徐妄出生在一座南方小城。
很小很小的城市,位置也偏僻,经济也落后。
教育更是得不到重视。
大概是因为接壤境外的缘故,此处民风剽悍,有许多不合法的生意。
他的父亲就是一名缉毒警。
父亲并不是本地人。
那个年代的大学生,非常稀罕。一身热血,全都奉献给了缉毒事业。
然后死于毒贩手中。
徐妄对父亲的了解,就只有这么一些。
至于父亲母亲如何相识……那个女人从未提过。
至少,当他还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从未提过。
……
徐妄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乡下。
那时他还不懂事。只知道母亲送他来,把他交给外公外婆。
然后就坐车走了。
走时没有带上他。
徐妄追出去,站在田埂上,看着拖拉机噗噗噗地开远。
花枝招展的女人坐在拖拉机上,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徐妄叫:妈妈。妈妈别丢下我。
小孩子的声音淹没在拖拉机的噗噗声里。
徐妄不懂事。来到外公家的第一天,就被外公狠狠揍了一顿。
说要给他立立规矩。
以后不许乱跑。不许找妈妈。
他妈妈已经够给家族蒙羞的了,现在更是不负责任,把孩子丢给他们。
要不是怕村里人说闲话,外公或许早就把他摁进水缸里淹死。
徐妄不记得自己那时候多少岁。
大概四岁,大概五岁。
长大以后他听说,四五岁是小孩子最可爱的时候。
他想,在自己最可爱的时候,他妈妈都不要他,他外公也讨厌他。
他大概是一个生来就不讨人喜欢的人。
……
母亲不肯带他的原因,是怕他拖累自己。
那是几年之后,徐妄上小学的时候,从其他同学口中听说的。
而在上小学之前,徐妄一直呆在家里。乡下没有幼儿园。
外公不许他乱跑。那个精瘦高大的老人,徐妄一直很怕他。
因为外公会打。
他吃饭吃多了会打,他喝井里的凉水拉肚子了会打。
外公打他,外婆也不喜欢他。
总是一脸嫌弃地说他怎么又长个了,怎么衣服又穿不下了。
而周围邻居看到他总是窃窃私语,露出奇怪的笑容。
直到上了小学。
直到上小学,徐妄才从其他同学口中听说,从同学们的爸妈口中听说:
噢,原来是他妈妈不要他了。
他是妈妈的拖油瓶。
爸爸死了。妈妈还想找男人。
带着拖油瓶怎么找男人。
幸好乡下还有爹妈。
……
徐妄不记得自己的爸爸是什么样子的。
他只知道爸爸很早就死了。死在毒贩手里。
但那是什么时候。是他出生前还是出生后。
他是真的没有爸爸,还是那时候太小,见过了却忘了。
他爸爸死了,他妈妈不要他了。
他外公总是打他,他外婆嫌弃他,一看到他就要发火。
为什么啊。
徐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总是被罚不许吃饭呢?
为什么总是挨打。
为什么下雪的时候不许他进屋,要让他跪在瓦片上。
为什么夏天总是让他去池塘,让他去里面淹死了才好。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喜欢他呢?
……
徐妄在学校里,也没有人喜欢他。
他上小学晚。他本来都没机会上小学。
幸好国家是义务制教育。
他过了年龄,还没有去读书。村里居委会就坐不住了,反复上门劝说。
村委会几次被外公拿扫把打出去,被外婆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最后是村委会说,不用出学费,村委会还给补贴。
他才有机会上学。
徐妄上小学的时候已经八岁。
个子却还是小小的,看上去并没有比其他人更大一些。
镇上的小学,每天都要天不亮就朝学校走。
吃饱饭的话需要走一个小时,挨打了身上疼的话,就要走两个小时。
如果迟到就会被老师打手心,被罚站。
他们这种偏远小镇的学校就是这样的。能读书就已经不错了。
幸好书还不会打他。
徐妄有时候透过肿得鼓起的眼角,模模糊糊地看书。
书上有时候会提到,过元宵的时候吃元宵,过中秋的时候吃月饼。
过年的时候吃年夜饭。年夜饭有鱼,有肉,有虾。还有爸爸妈妈。
徐妄总是看着看着就肚子叫起来。
他挨打已经挨习惯了。
饿,却无法习惯。
挨打是从外面疼进来的。
肚子饿,是从里面疼出去的。
他总是觉得,自己就像外公说的那样,皮厚,挨打不长记性。
所以从外面打只是刚开始会疼,疼一会儿就好了。
但是他的肚子里面,是胃心肝肠子呀。
他看过村里杀鸡,也看过大人杀猪。
血淋淋热烘烘的胃心肝肠子被拖出来,血呼啦差地一大坨堆在地上。
看上去很嫩,很软。
内脏的皮肯定是不厚的。都是薄薄一层,半透明的白膜。
所以他从里面疼起来会觉得无法忍受,因为肚子里没有挨过打。皮也厚不起来。
什么时候可以吃一碗元宵?
什么时候可以吃块月饼。
什么时候可以坐上桌,和大人一起吃年夜饭……
好饿。好饿好饿。
……
外公开始变本加厉地打他,说他偷家里的钱。
外婆拎着他的耳朵骂他,说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他又被罚跪,跪在碎瓦片上。
外公是知道怎么折腾人的。他膝盖上的淤青从来没有褪掉。
而且跪久了第二天就走不动路。上学迟了,老师那里也会挨一顿骂。
院子里的门关着,外面乡亲听不到里面的打骂。
徐妄跪在碎瓦片上,身上有点疼,但还可以忍。他仰头看着天空,心里在想,乡亲们都在煮什么好吃的呀。
炊烟袅袅。
书本上说,那叫炊烟袅袅。
他闻着炊烟,想象着乡亲们的炉灶。
好饿哦。
好想大口大口吃饭哦。
……
学校里的老师照本宣科,告诉他书本是精神食粮,书本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徐妄听着听着,发现老师说的是对的。
书本上说,小孩子要听话,要懂事。要这样那样。
他在某一天,外公的棍棒落下来之前,就老老实实地站好。
说对不起外公,我错了。请你打我吧!
结果外公反而愣住了,拎着棍子,疑惑地看了他好半天。
试着打了他几棍,他也都好好忍着不吭声。
外公就不打了。骂骂咧咧地走了。
真的有用耶。
徐妄感到很惊喜。他把自己的小发现,在外婆身上也试了一遍。
他很不好意思地把衣服脱下来,对外婆说对不起我又长高了。我可以再少吃一点,长得慢一点。这样就不用老是改衣服了。
外婆的手本来都已经去抓绣花针。
他被那些针扎过,知道那是很疼的。
但那次外婆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没有扎他,而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真的有用。
书上教的,真的好有用。
五年级以后,徐妄发现自己的碗,每次不再只有半碗白米饭了。
外公的棍棒,也越来越少用来打他。更多时候是当做拐杖。外公驼背了。
母亲还是没有回来过,连钱也不曾寄过。
徐妄会在外婆骂骂咧咧地指责母亲是白眼狼的时候,亲亲昵昵地抱住外婆,说外婆我不会这样,我长大了一定孝顺你们。
……
就连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开始对他很好。
挨打渐渐少了,也时不时有一些小零食吃了。
虽然那些都不是他买的。他没有零花钱。
但是,如果他主动帮别人写作业,同学就会很喜欢他。拿零食给他。
如果他主动给老师倒水,时不时在路边采几朵小花放在老师桌上,老师也开始不怎么打骂他。
原来以前一直是他不懂事。
原来要让别人喜欢自己,自己就要先主动,去做一些事。
……
徐妄不再挨打了。自从他考上了镇上的重点初中。
很奇怪。念书对他来说并不是困难的事,他愿意念书,他和人相处的经验技巧,全都是从书里学到。
他不懂为什么其他小朋友不喜欢念书。
他不用挨打了,但他还是很容易饿。
初中是住宿的,外公外婆不会来看他,也不会给他多少生活费。
他吃馒头,吃榨菜。不会饿死。
但却总是很饿。很饿。很饿。
他开始发育。像柳树抽条那样窜高。
他的手腕时常露在袖子外面,袖子太短,哪怕是冬天都不会让袖子太长。
他的脚踝也时常露在外面,袜子总是缩进鞋子里。体育课跑步鞋子都挤得难受。
他总是吃不饱,馋别人的吃的。
但他又知道自己不可以表现出来。
他的初中是镇上最好的学校。他身边的同学也不再是乡下那些不被看好的孩子。
镇上最好的初中,进来的,都是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小孩。
他看到他们五颜六色的文具盒。
他看到他们漂亮结实的大书包。
他看到他们每天带来的饭盒,里面装满了好吃又营养的饭菜。
他看到有些女生包里还有小点心。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会拿出来吃,说是“下午茶”。
好饿。
他试着路过那些下午茶。
试着假装好奇的探出脑袋,问她们你们在吃什么。
他那时候已经知道自己在女生心里的评价。是清秀,是文静。
是成绩很好但家里很穷的小可怜。
是身世可怜却性格很好的乖学生。
所以他每次都能吃到东西。
布丁,小蛋糕,棒棒糖。
甚至在学校小卖部开张的时候,他还能吃上新鲜炸好的鸡排。
……那是初三的时候了。
初三,女生发育得早,有些已经懵懵懂懂,春心萌动。
他发现他能够很轻易地看出别人的想法,又或许是,小镇上的初中女生,太简单,太好懂。
总之,他不再经常挨饿了。
他想他一定是长得像爸爸,不可能像妈妈。
他妈妈没有这么好看。
所以他一定是像他的爸爸。
他的身体开始健全地生长。
肌肉得到养分,匀称结实地覆盖骨骼。
他的手腕脚踝还是露在外面,因为他知道他的骨节好看,很多女生喜欢。
他的手指修长白净,他的指甲干净整洁。
他知道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只要不太胖,只要皮肤好,只要个子高……就很好看。
如果再加上一点点温柔,一点点书卷气。一点点容易害羞,一点点大胆和赤诚。
就更好。
青春。
他的青春,也从初三那年开始。
从小卖部的鸡排,汽水,冰棍。
从女生偷偷塞进他桌子的小蛋糕,小糖果开始。
他成为女孩子们青涩单纯的梦。
他在夕阳下打球,在清晨向所有人笑着问好。
他在香樟树投下影子的窗边,岁月静好,专注地写作业。
他要成为女孩子们梦里的温柔少年。
那样他就能吃饱了。
咕咚。
是心满意足吞咽食物的声音。
咕咚。
是理所当然,被所有人喜爱着的声音。
他感到满足。
吃饱了,就会很满足。
初三的盛夏,蝉鸣热烈的操场。
香樟树下的少年,吮着别人送给他的巧克力,感到肚子里暖暖的。
无比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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