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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战林泉


    腊月初十当夜,子时一过,凤家军已经尽数赶到了东山的山脚下。


    司空大半个身体都伏在了马背上,斗篷遮住半张脸,就这样仍然被凛凛寒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


    赶到山脚下的时候,司空才知道凤维已经带着人上了山。


    凤维是追着虞国公跑来林泉的。


    原本虞国公让他留在燕州练兵,但他听说了屠老带着最新的火枪赶来了林泉,还要在林泉组建起一支火枪队的消息,顿时就坐不住了。


    凤维是小儿子,又一直在凤云鹤夫妇身边养着,多少要比他的几个哥哥娇养一些。他这样死皮赖脸地磨完了闫氏又来磨凤云鹤,凤云鹤也有些招架不住。再说燕州有凤锦坐镇,统筹全局,凤维也确实帮不上太大的忙,便同意了让他过来给凤随帮忙。


    凤维年纪小,跟几个哥哥相比性子跳脱一些。前些日子整个军营里都忙着试验风筝,凤维也带着手下的亲信兴致勃勃的跟着放风筝。


    结果一来二去,大家发现就属凤维和他的手下放的最好。不但风筝很快就能升空,而且方向也控制得十分圆熟。其中有两个小兵更是熟练掌握了让风筝及时落地的技巧。


    凤随听到手下来报的时候,也有些哭笑不得。看来这小子小时候调皮捣蛋,也不是全无用处。


    就这么的,用风筝向林泉县城投放炸弹的任务就交给了凤维。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


    司空略有些不安地将手中的弓弩又检查了一遍。他这时用的弓弩是屠老在测试了他的臂力和准头之后特意为他定制的。


    而且除了正常的弩箭之外,他还特制了一批弩箭,箭头的位置增加了巧妙的小机关用来抓取炸弹。


    前一段时间,陈原礼等人在熟悉火枪的使用,他和白潜以及其他队伍里抽调出来的十余名弓箭手则被屠老单独召集到一起,反复练习的就是这种特制的弩箭。


    在今晚的行动中,凤随的火枪队是前锋,司空、白潜等人则是火枪队的前锋。


    丑时初,山上传来消息,凤维与他的手下都已就位。


    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胆的等待着天象的变化。


    等得太久,以至于司空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了。他几次舔湿手指伸出来测试风向,却只觉得指尖冻得麻木。风向么……


    好像哪个方位都在卷。


    当司空再一次颤颤巍巍伸出手指的时候,猛然间反应了过来,各个方位都在卷,说明风向不是北方,它确实已经变了啊。


    司空精神一振,一边把手指缩回袖笼里暖着,一边凝神注意山上的动静。


    丑时四刻,风向果然发生了变化。


    这时,夜色已经变得稀薄,头顶上方浓墨一般的黑暗也被青灰色的混沌的晨雾所取代了。天边堆叠着一层一层的阴云,似乎也在蠢蠢欲动,准备在第一时间将初升的晨曦吞噬掉。


    就在这半明半昧的晨色中,几个模糊的小白点穿透了混沌的晨雾,扶摇直上,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这是凤维和他的手下放出的夺命风筝,它们飘飘摇摇,穿过了山谷与县城之间的荒野,慢慢地接近了城门紧闭的林泉。


    与此同时,地面的先遣队也趁着夜色未褪,飞快地朝着东城门的方向逼近。


    天上地下,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忽然间,半空中两只飞的最急的风筝绞在了一起,两边似乎都撕扯不开,不多时就互相纠缠着,朝着城墙头上坠落下来。


    城墙上方巡逻的守卫这些天已经见惯了山民们放风筝,线放得够长,飞到城墙上方的也不在少数,因此都有些见怪不怪了。


    倒是队长身旁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小兵有些不安的跟队长嘀咕,“这风筝怎么看着跟以往的不一样?这落的也太快了。”


    风筝多以破开的竹枝和棉纸为材料,质地是极为轻巧的。怎么这两个绞在一起的风筝看着坠得又快又急,像是绑了铅块似的。


    队长这个时候也觉得这风筝有些不大对,但不等他说什么,就见这两个巨大的燕子风筝轰然撞了下来,其中一个正巧撞在了城墙垛子上。


    虽然只是一个风筝,但这一下撞击却硬是撞出了金石之声,紧接着便轰然一声炸开,将相连的几个城墙垛子一起炸飞。


    另一个风筝的引线略长一些,直接飞过了墙头,朝着内城墙一侧落了下去,又被引线拽着,倒挂在了墙头上。


    城墙下方的士兵也有人看到了这一幕,但是不等他们做出反应,城墙上方的风筝已经炸开。绞在一起的引线也因此被烧断,这一个风筝也从墙头上笔直地落了下来,砸在了城门下方的空地上。


    城墙下方的巡逻队伍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过去验看一下这个风筝,又是一声轰响,风筝在他们眼皮底下炸开。


    巡逻队伍登时四下散开,跑得慢的,直接被爆炸的气浪掀飞了。


    但这只是开始。


    紧接着,城墙上方的风筝就跟发了疯似的,有的两两扭绞到一起,有的则在风筝群里横冲直撞,一副非要将旁边几个风筝一起撞下来的架势。


    而扭绞在一起的风筝往往会像之前的那两个风筝一样,从半空中笔直地坠落下来,不是砸在城墙上,就是砸在了城墙内外的空地上。


    砸下来就会爆炸。


    爆炸的轰响铺天盖地,碎石乱溅,烟尘向四处蔓开,一时间让身处其中的士兵有一种仿佛四面八方都有敌人来袭的错觉。


    到了这个时候,傻子也能猜出这又是宋人搞出来的花样了,就连这风筝引线的长短也都是经过了测算的,没看它们都是在城墙附近爆炸吗?!


    但风筝爆破的威力太大了,哪怕他们知道这都是敌人的花招,这个时候也只能先找地方躲一躲。


    于是在城墙头上接二连三地炸了几次之后,守卫的士兵就几乎看不见了。


    司空等的就是这个时刻,一见城墙上方炸开,立刻抬手,示意身后的白潜和其余十六名弓弩手跟他一起冲锋。


    他的宝珠早就蓄势待发了,一得到命令,立刻离弦之箭一般飞了出去。它跟随司空经历过了无数次的冲锋陷阵,早就训练出了非同一般的默契。它甚至还知道它的主人要在什么距离开始减速,最终在什么位置上停下来。


    距离东城门三百米左右的时候,宝珠开始减速,马背上的司空则从特制的箭筒里取出了第一支箭。


    宝珠在两百米左右的位置停了下来,它喷着响鼻,稳稳地站住。


    司空在马上搭弓,射出了第一支箭。


    长箭离弦,闪电一般破开浑浊的晨色,像沿着既定的轨道一样,牢牢地钉入了高大的城门洞里。


    火光爆开,城门上方的碎石簌簌落下。


    白潜和数名弓箭手纵马从他身旁跃过,停在了一百五十米左右的位置上。


    在他们之后,其余的弓箭手分成了第三组,在前面的战友射出一箭之后,飞快地替换了上去。


    这些装有炸弹的长箭并不是全部射中了城门,即便如此,城门也招架不住连番的爆破,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司空再次搭弓。


    这时晨雾已然散开,天地之间的光线变得明亮了许多。站在司空的位置,城墙上方被炸豁口的垛子、城门洞里扑簌簌落下来的碎石、两扇城门不堪重负的摇晃……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他瞄准了城门与门框相连接的地方。


    长箭离弦,在司空期待的目光中准确地钉入了城门与门框之间因为爆破而震裂开的缝隙之中。


    火光猛然爆开,整座城门楼子都仿佛跟着晃动了一下。


    城门承受不住连番的轰炸,终于在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后,歪歪斜斜地倒了下来。它先是斜挂在门框上晃荡了几下,然后就像一位力竭的老者似的,缓缓地靠向了城墙的方向,最终顺着城墙的方向滑向了地面。


    司空的身后响起了冲锋的号角和铺天盖地的冲锋的呐喊。


    他像是突然间被汹涌的潮水淹没,变成了一滴微不足道的小小水珠,被这摧枯拉朽的力量携裹着、推动着,一往无前地奔涌向前。


    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被点燃,颤抖着,在灵魂深处发出了最野性的嚎叫。


    司空忘记了“自我”。


    这一霎间的他,仿佛已经融入了这洪流之中。


    他是举着弓弩为自己的战友做远程防护的弓箭手,也是举着火枪冲进了晨光未明的巷道里的前锋。


    他是奋力向前冲锋的战马,也是在战士的呼喝声中出膛的灼人的子弹……


    他是淹没这片土地的每一颗水珠,也是飘摇在县城的上空的风筝。


    他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阻挡在他面前的墙壁与人群,一直看到了敌人被赶出林泉,被迫撤向北方时的狼狈与惊惶。


    司空的血液沸腾,灵魂却仿佛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他的箭筒很快就空了。他收起弓弩,换成了别在腰带上的火枪。再后来换成了长刀。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他看到冲上来的士兵当中有不少人都长着与他,与其他的汉人十分相似的五官与肤色,其中有些人身手还很不错。


    但他不能停下来,也不能对他们生出丝毫的同情与怜悯。因为他清楚的知道,他们的身后并不是同为汉人的同胞,而是千千万万狼子野心的敌人。


    因为火枪队的优异表现,这一场战争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这也是凤家军在收复十六州的过程中,头一次如此大规模的使用火器。无论是攻城用的炸弹,还是配发到前锋营的火枪,都刷新了凤家军北伐的历史——从来没有那一场攻城战,可以开始得这么神奇,又结束得如此迅速。


    他们寅时二刻发起冲锋,辰时未到,战争已经落下了帷幕。


    林泉县令李嘉禾在县衙门外的长街上被火枪击毙。北城门被打开,一伙儿不足百余人的队伍沿着北门逃出林泉,向着檀州的方向疾驰而去。


    除此之外,城中其余的守卫死的死,降的降。细算下来,死在火枪之下的辽兵人数要更多一些。


    当冬日略显苍白的太阳艰难的从云层后面爬出来的时候,林泉县城已经在满地鲜血之中迎来了新的统治者。


    第202章 给爷捆了


    司空顶着一块大布巾从浴房里出来的时候,听见门口的两个杂役正在闲聊,说这一次将军们换下来的军服没沾上太多血迹,要好洗得多,不像以往攻城,换下来的衣裳都跟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似的。


    像司空这种品级的军官,军服的衣领处都有每个人的名签,换下来的军服也有军中杂役来清洗。虽然衣服多人少,这军服洗一遭回来也不见有多么干净,但行军打仗,也没人会计较这个,只要没有明显的污渍血渍就行。


    司空曾经听罗松说过,军中杂役会用一些特殊的草木灰来清洗军服上的血迹,效果还不错。就是劳动量比较大,洗起来很辛苦。


    所以看到这一次战争之后的军服都比较好洗,这些杂役才会特意提起这件事。


    这也好理解,随着战斗模式发生变化,结果必然会有所不同。火枪会在数十米外击中敌人,尤其对于打前锋的这些人来说,在枪药耗尽之前,几乎没有近身厮杀的机会。


    火器的使用,对于军队的战斗力来说,可以说是一种质的跨越。


    司空有时候想起这一点,也会有一些隐约的恐慌,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对不对。


    但他身为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天职。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武器是什么呢?它们是用来保护国家和百姓的工具,是昭示自身力量的有利的筹码。


    它们不是用来杀戮的工具。


    所有那些由武器而衍生的罪恶,武器都不应该是承担罪名的主体。


    司空始终坚信这一点,只有人才会犯错,武器不会。


    对于凤家军来说,打仗、收复城池,以及后续的安民措施,自有一套章程,只需要照章办事就好。


    虽然说两军交接的关头,总会有一些亡命徒跳出来趁火打劫,但总体来说,这个过程的推进还是很平稳的。


    就算有被俘的一些辽兵会闹事,这些小水花对于凤家军来说,并不算什么了不得的麻烦。辽人性子桀骜,哪怕成了俘虏也会想方设法的挑事,或是寻找机会反击。


    这些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凤随没想到最大的麻烦反而是自己人挑起的。


    这个麻烦头子就是林玄同。


    谁也不知道,凤家军攻打林泉的时候,林玄同这老狗就在檀州,正预备这从檀州出发,悄悄地南下回西京。


    林泉的事情一报上来,林玄同的老脸也青了。


    耶律云机是知道林玄同与耶律乙辛之间的交情的,也知道这老东西这一次前往中京,跟耶律乙辛达成了什么协议。他也不多说,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撂下一句,“林大人好福气,这才要回去,凤云鹤就给了你一个开门红。”


    林玄同,“……呵呵。”


    他心里暗骂凤云鹤这个老东西,要打林泉咋也不让人给他通个气。这么一来,他之前跟耶律乙辛谈好的条件怕是要再起变故。


    心里怎么骂人不提,林玄同表面上还是很镇定的,他冲着送行的耶律云机拱拱手,云淡风轻的说道:“下官与魏王殿下商议好的事,就不劳将军操心了。”


    言下之意,你的级别还不够过问太多。


    耶律云机哼了一声,微微抬手,“那就祝林大人一路顺风吧。”


    目前他还没有收到详细的战报,想不明白以林泉这种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为什么会这么快就被打下来。但林泉的沦陷无疑是给他敲响了一记警钟。


    凤家军……


    他到底还是吃了轻敌的亏了。


    林玄同一路快马加鞭,竟然也顺顺当当的赶回了林泉,路上别说觅食的狼群,连狐狸野兔什么的都没有遇见过。


    车马还没走到近处,已经看见了飘扬在林泉县城城墙上方的大宋军旗与凤云鹤的军旗。凤家军的军旗是红底黑纹,当中是一只环绕在火焰纹里的朱雀。


    林玄同远远看着,只觉得凤家军的朱雀旗甚至要比大宋的军旗还要显得醒目,心中油然生出了几分不悦。


    难怪朝中有人说凤云鹤这老东西想裂土为王呢,看看,这样的声势,谁还知道凤云鹤的头顶上还有天子?!


    林玄同一路都沉着脸。


    车马到了林泉县的北门时,被守城门的卫兵拦住查验文书,又惹得林玄同生了一肚子气。在他看来,他们这一路过来,城门上方的守卫早该看见了才是,怎么到了城门跟前,竟然没有一个有点儿身份的人过来迎接一下呢?


    林玄同这样想的时候,就听手下的亲随隔着马车的帘子给他回话,“国公府的唐先生奉命来迎接大人。”


    唐先生,说的就是凤云鹤身边主管文书的主簿唐凌。


    林玄同对这人有印象,知道这人可不止是一个主薄,从凤云鹤手里递上去的奏折,有一多半儿都出自他的手。


    听说凤家的几位郎君也对他恭敬有加。


    林玄同思索了片刻,让人把唐凌请上了马车。


    唐凌须发都有些灰白了,面庞却是十分红润的,细眉细眼,在外人面前常常笑得像个弥勒佛似的。让人一见,未及开口就已生出了三四分的亲近之意。


    唐凌在车下行了礼,然后搭着小厮的手,客客气气的上了车。


    唐凌上车就说:“大人操劳国事,一路辛苦,国公爷十分感佩。如今林泉县城百业复苏,大人闲了可以四处走走看看。”


    马车的帘子没有挑开,但林玄同已经听见了街市上的声音,倒真如唐凌所说百业复苏,人来人往的颇有生气。


    唐凌见他神情有所缓和,便趁势说出了来意,“国公爷在福满楼设宴,给大人接风洗尘。也请大人尝一尝北地的风味儿。”


    接风洗尘,也是应有之意。


    林玄同微微颌首,客气的回了一句,“正好本官也有话要跟国公爷说一说。”


    唐凌将林玄同一路护送到了驿馆住下,回去复命的时候还想着,看这老狗的脸色还颇缓和,酒席上应该不会跟他家国公爷吵起来吧?


    唐凌没想到的是,等到了福满楼的酒席上,先吵起来的人不是林玄同,而是他家的国公爷。


    作为凤随的亲信,司空也跟着来蹭饭了。


    他们这一桌的位置在角落里,离着主桌还很远。兄弟几个倒是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可以不必看主桌上一众贵宾们的脸色,只管埋头大吃就好了。


    正吃着,就听主桌上凤云鹤一声怒喝,“你这个老阉狗!你再说一遍!”


    一众陪客都呆住。


    福满楼二楼的宴会厅里霎时间落针可闻。


    司空筷子上还夹着一个丸子,心里嘀咕一句:哦豁,老阉狗也是能当面骂出来的话吗?!


    给国公爷点赞!


    但他看热闹的心态并没有保持多久,因为凤云鹤一把抓住了林玄同的衣领,生生将他从座位上提了起来,鼻尖都快要怼到林玄同的脸上去了,“你有种再给老子说一遍!姓林的,你那点儿龌蹉心思,当真以为老子不懂?!”


    旁边的人醒过神来,连忙冲上来拉架,但凤云鹤原本就长得孔武有力,这会儿又借了点儿酒劲儿,旁人根本拉不开他。


    林玄同被两只铁拳紧紧拽着领口,勒得直翻白眼。


    还是凤随不紧不慢地挤过去,低声劝说,凤云鹤这才将林玄同重重摔回了椅子里,指着他的鼻尖骂道:“你给老子听好了,东六州是老子手下的兵一个一个打下来的!你去打听打听北境的兵死了多少?!你这会儿嘴皮子一掀,就说是辽人出让了东七州……你这老畜牲自己算一算,哪一寸土地是他们出让的?!”


    林玄同大约从未被人在公开场合里指着鼻子骂过,气得脸色都白了,但众目睽睽之下,他还要端着太尉的架子,只是仔细听的话,声音要比平时尖利些,“宋辽乃是兄弟之国,又有澶渊之盟在先,如今辽人愿意重新订立盟约……”


    凤云鹤厉声喝道:“辽人愿意重新订立盟约,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你这老狗的脸够大?能说会道?还是因为我们大宋的将士已经拿下了东六州,将边境线北推到了檀州城下,逼得他们不得不出让?!”


    林玄同被他噎的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缓和了脸色,“事实虽然如此,但宋辽乃是兄弟之国,他们同意退出檀州……这‘出让’二字,无非是想脸面上好看一些,我们既然得了实惠,何不大度……”


    “大度你娘!”凤云鹤两只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要不是凤随拉着他,他就要扑过去啐他了,“狗日的做孙子做习惯了,见个人就处处摇尾巴……老子打下东六州死了多少手下……都是我大宋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你说让敌人的面子好看……姓林的,你拍着良心问问自己,你对得起这些将士吗?!”


    林玄同被他揉搓得脸都青了,无奈凤云鹤骂起人来像个大喇叭似的,又快又急,他根本插不上嘴。


    同行的属官七嘴八舌的两边劝解,但在座的武将们却已经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个个义愤填膺。


    林玄同果然如他们之前猜测的那样,与耶律乙辛不知谈成了什么条件,辽人打着“出让”的名号退出东七州硕果仅存的檀州,同意与大宋重新签订盟约,而林玄同所代表的朝廷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目前不详。


    司空也气得一把扔掉手里的筷子,恨不得扑上去踹这老东西几脚。


    果然当上太尉的就没有好东西!


    但凤云鹤生气的段数显然要比他更高,他大手一挥,直接让人上来捆住了林玄同和他的一众走狗,当众宣布他要亲自押着这些个对着敌人卑躬屈膝的奸贼上西京去找官家讨个说法。


    林玄同见凤云鹤手下副官果然拿着绳索过来,气得几乎破了音,“你敢!”


    凤云鹤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拳捣了过去,“让你看看你爷爷敢不敢!”


    林玄同应声而倒。


    席间大哗。


    凤云鹤杀气腾腾的一招手,“给爷捆了!”


    第203章 死胡同


    司空回到驿馆,跟他师父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表情都还是玄幻的,“我简直不敢相信,他就那么当着林玄同的面儿骂出来了……”


    李骞做为随军家属,是特意赶到林泉来照料伤员的。不过司空这一次身上只有几处小伤,倒是给了他一个惊喜。


    李骞也厌烦林玄同这副做派,跟着骂道:“该!也亏了是在福满楼吃饭,他要是在大街上说这话,怕是要让过路的巡逻队给打死了!”


    他这会儿其实还没太搞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儿,只觉得林玄同说话不过脑子。


    东六州的收复历时多年,一个城一个城地打下来,死伤多少人啊,怎么到了林玄同的嘴里,就成了轻描淡写的“出让”两个字?


    合着北境的将士们都白死了?白受伤了?别人不说,他家司空就受了多少伤啊,这一路打到林泉,可是受了老罪了。


    打他都是轻的。


    “这狗东西!”李骞气得都骂粗话了,“真被捆起来了?”


    “捆了,”司空肯定的点头,“被堵住嘴拖下去的时候,帽子都掉了,还被人踩了两脚。”


    李骞又骂:“该!”


    司空端过来一杯热茶,放在他的手边笑着说:“国公爷说要亲自押着这奸贼去官家面前讨个说法。”


    李骞伸出的手顿了一下,抬头望向司空,“你是不是要跟着回西京?”


    司空没想到他师父反应这么快,也跟着愣了一下,“这个……我还没想过……”


    不过话赶话说到这里,司空开始觉得他师父的猜测也未必就没有道理。凤云鹤要回西京,身边不可能一个儿子都不带。如今凤锦坐镇燕州,凤勉驻守蓟州,最小的儿子凤维还是满脸孩子气,看来看去,也就是凤随最合适了。


    再者说,凤随在大理寺还挂着个少卿的头衔,这件事总归是要解决的。


    司空这样一想,忽然觉得凤云鹤说不定也是这样想的。他肯定愿意让凤随留在北边,官家会隔着千万里地发出旨意让凤随进京,但当着凤云鹤的面,他还能不能直说“朕要你留下一个儿子当人质”这种话?


    尤其还是在以林玄同为首的文官们心虚气短,得罪了武将一派的情况下?!


    如此一想,凤云鹤这个时候带着凤随进京,说不定反而是一个将凤随调回北地的绝佳机会。


    司空想通了这一层,便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怕是要回去一趟了。”


    李骞陷入沉思。


    司空忙说:“师父,来回路上太过辛苦,你就留在顺州等我吧。最多半年的时间,我们肯定就回来了。”


    李骞没有理会他的劝阻,反而关心起了不相干的事,“你再跟我说说林玄同的话都是怎么说的?”


    司空就简单说了一下辽国宫廷里的情况,耶律乙辛设计害死了皇后萧观音,接下来要对付的人应该就是萧观音的父亲萧孝忠和太子耶律浚。


    在任何一个国家,废太子都是动摇国本的大事,辽道宗乐意打压皇后的母族,却未必就想换掉自己从小精心培养的皇太子。


    在这种情况下,耶律乙辛一定会联合各方势力,来加重他手中的筹码。


    “林玄同答应了耶律乙辛什么条件,目前还不知道。”司空说:“但他们结盟是肯定的。所以耶律乙辛才会答应去说服辽道宗,让出檀州,并且与大宋重新订立盟约。”


    所谓出让,实施起来,让的也只有一个檀州。其余的东六州可都是大宋的将士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林玄同的意思,到时候国书上要写的是辽国出让东七州给大宋?”李骞这下完全明白了,忍不住又骂了林玄同一句,“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司空竖了一下大拇指,“骂得好!可不就是个狗东西么!”


    他们这一边的人要是真的认可了“出让东七州”这种说法,到时候国书一出,全天下都会以为凤家军占领东六州的战绩是子虚乌有的事。


    明明是自己人实刀实枪打下来的土地,明明是胜利的一方,为什么要卑躬屈膝的认可“出让”这种屈辱的说法?!


    这让在北境出生入死的万千将士情何以堪?!


    李骞不是司空这样的毛头小子,只顾着生气林玄同没有骨气,他想的更多。


    以林玄同的身份地位,为官多年的政治敏感度,不会不知道他这样的说法会引来武将一派什么样的反应。


    他既然知道,却还是同意了辽人那边的说法……为什么?!


    在国家大事上,他这样的平头百姓是没有什么发言权的。甚至也不可能让他们知道太多。李骞能做的,无非就是在时代的浪潮拍打过来的时候,努力护住自己和家人。


    李骞忧心忡忡的提醒司空,“回头问问凤大人,若是你们都要跟着国公爷一起回去,大约什么时候动身……”


    司空连忙点头,“我知道,你别担心啊。”


    李骞的眉头始终皱着,似乎想到了什么更加严重的问题。司空不敢多问,但心里还是觉得他师父又不懂这些大事,想多了,不是凭白吓唬自己吗?


    他开始换着花样逗他开心。


    很快,司空就知道什么叫“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是什么意思,他师父的担心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事情远比他曾经担忧过的更加严重。


    转天下了值,司空还没来得及回营房里换身衣服,就被贯节在校场边上给截住了,说是凤随找他有事。


    等到了凤随的营房,还不等进去,凤随已经急匆匆的从营房里出来了,见了司空也不多说,只是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起走。


    这一走,就走进了虞国公的营房。


    虞国公的营房前身就是林泉县令李嘉禾的县衙。如今县衙的牌子被摘掉,守在门口的人也从县衙的站班衙役变成了身披铠甲的士兵。


    县令平素审案办公的公堂和附近的几间公房如今无人使用,都变成了士兵们换班休息的营房。


    凤云鹤带着自己的亲卫住进了县衙的后院。


    司空随着凤随进了二门,只觉得二门内的守卫比外院多了许多,一个个衣甲肃然,面带杀气。


    司空猜测这里是虞国公处理公事的地方。从外表来看去,几间宽大的堂屋坐北朝南,左右两侧是厢房,有些像是有钱人家的书房的模样。


    一个队长模样的士兵验过了他们的腰牌,亲自领着他们穿过略有些荒败的前院,来到了书房背后的一扇小门前。


    守在这里的几名将官看上去都有些眼熟,司空估计这些都是凤云鹤的左膀右臂,经常带在身边的人。


    等进了院子,司空一眼看见打起帘子迎出来的人是严一初,顿觉凤随这一次过来恐怕真是有极重要的事要谈。


    严一初算是凤随的智囊,一般二般的小事情,轻易轮不到他出马。


    等进了门,司空才发现房间里的人并不多,除了凤云鹤和严一初之外,还有几个人也都是熟面孔:唐凌、屠老。以及凤云鹤麾下的怀化大将军程梁和北路军军需转运使闫缚。


    程梁四十上下的年纪,浓眉大眼,身形孔武,从外形看就是一员猛将。闫缚与他年龄相仿,相貌却十分白净,长眉细眼,一身读书人温文如玉的气韵。司空听人说起过他,似乎是凤随母族的人。


    如果说前两位因为打过交道,还算是熟人的话。后面这两位,以司空的品级,就只有仰望的份儿了。


    司空跟着凤随行礼,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凤随的身后。他注意到除了凤随之外,这些人身边并没有带着随从,有点儿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出去等着?


    正犹豫呢,就见凤云鹤的眼神看了过来。


    司空不确定的看了看他,再看看凤随,发现凤随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好像看不明白凤云鹤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云鹤有些不大自然的咳嗽了一声,冲着司空招招手说:“你也坐下。”


    司空,“……嗯?!”


    他要不要说“多谢元帅赐座”?!


    他这边还迷糊着,凤随已经从他老爹的反应里猜到了他的用意。他一下跳了起来,脸上带着喜意,拉住司空在自己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凤云鹤就瞪了凤随一眼,转头望向司空的时候,目光倒是温和了一些,“老严是二郎身边的人,老邹是和这位老白,是三郎四郎身边的人。今日小聚,算是自家人聊几句私房话。你也别紧张。”


    司空简直受宠若惊了,国公爷这是在给他解释吗?!


    他,他把他当成了自家人?!


    凤云鹤不等他说几句客气的话,转头对身边的几个人说:“司空这孩子脑子灵活,又是一直跟在二郎身边的。这一次打下林泉立了大功,我也很看重他。”


    屠老笑微微的点头,“我早说过,要是没有这孩子,咱们的火器局怕是摸索个十年八年的,也未必能搞出火枪和炸弹来。”


    邹先生和凤云鹤介绍过的那位白先生大约是资历比较浅,并不随意开口,只是坐在一旁摆出了凝神倾听的架势。


    程梁和闫缚虽然没有直接与司空打过交道,但屠老那边的新发明他们还是知道的,尤其林泉一战,刷新了很多人对于战争和武器的认识。


    这样的人才,无论放在哪里,也只有费心笼络的份儿。因此这两人看着司空的时候,神情都十分的温和。


    唐凌虽然不大赞同凤随与司空之间发展出什么过深的交情,但他也无法否认司空在火器研究方面做出的贡献,神色略有些纠结。


    严一初是凤随的心腹,他管不着小主公的婚姻大事,但从客观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他还是看好司空留在凤家的。


    凤云鹤听了屠老的话,忽然想到他还不知道司空的一身本领都是从哪里学来的。但这不是重点。


    传说故事中历来多有奇人异事,能坚定地站在他们这一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样一想,凤云鹤又觉得他儿子因为他不肯娶亲,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就算从最实际的角度去衡量,他也会觉得凤随找了司空这样的人,给整个家族带来的利益,远远大于娶进来一位名门贵女。


    小厮送上茶水就退了出去。


    凤云鹤的表情也随之严肃了起来,“都知道林玄同这老狗被我关进大牢的事儿了吧?”


    司空又一次惊讶了。


    这事儿他还真不知道。他只知道林玄同被凤云鹤给堵了嘴,捆着手脚从福满楼里拖走了。


    凤云鹤又说:“我已经上了折子,向朝廷表明了东六州的实际情况。也安排了一些人,把林老狗这事儿传出去。”


    在座诸人都明白凤云鹤的用意。


    若是凤家军没有打下林泉,林玄同这老东西当真有可能避开凤家军的耳目,绕道回西京去。


    如此一来,等凤家军收到消息,知道他与辽人定下了什么协议,也为时过晚了。到那时,满天下都在传说东七州重回大宋的怀抱是因为辽国这个“兄弟之国”的慷慨出让,谁还理会凤家军这些年到底在北境做了什么?


    万幸凤家军拿下了林泉这个南下的必经之地,截住了林玄同和与他同行的属官,提前知道了这件事。


    如今主动权掌握在凤云鹤的手中,他自然不会被动的等着这些小人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


    向朝廷表明军方的态度,同时也向天下百姓揭露真相。至少不能让百姓们忘记了战死在东六州的将士们。


    “老夫要将这卖国贼的帽子,结结实实地扣在林玄同这老狗的脑袋上!”凤云鹤说起这个,神色都狰狞了,“他与耶律乙辛多年前就有了勾结,证据我也都随同奏折一起送回去了。”


    唐凌点了点头说:“是该叫天下百姓辨明虚实,看清楚朝廷的真面目。我如今担心的,反而是重新订立盟约之后,将军该如何自处?”


    凤云鹤向后一靠,神情从容的说道:“左光书这老小子定会怂恿官家将凤家军换防到南方去,好让他的人接手北路军的军权。”


    辽道宗接受耶律乙辛的建议,估计是考虑到了辽国宫廷动荡的原因。他同意重新与大宋订立盟约,对于崇佑帝来说,这件事足可以光宗耀祖了。他必定会挑选重臣去把这件大事办的风风光光。


    放眼朝中,能挑起这个重担的,首推丞相左光书。


    凤云鹤自然也乐见东七州重回大宋版图,但对他来说,更为重要的问题,就是这之后朝廷会如何安排凤家军的去向。


    自古以来,武将的下场大多逃不开六个字:狡兔死,走狗烹。


    凤家军越是战绩显赫,越是……走进了死胡同。


    第204章 易州


    坐在司空面前的这些人,不仅仅是凤云鹤几个儿子的智囊,更是整个北路军的核心智囊团。在他们面前,司空多少有种中学生混进了大学课堂的敬畏之感。


    还有点儿小激动。


    起先他一直抱有一种旁观者的心态,像听故事似的听着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说话。直到听到唐凌这一句话,才忽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一时间只觉得毛骨悚然。


    就听程梁有些犹豫的说:“朝廷很有可能只调防一部分兵力,这样一来,倒是不好拒绝。”


    毕竟北路军的将士是朝廷的将士,并不是凤云鹤的私兵。连凤云鹤都要听从朝廷的派遣,更何况他手下的兵丁呢?


    闫缚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只怕今年调换一部分,明年接着调换一部分,一来二去,凤家军迟早变成一个空壳子。”


    唐凌微微颌首,“依老夫之见,官家不会轻易将国公爷调走,但凤家军在北境的影响力,他却不可能不忌讳。收回军权,只是迟早的事。”


    程梁也说:“左光书与驻守陇右的定西侯贺望知颇有交情,贺望知又与上将军庆保是儿女亲家。听说贺望知的儿子贺南周娶的就是左光书夫人的娘家侄女。”


    他的话点到为止,但大家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左光书一派,并非没有武将的支持。对他来说,无论是动用贺望知一派的力量,还是将把守着西大营的庆保推出去,都比让凤云鹤继续掌控北境军权更加放心。


    闫缚轻声说道:“怕只怕,重新签订盟约的事一结束,朝廷就要开始给北路军换血了。”


    话说到这里,即使是旁听的中学生司空,也明白了摆在凤家军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凤云鹤仍然驻守北境,但手底下的将士会以“换防”的名义调走,全部变成左光书一派的人。他会被架空,权力一点儿一点儿被剥夺。


    二是凤云鹤干脆带领手下为数不多的亲信,换防到南方边境或者是西南沿海去继续给这个富庶又腐朽的王朝看守门户。


    他要将他浴血半生打下来的东七州拱手让给左光书一派,然后,默默无闻的过完这一生。


    在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一直疑惑为什么凤家军历时数年打下了东六州,历史书上却没有任何关于凤家军的记载。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因为比凤家军更有权力的一群人根本就不希望在燕云十六州的历史上留下凤家军的名字。


    司空从历史书上看来的人名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凤家军撤离北境之后,东七州会不会重新陷入拉锯战,最终有一天,重新让东七州的城墙上飘起辽人的军旗?!


    对于左光书、林玄同之流的政客来说,东七州或许只意味着一样东西,那就是北路军的军权。


    但对凤家军来说,这里是一片真实的土地,每一寸疆土都浸透了将士的鲜血。


    这里是他们为之奋斗了半生的地方。他们所有的理想、信念都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如果轻易就放弃了捍卫疆土的信念,那他们还算是活着吗?!


    凤云鹤沉沉叹息,“看来这一次,我是非回去一趟不可了。”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亲自押着林玄同回京,如今看来,除了他也没人能压得住这个老阉狗。另外,到了西京,正好可以探一探崇佑帝的态度。


    不管左光书如何蹦跶,若是崇佑帝心意坚定,凤家军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的这一点儿用意,大家也都听出来了。但哪怕是距离朝堂最远的司空,也明白这点儿希望是何等的微薄。


    唐凌见话都已经说开,神情反而放松了许多,他捋了捋自己的灰白胡子,慢条斯理的说:“那现在要琢磨的,就是最坏的结果了。国公爷可有什么章程?”


    所有的人都盯住了凤云鹤。


    凤云鹤轻轻吁了口气,“这件事若是发生在攻打林泉之前,老夫大约会说,身为臣子,自然是朝廷有令,无有不从。但是现在,凤家的火器局有屠老这样经验丰富的能者坐镇,又有司空这样的青年才俊,老夫觉得,凤家尚且不到束手就擒的地步。”


    说到这里,他望向司空,露出一个极为和煦的笑容来,神情中却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了为将者的豪迈之气,“我们如今有火枪队,也有一大堆我这老东西都分不清楚的地雷、手雷。能让辽人害怕的东西,难道咱们自己的人就不怕了?!我倒要看看哪个胆大的鳖孙敢明着跟老子抢东西!”


    人一急,江湖气都带了出来。


    程梁和闫缚却被他的一席话说的精神大振。


    程梁哈哈笑道:“大帅说的是。辽人悍勇,但凡近身厮杀,我们一方都会有极重的伤亡。有了火枪就不一样了,再骁勇善战的士兵不等冲到面前来,就能一枪解决了他。这可省了多少事呢。”


    闫缚没亲眼见过火枪,但林泉一战,计算战损的事是他负责的,他自然知道加入了火枪队的这一仗,与以往的攻城战相比,人员与物资的消耗减少了多么惊人的一个数字。


    在报给朝廷的公文中,凤云鹤与闫缚都默契的将真实的伤亡数据隐瞒了下来。


    凤随给几位长辈斟茶,凉凉的提醒一句,“朝廷要是直接下旨让贺望知来接你的差事呢?贺望知要是不得不来呢?”


    凤云鹤,“……”


    凤云鹤白了一眼这个惯爱泼他冷水的臭小子。但他也不至于为了自己的面子就说出“谁来跟谁打”这样的傻话。


    真要走到这一步,这不成了自己人打自己人了?!


    那辽人要高兴死了。


    凤云鹤起身,慢慢踱到了挂在墙壁上的牛皮地图前面,眸色沉沉的凝望着上面的一道道线条,一个个标志着地点的黑点。山川河流,还有呈现出弧线状的、在北方的大地上蜿蜒延伸向西的长城。


    这里是大宋的疆土,是大宋的北大门,他怎么能在这个地方,将□□对准自己的同胞呢?


    可是不打,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真如朝廷所期望的那样,将凤家军拆得四分五裂,然后带着自己的几个儿子灰溜溜的去南方某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穷乡僻壤,在那里熬到死?!


    凤云鹤本能的抗拒这种可能性。他并不是在意自己的声望,他在意的,是羽翼被自己人折断,抱负不得施展,像个缩头乌龟一样郁郁终老。


    与其那样活到寿终正寝,他更乐意马革裹尸,死在北境的战场上。


    凤云鹤的视线扫过了东七州,和传说中即将被出让的“檀州”,慢慢地落在了西边尚在辽人手中的几个州府:儒州、新州、妫州、武州、蔚州、应州、寰州、朔州、云州,以及蔚州与燕州之间,沦为一片荒地的易州。


    凤云鹤凝望许久,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的手指顺着燕州往西,落在了代表易州的那个小圆圈上。


    易州,是位于十六州夹缝里的一片荒凉的土地。


    它东接燕、顺两州,向西延伸到了蔚州边界。北边隔着长城,就是妫州。向南,越过黄河和北方大片荒无人烟的土地,就是大宋境内北部一带最为富庶的真定府。


    凤云鹤的手指像是有些眷恋的在易州周围画了两圈,转身说道:“易州这地方不错,看似群狼环伺,实际上几方势力各有思量,谁也不会轻易越过雷池。”


    程梁和闫缚也连连点头,他们想的远一些,若是凤家军占了易州,再以此为据点,继续向西扩张,未尝就不能成就一番霸业——不跟自己人打,还不能打辽人吗?!


    凤云鹤的视线扫过座中人的神色,微微一笑,说道:“易州土质不错,以前二郎就曾提出军队屯田之法,为此,我特意让人在易州各地疏通水道,还打了不少水井,说实话,水质还不错。”


    司空听到这里,再一次震惊了。


    能安排人在易州打井、疏通水道,可见凤云鹤早早就把人给安排过去了。


    明明是两国之间的三不管地区,常住居民都没有多少,听说还总是闹马匪……马匪该不会也是凤家军的人假扮的吧?!


    第205章 欠债


    司空在回驿馆的路上,整个人都还处在亢奋的状态之中。


    他在听说了凤家军有可能要被朝廷调防的消息之后,就一直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感所包围,他不由自主的拿如今东六州的归属与历史上所描述的状况相比较,满脑子想的都是辽国到底是如何衰败下来,以至于让金人趁虚而入的?


    或者就是在短短的几十年的时间里,辽人到底又是在哪一个时间点上,抢回了对东六州的控制权?!


    如果司空没有在历史书上看到过东六州曾经回归大宋的记载,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辽人在极短的时间里又重新将东六州抢夺了回去。


    这种设想让司空不寒而栗。


    如果凤家军被调防,新上任的北路军统帅不熟悉辽人的作战模式,或者因为其他的政治原因,这种设想是很有可能变成现实的。


    司空的这点儿担忧在参加了一场家庭会议——算家庭会议吧?毕竟当时在座的人,除了凤云鹤自己的臂膀,就都是几个儿子的幕僚。


    司空在听到凤云鹤提到易州之后,他的这点儿担忧就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即将开辟疆土的万丈豪情。


    东七州就算回归大宋的版图,西边还有九个州呢。山西啊,有煤有铁,这样富饶的地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它落在敌人的手心里?!


    司空心里甚至还有一点儿小骄傲。因为凤云鹤亲口说了,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是火器局研发的新式武器给了他底气。林泉一仗让他亲眼看到了自己一方的兵力在火器的加持下,所爆发出来的碾压式的强悍实力。


    而火器的研发,也有他司小空贡献的一份儿力量呀。


    司空骑着他心爱的宝珠来到驿馆门外的时候,感觉稍稍冷静了一些。他现在要想一想怎么跟师父透露这个消息。


    李骞以前从来没来过北地,他在陇右还有家业,司空觉得他肯定是更乐意有朝一日回到家乡去养老。


    但司空若是追随凤云鹤一路撤到易州去,那么不说这辈子,恐怕短时间内都不可能再回到中原了。


    搞不好因为他身在易州的缘故,师父还会受到牵连……


    李骞还没睡,司空进来的时候,就见他靠在暖榻上正在翻看一本乐谱。房间里拢了两个火盆,他的腿上还搭着一块毯子。


    小鱼坐在下首的凳子上,正低着头缝一双布袜子。司空一眼就看见袜筒上还绣了一圈很细致的卷草纹,不用说,这肯定是给他师父做的。


    屋里暖融融的,有清淡的香料的味道,也有他师父常喝的养生茶的淡淡的药草味儿。司空已经养成了习惯,一闻到这种味道,就会从心里生出一种安谧的感觉。


    “回来了?”李骞放下乐谱,打量他两眼,眼神里微微流露出几分惊讶的味道,“是有什么事吗?”


    他看出了司空的眼睛里还残留着几分亢奋的感觉。


    小鱼见他进来,连忙把没做完的袜子收了,又让人送上来热水给司空洗漱,等司空洗了澡换好衣服出来,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宵夜。虽然也只是包子混沌和几样卤菜,但冬夜里看见热腾腾的饭食,总会给人一种暖心的感觉。


    小鱼这个时候才退了出去,门外也不叫人守着。他就住在李骞的隔壁,主屋里李骞喊一声,他都能听得见。


    房间里,司空西里呼噜的吃了两碗馄饨,小鱼送上来的卤肉卤蛋也吃了不少。李骞就坐在他对面,端着浅浅的半碗馄饨。


    他晚上少食,宵夜什么的,专门就是陪着司空的。


    司空吃了个七八分饱,这才顾上跟他师父说正经事,“过两天等凤锦带着人赶来林泉坐镇,国公爷就要押着林玄同出发了。我家大人也要同行,手底下的人留了一半儿,我是一定要跟着回西京的。”


    李骞早有心理准备,点点头说:“我让小鱼给你整理行李。”


    司空想起刚才开会时听来的那些事,忍不住就想悄悄跟李骞透点儿风。但事关重大,他也不敢把话说的太明白,只能含蓄的提醒他说:“朝廷恐怕要调国公爷去南边,不过国公爷不会去的。”


    李骞一下就呆住,片刻之后才意识到他听到是一个什么样的消息,脸色也跟着变了。


    司空连忙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别怕啊。”


    李骞倒也不是怕,只是冷不丁的,有些心惊肉跳罢了。他按住司空的手,悄悄问他,“不回南边,他打算抗命?”


    司空也学着他的样子咬耳朵说话,“东六州是打下来了,西边还有九个州呢。”


    李骞一下就反应过来了,喃喃说道:“这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啊。”


    司空冲着他师父竖了一下大拇指。他觉得这句话说的特别有道理,行军打仗,要是什么事儿都听后方那群政客的,搞不好就大家一起等死了。


    前方将士的目标自然是收复疆土,驱逐敌人。但后方的大臣们却是各有各的心思。这一点,哪怕司空以前没有体会,通过林玄同的事,他也全都明白了。


    李骞思索了一会儿,对司空说:“我跟你一起回去。”


    司空意外了一下,“是有什么事吗?这一路上恐怕得赶路,怕是……”


    他怕师父跟着走,会太辛苦。


    李骞却说:“就算赶路,你们毕竟也不是急行军。总要带着马车、行李的吧?不是说国公爷还要押着林玄同回去?他和他的那些属下都是文臣,不可能跟武将一样骑马赶路,国公爷也不会把他绑上马背……毕竟人家现在还是太尉呢。”


    “寒冬腊月的,再说也快过年了。”司空还是不想让他这个时候出门,“要不等来年春天,天气暖和了……”


    李骞摆了摆手,“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过年有什么意思?”


    要是一起上路,至少过春节的时候,他们还能在一起过——哪怕过的简陋一些,也比天各一方要强。


    司空哑然。


    在这个不甚安稳的时代存在太多的意外,战争、盗匪、不确定的天灾人祸,都有可能让生离变成死别。


    李骞见他想到了别处去,就笑着安慰他说:“你且看着吧,大军开拔,很多要赶路的商队、百姓都会跟着军队一起走的。”


    司空回忆了一下他们从西京出发时的情形,觉得平民的车队跟在朝廷的车队后面赶路,大约是这个时代的特征吧。


    再说跟他们一起出门,至少师父的安全问题不用操心了。


    司空只是想不通师父为什么这会儿坚持要回西京。想来想去,大约还是觉得他这次回去,很有可能会跟虞道野一家子对上吧。


    师父还是不放心他。


    司空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满是无奈,但同时又感觉暖暖的。虽然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但被亲人关爱着的感觉,还是……真幸福啊。


    腊月二十六,凤锦带着他的人马风尘仆仆赶到了林泉,从凤云鹤的手里暂时接管兵符。


    腊月二十八,凤云鹤一行人离开了林泉,南下赶往西京。


    出发之前,司空还跟李骞嘀咕,说眼瞅着就到年根底下了,会不会过了年再出发?结果被李骞给笑话了一顿。


    “你瞧着吧,”他师父很笃定的说:“哪怕是假装,国公爷也会装出一个国事为重的样子来。当然了,我也不是说他假装,就是……这种姿态是一定要摆出来给朝廷看的。”


    司空与其说是对过节抱有什么期望,还不如说是对他师父心存愧疚,很希望能陪着他度过一个安安稳稳的节日,然后再出发。


    但他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很清楚,这也只是奢望。


    因为横在凤家军面前的麻烦,远比过年过节这种小事要重要得多。


    虞国公府的车队出发之后,队伍的后面果然跟上来很多私人的马车。这里面有的是商队的马车,也有一些是随着镖局一起南下的普通百姓。


    寒冬腊月的,赶路本就不易,凤云鹤对他们也颇多体恤。天气好、道路也好走的时候队伍就走的快一些,不好走的时候就放慢速度。他还叮嘱巡逻的卫兵每天都要到队伍的后方去看一看,顺带着维持一下秩序。


    或许是老天爷也想帮他们一把,这一路走得十分顺利,只有在经过白沟的时候遇到了雪天,而且这一场雪下得也并不算大。等他们出了河间府之后,就再没遇见过特别大的雪了,都是干冷刮风的天气。


    虽然大冬天的,荒原上的风嚎叫起来跟野兽似的,听着也很吓人,而且寒风往往会把马车里的一点儿微薄的暖和气儿都带走,但总比遇见雪灾被困在野外要强得多。


    李骞准备充足,这一路光是马车里点火盆的炭就装了两大车,又有司空时不时的关照,他们在物资方面倒是没有什么短缺的。


    连小鱼都悄悄感慨,说后面那些跟着军队出发的私车可没有这种条件,可以坐在马车里一盆一盆地拢着炭火,虽然马车赶起路来也免不了会四处透风,但有一个火盆,就比什么都没有要强。


    李骞每每听到这种唠叨,都会露出十分骄傲的笑容,有时候还会笑着回他一句,“可不是,我这也算享到了晚辈的孝敬了。”


    ……比司空他娘有福气啊。


    这后半句话,小鱼心知肚明,却从来不敢说破。


    他一想到他们回到西京之后,可能会跟慎国公府正面杠上,心头就沉甸甸的。


    他不担心司空,司空经过了林泉一战,回到西京后势必还要升官。据他家先生猜测,封个宁远将军还是很有可能的。


    正五品的军官,已经算是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了。虞道野和他老娘绝对没有那个能耐把司空这样的军中新贵怎么样。


    小鱼担心的,是他家先生的安危。


    虽然司空也孝顺,照顾先生也周到,但……凡事总有万一。


    与小鱼的忧心忡忡相比,司空的心里反而涨满了熊熊的战意。


    他自己对虞道野虽然没有什么想法,但架不住这个人是他师父的心病。若是不能好好解决了这个病根儿,他师父后半辈子绝对不会有轻松日子可过。


    为了他师父能有一个惬意的晚年,司空也要想办法了结这一场恩怨——长荣公主母子俩欠李家的债欠得够久了,是时候还回来了。


    第206章 阿保


    司空骑在马上一路疾驰,回到营地的时候脑门上都微微冒汗了。宝珠也是一副跑得过足了瘾的模样,轻快地甩着尾巴,不住地喷着响鼻。


    司空下马的时候就很骄傲地摸了摸宝珠的鼻子,跟它说悄悄话,“今天跑痛快了吧?师父这里可能有糖,等我去给你要几块啊。”


    宝珠亲昵地蹭蹭他的脸,乖乖的让小鱼的徒弟牵到一边去喝水了。


    之前过大名府的时候,小鱼带着护卫去附近的村子里给他家先生买鸡蛋,结果捡回来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子。孩子破衣烂衫不说,人也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脏兮兮的小脸上两只眼睛大的突兀,看谁都是一副木呆呆的表情。


    小鱼大约也是听李骞念叨的多了,看见这个孩子可怜吧唧地缩在村头的树下,就想起了司空。总觉得要是没有孤云寺的一群和尚,司空小时候说不定也就是这个模样。


    怜悯心一起就压不住了,小鱼跟村里的人一打听,说这孩子其实不是村里的人,不知从哪里游荡过来的,他也不怎么说话,村里也没人知道他的底细。


    小鱼就一咬牙就把孩子抱了回来。他想的好好的,要是先生不同意收留他,他就认他当个弟弟,反正自己也薄有积蓄,又有每月先生给的薪水,多养活一张嘴,也并不是就养不起。


    不过带回来之后,李骞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果然也触动了心肠,直接发话让小鱼带带他,就留下来当个小跑腿吧。


    他给这孩子取个小名叫阿保,心里想的却是,要是司空这般小的时候就被他找到就好了。他可以拼了命地宠他,给他一个富足的、并且还有很多很多关爱的童年。


    阿保起初对什么都没反应,给他吃的就吃,给他喝的就喝,没人理他他就缩在角落里一坐就是一整天。后来才慢慢的对周围的人有了反应。


    他最喜欢的就是宝珠,还会学着周围的人的样子给宝珠梳理鬃毛,没多久照顾起宝珠来就像模像样了。


    司空不可能天天跑来跟他师父黏糊,不过每次来,阿保都会显得很高兴,还拿李骞塞给他的糖块偷偷地喂给宝珠吃。


    司空把他们这一次出猎打回来的几只肥兔子交给了小鱼。


    他们这一路赶的并不急,到了有人烟的地方也经常打发人出去采买,因此食物是不缺的。缺少的只是新鲜东西,肉、菜、蛋、奶这些。有时候路过市集、村庄,经常是国公爷派出去的人就将人家能拿出来的东西全部包圆了。


    李骞这里因为有司空在,还能分到一些,后面那些车队的人就得求爷爷告奶奶的买高价货,或者只能啃干粮了。凤云鹤会安排手下留意这些百姓的安全,但他们吃吃喝喝的事,他是不会管的。


    李骞正裹着一件不起眼的斗篷在马车下边散步,看见司空过来,脸上顿时浮起笑容。


    司空走过来摸摸他的手,不大放心的问他,“怎么不在马车里等着?”


    李骞不当一回事儿的说:“也不能总是坐着,这会儿没有风,太阳又晒得暖暖的,下来走走也舒服。”


    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手巾,给司空擦了擦鬓角的汗。


    司空微垂着头,他的袖袋里还揣着一叠草纸呢,擦汗擦手比手巾方便。不过有师父的关心,他还是很受用的。


    在经过了凤随的连番嫌弃之后,他也开始觉得他这个爱揣着草纸的习惯……好像不大符合这个时代的生活观念和审美?


    司空不想标新立异,但他也不想在生活细节上为难自己。草纸还是要继续揣着的,只是他会记着提醒自己,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


    因为别人会觉得……不雅。


    司空陪着李骞在营地附近溜达,正午时分,天上是蓝的一汪水儿似的晴空,一丝云都没有,阳光暖暖和和地洒下来,晒得人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就算这样,也让人觉得舒服。


    李骞见旁边没什么人,就悄悄对他说:“等过了河中府,我就不跟着你们一起走了。这么久没回家,我也得带着人回去看看。”


    司空知道李骞的老家在陇右,他也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回去过了,但从出发到上路,他师父从来没提过这一茬,司空就有些呆住了。


    李骞摸摸他的手臂,打趣他说:“怎么,舍不得师父了?”


    舍不得,肯定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不放心。


    司空想了想,对他师父说:“回头我点两个小队跟着你。”


    李骞也没拒绝。他要真是只带着二十来个护卫就走,司空估计要担心死了。


    “家里的事安排一下,”李骞说:“然后我就到西京去找你。”


    司空顿时放了一半儿的心,想了想,又嘱咐他说:“如果国公爷要回北边的时候你还没赶过来,我就让人给你传话,直接追过来得了。”


    李骞点头。他没有什么非去西京不可的理由,自然是司空在哪里,他就在哪里。至于虞道野一家子,就都交给司空去处理吧。


    他是李持盈的儿子,替李持盈出头,天经地义。


    “你回了西京之后,去我师兄的家里找蔡嬷嬷。她哪里有一些旧物,还有几个家里的旧仆,你若是跟虞道野对峙,应该是用得到的。”


    司空郑重点头。


    到了河中府,略作休息,李骞就带着他的一众护卫和司空安排的两个小队约莫二百余人,启程上路去了陇右。


    阿保舍不得宝珠,抱着马腿怎么都不肯跟小鱼走,司空干脆就把他留下了。


    他从小就习惯了照顾比他还小的孩子,孤云寺里弟弟妹妹一大堆,就算后来在西京城里生活,也把青叶、红叶她们给带下了山。如今身边只跟着一个阿保,他还真不觉得有什么麻烦的。


    阿保听懂了司空的话,破涕为笑。


    他跟在李骞身边每天都拾掇得干干净净,加上每天都能吃得饱,这一路下来,不但个头窜了窜,脸颊上也有了肉。如今看着,就是个漂亮乖巧的孩子。


    就是还不怎么会说话。


    司空猜测这是他长久不与人说话造成的,以后他身边总有人,时间长了,估计就能开口说话了。


    李骞走后,司空每天就不再往后面去了,而是跟着徐严一起担起了看守林玄同的任务。


    林玄同和他的属下被塞在几辆马车里,就紧跟在凤云鹤的车队后面,再往后才是凤随的队伍。


    这个位置,前后左右都有人看着,他们别说想跑,就是想找人给外头传一句话都做不到。


    每日伙食都有杂役专门送到车上,也有固定的时间让他们下车活动、方便。司空远远看见过这些人在马车附近活动身体,觉得他们一个个衣着整齐,看上去还算体面,就是精神不大好,都有些蔫头蔫脑的。


    林玄同大约是觉得快到西京了,就要回到他自己的地盘了,还试图反抗一下凤云鹤给他的囚犯待遇,不过被凤云鹤派来的副官冷嘲热讽了一通之后,又憋屈的忍了回去。


    司空只觉得解气。


    若说起初他还有些担心凤云鹤这样对待林玄同,会不会引起朝中诸位大臣的抗议,现在他就已经没有这种顾虑了。


    因为从传回来的消息来看,如今西京城里已经传遍了林玄同卖国求荣的流言。


    坊间谈论的都是凤家军在前面打仗,林太尉却在后面跟辽人议和——议什么,怎么议的,太过细节的东西是不可能传出去的,但这般没有骨气的做法,还是在百姓中间激起了极大的怒火。已经有人开始议论到底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


    朝堂上的诸位大臣们自然也听到了这种传言,因为此事已经激起民愤,他们就算跟林玄同有交情,这个时候也不可能站出来公然支持他。


    要知道,宋辽之间虽有盟约,但小规模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尤其是边境一带的大宋百姓,苦辽人之祸久矣。


    凤家军的连番胜利就好像给百姓们打了一剂强心针,让这个王朝最底层的普通百姓也生出了希望,以及……盼望着收复边关的豪情壮志。


    凤云鹤将舆论炒得越热,林玄同脑门上“卖国贼子”的戳就盖得越是牢靠。


    林玄同被踩的越低,凤云鹤一行人就会越安全。


    但凤云鹤肯定不会只将希望都寄托在整死林玄同这一件事上。在送走李骞回来的路上,凤随悄悄告诉他,留在西京的陈荣已经早早得了信儿,在他们还没有进西京的时候,就开始陆陆续续出售他的私产了。


    司空诧异,“你还有私产?”


    凤随抬头,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嗔道:“你以为我跟你似的,穷鬼一个?”


    司空不在意凤随说自己穷,他迄今为止发的最大的一笔财还是从凤随这里赚来的呢。


    “房子、田庄,还有几家铺子,”凤随想了想,也有些拿不准,“大约就是这些吧。前两天陈荣让人回信儿,说铺子和田庄都已经卖出去了,昌宁街上还有两处宅子没卖出去。”


    “你这样大张旗鼓地卖私产,不会引人注意吗?”司空关心的是这个。


    凤随狡黠的一笑,“风声早就放出去了。就说家里长辈不允许子弟蓄私产,这回不是我爹也要回京?所以赶紧趁着他回来之前,把这些东西都低价出手。”


    司空就猜测,这里头一股脑卖出去的,说不定还有凤家的田庄和铺子。毕竟凤云鹤已经存了撤往易州的决定,若是有朝一日真与朝廷翻脸,怕是连回来的机会都没有了。


    凤随又说:“别总说这些丧气话,我这里还听到一些闲话,想听不?”


    司空精神一振,“谁的闲话?”


    凤随笑道:“说起来跟你我还有些关系呢。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丢了女儿的殿前司指挥使乔晖?”


    第207章 进城


    司空一听“乔晖”这个名字,顿时流露出一脸的晦气,“是他呀,他能有什么闲话?跟女儿反目成仇了?还是那位太后娘娘的亲孙女没嫁给他?”


    “说的真准啊,”凤随冲着他比划了一个大拇指,“怎么猜到的?”


    “很正常啊,”司空掰着手指头给他算,“他要是顺顺利利就娶到了那个黑心县主,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恐怕也没有什么闲话。就是因为没娶到,两个人之间估计始终都勾勾搭搭的,这才让人看出来,有了闲话吧?”


    “差不离。”凤随笑着说:“福莲县主的母亲崇阳公主是太后的亲女儿,跟官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太后怎么会乐意自己的外孙女嫁给人家做填房?”


    司空怀疑太后娘娘早就知道乔晖与福莲县主的事,说不定她亲自做媒,把苏家小娘子说给了乔晖,就是有意为之呢。


    司空幸灾乐祸的笑了,“这才是亲姥姥呢。别的不说,乔晖一个老婆死了,一个老婆和离了,听着就不吉利,谁知道他是不是命里克妻?”


    “不光是这样,”凤随也笑了起来,“乔晖和福莲县主的事,也被崔家的人给悄悄传了出去。如今大家明面上虽然不说,但差不多的世家都知道了。如果福莲县主不嫁乔晖,也没有像样的人家去求娶。除非太后或者官家直接赐婚。”


    司空一个普通百姓也知道当皇帝的,不大可能不说一声就直接给臣下赐婚,总要提前试探一下,搞个两全其美才好。


    这当面询问,不乐意的人家自然有无数种办法来推辞,还让上位者挑不出毛病。


    “崔家这样做,是给他家的小娘子洗白吧?”司空想一想就明白了。


    乔晖的表妹崔宛如虽然又蠢又毒,但她母亲却十分维护她,当初案子闹开的时候,她母亲就主动将所有的罪责都承担了下来。


    但当时在场的人不少,就算凤随和乔晖当时的夫人苏琳都承诺不往外说,估计消息还是会漏出去的。


    而乔家为了洗干净福莲县主的名声,肯定也会想方设法的把罪名扣到崔宛如的头上,崔宛如的母亲估计不忿自己的女儿受到这样的欺负,才有意将真相往外抖落。


    “崔宛如呢?”司空其实是有些羡慕这个女子的,她再蠢再坏,也有疼爱她的父母,处心积虑的为她的生活做各种打算。


    凤随想了想,“好像是嫁到明州那边去了。”


    是了,崔宛如的父亲在明州市舶司任职。这年头还没有网络,流言蛮语的传播范围也没有那么广,换一个地方,估计也没人知道崔宛如的这些黑历史。


    司空就撇了撇嘴,“她倒是好运。”


    凤随大概能猜到他在酸什么,笑了笑,又把话题拉了回来,“总之乔晖跟福莲县主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他们不肯分开,太后那边又不可能会松口……对了,还有乔晖的女儿,那个孩子曾在宴会上公然亲近苏琳,还跟别人说苏琳在乔家毫无过错,是乔家委屈了她……”


    司空对这个孩子的感觉有些复杂。但她也不过是个缺少阅历的小孩子罢了,摔了跤,吃了亏,总算知道谁是真的对她好,可惜也晚了。


    “有了乔颖儿的这番话,苏琳和整个苏家的名声都好得不得了。”凤随笑着说:“别人也会琢磨,乔家怎么委屈了苏琳……再有崔家的推波助澜,可不是就把福莲县主给显出来了?!”


    司空简直想给这个剧情拍巴掌了。乔晖和福莲县主一心想抹黑别人的名声,如今倒好,别人的名声都好好的,就他们两个臭了。


    这才叫大快人心呢。


    “听说,乔晖的母亲华阳公主在宫里受了太后的训斥,福莲县主的母亲崇阳公主也把她这位异母姐妹恨上了。华阳公主已经许久不出来交际了。”凤随乐颠颠的给这件事画上了一个句号,“乔家和这位县主可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司空痛快的说了句,“该!”


    他还想问一问和离后回了苏家的苏琳苏娘子,但犹豫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问。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规矩,司空也不好把人家小娘子的名字挂在嘴边上。


    凤随似乎看出了什么,补充了一句,“苏琳好像还未再嫁。他的父兄一直在为她挑选夫婿。因为是再嫁,苏琳自己的意见会受到父兄的重视。她手里还有不少私房银子呢,放心吧。”


    司空点点头,他想苏琳本身性情不错,人也够聪明冷静,乔家这样的泥坑她都能全身而退。再说她背后还有苏家呢,她的日子不会过得不好的。


    “没想到一回来,最先看的热闹会是这一出。”司空感慨了一句,神色古怪的上下打量凤随,“我说,太后会不会想着你从北边来,不了解西京的流言蛮语,然后把福莲县主嫁给你啊?”


    这原本是一句戏言,但一出口,司空的表情就严肃起来了。凤随的家世、本身的条件匹配一个没有名声的县主,可谓是绰绰有余了。


    搞不好真会被人惦记上。再说凤家军在北边连番胜利,朝廷对他们忌惮之余,只怕也会想要拉拢吧。


    “别瞎猜了,不可能的。”凤随哭笑不得,他这个时候就有些庆幸司空不知道太后曾经动念让他尚主的事。


    凤随左右看了看,突然凑到司空的耳边,小声说道:“我爹不会同意让我跟京城里的这些世家大族扯上关系的……放心吧。”


    司空的脸一下就热了。


    不过,凤云鹤可以喊他来参加内部会议,看重他身上所蕴藏的价值,不代表他就乐意自己儿子真的跟一个男人厮混到一起。


    司空觉得,这是两回事。


    凤随也不多做解释,只是笑着对他说:“你等着瞧好了。”


    司空也识趣的转移了话题。


    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无非就是他还不能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信任他的长辈和家族。说的多了,会伤感情。


    凤随也知道这个话题多说无益。有些事,不是说的漂亮就有用的。


    凤随其实能感觉到他的父母对他所抱有的那种微妙的愧疚心理,而他,也卑鄙的将这种心理加以利用,引导出了他想要的结果。


    但他并不后悔。


    他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无论与什么样的人家联姻,必然都会成为一件牵动家族走向的大事。曾经的他也试图劝服自己,娶谁不是娶,只要本分听话、不会给家里惹麻烦就可以了。


    但是当老夫人旁敲侧击的跟他提起某家的闺秀,以及她的家族背景时,他才发现,事到临头,他根本无法接受这样安排过来的一位妻子。


    他没有羞涩心动,只觉得无比的麻烦。


    这还不如不成亲。


    他当时就是这样的想法。


    直到后来认识了司空,然后一次又一次的从他身上感受到了惊喜:他的性情、人品、学识,以及……诡异的来历。


    凤随试探的看看身旁的司空,小心翼翼的问他,“我一直在想,在你所说过的历史当中,大宋朝后来是如何中了辽人的算计……”


    司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路上到底不便,等回去了,找个机会,我都告诉你。”


    凤随神色一喜,“一言为定。”


    司空在得知凤云鹤有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打算之后,就萌生了这个想法。与其让凤随自己瞎琢磨,还不如直接告诉他真相吧。


    金人这个部落,既然百多年后能形成规模,直接威胁到辽人的政权,现在应该已经存在了。


    司空暗暗思索,最理想的状况,就是挑唆金人直接将矛头对准了辽人,让他们彼此消耗对方的战斗力,无暇觊觎大辽以南的广褒土地。


    但这种事,要筹划起来牵连极广,不是司空想一想就能实现的。


    三月初,凤云鹤将随行的两千士兵留在城外扎营,带着一长溜的马车和五百亲卫踏进了西京城。


    丞相左光书奉圣命带领文武百官出城相迎。更有无数百姓得知了虞国公回京的消息,他们簇拥在官道两旁,用热烈的欢呼来迎接王朝的英雄。


    也有人将目标对准了国公爷和亲卫身后的马车,一边怒骂林玄同这个卖国贼子,一边拿着烂菜叶子、土坷垃之类的东西砸过去。


    虞国公的随从对此视而不见。


    左光书的人想拦又不敢公然去拦,最后还是请来了京畿衙门的衙役,将道路两旁的百姓都往后赶一赶。


    司空骑在马上,远远的看到了张着手臂将人群往后赶的金小五。初春时节,天气还很冷,金小五却忙活得一脑门子热汗。


    他没有注意到司空。


    这一刻,司空深深的感受到了命运的奇妙之处。


    他想,如果没有金小五大半夜的翻墙来喊他去衙门,没有火神教在京城里作祟,他或许也接触不到凤随,更不会有后来这样的经历。说不定时至今日,他仍然做着一份普普通通的捕快的工作,跟金小五一起在朱雀大街上维持秩序。


    当然,他并不觉得当捕快就有什么不好。但那样一来,他的理想抱负就无处施展,而他所掌握的优于这个时代的知识,也会彻底湮灭。


    所有的国家大事、前生后世,都仿佛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他会像这个时代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平平静静地生活,无声无息地死去。


    第208章 画饼


    凤云鹤进城,顾不上先回家见一见自己的老母亲,先跟着左光书进宫面圣。


    同行的除了凤随,还有被他押送回京的林玄同林太尉。


    陈原礼司空等人先带着随行亲卫回了国公府。


    时隔一年,司空再一次回到了他在凤家的宿舍,心里竟觉得有些亲切。房间看得出是时常有人打扫的,窗明几净,也不见有潮湿的霉味儿。


    床帐被褥也都是新换上的,离近了就能闻到一股被太阳晒过的清新的味道。洗漱用的热水、热热的饭食也都备好了,让司空萌生出了一种“回到家”似的亲切感。


    收拾利索之后,司空就派出手下去各处报信:梧桐巷、谢六郎家、金小五家。他自己则趁着凤随还没回府的时间,带着几个随从去了林宅。


    林宅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看门的大叔也还是那一个,看见司空回来,老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菊花,殷勤的喊来个小厮,引着司空进去。


    林山翁和李骞都不在家,但李骞的院子里是有自己人守着的,李骞的东西也都还在。司空作为李骞的弟子,不管他上门找谁,这都不是做下人的应该过问的。


    小厮引着司空往里走的时候,司空就问起了温娘子。


    小厮以前也见过司空,但是没怎么近前说过话,这一年来司空一直在战场上打滚,大约神情中也多了几分煞气,小厮看着他的时候就有些局促,“温娘子带着乐师们去了赏春园,估计要过两天才回来。”


    司空点点头,估计这就跟上一次被请到永平公主府演出的性质是一样的。只是不知道这个赏春园在哪里,做东道的又是什么人。


    说来也有趣,凤云鹤今日进城,想来消息早就传开了,这人却偏偏选在今天这样的日子设宴……


    这位东道主、还有前去赴宴的宾客的态度,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院门口,管着李骞院子的那位宋嬷嬷已经一脸是笑的等在那里了。


    作为李骞信得过的大管家,她是知道司空的真实身份的,每次见了他,眼神都慈和的不得了。司空人还没进来,茶水点心都已经预备好了。又说温娘子前几天就让人买了活羊来养着,就等着他回来宰了做给他吃云云。


    司空没那么多时间寒暄,直说要见蔡嬷嬷,宋嬷嬷连忙让人喊她过来,又悄悄嘱咐司空说:“老奴知道先生临走前有事托给她,只是这些年阿蔡极少见外人,性子也执拗得很,还请小郎君多多担待。”


    让主人去担待一个下人,这话说出口,宋嬷嬷自己都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但她若是不能将两边协调好,回头李骞交代的事情办砸了,担责任的人还是她。


    宋嬷嬷就小声的补充了一句,“阿蔡是娘子的奶娘,当初娘子被公主带去京城的时候身边跟着两位奶嬷嬷,阿蔡也是跟着娘子同行的,但是公主一进门,就让人把阿蔡给关了,只留了一个奶娘……就是李冬月李氏。”


    司空沉着脸点了点头,李冬月么,他记得,这老婆子已经在涿州被斩首示众了。


    这种话就不必说出来吓唬人了。


    丫鬟们送上了茶点,又退了出去。宋嬷嬷还想交代几句,正踌躇要怎么说,屏风后面就响起了小丫鬟清脆的嗓音,“回宋管事,回小郎君,蔡嬷嬷到了。”


    宋嬷嬷只好收住话头,把前厅留给了司空和蔡嬷嬷。


    蔡嬷嬷年岁与宋嬷嬷相仿,五、六十岁的人了,面容慈和,就是带着一脸的苦相。而且她显然也是知道司空的身份的,一见面,眼睛里就浮起了泪光。


    但她什么都没说,行了礼之后就将一个包袱递了过来,示意司空自己看。


    司空看见包袱就想叹气,这个年代没有各式各样的背包提包,出远门的时候富裕的人家就是带着箱笼,穷人家就是拿粗布把衣服细软卷起来背在身上——既不好看,更不安全。


    尤其他一上手就感觉到了,这里面都是票据文书一类的东西,这就更不安全了。


    司空就想着,凤家的宿舍里还有几个他托凤随找匠人给制做的羊皮文件袋,回头拿一个过来用好了。


    包袱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果然是当年李道与李持盈的婚书,婚书上写着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有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们的签名和手印,还有当地官府的大印。


    婚书下面是李持盈的嫁妆单子,司空粗粗扫了一眼,有田庄有商铺,也有古玩首饰、名人字画一类的小件。


    李持盈如果能从京城顺利逃出来,只靠着这些嫁妆,也足够把她和司空两个人照顾得妥妥帖帖。


    司空叹了口气。


    嫁妆单子下面,还有几份状纸,有族中长老出面叙述李道如何入赘李家的经过,也有家中下仆的状纸,说的都是李持盈是如何被挟持到京城,又被逼死的全过程。


    司空问蔡嬷嬷,“我娘的嫁妆呢?”


    蔡嬷嬷忙说:“都在李家。姑爷是赘婿,田产仍由李家的管事照料。再说,事发时姑爷带着娘子出门在外,也没带什么值钱东西。”


    就是说李道其实没挖走李家的银子。


    那他当初同意入赘李家,到底有没有贪图李家财富的成分?!


    蔡嬷嬷又说:“先生已经提前送了信,让家里把春琴、夏瓶,还有几个当时陪同娘子一起进京的下人都送过来。算算时间,这两天就该到了。”


    司空知道他师父这是在给他准备人证——要对付虞道野那样的人,仅有几份文书估计是不顶用的。


    当然,有了人证也未必有用,但有总比没有要强。


    如今这个时机也卡的恰恰好,以林太尉、左光书为首的文臣团体得罪了以凤云鹤为首的武将一派。


    崇佑帝要想挽回颜面,一定会拼命的向武将施恩。


    而司空还会进一步升官。


    官阶与军阶的提高,意味着朝廷会注意到他,而他在军中也会有越来越大的影响力。


    这真是……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时机了。


    司空抬头望着蔡嬷嬷,刚要说话,心里却忽然涌起了极为怪异的感觉,他留神打量蔡嬷嬷的眼神,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他觉得他看到了一个人卸下重担之后,无以伦比的轻松与解脱。


    一个被负疚感折磨了半辈子的人,一旦解脱,她会怎么做?!


    司空心跳加快,神色却依然平静,他端详蔡嬷嬷鬓边的白发,轻声说道:“嬷嬷一直照顾我娘?”


    蔡嬷嬷噙着泪水点了点头,“我与李氏是前后脚进的李家,老奴说一句托大的话,娘子是老奴看着长大的。”


    司空垂眸,“我娘那时被困在京城,好不容易有逃出去的机会,却把我托付给了寺庙,她又回去了……你说,她到底疼不疼我?”


    蔡嬷嬷语气急切,“这是自然!娘子她把你看的比她的命还重呢!”


    司空微微一笑,“那蔡嬷嬷,以后你要不要来照顾我?”


    蔡嬷嬷呆住,片刻后稍稍有些无措,“这……”


    司空看她的神情,好像这个建议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她似乎想要拒绝,又犹豫该不该拒绝,一时间就踌躇起来了。


    “嬷嬷是我娘的奶娘,想来我娘在你眼里就跟亲生女儿也差不多。说句忌讳的话,嬷嬷大约会比我走得早。等你到了那个世界,见到我娘,她若是问你:嬷嬷,我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要怎么回答呢?”


    蔡嬷嬷一下就明白了司空的用意。她的眼泪流下来,被她有些慌乱地抹掉,语无伦次的呜咽起来,“老奴对不住娘子……没脸见她……”


    司空不擅长安慰一个恸哭的老妇人,只好继续拿李持盈来开导她,“你对不起她,那就干脆在我的身上做些补偿吧。你说你没脸见她,如果你把我照顾得很好,那以后你是不是就可以挺直腰身去见她了?”


    蔡嬷嬷被他画的饼迷住了。


    司空其实也不需要身边有个老嬷嬷来照顾,他想的是,他师父以后肯定是要跟着他走的,等到了北边,那里的生活条件肯定不能与西京或者是陇右李家相比。而师父又是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的人。


    那就干脆多带些伺候的人过去吧,尽量把他生活的小圈子营造的舒服一些。像小鱼就不错,不但会照顾他师父的日常起居,还会种菜、做饭、给他师父做袜子。


    像蔡嬷嬷这种从小照顾李持盈的奶娘,生活经验丰富,做事只会更加细致周全。


    蔡嬷嬷瘫在椅子里痛哭一场之后,整个人的精神倒是比刚进门的时候振作了许多,古井般的眼睛里也有了亮光。


    她起身走到司空面前,极为郑重的跪下磕头,口称,“老奴蔡氏拜见小郎君。”


    司空心中犹如巨石落地,脸上也浮起笑容,“嬷嬷刚才说,李家过些天会有人过来。这些人我就交给嬷嬷照料了。到时候你让人到虞国公府给我送个信儿,我要先见一见他们。”


    第209章 左光书


    司空去林宅的时候,朝堂上也吵成了一团。


    崇佑帝高坐宝座之上,面沉似水,一言不发的看着下方的群臣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凤云鹤押着林玄同一进殿,林玄同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的述说自己这一路受了多大的委屈,堂堂当朝太尉,让人像囚犯似的一路押解回京,凤云鹤简直就是不把朝廷和官家放在眼里。


    凤云鹤一丝不苟地磕头行礼,然后起身答道:“奸贼卖国,不配为人。”


    然后就有小御史跳出来指责凤云鹤目无法纪,说林大人尚未定罪,凤云鹤却将他视为囚犯,是不是太不把朝廷法纪放在眼里?


    “林大人犯错,自有三司会审,官家定罪。国公爷有什么权利给林大人定罪呢?”小御史振振有词,“还是国公爷与林大人有什么私仇?不报不快?”


    凤云鹤给他竖了一根大拇指,“小伙子真会说话,当真是颠倒黑白的一把好手。”


    小御史气得脸都红了,“下官说实话而已!”


    “你说老夫无权给林玄同这老狗定罪,说的好。”凤云鹤冲着宝座之上的崇佑帝拱了拱手,“就因为老夫无权给他定罪,这才带着他千里迢迢回京城来问罪,否则在我们边城,抓住卖国求荣的奸贼,或是里外交通的细作,直接就拉到市集上砍头了!哪里还用得着一路好饭好菜地养着带回京城来!”


    小御史,“……”


    凤云鹤继续反驳小御史对他的指控,“你说老夫无权给林老狗定罪,这也说的对,可是老夫也没给他定罪呀,只是与他同路而行,一起回了西京,请官家做主……难道这也不行?那你说说要如何做?让他自己带着家丁出门?若是路上被狼吃了呢?你会不会又说那狼群也是老夫派去灭口的?”


    小御史嘴巴都气歪了。


    另有朝臣将他换了下去,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国公爷张口奸贼,闭口老狗,这卖国二字非同小可,不知国公爷有什么证据?”


    凤云鹤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羊皮制的小号文件袋——这东西装些信件文书的东西当真好用!


    “证据在此,”凤云鹤规规矩矩的向崇佑帝行礼,“林玄同和他门下清客何时何地与耶律乙辛见面,林老狗又暗中泄露了那些消息……人证物证俱全。”


    朝臣也傻眼了。


    崇佑帝抬抬手,示意将这东西呈上来。


    旁边的内侍连忙走过来接过这个新奇的袋子,不敢多看,低着头呈给了崇佑帝身旁的大太监魏源。


    魏源接过,研究了一下文件袋上的两个钮扣,伸手解开了牛皮绳,将里面的东西盛放在一张托盘上,递到了崇佑帝的面前。


    他就站在崇佑帝的身边,上下各色人等都是什么嘴脸看的一清二楚,心里一边叹气,一边又暗暗高兴,林玄同这老狗这一次可真要栽了!


    魏源与林玄同、于成明年龄相仿,要说起资历来,他比这二位更早就贴身服侍崇佑帝了。只不过他在帝王身边伺候得久了,崇佑帝的日常起居这些事渐渐的就离不开他了。


    他成了崇佑帝身边的第一人,但他的脚步也被困在了内宫。而于成明混成了昭德殿总管,林玄同更是跻身于朝堂之上。这让魏源每每想起,都恨得牙痒痒。


    今日上朝之前,崇佑帝打发于成明去德馨殿问话,魏源就知道了,官家对于成明跟林玄同的交情也是心知肚明。今日的朝会,不宜让于成明露面。


    这也是他魏源的机会——没有于成明,他林玄同算个屁!


    林玄同与于成明、魏源不一样,他是崇佑帝登基之前才巴结上来的人,靠着于成明的推荐,管上了崇佑帝跟外臣联络的事。久而久之,这人心也大了,爪子也就伸到了朝堂上。


    这回栽了。


    魏源心想,该!


    崇佑帝在看这些证据之前,心里其实稍有些发虚的,因为林玄同跟耶律乙辛有来往这事儿他是知道的,甚至是他默许的。


    两国局势紧张,如果他手下亲信与对方国家的重臣之间保持着较为友好的联系,甚至是得到耶律乙辛的支持的话……


    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凤云鹤将这些事当众抖开,崇佑帝是无论如何不会主动背锅的。


    这只是他在翻看证据之前的想法,当他一页一页看下去,意识到林玄同除了听命于他,尚有无数属于他自己的小动作之后,心情就变得有些复杂了。


    甚至还滋生出一种被臣子愚弄的愤怒。


    崇佑帝将手中的一叠证据扔回了托盘里。


    同样的问题,林玄同显然也意识到了。他不再狼哭鬼嚎的求饶,而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神情木然。


    凤云鹤又上前一步,对崇佑帝说:“也请官家并各位同僚看一看北路军军需转运使闫大人统计的历年来我北路军的伤亡、战损……为了收复东六州,无数好男儿战死沙场,出让两个字,实在欺人太甚。”


    魏源连忙找出了凤云鹤所说的文书递给了崇佑帝,崇佑帝看过,递给他示意交给满朝文武都看一看。


    此举倒也不全是为了拉拢凤云鹤,而是林玄同擅自做主定下的“出让”一词,也触到了崇佑帝的逆鳞。他要的是收复河山,成就一代明君的圣名,可不是让后世子孙骂他奴颜卑膝。


    一国之君,怎么能背一个甘受辽人摆布的名声?!


    打回来的河山,与敌人施舍的地盘,哪怕史书上写得再光鲜,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


    魏源站在一边,心也是一沉。不管他看林玄同有多不顺眼,两人之间毕竟也是你来我往明着暗着交手无数,如今眼睁睁看着这个人就这么折了,他这心里竟也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意。


    民怨如沸,林玄同就是被拉出来平息百姓怨气的那一瓢凉水。


    左光书从宫里出来,一登上自己家的马车,就摘下官帽,靠在软垫上长长的叹了口气。一直紧绷着不肯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的疲惫也一瞬间爬上了他的眉梢。


    伺候的人连忙奉上热毛巾,让他擦了把脸,就这样他仍然觉得疲倦得几乎睁不开眼。


    马车刚开动,晃了一下又停住了,亲随在外面轻声说:“大人,梅大人过来了。”


    左光书勉强睁了一下眼,“让进来吧。”


    他坐直了身体,又将官帽戴好,满脸疲态的面孔也在车帘掀起的瞬间恢复了朝堂上那种神采奕奕的状态。


    来人就是朝堂上跳出来指责凤云鹤没有权利给林大人定罪的那位小御史。他姓梅,名实,字子谦,两年前刚刚拜在左光书的门下。能以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挤进御史台,这里头也有左光书的手笔。


    梅子谦一上车就给左光书行礼,忧心忡忡的问道:“先生,林太尉……”


    左光书就知道他是来说这个,摆了摆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这件事不必提了,官家拿定了主意的事,没有你我置喙的余地。”


    梅子谦神色中有一瞬间的仓皇,“先生是说……”


    左光书点了点头,眸色沉沉的望着马车的顶棚,“这件事,凤云鹤那个老东西煽风点火的,闹得太大了。官家也兜不住。”


    不罚林玄同,无法平息民愤。


    梅子谦想问问朝廷大约会怎么处置林玄同,但又觉得这个问题问的有些不合适——明明左光书已经摆出了与林玄同两不相干的姿态。


    他记得清清楚楚,刚才在朝堂上,除了指使他出来探路,左光书一派的官员再没有谁出来为林玄同申辩。


    梅子谦悄悄打量左光书。


    左光书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相貌清隽,只是近看的话,皮肤上的细纹和斑点还是令他透出了几分老态。


    不大像是平时在朝堂上看到的那个精神矍铄、运筹帷幄的左丞相了。


    左光书又怎么会注意不到梅子谦的神情,心里暗暗叹气,年轻人就是这么容易热血上头。


    他睁开眼,抬手在梅子谦的手臂上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的说道:“子谦呐,这件事你不要再说什么了。静静看着就好。只是看着,也能让你长进不少。”


    梅子谦没听懂。看什么?!


    左光书却不再往下说了,说多了他更累。


    今日在朝堂上,所有的人都在看他的反应,他不气不急吗?但他要是跳出来,哪怕只是替林玄同说几句软话,凤云鹤也有能耐把脏水泼到他身上。


    凤云鹤这是逼着他断一臂膀啊。


    这老东西。


    凤云鹤却并不如左光书预想的那般意气风发,相反,一回到府里,他就沉着脸让人把唐凌叫过来了。


    凤随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一边守在一旁殷勤的给他泡茶,一边好声好气的劝他,“这不是意料之中的吗?咱们都把火拱得这么旺了,左光书会伸手才奇怪呢。”


    凤云鹤向后一靠,沉沉的叹了口气,“接下来朝廷要颁下赏赐,不光是外头的人,我们自己人的注意力也会被这件事引开。林玄同的处置,怕是要拖后。”


    什么事情一拖,就容易生变。这里头可以做的文章就多了。


    凤随将热茶端到他手边,不以为然的说:“您不是也猜到了?左光书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头的。没见他只推了一个小喽啰出来探路?”


    这个时候唐凌也进来了,一听凤云鹤说起朝堂上的情形,眉眼不动的点了点头,“左相这反应,也是咱们预料到了的。”


    这个哑巴亏,是他们逼着左光书硬吞下去的。


    但左光书至始至终冷静自持,还是让凤云鹤感到有些失望。从心底里讲,他还是乐意看到左光书表现得更……更有人情味儿。


    唐凌也能揣摩出凤云鹤的心思,捋了捋颌下的短须,笑眯眯的说:“如此一来,咱们的人,官家只能厚赏了。恭喜大帅。”


    凤云鹤神色一松。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林玄同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激怒了全天下的武将,他捅了这么大的一个篓子,官家只能尽量往回找补。


    接下来封赏北路军有功将士一事,就是最好的机会。崇佑帝要借着这个机会,重重地安抚天下武将的心。


    第210章 剩下一步


    果然,朝廷的封赏的旨意还没有颁下,小道消息不但传到了凤云鹤的耳朵里,连司空也听说了。


    据说这一次,凤云鹤会封王。


    大宋朝的制度与明清时候又不同,明清时期,王为超品,异姓不可封王。而现在,王是正一品,异姓可以封王,只是不可世袭。


    长子凤锦加封两镇节度使,授检校少保。


    凤随受封正三品怀化大将军。


    凤勉、凤维及各人的部下也都各有升迁。到了司空这里,他原以为自己能封正五品宁远将军,没想到消息传来,是从四品的明威将军。


    司空琢磨了一会儿,觉得大约是凤云鹤将他的军功报的比较高吧。虽然火枪、炸弹这些东西的研发暂时都还瞒着朝廷,司空的功劳也不易大肆宣扬,但凤云鹤还是想在其他方面对他有所补偿。


    这也是好事儿,谁不乐意升官发财呢。


    他想,要是朝廷颁下封赏的时候,他师父也在西京就好了,他肯定会高兴的。


    李骞还没到西京,先打发人送了几个人过来。其中打头的是两个丫鬟,一个是夏瓶,一个是春琴。


    这两个人说是丫鬟,但她们是当初服侍李持盈的丫鬟,要是按照年纪来算,司空得管她们叫阿姨了。


    司空当初在涿州的时候曾见过春琴一面,还记得自己一刀砍了李冬月手臂的时候,她吓得昏死过去了。如今一见,她仍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连看他一眼都要趁着他跟旁人说话的时候,偷偷抬眸扫一下。


    司空见她吓成这样,也不敢跟她说太多,只说她在慎国公府呆过,跟虞道野家里的人比较熟,李家当初跟着李持盈进京的下人还有谁留在虞家,到时候让她做一个指认。


    春琴忙不迭的答应了。


    就这么两句对话,她已经快要把腰带上垂下来的飘带揉搓成麻花了。


    夏瓶当初是李持盈身边伺候的大丫鬟,而春琴只是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头。两个人其实不太熟,后来,夏瓶在李骞的帮助下早早离开了虞家,回到了陇右李家,而春琴却一直跟着李冬月生活在慎国公府。


    夏瓶对春琴这种被李冬月调教得丝毫不敢违抗命令的傻子是死活也看不上的,觉得她胆小怯懦,背叛了李持盈。


    因此这一路进京,她们两人的关系其实是很冷淡的。


    夏瓶看过司空手上的胎记,知道他就是李持盈的儿子,满心都是欣慰欢喜。她还不知道司空在涿州整死了李冬月的事,这会儿看到春琴一副吓掉了魂儿的模样,就觉得这人果然心里有鬼,连正眼都不敢看他们家的小郎君。


    从感情上,司空也对夏瓶这个一心为李持盈考虑,甚至不顾自己的安危,帮助李持盈出逃的大丫鬟更亲近。而且夏瓶当初是跟在李持盈身边的人,前因后果,她都知道。到时候进了官府,她就是最可靠的一个人证。


    他打发走了春琴之后,就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夏瓶了。


    夏瓶就取出她自己写的状纸给司空看,这还是当初李骞要告官的时候让她写下来的,可惜的是,状纸写了,人证也找好了,许诺李骞帮着他告状的那位“朋友”却缩头了。


    李骞求告无门,又有长荣公主多番刁难,只能含恨离京。


    夏瓶抚摸着略微有些泛黄的纸张,眼里噙着泪水,很是伤感的说:“娘子若还活着,看到小郎君长成这般模样,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司空,“……”


    司空也感念李持盈待自己孩子的一番心意,但他想起“母亲”这个称呼,首先想到的就是他在现代的妈妈,是他在进试验场之前她打来的那一个电话。


    夏瓶在哭她的主子没有见到长大以后的司空,但司空想的却是:他妈妈要是知道他如今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估计要心疼的掉泪了。


    司空叹了口气,将状纸和李骞留下的那些文书都放在一起。


    夏瓶又说:“先生早有交代,我们出门的时候,同行的还有族里的一位族叔,当初给娘子立婚书的时候,族叔是证人。不过族叔上了岁数,路上受了凉,这会儿还躺着呢,等他好些了,郎君再去见见吧。”


    司空点点头,暗暗咋舌他师父可没少在这件事上费心思。人证物证,方方面面都准备的好齐全啊。


    师父走了九十九步,剩下的一步,就必须由他来走了。


    司空回到虞国公府,刚在后门外下马,就见阿保小小的身影扑了过来,结结巴巴的喊了一声,“宝……宝珠!”


    这是阿保最先会说的一个词。


    门房里的小厮有些不好意思的对司空说:“小郎不肯进去,一定要在这里等你们。”


    司空心想他等的可不是“你们”,只有一个宝珠而已。


    他记得后世的一些医疗结构,会用性情温和的大狗狗们跟自闭儿童接触,对他们进行辅助治疗。如今换一个时空,萌物们的威力依然不容小觑——宝珠虽然不是狗,但它撒娇卖萌还是很有一套的。


    司空从来不禁止阿保跟宝珠接触,他一直觉得对于阿保来说,宝珠起到的就是治疗犬的作用。


    司空把缰绳递给了阿保,看着他两眼放光的牵着宝珠去了后院,转头对小厮说:“等阿保玩够了,劳驾送他回我的住处。”


    小厮连忙答应。


    阿保到门口来迎接宝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一套流程他们都熟悉。马房那边也不能把什么活儿都交给阿保来做,有马夫呢。


    阿保其实就是给马夫打打下手,趁机对宝珠摸摸抱抱。


    司空随口问小厮,“大人那边有什么事吗?”


    小厮知道他说的大人指的是凤随,忙说:“大人那边没什么事,不过刚才有人送了帖子来,小的给您送到住处了。”


    司空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给我的?”


    小厮点点头,“正是。”


    “搞错了吧?”司空嘀咕,跟他有来往的人不多,金小五、谢六郎之流的熟人有事找他,会在门房这里留个话,他们不会用帖子。


    其他的,还能有什么人呢?以前衙门里的同事其实关系很一般,属于公事上可以配合,但私底下不怎么来往的那种类型。


    再有就是凤随身边这些人了。


    他的交往圈子就这么点儿大。


    一路嘀咕着,等进了门就发现一张十分贵气的名帖就放在进门处的矮柜上。烫金封面,里面的内容也简单,写着寅时四刻,太白楼设宴,请他赏脸一聚。


    地下的落款是虞道野。


    司空拿着名帖在左手的手掌上轻轻拍打,他想,虞道野是个什么意思呢?请他喝酒,这是知道他要对付他,特意来探虚实?


    或者就是想从他身上探一探凤家军的虚实?


    最不可能的一种,应该就是想主动示好,跟他化干戈为玉帛吧。司空心想,虞道野不傻,他一定也知道他跟慎国公府是绝无和解的可能性的。


    李冬月可是他亲自送上断头台的。


    抛开这些,还能是什么原因呢?


    司空琢磨了一会儿,始终想不透。事实上他连虞道野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仅有的一次见面,他还顶着一张沾满了黑灰的脸排在队伍的最后,跟虞道野隔着老远呢。当时虞道野肯定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


    司空叫来一个小厮,扔给他一块碎银子,嘱咐他将虞家的帖子退了回去。


    他跟这一家子都没什么好说的。


    司空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的时候,前院有人来喊他,说国公爷请司小将军去一趟前院的书房,说有客人来了。


    前院书房,说的并不是凤云鹤的书房,而是他待客的地方。


    司空一路上都在琢磨什么客人是来拜访凤云鹤,但顺道又想见见他的?想来想去,符合这种条件的也只有凤云鹤身边的那群老人家:屠老、唐凌这几个。


    但这些人也没跟着来西京……


    司空顶着一头雾水到了前院,被凤云鹤的亲兵领着进去了。


    前院地方不大,但院中种着几株老松,树干笔直。树下的小路也是横平竖直,一目了然。衬得整个院落都有一种既规矩,又平稳大气的感觉。


    司空看到这样的布局,有一种“国公爷故意装出直白稳重的样子给人看”这种感觉。


    不过这种事只可意会,说出来就不好了。


    司空是下属,到了上官的地盘上自然要规规矩矩。他进了门,眼风一扫,就看见凤云鹤坐在上首主位,旁边坐着一个身着便服的中年男人。


    面貌没敢细看。


    司空微垂着头跟凤云鹤行礼,就听凤云鹤的声音很是和气的对他说:“司空,这一位是慎国公府的虞公爷。”


    司空猛地一抬头,视线正好撞进了一双寒潭似的眼眸里。


    中年人面容清俊,肤色微带几分病态的苍白,两道英挺的浓眉斜飞入鬓,整个人都显得极有气势。


    浓眉之下一双利眼冷若寒冰。


    司空曾在皇城司里见过他一面。去年元夜,他们一群人跑去皇城司打群架,后面就是这个男人出面,将两方人马给分开了。


    司空还记得他当时的表现十分的不友好,一直在拿话呛凤随。


    时间过去这么久,司空都快忘了他还见过这样一个人了……原来他就是虞道野。


    第211章 素不相识


    司空在打量虞道野,虞道野也在打量他。


    司空一身深色便服,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身凛然的悍气。虞道野曾做过调查,知道他是孤云寺里的一群武僧养大的,身手极好,弓弩更是使得出神入化。


    军队、战场原本就是最能锻炼一个人心智的地方。想来,在北境的战场上死在他手下的人也不是少数。否则他年纪轻轻,又哪里能淬炼出这一身的杀气。


    虞道野这样想的时候,就见司空的肩膀松弛了下来,一身悍厉的气息忽然之间就散开了,宛如宝剑藏锋,光华内敛,眨眼的功夫,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就变得淡漠而无害了。


    虞道野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凤云鹤会□□人。


    “你就是司空?”他温声问道,“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的视线落在司空的脸上,有些贪婪地打量他的五官,妄图通过这张英俊又陌生的脸孔,看到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另外的一张脸。


    司空的眉眼生得极好,剑眉含锋,眼睛却像是蕴着光华一般,顾盼之间极为有神。但他眼里的光是冷的,波澜不兴,甚至还隐隐的流露出几分不在意,就好像虞道野与街面上随便一个从他身旁经过的路人没有丝毫的区别。


    虞道野心里有些失望,他与李持盈的儿子,长得既不像他,也不像他的母亲。


    司空似乎笑了一下,“好像见过吧,去年元夜,去皇城司捉奸的人,也有我一个。”


    他一开口,虞道野就从记忆里捕捉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记得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小兵,顶着一头一脸的黑灰对他嚷嚷什么“好人不能做,以后谁再偷人,我们也不管了”之类的无厘头的话。


    虞道野不由得一笑。


    原来是他。


    虞道野转身望向凤云鹤,拱了拱手说:“不知国公爷可否让我和司空单独聊聊?”


    凤云鹤愣了一下,还没说话,就听司空说道:“国公爷还是坐着看个现场吧,否则虞公爷出了门,我还得跟国公爷从头到尾讲一遍。”


    虞道野继“捉奸”的话题之后,再一次感受到了司空所表现出来的棱角。


    “老虞啊,”凤云鹤大大咧咧的对虞道野说:“司空是我手下爱将,身手好,脑子更好,战功赫赫……我很器重他。他的事,我是事事都要过问的。”


    虞道野的目光还落在司空的脸上,嘴里淡淡应道:“那你就坐着好了。”


    凤云鹤坦然自若地坐了回去。凤随从来没跟他提过司空跟虞道野有什么渊源,他也是有好奇心的。


    司空不想做出那种掉头就走,或者干脆把人打走那种幼稚的蠢事,显得他好像对虞道野有多期待似的。


    他微抬手,“国公爷请坐。”


    虞道野面色沉了沉,“你退回了我的帖子。”


    “是啊,”司空不当一回事儿的看着他,甚至还笑了一下,“我与国公爷素不相识,想不出跟您有什么可说的。”


    这也是凤云鹤纳闷的事。


    他倒也不是怀疑司空,只是觉得司空身上的疑团又扩大了而已。


    虞道野听见“素不相识”四个字,简直想笑,但又觉得满心悲凉,“好一句素不相识。这天下大约再没有我们这样素不相识的父子了吧?”


    凤云鹤,“……”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司空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说法,微微挑眉,有些诧异的看了过来,“素不相识少见吗?还好吧,我还是觉得……杀妻才少见吧?!”


    虞道野的眼瞳剧烈的一缩。


    凤云鹤端着茶杯的手有些不稳。他,他是真的听错了吧?!


    虞道野眼眸中剧烈的波动很快平息了下去,他也是聪明人,很快意识到司空的内心大约与他的外表一样刚硬,想对他用以柔克刚的法子,大约是走不通的。


    虞道庆轻轻吁了口气。


    他不想让凤云鹤看了热闹,但若是像司空说的那样,事后还要给凤云鹤叙述一遍的话……那就还是当面看着吧。


    他怕的不是丢面子。自从多少年前,他的母亲当着他的面儿亲手碾碎了他给自己营造的桃花源之后,他就不大在乎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了。


    有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不能算一个人……人都不是,面子又是什么呢?


    虞道野的目光短暂的游离了一下,又重新回到了司空的脸上,好像在看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上上下下看个没完。


    司空被他看的有些发毛。这人想干嘛?!


    虞道野注意到了司空眼中的警惕,微微一笑,“我来找你,只想问你一句,你有什么打算?”


    司空被他问的愣了,“什么……打算?”


    虞道野淡淡的解释道:“替你母亲报仇的打算。”


    司空,“……”


    果然是来他这里探虚实的。


    “我有什么打算,为什么要告诉你?”司空很谨慎的看着他,“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虞道野的神情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眸光幽沉,闻言也只是淡淡一笑,“阿琛,我来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我没有能力去做一件事,不代表我不想去做。”


    司空,“……”


    啥,啥意思?!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他望着司空,那目光几乎就是温柔的了,“回头我让宋叔去找你,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他。”


    司空听见他提到的人姓宋,立刻就想到了当初去青羽卫大营提谢六郎的时候,在门口见过一面的那个老人家。听说他是虞道野的师爷,司空还一度怀疑过他可能是虞道野他娘的人,对虞道野也怀着什么坏心。


    但这会儿听虞道野的话,似乎这个老宋还很得他信任?


    虞道野大约是担心司空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补充道:“宋叔去找你,还请你看在他一把年纪的份儿上,替我照顾一二。他年轻时在真定府做过知府,后来受师长牵连丢了官,就到我这里做了个师爷。他人不坏。”


    这一次,换成是司空怀疑自己听错了。


    虞道野这是想把宋老托付给他?让他给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头子养老?!


    “你自己的人,你自己养着。”司空一口拒绝了。


    什么人就想往他这里塞?他又不是收破烂的。


    虞道野像没听出他话里呛火的意思似的,自顾自的说道:“当初阿盈在京城,就是宋老的人想法子引开了侍卫,才让阿盈逃了出去。否则只靠夏瓶一个丫头,怎么可能带着阿盈躲过公主的侍卫,从京城里逃出去?”


    司空怔住,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虞道野知道他听清楚了,他只是……无法相信。


    “意思就是,”虞道野轻轻叹了口气,“宋叔当初曾帮着你娘出逃。可惜宋老安排的人被阿盈给甩掉了,他们在十里镇附近转悠了几天,始终没有找到阿盈,只能回来复命。那个时候,阿盈已经……”


    司空心里翻江倒海一般,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虞道野的话。


    宋老非亲非故,为什么会帮助李持盈?还不是在说他虞道野暗中筹划,想让自己的亲信护送李持盈出城。


    虞道野是在洗白自己?


    或者……他曾经真的计划要放走李持盈?!他对他的老娘并不是那么……言听计从?!


    “我知道你不信。”虞道野淡淡说道:“我也知道,跟扭转看法相比,单纯的仇恨是更为简单的一件事。我来这里,只是觉得,有些事大约别人是不清楚的。而你,有必要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司空艰难的咽了咽口水,“你说。”


    主座上的凤云鹤被大量的信息炸晕了头,急需有人来给他解惑。但遗憾的是,厅里对峙的两人谁也没工夫理他。


    凤云鹤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就觉得,这两人不愧是父子俩啊,眉眼之间那种冰冷的、微带杀气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那就从我离家开始说吧。”虞道野大约想营造一种“咱俩慢慢说”的气氛,主动坐了下来,然后他就看见司空迟疑了一下,也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虞道野心里漫起一丝温情,就像寒冬腊月里的人,忽然从冷冰冰的空屋子里来到了屋外。阳光洒在他的头上脸上,明亮的、温暖的。即使是刺得人睁不开眼,也依然让人从心底里生出感动和欣喜。


    司空不满他磨磨唧唧的不吭声,忍不住催促他,“快说!”


    虞道野叹了口气,“在这西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我的母亲。她是先帝那一辈的头一位公主,跟当今关系也好……”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就有些放空了,“她的脾气很不好,对身边的人有着异乎寻常的掌控欲。不管什么事,只要有一点儿不如意,伺候的人就会被拉下去打板子……对待丈夫儿女,也是一样。”


    这一点,司空倒是听人说起过。


    “她不喜欢听小孩子的哭闹声,所以我一落地,就被抱到了奶娘的屋子里。”虞道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嘴角微微挑起一个有些嘲讽的笑纹,“但凡她听见我哭,奶娘和伺候的人就会挨打。所以从小,我身边伺候的人就是……又怕我又恨我。”


    司空心想,这是表示他也是一棵小白菜?!没人爱?!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什么时候开始读书识字、请什么先生、什么时候去外面的学院……统统要听她的。这些事她其实并不懂,但我父亲跟她商量的时候,她往往会驳回我父亲的意见。”虞道野说:“她就是这样一个人,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她的权力。”


    “后来她就看好了观文殿大学士胡延平的家世,替我下聘走礼,定下了胡延平的女儿胡兰为妻。”


    这件事,司空也是知道的。北上的一路上,他跟胡松也算混了个脸熟。在他的印象中,胡松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就是个有点儿家世背景的普通的官二代——没有什么实力,但性格却狂傲得不行。


    虞道野神情淡漠,好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婚期都定下来之后,我和父亲才知道这件事。”


    司空也不知道该不该同情他了。


    世家大族都是要脸面的,婚期都定下来了,这种时候无缘无故的退亲,女方家里会将这视为羞辱,会恨死了他。


    虞道野说:“公主不许我们去退亲。”


    司空注意到他说的是“公主”,而“我们”不必说,指的就是他与他的父亲虞谅了。


    看来长荣公主自己求来的这一桩婚事,她与驸马虞谅之间的关系,也不像表面看去的那般光鲜——


    作者有话要说:


    素不相识的父子。


    第212章 阿琛


    假若凤随在场,他一定会感慨他们可真是亲父子。


    别看司空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跟虞道野面对面的说上几句话,但虞道野脸上那股淡漠到了骨子里的神气,跟司空可真像啊。


    当然司空平时不这样,他总的来说还是一个很开朗的人,不论遇到多么大的麻烦,他都是一副英气勃勃的模样。


    他的眼睛里有光。


    凤云鹤没见过司空平时的模样,但他也从面相上看出了这对父子俩的相似之处。


    这两个人侧脸的线条几乎一模一样,鼻梁挺直,下巴的线条轮廓分明。尤其微微侧着头看人的时候,两个人的眼神都有几分相似:眸光微冷,带着深藏在骨子里的戒备。


    真是不可思议。


    他想,司空竟然是虞道野的儿子。


    虞道野还在给他儿子讲故事,“成亲之前,我都被关在府里不许出去。成亲的那天夜里,她让她身边的老嬷嬷给我的酒里下了药……”


    司空,“……”


    司空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世也没有什么让人同情的地方。父母亲人都不在身边也不算什么,真的。跟虞道野比一比……有这样的娘,还不如没有呢。


    虞道野也并不忌讳自己抖落这样的隐私会不会丢脸的问题了,他的神情坦然,就好像故事里这个悲催的男主角跟他毫无关系,“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叫虞进,一个叫虞保,都是这么来的。”


    司空,“……”


    司空觉得他不想听了,继续听下去的话,他一定会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去同情他的。


    “听不下去了?”虞道野注意到司空的脸上流露出一种纠结的神色,他的心里再一次被温情的感觉填满了。


    司空没有说话。


    虞道野就继续往下说:“我父亲终于看不下去了,他想送我去军中,让我有机会离开这个家,但是公主不允许。他们吵了好几次,始终说不通。然后……我就逃走了。”


    司空心想,果然是逃走的。


    “我听说你留下了一份断亲书。”司空记得他师父是这么跟他说的。


    虞道野摇摇头,“没有那种东西。她是公主,我要是写下断亲书,一顶‘不孝’的名字就足以让我无法在朝中立足。我只是想逃离西京,离开她远远的,最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司空心想,真幼稚。


    就像新闻里的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到了中二的年纪,开始犯名叫“叛逆”的毛病。一门心思想着离家出走,建功立业,多年以后功成名就,让所有鄙视过他的人都大跌眼镜……


    心比天高,实际上屁本事都没有,一个一个都让警察叔叔给拎回了家。


    虞道野也是如此,他只凭着一股意气离家出走,实际上对于他的未来并没有太过详细的规划。


    虞道野并没有被司空有些鄙视的小眼神所激怒,他的嘴角一挑,竟流露出一个有些愉悦的浅笑来,“很幼稚,是不是?可是谁年少的时候没有幼稚过呢?”


    司空想说他就没有。但转念一想,他托生到这个时代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了,三观已经成型,年少时的调皮任性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我出走的第三天,跟我父亲的人联系上了,他让我去找当时的洪州节度使,在洪州投军,过个几年,大大小小的约莫也能混个军职了。”虞道野说:“我就是去洪州的路上,生了病,倒在了破庙里。”


    然后就遇到了多管闲事的李骞。


    司空在心里默默的把他的故事补充完整了。


    洪州是大宋与西夏的边界,也是战事频发的地方。不得不说,虞谅给儿子安排的路还是比较靠谱的。毕竟武将要想晋身,还是要去打仗才行。


    “临走之前,我父亲给我办了新的身份和路引。”虞道野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司空的时候,带着一种几乎是柔软的惆怅,“我那个时候,下定决心要以‘李道’的名字过完下半辈子。”


    司空心里有些憋火,“在陇右李家这一段就不必说了。”


    虞道野竟然也不生气,反而附和的点了点头说:“正巧,我也打算跳过这一段的。”


    司空,“……”


    司空的眼神里流露出凶狠的神色,好像他再调侃一句,他就要上手揍他了。


    虞道野心想,这可真像一只凶巴巴的小豹子啊。


    “后来呢?”司空不耐烦的说:“你快点儿说完,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听你没完没了的讲故事。”


    虞道野叹了口气,“后来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父亲给我传信,说公主打听到了我的下落,让我躲一躲。我就带着阿盈出门,打算去乡下住些天,结果出门没多久,就被公主的侍卫给拦住了。”


    这一段跟李骞的说法差不多。只是李骞一开始是怀疑虞道野主动拐骗了李持盈,如今虞道野的说法,他是非自愿的。


    司空这个时候比较倾向于虞道野的说法。有那样一个可怕的老娘,他觉得是个人的话,都会想要逃的。


    不想逃才不正常。


    “我和阿盈在回京的路上就被分开了。”虞道野面无表情的说:“我被关了起来,一开始也不知道阿盈被带去了哪里,只好让人联系宋叔,请他想办法周旋。”


    司空问他,“你被关了多久?”


    虞道野垂眸,淡淡说道:“关到去给阿盈收尸的那一天。”


    司空一下站了起来。


    这不对。


    如果虞道野始终被关着,那给李持盈传话说什么“来日方长”的人又是谁?!


    如果虞道野自己都不肯屈服,他又怎么会劝说李持盈低头?!


    这一瞬间,司空有些辨不清了,脑子有些糊涂起来,不知道该不该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但是,就在这一团混沌当中,他分明又能感受到虞道野心中的那一抹悲怆与无奈。


    虞道野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他又说起了宋蕤,“宋叔会带着李家的那些仆人去找你。看在他曾经帮过你母亲的份儿上,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司空,“……”


    司空有些茫然的站了起来,“就……这些?”


    他总觉得虞道野应该再说点儿什么,哪怕是替自己辩白也好,说点儿他与李持盈的旧事来试图触动他也好……


    就是不应该就此打住。


    虞道野静静的看着他,目光中有极明亮的光彩闪过,“阿琛,我这一生,困于女人之手,窝窝囊囊,什么事儿也没做成。想保住的东西,一样都没有保住……”


    司空听到这里,心里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失败透顶,”虞道野微微一笑,“不过看见你,我就觉得什么都值得了。因为我有这世上,最了不起的儿子……你的心性品格,没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完完全全符合了我和你母亲的期望……甚至更好。”


    司空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却酸酸的,难过得要命。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该我做的事,拖了这么久……我也要去做了。”


    司空下意识的问他,“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虞道野微微一笑,眼神里漾起脉脉温情,“其实我说的话,你不要太当真。因为我并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我来这里,不过就是想看看你。”


    这是虞道野最后对司空说的一句话。


    司空就那么看着虞道野走出了凤云鹤的书房,穿过空空荡荡的前院,一直走出了大门。


    他心里乱糟糟的,总觉得虞道野好像要做什么,可他又不确定他是不是该上去拦着他。拦住了,他又该说什么呢?


    对了,他一直好奇宋蕤为什么会在青羽卫大院的门口认出他,他们明明没有见过面……


    这么多的疑问,他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呢。


    凤云鹤走过去,将一只手掌按在了司空的肩膀上。


    司空回过头,有些茫然的看看他,又把头转了回去。


    前院空空荡荡的,虞道野已经出去了。


    凤云鹤在这一刻,只觉得面前的青年不是什么聪明的不像话的研究武器的高手,就是一个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


    他在司空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来安慰这孩子,只好又拍了拍。


    转天门房那里就有一个叫宋蕤的人送上名帖,想见一见司空。


    消息报到司空面前时候,司空正跟凤随一起研究行军赶路的时候,士兵们背在背后的双肩包,怎么能让这种背包装更多的东西,还不会在颠簸中从肩上滑下来。


    听见宋蕤来访,司空愣了一下,才说把人请到他自己的房间去。


    凤随也知道了虞道野之前来访的事,心里明白宋蕤这么一来,很可能又要提起司空父母当年的旧事。


    他对司空说:“有事让人来喊我……阿保也行。”


    阿保除了陪着宝珠玩,其余的时间都在司空身边呆着,大约是因为在这个陌生的院子里,只有司空是个熟面孔吧。


    司空不忙的时候也教他认字,不过这小子总是呆呆的,司空也不确定他教的这些东西阿保有没有听明白,只好同样的功课,每天翻来覆去地讲。


    偶尔司空也会使唤阿保去跑腿,这小子话虽然不多,但一看见他,凤随也知道是司空有事要喊帮手了。


    司空点点头。


    这个时候,他其实有些庆幸自己就住在凤随的身边,这样的距离本身就会带给他一种安全感——他想见的人,触手可及。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第213章 宋蕤


    宋蕤这个人,说起来司空是见过一面的。


    去年元夜之后,他跟凤随求情,带着兄弟到青羽卫大营去把谢六郎给接了回来。那个时候,宋蕤人在马车里,但是探头看见司空,不知怎么就愣神了。


    司空其实一直好奇他为什么会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毕竟他的长相还不至于与父母相像到让人一看就认出来的地步。


    司空怀着这样的疑惑,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了宋蕤。


    去年见面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了,司空印象中的宋蕤只是一个面目模糊、留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子。


    如今一见,宋蕤还真就是这个样子,只是离得近了,又正好是白天,光线正是明亮的时候,所以司空能把他的五官看的更清楚。


    宋蕤人长得干干瘦瘦,但精神却极好。灰白色的头发胡子都打理的一丝不乱,从头到脚显露出一种老派绅士的儒雅,是个非常有风度的老头子。


    他身边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少年,一双圆眼睛,人长得虎头虎脑的,看见司空的时候,还冲着他笑了一下。


    司空无意识的回了他一个微笑,然后才反应过来……这孩子也太自来熟了。而且这么大大咧咧的冲着他傻笑,有些失礼啊傻小子。


    宋蕤也注意到身边小厮的表现,有些无奈的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门口等着去。”


    见他耷拉着脑袋跑出去,这才有些抱歉的对司空解释说:“这孩子算是我的侄孙,家里父母长辈都没了,只能送到我这里来养着。孩子傻了点儿,不过心眼还不坏。”


    司空对孩子一向耐心,听见他这样说便点了点头说:“正好阿保在院子里,让他带着阿保一起玩吧。”


    宋蕤刚才进门的时候也看到了坐在台阶下的那个神情有些呆滞的小男孩,但他也不多问,只是规规矩矩的冲着司空行礼,很是客气的感谢司空肯抽时间见他。


    司空不习惯让一个老人家跟他这么客气,请他坐下,让小厮送上茶水,然后开门见山的问道:“您来这一趟,是要把原来李家的那些人都送回来吗?”


    宋蕤就说:“李家的仆人,都已经搬出来住了。就在昌平街的一座宅子里。宅子是国公爷早年置办的,如今跟其他的田庄宅子一起,都转到了小将军的名下。”


    司空,“……”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结果宋蕤就把自己带来的包袱放在了桌子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紫檀木的扁盒子。打开锁,取出里面的一堆地契、房契都推到了司空的面前。


    “这里头有一些是老国公留下来的,还有一些是国公爷自己置办的私产,这些年又陆陆续续添置了不少。”宋蕤说着说着就叹气了,“手续都是齐备的,国公爷一直担心小郎君不肯收下,已经找了官府的人重新写了契书。”


    司空留意看了一下,果然契书上都是他的名字。


    “这何必?”司空不领情,“我要他的东西做什么?!没吃他家一粒米,我也活到这么大了。”


    宋蕤眉眼不动的将契书往他面前一推,“小郎君还是收下吧。哪怕拿去送给你家元帅做军费,也比留着给那个老妖婆好吃好喝的强。”


    司空,“……”


    司空被他的措辞给震住了。他口中的“老妖婆”好歹是官家的亲姑姑呢,就……就这么给人家起外号,不大合适吧?!


    “你这是什么表情?”宋蕤被他的反应给逗笑了,“我吃的是国公爷的俸禄,那个老婆子除了冲着我耍威风,还给我什么了?我凭什么要说她的好话?!”


    司空揉了揉腮帮子,心想您随意,想骂就骂吧……


    宋蕤好像被挑起了谈性,大大方方的开始说长荣公主的坏话,“国公爷要是没有这样一个老娘,也不至于一把年纪还一事无成,只在京城里挂着腰刀到处瞎混。当初老国公想安排国公爷去洪州,就是这老妖婆死命拦着不让去。”


    说起这个,宋蕤就是一肚子怨气。要不是长荣公主阻拦,虞谅父子俩也不会想出个离家出走的馊招。要是虞道野能大大方方地出发,他也不会病倒在半道上被李骞所救,更不会牵扯出后面的入赘的事了。


    虞道野也算是他的半个学生,对于阻挡自己学生奔前程的罪魁祸首,宋蕤一向没有什么好声气。


    司空不会因为宋蕤说几句长荣公主的坏话就把他当自己人,但他也不好太过直接的把这么一位上了岁数的人撵出去,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直接提问吧。


    “你带出来的李家的人,以后都由我处置?”


    宋蕤停顿了一下,点点头,“这是自然……他们的身契都还在李家呢。”


    司空想了想说:“那些人,我会让人过去核对身份,做一下登记。至于您……”


    宋蕤连忙起身,很恭敬的说:“老夫以后就跟着小郎君了。”


    司空,“……”


    说实话,看一个头发胡子都灰白的老人家冲着他星星眼卖萌,他有些……招架不住……


    宋蕤就悄悄说道:“你家元帅以后还不知会怎么做呢,说句不好听的话,以后他们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得是……就当是老夫携款来投奔吧。”


    司空的脸色一下变了,一双利眼死死盯住了宋蕤,“你什么意思?!”


    宋蕤摊手,“我猜的。”


    如今看司空的反应,他应该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司空脑海里各种念头疯狂地冲撞,他想他到底要不要宰了这个老头子灭口啊。


    宋蕤大约也从司空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越发恭敬地低了低头,“老夫是来投奔小将军的。哪怕是替小将军磨个墨,润个笔呢,只怕也比一般的书童要中用些。”


    这会儿小郎君也不叫了,只叫将军。


    宋蕤是正经的读书人,参加过科举的,只是仕途不顺,被虞谅招揽到身边做了个幕僚。如今虞道野让他去帮司空的忙,虽然司空不肯承认他与慎国公府的关系,但宋蕤实实在在已经辅佐了虞家的父子两代人了。


    这样的人,司空也知道难得。但他纠结的,只是不想跟虞家有这样深的来往。


    宋蕤再一次看进了他的心坎里去,十分体贴的解释说:“老夫在虞家,也是拿着薪俸做事。如今离开虞家,便与虞家再无瓜葛。老夫无儿无女,孤老头子一个,小将军不肯收留,老夫就只能出门去沿街讨饭了。”


    司空,“……”


    司空也没招了。


    这老头子说起来比他师父年岁还大呢,他能看着他去街边要饭吗?


    不对,他想,这老头子手里肯定有钱啊。就算不在虞家做事了,肯定也有钱给自己养老。


    他气鼓鼓的盯着宋蕤,为自己竟然这么容易就上了当而生气。


    宋蕤就摆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继续说悄悄话,“要不,我把所有产业都给你折换成银子?”


    司空,“……”


    司空被他给说的没了脾气。主要是他一直认定了虞道野母子俩才是仇人,他的仇恨……跟宋蕤也没关系啊。眼下这情况,好像他在故意欺负老人家一样。


    “算了,你要留下就留下吧。”司空有些丧气的妥协了,“至于银子,你给虞道野送回去。我不要。”


    宋蕤好像只听到了前半句话,一脸开心的拱拱手,“那就谢过小将军了。老夫与凤家也没什么来往,住进来只怕不合适。要不,小将军随老夫一起搬去昌平街住?”


    这怎么还得寸进尺了呢?!


    司空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我就住这里!”


    “好吧,好吧,”宋蕤仍然是一副哄孩子的语气,“那老夫仍旧住昌平街。小将军有事,只管打发个人来使唤老夫。”


    宋蕤话说的漂亮,态度又谦和,但等他走了之后,司空还是慢慢的回过味儿来,有了一种……上当的感觉。


    但他也想到了,宋蕤伺候了虞家父子两代人,又没儿没女,离开了虞家,恐怕真的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了。


    后来他也跟凤随说起这件事。


    考虑到他与凤随的关系,以及他在凤家军当中的职位,他身边新出现的人肯定会有一套审查制度。


    凤随答应会让凤云鹤查一查,至于宋蕤这个人,他倒不是特别介意。主要是宋蕤大半辈子都生活在西京,接触的也都是跟虞家有来往的人,他是辽人细作的可能性是趋近于零的。


    只要不是辽人的细作,那就没有什么大问题。


    “宋蕤学识不错,”凤随说:“虞谅早年也带过兵,宋蕤对于如何辅佐武将还是很有心得的。能把他留在身边,也是你的福气。”


    司空简直想翻白眼了。对他来说,福气不福气的没感觉到,但包袱的分量他却感受的清清楚楚了。


    不就是一个超大号的包袱么。


    司空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一直被宋蕤牵着鼻子走,又忘了问他当初是怎么认出他来的了。


    算了。


    司空心想,下次再问吧。


    凤随见他沉着脸,就笑着转移了话题,“你打算怎么做?”


    “我也想不出什么拐弯抹角的主意,”司空说:“就直接告状吧。能告倒就告倒,告不倒我就到慎国公府去放火。反正我是苦主,怎么做都是情势所逼。”


    凤随挑眉,“朝会上告?”


    “那当然。”司空一脸狠戾,“不当着官家的面去告,还能去哪里告?告倒京畿衙门去?你看蔡茂德那个怂货敢不敢接状纸?!大不了豁出去一条命罢了!”


    御状也不是那么好告的,他要告的可是皇家的公主。


    皇室也是讲面子的。


    凤随不觉得他这个计划有多么的离谱,他思索了一会儿,对司空说:“一条命……不至于的。如今这时机正好。朝廷给你封赏,正是看重你的时候。再说,你也不是一个人,还有我们呢。”


    这个时候,天下人,尤其是天下武将的眼睛可都盯在朝堂上。


    无论司空有什么失仪之处,朝廷也只会从轻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司空:这老头子好奸猾~


    宋蕤:嘿嘿……嘿嘿……


    第214章 恩典


    大朝会。


    或许是崇佑帝有心要缓和一下文臣武将之间对立的情绪,朝廷对于凤家军的封赏,是由丞相左光书亲自宣读的。


    凤云鹤果然封了镇北王。


    长子凤锦加封两镇节度使,授检校少保。


    凤随受封正三品怀化大将军,手下部将也是各有升迁,司空受封从四品明威将军,还得了一些金银。


    朝堂上一片恭贺声,喜气洋洋的。


    崇佑帝脸上也浮起了笑容,他的视线扫过满殿臣子,落在凤云鹤的身上。凤云鹤身穿铠甲,四十多岁的英俊男人,神情沉稳如山,站在满朝文武中间显得威风凛凛,正是一个男人的体力、智力都达到了巅峰时的状态。


    崇佑帝心头掠过淡淡的羡慕。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凤云鹤微微侧头瞥了一眼他的儿子。对了,这个小子还在京城里当过两年文臣呢,听大理寺卿反馈的消息,他做的还不错。


    朝中官员太多,区区一个大理寺少卿还不足以吸引崇佑帝的视线。他之所以会记住这个名字,是因为不久之前太后刚刚提过凤随,说他与崇佑帝的幼女年岁相当。


    崇佑帝不是很乐意跟凤云鹤做亲家,但不得不说,这一桩亲事若是能做成,对各个方面都极为有利。而且凤云鹤的儿子,本身的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凤随正跟他手下说着什么,然后凤云鹤做了一个阻拦的手势。


    崇佑帝不知道凤云鹤想要阻止的是什么事,稍稍有些好奇,“镇北王,你们在说什么呢?”。


    凤云鹤上前一步,面沉似水的回道:“回官家的话,是我的下属想用自己的封赏跟官家求一个恩典。”


    “哦,”崇佑帝好奇的挑眉,“什么恩典?”


    他也是看过话本的人,在那些故事里,有些有功于朝廷的臣子会想用自己的封赏为父母求诰封,或是在家乡为自己的族人重修宗祠。


    这些都是积功德的事,上位者也乐意成全。


    崇佑帝兴致勃勃的想,换了是他,他也乐意成全。


    传出去,这也是一段佳话。


    崇佑帝还等着凤云鹤说话,就见他朝着身后使了个眼色,然后一员小将走了上来,略有些拘谨的给他行礼。


    新封的明威将军司空。


    崇佑帝对他也有印象,这人几次攻城都在前锋营,身手极好,据说还是个神箭手。而且满殿相貌各异的文臣武将,多一半儿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帮子,不得不说,人都是视觉动物,像明威将军这种年轻英俊的少年将军还是很能吸引视线的。


    崇佑帝上下打量他,“你叫司空?”


    “回官家的话,末将司空,想拿封赏求官家一个恩典。”司空毕竟是头一次见皇帝,心里还是有些小紧张的。


    他面前的这一位,可是这个时代最有权势的人。


    崇佑帝鼓励的看着他,“你说。”


    司空深呼吸,然后勇敢的抬起头,有些失礼的与崇佑帝来了个四目交投,“末将想状告两个人。”


    崇佑帝心中大奇,这小将军是把他当成了青天大老爷?!


    “告谁?”崇佑帝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陡然生出了一丝不妙的预感。但话已出口,这个时候拦住不让司空说话已经不现实了。


    他听到司空的声音铿锵有力的说道:“末将要告慎国公虞道野骗婚,告长荣公主逼死人命!”


    一石激起千层浪。


    崇佑帝也身躯一震,“谁?!”


    这,这是告他的姑母?!


    崇佑帝第一反应是赶紧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闭嘴。


    “告状,不是应该去京畿衙门吗?”他盼着这个小子识趣的顺着他的话走。


    但司空只是抬着头,一脸纯良无辜的看着他,“这桩案子,二十年前我舅舅就告过官,但没人敢接状纸。”


    司空说着,从一堆证据里找出了李骞和夏瓶等人二十年前的状纸和证词。左右看了看,向旁边走过去两步,交给一旁服侍的内侍,示意他递上去。


    内侍不敢细看,垂着头托着这些轻飘飘的纸卷走上去,递给了于成明。


    于成明也觉得棘手,将这东西递上去的时候,脑袋垂的低低的。


    崇佑帝扫了两眼他递上来的状纸,的确纸张泛黄,边边角角都有磨损的痕迹,看上去是多年前的东西。


    二十年前管着京畿衙门的人还不是蔡茂德,不过一样是个胆小怕事的软蛋。


    崇佑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说“朕给你打包票,他一定敢接”或者“京畿衙门一定会秉公处置,你只管去告?”


    这话要是漏了出去,蔡茂德还不知要怎么误会。搞不好事情反而会被闹大。而且以卑告尊,这种案子会很快在坊间传播开来,到那时,皇家的面子丢的更多。


    崇佑帝脑海中反复权衡利弊,最后还是觉得就让这个小子在朝堂上说吧,至少官员们心里都有一杆秤,不该编排的,不会往外说。舆论方面,反而更容易控制住。


    崇佑帝的脸色沉了下来,“你说吧。”


    他居高临下盯着司空,希望他看出自己的不悦,老老实实的闭上嘴。


    但司空却丝毫也没有接收到他暗示信息,反而唯恐天下不乱的开始陈述案情了。


    怎么当朝告状,他在心里已经推演过无数次了,如何让旁人不能插嘴制止他,如何及时地穿插证据,每一个步骤,他都胸有成竹。


    他将证据按照时间线排列出来,平放在大殿的地板上,一一指给崇佑帝看,“这两位是当初帮助虞道野办路引的人,可以证明李道确实就是虞道野。”


    “这是李持盈族叔的供词,李道入赘李家,婚书就是他起草的,他也是证婚人,婚书上还有他的签名手印。”


    “这几份是李家的下仆的证词。”可以证明长荣公主是如何跋扈地将李家的人都关了起来,又是如何逼迫李持盈低头的。


    大约在长荣公主的眼睛里,区区一个民女竟然还敢跟她顶着干,简直不识抬举。


    崇佑帝听到一半儿就开始后悔了。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他不能直接说“你不能状告宗室”这样的话。宗室跋扈,年年都会闹出一些事情来,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他,他至少在表面上要做出秉公处置,要给臣子足够的维护这种姿态。


    不能让人说闲话,说他这个当皇帝的偏倚了宗室。


    但这孩子呈上来的证据实在太充分了。不但有状纸,有物证,还有人证。


    他准备的越是充分,崇佑帝就越是感觉棘手。


    而且这案子并不复杂,复杂的地方,无非是长荣公主的身份——崇佑帝肯为了一个下臣就惩罚自己的姑母吗?!


    凤云鹤冷眼旁观,心里渐渐涌起一团怒火。


    这么些年来,他们吃了朝廷这些蠹虫的多少暗亏,明着暗着的欺负打压就不说了,一边推着他们送死,一边儿又顾虑他们手中有权,鬼魅伎俩层出不穷。


    没一个好东西!


    他今天非得让崇佑帝打了自己的老脸不可!


    凤云鹤站了出来,很恭敬的向崇佑帝建议,“既然告的是慎国公母子,总要让被告有机会替自己申辩。官家不如请上公主和国公爷,听听他们怎么说。”


    崇佑帝这才反应过来,今日大朝,虞道野竟然告假了。


    不对,不是他告不告假的问题。堂堂公主怎么能因为有人告状,就被带上大殿跟人对峙?这成何体统?!


    崇佑帝紧盯着凤云鹤,想看出他说这话到底有什么用意。


    但很快他就发现,等着看热闹的人竟然还不少。陆续有臣子跳出来说应该召长荣公主母子俩上殿来申辩。


    连礼部尚书都含蓄的提了一句,说长荣公主可由太后陪同,垂帘于侧。如此一来,既符合了问询的流程,也不至于抛头露面失了礼仪。


    崇佑帝有些骑虎难下了。


    他把目光投向左光书,却见他微微颌首表示赞同。


    直到这个时候,崇佑帝才模糊觉得,他的臣子们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的一个……与宗室叫板的机会?


    可是为什么呢?!


    他模糊记得有人跟他说过,某个臣子的老娘上山去烧香,出城的时候遇到长荣公主的车驾,因为老太太的马车让路慢了一些,被长荣公主的手下粗暴赶到一边,老太太在车里碰伤了头,回来就病倒了。


    是谁的老娘来着?!


    崇佑帝一时想不起来,只模糊记得自己还赏了些补品给那位老太太。


    还有一次,有位大臣跑来哭诉,说长荣公主在某家的宴会上掌掴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正值妙龄,结果出了这样的丑事,谈好的婚事也黄了。


    他当时温言安慰,只说长荣公主性子急,但本性并不坏。而且她在皇室中辈分太高,他也不好出言责罚云云。


    后来那位小娘子好像嫁去了外地……


    这样的小事,他陆陆续续听了不少,都只是左耳进右耳出。但如今一桩桩一件件地都翻出来,崇佑帝才惊觉长荣公主得罪了不少人。


    竟然没有人替她说一句求情的话!


    崇佑帝感受到了一种微妙的被臣子们联手逼迫的压力。


    而最让他愤怒,同时又有些惊讶的的是,在长荣公主面前,朝堂上彼此之间暗潮涌动的文臣武将,竟然因为出现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而空前的和睦了!


    崇佑帝怒火中烧。


    于成明接收到了左光书的眼色,忍不住轻咳一声,小声提醒崇佑帝,“官家,长荣公主再怎么尊贵,也尊贵不过官家。她,她到底也只是个公主啊。”


    崇佑帝一下就明白了于成明话里暗示的意思:众臣针对的并非是他,而是公主——还是一位跋扈到激起众怒的公主。


    臣子们也只是想逼着他表个态:是维护臣子?还是继续站在公主一边,由着她飞扬跋扈,折辱朝臣?!


    朝堂上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崇佑帝沉声说道:“传慎国公上殿。传长荣公主上殿。”说完,大约也觉得一位公主被传到大殿上与朝臣对峙太丢脸,又补充了一句,“请太后上殿,侧殿垂帘。”


    在冰冷的金砖之上跪了半天的司空,终于轻轻的松了一口气。


    来了就好。


    他想,他怕的就是他们不来。


    第215章 臣领罪


    朝堂上崇佑帝左右为难的时候,长荣公主就在太后的康宁殿。


    这事儿说来也巧,大朝这日,慎国公父子俩人一起报病,长荣公主派了身边的人过去询问,都被父子俩给敷衍过去了。


    长荣公主就觉得这父子俩有些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她正酝酿着要不要在家里发作一通的时候,接到了崇阳公主递来的帖子,邀她一起进宫去探望太后。


    长荣公主身边的老嬷嬷也劝她不要总是冲着驸马父子俩耍威风,就这么的,长荣公主索性接了帖子,进宫去散一散自己的满腹怨气。


    其实她与太后这一对姑嫂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太后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她从小嫔妃一步一步爬上太后的宝座,不知道吃了多少辛苦,与长荣公主这种从生下来就不需要看人脸色的天之骄女,天生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作为太后的亲生女儿,崇阳公主不会不知道太后对长荣公主的看法。不过俩人脾性不合不要紧,她看重的本来也不是长荣公主对太后的影响力,而是她的身份。


    作为当今天子的亲姑姑,她表个态,哪怕是太后,也是要斟酌一二的。


    长荣公主也知道崇阳公主又在为她那个讨债鬼的女儿操心了,想推出她来劝一劝太后。她有些看不上太后的固执,如今满京城谁家不知道福莲县主与乔晖的那点儿破事儿呢?不早早将这孩子嫁进乔家,日后再闹出什么丑事,丢脸的还不是太后她老人家?


    长荣公主觉得留在家里看着她家一大一小的两个讨债鬼心烦,但太后的死脑筋更让人心烦。


    就好比这会儿,无论她和崇阳公主怎么旁敲侧击的提起小一辈的亲事,太后就是不肯接话。


    长荣公主渐渐不耐烦起来。


    就在这时,帘外有小内侍来回话,说官家请太后和长荣公主去昭德殿。


    正在闲聊的母女俩都愣住,太后微微皱眉,“去昭德殿?”


    以前可从来没有这种事。后宫女子哪里能跑去前殿?


    “出了什么事?”太后通过这个消息敏锐地嗅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味道。


    小内侍偷瞟一眼神色不耐烦的长荣公主,轻声说:“听说有人状告公主殿下。”


    满殿的人都望向长荣公主。


    长荣公主微怔,随即便勃然大怒,“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找我的麻烦?!”


    小内侍瑟缩一下,期期艾艾的说:“好像是……是说殿下逼死了他娘。官家请殿下过去把这事儿说清楚。”


    长荣公主面色微变。


    小内侍的话说的再婉转,大家也都听明白了,这就是要她上殿去与原告对质的意思。


    长荣公主保养得宜,年近耳顺,面貌仍如中年妇人一般。如今满脸怒容,神色便也狰狞起来了,崇阳公主都有些不大敢看她了。


    太后扫了长荣公主一眼,问那小内侍,“官家还召了什么人?”


    她得搞清楚事情严重到了什么程度,然后再斟酌要不要保下长荣公主。作为崇佑帝的生母,她也知道当初她儿子争夺帝位的时候,长荣公主出了多大的力气。


    小内侍说:“听说除了国公爷和老国公,还有好些证人呢。”


    太后的心沉了沉。


    这倒不是说她对长荣公主有多深的感情,而是身为皇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长荣公主没脸,毁的还是她儿子的脸面。


    太后沉着脸站了起来,“那就过去看看吧。”


    长荣公主坐着没动,眉头微蹙,眼中满是不耐烦,“娘娘何必将这些刁民看在眼里……什么人,也配与天家公主当堂对质?!”


    太后简直想骂娘了,她倒是不想将刁民看在眼里,但人家都已经把状纸递到了昭德殿上!这个时候拖着不去,只会更丢脸。


    太后可不想让自己儿子再担上一个“纵容宗室”的罪名,她微微垂眸扫了一眼满脸骄矜的长荣公主,转头对小内侍说:“前面传话,我们这就过去。”


    长荣公主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声音也有些尖利,“娘娘当真的?”


    太后淡淡与她对视,“你想清楚,是让人告到官家面前?还是让人直接告到大理寺?”


    长荣公主语塞,片刻后悻悻起身,“天生的贱种,早知道留他一条命这么麻烦,当初直接扔到河里就好了。”


    太后狐疑的上下打量她,“看来你是知道这事儿的,告你的……是什么人?”


    长荣公主假装没有听见,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娘娘说去,那就去看看吧。”


    太后顿觉长荣公主心里有鬼。


    昭德殿。


    虞道野一家还没来,崇佑帝只能硬着头皮把证人宣上殿来一一询问。


    司空的证人准备的太齐全了:证明虞道野身份的、证明婚书的合法性的、证明李持盈在京城的遭遇的……


    崇佑帝一边觉得或许当武将的人都是如此心思缜密,一边又忍不住开始阴谋论。一件事展现出来的样子太齐全,很难让他不怀疑这里头的真实性。


    司空与凤随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崇佑帝的神情他们看的清清楚楚。


    这也是他们事先就讨论过的问题:崇佑帝愿意让臣子一巴掌扇到脸上来吗?!


    答案毋庸置疑。


    所以司空告状的结果,很可能就是高举轻放,长荣公主可能会被太后训斥,虞道野很可能只是罚薪。


    不会再重了。


    毕竟李持盈是自尽。


    在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的观念里,李持盈一个平民女子,慎国公府肯收她做一个偏房,已经是她天大的福气了。逼死人命,对他们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说,只是丑闻,却不是犯罪事件。


    凤随曾问司空,“你期望什么样的结果?”


    司空想了很久,对他说:“扒下他们的脸皮,让天下人都知道这些权贵是如何不把平民的命看在眼里。”


    这种事,影响可大可小,端看怎么操作了。


    林玄同卖国求荣,已经扒了朝廷一层脸皮。宗室跋扈,逼死人命,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只会在民间激起更大的怨气。


    司空盼望着崇佑帝不要辜负他的期待,只管去护着他的姑母吧,他越是护得紧,这件事在民间就越是会激起更为激烈的反噬。


    他等着看这些权贵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李家族叔、下人们,以及各位证人都被问询过一轮之后,大殿里的文臣武将基本上都已经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人证物证俱全,案情清楚明了。这样的一桩案子能拖二十年,无非是因为长荣公主与慎国公府的身份地位。


    虞道野父子俩也终于上殿了。


    虞道野身穿朝服,端凝持重,但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的老爹虞谅却仿佛老了好几十岁,走在虞道野身边的时候,神情萧索,后背都有些驼了。


    虞谅随着虞道野的目光望向司空,神色有些复杂。


    崇佑帝示意于成明将大殿里的情形说了一遍,然后问虞道野,“司将军所说,爱卿有什么要反驳的?”


    虞道野的目光从司空脸上收了回来,规规矩矩的对崇佑帝说:“臣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这孩子所说,俱是实情。”


    殿中顿时大哗。


    司空也懵了一下。之前那次见面,虞道野也说过类似的话,什么想做的事只管去做,但司空也只当他是为了跟他套交情所以故意说的面子话。


    谁知道竟然是来真的呢?!


    崇佑帝也懵了,这么大的事,他就这么痛快的承认了?反驳一下都没有?


    他把目光投向虞谅,试探的问道:“老公爷有什么要说?”


    虞谅叹了口气,“老臣也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呢?


    那可是他亲孙子。还是他儿子满怀愧疚,等待了二十年的孩子。说不定,还是他心目中唯一肯承认的儿子。


    崇佑帝和满朝文武都傻眼了。头一回见到原告递上状纸,被告全盘认下的。这,这也认的太痛快了吧?!


    崇佑帝不死心的追问,“你当初骗婚?入赘?”


    虞道野摇摇头。


    崇佑帝刚刚松一口气,就听虞道野说:“入赘是真,但并非骗婚。微臣当时年轻冲动,不想一辈子困于妇人之手。”


    妇人是谁,满朝文武没人不知道。


    崇佑帝也听说过自己姑母的种种“壮举”,一时间只觉得脸上发热。但凡男人,就没有谁乐意让自己老娘管着吃喝拉撒的,但偏偏孝道两字又压得人不能反抗。依着崇佑帝对长荣公主的了解,虞道野但凡反抗,她是一定会拿着“不孝”的罪名来打压的。


    虞道野没有看司空,他只是看着崇佑帝,一字一句的阐述自己的罪名,“微臣当时走投无路,只想离开西京,换一个身份活下去,后半辈子能过的像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被人呼之即来喝之既去。”


    旁边有人忍不住插嘴,“身为人子……”


    虞道野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打断了这人的指责,反问道:“身为人子,本官已将前途、婚姻拱手奉上,老大人还希望本官如何孝顺?”


    他这样一说,倒是有不少人想起虞道野年轻时候曾经想要去投军的事来。虞家是武将世家,虞谅自己当年也是武将出身,但虞道野却一辈子没有出过西京城,只在青羽卫领了个闲差。与虞家的祖先相比,算是很不成器了。


    虞家的爵位,可都是在战场上拼杀回来的。


    虞谅也斜了那插嘴的文臣一眼,铿锵有力的反问一句,“公主大约是与我虞家有仇,我的儿子但凡想要上进,她必要伸手阻拦。老臣不得纳妾蓄婢,一把年纪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却被她困于京城,一事无成。”


    刚才插话的文臣彻底闭嘴了。


    虞家一门武将,传到虞谅这里,尚了公主,从此再没有机会披甲上阵给虞家挣军功。等轮到他儿子,更是养成了一只鹌鹑,虞家的传承算是断在长荣公主手里了。


    但要说长荣公主溺爱孩子,不舍得儿子辛苦吧,也不是这么回事儿。虞道野自己倒是想上进,但她却不想让儿子离开她的手掌心。


    这副做派,说起来还真是挺像虞家的仇人。


    昭德殿里沉默了一会儿,虞道野又把话题拉了回来,“微臣没想骗婚,事实上也是骗婚了。至于李氏自尽,虽然不是微臣下手,但有公主逼迫于前,又有微臣不作为在后……微臣罪责难逃。微臣愿领罪。”


    一句领罪,让崇佑帝也没了话说。


    恰在此时,就听侧殿的珠帘后一道傲然女声尖声喝道:“领什么罪?!贱人自己寻死,于旁人何干?”


    第216章 引线


    司空精神一振,等了这么久,正主可算来了。


    他可是当过捕快的人,论起跟各种嫌犯打交道,他可是专业的!


    司空忙说:“国公爷是否有罪,自有官家做主,微臣不敢置喙。微臣今日告的只有长荣公主一个人!臣告她囚禁民女,逼死人命!”


    铺垫了那么久,司空终于逮住机会掀开了自己的目的。


    虞道野是可恨,但更可恨的还是长荣公主,司空早知道不可能将这母子俩来个一网打尽。那就只能……擒贼先擒王了。


    虞道野也露出愕然的神色,随即便平静了下来。


    他猜到了司空的打算。


    这样也好。他想,他的儿子比他有脑子,性格也比他更果断,更懂得如何在劣势中权衡利弊,去争取最好的结果。


    珠帘后,太后面沉似水。


    长荣公主却气得坐不住了,顾不上小内侍传话,拍案而起,“笑话!囚禁民女?!逼死人命?!小将军说的是谁?”


    司空扫一眼微微晃动的珠帘,一字一顿的说道:“陇右、李家娘子……你儿子当初入赘的那个李家。”


    “哦,是她啊。”长荣公主做出一副刚刚从记忆里扒拉出这么一号人物的样子,语声轻蔑的哼了一声,“她自己个儿找死,怪得了谁?”


    司空也学着她的语气哦了一声,“她是自尽没错。不过将她从陇右一路挟持到京城的,正是殿下吧?”


    长荣公主作为皇室现存的最为年长的公主,被人捧了一辈子,养出了一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脾性。就连在太后面前,她也一向我行我素。此刻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咄咄逼人的问到脸上,登时不悦。


    “挟持?”长荣公主冷笑,“我用得着挟持一个下贱女子?是她舍不下国公府的富贵,自甘下贱……”


    “还请殿下积点儿口德吧。”司空冷声打断了她,“她若是贪慕富贵,会宁可把孩子送进寺庙,也不愿意进国公府做偏房?”


    长荣公主被噎了一下。


    司空又道:“俗话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长荣公主勃然大怒,“放肆!”


    司空没搭理她,而是冲着崇佑帝规规矩矩地跪下,“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请陛下给微臣一个公道。”


    如果说之前朝堂上的气氛,还有几分君臣闲话、商量着解决问题的气氛,“陛下”这个极为正式的称呼一出来,所有的人都不自觉地端正了一下表情。


    崇佑帝也觉得一股凉气从背后窜了上来。


    小将军这是拿定主意忽略掉他之前的明示暗示,也不打算给皇家一个面子,非要逼着他表态了。


    凤云鹤从队列中站了出来,跪在了司空的前方,朗声说道:“陛下和各位大人已经审过了证人。人证、物证俱全,案情清楚明白,请陛下给臣子一个公道。”


    凤随出列,在凤云鹤身后跪下,“请陛下给臣子一个公道。”


    陆陆续续有武将出列,加入了这个行列。


    “请陛下给臣子一个公道”这句话在昭德殿此起彼伏。


    崇佑帝开始觉得屁股下面的龙椅有些烫人了。


    珠帘后,长荣公主简直要气疯了,她仗着自己年长,身份又高,一把掀开珠帘,从侧殿走了出来。


    身份尊贵,可以享受的资源就更充足。至少从司空的角度看过去,觉得她这张脸皮简直比虞道野还要鲜嫩,只是柳眉倒竖,神色骄矜,眼中溢满杀意。


    “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欺到我头上!”她这样说。


    司空与她对视片刻,转头望向崇佑帝,一字一顿地问道:“敢问陛下,宗室女眷敢逼死人命,且洋洋自得,毫无廉耻之心……谁给了他们如此狂妄的胆子?!难道在宗室中人的眼里,陛下的江山就是他们的江山,可以任由他们为所欲为,陛下的子民就是他们眼里的牲畜,可以由着他们欺凌打杀,却不必经过陛下的准允?!”


    凤云鹤在心里暗暗赞了一句好。


    这把火,终于烧到了整个宗室的头上。


    皇族接受全天下的供养,高高地凌驾于天下百姓与普通官员之上,享有天下人所没有的特权,骄奢淫逸,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皇权所带来的好处。


    哪怕是左光书这种朝廷重臣,见了他们也会客客气气。但他们的客气有几分真心,这里头的事儿就不好说了。


    但没人说,不代表没人意识到宗室与朝臣之间越来越深的分歧。


    宗室名声不好听,更多的是他们自己行为不检。


    人么,有了特权的时候,就总会按捺不住地用上一用。同样的事情别人做了要下狱,他们只需要亮出身份。


    更多的时候,他们的身份带来的是物质方面实实在在的好处。无数的人捧着真金白银到他们的面前,求升迁、求官职、求好处……


    一个人,总是处于被人追捧的状态,他会怎么样?


    李持盈这件事是远的,其实就在这西京城里,哪一年没有宗室子弟闹出事情来?至于欺凌到普通官员头上,那更是家常便饭了。


    可以说,朝臣与宗室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差的只是一根引线。


    如今,司空就把这跟引线给点着了。


    “请陛下给臣子一个公道。”左光书也在御座下跪了下来。


    他一跪,身后文臣们哗啦啦跪了一地。


    崇佑帝眼瞳骤然一缩,盯着左光书的时候简直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明明记得左相与端慧郡王来往颇为密切,两家似乎还是儿女亲家……对了,左相家里的嫡长女,就是嫁给了端慧郡王的大儿子。


    崇佑帝有一种被信重的臣子背后捅了一刀的感觉。就在一刻钟之前,他还坚定的认为无论凤云鹤怎么挑拨群臣,左光书都会站在他这一边……


    崇佑帝眼里冒火,简直想用目光扒开左光书的外皮,看一看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不会是凤云鹤贿赂他了吧?!


    左光书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他是丞相不假,但大宋朝官员太多了,丞相也并非就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尤其宗室的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就算是他,也会觉得颇多掣肘。


    如今凤云鹤这老东西忽然就把矛头对准了宗室,左光书跟着看了半天热闹,忽然就意识到这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机会啊。


    想他堂堂丞相,难道愿意每每看着宗室的脸色行事?!难道他不想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于是,他脑中灵光一现,也跟着跪下了。


    如果说崇佑帝是感觉到了被臣子逼迫的压力,长荣公主就是怒发冲冠了。


    在她看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而且还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贱人自己寻死也要算到她头上?!


    她一眼扫过,见自己的丈夫儿子也站在司空身旁,心里越发恨怒,觉得这两个软蛋,竟然由着一个小杂毛骂到了她的头上来。


    她的皇帝侄子似乎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满朝文武的逼迫。


    长荣公主压根也不将这满殿的人放在眼里,她大步流星走了过去,长袖之下,一条漆黑皮鞭顺着她的裙袂蜿蜒滑下,如同一条毒蛇。


    她停在司空面前,朝着他重重挥出一鞭。


    虞道野大惊,臣子上殿是不可能带着武器的,司空身上哪怕穿着铠甲,这一鞭子若是抽在裸露的皮肤上,估计也会伤的不轻。


    他刚要扑过去挡着司空,就见司空抬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那条鞭子就被司空拽到了手里,然后司空反手一鞭子,将长荣公主抽翻了。


    昭德殿里所有人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神来一笔,都傻了。


    崇佑帝都呆住了。


    他做梦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能看到他高高在上的姑母能被人一鞭子抽翻在地这种奇景——还是在昭德殿上,还在他的眼皮底下。


    司空那一鞭子完全是条件反射。


    真的。


    他胆子再大,也不会想到要在皇帝面前挥鞭子,打的还是他的姑母,还是他血缘关系上的……亲奶奶。


    在讲究伦理的这个时代,这些大臣们会抬出“不孝”的大山来压死他。而且还是在皇帝面前,仅仅是“御前失仪”一项罪名,就够斩断他的前途了。


    但是一鞭子挥出之后,他忽然就有一种破罐子破摔似的畅快,心想反正人也打了,反正前程也没了,说不定命也要没了,那就……干脆抽个够本吧。


    啪。


    又是一道凌厉的鞭声。


    伴随着女人凄厉的呼号,几乎贯穿了满朝文武的耳膜。


    长荣公主被鞭子抽打得满地乱滚,爬都爬不起来。


    她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一把年纪了,反应本来就慢些,又不是什么有武艺在身的高手。平时欺负人的时候,无非是仗着别人不敢还手。


    如今她面对的是战场上打过滚的小将军,司空会站在那里由她欺负吗?!当然了,从策略上讲,拼一个苦肉计,让满朝大臣们看看天家公主是如何跋扈的,才对司空更为有利。


    但司空不愿意。


    哪怕是为了他枉死的亲娘,他也不愿意吞下这个哑巴亏。


    长荣公主的惨叫声把崇佑帝和大臣们被震飞了的魂儿给唤回来了,这才发现长荣公主已经凄惨的没个人形了,头发蓬乱,首饰乱七八糟地掉落在地,一身华服都抽成了碎布,金砖地上更是血渍斑斑,就像刚刚发生了什么命案一般。


    虞道野面无血色地扑过去想拦住司空,但司空身手太利落,他不但没有抓住司空,反而被他趁势抽了几鞭子,身上的袍子都被抽烂了……正好,苦肉计就让虞道野这个当儿子的来演吧。


    虞道野脸颊上还挂着一道血痕,怒声嘶吼,“你给我住手!”


    这死小子是想把天给捅漏了吗?!


    司空反手又给了他一鞭子,“这一鞭子是我替我娘抽的!”


    虞道野,“……”


    这臭小子可真使劲儿啊。


    凤云鹤看了半天的热闹,眼凑着于成明要跑去喊御前侍卫了,连忙三步并做两步地冲上去,劈手夺过了司空的鞭子,按着司空跪下了。


    “臣御下不严。”凤云鹤如是说:“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身为人子,谁能忍受仇人当面诋毁自己的母亲?!司空举止失仪,但念他一片孝心的份儿上,求陛下网开一面,饶了他这一遭吧。”——


    作者有话要说:


    司空:老子不活了,必须拉个垫背的~


    第217章 先来后到


    长荣公主被宫人们急急惶惶地扶起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腥红。这是额头的鲜血流下来,模糊了视线的缘故。


    她的脸受伤了。


    但这个时候她全身上下哪里都疼,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这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她当着满殿的朝臣挨了打,面子里子都被人踩到脚下。对她来说,这种奇耻大辱比死还要让她难受。


    她的惨叫在宫人们围上来,隔开了她与司空之后就变成了愤怒的咆哮。她气怒交加,语无伦次的让崇佑帝严惩司空,为自己出一口气。


    崇佑帝也被她满脸是血的样子吓住了,于成明护在崇佑帝的身前,忙不迭地示意宫人们加快动作,将长荣公主送去偏殿,免得惊扰了崇佑帝。


    他的小徒弟于再山已经先一步跑去喊太医了。


    隔着大半个昭德殿,左光书的目光与凤云鹤碰在一起。


    两个人都是斗了半辈子的对头,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左光书是在问,需要老夫出手了吗?条件谈谈?


    凤云鹤的意思更直白了,就算弄倒了他手下的得力干将,也不等于就拿住了他的命脉。打蛇要打七寸,得罪人也要看看得罪的有没有价值,值不值得下手。


    左光书也不得不承认,就算这会儿踩死了司空,对于凤云鹤而言,的确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


    一个从四品的武将,在凤家军的阵营里并不是不可替代的存在。


    这个时候得罪凤云鹤,没有意义。


    崇佑帝徐徐吐出一口闷气,一双细长的眼睛里盛满了怒火,“司空,你在昭德殿上对长荣公主大打出手。你可将朕放在眼里?!”


    司空想辩解,被凤云鹤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左光书也十分及时地跪了下来,语气恳切的对崇佑帝说:“陛下息怒。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于旁人而言,看到的是天家公主,但在司将军的眼里,他看的只是杀母仇人啊。陛下。”


    崇佑帝,“……”


    崇佑帝觉得今日的大朝会简直是见了鬼,左光书与凤云鹤这一对老冤家今日联起手来了!


    不过左光书的话也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尖上。他怒的,无非是司空身为臣子,目无君上。但这话让左光书绕了个弯儿来说,就是司空心思直率,孝顺,一心只想报仇,他看见的只是仇人,而并非仇人的身份。


    朝臣们也慢慢从这一场突发事件带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


    天啊,他们都看到了什么啊,竟然真有愣头青拿着鞭子在昭德殿打人——打的还是长荣公主!官家的亲姑母!


    不对,鞭子是长荣公主带进来的……带着鞭子来昭德殿,不得不说,长荣公主确实狂妄。


    凤云鹤的手下也抓住了这一条,直言长荣公主目无君上,官家传召,她竟然敢带着鞭子来面圣!


    这一点,崇佑帝心中也有些不满。


    哪怕长荣公主是他的姑母,这样的做派也未免有些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意思。他为了长荣公主的面子考虑,特意让太后陪着她一起来昭德殿,但这并不表示她的地位比太后更尊崇。太后尚未有所表示,她先拎着鞭子跳了出来。


    崇佑帝觉得,长荣公主确实有些过分。


    “陛下召见长荣公主,是为了给她一个替自己辩解的机会。这是陛下仁厚。”左光书娓娓道来,语气不急不缓,“但是长荣公主带着鞭子上殿不说,还不经陛下同意,就要鞭打朝廷大臣……这,说句不好听的话,谁给她的权利在昭德殿上撒泼?”


    凤云鹤嘴角微微一挑,又不动声色地按了下去。


    不得不说,要论耍嘴皮子的能力,还得看这些文臣。


    他们不但会抓重点,更擅长把问题引申、发散……不知不觉,将崇佑帝的一肚子怒火就从司空以下犯上,鞭打公主的“点”上转移到了长荣公主对崇佑帝毫无敬畏之心的“点”上。


    事实也确实如此,崇佑帝是长荣公主的侄子,她在他面前一向是以长辈自居。崇佑帝又感念争夺大位的时候,长荣公主对他的协助,所以一向待她都十分的尊敬。如此一来,就越发纵容了长荣公主的气焰。


    可在崇佑帝面前,无论多深的亲戚关系,也越不过一道坎:君臣有别。


    长荣公主却把这最重要的问题给忽视了。


    “陛下就算要对司将军施以薄惩,也请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了结了司将军状告长荣公主的案子。”左光书恳切的说:“否则,明明长荣公主有错在先,受罚的却是苦主。这般行事……难以服众啊陛下。”


    凤云鹤在心里给左光书竖了一根大拇指。


    这话说的好。


    先来后到,别管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司空是苦主,就算要治他的大不敬之罪,也要排到长荣公主的后面。


    到那时,看看谁还会为了一个失势的公主来得罪朝堂上炙手可热的镇北王。


    崇佑帝的怒火在左光书有理有据的叙述中渐渐的消散了。


    他看过司空呈上来的种种证据,也亲自审问了一个一个的人证,对于当初李持盈一事已有较为周详的了解。


    这件事一开始确实是长荣公主以势压人。假若换一个秉性柔弱温顺的女子,恐怕也就乖乖听话了。等她进了慎国公府,变成了虞道野的偏房,这件事自然就无声无息的被按了下去,不会在坊间翻起任何水花来。


    但谁能想到,李持盈偏偏就是那样一个宁折不弯的硬骨头呢?!


    来龙去脉已经一清二楚,差的不过是被告一方的证词。


    崇佑帝的脸又沉了下来,转头吩咐于成明,“你替我问一问公主,李氏进京,是不是受她胁迫?!李氏不肯为妾,她是不是就将人囚禁起来,不许离京?李氏的住处是不是有她的亲卫看守……她怎么回答,你一个字不许漏下!”


    这就是要给长荣公主做笔录了。


    左光书忙说:“于总管一人去问,不合规矩。”


    大理寺问案也没有这么问的。


    凤云鹤在旁边帮腔,“还是劳动公主过来一趟,当着陛下的面把话说清楚吧。万一传话有误,对殿下不公平。”


    崇佑帝迟疑了一下,飞快地扫一眼珠帘,之前坐在那里的太后在大殿上起了乱子之后已经带着人离开了。


    崇佑帝知道太后对于这位小姑子一向有些不耐烦。


    他回头看一眼左光书,点点头,“带公主上殿。”


    司空一直被凤云鹤给按着,这会儿听见让长荣公主上殿,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他一抬头就见虞道野正看着他。他的眼神略有些呆滞,好像看着他,又好像只是目光恰巧落在了他身上,而他的灵魂早不知飞去了哪里。


    注意到司空在看他,虞道野回了魂,似乎是想冲着他露出一个安抚的表情,但他一向都是摆着高冷霸总的架势,冷不丁想和煦一下,也挤不出来相应的表情,司空反而觉得他现在的样子看上去纠结得很。


    他大约是想安抚一下儿子吧。但转念就想到刚才挨了打的可是他老娘。若是只顾着安抚儿子,落在别人眼里,会让人指责不孝。可要让他看着自己儿子挨鞭子,他心里也是不乐意的。


    司空叹了口气。


    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的时代,虞道野这样的……大约就是天生为了来还债的……


    司空又看一眼他身旁的虞谅,虞谅却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万事都不被他放在眼里似的。


    他人长得清瘦,面容与虞道野有六七分的相似。听说他年轻时候也带过兵,不过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出为将者的勇武悍气了,他的气质风度更像一位儒雅的文臣。


    司空猜想虞谅对于如何培养自己唯一的儿子肯定是有规划的,只可惜他在长荣公主面前没有发言权,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关废了。


    这父子俩……大约都是来还债的。


    就在各位大臣暗搓搓地打着眉眼官司的时候,长荣公主被内侍推着上来了。


    她身上的鞭伤已经被处理过,上了药,仔细地包扎起来了。身上的衣服也另外换了一件。妆容经过整理,头发也重新梳过。


    司空冷眼旁观,觉得她约莫是知道了崇佑帝对她带着鞭子上殿一事感到不满了——毕竟是皇帝的姑母,有能力在宫里安插几个耳朵也不难理解。这会儿坐着轮椅被推上来的时候,神情很是谦恭,还带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味。


    司空,“……”


    这皇宫大院里养出来的女人可真不一般啊,天生自带权衡利弊的警示系统。估计脑袋上的天线比天线宝宝的都要灵敏。


    于成明上前,先行了个礼,然后板着脸开始一字一顿的代替崇佑帝问话。旁边还有个临时被点名的中书舍人做笔录。这些人平时都是替皇帝起草诏书的,如今被抓来记录审案流程,简直大材小用。


    这会儿朝堂变成了审案现场,主审也变成了大理寺卿。用左光书的话来说,哪怕告状告到了御前,也要按照正式的流程来,免得事后受人质疑。


    至于受谁质疑,他没说。反正大家心里都明白,像司空这种等级的小军官是没有那个能力质疑朝堂上的事情的。


    “请问殿下,当初是否挟持陇右李氏上京?”


    长荣公主手里握着一块丝帕,轻轻地在嘴角按了按,想发火又竭力地忍住了,脑子里想的还是刚才太后身边的嬷嬷说的话:“太后让老奴转告殿下一句话:是殿下的面子重要,还是朝廷的面子重要?”


    长荣公主知道,这是太后在埋怨她了。


    而且这件事已经被贱人的儿子抖落出来,人证物证俱全,崇佑帝是不可能公然护着她了。惩罚是一定会有的,但或许会看在她主动认错的份儿上,从轻处罚。


    “请问殿下,当初是否挟持陇右李氏上京?”


    长荣公主扫一眼站在勋贵当中头也不抬的虞谅父子,恨恨说道:“李氏已经跟我儿子成亲,怎么,她不该到我这个当婆婆的面前磕个头吗?!”


    “请问殿下,当初是否挟持陇右李氏上京?”于成明不厌其烦的又问一遍。他得到的命令是很清楚的,只要回答是或者否。


    长荣公主抿紧了嘴唇。


    大理寺卿对崇佑帝说:“请陛下允臣传唤国公府侍卫首领上殿。”


    长荣公主抬眸,目光凌厉的扫了一眼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不情不愿的说:“是,是我让人把她给我带回来的。”


    长荣公主眼中浮起怒气,转头盯住了司空。


    早知道李氏能给她惹出这么大麻烦,当初就该挖地三尺找出这个贱种……


    司空迎着长荣公主燃烧着阴冷怒火的目光,露出了一个极为愉悦的微笑。


    等了这么久。他想,我终于……要把你的脸皮给扒下来了。


    第218章 惩罚


    所有的事情都是如此,一旦有了一个缺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随着大理寺卿的不断提问,崇佑帝的脸色也越来越黑。


    不光是他,在所有人最初的预想中,哪怕长荣公主当真逼死了李氏,但她毕竟是他儿子的女人,逼迫之前总会先用上怀柔的手段。


    先礼后兵,所谓的手段无非就是这一套。


    女子么,哄一哄,许些好处,或者给她娘家许些好处,她自己又已经怀了身孕,没有哪个傻子会一开始就想着鱼死网破的。


    但事情的真相就是这么的……令人诧异。


    长荣公主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把儿子媳妇都打服了的目的下手的,手段粗暴又直接。她的要求直白地提出来:一二三,都是什么……听不听?不听就打,直到打压到你听话。


    她也没说先见一见儿子,听听他怎么解释,抓住了就直接让人关进小黑屋,水米都不给,让他自己反省。


    李氏这边也是让人给看住了,随身伺候的人多一半儿被关了起来,一步不许离开小院——你不是嘴硬骨头也硬,死活不肯做偏房吗?


    那就哪儿都别想去了,就在这里呆着吧。


    然后邻居就都知道了,这里住的是慎国公府的小公爷养的外室。


    大理寺卿扫一眼被临时宣召做笔录的中书舍人,又抛出了一个问题,“殿下自称只想对李氏小作惩戒。不知殿下当时是打算如何安置李氏?”


    这个问题好回答。


    长荣公主忙说:“她毕竟是我儿子中意的人,又有了身孕。哪怕她不肯服软,我也只会好好待她,将她接进府里,当成自己儿媳一般照顾。”


    司空怒气上冲,刚要反驳她这厚颜无耻的说法,又被站在身旁的凤随拽住了。


    司空转头,就见凤随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妄动。


    大理寺卿面无表情的从一叠证词中取出了夏瓶和春琴等几个下人的证词,“这几个人都说,殿下让人来传话,说的是李氏若是不肯做偏房,生了孩子之后,殿下会去母留子。”


    长荣公主尖声反驳,“绝无此事!”


    大理寺卿又取出一份证词,“这一份,是国公府师爷宋蕤的证词。殿下曾下令让他去见李氏,就说国公爷也知道了她的事,让她乖乖听殿下的话,否则去母留子。”


    长荣公主懵了一下。


    这些人怎么会有宋蕤的证词?!什么时候审的?!


    “绝无此事!”长荣公主一口否决。


    大理寺卿再次向崇佑帝提出要求,“请陛下允臣召宋蕤上殿问话。”


    长荣公主面色铁青,心里却不由自主的开始打鼓。


    这时,就见老国公虞谅出列,朗声说道:“此事,老臣可以为宋先生作证。确有此事。”


    长荣公主大怒,“虞谅!尔敢?!”


    虞谅在她的石榴裙下憋屈了一辈子不说,还耽误了自己的儿子,终于有机会掀掉头顶上的铁箍,只觉得扬眉吐气,哪里还有分毫的顾虑。


    “陛下面前,不敢妄言。”虞谅很是规矩的对崇佑帝说:“殿下对宋先生说,李氏乃民间女子,身份太低,不宜教养国公府的小郎君。她若是听话,府里也不差她的一双碗筷,若是不听话,那留着她一条命,反而会坏了殿下与自韧之间的母子情分。不如等她产子,赏她一碗药,以绝后患。”


    长荣公主又惊又怒又气,怎么都想不到被她压制了一辈子的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捅刀子。


    崇佑帝默然无声。


    大理寺卿便也没有再听这对夫妻掐架的意思,转而问起了下一个问题,“李氏产子之前,公主府的嬷嬷送上了一碗落子药。可是殿下的意思?”


    长荣公主冷笑,“绝无此事。”


    大理寺卿又一次请示崇佑帝,让带公主府的嬷嬷对质。


    这是司空也没有料想到的一个插曲。


    原来李持盈生孩子之前真有人借着公主身边老嬷嬷的手,送来了一碗加了料的补药。


    幸亏李持盈身边的人没有一个信得过这些人的,药让夏瓶倒了,药渣子偷偷摸摸留下来,后来见了李骞之后找了医馆去问,才知道的。


    长荣公主想阻止老嬷嬷上殿,但被大理寺卿给驳回了。


    她越是表现的这般急切,旁人就越是疑心她。只有虞道野,在接收到了长荣公主看过来的别有深意的一个眼神之后,陡然间反应过来了——药是从他们国公府送去的,只是送药的人并不是公主。


    虞道野,“……”


    他可真是白活了。


    家里的这些女人们一个比一个能耐,他就从来没有看清楚过她们。大约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


    司空也惊呆了。他没想到这里头还能审出这么一段插曲。


    不是公主,国公府里能使这种手段去害李持盈的人,也就只有虞道野的原配胡兰胡女士了。为的什么……不言而喻。


    司空看向虞道野的目光意味深长……这就是带着一身麻烦去入赘的后果。


    在虞道野的眼里,大约从来没有把胡兰放进眼里过。可就是这么一个一向被他忽视的人,也会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她儿子的利益,做出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虞道野在李持盈过世多年之后,再一次遭受到了命运的暴击。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后悔过。


    以前他想起自己在李家的一段过往,只会感叹命运待他不公,但这一刻,他真真切切的后悔自己不该入赘,不该一堆麻烦没解决,就招惹了李持盈。


    他以为他对李持盈的一片心意,是比什么都重要的。


    但头一次,他觉得他以往想的都不对。他的心意,那就是狗屁。没有他所谓的心意,没有他这个人,李持盈只会生活得更加和顺美满。她的儿子也不会像个孤儿一样,没吃没喝的在破庙里长大。


    没有他,他们母子俩的生活都会更美好。这个事实深深地打击到了他。让他自诩深情的嘴脸暴露出了最丑陋的一面。


    大理寺卿也被这个小插曲惊了一下,然后很快就把大家的注意力拉回到了长荣公主的身上。他将长荣公主的供词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示意一旁的内侍拿到崇佑帝面前,请他过目。


    崇佑帝面色铁青的从头看到尾。


    长荣公主供述的内容,抛开她为自己辩解的成分,所暴露出来的事实是与其他证人的说辞完全一致的。


    崇佑帝将供词交给了内侍,让他拿去给长荣公主按手印——虽然他们是在朝堂上,但审案的过程显然已经最大程度地复原了三司会审的模式和流程。


    长荣公主在闹了一通,结果给自己惹来一身伤之后就明白这一次她大约是躲不过了。挨罚是少不了的,重点在于挨多重的罚。


    宗室跋扈,崇佑帝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长荣公主心中暗恨,她成了杀鸡儆猴,用来警告宗室的那只肥鸡了。


    终于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刻。


    司空的耳朵伸的老长。就算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崇佑帝很可能只是高高举起,然后轻轻放下,但事到临头,他还是忍不住生出几分希望,希望他的仇人能够得到应有的惩罚。


    然后……


    司空就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满意还是失望了。


    他的仇人似乎都得到了惩罚,但这惩罚跟一条人命相比,又太过微不足道——关键是所有的人都还摆出了一副“陛下铁面无私,微臣感激涕零”这样的表情,让司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价值观是不是又跟这个时代有了分歧,以至于无法准确地评估惩罚的严重程度。


    虞谅被崇佑帝斥责治家不严,罚俸一年,禁足自省。


    虞道野私德有亏,国公封号收回,降为郡公,罚俸一年,禁足自省。


    长荣公主褫夺公主封号,食邑由朝廷收回。从此之后长荣公主的身份仅仅是宗室女,不再享受朝廷赐予的俸钱、春冬衣绢锦、禄米等等。


    除此之外,她还要到太后宫中,当着三品以上命妇们的面接受太后的训斥。


    最后这一条,大约对这些贵妇人来说是非常伤面子的一种惩罚吧。反正司空看到长荣公主在听前面一部分的时候,神色还是很平静的,但听到最后一条时却露出了“开玩笑吧?这一定不是真的”这样震惊的表情。


    司空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去之后悄悄问凤随吧。


    这里是大朝会,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他还能表现出“陛下处事不公”或者“我不满意陛下的处置”这样的神情吗?


    不但不能表现出不满,他还得感恩戴德呢。毕竟崇佑帝可是为了他这样一个普通武将,对高高在上的天家公主做出了惩罚。


    长荣公主被推下去之前,终于分了一个正眼给司空,仿佛是想要在离开昭德殿之前看清楚让她栽了这么一个大跟头的人。


    她的视线仍然带着居高临下的不屑,像是在对他说:走着瞧。


    虞谅父子俩也在看着司空,这个一身悍气的青年,目光里也藏着剑锋。虞谅看见他,就会想到他曾经对虞道野所抱有的期望。这期望后来也曾在虞进和虞保的身上短暂停留过,最终都落空了。


    但现在,他却忽然间在司空的身上看到了他早已湮灭的期望之火。


    可惜……


    除了一句造化弄人,虞谅现在也想不出其他的话了。


    与他相比,虞道野的目光要平静得多,仿佛司空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无论司空做了什么事,他都能够平静的接受。


    他看着他,仿佛灵魂里所有的温度都凝聚到了他的眼睛里。


    但司空却没有看他,他正在看的,是长荣公主。


    司空不闪不避的与她对视,视线交错而过的刹那,他冲着她做了个口型:“便宜你了。”


    谁还不会撂几句狠话了呢?司空心想,你不肯善罢甘休,正巧,我也不乐意呢。


    那就……走着瞧好了。


    长荣公主像是完全没有料到司空会有这样的反应,瞳孔微微一缩。下一秒,两人的视线已经错开了。她被内侍推着,身后跟着虞谅父子俩,缓缓离开了昭德殿。


    司空的挑衅仿佛只是她回眸瞬间的一个错觉。


    第219章 牌匾


    长荣公主有心把虞谅父子俩叫上马车训斥一顿,但这俩父子却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无视掉了她派去的老嬷嬷,一前一后上了马,慢悠悠地走到了前面。


    宫门口无数眼睛盯着,长荣公主刚刚挨了罚,不好在这里发作,只能强忍住怒气,打算回家再说。


    老嬷嬷跟了她大半辈子,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路上苦口婆心地劝她对驸马要和软一些,对国公爷也要多些慈和……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同样的话,从公主出嫁之前她就开始说,车轱辘话也说了大半辈子了,奈何公主从来就不是能听进劝的人,夫妻、母子还是越走越远。


    年轻时候,她仗着身份高,官家又看重她,宫里的娘娘们也都奉承她,没人敢给她脸色看。可如今她只是个普通宗室女,夫妻之间的感情比路人还淡薄,儿子又早早就跟她离了心,公主又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这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老嬷嬷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比公主还要年长几岁,想想公主以后的日子,心酸不已。


    长荣公主见她说了一半儿又不说了,反而有些惊奇。她还以为这一路上耳朵都不得清净,结果老嬷嬷自己不说了。


    长荣公主瞟了她两眼,见她眼圈泛红,就知道她这又是替自己操上心了,顿时也有些心烦,觉得她瞎操心。以她的身份,虞谅哪有胆子跟她对着干?


    这老东西鹌鹑了一辈子了,她就不相信,临到老了,他敢到她面前来跟她叫板。再说他想叫板就能叫板吗?!她手里有亲卫,又早早把持住了国公府的管理权,他想叫板拿什么叫?!


    她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想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她如今不是公主了,食邑和俸禄都没了,亲卫会不会也被朝廷收回去?!


    马车停在国公府大门口的时候,答案揭晓了:内侍省来人清点她的亲卫队了。还带来了有崇佑帝用印的文书。


    长荣公主忽然就有些心慌。


    她手下的亲卫队替她做了无数的事,没有他们,只靠国公府里一群心思不明的仆人,她会有种寸步难行的感觉。


    但这事儿已经不是她撒泼就有用的了。


    长荣公主冷着脸坐在马车里,眼睁睁看着她身边听话了半辈子的亲卫队长点齐了人头,跟着内侍省的人走了——她如今不是公主的身份了,连过来给她磕头这一节都可以省了。


    长荣公主暗暗运气。没了封号,但她好歹也是当今圣上的亲姑姑,该有的身份还是要端起来的,不能让人小瞧了。


    长荣公主示意身旁的嬷嬷把赏银送过去。他们好歹也跟了她半辈子了,如今要走,她不能一点儿表示没有。真要那样,她更要被人笑话了。


    亲卫队一撤走,国公府门前也冷清了许多,大门前只有几个家丁守着,气势上看着就弱了。而且大门上方的“国公府”匾额已经被内侍省的人拆走了,“郡公府”的匾额还没有做好,大门上空了一块,好像把国公府的精气神也都给带走了。


    其实门头上的匾额平时出来进去,很少会有人刻意多看它两眼,可它被拆走了,空出来的地方却一下子变得无比显眼,好像那个地方是整个府邸的“眼”,没了它,整个府邸的魂儿也跟着没了。


    曾经光鲜无比的高大门楼,重楼叠院,突然间就多了一种今非昔比的凄凉之意。


    让长荣公主看了都恨不得让人找一块布来把那里给遮上。


    长荣公主被嬷嬷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就见虞谅也正站在台阶下抬头望着牌匾的方向。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淡淡的看了过来。


    长荣公主莫名其妙的就有些心虚。


    但虞谅什么也没说,又回过头去,继续看着匾额空出来的地方发呆。


    虞谅年轻时候是武将,他的父亲、祖父也都是武将,他们家的男丁都是从小就开始习武。虞谅年轻时候身姿挺拔,从背后看,真像一颗笔直的小树苗似的。


    长荣公主第一次注意到他,就是在出宫的路上,当时她就觉得这小将军看背影英气勃勃,不知道从正面看,长什么模样?


    后来她终于看到了虞谅的正脸,果然如她猜测的那样,年少英俊,神采飞扬,一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让她看了就脸红。


    长荣公主望着台阶下发呆的男人,忽然就想不起来当年那个英俊少年郎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的了。


    刚才在昭德殿上,她看到那个胆大包天敢告御状的明威将军时,着实惊了一下。因为司空年华正好,身上又穿着铠甲,粗粗一眼看过去,她竟有种看到了多年前的虞谅的错觉。


    只能说真不愧是有血缘关系的爷孙俩吗?他们长得真是太像了,不仅眉眼像,气质更像。比虞道野年轻时候的模样还要像,比胡兰的两个儿子还要像……


    长荣公主模糊猜到,司空如今的模样大约是勾起了虞谅心中对于自己年轻时代的回忆,也勾起了他曾对虞道野所抱有过的期望。


    虞进虞保如今都做了御前侍卫,西京城的权贵人家有不少子弟会被送进金吾卫。他们都跟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放到官家的眼皮底下,也容易抓住晋升的机会。


    长荣公主原本觉得这两个孙子已经很不错了,但看到虞谅的模样,就知道在他心目中,他的儿孙都被一个司空给比下去了。


    他自己就是武将,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司空毫无疑问会更得他的欢心。


    长荣公主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朝夕相伴的人,亲眼看着长大的人,被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比了下去,再没有什么比这种事更让人灰心的了。


    长荣公主下意识的用目光寻找虞道野。


    虞道野正从后面走过来,他身上还穿着国公的大朝服。过了今天,这套衣服也要被收回去,再也不能随意穿了。


    长荣公主心里钝钝的疼了起来。


    但虞道野的脸上却并没有那种家逢大变的惊慌与痛苦,他的神情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平静。


    他的平静让长荣公主心里浮起微微的不安。


    虞道野停在几步之外,他像是很认真的在打量她,专注的目光不带感情,似乎单纯的只是想看清楚她的样子。


    然后他就在长街上跪了下来,冲着她磕了三个头。


    长荣公主的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了,她有一种仿佛是大难临头一般的预感,可是她说不出话来。


    身旁的嬷嬷扶住她,这才注意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虞道野起身走到了虞谅的身后,又跪了下来。


    虞谅回过身看着他,脸上有一种似哭似笑的复杂的表情,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解脱般的释然。他似乎完全明白他的儿子在做什么。


    长荣公主想要大声的呵斥他,但不祥的预感像乌云一般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没有办法发声。


    她眼睁睁的看着虞道野从地上爬起来,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站住!”长荣公主终于喊出了声,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听在她自己的耳中都像是被飓风扯碎的破布一般,“站住……你回来……”


    虞道野或许是没听到,或许是听到了却不在意,他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夫妻两人的视线。


    长荣公主心中被巨大的恐惧填满了,她踉跄地追了两步,但虞道野的身影已经走出了街口,汇入了人流之中,看不见了。


    长荣公主一把抓住嬷嬷的手,“让人跟上去看看……把他叫回来……”


    嬷嬷连忙安排人追上去看看。


    国公府门前有些乱,但虞谅却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他仍然站在台阶下,仰着头,出神的看着门楼上方牌匾空出来的地方。


    冷不丁看到这一幕的长荣公主顿时觉得……这父子俩别是都疯了吧……


    凤家,前院书房。


    凤云鹤也冒出了同样的念头:这父子俩别是都疯了吧?!被长荣那个疯婆子折磨了半辈子,不疯才怪。


    司空也听得有些发呆,“那……他去哪里了?”


    凤家派去打听消息的书童空青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国公爷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南城门,然后就……出城了。”


    凤随也诧异了,“身边没带个人?”


    空青摇了摇头,眼睛瞪得溜圆,“他走到城门口的时候,还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送给了路边乞讨的一个老乞丐。”


    司空,“……”


    这听着好像是受刺激了。司空心想,他把他血缘关系上的爹给刺激过头了……


    关键是他也没干啥,把长荣的身份给整没了,把他们国公府的品级给降下来了。在司空看来,这种程度的报复,根本无法抵偿李持盈一条命好吧。


    还是他们彼此的价值观不一样?这些人觉得身份地位比人命更重要?!


    司空想不通。


    凤随就对空青说:“继续跟着,看看他要去哪里。”


    空青已经知道了虞道野和司空的关系,有些不放心让下面的人跑腿,主动揽下了这个差事,“我这就去。”


    凤云鹤也在一旁点头,就算成了郡公,有虞家以前的军功在,虞道野真想翻身也不是没有机会,他断断不至于为了这个就寻短见。


    难道是嫌家里烦,想去外面散散心?


    空青赶在第二天城门关闭之前回来了,给他们带回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虞道野出城之后就去了岁寒山。


    他像是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饥渴似的,就那么一步一步走着出城,走着上山,然后径直去了孤云寺。


    空青抹着满脸的油汗对他们说:“郡公爷他要出家!”——


    作者有话要说:


    牌匾,代表着一个家族,由祖先传下来的荣耀。


    第220章 不孝子


    宋蕤已经等在城门外了,看见虞道野出来,连忙示意车夫靠过去,“自韧,上车。”


    虞道野抬头,有些茫然的看了看他,摇摇头。


    宋蕤只能跳下车陪着他一起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劝道:“好不容易跟司空那孩子相认了,你怎么舍得出家?啊,你若真出了家,以后那孩子只能叫你一声大师,你这辈子都没机会听他叫爹了。”


    虞道野有些木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苦笑。虽然只是一个有些无奈的表情,但从宋蕤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表情已经生动了许多。


    宋蕤变本加厉,“你多想想司空。那孩子心软,对我一个不相干的老头子都硬不下心肠,更何况是血缘至亲?你想想他是怎么对李骞的。”


    李骞只是个土财主,虽然有个出名的师父,有些风流名气,但他的身份跟虞道野相比说一句差了十万八千里也不为过。


    司空从没嫌弃过李骞的身份,足以说明这孩子品性不错。


    “这样一个孩子,你舍得?”宋蕤在虞家半辈子,虞进虞保也是他看着长大的。不得不说,孩子的成长跟教养他们的人有着极大的关系,这两个孩子对公主和胡氏言听计从,对虞谅父子俩却十分疏远。


    虞道野也并非铁石心肠的人,稚子无辜的道理,他也懂。在这两个孩子小时候,他也对他们抱有某种期望,还想过要把这两个孩子带到前院亲自教养,可惜这样的要求毫不意外的被公主被否决了——他们是虞家的第三代,对公主来说,自然是要牢牢地掌控在手心里的。


    随着时间的流逝,虞道野的失望也越来越大。尤其当他看到自己在争取这两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却坚定地站在公主那一边。


    最后,当这两个孩子再一次跪在他面前求他去向祖母认错的时候,虞道野终于死了心,将他们赶出了自己的住处,并且从此定下规矩,不允许他们再随意进出他的院子。


    从那以后,虞道野再也没有进过国公府的后院,仿佛住在那里的长荣公主、胡兰母子都是不相干的陌生人。


    在他心目中,唯一的亲人就只有他的父亲虞谅了。


    虞谅当初年纪轻轻就有了军功在身,也是非常傲气的一个人,可惜皇家看中了他,就没有他说不的余地。


    在天家公主面前,他们只是臣子,没有权力对抗,甚至没有权利说“不”。尤其在公主放弃了彰显自己身份的公主府,降尊纡贵的以儿媳的身份嫁进了虞家之后,虞家满门就连一丁点儿不满的脸色都不能表现出来了。


    因为满朝文武都在赞美公主的谦和孝顺,简直就是大宋朝贤惠女子的典范。


    虞道野苦笑着摇摇头,“他不会认我的。”


    是他害了李持盈,怎么敢厚着脸皮祈求李持盈的儿子原谅他。


    “当初不死,是要留着这条命找儿子。”虞道野脚下踉跄了一下,被宋蕤一把扶住,叹了口气说:“如今不死,是舍不得再见不到他……但我欠了阿盈的债,总要还的。”


    宋蕤恨铁不成钢,“你去守着个长明灯念经算什么还债?!你去她儿子跟前当狗皮膏药,追着给他喂饭穿衣,当成祖宗一样伺候……这才叫还债啊,自韧!脑子用一用啊。”


    虞道野,“……”


    虞道野把自己代入了宋蕤的假设,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他要真变成狗皮膏药,那个孩子估计会很无奈吧,说不定还会像个小豹子似的气鼓鼓的磨爪子。


    宋蕤劝不住他,只好退一步,“上车吧,从这里到十里镇还老远呢,总不能就这么走着过去。”


    “怎么不能。”虞道野反驳他,“当初阿盈就是从山上一步一步走回了西京城。”


    她坐着马车到了山下,拖着没有恢复的身体上山留下孩子,然后就这么走着回去赴死。


    虞道野一想到她当时是如何的……心灰意冷,就觉得他如今哪怕只是想一想司空是否会原谅他的问题都是罪过。


    他不配。


    宋蕤还想劝,连要不要先回家,沐浴斋戒,请高僧选一个黄道吉日再出家这种借口都翻了出来。


    “宋叔,别说了,”虞道野打断了他,“这些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都看到了。”


    宋蕤说不下去了,陪着他走了一段,忍不住又问,“你要去哪里出家?”


    “孤云寺。”空青这两天光跑路了,累得半死,扶着椅子坐下来的时候险些瘫下去,“国公爷路上也没停,上山的时候鞋子都磨破了呢。他就那么进了孤云寺的山门,说要落发出家。”


    司空在听说虞道野出城的时候,就模糊的猜到了他可能要去孤云寺。


    这是一种直觉,因为他能够想到的,南城门外面的地点,只有孤云寺跟他、跟他的母亲李持盈有点儿关系。


    而从南城门到孤云寺,就是李持盈当初走过的最后一条路。


    司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虞道野这是想赎罪?怎么赎呢?剃了光头念经吗?!


    司空在庙里长大,但他并不相信什么拜佛、积功德的说法。如果一个人做尽坏事,然后通过念经拜佛就能洗刷掉一身的罪孽……那听着不是很儿戏吗?


    佛祖在他们眼里就那么好哄弄?!


    宗教宣扬的是行善之人进天堂,可不是有钱供奉的人进天堂。


    司空这会儿就很想对虞道野说,与其有那个功夫念经磕头(李持盈会稀罕这个?呸!),还不如做点儿实实在在的好事。


    但这样的话他也只是想想,却不会多情地找上门去劝说。


    他也是自己的敌人呢。


    “郡公府有什么消息?”司空的念头又转到了长荣公主身上。


    空青是凤随身边的人,自然不会只做一些端茶倒水的活儿。要按职场上的职能来划分,空青和贯节应该算是总裁身边的秘书,严一初和陈荣是顾问,司空、陈原礼这些人是他的团队。


    长荣现在没有公主封号,食邑俸禄也都收回,不能再叫公主了,只能按照虞谅和虞道野的品级来论,称呼她一声虞赵氏。客气点儿的人可以叫她一声虞太夫人,不客气的叫法,那就是虞大娘了。


    空青一想到这种接地气的称呼要落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娘娘身上,他就忍不住想乐。


    “郡公府里也乱成一团了,”空青幸灾乐祸的说:“听说郡公要出家的消息传回京里,虞赵氏就晕过去了。”


    司空心想:不可能。虞赵氏对她的儿子丈夫都没有那么深厚的感情。她那样的人,心里只有她自己。


    “真的晕过去了。”空青从司空的脸上看出了他的想法,肯定的说:“郡公府连夜叫太医呢。听说是虞赵氏厥过去是因为急怒攻心,太医还说,虞赵氏要是再这么激动,搞不好就要中风了。”


    司空想了想她的年纪,确实不易太过激动。


    “她到底为了什么这么激动?”司空还是不能相信是虞道野要出家的事对她造成了这么大的打击。


    空青抓抓头发,据他所知,虞赵氏就是因为听说了儿子要出家才激动的。


    司空眉头打结,难道隐藏在虞赵氏对儿子丈夫变态的掌控欲后面的,是深深的爱?!


    司空打了个冷战。


    这可真是个可怕的猜想。


    虞赵氏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不孝子”这三个字。


    她的儿子竟然要闹着出家,还是在她刚刚挨了官家训斥,被褫夺了封号和食邑的这个关键的时间点!


    这哪里是儿子,明明就是来催命的仇人!


    虞赵氏是被这个消息气晕的。


    崇佑帝为什么会强忍着恶心也要在昭德殿接了司空的状纸,还不是为了尽可能的把这件事带来的影响缩小到一个可控的范围之内?


    朝臣们接受到了官家的暗示,一定会尽可能的弱化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他们也会闭上自己的嘴巴,不再背后议论。


    如此,坊间的舆论也会渐渐的被控制住。


    但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虞道野要出家的消息就像一只大手,一下就把官家、朝臣在内的所有人苦心遮掩的遮羞布给掀开了。


    凤家事先放出去的消息也被翻了出来,司空怎么在昭德殿上告御状,长荣公主当年都做了什么事,她又得到了什么样的惩罚……


    如果这一切对普通百姓来说都还只是半真半假的传言,那么虞道野出家的消息,就是最后盖上来的一方印章,彻底的给这件事盖棺定论:告御状是真的,虞赵氏逼死人命也是真的,虞家的狗血伦理剧统统都是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郡公爷为什么要去出家呢?只是爵位降了一级,这对勋贵之家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虞家世代武将,可以再去挣军功啊。


    不知不觉,坊间的传言由司空告御状,转移到了虞道野为什么出家的问题上。各路流言尘嚣日上,总结起来无非是虞赵氏太跋扈,儿子想求前程她不许,儿子不想娶胡氏女也不许,儿子离家出走也不许,娶个自己想要的媳妇儿还被逼死了……


    总结下来就是:好惨一男的。


    虞赵氏就是被流言的风向给气晕过去的。


    虞道野的人生越凄惨,不就说明她这个做母亲的越是冷酷残忍吗?!虞道野分明就是在用出家的噱头来狠狠地报复她!


    他大约是恨极了她……


    这个不孝子!


    虞赵氏气得头晕脑胀,可她都被气成这样了,虞谅竟然也没有过来看看她,甚至连派个人来问一问都没有。


    他,他也恨毒了她。


    虞赵氏转头问嬷嬷,“他当初是不是不愿意娶我?”


    这个问题,近些年她已经问起了很多次了。嬷嬷回答时也是一脸心酸,“没有,国公爷当初别提多高兴了。”


    那时她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年轻貌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能不爱她?


    虞赵氏想不明白了,她又问嬷嬷,“那后来他为什么就不愿意了呢?”


    新婚时夫妻间也有过甜蜜幸福的日子,可是后来他的态度就越来越冷淡,再后来干脆搬到前院去住,除非有事,不再踏足后院了。


    嬷嬷小心翼翼的说:“是驸马不好,不够体贴殿下。”


    这是长久以来,虞赵氏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解释。但现在,她却开始怀疑嬷嬷的话是在哄着她。


    他当初愿意尚主,婚后也确实体贴温柔,她想,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呢?


    从她表示自己怕吵,把刚出生的孩子挪到奶娘房里去住?


    从她抓到虞道野未经她允许,就溜出门跟小伙伴一起去跑马,被她捆在院子里打板子?


    还是,从她罚虞道野不许吃饭,然后把个孩子饿晕了开始?


    ……


    事情太多了,虞赵氏竟然想不出一个具体的转折点,只知道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虞谅已经待她很疏远了。


    虞道野也是,小时候还会用可怜巴巴的眼神偷偷看她,后来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


    他开始躲着她。


    再后来,他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冰冷,例行的请安也只是在门外行个礼就走。哪怕她让人拦着他,他也只丢下冷冰冰的一句话,转身就走。


    “儿子还有事,不敢打扰母亲休息”。


    他说的是不敢。


    他不敢反抗她,不敢承担“不孝”的罪名遭受千夫所指,不敢因为“不孝”给虞家的门楣抹黑。


    他现在终于敢了。


    他在她最狼狈的时刻,给了她会心一击。


    虞赵氏抓过被子堵住了即将冲口而出的嚎啕。


    她错了吗?


    她真的错了吗?可是她到底错在哪里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被人捧着的人,出了事,是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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