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疑心
参观了秦教授的实验室, 李云端总算对赵家的财大气粗有了真切的认识。
难怪俱乐部非要吸纳各路财团作为俱乐部的成员了,这种不大体面的绑定,显然还是有着很实惠的意义的。
秦教授来到海州也没几天, 甚至他在海州停留多久都不确定,临时投入使用的实验室规格之高已是令人咋舌。
别说这一套一套的设备了, 李云端酸溜溜的想, 就连人家屁股下面的椅子都比他的要高级好几个档次呢。
真是人比人, 气死人。
两个实验室, 都有人在工作。
隔着一道玻璃墙,助理的讲解也是压着音来的。主要讲他们进行的课题, 研究进行到什么程度, 将会给投资的合作伙伴开来什么样的收益。
有些像是招商展示。
不过助理毕竟也是搞研究的,但凡有人问一些学术上的问题, 他也会耐心解答。比如李云端就向他打听秦教授在讲座上提起过的模拟设备,这也是他和王生来这里的最主要的目的。
助理将他和王生带到了设备的附近, 隔着玻璃墙很仔细的给他讲解设备的各项功和他们几次实验的结果。还特意找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拿了几张实验记录给李云端看。其他人想看,助理也都给了。
实验记录的只是几种普通的成分的合成, 不涉及什么保密条款, 反倒很像是在为设备的各项参数做调试,有一种故意为设备做推广宣传的感觉。
尤其记录的最下方还有代理商的联系方式。
大概怕被大家误会是在替代理商做宣传,助理还特意解释了一番, 说实验室与代理商之间没有什么关系, 这部仪器也并没有正式上市,目前厂家也还在进行最后的测试。送到秦教授这里的两台, 也是处于试用的阶段。
“感兴趣的同行可以自己关注一下。”助理用一句话就打住了这个话题,“如果有什么问题,也请直接跟代理商咨询。”
参观小队穿过走廊, 来到了一间宽敞的会议室。李云端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的热烈的掌。
原来是秦教授到了。
李云端和王生也连忙走了进去,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坐了下来。
前方的主席台上,秦教授身上还穿着白大褂,一副临时从工作中抽身出来的样子,略有些疲惫,不过仍然十分和气的对大家的到来表示了欢迎。
大概他的时间也不多,简单讲了一下实验室正在进行的项目,又说他的实验室是俱乐部设在海州市的一个据点,因为初来乍到,还存在人手不足的情况,如果谁有兴趣,可以填一份申请表交上来。
这句话一下就把大家的热情点燃了,一屋子的人都开始争先恐后的提问。隔着一屋子的人,李云端看见坐在会议室另一边的叶欣也是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王生坐在他旁边,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乖乖,要不是我还有工作走不开……我也想填一份申请表了。”
李云端也有些感慨,“这要是拿回去,怕是不少人都要坐不住了。”
他在脑子里把他实验室里的几个人过了一遍,暗暗摇。
王生倒不担心这一点,“他们倒是想,问题是秦教授也挑呀。他们这样的……条件应该很高吧。”
这倒也是。
李云端稍稍放心了一些。
然后他的心脏又提了起来,因为他听见秦教授在点他的名字。
“李云端,小李!”秦教授坐在前面,笑眯眯的朝他这个方向看,“谢教授在我面前把你夸成了一朵花,有没有兴趣到我这里来试试?”
一屋子人转过来看他,眼或好奇,或嫉妒。
坐在这里的人,基本上都是行内人,最近一段时间市面上最火的保健品就是李云端实验室出品的醒酒药。因就算没几个人认识他,但“李云端”这个名字大家基本上都有所耳闻。
李云端冷不防被点名,顿时卡了壳,反应了一下站起身,规规矩矩的鞠躬道谢,感谢秦教授对他的肯定,担心自己力不够,又表示自己一定会认真考虑。
别说,被这么多人盯着,压力还真是蛮大的。
王生压着嗓子问他,“你会去吗?”
李云端极轻微的摇了摇。
倒不是因为秦教授在他眼里突然间就不什么牛逼了。而是推崇一个人的学术成就是一回事,到他手底下去工作,又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秦教授这里的工作他全然不知,急匆匆的一头扎进来,也不过就是给人家做个跑腿打杂的。要想接触到核心的技术,还不知要熬多久。
再说,从前世的最后几年算起,他已经习惯了在自己的实验室里头老大的工作模式,冷不丁不做鸡头,去做凤尾,他也适应不来。
他早就不习惯去辅助别人工作了。
据说一般上了年纪的人都不乐意固有的生活模式、工作模式发生变,两辈子加起来他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愿意接受改变,也是很正常的。
这样一想,李云端又心安理得了起来,心里刚刚生出的一点儿“我是不是有些不识抬举”的疑问,也很快烟消云散了。
秦教授毕竟还有工作,寒暄几句,就急匆匆的带着助理走了。
会议室里的人每个人基本上都领了几份申请表格。李云端也不例外,虽然王生也说过,秦教授这里招人的标准可会高,但这也不妨碍有想法的同志们做做梦呀。
李云端觉得,这东西带回去,大家估计都挺开心的。就算最后没有被秦教授选中,对大家来说,也是一件挺有盼的事儿。
他不会傻乎乎的拦着大家做梦。
等大家都各自散开之后,李云端心里又突然间生出了一点儿别的想法。
秦教授这样级别的人,为什么会特意关照他?
李云端拦了一辆出租车。
回家的路上,他又重新将这个问题拿出来问自己:秦教授到底是因为什么,要在会议的最后点自己一下?
他不觉得这样级别的学生,会真的觉得一个刚上市的解酒药有多么难得。市面上的保健品多如牛毛,真要夸,他根本就夸不过来。
何况还有很多人都在传解酒药只是挂了李云端的名字,其实并不是他的研究成果。
或者,像秦教授自己说的这样,因为谢教授夸奖了他?
这其实也说不通。
秦教授顶着“先驱者俱乐部”成员的身份来到海州,并且负责在这里设立一个工作组的据点,医科大所有的教授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会拐弯抹角的往他面前推人。在应届学生中,李云端的表现或许稍稍出色一些,但是跟前几届的师兄师姐们相比呢?
李云端不是小学生,不会因为老师给了他一朵小红花就乐陶陶的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他多疑,反而觉得对于他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信号。
相信过了今晚,会有更多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们会带着不屑的语气说“这个刚刚出了两天风头的小子”,或者“还不知道是不是名副其实”这样的话。
等李云端再次出现在这些人面前的时候,他们会用更加挑剔的态度来对待他。
秦教授这一句夸,把李云端推到了一个颇有些尴尬的位置上了。什么,他这么做真的是无意的吗?
李云端习惯了遇事总是先从阴暗的一面去考虑,可是真要顺着这个方向往下想,他所能够得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身体里一定有什么东西,是秦教授感兴趣的。
不是业务方面的成就。
什么就是他个人的条件了。
因为他跟赵家的关系?
可是赵家已经是俱乐部的会员了,有赵云梁和赵尚清的支持,还来找他这样一个赵家弃子,纯属吃饱了撑的。
秦教授不像是这么无聊的人。
李云端注视着自己的双手,他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呢?
他陷入思索。
出租车转弯,路灯照进了车厢,一闪而逝的亮光里,前座的座套上一块巴掌大的污渍映入了他的眼帘。
这似乎是可乐一类的饮料泼洒出来留下的痕迹。
深色,李云端无意识的想,怕是不好洗呢。
李云端的视线移开,又缓慢的移了回来,落在了这一块深色的污渍上。
他的脑海里也仿佛有电光闪过,忽然间就想起了高成墨曾经说过的一段话。
“我们发现李先生的血液样本有些问题。我们的分析师认为,你可能患有某种红细胞异常的病症,很有可能是先天性的。”
李云端向后一靠,长长的舒了口气,会是……这个原因吗?!
如果是,秦教授又怎么会知道这样的事情?
可是……高成墨知道,顾松知道,程游知道,赵家的人十有八\九也是知道的。这么多知情人,泄露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秦教授刚好在做血液病的研究,这就更有可能了。
他忽然反应过来,前世赵尚清把他扣在实验室里,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原因?!
如果秦教授这一世真的知道他的问题,前世他很可能也是知道的。
什么问题来了,前世赵尚清针对他的特质所做的种种令人胆寒的试验,是不是,也有秦教授的一份儿?
入了秋,天气已经凉爽了起来。但这样凉爽的夜晚,李云端的额头上却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一定是我心思阴暗,所以看谁都像坏人。”
李云端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道,开始做深呼吸,“别人只是随口夸了我几句……是我想的太多了。”
第72章 同样的话
秦教授的实验室招人的消息传开, 果然在行业里引起了一番小小的震动。
被震到的基本都是刚毕业的学生,或者进入职场不久的基层工作人员。那些已经独立带项目的前辈,就算对“先驱者俱乐部”感兴趣, 有申请入会的意愿,也不会放下\身段去给秦教授打工的。
李云端手底下的实验员就有一大半儿都动了心。刚好抗敏药已经交了出去, 实验室暂时还没上新项目, 李云端就觉得, 这个时候真有人员变动, 对他来说也不是坏事。
李云端把他带回来的申请表格一人发了一张。人人都有向上飞的欲\望,真有这样的机会, 他也不会去做坏人前途的恶人。
不过倒也不是人人都想攀高枝。一个名叫林新洲的实验员就很干脆的拒绝了李云端发下来的申请表。
“李老师, 你上次曾经说过,以后实验室会扩大规模, 分出另外的实验组,让我自己来做项目。”林新洲三十多岁的人了, 看人的时候眼神仍然十分认真,像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 “我想问问, 你这个话还算数吗?”
李云端想起之前组里开会,林新洲曾经提出要研究针对老年病的药物。他出生于中医世家,往上几代好像都是研究老年病的。他自己心心念念的, 也是这个课题。
李云端郑重的点头, “算数。”
林新洲睁大了眼睛,顿时就有些激动了, “能有机会做自己喜欢的课题,让我去天宫我也不去……再说人家也未必瞧得上我。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这个申请表,李老师你就留着给别人吧。”
李云端笑了, “还有个好消息,醒酒药的分红年前会到账。这两个月的时间,你也做做准备,我打算年后就分出一个实验室,单纯成立一个组。”
林新洲大喜过望,这可比李云端说过的时间提前了!
林新洲眼眶都湿润了,他握住李云端的手死命的晃了几晃,然后像个孩子似的一蹦三跳地走了。
李云端甩了甩被他捏的要发青的手,深觉自己责任重大。他身上不但关系着自己的梦想,还牵连着其他人的梦想。
他得更努力才行呀。
中秋节后,李云端的抗敏药就在士康医院里正式推出了。士康医院有海州市最大的一个针对过敏症的医疗小组。这也是李云端考虑与高成墨合作的原因之一。
药物的推出很平稳,持续效果很多人都在观望。
李云端因为经常跑市区,跟高成墨见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某日闲聊,他就装出不在意的样子问起了当初高成墨给他做血液分析的事。
高成墨当初向他透露这个消息就是为了卖人情。如今他们成了合作伙伴,更要打好关系才行,于是很痛快的就从办公室里取了报告交给李云端。
李云端淡定的收下,一走出医院大门,脸就拉长了。
他想的是,这份报告早点儿要过来就好了。可惜当初连高成墨这个人都信不过,更别提他做的报告了。
现在么,现在也还是不大相信了。
李云端只是觉得这东西不应该继续留在高成墨手里。
李云端打车回家,刚到小区门口就接到了霍冬桥的电话。
霍冬桥还在查“浮光会所”的化妆师,李云端也忙,两个人已经有几天没见面了。
“查清楚了吗?”李云端下车,沿着小区的人行道往前走。
夜风习习,风里偶尔传来几声邻居家的声音:小孩子高分贝的笑闹声,电视机的声音,还有人在练琴,磕磕绊绊的一曲《水边的阿狄丽娜》,听的李云端强迫症都要犯了。赶紧快走几步,从楼后绕过去。
等走远了,李云端却又觉得好笑,他有些贪恋这样的人间烟火。
他想霍冬桥了。
霍冬桥也在抱怨,“谁家孩子在练琴吗?弹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云端哈哈笑了起来,“这种情况,不是要鼓励的么?”
“鼓励他继续摧残邻居的耳朵?”霍冬桥哼了一声,他知道李云端喜静,追问一句,“不是你楼下的吧?”
“不是。”李云端说:“隔着两排楼呢,听不见。”
“那还好。”霍冬桥说:“化妆师的事,还在查。那两个人知道的事情其实不多,有人找上他们,问当天咱们在那里都说什么,她们就把听到的都说了。就这样。那人是什么身份,她们也不知道。就是图钱。”
李云端有些郁闷。因为这种事,其实还谈不上商业间谍,也不算出卖什么重要的情报,报警够不上,但确实是够恶心人的。
“赵尚北找人看着她们,”霍冬桥说:“等这件事了了,会开除。她们以后想要在同等档次的会所或者美容机构找到工作是不可能的了。”
“真不划算。”
霍冬桥笑了一下,“是啊,可有的人就只能看到眼前的一笔收入,有什么办法呢?”
李云端对会所老板竟然是赵尚北还是有些意外的。看来他前世对赵家的情况,了解的还是太少了。
霍冬桥对赵尚北印象倒是不错,“这人做事还是挺体面的。还送了我姐金卡,以后在他那里消费全免费。”
李云端笑叹,“大手笔啊。”
他知道霍冬宁这样的大小姐,衣服、化妆品什么的,可是不小的开销。
“反正我看我姐美滋滋的,化妆师的事,她也不怎么生气了。”霍冬桥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女人可真好收买啊。那天我们过去的路上她还义愤填膺,走的时候就乐颠颠的加了人家的微信,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李云端很公平的说:“赵尚北这人还是可以的。”
“算了,不说他。”霍冬桥说:“反正这事儿赵尚北也是有责任的,他也答应了帮我一起查这个事儿……我们人手也有限,不好查。”
“有监控吗?”
霍冬桥想了想说:“会所的化妆师和工作人员都住在一栋楼,监控是肯定有的。龙桥湾那天的监控我也找人去查了。也许那天也有人盯着,两边的监控打算对照来看一看。”
李云端说:“辛苦了。”
“这有什么辛苦,”霍冬桥说:“总要搞清楚有什么人在等着挖我们的墙角。”
李云端也沉默了。就算有监控,海州市也是几百万人口的大城市,想找出一个人来,真是大海捞针一般。
“要是实在麻烦,就算了吧。”李云端忽然觉得在这种事情上投入太多的时间精力很不划算,羊尾巴草迟早会被人知道的。
“我心里有数。”霍冬桥露出了几分倦意来,“在忙什么?”
李云端就笑了起来,“在看戏。”
实验室里的人因为几张申请表,有的志在必得,有的跃跃欲试,还有林新洲这样坚决不走的,看着他们闹腾又嫌烦,忍无可忍拿着报纸卷啪啪啪拍桌子,最后把几个闹腾的厉害的撵去了隔壁会议室。
霍冬桥听的也笑,他其实不太担心实验室的人会被挖走,但秦教授想挖走李云端,还是让他有些提心吊胆。
还好李云端意志坚定。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李云端也走到了自己住的那栋楼下,离得老远就看见一辆豪车停在楼下。通身都是夜色也掩不住的高贵气派。
看见他,车门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弯着腰下了车。
李云端隔着半条人行道与他遥遥相望,心里似乎有波动,又似乎没有,只觉得他们之间像隔着整个星河那么远。
霍冬桥在电话里还在跟他闲聊,“等申请表这股风波过去,让他们都收收心,再考虑新项目吧。你正好抓紧时间好好休息,要是闲不住,就去调配你路上说的那个香水玩吧……就当是换换脑子。”
李云端望着站在车旁的身姿挺拔如标枪的男人,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好。”
电话挂断,李云端知道这一次大概不可能用假装没看见的办法来应付这个男人了。
他看见赵律师也下了车,满脸都是无奈又焦虑的表情,好像特别担心他们俩会打起来似的。
李云端一下就想起了他去学校听讲座那天接到的电话。
赵云梁沉默的打量他,目光深沉,像藏着无数的心事。他不说话的时候,周身的气势就有些压人,又冷、又锋利,好像那里竖了一把刀似的。
赵律师搓搓手,和气的跟他打招呼,“云端呐,怎么才回来?”
李云端觉得他们肯定知道他刚从高家的医院里出来,也就懒得再说些你好我好的瞎话,“是有什么事吗?”
这一次,开口的人是赵云梁,“有些话想跟你说,关于秦教授。”
李云端心想,正好,他也对秦教授这个话题感兴趣。
李云端点点头,“那就上楼坐坐吧。”
这个时间,大家都还饿着肚子。李云端自然是不会亲自动手给他们做饭的,再说家里也没准备食材。
他直接拿手机点外卖,点的是他经常光顾的一家餐馆。考虑到这两位养尊处优的人很可能吃不下普通饭馆的粗糙饭菜,他意思意思就只点了四菜一汤,要是他们不吃,剩下的李云端正好明天热一热当早点。
等餐的时候,李云端取出茶具,开始泡茶。
他想的挺好,他们要是吃不下饭,也不好干坐着,这个时候手里端一杯热水,也免得太尴尬了。
他没什么高级茶具,普通的白瓷,颜色白中微微透青,质地也不够细润。也许是职业病的关系,李云端但凡拿着这些瓶瓶罐罐,就有一种站在实验台旁边的感觉。泡个茶也泡出了一种做化学实验的气氛。
“茶叶一般,”李云端给两个人斟茶,“不想喝就拿着暖暖手吧。”
赵律师端着茶杯装鹌鹑。
赵云梁却仿佛捧着价值千金的茶具一般,十分珍视的从他手里接了过来。然后他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感慨,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第一次上门拜访,也是坐在这里看你妈妈泡茶,她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
李云端,“……”
李云端忽然就很想把茶杯再抢回来。
第73章 下点儿猛料
赵云梁一提李青溪, 李云端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手里的茶杯往旁边重重一放,“不喝就滚。”
他的动作有点儿大, 茶水溅出来,洒在了桌面上。还有几滴溅在他的手背上, 把他自己烫的一哆嗦。
赵律师也是一惊。这父子俩积年的恩怨根本说不清, 也不知会不会吵起来。
他缩在沙发一角, 简直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
赵云梁却只是微微一笑, “我来不是找你说以前的事。以前的事……没什么可说的,说了, 也是徒增烦恼。”
李云端默默的对自己说:“徒增老子的烦恼。对那些没有心肝的家伙来说, 又有什么可烦恼的?!”
赵云梁的视线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转动,这里的家具摆设都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多年后再见,却让他有一种颇为惊心的感觉。好像真相外层人为刷上去的那层梦幻般的色彩, 在漫长的岁月里被一点点摧毁,他却始终没有发觉。
直到这一刻, 才终于在他的面前露出了早已锈渍斑驳的内核。
盛满温馨记忆的小房子, 原来……已如此陈旧。
所有的光彩,都已随着那个人的离开而消失了。
赵云梁垂眸,万千思绪在心头闪过, 最终也只是化作了无声的叹息。
“说说秦教授吧。”李云端说:“你们应该就是为这个人来的吧?”
赵云梁轻叹, 声音却淡漠如昔,“云端, 秦教授是不是想招揽你?”
“没这事儿。”李云端直接否认了,“你哪里听来的?”
赵云梁一哂,并不戳破他, “这个秦伟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要是招揽你,你不要去。”
李云端没打算去,但他反感赵云梁的这种命令式的语气,于是反唇相讥,“谢谢你的提醒,我自己的事,我会考虑。”
赵云梁猝然抬头,锋锐的视线与他相对,似乎要破开他的外壳,看一看他内里真实的恨意到底有多深。
李云端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没有要跟谁较劲的意思,那太幼稚了。
他只是想知道秦伟川到底有什么问题。
沉默片刻,赵云梁缓缓说道:“我大约知道你们这些小孩怎么看那个俱乐部。不要看媒体把他们吹嘘得多么了不起。其实也不过是一群蝇营狗苟的东西,跟各大财团之间的关系也复杂……”
李云端打断了他的话,“这有什么不对?科研机构都要寻找市场化的合理途径。企业要发展,科研机构也要发展,这是合作,双赢,不是一方对另一方的剥削。”
赵云梁沉默了一霎。
他不是被这两句话说服了,而是意识到跟李云端坐下来谈话的时间是有限的,一个小时大概就到了这孩子能够忍耐的极限。
而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不可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解释清楚。
尤其是那些没有明确证据的事情。
赵云梁点点头,“好,我们不说俱乐部,我们只说秦伟川吧。我认识他有二十多年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敢说有多了解,但肯定比你了解。”
李云端没吭声。
“我这里有一些针对秦伟川做的调查。”赵云梁说着,朝赵律师伸出一只手,赵律师连忙打开皮包,取出一个文件夹递了过去。
“你抓紧时间看看,看完我还要带走的。”赵云梁说:“这东西留在你手里,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李云端狐疑的接过文件袋,打开来发现里面有纸质文件,也有照片。
最上面的是一份尸检报告。死者男性,十九岁,京城医科大医药专业大二的学生。
“这个男生是被他的老师推荐到秦伟川身边学习的,”赵云梁漠然说道:“据说在医药方面颇有天赋。”
李云端看到了压在尸检报告下面的照片,朝气逼人的青年,眉目俊秀,眼睛闪亮如星星。
“他的老师,甚至他自己,都以为他攀着秦伟川,会成为这个行业冉冉升起的明星。”赵云梁停顿了一下,“他跟了秦伟川半年,后来失踪。被人发现的时候,是在郊外一个农庄的地下室。”
李云端有种想吐的感觉,他已经看到了死因那一栏。
“他被做成了标本,”赵云梁凝视着李云端,目光一闪,又很快移开,“凶手下刀的时候,他还活着。”
“这不可能……”李云端的大脑嗡嗡响,“这么大的案子……”
赵云梁没有理会他虚弱的反驳,“那个地下室,除了这个孩子之外,还有六具标本,有男有女,都是医科大的学生。都曾经跟着秦伟川学习。”
李云端越往后翻脸色越白,看到最后手都有些抖。
“结案报告上说,凶手是农庄的主人,因为秦伟川长期在该农庄租住,农庄主人就利用这一点,趁着秦伟川不在,把他的学生骗来,带进了废弃的地下室……”
赵云梁也有点儿说不下去了,“农庄主人认罪。他的两个儿子半年之后去了M国,目前都在很好的学校就读。他老婆也以陪读的名义一起过去,住着别墅,名下还有不动产和股票。”
李云端脑子都是乱的,“你怎么……怎么证明……”
……你说的是真的?!
赵云梁倒是很有耐心的解释了一句,“那个农庄挺偏,周围没什么人,流窜作案的可能性不大……流窜的话,也不可能几次作案都流窜到同一个地点,又不是荒宅。所以最大的嫌疑人就是秦伟川和农庄的主人。你觉得农庄的主人为什么在认罪之后,他的家人就有钱送两个孩子出国去读名校了?”
李云端答不出。
他是学医的人,不会没见过尸体,但这样惊悚的画面仍然让他难受到不行。为什么世界上会有这样变态的人?
“不可能是他,”李云端自己都不知道在辩解些什么,“他也是学医的人,每一个学医的人都背过誓言……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
他念不下去了,胸腹间有一团翻涌的热气,几乎让他哭出来。
他注意到了照片上那个年轻人身前的缝合口,那样精密的缝合,不可能是一个外行人干出来的——秦伟川有临床医学的学位,这在业内不是秘密。
或许还有别的嫌疑人……
李云端这样想的时候,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秦伟川出场时众星拱月一般的场面,顿时一阵作呕。
赵云梁微微前倾,似乎想探身过去拍一拍他的后背,但只是微微动了一下,他又坐了回去,“秦伟川身上牵连很多利益关系,有人不想让他坐牢。所以这件事只能压下去,媒体也没有大范围报道。从那之后,秦伟川倒是低调了许多。”
李云端头晕目眩,有一种想吐却吐不出来的感觉。
“你故意的对吗?”李云端抬眸,一瞬间锐利的神色竟然与赵云梁出奇的相似,“你故意说这些事……”
赵云梁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看着他。
李云端把手里的照片文件扔回到桌子上,“这些是你放出来的烟幕弹,你真正想阻止的,是不是……”
赵云梁静静的回视他,眉眼间波澜不兴,完全不会被他这样的段数刺激得露出破绽。
李云端稍稍有些泄气,“……是不是跟我的血检报告有关?”
赵云梁轻轻吁了口气,“云端,你要是有这方面的怀疑,那就守好自己身体的秘密吧。至于你说的血检报告……那东西没用,可以扔进碎纸机了。”
李云端,“……”
李云端疑惑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身体有秘密,但其实与血液病无关?
他觉得赵云梁的神情不像在骗他,不过他真想骗人,估计李云端也看不出来。
李云端稍稍有些泄气,“不是血液方面的问题?你确定吗?我怎么听说,赵家人有血液方面的遗传病?”
赵云梁说:“如果有人要这样想,反而是对你的一种保护。也不必去刻意澄清了。”
李云端,“……”
李云端心想这可真是个老狐狸,想从他这里套话可真难啊,滴水不漏,一点儿也不会被他带着走。
“我怀疑你在给我放□□,故意吓唬我,所以这些材料的真实性,在我这里……我是抱着怀疑的态度的。”李云端决定再试一下,“我已经洞察了你的目的。赵先生,你白跑了一趟。”
赵云梁冷冷一笑,“那我就再给你下点儿猛料吧。二十多年前,你妈妈在医科大念书的时候,你猜猜她的老师是谁?”
李云端心头一震。
赵云梁神情冰冷,“那时候我还没有接触到赵家的核心生意,并不知道赵家是跟什么样的一群人捆绑在一起,还捆绑的那么结实。秦伟川呢,学术界崭露头角的医药学天才,他的老师也在行业里赫赫有名,曾经获得国际医药联合会颁发的特殊贡献奖。不过,他们可不是什么单纯的学者……正因为有这样高的学术地位,所以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圈子里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李云端一颗心越跳越快,有一种大难临头似的恐怖预感。
赵云梁扫了他一眼,眼神仿佛含着轻嘲,又带着些许化不开的苍凉,“没错。就是你猜想的那样。他盯上了你妈妈,把她当成了想要捕获的猎物。所以我和她之间,从来都不是什么富家少爷勾引女学生的狗血故事。从看见我的第一眼,她就把我当成了逃生的浮木。”
李云端震惊到无法出声,只是死死盯着赵云梁的眼睛,想从他脸上发现些许心虚或者不那么确定的痕迹。
然而都没有。
“很难想象,对不对?”赵云梁嘴角挂着一丝极浅的笑纹,也不知是在嘲讽谁,“一个学者,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竟然能逼得那么多人要生要死。啧。”
李云端一直以为李青溪的生命以悲剧收场,其根源就在于赵云梁。但如果赵云梁所说的都是事实,这里面显然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隐情。
李云端方寸大乱。
他从来没想过会从赵云梁嘴里听到这样的一番话,前世没有这样的机会,这一世……确实很多事都改变了。
他不知这种改变到底是好还是坏,但有一点他没有理解错,他重来一次的人生,的确是为了解开前世那些直到他死都不曾知晓答案的秘密。
李云端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乱纷纷的绕来绕去,整个人都是懵的。
赵云梁问他,“你还有什么要问?我可以听听看,有些问题,说不定我可以回答你。”
李云端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思绪,一张口问了一个完全没过大脑的问题,“我们是亲生父子吗?”
赵云梁,“……”
赵律师,“……”
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更想原地消失了。
问题出口,李云端忽然就平静下来了。他想起自己被踢来踢去的童年,想起李青溪的死,还有她墓碑上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还有他的姓氏,赵云梁所有的孩子,只有他姓李。李云端曾经猜测,会不会是赵云梁不肯认他,才给了李青溪重大的打击。
如果他们不是亲父子,那么很多事都能解释得通了。
赵云梁似乎叹了口气,倒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在头上捋了捋,揪下来几根头发放在了桌面上,“自己去验一验吧。我说了,你也未必就信。”
李云端,“……”
所以到底是?还是不是?
第74章 协议
李云端点的外卖送来了, 但是刚看了那样的照片,谁也没心思吃饭。
李云端不确定他以后还会不会再有跟赵云梁坐下来说话的机会,他们从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父子关系。
所以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给自己疑心的问题寻找答案,“你把秦伟川当做仇人, 但却不得不跟他合作?”
赵云梁眼中浮起阴翳, “前半句话的答案是:是。后半句话的答案是:合作的一方是赵家, 另一方是俱乐部, 他们有另外一个正式的注册名称,叫亚洲医药联合会。会员除了你知道的那个所谓的俱乐部, 知名财团, 还有日韩各国医药界的大牛。”
李云端再一次被震惊,“所以……你没办法甩掉他们?”
“对。”赵云梁坦然承认自己能力有限, “这样庞大的一个机构,背后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 一旦他们调转矛头针对赵家,我们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李云端没有再问这个问题, 但他猜想赵云梁肯定有别的办法去对付自己的仇人。
李云端一个激灵, 他忽然想到了前世赵云梁的暴毙。他这样一个冷血的中年男人,仅仅因为老婆出轨——他对老婆好像也没那么上心,就把自己气死了?
这里面, 会不会有人察觉了他暗地里动的手脚, 所以提前下手把他干掉了?!
李云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那你当心一下自己的人身安全吧,别被人不明不白的干掉了。”
说完他又想扇自己几巴掌。让你嘴欠!
赵云梁却微微一笑,“你脑子转得倒是很快。确实有人给我下毒, 虽然这人已经揪出来了,但难保没有下一次。所以我今天过来,还有另外的一些事情需要处理。你还有什么要问吗?没有的话,我……”
“等下!”李云端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要办,但他不能就这样放过提问的机会,“等等!”
赵云梁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李云端也看着他。
片刻后,他忽然泄气,“算了,你说吧,我没什么要问的了。”
赵云梁微微一笑,“你想问你妈妈的事?这些事,回头我让方姨来找你……你还记得方姨吗?”
李云端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他这样平平静静看过来的时候,眸光清澈,甚至还带点儿孩子气的懵懂。
赵云梁忽然避开了他的视线,微微侧过头,似乎在克制某种情绪,然后他说:“你妈妈一嫁进赵家,就是方姨照顾她。她什么都知道,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她吧。现在,我们办点正经事吧。”
李云端意外了一下,还真有正经事吗?
他以为这就是赵云梁想要终止谈话的一个借口。
赵云梁对赵律师说:“行了,给他看看吧。”
李云端一下就紧张起来,生怕这老头儿再拿出几张血淋淋的照片出来。结果他白紧张了一下,才发现他拿出来的是一叠纸质文件。
非常正式的文件格式,内容是放弃继承权。
李云端,“……”
李云端出离愤怒了,“你TMD以为我对你们家……”
“嘘,嘘,冷静。”赵云梁伸出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还安抚地拍了拍,“我什么都没以为,但这个文件你必须签。”
李云端甩开他的手。
他已经被气得半死了,如果这会儿前面有一面镜子,李云端毫不怀疑他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脑袋上冒出来的滚滚浓烟。
放弃继承权的文件很厚,条款列得极其分明,赵家在国内的资产、国外的产业、不动产,甚至于珠宝奢侈品都有专项列出。如果李云端在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就真真正正无法拿到赵家的任何东西了。
李云端一目十行的往下扫,还有余暇佩服了一下赵律师的专业能力。
果然不是只会多管闲事。
他这会儿被赵云梁的骚操作气得要死,但倒也没有失去理智,仍然把这文件从头到尾都看了一遍,生怕文件里藏着什么陷阱,再把他给害了。
还好,就是一份放弃财产的文件,倒也没啥陷阱——他一穷二白,也就最近挣了点儿钱,还都压在了实验室上,自己连一辆车都没有。有什么可被人算计的呢?
赵云梁催促他,“赶紧签,难道你对赵家的钱还有什么想法?!”
李云端气得眼睛都花了,接过赵律师递来的签字笔,一页页签了过去。发现最下面还有两份外文的,匆匆扫一眼,首页写的仍是放弃赵家家族遗产。
赵律师注意到他的视线,解释了一句,“赵家有一部分海外产业,所以需要有个英文备份。”
赵云梁又在旁边煽风点火了,“写几个名字,这么费劲吗?还是你故意在拖延时间?”
李云端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心里暗骂拖延个锤子,老子从来没稀罕过你的臭钱!
他觉得他也不必去验什么DNA了。
虽然李云端从来没指望过什么赵家的遗产,但就这么清清楚楚的被排除在外,他还是有一种受到了羞辱的愤怒。
签了字,还按照赵律师的要求在几个地方都按了手印。赵律师坐在一边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然后冲着赵云梁点了点头。
赵云梁向后一靠,脸上露出了笑容,“云端,看在你曾经提醒我老婆出轨的份儿上,我打算再给你一个忠告,很重要,希望你能记在心里。”
李云端正想说谁稀罕,赶紧给老子滚蛋。赵云梁就像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狗腿的赵律师也紧跟着站了起来。
这是废话说完,要告辞的意思?
李云端稍稍有些懵,也跟着站了起来。
赵云梁望着他,眼神专注,隐含深意,“离赵尚清远一点儿。”
李云端心弦巨震,一双眼睛也因为骇然而无意识的睁大。
如果没有前一世的记忆,只对照刚才的合同,他或许会以为赵云梁是站在赵尚清的角度对他说的这句话,让他别去骚扰赵尚清的意思。
但李云端曾经真真切切吃过赵尚清的亏,甚至命都送在了他手里,他绝对不会错认这一句提醒真正潜藏着的深意。
赵云梁就差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了:赵尚清会对他不利,躲远点儿。
于是,李云端又糊涂了。
DNA,到底还验不验啊?!
一整晚过的太精彩,李云端做梦都做的乱七八糟的。
他梦见自己在山野间拼命跑,身后有个庞然大物在拼命追赶。山路他本来就不熟,偏偏林间还起了雾,搞得他不是撞到树上,就是从山坡上滚下去。
好不容易从旮旯里爬起来,才发现雾气中黑影憧憧,怪物已经追到了近处。它似乎仅凭着嗅觉就能发现他,于是竟然攀着山坡上的树朝着坡下跳跃着追了过来。
李云端一紧张,又被绊倒了,顺着山坡叽里咕噜的往下滚,一直滚到了一个仿佛是农家院的地方。
院子里摆着石雕的磨盘,院子一角还有一眼水井,上面搭着木质的架子,颇有几分古雅的味道。
一个男人的身影背对着他在整理院子里的花木。
李云端滚到近处才发现他身上穿着一件实验室里工作人员常穿的那种防护服。他还没来及呼叫,就见地面上出现了一个裂口,像是地窖被谁突然打开了似的。
李云端收势不住,一头摔进了地窖里。
奇怪的是,从高处摔落下来,他竟然还没醒,只是再一次晕头晕脑地爬了起来。
然后他就发现这里并不是农家用来存储白菜土豆的那种地窖,而是一间大约二十多平房的小型实验室,设备挺齐全,房间的中央还有一架手术床。
李云端张目四望,发现屋角摆着几个造型有些奇特的人\体雕塑,有男有女,有的裸着,有的还穿着衣服,白中透黄的肤色,泛着一层蜡质的微光,栩栩如生。
李云端心跳加速,忍不住走近几步,骇然发现离他最近的那个男性雕塑竟然就是赵云梁给他的照片上看到的那一位!
面目清秀,胸腹之间还留着一道极细密的缝合痕迹。
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李云端抬头,就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晃了一下,地窖的出口砰的一声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黑暗猝然降临。
李云端大叫一声,从床上直直坐了起来。
窗外天光大亮,床头柜上的手机正嗡嗡振动。
李云端抹了一把冷汗,抖着爪子接起了电话。原来是仇老板给他打过来的,他们的泉水山经常会因为天气的原因没有信号,或者信号不稳定,他就抓紧一切下山的机会给他的大主顾汇报工作情况。
“你想找的那种脆梨,我找到了。”仇老板挺兴奋的说:“这种梨闻着香,但是吃起来酸唧唧的,乡下人都不爱吃这个,也卖不出去,种的人就少。但它有个优点,就是比普通白梨好保存。”
李云端望着窗外晴朗的一丝云也没有的天空,感觉心跳渐渐平复,“行,都打包发过来吧。等等!”
李云端想了想,“这样,你们山区还有什么特产水果,你一样给我打包……一百箱,一起发过来。”
这个事不算麻烦,仇老板答应的很痛快,“我们泉水山产石榴、柿子、苹果、还有板栗。”
“行。”李云端说:“我要的脆梨,有多少打包多少箱。其他的水果,一样要一百箱。你帮我联系货运,直接发过来吧。”
仇老板满口答应。他这也算是给山里的邻居找到了一条销路,跟山上山下的邻居打好关系,对他来说也是好事。
水果运过来,其他的拿去分给两边实验室的工作人员,脆梨留下来当原料,不但不会显山露水,还能让大家都跟着高兴一把。
“脆梨几个山头都有,我让人过去联系,定好时间,统一采摘打包,”仇老板说:“苹果那些就好办了,都是果园,处理起来更利索……”
李云端也终于在这种零零碎碎的絮叨之中重新活了过来。
第75章 做局
秦伟川的咖位毕竟在那里摆着呢, 李云端一个还没离开校门的普通人,人家招揽一声就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了,他没有上交申请表格, 人家也不会特意再来请他。
不过李云端回学校上大课的时候,谢塘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了几句。
李云端不想让他尊敬的老师对他产生什么误解, 就很直白的表示他不愿意去的原因, 就是已经在摸索着进行独立实验了, 不愿意再回过头去配合别人做辅助工作。
秦伟川的名气很大, 他实验室里招揽的都是各方大牛,尤其是独立带组的在几个小领导, 单拎出来也都是响当当的专家级别的人物。
李云端要是真去了, 或许跟别人吹牛的时候名头会好听一些,但实际上也只能轮到端茶倒水的活儿。
谢塘思索了一下, 觉得年轻人有傲气也不是坏事。李云端还年轻,就算一条路走不通, 碰了壁,想要回头也来得及。而且比起旁人来, 他这种实操经验丰富的人, 更是人才市场的抢手货。
谢塘觉得他倒也不必强求去大咖身边镀这一层金。
“行。”谢塘很开明的表示了对他的支持,“该上的课还是要回来上。实验方面有什么问题回来问我、问实验室的师兄师姐都可以。”停顿了一下,考虑他现在的情况, 又补充了一句, “实在忙,不能赶回来上课, 记得提前请假,然后另外找时间到我这儿来补课。”
李云端就笑了,“谢谢老师。我通过原料供货商定了一些应季的水果。过几天到了, 我跟您送几箱过来。”
谢塘就觉得很舒心,“开始挣钱了,不错不错。”
他有些惋惜没把李云端留在自己的身边,但李云端发展的不错,说出去也是给他增了光。他还是开心更多一些。
“你叶师姐还有印象吗?”谢塘问他,“以前也在我这里做事的,叶欣?”
“记得。”李云端忙说:“我们有联系的。”
谢塘说:“她已经递交申请,想去秦教授在里工作。她资历够,又有我的情面在,估计被留下的可能性很大。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有问题可以互相请教。她以后要是在秦教授身边工作,有些消息比外面的人知道的要多,你们保持联系,多知道一些,不是坏事。”
这就是很贴心的话了。
“谢谢老师,”李云端很认真的道谢,“我记住了。”
前后两辈子,谢塘对他都十分照顾。李云端还是很承这份儿情的。
叶欣去秦教授手下工作的消息,对李云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触动。就算赵云梁透露的消息是真的,秦伟川确实是个衣冠禽\兽,他也不会时时刻刻兽\性大发要吃人。
他名气太大,手底下养着那么多人,总要有人来做一些实际的工作。他是学者,如果没有自己的成果,没有学术界的声望,他将什么都不是。
而叶欣,李云端对她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她是一位十分出色的辅助型人才。或许这样的工作,正好适合她。
李云端不打算刻意去结交叶欣,他们有共同的老师,真出了事,是怎么都能说得上话的。但私底下来往太密了,对李云端没什么好处。
尤其她以后就在秦伟川身边工作了。
对秦伟川,李云端还是抱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态度的。
至于把他当成仇人这件事……
李云端深知以他目前的能力,是什么都干不了的。想报仇,不是一句空话就能够实现的。他还年轻。
还得等等。
仇老板的动作非常快,一周之后,满载着水果、坚果的运货车就送到了李云端的实验楼下。
他们实验室人不多,一人分了几大箱,各个都挺开心。
李云端又原样给药厂实验室的人也分了一份儿。并借着这点儿人情成功的借到了药厂的萃取室。这么多脆梨呢,都要处理下来可不是几个烧瓶就能开工的事儿。当初的醒酒药,他也是把所有大批量的工作都移交给了药厂。
现在他是要搞个香水,这跟药厂的生意没关系,所以还是走走私人交情更合适。
当然他也可以通过霍冬桥来做这个事儿。但李云端觉得,他越是把霍冬桥搬出来,跟药厂实验室的关系只会越僵。
林新洲是知道他要搞个香水配方的。虽然在他看来这多少有些不务正业吧,但目前这个阶段,他们的人被秦教授实验室招聘的事儿闹得挺浮躁,这种情况下,他也觉得不适合讨论新项目。
小老板要玩,那就玩吧。
等过了这一阵儿,秦教授那边也尘埃落定,他们这里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大家也能收收心,进行下一轮的工作了。
李云端分给药厂领导的水果,直接让祝之言过来领。剩下的还有十来箱,他也强行征用了祝之言的商务车,让他帮忙送到了谢教授的实验室。
秦野也挺开心,因为李云端还避开大家,专门给他留了水果和两箱坚果。
秦野偷偷摸摸把李云端留给他的几个箱子搬回了宿舍,又留他在学校吃了一顿午饭,其间还跟他分享了一堆八卦。
比如谢远又跟哪个师姐吵起来了,还被师姐泼了一身水。大家都以为她泼的是实验台上某腐蚀性溶液,谢远自己也吓了个半死。
还好后来证明虚惊一场。
再比如,叶欣已经被秦教授的实验室录取了。听说薪水还满丰厚,叶欣还因为这个事特意回来感谢谢教授。
李云端倒也不至于泛酸,毕竟跟秦教授的条件相比,他在个草台班子确实有点儿不够看。
他给自己打气,要更努力才行。否则不但在男朋友面前没有底气,连个想招的实验员都招不来。
李云端忙着处理他那批脆梨的时候,霍冬桥也回到了药厂。
正好是吃晚饭的时间,霍冬桥先指使祝之言去食堂买饭,他自己摸到实验室在边,把正在萃取脆梨香精的李云端给逮了出来。
林新洲是认识药厂的老板的,见他来找李云端,连忙把剩下的工作接了过去。
李云端一身香喷喷的梨子味儿,进了霍冬桥的办公室都没散。
霍冬桥知道他在忙调配香水的事儿,连说没闻过这么好闻的梨子味儿,不甜腻,但是那股饱含水汽的清新味道却显得格外悠长。
倒是挺符合李云端当初在车上的描述。
霍冬桥像个黏人的大猫似的扒着李云端的衣领闻了半天,直到被派去打饭的祝之言前来敲门,才从他的男朋友身上收回了不老实的爪子。
李云端哭笑不得。他这几天一直泡在萃取房,早就闻不出什么香甜味儿了。但是看霍冬桥这个反应,也知道霍冬桥是想他了。
霍冬桥收下了祝之言送上来的四菜一汤,然后冷酷的把他能干的助理二给撵走了。
两个人都饿了,吃了个七七八八才有空交流一下这段时间各自身边的情况。
“你先说吧,”李云端给他夹了一块排骨,“我身边的事挺乱,我怕影响食欲。”
“化妆师那个事儿,我不打算往下查了。”霍冬桥说:“就像你说的,如果能顺利查到当然好。但若是耗费太多的人力,那就不划算了。”
李云端点头。
“跟化妆师联络的这个人,我们找到了,他是个跑运输,长途拉货的。前几天又跟着车队去了南方。或者雇主就是故意找的这样一个人吧。监控视频对照过,也跟两个化妆师确认过了,跟她们联系的,就是这个男人。”
李云端忽然停住,隐约觉得这句话有某些信息好像让他觉得耳熟。
“我们联系他老婆,他老婆什么都不知道,只说她老公前两天交家里一笔钱,说是挣了一笔外快。不多,几千块的样子。我们通过她跟她老公联系上了,她老公直接就说了,是朋友介绍的活儿,让他找人打听几句话。他也说就图个跑腿费,他也想过这事儿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化妆师的话怎么听都挺正常,他也就没当回事儿。”
李云端苦笑了一下。
这么一笔没头没脑的跑腿钱这男人也敢挣,心还挺大。
“他这个朋友是龙桥湾会所的一位客房经理。”霍冬桥说:“这事儿,就是这位经理注意到了咱们进去的时候,房间里都有谁,所以才起了心思要找那两个化妆师了解情况。我估计,他们一开始也没想过真的打听到什么吧。驴粪蛋草这个名字,大概属于意外收获。”
这就是广撒网的意思。
李云端明白,可能撒网的人自己也没想到真的捞到了鱼。
“查到龙桥湾,我就打算收手了。”霍冬桥讲到这里,顺便给他的男朋友科普一下龙桥湾会所的背景,“这家店有宁家的股份,还涉及到了京城宁少君那一支。再查下去,事情闹大了,对咱们不好。”
他怀疑这是个局,有人故意引着他们跟宁家作对。
要是黎家还在,这样的一个局倒有可能是黎家的人做下的,但黎家早就滚出了海州。霍冬桥觉得以他们家目前的情况,还没有那个能力把手伸回海州来。
所以这个事儿,不能再闹大了。
李云端好久没听人提起过宁家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了宁平一和他那个死蠢死蠢,给黎华拿来当枪使的堂弟宁海。
也才过去了半年的事儿,现在回忆起来,李云端竟然有种过去了好几年的错觉。
他问霍冬桥,“会是宁家干的么?”
霍冬桥摇摇头,“不管是不是,咱们再往下查的话,一定会惊动宁家。”
李云端明白了。到那时,他们再解释不是针对宁家,估计宁家也不会信。上一次黎华联合宁海打错人的事儿就让宁少君吃了一个哑巴亏。这一次再要跟霍冬桥对上,事情恐怕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
不论是霍冬桥的药厂,还是他自己的实验室,目前都还太弱小了。树敌太多的话,纯属自己找死。
李云端点点头,“我听你的。”
霍冬桥揉揉他的脑袋,觉得他的男朋友简直又乖又贴心,“我就知道你能理解。”
李云端毫不客气的把他的狗爪子拍开。
霍冬桥笑笑说:“这事儿如果有人做局,肯定要捅给宁家人知道。我得跟宁平一联系一下,提前跟他打个招呼。”
李云端前世就跟宁平一打过交道,对他印象始终还不错,就问他,“你们俩关系怎么样?”
“不用担心。”霍冬桥知道他担心上次打了宁少君的事留下什么芥蒂,笑着说:“上次的事,他主要还是怪黎家。这一次,这么明显的做套,他不会上当的。以后要是有机会接触一下,你就会知道了,他人不错,有脑子,也不糊涂。”
李云端就放心了。
霍冬桥还有句话没说,宁平一既然不傻,就不会真的跟霍家作对。就算不看他与霍冬桥的私人交情,还得看霍家呢。
出来混的,谁都不是傻子。
第76章 见一面吧
李云端看两个人都吃的差不多了, 就把秦教授实验室招聘,以及赵云梁来访的事跟霍冬桥说了。
他以为霍冬桥会和他的反应一样,先是震惊, 然后半信半疑。没想到霍冬桥愣了半天之后,直接竖了一下大拇指。
李云端, “……”
什……什么意思?!
霍冬桥露出了一点敬畏的表情, “我刚才还在想要怎么开口呢, 就怕你不信……没想到他已经给你打过预防针了, 那我就直说了哈,你对照着听吧。”
李云端一下坐直了。
不管信不信赵云梁, 霍冬桥说的话他肯定是相信的。
“其实是我爸给我打电话, ”霍冬桥看着李云端豁然睁大的眼睛,忍不住就有些好笑, “不必惊讶,他就是这么爱管闲事一个无聊老头。你以后就知道了。”
李云端, “……”
熊孩子,从小到大一定不缺打。
霍冬桥开了一下自家老爹的玩笑, 就正经了起来, “我爸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有个挺有名的秦教授看中了你?”
“不算看中,”李云端觉得这个说法有些……怪怪的。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秦教授就是在会上提了一句, 问愿意不愿意去他那里工作。”
“这没关系,就是这个意思。”霍冬桥没有反驳他的解释, “我其实还不知道这个事儿,听了我爸的话,还觉得这不是挺好的事儿么?结果被这个暴躁的老头子骂了一顿, 说我傻,说你跟着我迟早会被我坑……”
李云端无奈了,“……说正事!”
“好吧,”霍冬桥生了一会儿气,开始言归正传,“然后老头就给我发消息,让我去查两个人。二十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秦教授还在医科大代课,这两个人都是他的得意门生。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两个人就不见了。”
李云端想起了自己做的恶梦,又开始犯恶心。胸口也憋闷起来,想吐却吐不出来。
“后来秦教授就被请去京都医科大任教。”霍冬桥看出他不舒服,凑过去在他背后拍了两下,“反正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这两个学生跟着秦伟川去京都了,还有人说他们是犯了事儿了,被抓了。谁知道……”
他扫了一眼李云端发白的小脸,后面的话没敢再说。秦伟川在地窖里做的那些事,确实不适合一遍一遍拿出来说。
李云端坐在那里缓了好一会儿,“赵云梁说,是因为他牵扯的利益关系太复杂……”
霍冬桥点头,“我爸也是这么说的。这个人医学成就大,名气又响亮,不好动他。不过从那以后,他身边是一直有政府的人看着的。”
这一点赵云梁倒是没说。
不过他倒是说过一句,说从那之后,秦伟川就变得低调了。这个低调,应该就是有人看着,他没机会再下手的意思吧?
李云端满脑子都乱哄哄的,没注意到霍冬桥接了个电话,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突然把电话举到了他面前,做了个口型:谢谢老爸。
李云端还是懵的,下意识的重复了一下霍冬桥的话,“谢谢老爸……”
最后一个字刚出口,李云端一下警醒过来,他看看霍冬桥也完全没反应过来的脸,再看看手机屏幕上“老爹”两个字,再往下看……
亮着一个红色挂断键。
电话是接通的。
李云端的脸腾的一下就烧了起来,有一种想要夺门而逃的冲\动。
他……他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啊!!!
霍冬桥哈哈大笑。
电话对面的霍道生也有些啼笑皆非。他以为是自己儿子在恶作剧,作弄李云端,连忙替人家孩子说几句话,“说话就好好说话!这说着正经事呢,不要作弄小李。”
霍冬桥的手机点了声音外放,李云端也听到了。他一张脸热腾腾的,强忍着那种丢脸的感觉凑到手机旁边补充了一句,“谢谢叔叔的提醒,我都知道了,会小心的。”
“多加小心,有事要跟冬桥商量着来。”霍道生其实很想说都已经都叫爸爸了,继续这么叫也是可以的。
他自己儿子的脾气跟狗熊一样,从小到大也很少叫爸爸叫的这么又乖又甜。
霍道生觉得李云端好像有些腼腆,不像他儿子那么皮实,也不好随意打趣晚辈,嘱咐几句就挂了。
李云端这才捏着霍冬桥的脖子,责问他为什么使坏。
霍冬桥都快笑死了。认识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看到李云端这么局促的样子,脸蛋到现在都还是红的。
哄好了男朋友,霍冬桥就拉着李云端认认真真的嘱咐他,“我爸也说了,秦伟川这个人,背后的势力很复杂,咱们惹不起。”
李云端还有些悻悻的,但也竭力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正经事上,“我知道。赵云梁也说过这样的话。”
说完,李云端忽然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们那天的谈话里有一点儿不对劲的地方。他问赵云梁是不是把秦伟川当仇人,他说是。
“你说,他是随口应我的吗?”李云端重复了一下他们那天的谈话,问霍冬桥,“我觉得这句话好像哪里有问题。就算他厌烦俱乐部还是医药协会什么的,对这些世家的捆绑……那也应该叫做对手更合适吧?或者商场上的对头?他为什么要说仇人?仇人,好像是有私人恩怨的……”
说不定就是随口一句话,霍冬桥也不好瞎猜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私仇,“不是说让你找方姨打听?”
李云端觉得有点儿心烦,“我连赵家的财产都放弃了,再去找赵家的人,是不是会让人觉得好像犯贱?”
霍冬桥回忆了一下方姨那天说过的话。他不知道赵家上一辈的恩怨情仇,但他能感觉到方姨对李云端的关心。
他愿意让李云端知道有人在默默关心着他——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霍冬桥抓紧时间把他见过方姨的事坦白了一下,重点强调了他心爱的保保就是方姨给缝好的。
李云端,“……”
面对李云端的沉默凝视,霍冬桥立刻举手投降,“再没了。我都交代了。”
李云端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以后有事别瞒着我。”
“一定,一定。”霍冬桥赶紧抱住他,撒娇地揉了揉,“以后不啦。”
李云端拍拍他的手,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突然一笑,“你爸爸真好。”
霍冬桥一愣,看看李云端脸上仿佛是羡慕的表情,就有些心疼,“那以后你也叫爸爸吧。”
李云端没理他。他还在回忆霍道生的声音,他觉得“爸爸”就应该像霍道生这样,稍微有些唠叨,但是温和又宽厚。从他的声音里,就能听出他对孩子的爱与包容。
霍冬桥不愿意看到他沉溺在这样伤感的情绪里,打着哈哈把话题岔了过去,“不答应就不答应嘛,你不想多这样一个爹我其实也能理解。像他那样唠叨又多事的爹,说实话我也不太想要呢。”
李云端扶额,“……没话说就请闭嘴吧。”
霍冬桥哈哈笑,“呐,我这里有方姨的电话,我帮你打给她?”
“不!”李云端一口拒绝,但说完他又有些后悔,“……我再想想。”
“不是现在就约见面。”霍冬桥安慰地摸摸他的脸,“先联系一下,问个好。总归是以前照顾过你的人。”
李云端有些勉强的点头,“……那好吧。”
霍冬桥就把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接通,对面传来一把柔和的嗓音,微微带点儿疑惑,“喂?哪位?”
霍冬桥扫了一眼李云端,见他十分专注的盯着他手里的手机,微微一笑,“方姨,我是霍冬桥。”
“哦,”方姨显然还记得他,“你是小云端的男朋友。是有什么事吗?云端在你旁边吗?”
霍冬桥把手机朝着李云端的方向递过去,结果李云端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似的,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霍冬桥只好把手机收了回来,“他在。方姨,你想跟他说什么,就直接说吧,他能听得见。”
“哦,好,好。”方姨似乎也有些无措起来了,“我知道,我知道,云端不记得我了……没事,没事,方内内不会怪你。”
听到“方内内”三个字,李云端的眼泪没来由的流了下来。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心里忽然就多了些又酸又痛的东西。
方姨也有些激动了,“先生跟我说了,说你可能会联系我。我知道……其实什么时候都没关系。”
李云端微微抽气,完全说不出话。
方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又舍不得就这么挂掉,好像无意识的在拖时间一样唠叨了起来,“云端,我见过你的男朋友,一表人才……”
李云端眼里还噙着泪,听到这话又不自觉的微笑了起来。像“一表人才”这样老式的夸赞,他还从来没有听谁说过。
“他说你们感情很好……”方姨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语气里也少了最初的震惊,多了些真心实意的关切,“还说你现在特别有出息……”
李云端伸手拿住了霍冬桥的手机,仿佛用尽了力气似的喊了一声方奶奶。
“方奶奶,我们见一面吧。”
第77章 陈年旧事
李云端是那种一旦做出决定, 就会一鼓作气走下去的性格。既然说了见面,那日期自然是越近越好。
两个人对这一点都没有意见,只是在见面的地点上发生了一点小分歧。
方姨想让他来赵宅, 因为她觉得李云端回到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说不定什么都能想起来。而且她也强调了赵家目前没有别人, 赵尚清成年之后就搬出去了, 赵云梁带着赵律师去欧洲那边出差,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但这个提议被李云端一口否决了。
最后, 他们把会面的地点定在了医科大附近的那家茶餐厅。因为它正好处在凤凰山到药厂的中间位置上。
转天下午,霍冬桥和李云端赶到茶餐厅的时候, 发现方姨已经到了。
还是那个温和雅致的老太太, 但是看到李云端的时候,却哭得说不出话来。
李云端最初的忐忑与戒备, 在中老年妇女的眼泪攻势面前溃不成军,最后变成了满脸的无奈。
他还是没有记起他的方奶奶。
他也说不好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那种看到某个提示性的物件就能恢复相关记忆的功能似乎暂时关闭了。
或许只是他们相处时他还太小,刻画在幼嫩记忆区的影像, 在经过了生活的连番捶打, 以及一遍又一遍的清洗之后,最早的信息已经无法得以恢复了。
就连昨天接电话时生出的些许伤感也没有了。
三个人落座,方姨的情绪也终于平复了一些。
“先生走之前就跟我说过了。”方姨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神色有些复杂。记忆中软糯糯又爱黏人的小宝宝变成了一个眼神淡漠的陌生青年, 她其实是有些不适应的。
落差实在太大了。
霍冬桥心急,又担心方姨再哭起来会惹得李云端情绪低落, 等送茶的服务员一出去,他开门见山的问道:“方……方奶奶,赵先生是怎么跟你说的?”
方姨微愕, 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要在称呼上跟李云端保持一致。
“先生说你们已经见过秦伟川了,是吗?”她提起这个名字,慈和的表情不自觉的蒙上了一层霜,“他还想招揽云端?”
“没有招揽。”李云端再一次澄清,“秦教授只是问我愿不愿意去他实验室工作。”
“别去!”方姨脸上露出气愤的表情,“你们一定要离这个人远远的!他把先生和太太祸害的不轻,你们可不能上他的当!”
霍冬桥给她斟了杯热茶,“您慢慢说。”
方姨捧着茶杯运了半天气,“我知道先生为什么让我来给你们说这些事,我一个外人,回想起那些事都气得要发疯。先生是受不了这个的……”
她沉默了一下,“我知道你们时间宝贵,我就长话短说吧。”
“我首先要说一个人,就是先生的父亲。他一生娶过三位夫人,前头那位原配夫人体弱,结婚没几年人就病故了。第二位夫人,就是先生的母亲,她是梁家的大小姐,闺名叫宝如。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人也长得好。”
“我从大学毕业起就跟在宝如姐身边工作,主要是帮她打理财务,她信任我,生活上的一些事,也都交给我安排。要按照现在的职务来讲,我就是宝如姐的一助。宝如姐出嫁,我仍然跟在她身边工作,也就跟着一起搬到了赵家。”
“宝如姐是在先生刚上大学的那年出了意外。她去市区办事,经过为民桥的时候,有个醉鬼驾着一辆货车冲过来,两辆车都掉进了河里……人就这么没了。”
“宝如姐走了没多久,老太爷就又结婚了……”方姨说到这里叹了口气,“这些事说起来烦,但是不说也不行。老太爷再婚的这位太太,是一位离异的医生,她还有个儿子,比先生大了五岁。这个孩子,就是秦伟川。”
李云端这才反应过来方姨为什么要絮絮叨叨说赵家的往事。
霍冬桥也被这个消息震了一下,他怎么都没想到,秦伟川与赵云梁会是这样的关系。
“老太爷年岁越大,性子越古怪。自己的儿子、侄子都信不过,反而更相信外人。家里孩子巴结他,他就觉得这是又要刮他的钱。别人巴结他,他就开心的不得了,觉得人家体贴。唉,先生那段时间真是……好难。”
李云端却一下想明白了赵云梁那几句话的意思。
难怪秦伟川能那般肆无忌惮了,他不但有医学天才的光环,还有一个赵老太爷罩着。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李青溪会盯上赵云梁,除了赵云梁有钱有势,他还有赵家少爷这样一个身份,能压过秦伟川这个假少爷一头。
“还好这个秦伟川不是一直住在赵家,一年中有一半儿的时间他是跟他自己的亲生父亲在一起的。他生父和继母也都是医学界很有名望的人,他也需要这样的背景和人脉。”
“他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擅长揣摩别人的心事。嘴也甜,很会哄老人家开心。总之,赵老太爷很喜欢他,对他几乎有求必应。相反自己的儿子,他却要求严格,总是板着一张脸。”
“先生和秦伟川之间的矛盾,我这里就不说了。总之秦伟川没少利用老太爷对他的宠爱给先生下绊子。他是一个……”方姨思索了一下,“是一个很喜欢彰显存在感的人。”
这一点,李云端深有体会。他能看出秦伟川似乎很享受那种众星拱月般的场景。在那种环境中,有的人会觉得局促,会紧张,多少都会有些不自在,但在秦伟川身上却是一种如鱼得水的自如与享受。
“后来先生就认识了太太,回家说要结婚。但是老太爷不同意。”方姨说到这里,终于露出了愤怒的神色,“那个秦伟川,他跟老太爷说,太太是在跟他谈恋爱,后来又缠上了先生。所以老太爷对太太的印象一直不好,觉得她虚荣拜金,一门心思的盯着有钱人。”
李云端皱眉。他听她说往事,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波动,毕竟都是与他无关的旧事。但听到秦伟川的这种做法,再结合之前赵云梁说的话,不难想象这个秦伟川当年是如何跗骨之蛆一般纠缠着李青溪。
李青溪宁可被人看作是虚荣拜金的女人,也要缠住赵云梁这个唯一的救星。那么,李云端就不由得有些疑心了,她对赵云梁,到底是什么感情?
如果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她为什么又会在离婚之后精神崩溃?!
“先生这个时候干了一件蠢事,”方姨说着蠢事,一边摇着头,一边脸上却露出了温柔的表情,“他偷偷摸摸的跟太太去登记结婚了。”
李云端,“……”
事情似乎与他预想的版本反过来了。不是富家子弟骗了无知女学生,而是女学生把傻白甜(?)的富家子弟骗到手。
方姨叹气,“他们这种人家,结婚离婚都是大事。别看老太爷自己做的不怎么样,但每一次结婚都办的特别正式。结果先生来这么一出……老太爷大发雷霆,秦伟川和他那个妈又挑唆尚清少爷在老太爷面前哭……家里真是乱套了。”
李云端这才想起他忽略了什么:赵云梁之前是结过婚的!他还有个赵尚清!
方姨显然也是刚想起这一茬,略有些尴尬的说:“先生之前结过婚,前头那位太太是老太爷给他挑的,那时候宝如姐走了没多久,先生对老太爷……大概还有感情吧,所以就同意了。他跟那位太太感情比较平淡,尚清少爷两岁的时候,他们离婚,她跟着家人去了国外。这么些年,始终没有回来过。”
李云端竟然听的松了口气。大概是不想听到再有人死去这样的话吧。不管死去的人是谁,都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消息。
大概是话题突然拐到了大家都没想到的方向,一下就卡了壳。方姨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愣了一会儿才问面前的两个小年轻,“刚才说到哪儿了?”
“说到赵云梁和……偷着结婚了。”李云端有点儿别扭。他从来没喊过妈,喊不出口,又不能直接喊名字,只好这么含糊过去。
方姨叹气,“反正就是先生被撵了出去,最初两年过年都不能回来。后来太太怀孕了,老太爷大概是心软了,才把他们接回来。接下来的两年,秦伟川被他生父接去了京都。先生和太太总算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后来,小少爷出生。老太爷也没有再挑剔太太,可是谁能想到,那个秦伟川又回来了!”方姨说着也气愤起来,“他还趁着先生不在家,跑到咱们院儿里骚扰太太,结果还被老太爷给撞见了!”
“老太爷本来就一直看不上太太,出了这事儿……他不能怪自己儿子,也不愿意怪他的继子。所有的错就一股脑扣到了太太的头上。老太爷当着一屋子下人的面儿骂她水性杨花,不守妇道……唉,其实家里的工人都知道秦伟川是个什么德行,大家也都奇怪,怎么老太爷就看不出来呢?”
霍冬桥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李云端的手。
李云端的手修长骨感,即便是坐在有暖风的包厢里,也依然比旁人的体温偏低。
温软微凉,像玉做的人,跟活人总是差了那么一口鲜活的呼吸。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其实并不是很清楚。这个事很严重,我也不能瞎说。你要是想知道,最好找个机会跟先生谈谈。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事。”
李云端也有些紧张起来,无意识地攥紧了霍冬桥的手。
“我记得出事的时候是初秋,那几天天气不好,一直下大雨。先生去外地开会了,家里就剩下我们几个女人。”
“那天早上,我照顾你起床,把你交给保姆带着,然后去厨房。路过太太卧房的时候,看到门开了一条缝。那时候还早,太太应该没起来,我就过去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太太不在屋里了。”
“楼上楼下都没有,太太就那么不见了……”
李云端打断了她的描述,“你刚才说照顾我起床……也就是说,那个楼层,除了主卧,还有其他的人。夜晚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吗?”
方姨摇头,“那个晚上大家都睡得很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有可能被下了药,对吗?但这种事,过去太久,已经没办法寻找答案了。”
“太太失踪了三天,跟我一起做事的另一位阿姨说,看到秦伟川的那个妈拿给老太爷一封信。老太爷看后勃然大怒,书房都砸了。”
“先生赶了回来,带着人到处去找……也不知道他找到没有,反正家里的人就只知道先生被老太爷抓了回来,捆起来打,然后就关了起来,关了将近半个月……唉。等他被放出来的时候,才知道老太爷已经找人给他们办好了离婚手续,还把小少爷你也一起送走了。”
李云端紧握着霍冬桥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霍冬桥也忽然明白了第一次见方姨时,她说的那句“好好过日子,谁乐意离婚”是什么意思。
第78章 完整
霍冬桥知道李云端心情不会好, 于是也没回家,直接把他带去了小区附近的公园。
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目的,就沿着公园湖边的小路慢慢地走。
天有点儿阴, 公园里游客不多,安安静静的。
“我以前, ”李云端轻声说:“总来这里跑步。”
霍冬桥哑然失笑。他知道李云端住过来根本没多久, 而且他有一半儿以上的时间都是住在药厂的, 哪里有机会“总来”跑步。
李云端却没有留意他的反应, 他像是沉进了自己的思绪里,眼神都是散的, “那时候我已经带独立实验室了……我没有什么学术上的大追求, 也没有那种要当一个名声显赫的大科学家的理想。我就是个小人物,就想本本分分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认真搞研发,做些真正有功效的好药……”
霍冬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什么叫“那时候”?!
“我一天到晚泡在实验室里, 没有家人、没有爱人、也没有孩子、甚至连个宠物都没有。我的那些手下,他们背地里说我是个机器人, 说我是个变态的老光棍……我甚至没有谈过恋爱。”
“有一次, 新药上市,我们出去开庆祝会。他们定了一家会所,给我轮番敬酒, 还趁着醉意把一个大男孩儿送到了我的客房……”
霍冬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但他也发现了李云端的状态好像不大对。
这是……又犯病了?!
李云端还在喃喃自语,也不知是不是说给他听, “他们开玩笑,说老处男太可悲了,一定要摆脱这个可笑的身份才行。我也觉得可以试试。我的生活像一潭死水,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变化了。”
霍冬桥握住了他的手,很小心的问他,“后来呢?”
“后来……没有后来。那个男孩儿过来拥抱我,还想亲我……我推开他,自己跑了。”李云端短促的笑了一下,“是不是很丢脸?”
霍冬桥的心脏咚咚直跳。他心里是有些慌的,强作镇定的安抚他,“别瞎想,我怎么可能让你到那种地方去找那种男孩儿。”
“哪儿有你?”李云端笑得有些凄凉了,“你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和晏白结婚了,小日子过的不知道多幸福……”
霍冬桥一下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了。他拽住李云端,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看着自己,“云端,云端,你看我!”
李云端像是从梦里惊醒,眨眨眼,有些懵懂的看着他。
然后他注意到了霍冬桥的姿势:他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恶霸一样,两只手固定住他的脑袋,一眨不眨的与他对视。
李云端慢慢回过神来,眼睛里浮起些许的歉疚,“对不……”
霍冬桥凑过去,在他唇上快速吻了一下,“不管你看到什么,那都不是真的。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我知道,”李云端开始后悔,“我只是……”
霍冬桥在他后背拍了拍,“心有点儿乱?”
“嗯。”李云端闷闷的应了一声。
“方姨的话,你要参考着听。”霍冬桥提醒他,“每个人的视角不同,眼里的真相也不同。方姨看到的,只是她知道的,也只是……真相的一部分。”
“我知道。”
李云端说:“要想知道真相,恐怕只能去找赵云梁……但我又很不想见到他。算了,这个以后再说。”
赵云梁现在人在国外,他就算现在真能找过去,也是很麻烦的。
还有秦伟川。
李云端没想到这个仿佛偶然才出现的人,竟然与他的生活有这么深的渊源。
“我妈后来失踪,会不会就是他干的?”李云端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问的挺傻,“你说,赵云梁为什么不收拾他呢?你看他处理黎华的事处理的多么干脆,为什么在秦伟川这里,这么多年一直放任他到处乱晃?”
霍冬桥之前也在想这个问题。就算赵云梁顾忌秦伟川身后的什么医药联合会,但以赵家的权势,要想不动声色的弄死一个人,实在称不上有多难。
“如果是我,”霍冬桥谨慎的答道:“如果秦伟川真的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我大概不会干干脆脆的送他去死。那样太便宜他了,我会捧着他,把他捧得更高更光鲜,然后……让他身败名裂,让他什么都没有……生不如死。”
李云端,“……”
李云端觉得,搞不好赵云梁真是这样打算的。否则,京城并不远,他不相信赵云梁会拿这样一个人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霍冬桥揽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侧过头看他,“要吃冰淇淋吗?”
李云端哑然失笑,“不必了,今天挺冷的。”
按节气来算,现在已经快到霜降了,再过几天就要立冬。对他一个学医的人来说,这个时节吃冷饮,实在不符合养生的规律。但他知道霍冬桥这样说是在逗他开心,在青溪镇的时候,他就曾经送给他一个哈密瓜味儿的冰淇淋。
“那就说说吧,”霍冬桥鼓励似的晃了晃他的肩膀,“随便说,想到什么,都可以说说。说出来,你的脑子就能清楚了。我是你最好的听众。”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李云端无声的叹了口气,“我在想当年的那些事,她的想法还是有些简单了。对秦伟川那样的禽兽来说,躲避是没有用的。哪怕躲到一个让他有所顾忌的人身边,也没有用。”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坏人,他们天生便没有同理心,也没有丝毫的善念,整个世界在他们的眼里,就只是一个狩猎场。
你只能祈祷不要遇见这样的人。因为一旦遇上,他就如跗骨之蛆,无论你怎么逃,都逃不开被他撕碎吞噬的命运。
“除了死,没有别的办法阻止他作恶。”
霍冬桥被震了一下。他觉得李云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冷酷与决绝,仿佛他曾经经历过这样的事。
霍冬桥有些不安地摸了摸他的脸,“赵云梁不是傻瓜,他挖了这么多年的坑,一定会有一个彻底处理他的办法——你看看黎华就知道了。他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我知道。”李云端冲着他笑了一下。
笑容有些飘忽,令霍冬桥心中的不安加重。他掩饰的重新找了个话题,“我还以为方姨会给你带一些你小时候的照片。”
只是一瞬间,李云端的神情就柔软了下来,“她带了。但是不知为什么,又没有拿出来。”
霍冬桥也回想起了方姨随身背着的那个大皮包。
他想,也许方姨也意识到李云端要想探知所有的真相,必须要亲自去跟赵云梁面谈吧。她大概是想把看照片这样一个温暖的情节,留给这一对父子自己去完成。
“你不要担心我。”李云端握住了霍冬桥的手,修长的手指从他的指缝间穿过去,掌心相贴,紧紧地握住了他。
十指交扣,这是情侣才会有的握法。
霍冬桥的思绪果然就从他的情绪上转移开了。
他们在李云端的楼下告别。
霍冬桥其实是想留下来陪陪他的,但李云端表示自己要一个人好好想想。又保证自己不会钻牛角尖。
于是霍冬桥就像个被主人撵走的大金毛似的,可怜巴巴的晃着尾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李云端的视线随着霍冬桥的离开,慢慢的冷了下来。
他在想霍冬桥曾经问过他的一个问题:他对他的爱,仅仅是爱吗?
当时的他,只觉得霍冬桥问出这样的问题,真是好幼稚。
但现在的他,却觉得满心讽刺。
他想,那不是霍冬桥幼稚,而是他在自欺欺人。他无法正面回答霍冬桥的提问。
因为他的爱里,确实混杂了太多的依赖。
李青溪把这种卑劣的需求遗传给了他,他也像她一样,无师自通的学会了利用爱的手段去寻找依赖。
他几乎就是李青溪的翻版。
因为生活太多艰难与愁苦,于是攀住了一个救赎,就再难以撒手。甚至于,愿意为了得到这样一份安全感,双手奉上自己的爱情。
李云端在这一刻,对自己生出了强烈的厌弃。
他有什么资格嫉妒晏白与霍冬桥之间的青梅竹马,互生情愫?晏白的感情,确实比他来的更纯粹。
是霍冬桥命不好,先一步落在了他手上。
他的霍冬桥,那么好,难道不值得有一个人怀抱着纯净的感情去心无杂念的爱他吗?!
李云端慢吞吞的上楼,在安静无声的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圈,然后发现了霍冬桥留下的半包烟。
他窝进沙发里,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烟雾蒸腾起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无意识的发抖。
或许是今天听到了太多有关死亡的内容,他终于完完整整的回忆起了他的前世。
记忆的起\点,是他刚到钟家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一个人缩在走廊里哭,然后钟御出现在了楼梯口,他朝他走过来,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
他对他说:“别哭啦,有哥哥在。来,哥哥带你去看蜗牛。”
而记忆的终点,则是陈一叶扭曲变形的一张脸,他举着一把枪,全身抖得像筛糠一样,声嘶力竭地狂喊,“放开他!你放开他!”
在他和陈一叶之间,是赵尚清的一个后脑勺,他的后背朝向他,全身的重量几乎都靠在了李云端身上。
赵尚清的身体不住的抽搐,鲜血把他浅色的西装都染红了。
李云端的视线穿过弥漫的烟气,望着空荡荡的屋顶。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除了死,没有别的办法阻止他作恶。”
那不是刚才对着霍冬桥说的话。而是若干年后(?),三十多岁的他带着一身的伤,走投无路之下,挟持着满身是血的赵尚清缩进了标本室的角落里的时候,对着陈一叶和他身后那些渐渐逼近的保安说的。
重生回来的这半年,李云端无数次回忆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以为他是死在了赵尚清的试验台上,因为挨不过某个试验的副作用,就那么悲惨的死掉了。
但他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心里都会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他觉得他不应该死的这么……这么忍气吞声。
李云端把脸埋进手掌里,毛骨悚然的骇笑起来。
原来他对自己的了解,还挺精准。
第79章 命运之手
那个时候, 赵尚清确实在利用他做某种试验,并且试验的副作用也开始陆续显现。
他四肢的神经组织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走路的时候一条腿几乎使不上力, 嗅觉和听力也开始退化。他听到过那几个实验员小声交谈,说过不了多久, 他的五感会全部丧失——对了, 那似乎是一个针对先天性神经传导障碍的试验。
可惜在他身上反应出来的数据并不理想。他们说, 那是因为他的免疫系统异于常人的缘故。
总之, 他们在他身上做的试验失败了,他的身体残破不堪, 已经没有了继续使用下去的价值。
于是, 他们打算把他处理掉。
李云端表示他知道他的免疫系统为什么会与常人有异。
他就是用这个借口把赵尚清骗到实验室来的
“赵尚清做试验的地方防守特别严密,”李云端突然说出了声, 好像房间里有什么人正在听他说话似的,“每一道门都有虹膜与指纹检测, 关在里面的人是出不去的,也没有办法搞到凶器……”
“有一次做骨髓穿刺, 我从试验台上下来, 有个新来的女助理扶着我去休息间休息,还给我削了一个苹果……我藏起了那把水果刀。那是一把陶瓷刀,检测仪测不出来……”
“那个女助理后来被开掉了, ”李云端轻声说:“因为她总是给我加餐, 被陈一叶发现了。我有时候会觉得,那个姑娘其实知道她的水果刀被我偷走了。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或者那把刀她就是替我准备的, 因为刀不大,刀柄也薄,很容易藏起来。”
李云端沉默了一会儿, “我还有点儿想她。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李云端闭上眼,刹那间仿佛魂魄都被摄入了旧时的回忆里。
他似乎感受到了来自身体的疼痛与虚弱,赵尚清是一个健壮的成年男人,就算胸口中了几刀,又被他戳瞎了一只眼,也只是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但这样一来,他就显得更沉了。李云端拖着他,根本走不远。
于是他踹开了标本室的房门,拖着他一直往里走,穿过摆放的整整齐齐的瓶瓶罐罐,对赵尚清说:“好好看看你造的孽吧。”
惨淡的灯光照着他们身旁的透明玻璃罐,那里面有的泡着各式各样的器官,有的则泡着不同的人:男人、女人、孩子。
苍白的身体浸泡在淡绿色的溶液里,他们的眼睛都睁着,平静的、嘲讽的看着从他们身边经过的两个男人。
身后射来一枪,是□□,直接打在了标本罐上。
标本罐啪的一声响,沿着被击中的点蔓延开一片蛛网状的裂纹。
李云端走不动了,他喘着粗气背靠着标本罐坐了下来,把赵尚清拖在胸前挡住了门口的方向。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视野之内一片腥红。但他知道有人摸了进来——这里到处都是瓶瓶罐罐,他听见了悄悄靠近的脚步声,却看不见这些人都藏在哪里。
然后就是陈一叶。
他拿着枪追了过来,色厉内荏地恐吓他,让他放手。
李云端在陈一叶崩溃的尖叫声里,用那把沾了血,滑腻得几乎握不住的水果刀割断了赵尚清的颈动脉。
他生怕会有什么意外让赵尚清有活下去的可能,于是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等他被陈一叶一枪崩掉的时候,赵尚清的脑袋几乎被他割了下来。
人在临死之前,果然还是有知觉的。
他听见了陈一叶崩溃的嚎啕,知道赵尚清死定了。
于是,他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黑暗里舒心的笑了。他终于在濒死的这一刹间,找到了自己存在过的意义。
他无法干掉这世上所有作恶的人,但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在他生活过的这个圈子里,因为没有了赵尚清,会有很多人扭转悲惨的命运。
他们会平静的生活,读书、工作、结婚、生子。
他们不知道曾有一个魔鬼离他们那么近,近到他吹出的气息都已经拂动了他们的额发。
而现在,这个魔鬼消失了。
李云端看着自己曾经染满鲜血的双手,回味着临死之前那种近乎幸福的满足感。他问自己,还要继续装下去吗?
他们从来……从来……
就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啊。
李云端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用湿漉漉的手指把头发全部拢了上去,露出了光滑的额头。没有了额前碎发的遮掩,他的脸就少了几分柔和的气息,多了几分棱角。配合着他冰冷的眸色,看上去竟然与赵云梁越发相像起来了。
他抓了抓略长的头发,决定下楼去剪剪头发。
他其实,并不满意自己二十出头时这种温吞无害的外表。
李云端排了一会儿队,然后用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把他的脑袋修理成了前世三十多岁时的样子。
极短的板寸,两鬓修得极薄,露出了整张脸的轮廓。俊美的感觉淡了下去,反而多了眉眼锋利的意味。
他眼睛里,那种属于三十岁灵魂的深沉与疲惫,也因此一览无遗。
又冷漠,又薄情。
而那些被霍冬桥意外唤醒的柔软的情绪,都被他重新收拾起来,藏进了皮囊的最深处。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路边给赵云梁打电话,在那边接起的一瞬间,直截了当的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见个面吧。时间你来定。”
赵云梁答应的也干脆,“你去找方姨。我的安排,她都知道。”
李云端挂了电话,拿着手机踌躇了片刻。
接下来就是怎么跟霍冬桥摊牌的事了。这件事稍稍有些难办。这是他两辈子的人生当中仅有的一点儿温暖,他决定要安排的周全一点儿。
温柔乡,英雄冢。
然而人不可能一辈子龟缩在温柔的梦里。
李云端把衣领竖了起来,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在想怎么跟霍冬桥说清楚这一切。霍冬桥喜欢的是温和无害的李云端,是柔软的有些脆弱的李云端。
而真实的自己,手上沾着人命……他还会喜欢吗?!
而他所奉献的感情里含有这么多的杂质,霍冬桥还愿意要吗?
手机铃响,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李云端接起来,听到一个陌生柔和的女声问道:“请问是李云端先生吗?”
“我是。”李云端诧异的看看屏幕上的号码,确定是自己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人,“您哪位?”
“我姓林,是冬桥的母亲。”
李云端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类似于第六感。他似乎通过某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神奇的洞悉了林雪音的想法。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大概是李云端的声音太冷静,林雪音反而有些轻微的不自在,“是这样的,冬桥很久没有回家了,我想问问你,这段时间他是跟你在一起吗?”
李云端望着头顶上方蓝宝石一般的天空,心头升起苍凉的感觉。
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刻,在他开始质疑自己的时候,接到了林雪音的电话。
他再一次感觉到了命运的神奇之处,那种令人畏惧的、无处不在的力量,似乎正在用力扭转因他的出现而发生了偏移的轨迹。
李云端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问她,“林女士,您有什么话需要我转述?”
“是这样,”林雪音也迅速的平静下来,“前几天呢,家里来了几个客人,其中有一位熟人家里的小公子。他们本来从小就认识,也算是青梅竹马的交情。家里人就拿他们开了几句玩笑……冬桥就因为这件事赌气不肯回来了。”
李云端无声的笑了笑。
从小认识就说从小认识,她偏偏还说了一句“青梅竹马”。还有,家里人开了什么样的玩笑,能让霍冬桥那样豁达的性格赌气?
“您不必说了,”李云端淡淡说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您说的那位小公子,是指晏家的小少爷晏白吧?”
林雪音有些尴尬的笑了起来,“你也认识小白吗?那还真巧。”
李云端没有出声。
林雪音笑着说:“小李先生,你也不要误会,我和冬桥的爸爸都是开明的父母。不会对儿女的交友情况指手画脚。”
李云端笑了笑。她是没有指手画脚,但是一个“小白”,一个“小李先生”,亲疏远近,已是一目了然。
“麻烦你替我跟他带句话,就说,家里人没有给他安排相亲的意思。但是晏家跟我们家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从冬桥爷爷那一辈起,两家就有来往了。这份交情,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断在了冬桥的手上。”
李云端轻声笑了起来,也不知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林雪音听到他笑,也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林女士,”李云端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您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
林雪音不确定了。他真的明白了吗?!
“该说的,我会告诉他。您打来电话的事,我会隐瞒。”李云端猜想林雪音接下来会说什么,说谢谢?说你真是懂事?
他心里忽然就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李云端挂了电话。没有说再见。他想,他和林雪音恐怕也不会有机会再见了。
这个年龄的女人,他从来就不知道该如何相处。以前在钟家,他就拿钟太太没办法,她一唠叨起来,他就恨不得上天把星星摘下来给她,好让她能立刻闭嘴。
现在面对一个更精明的林雪音,他就更没办法。
尤其这个精明的女人,还是霍冬桥的妈。
风卷起落叶,刷的一下从他身前扑了过去。
他的眼睛里进了沙。
李云端仰起头,使劲眨了眨眼,只觉得那硌人的小沙粒丝毫也没有要出来的意思。它磨着他柔软的眼睑,又酸又疼。
疼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李云端在林雪音的身上看到了命运的那只手。
他重生而来,或许只能改变他自己,却不能强行去扭转别人的命运——霍冬桥与晏白的缘分,前一世或许就是美满的。
那样的美满,让他们都没有想要改变命运的意愿。
霍冬桥接到李云端发来的短信,完全摸不着头脑。
那是一个地址,一家位于城西区音乐广场附近的酒店。前面是桃花江,后面是郁金香公园,软硬件都是顶级的。
李云端约他去那里做什么?
霍冬桥给他打电话,李云端却没有接,只是又发了一条短信过来:别瞎猜了,有事要说,过来吧。
霍冬桥一路上都在猜李云端有什么事要跟他说。或者白天见到方姨的事,对他的记忆产生了一定的刺激,令他又想起了什么。
或者是他小时候的事,或者是跟赵家有关的事。
霍冬桥停好车,急匆匆地走上台阶。门口一位年轻的服务员迎了上来,“是霍先生吗?李先生在2709房,请您直接上去。”
霍冬桥道了谢,搭电梯上楼,找到了2709房。
他的手刚抬起来,门已经拉开了,就像房间里的人正在等他一样。
他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李云端。
霍冬桥有好一会儿就那么站着,完全说不出话来。
视觉上的冲击感并不完全来自眼前这人外表的变化,更多的是那些他难以确定的东西,他身上似乎突然间多出了一种奇异的气场,冷静、张扬、又有所克制。
那是他曾经在比他年长的人身上察觉到的东西。
这种感觉微妙又不可琢磨,于是霍冬桥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的外表的变化上。
头发剪短了,再加上他最近又瘦了,整张脸的轮廓显得极为分明。尤其从侧面的角度看过去,简直就是赵云梁的翻版。
李云端冲着他微笑,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却仿佛更冷了。
第80章 纸条
“进来吧。”李云端向后让开一步, 示意霍冬桥进来。
霍冬桥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只裹了一件白色浴袍。浴袍的腰带系得松松垮垮,露出了半边肩膀。
一副刚从浴室里出来的样子。
然后霍冬桥看到了更让他感到意外的画面:大床上放着一大蓬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红玫瑰的周围还点缀了许多细碎的配花:白的、粉的、紫的, 像一团团蓬松柔软的云雾似的,托举着那一丛夺目的玫瑰。
霍冬桥的心脏砰砰直跳,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他抬头去看李云端, 李云端却只是站在那里, 笑微微的看着他,好像在等着他自己反应过来。
然后, 他伸开手臂, 做了一个等待被拥抱的姿势。
霍冬桥被他的表白感动了——他默认这是一场表白。
他走过去,轻轻叹息, 将他喜欢的青年拥抱在怀里。
李云端在这一刻想要完全放\纵自己。
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生物学意义上的父母、照顾他的顾婆婆, 后来就是他的养父母,他曾经的……就算他是丈夫吧……
还有钟媛, 那个把他当成家人, 关心着他的小姑娘,她也走了。
一个接一个。
重生而来,他原本的轨迹发生了改变。但是对别人来说, 他却是一个多余的人, 一个不应该存在的人。
因为他的存在,改变了别人的命运, 而有些人,并不欢迎这种改变。冥冥之中,那条既定的轨道在影响着他们的判断力, 催促他们做出相应的决定。
比如林雪音。
李云端抱紧了霍冬桥。他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贪婪地想要把他的味道记住,记得更牢固一些。
他的手指解开了霍冬桥的领扣,却被他用力按住。
李云端疑惑的看过去,却见霍冬桥的脸还是涨红的,眼神里却透出了不安。他气息不稳的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云端把他推过去,让他看着床单上的花束。他从背后抱住了霍冬桥,下巴轻轻地抵在了霍冬桥的肩上,“你看,外面就是桃花江,越到天寒地冻的时候,江水就越是清澈……这里景色是不是很好?”
霍冬桥被他这么一抱住,脑子有点儿发昏,但正因如此,他心里那根弦反而绷的更紧了。
李云端还是头一次在他面前表现的这么主动,动作虽然有些笨拙,却让他的主动显得更加不正常。
他甚至能感觉到李云端心里是有些伤感的。
霍冬桥心头的欲\火慢慢平息,他低下头,抚上李云端交扣在他身前的一双手。
修长骨感的一双手,形状漂亮的好像工艺品,但看在霍冬桥的眼里,却想起小时候晏家老太太说过的一句话。
那是一次年节的聚会,几家的孩子都参加了,晏老太太当时夸苗家的一个小孩子说:“小公子一看就是有福之人,耳朵厚,这双手也肉绵绵的,一把摸上去,几乎都摸不到骨头……这是福相。”
他的云端,单薄的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
霍冬桥握紧了他的手,“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云端的下巴还搭在他的肩膀上,很是沮丧的嘀咕,“我都这样了……看来,就算是皮囊,也对你没有吸引力了。”
霍冬桥哭笑不得,“又打岔?”
“不是。”李云端闷闷的,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挂在了他身上,“我只是……嗯,对上床这件事好奇了很久了。而且我觉得足够爱你,所以……想试试。你看,我还准备了玫瑰花。”
霍冬桥心软得一塌糊涂,但他也隐约的察觉到了李云端的用意,他在拼命把话题引开,想让他不要接着追问了。
“但是我觉得你的目的不这么简单。一定有什么事。”霍冬桥想要回头看看他的脸。
李云端并不是一个擅长说瞎话的人,看着他的脸,霍冬桥就能分辨出他说出的话到底是真,还是假。
但是李云端像一只树袋熊似的趴在他背上,他挣了一下竟然没有挣开,他就不舍得再挣扎了。
爱抱,就让他抱个够吧。
“说说。”霍冬桥握着他的手指,漫无目的的摆弄,“出了什么事?还是……想到了什么?”
李云端不说话。
原本他的计划里根本没有这么多的废话,他喜欢霍冬桥,霍冬桥也喜欢他,又是这样煞费苦心的布置……
他还以为一切都会如他计划中那样自然而然的发生。
他只是……
只是自私的想要留给自己一个完美的句号。
仅此而已。
可这样的话,他要怎么跟霍冬桥说呢?
霍冬桥拖着背后的树袋熊来到窗前,他刻意避开了那张醒目的大床。那样的画面实在太富有诱\惑\力,他其实也不是那么能扛得住的。
两个人一起注视着窗外,谁也没有出声。
江面上起了雾,灰蒙蒙的一片,渐渐的将桃花江对岸的景色笼罩在了厚重的雾帘之后,江畔的绿地和人行道都在雾气中变得影影绰绰。
路灯迤逦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光穿透了雾气,像一条长长的珠链,标画出了桃花江蜿蜒的轮廓。
夜幕降临了。
霍冬桥动了动,想要过去开灯,却被李云端抱得更紧了。
霍冬桥不再追问他,他只是轻轻地抚摸他的手背,无声的安慰他。
“冬桥,”李云端的气息就在他的耳边,又轻又软,仿佛梦呓,“我大概要暂时离开一段时间了。”
霍冬桥怔住,“去哪里?”
“去……解决我和赵云梁之间的问题。”李云端轻声说:“解决我身体里可能有什么毛病的问题。”
“我不能陪你一起吗?”霍冬桥有些失望。
“很遗憾,不能哟。”李云端叹气。
他不确定他接下来可能要做的事会不会对上秦伟川,而秦伟川与俱乐部的联系太紧密,目前在海州地区,他几乎就是俱乐部的代言人了。
李云端不敢放任霍冬桥参与进来,就算他身后有霍家也不行。
如果赵云梁在有整个赵家打底的情况下,都无法对抗这个组织。他不觉得霍家就可以。霍家在国内的势力,还不如赵家。
李云端不敢让他来冒这个险。
霍冬桥简直想打滚耍赖了,李云端一向对他心软。但今天的李云端又与以往不同,他看上去似乎不大像是会吃这一套。
“那你要离开多久?”
“一两个月吧。”李云端心想,或许再长一点儿。
霍冬桥觉得时间太长了。但他没办法在这种事情上去讨价还价,他都不知道他们父子俩到底要解决什么问题。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问题呢?李云端连放弃赵家财产的协议都签了。
或者就是方姨那天说的,李青溪诡异的失踪,和后面赵老太爷安排的离婚?霍冬桥想到李青溪的失踪可能与秦伟川有关,觉得也能理解李云端这样的安排了。
如果事情关系到李青溪,如果她的失踪确实有什么不能对外人道的隐情,那外姓人参合进去,确实是不合适的。
“好吧。”霍冬桥勉勉强强的答应了。
“实验室的工作我都交给了林新洲,真要有什么事他压不住,还请你帮把手。”李云端听到他答应,心情反而更低落了。但这是他自己安排的戏码,再难受也要咬着牙演完。
霍冬桥不舍地捏着他的手。觉得他们还没有分开,他已经开始想他了。
随着夜晚的到来,窗外反而显得更亮了。
从高处望下去,江边的公园里亮起了无数的观景灯,它们和公路上流动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了一条明丽的灯河。
李云端想起了青溪镇的酒店,相似的场景,却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他忽然就有些心软了,似乎也能理解了林雪音的那些或明或暗的小心思。或许当妈妈的人,都是这样吧,会为儿女做各种打算,哪怕他们并不领情,甚至还会排斥,会反抗。但她付出的那份心意,也总是暖的。
这种温暖,他没机会尝到。他是天生就没有父子、母子缘分的人。
但霍冬桥不是。
霍冬桥是泡在蜜水里,被父母家人宠爱长大的人,如今他夹在里面,成了引爆他们母子矛盾的□□。
“你和你家里的矛盾,也要去自己解决。”李云端捏了捏他的耳朵,小声的嘱咐他,“正好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各自解决各自的问题吧。”
霍冬桥一下警觉了起来,“你听谁说了什么闲话?”
“我还用听闲话吗?”李云端就笑了,“你自己算算,中秋节你就没回家过,现在又过去一个多月了,一次也没见你回家。到底是闹什么矛盾?”
霍冬桥不吭声了。
“回去看看吧,别跟家里人赌气了。你看看我,我想回,却没有一个能让我回去的地方。我其实很羡慕你呢。”
李云端留恋的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他像是突然间患上了皮肤饥\渴症,就想抱着他,一分一秒都舍不得撒开手。
霍冬桥听的心里酸酸的,“我心里有数。你别瞎操心了。”
李云端就不说了。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话题。这就好像一个没吃过糖的孩子,努力劝一个拿着糖的孩子要好好看住他的糖果一样。
他说的越多,反而显得自己越可怜。
这一夜,李云端想要摆脱老光棍身份的初衷到底也未能达成。
他们先是靠在窗边一边看夜景一边聊天,后来夜深了,就把床单上的花束拿下来,两人缩进被子里接着聊天。
聊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霍冬桥最近常住的那套公寓排风系统出了问题,祝之言去找物业处理,结果跟值班的老阿姨吵起来了;再比如李云端去士康医院轮班,被两个排队等挂号的小姑娘偷拍,诸如此类的琐碎的小事。
霍冬桥在这温馨的气氛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房间里还是昏黑的。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丝夹杂着细碎的小雪粒,穿透了黑沉沉的乌云,无声地拍打在玻璃上。
路面上湿漉漉的,路边的树丛和草地上却浅浅的积了一层白色。
李云端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门边的落地镜上贴了一张便签,上面写着:“我大概要离开很久。回家吧,冬桥。别等我了。”
霍冬桥撕下这张纸,发现下面还夹着一张便签,字更小,稍稍有些凌乱,“上次的问题我重新回答:我对你的感情是依赖和需要。不是爱。很抱歉欺骗了你,我就是这么卑劣的一个人。对不起。”
霍冬桥用力将纸条捏在掌心里,气得眼睛都红了。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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