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邱玉珠没回家,只叫路过北角村生产队的同学捎了句话回来,说这几天要住在慢道的同学家中。
刘爱花气得打颤,可也知道拿这个主意正性子倔的二闺女没办法。她憋闷极了,习惯性想把气撒在妞妞身上,可这死丫头一下午不见人影,不知疯去了哪里。
下午杏花和栓子喊邱天去北角山挖野笋。
她横竖没什么事干,且眼看太阳西斜,生产队的人即将归来,到时候刘爱花肯定免不了喋喋不休地数落。
这会儿躲出去岂不是落个清静?
由此便兴致勃勃跟着去挖野笋。
三个小伙伴说说笑笑沿着村中主道往北走,经过大队部,再往前便是知青点。
远远地,看到上次遇见的那个女知青,她还记得是叫米兰。
米兰半旧的绿军装里面穿一件蓝白色衬衫,显得干净清秀,也衬得脸色些微苍白,及至走近些才看清她的表情——秀眉微蹙,紧抿的唇毫无血色。
看样子应是身体不适。
邱天有心过去问候一句,又觉得和她并不相熟,贸然靠近可能会唐突,犹豫间,看到知青点又走出一人,是个穿红格褂子的女知青。
“你干嘛去?”女知青跟在米兰身后,皱眉敛目,扬声呵叫。
邱天脚步一顿,扯着杏花和栓子躲到大槐树后只是下意识的举动。
米兰原本因不适而微弓着身子,听到女知青的声音后却倏忽挺直了背,转身,轻飘飘一句,“我需要向你请示?”
女知青气急直瞪眼,几步跨到她面前。
“你挺狂啊?你有什么资格狂?”
米兰脸色苍白看似柔弱,目光却冷漠如冰,“你想说什么?”
“就是提醒你一下,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女知青略停顿,笑意嘲讽,“你父母是资本家,你呢?就凭你也想勾搭白敬民?人家大有可为,你可歇了心思吧。”
她一字一顿崩出几个字:“狗—崽—子。”
女知青说完便扬长而去,只留下米兰僵立的身影,如同一尊毫无生气的雕塑。
躲在树后的三个小伙伴无意间窥伺了别人的隐私,一时之间没人敢吭声。直到看到米兰离开,他们才小心翼翼离开这是非之地。
栓子没心没肺,没一会儿就撒丫子窜到前头,杏花却若有所思地问,“妞妞,啥是资本家呀?”
邱天默了默,明白这不是她一个乡野孩子该知晓的范畴,便摇头说,“不知道,可能也不是啥好词吧,咱以后还是别说了。”
杏花表示认同,不再提这事。
北角山南侧山势低缓,邱家三叔邱南山的房子就在半山腰处,桃树园深处一间石头砌的简陋屋舍,此时正值桃花开,屋舍掩映在点点粉红之间,倒别有一番趣味。
三人从桃园边路过,顺着不甚明晰的小路朝东走,渐渐上行,山势变得崎岖。
栓子和杏花一边走,一边不时俯身挖些不起眼的东西,顺手丢进筐里,有的是邱天认识的,有的却叫不出名来,她几分好奇,又不想显得过于无知,便佯作闲聊似的发问,“你们挖这玩意干啥?”
“吃呗。”
“好吃吗?”
“好吃,就这季节吃个新鲜。”
听到这话,邱天心里不免活泛,“那……能卖钱吗?”
杏花便笑了,“这玩意卖给谁去?谁馋这一口了就自己来挖呗,不过家里大人都忙得很,大抵是不得空。”
说话间又往东走了一段,拨开挡住视线的枝丫,一大片竹林随之映入眼帘,那竹林顺着山势蔓延,长得又厚又密,风吹过,竹叶摇晃碰撞,声音悦耳极了。
三个小伙伴化身“夺笋”大侠,钻进竹林各自挖起笋来。
直到日影西斜,满载而归。
栓子和邱天都住在村口,杏花家还要朝西一些,却也离得不远,三人在村头大磨盘处分别,各回各家。
邱天拎着沉甸甸的筐进门,迎面险些撞上一个人,停步抬头,霎时愣住。
骆一鸣距她半步之遥,正颔首微笑。
邱天瞪圆了眼,惊讶渐渐变成惊喜,“骆老师?!”
她知道骆一鸣会和邱北山谈,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其实骆一鸣已经跟邱北山谈完了,这会儿正要告辞,没成想在门口撞见了。
邱天随邱北山一起把骆一鸣送出门,看着两人互相客套着挥手告别,她灵机一动,抱着筐跑到骆一鸣跟前。
难为人家骆老师专程跑这一趟,她心怀感激,当下便想表达谢意。
“骆老师,这是我今下午才挖的笋,新鲜得很,您拿回去吃吧。”
骆一鸣稍显窘迫,转而看邱北山,后者笑着说,“孩子的心意,您拿着吧。”
骆一鸣却很有些为难,“这……我不会弄啊。”
他家不在北角村,调过来之后为了方便经常住在学校,吃喝方面能将就就将就,这么多笋拿回去他还真是不好处理。
场面一时尴尬。
恰在这时,邱玉珍领着恩赐从南边走来。
恩赐一看到邱天,便挣开大姐的手一阵风似的跑过来,挨到她身侧连声问,“你去哪儿了呀?我到处找你。”
邱天怀里抱着筐,小声说让他安静一点。邱玉珍不紧不慢走近,看到面生的人自是几分探究,随即赧然笑了笑,径直往家门走。
邱北山却把她喊住,容不得拒绝地安排:“你把这些笋处理一下,明天给骆老师送过去。”
邱玉珍一时没反应过来,“骆老师?”
随即目光落到眼前唯一的陌生人脸上,两人俱是一窘,骆一鸣慌忙摆手,“不用不用,你们留着吃吧。”
又客套了一两句,骆一鸣告辞离开,邱玉珍有些搞不清状况,跟在邱北山身后问,“那还给他送吗?”
邱北山皱眉没作声。
邱天眼珠子一转,煞有其事地把骆一鸣积极投身北角村大队教育事业的话渲染了一番。
邱北山沉吟片刻,负手走进家门,半晌崩出一个字,“送。”
晚饭过后,就邱天要去上学的事,家里非正式地展开了讨论。
邱玉珍撤走饭桌,去院里刷碗,恩赐蹲在地上玩石子。
邱北山只起了个头,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刘爱花和邱玉环却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
刘爱花:“她去上学了那恩赐咋办?自己在家能放心吗?”
邱天在心里怒翻白眼:老娘又不是他保姆!
邱玉环:“妞妞去上学能跟上吗?她那么笨。”
我可去你的吧,能有你笨?
刘爱花瞥邱北山,见他一声不吭地搓麻绳,似乎也不待见送妞妞上学的事,心中不由一喜。
“上学就得出学费,家里劳动力本来就少,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这又是一笔开支。”
邱天赶紧接话反驳,“老师说了,学费可以减免。”
“减免?你三姐上了这么些年也没见减免。”
邱天一愣,疑惑地朝邱玉环看去,恰捕捉到她略显不自然的眼神,脑中倏忽一个转念,似乎读懂了什么。
“是骆老师说能减免,骆老师还能说谎不成?”
她故意这么说,只是想看邱玉环是否心虚。
果然,下一秒邱玉环便佯装打着哈欠站了起来,“有点困,我先去睡觉了。”
话没说完便脚底抹油似的跑了。
“……”
邱天在心里冷笑——就这点伎俩,也不知是怎么糊弄过去的。
邱玉环走后,屋里的聒噪少了大半。
刘爱花收拾着麻绳,继续说,“不就是学认几个字?再等两年呗,也不差啥。”
差远了!本仙女是要参加高考,平步青云,登顶云端的好吗?
“我看着这傻妞也不是读书的料,人家能平白无故就给减免?这不就是个无底洞吗?”
邱天终于听不下去,倏地站起来立在刘爱花面前,“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读书的料?”
刘爱花抬眼瞪她,“你是我生的,缺几个心眼我还不知道?”
邱天生气又厌恶,却也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她只得先退一步,“教育能开人心智,等我上了学,缺的心眼自然能补上。”
话虽带着自嘲的意味,却被她说的两分阴阳怪气,刘爱花吊眼乜斜,故意给她出难题,“你有能耐自己挣出学费就去呗。”
邱天被她噎得难受,转而去看邱北山,心想你倒是说句话呀!
邱北山却似乎只关注着手中的麻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终于搓完最后一截,抬头看邱天一眼,目光平淡却有分量。
“骆老师说的对,你应该去上学。”
邱天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蹦跳的心霎时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几分。
须臾过后,她小心地试探,声音因带着兴奋和紧张而微微发颤,“您……同意了?”
邱北山点头,“我同意。”
邱天原地蹦起来,余光看到暗影之中刘爱花那张阴晴不定的脸,心中更觉畅快。
哼!说本仙女不是读书的料?等着瞧吧,惊掉你的大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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