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兰烛从江昱成床上醒来的时候,浑身都充斥着难以言说的酸胀感。
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只有几只灰燕在枝头扑棱。她空洞地对着那个远眺就能见春色的窗户发呆,脑海里全是昨晚上医生说的话和那一条一条列出来的昂贵的费用单。
那些厚重的场景代替清晨迂回的羞怯,江昱成已经走了。偌大的房子里,冷松木熏香依旧在燃,编织的米色毯子掉落在原木色的床边,那是清晨他用来把她从浴缸里捞出来时裹在她未置衣物的身子外头的。
布置内厅的阿姨送来一套干净清爽的衣服,放下后就走了。
兰烛随手拿了一件,披在外头,走出正厅,站在院子里的回廊上。
没一会,林伯就过来,手上还捧着一盅燕窝,递给兰烛。“阿烛姑娘,午饭快做好了,您先喝一点暖暖胃,二爷说了,今天您好好休息,剧团那边,他已经给您请了假了。”
“谢谢。”兰烛回神。
林伯依旧拿着那一盅,未走,安静地等待着兰烛反应。
兰烛只好接过,“我这就来。”
林伯这才走了。
等到了饭桌上,那菜备置的比江昱成在家时还要丰盛。
林伯∶ “阿烛姑娘是南方人,想来应该是更偏爱南方菜系一些,就准备了江南特有的,您看看是否和您胃口。”
“谢谢。”兰烛礼貌道谢,“您费心了,只是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我自己去小厨房做一点就好。”
"您说笑了,如今您是二爷身边的人,吃穿用度自然按照他的标准来给您准备。"
兰烛在听到林伯说到那句“是二爷身边的人”,脸上的神色稍显僵硬。
这微不可察的改变全部落在林伯的眼里,他又补充到,“当然,阿烛姑娘若是想自己做,正厅那儿的偏房也有个厨房。后院的厨房油烟味重,姑娘实在是不方便出入。”
她在小厨房自起烟火了这么久,也无人问津,只是过了一夜,她就变成了“不方便沾染油烟味的”姑娘了。
兰烛不再多言,她只需要听话,把肉垫里的爪子都缩起来。
吃完饭后,她依旧觉得全身倦怠,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早起晨练的一天,刚想回阁楼换上练功服,林伯就让人来说,海唐姑娘在门口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兰烛蓦然抬眼,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林伯像是给兰烛解释∶ “海家姑娘从前冒犯了您, 按照二爷的脾气, 她是没法在这槐京的戏曲行当混下去了,她求二爷给个机会,二爷说,姑娘您若是慈悲,能原谅她,那浮京剧团她虽然是待不了,其他的剧团她想去,二爷也不过问。若是姑娘您觉得心头不畅快了,那就让海家把海棠姑娘送到国外去深造吧。”
兰烛脸上未见波澜,只是反问林伯∶ “林伯,如果依照二爷的性子,他会怎么做?”
“要是依照二爷的性子——”林伯站直了身体, “海家刚好有条贸易线路卖给二爷了, 他应该会让海唐姑娘去探探路。”
“既然这样——”兰烛接过话茬,“那二爷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林伯表示明白,出了门,兰烛就听到前院传来的一阵吵闹声,混着海唐歇斯底里的哭声。
她没理会,揉了揉太阳穴,看着那窗外的矮竹发呆。
林伯没过多久就回来了,面有难色。
兰烛问“处理不了吗”
“不,吴团长来了,不用我出手,吴团长就让手下的林组长把海唐姑娘送回去了。”
“吴团长”兰烛往外头看去,“他到来的挺快的。”
今天还真是热闹,浮京阁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兰烛兴致乏,“二爷不在,让他回去吧。”
“他说是来见您的。”“我”
“是。”
兰烛“那劳烦您带我去。”
“您在正厅会客间就好,那儿说话方便,我带他过来。”“嗯”兰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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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团长被林伯带着七拐八拐的,最后竟然在江家正厅的会客间见到了兰烛。
从圆拱门望进去,在冒枝的翠绿色垂木后面,里头的人穿了一条新中式的湖绿色长衫,慵懒地披着头发,英气的剑眉下,狭长的眉眼微微半阖,坐在那仿制式的古椅上,像是一幅画。听到人来,她才微微抬眼,给了一个客套的眼神。
吴团长连忙上前,微微弯腰,关切地问到,“二爷说阿烛姑娘身体不适,有找私人医生来看过吗”
“没什么大事。”兰烛摇摇头,“可能淋了雨,感冒了。”
"感冒了感冒可不是什么小事。"吴团长直起身子,将手里用红木匣子给到林伯,"这是我托人带的高丽参,特别适合滋补元气,还麻烦林伯安排着炖着鸡汤。”
林伯没接,双手依旧合十地放在腹部,微微欠了欠身子,“谢吴团,兰烛姑娘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吴团长伸出去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江昱成一大早就给他打电话,还帮兰烛请假,弄的他是半点睡回笼觉的心思都没。他之前觉得江二爷对这姑娘不闻不问的,又忌惮海家的势力,明里暗里的,没少给兰烛委屈受。如今乾坤大转,他要是再不审时度势地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以后还怎么继续在剧团里当他的团长。
京剧虽然日渐式微,但他怎么说,也是槐京城里最有名气的剧团的团长,靠的大树是江家,没道理要自掘坟墓丢了饭碗。
只是几秒,吴团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是,浮京阁要什么没有,我还自作聪明的拿东西来,想必有二爷的照拂,兰烛姑娘的病应该也马上会好起来的。”
兰烛想到之前她为了多赚些向组长讨要来的接下去排的满满当当的龙套角色的档期,怕吴团是以为她飞了高枝就看不上罢演了,宽慰道∶“吴团,您不必担心,明天我就照常来,不会耽误陈组长手下的那几个戏的。”
“哟,您说的是哪里的话,林组长手下那都是小活,哪能让您去啊,二爷亲自发话了,咱不是每个月都有中大剧院的独立演出嘛,往后您就安心准备这戏。
“中大剧院”兰烛一脸诧异。
“可不是嘛。”
兰烛含笑扣了扣杯盖“您说笑了。”
“那可不是说笑,能上中大剧院演出的,那都是神,你比方说现在很火的桂砚芳、杜澜朝……那都是是常客,换句话说,只有那前途不可限量的角儿,才能登上那样的舞台……”吴团长边拿着茶盏往嘴里送,边津津乐道。
兰烛依旧笑,托着腮帮子,“那我这小家子上去了,岂不是贻笑大方,丢了吴团的面子。”
“哎——”吴团长呷了口茶水,摆摆手,“您自然是那个前途无量的角儿,您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您是明珠蒙尘……”
兰烛依旧单手托腮“哪不一样”
吴团“如今您是二爷身边的人……”
兰烛收起手,端着茶∶ "所以吴团长认为, 从前的我, 渺小如尘埃, 入不了你的眼, 不是因为我学艺不精,而是因为我无权无势;如今我坐在这里跟你讲话,你对我礼让三分,不是真觉得我明珠蒙尘,而是怕我在江二爷那儿,告你的小状?”
吴团长没想到兰烛会这么不给他面子,他面色一僵,神情揶揄“阿烛姑娘,您这话,说的也忒难听了,这也是二爷的意思,中大剧院是个好机会,您要是接了,不愁没戏演。”
“我接了,那原本排期的演员,是不是就没戏演了。”
“这、这舞台功夫,不就是能者居上嘛,哪能管得了别人的死活。”
“你当时撤了我的报名,也是这么对海唐说的吗”
吴团一下子变了脸色,他脚下一软,扶着椅子才能勉强站住,“阿烛姑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是混口饭吃,实在是海家逼的紧……”
“好了,吴团长回去吧,您那中大剧院的戏,该给谁演就给谁演吧,我往后的档期都排满了,林组长那儿,我还有好几场。”
“这…阿烛…”
兰烛没再听吴团长继续说了,让人送了客。
等人走后,林伯在一旁恭敬地说到∶“阿烛姑娘,中大剧院,的确是个好机会。”
兰烛礼貌回复“林伯,我有自知之明,那些,还不属于我。”
林伯“您拒绝了,恐怕二爷,会不高兴的。”
水
夜间,他坐在长桌对面,双目微阖,舀着正对着他面前的乌鸡汤∶“身上的酸痛劲,消散的差不多了吗”
兰烛原本划拉饭的手微微一抖,脑海里想到的是清晨那些混在雨水里的画面,她把头埋地更下去了些,嘴里含着饭,含糊不清地应着∶“嗯,好多了。”
“晚上让陈嫂送点药去你房间,别发炎了。”原先在他手上的鸡汤辗转到她面前。
兰烛的脸随他说完这句话一下子变得通红。
在清晨那场大雨的梦幻交织里,她整个人跟只虾一样蜷缩在一起,轻轻一碰,身体第一反应就是拼命的后缩。
他算不上温柔,配合了许久之后,才勉强顺利。
她红着脸推脱“不、不、不用了。”“不疼了”“嗯…就也还好。”
江昱成抬头看了看面前的人,她额头上有层细密的汗,窘迫的样子跟清晨时如出一辙,便知她惶恐不及,恨不得对他说让他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没有再说这事,换了个话题。
“吴团长下午来过了”“嗯。”
江昱成拿起月光绸桌布擦了擦手,看着她吃,“关于中大剧场的事情,你不是很满意?”
“没有,是我艺不配位,不敢在中大剧场演出。”
“在中大演出的,也不全是名家大家,也有些梨园世家的孩子,会在上面练练胆子。”
是啊,上中大剧院的,的确不是所有的人都拿到过行业内的美誉和无上的荣耀的,那名单之外的人,哪个不是凭借着各种关系进去的。
她兰烛现在想进去,意味着也是要借着江昱成这层关系。
兰烛“谢谢江二爷,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记得那中大剧院是老艺术家齐龄先生设立的,他当时遇到在山城白日当挑夫,晚上借着路灯练习的老生徐先生,感动于他戏大过于天的精神,在剧院提了“为天下有才之人而开’的题词,这才让梨园一行心向往之。”
林伯在一旁听得七上八下。
兰烛说的这段往事,别说江昱成了,就是林伯,也听到过。
这故事不假,只是兰烛现在说起这个事情,岂不是讥讽那些走了后门攀附关系有辱齐龄先生自费建立剧院的初衷吗
他担忧地看了江昱成一眼。
江昱成依旧背靠着椅子,脸上神色无异,“你倒是挺有风骨。”
然而下一秒,他身子前倾,离开靠背,手指头敲了敲桌子,“你这么有风骨,怕是忘了是为了什么原因,上了我的床。”
周围是死一般的安静,黑暗里的光顺着人的脊背往上爬,刺进血液里,渗得人发抖。
他死死地盯着兰烛,想从她脸上看到从前那种屈辱感。
她从来藏不住事,脸上都是所想。
唯独这次。他看不到。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立刻站起来,再进一步,用虎口掐着她的下巴,居高临下地用那双幽暗的眼睛看着她,“我看你是忘了,自己是怎么被人差点从台上打下来的”
“我没有忘。”对面的人抬起下巴,直视江昱成,淡淡回应,“我上你的床,只是为了,不再被人从台上打下来,这么简单。"
他松手,转身,不面对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吧”
她一笑"二爷,我要的不多,你不亏的。"
第22章 第22章
林伯说的没错,兰烛拒绝上中大剧院的决定,惹江昱成不高兴了。
回想起江昱成那晚的话,兰烛自嘲,选了他这条路却还想走的更问心无愧些,和又当*子又立牌坊又有什么区别。
她想过为什么江昱成会对她打开潘多拉的魔盒,可能有那么点新鲜和欣赏。但像他这样,浸润在名利和酒色中的人来说,他对她的那一点新鲜和欣赏与其他的东西相比起来可能不值一提。
其实不难理解,江昱成要的,是实打实的交换,是填补无趣日子的宠物。而作为宠物,最重要的,就是听话和懂事,还有,依靠主人。
兰烛小时候捡到过一只流浪的小猫,那小猫浑身毛色通白靓丽,十分漂亮。她装在书包里带回家好吃好喝地供着,结果那小猫漂亮归漂亮,却也野性难驯,咬伤了她好几次,最后她只能放弃,到头来,费心费力最后落得一场空。
如此看来,驯服一只随时会咬人的野猫,费了再多的心力,有可能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相反,若是那小猫性格乖巧,听话粘人,白日里在屋内晒日光浴,晚间等自己回家逗趣,那就省心多了。
兰烛都懂的道理,江昱成当然更懂。
饶是这样, 江昱成也算说话算话, 曹老板六十岁做寿的那天, 江昱成带上了兰烛。
曹老板回国之后一直很低调,只有圈内的几个好友和消息灵通的几个圈内混红圈的大佬出席,即便这样,那低调又偏远的庭院里也摆了三五桌。
兰烛跟在江昱成后面,这儿的人和兰烛从前接触的戏园子班里的那群人不一样,来往的人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将过多的心思的放在她身上,更不会在角落里对她指指点点。
或许江昱成带女伴出席,是圈子里公认的一种状态吧,四季更替来去换人,那都是过客,犯不着他们做主角的,花太多的心思探究。
江昱成被安排在了曹老板身边,江昱成带她入座的时候朝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坐他的位置。
兰烛起初觉得这样太过于高调,谁知江昱成走到她身边,说了句∶ “这位置没那么多讲究,我想坐哪儿就坐哪儿,你这太挤,我伸不开腿。”
随之坐在她旁边的位置。
曹老板过来,坐下,兰烛连忙起身问好。她与之前的屏幕形象差异不大,六十逾岁,气质依旧斐然。
之前虽然两人闹了不愉快,但江昱成做事还算一码归一码,他人坐下来,微微低头,对着兰烛说,“曹老板从来就没有收过徒弟,这次回来的消息一出,家里有点关系的,都想指望着她这次能破个例,就说你对面那个——”
兰烛顺着江昱成的眼神看过去,“你对面的那个长的一脸书生相的,是沈老板的晚来子,放着家里祖传的房地产生意不做,偏偏要唱旦角,沈家老板气疯了说着断绝父子关系,转头却还是拗不过,送他来曹老板这儿学艺来着。”
兰烛“现在唱旦角的男生的确不多了。”江昱成“所以老沈家才气死。”
"你再看左边那个女的,她祖父从前跟曹老板同台演过戏,见到曹老板,一口一个干师叔的叫。”
“曹老板应了吗”
“应了,但只管应着,是一点都没有指点人家。曹老板是个老糊弄鬼了,别的不说,她糊弄人那一套,倒是有几分”
“那些,都是吗?”兰烛朝着后面的那几桌子看去。江昱成收回视线,“是不是同行,你应该比我清楚。”
这头菜上齐了,曹老板精气神不错,身上带着北方人的豪气,六十来岁的老太太,不上台了,戒了大半辈子的酒瘾在晚年犯了,拉着桌面上的晚辈一个又一个的劝着酒。
兰烛不会喝酒,曹老板自然也不劝不熟的人,几个来回下来,兰烛哪怕坐在她身边,也没说上话。
江昱成倒是没喝,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曹老板劝了一圈下来,发现江昱成滴酒未沾,拿着酒杯就来到他身边,“原来这还有条漏网之鱼,昱成,你不厚道,今天我生日,你哪有喝茶的道理。”
江昱成不疾不徐“就允许您拿酒推搡我们这满院求学的后辈,就不允许我拿茶挡了挡您老人家的酒。”
兰烛鲜少看到江昱成跟别人开玩笑,尤其还是曹老板这样的泰斗,由此可见,两人私下里的关系应该不错。
“你这孩子,说话真不中听。”曹老板笑着苛责他,“我这酒可是好酒,你到外头是喝不到的。”
江昱成结果曹老板递过来的酒,递给兰烛,“您瞧,我这姑娘也是您外面找不到的姑娘。”
曹老板这才分了几分眼神到一直坐在她身边的这个姑娘。
这姑娘长的英气,眉眼虽浓密,但眸子里的疏离感太重,坐在那儿,也是沉默寡言的,再加上她有些拘束,就知道她应该不是常出入这种地方的哪个有钱人家的女儿。
江昱成在介绍她,兰烛有些惶恐,接过酒杯站起来,握过手的杯子还微微颤抖,她仰头一饮而尽,杯子里顿时就空了。
曹老板没给面子“喝那么快干什么,我再好的酒被你这么喝,都糟蹋了。”
她似是意有所指,借着她说给满屋子各怀鬼胎的人听∶ “你们年轻人, 别总是想着酒桌上的那一套,把心思放在提高自己技艺上,老想着捞偏门可不行。”
兰烛脸上红一块白一块,大伙都听出这弦外之音,屋子里一时也无人敢说话。
江昱成笑笑,大大方方地提高了声∶"瞧您说的多严肃,小辈们看您生日,这才陪着小酌几口,再说这一圈下来,也就阿烛,二话不说一饮而尽了,这孩子实心眼,您不夸反倒嫌弃,这不是打我脸吗。”
曹老板“就是打你脸,我都回来多久了,你小子也不想着来,好不容易把你盼来了吧,一来就往我这儿塞人。”
"瞧您说的,不是好苗子,我决不带给你。"
"行了。" 曹老板看了看兰烛,放下酒盏,又对这江昱成,"看在你的面子上,就让她试试吧先说好了,在我这儿,得吃不少苦。”
说完她就留了一院子人,自顾自地走了出去,原先站在原地的人听到曹老板松了口,蜂拥一样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像她推荐着。曹老板头也不回,只是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你们都留下试试,行了吧。”
屋后的人自然欢欣雀跃。
曹老板虽然没有直接说收徒的事情,但大家都知道,她住的地方,本身就是之前戏班子留下来的一个大院, 类似于集体宿舍, 能留下来, 那就多了一个被她指点和被她看到的机会。哪怕是这样的一个机会,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曹老板在这么多年,从不留人的,今日不知道是不是沾了江家二爷的光,她不仅收了人,还收了一屋子人,酒桌上的人手舞足蹈,开始举着酒盏庆祝。
兰烛看到江昱成在满屋欢腾间倒空了自己的茶盏,而后起身,融入一屋子热闹后面。
她那句谢哽在喉咙口,她收回目光,放在一屋子满脸意外欣喜的人的脸上,他们五官各异,像是随即排列,组合成一个又一个不同的人,重复着那些动作。她在人来人往的觥筹交错中忽然发现,这热闹的人世间她却只认识他一个人。
她起身,追了出去,却只遇到了林伯。
林伯依旧是谦卑和善的样子“阿烛姑娘,曹老板说您可以住在这儿,您的日常用品晚点会打包过来,”
兰烛“江二爷呢”“二爷走了。”
“他走了”兰烛默默地重复了一句,“您能帮我说声谢谢吗”“二爷知道您要谢他,他说不用,那是您应得的。”
兰烛忽然想起那天下着大雨的清晨,她湿着鞋袜,立下决心,站在他门前。
他冰凉的手指一寸一寸地爬上她的脊背,却也没有忘记,擦干她发梢上的每一滴雨水。
铺在地上的浴巾像是一片大大的白色的海,她是溺水求生的漂流者,他是撒好网等着她上钩的渔夫。
但真的接近的时候,她分明就感受到了他的不冷静。期间,他们没说过话,也没有谈论起每个人的过去。
那天夜里,她用牙抵着自己被他掐在虎口的下颌线,一字一句地告诉他,她只要这些。他听后,安静地坐在窗边,熏烟像是层青雾,杜高犬安静地匍匐在他脚下。
“阿烛姑娘,保重。”
林伯这话一出,兰烛知道,江昱成是放弃她了。因为她的要强和执着,以及她说了,只要那么一次。浮京阁的大门,不会再为她打开了。
她望着那巷子尽头,早已消失的那辆黑色的轿车久久发呆,而后,一头钻进她身后的这个院子里。
第23章 第 23 章
兰烛的东西,是一个大哥帮忙搬过来的,不是浮京阁的人,而是普通的搬家公司的一个员工。
兰烛把东西都放在曹老板后院的集体宿舍里。
那天跟着留下来的人不少都是槐京城有钱人家的子女,还有些本身就在国戏学习,更有些,本身就是能上戏台已经出师的青年演员了,他们来虽来,但是晚上不留在曹家院的,因此,后院里住的学生也不多。兰烛住在那儿,倒也还算习惯。
但是曹老板都不曾出现过,只是打发了助理,拿了一堆的手工的水钻头面、凤冠来,往那练习房里一放,每人分一套,就安排这他们开始镶嵌水钻、点缀蝴蝶翅膀了。
助理来的时候大家都闷声不响,敢怒不敢言。等到助理走后,一群人就跟炸开了锅一样。
一个凤冠上的蝴蝶约莫有五百多只,每一只都由复杂的零件组装起来,光是左右对称的翅膀上的点缀物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做完,更别说,还要用铜丝手动串一百多个珠子绑流苏了。
现在剧团里各家的头面凤冠,大多都是特定的供应商买的,工业化进程下,谁还手工做头面啊。
更何况,一个年轻戏剧演员的青年戏曲生涯不过就几年,不抓住这个时间去历练大的舞台,而花打量的时间做这些工厂里女工的活,怎么算怎么都是不划算的。
即便曹老板想要考验人,也不能用这一套来难为人吧。这根本不是什么考验,就就是让他们知难而退。曹老板这是根本就没打算收徒弟。
即便如此,好不容易能得到的机会,大家却都不敢轻易放弃,说不好这就是她的另外一种别样的考验呢
刚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铆足着劲,哪怕是戳破手,弄花眼,也得坚持到最后,互相想着把院子里的这些人都比下去。
一个蝴蝶翅膀对于生疏的人来说,就要做个十几分钟,等到做到三四十只的时候,有人开始锤锤脖子,伸伸拦腰。
等到做到四五十只,有人开始站起来走动,聊天气聊八卦聊奇闻异趣了。
等到六七十只的时候,有人开始抱怨眼花手疼;□□十只的时候,有人开始缺勤不来了。
练功房里的人越来越少,能坚持每天来出勤的人也越来越少。
唯有兰烛,不管刮风下雨,每天白天都对着那一大堆手工制品,等到晚上的时候,才得空在练功房里训练,偶尔还要去原来的剧团,听那边请来的老师上课。
这期间,只有乌紫苏来过几次。
她听说兰烛入了曹老板的戏园子,自然是为她高兴,可是又听说,曹老板什么都没有较,玩人间失踪一样的,只是给了一堆手工作业,不免也想劝劝兰烛。
乌紫苏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那钟表滴滴答答跟老人的拐杖似的,慢吞吞地指向晚上十点,她帮着兰烛缠着线,斟酌到,“阿烛,这么多头面,你要做到什么时候,我看那曹老板,就是难为人。”
“可能她根本不想收徒吧。”兰烛拿着镊子,小心地装点着亮片。
乌紫苏听到兰烛这么说,看向兰烛∶“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呢?””我没有别的办法了,紫苏姐,但我不想再被人从台上打下来了,说到底,还是我学艺不精,她只是让人偏了一点点,我就接不住了。”
兰烛抬起头看着乌紫苏, "紫苏姐, 如果我有你那样的好身段, 那天是不是, 就不会发生这样的问题。”
"傻孩子,我以为你过了那一槛,没想到你现在,还在想那天的事情。我是工刀马旦的,你是青衣,哪能要求一个大青衣有刀马旦那样的功夫,同样的,我也没有你的唱功。更何况,我早就离开梨园行了。”
兰烛追问“那你为什么就离开了呢”
乌紫苏微微一顿,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动作,苦涩一笑,“没混出个人样,遇到个事,手上没有钱,当时急需钱,又遇到了王先生。你知道,他是搞电影的,内娱刚刚发展起来,电影电视影音行业如日中天,我搭着那股子春风,在娱乐圈混了几年。”
“后来呢”兰烛嘴快过脑子的速度,她不由地问道。
她知道她不该问的。
如果顺利的话,按照乌紫苏的形象,她一定是踏平娱乐圈的夺冠热门,绝不是被人养在大院里,为王先生的儿子鞍前马后跑腿的菟丝花。
乌紫苏倒也不意外,只是笑笑,“后来王先生说,娱乐圈太混乱了,不适合我,让我安心在家待在家,跟富太太们打杯将,搞搞聚会就行。我觉得那也挺好的,简单。”
兰烛看着灯下乌发红唇的女人,她精致的眉眼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兰烛以为她能看到她的满足,可那些满足没有出现在她脸上,取而代之的却是淡淡的,挂着一层道不明的情绪。
“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阿烛,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兰烛摇摇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角,"紫苏姐……你能……"
“怎么了”
兰烛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有些局促∶“你能借我点钱吗?我手头有点紧,有点缺钱。”
“好,你要多少”乌紫苏顺势就去掏自己的包,手指头刚刚碰到那几张红钞的时候,就听到兰烛说“可以、可以借我五万吗”
乌紫苏握着钞票的手微微一愣,“这么多,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阿烛”
“我……我可以不说吗?”兰烛目光局促地落在桌面上,意识到乌紫苏有一瞬间的沉默,兰烛急忙又加了一句,“没关系的紫苏姐,是我唐突了,我自己再想办法。”
乌紫苏看着兰烛,向来表情冷淡的她此刻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说到借钱的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嗓子眼外蹦,她知道她不像是能随意找人开口求助的样子,不然的话,她早就回戏楼胡同了,干什么有捷径不走偏要走一条难路。
乌紫苏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松开握着红钞的手指,转而从包的里层里抽出来一张银行卡,递给她,“这有八万,你拿着应急。”
兰烛错愕的看着乌紫苏,她是真的没办法了,康宁医院那边催缴费催的急,剧团的那点分润她早就搭完了,现在又是每天被困在这里,账户里分文未进,母亲那边的事又不能耽搁,她在槐京城又没有什么朋友,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乌紫苏求助。
非亲非故的,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担保的,就连自己目前的情况也没有跟她说,乌紫苏说借就借了。兰烛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地跟乌紫苏说,“谢紫苏姐,这钱,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半年,我借半年,按照银行利息支付给你,哦不,比银行利息要再高些……”
“行了行了。”乌紫苏笑着打断她,“还半年,我又不是不了解现在的京剧行当,八万块钱你靠跑龙套半年怎么可能跑的下来,你拿着吧,我也不急用,什么时候有了,你再还我。”
“我……”
“没事,你这傻孩子,我以前是演员,现在又跟着王先生,你能怕我没钱花吗?”
兰烛不自觉感觉到自己眼眶一热,她硬塞回去,反倒那股热感要从鼻子里出来,她连忙鼻子一抬,用手掌把眼泪拼命扇回去。
乌紫苏觉得她这个样子十分好笑,也不多停留,站起来道了别,“行了我不耽误你的事了,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跟我说。”
“好。”
乌紫苏说完,坐上低调的车扬长而去。
兰烛拿着卡,披着夜色找到了24h ATM机,把钱按照之前医院说的账号打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长舒一口气。
等到回过神来,发现天空飘雨丝,巷子口放着引渡亡人的香火,她才想起来,清明要到了。
她在这院子里面对那些精细又乏味的手工活,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火
没过多久国戏成立的校庆就要到了,国戏的校长亲自过来了好几趟,说是让曹老板上台给学生表演一段穆桂英挂帅,让学校的同学也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
曹老板一推再推,谁知老校长也是曹老板老相识了,知道这人外冷内热,软磨硬泡的耗在曹老板的院子里。
曹老板连连扶额,各种理由都用遍了,最后还是摆摆手,“不是我不愿意去,您说这穆桂英挂帅,大战破天门那是多么大的排场,我手上一个兵都没有,光杆司令多让人笑话。”
“这还不简单,你说要几个,我现在就给我们主任打电话,让他挑几个好的苗子,就给您练。”“学校的女娃子太娇气,我用不惯。”
"您这是偏见,现在学校的孩子们,练功可用功了。"“那我也用不惯。”
"得,那我找槐京最好的剧团,给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过来支援。"郑校长拿起手机。“剧团早就排期了,剩下没排期的那群,都是没出师的,我不要。”
“哎呦,我的祖宗奶奶,您这是要啥。”
郑校长求助地看着曹老板手底下的助理,她助理也只能无助的摇摇头,示意她也没办法,曹老板就是这个脾气。
郑校长左右为难, 张望了一会看能不能找到来救场的人, 却透过外头的回廊看到院子里那个练功房里有人头攒动。
郑校长一拍脑袋,快速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窗户边上,果然就看到了练功房里有几个姑娘舞刀弄枪的,他忙指着窗户里的人,兴奋地对着曹老板说,“您瞧,这儿不就有现成的人吗?”
曹老板眉头微微一皱,看着练功房里人头攒动,走近了两步,回头对助理说,“这都是谁?”
“您忘了,之前您寿宴的时候留下来的那几个年轻人。”
“哦, 想起来了。”曹老板这才回忆起, “我不是让你把那些手工交给他们嘛, 让他们知难而退,怎么还有人在这儿啊”
说起这个,助理支支吾吾,“可人家不走,我也不能赶人家走吧。”
曹老板往前走近了几步,通过那玻璃窗户往里头看去,里头还有大约七八个人,三五成堆的在那玩闹似的练习,唯有坐在北边窗户底下,有个姑娘坐在那儿。
手上的贴片不过蚂蚁般大小,一不小心就会沾出外边去,她坐在那儿,脊背笔直,脖颈漂亮,唯有那下颚微弯,除了手腕和手指,其他的身体部分,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好像全世界就她一个人,在窗边光下,沉静在自己的世界。
她手边,是一个即将完工的凤冠,仿点翠的饰品熠熠生辉,散成一道道光晕,渲染了她的半边脸。
练功房里的七八个人被叫过来集合。
曹老板抬头看了一眼,刚刚做好凤冠的姑娘也站在边上。
曹老板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古早物件,那标尺两头被摩的油光锃亮,握在手里跟一柄长剑一样。大约一米五长的标尺,背在手后,来回踱步。
她拿着那标尺,抵在在练功房的一群演员后面,让那些女孩子以标尺为中轴,一个个排着队向后翻着跟头。
“来,1.2.3……”
“倒了倒了,你这什么动作,乌龟翻身吗四脚朝天的?”“方向呢方向呢,您是螃蟹是吧,只会横着走”“精气神拿出来,才练了几个。”“不行是吧,不行就给我滚蛋!”
……
翻跟头对入行快十来年的这些青年演员来说,本也不是很难的练习。
只是遇到了曹老板这个传说中的阎王,不管是自己训练还是训练别人,都丝毫不心软。
三个后翻要求一气呵成,更要跟上曹老板手中的标尺的速度。标尺走的快,就要求跟头翻的快,压倒标尺了,那标尺就随即往人身上落了下来。
曹老板要求极高,一不满意,就用标尺拦了腰要求重来。那标尺又长又薄,落在人身上,顿时就能起一道红印子。
即便是信奉苦学成道的梨园行业,教导的师父们现也甚少动体罚,更何况曹老板现在,真算不上是什么老师。
可偏偏她手中教鞭有力,严厉无比。
那些留下来的后生们被敲打了几次之后,就越练越怕。越是被打就越是害怕出错,越是害怕出错就越是出错。
被打趴的几个小年轻排到了队伍的末尾,盼着少来一轮。
几次之后,曹老板就发现,来回训练的都是原几个人。
原先坐着窗边的那个女孩子,她记得,是跟着江昱成来的。
她原先以为就是个娇气的花瓶,盼着江昱成跟自己的那点交情,想走走捷径。
曹老板向来不喜欢这种,但对面是江昱成,她不好直接拒绝,才让助理想了个招,让他们知难而退.
谁知那姑娘跟看不懂似的留下来了,还是手工活做的最细致最讲究的人。
刚刚几个跟头,刚翻的时候不稳当,曹老板手下没留情,直接打了下去。
别的孩子都哼哼唧唧的,就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排着队再过来。
别的孩子被打怕了,偷偷溜到队伍尾巴上,让她多轮了好几次,她浑然不知,每次轮到她的时候,深呼吸一口,目视前方,目标坚定。
曹老板反倒觉得,她的标尺一次一次落下,她的动作一次比一次标准。
最后一次,兰烛双手伸直,左手先落地,腰身一直,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圈,落在地上后没有半刻的迟疑,随机双手撑地,弯腰后翻,重复三个之后,完美落地。
曹老板的标尺,竟然跟不上了。
在座的演员们有少许的惊讶,而后全部应声较好。
“好什么好,你们是票友还是演员啊,还给自己叫上好了。”曹老板回头拿着标尺训到,而后回头对兰烛说,“你过来。”
兰烛惶恐,连忙跟上。
曹老板在另一个隔间里,“你叫什么”
“兰烛。”
“我打人不疼吗”
兰烛诚实点头“疼。”
“你不怕疼”
“我母亲说,不怕疼才能练功夫。”“你母亲也懂戏”
“嗯,十二岁之前,我都是她教的。”
“难怪,你身上的功夫,不正统,南北都混着,不像是梨园世家大族的弟子。”
兰烛微微低下了头,嘴里一阵苦涩。
“不过身段不错,也能吃苦。唱的怎么样? 来段锁麟囊。”曹老板挑了条水袖给她,坐下来,端了杯茶水过来,“就唱那段…”
兰烛接过水袖, 整理着一层一层折叠好的水袖, 微微低头, 再抬头掩面而泣的时候, 她已经变成了感叹命运蹉跎的的薛小姐。
锁麟囊讲的是大户人家薛湘灵出嫁时听到贫女哭泣,不食肉糜的她把陪嫁的锁灵囊赠予贫女, 然而流年不利,受与天灾,命运蹉跎后她最后在卢府当老妈子给人看孩子,等到幼子顽皮,将球扔到阁楼,她才发现当年送出去的锁灵囊就在这户人家。
“世道变迁,沧海桑田.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人生沉浮皆为兰因絮果。【1】
曹老板听说那唱腔,悠远绵长如寒山夜钟,飘荡孤零如一夜扁舟。
曲闭,助理轻轻推搡了一下曹老板,才发现眼前六十几岁的老艺术家却已泪眼婆娑。
第24章 第 24 章
答应郑校长的那场在国戏演出的《穆桂英挂帅》引得一片好评,演出结束后,曹老板破例让兰烛留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曹家院子大门紧闭,谢绝访客。
人们无意经过的时候,都会说起曹家院子灯火明灭处,似是有痴人在说戏,一说,便是整夜整夜的灯火通明。
等到曹家大门开启的那一天,曹老板把兰烛叫到了跟前。
兰烛心下复杂,按着戏班子的旧传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带着不多的行李,红着眼睛叫了声“师父。”
曹老板的神色柔和了许多,眼里光芒闪烁,她摆摆手,“快起来,我也没有教你什么,全靠你自己悟。”
“您真的要走了吗”
曹老板∶“嗯,你知道,我姑娘一个人,生了个外孙女,我得去国外瞧瞧,估计往后就在国外定居了。”
兰烛“我还没有来得及谢谢您……”
曹老板“谢什么,虽然传承和弘扬,是曹家几代人的使命,我这一生高傲自满,从未收过任何一个徒弟,原是我谁也看不上,如今看来,阿烛,是我老太婆见识短浅,原以为京剧没落,必然一代不如一代,可如今我见着你,才发现,国粹之所以是国粹,是因为它能承接住时代变迁,承接住沧海桑田带来的斗转星移,它只需要保持它的美丽和独特,自然就会被铭记。国粹的下一代接班人,比我想象的要优秀。我也放心了,我们京剧,不算是后继无人。”
兰烛仔细地瞧着站在她面前的人,除去桂冠和光环,曹老板不过也只是个抵不过光阴流逝的花甲老人,国戏的那场告别赛,她站在京戏的下一代年轻演员面前,眉眼有神,巾帼不让须眉地唱着∶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一剑能当百万兵。”(1)……
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曹老板泪眼婆娑地看着兰烛,拍了拍兰烛的肩膀,她知道,属于她的时代已经落幕。
原本决定封台的老泰斗将这辈子最后一场戏奉献在了国家最高的戏剧学院的殿堂。她这一辈子,给京戏的爱胜于给孩子的爱,如今自己的孩子遇到了困难,也该做出选择,归于逗弄儿孙,享受天伦之中。
兰烛不知道曹老师午夜入梦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那悠扬又激昂的曲调,会不会想起那爱了一辈子,为之奋斗一辈子的事业。
她上机场前,谁也没告诉,只让兰烛去送了她。
她站在安检口,慈祥和蔼,一点都不像是能几两烧酒往肚子里灌的人,也不像是拿着竹标尺体狠狠敲打学生的人,就像是个普通的老妇人,轻轻地,悄悄的,为了自己的孩子,离开热爱的故里。
“曹老师,您保重。”
“保重。”曹老板转身,走向安检。
兰烛想起相处不长的日子,想起她坐在椅子上呷着茶拿着标尺骂着她,想起她骂完之后又悄悄泡了杯菊花茶放在她的床头……她搓了搓干涩的眼,转身。
“阿烛——”
兰烛听到有人叫她,她停下脚步,不敢直接转身。
她听到曹老板在她身后说道,“别硬抗,你这脾气,容易吃亏。”
“知道了。”兰烛依旧没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故作轻松,摆摆手,“再见了曹老师。”她在心底默默地说道
再见了曹老师——希望您下次看到我,是在更大更亮的舞台上。
离开曹老板那儿后,兰烛回了吴团长那儿。
毕竟她签的经纪合同在那,微薄但不可或缺的收入来源也在那儿。
曹老板惜才,对她好,兰烛知道,但像曹老板那样一心沉醉于京戏研究的人来说,利用自己的裙带关系为兰烛找资源,捧她上位,是她做不出来的事,更何况她已决心封台,离开故土。
唯有一样,曹老板给兰烛做的,就是拿到了臻享会的入场券。
臻享会是行业内的行会,不是什么在外头能搜到的全国、各地区类正儿八经的比赛场次,其实就是个行业里互相切磋的比赛,更多的偏向于交流。
饶是如此,因为底下的观众在行业里足够有水平,交流会的协办方也特别有话语权,也有不少跨行业的赞助商的交流机会,行业内暂露头角的年轻演员们都翘首以盼,一有上台演出的机会都丝毫不想错过。
曹老师把自己的入场券给了兰烛,兰烛联系上举办方,举办方见到曹老师的名头,非常客气地问兰烛的表演曲目,她想了想,回了三个字《白蛇传》。
这报名表递到了协会那儿,协会负责这事的人,好巧不巧,是海唐的一个表哥。
这表哥跟海唐的关系极好。她出国前一晚,满脸泪痕地说出国研修根本就不是她的意愿,要不是戏楼胡同里的那位爷护着那个没名没姓的野丫头,她那用得着受这样的委屈。
兰烛这名字特别,他看了一眼,印象深刻。
如今既然她已经不住在戏楼胡同,不住在浮京阁了……
手底下的人把报名表拿上来的,海唐表哥从里面抽出兰烛的那张,“这张,不要。”
手底下的有些犹豫,
"这……报名的这些人,要么就是拿到了协会的特邀,要么就是有大佬举荐过来的,不论是那种,说明这个人的实力可见一斑,都是日后的冉冉星星,我们能惹的起吗”“邀请函邀请了哪些人,除了协会知道以外还有别人知道吗?”
“这倒是没有……”助理有点着急,双手不知所措,“那是曹老板推荐过来的人。”
“所以呢?”海唐表哥说的风淡云轻,“人都已经封台出国了,她找的是什么靠山,还指望借她翻身呢”
说完,拿过剩下的人的名额保存了提交进系统,昂首阔步地走了。
兰烛却没想到臻享会的举办地点竟然是在浮京阁。协会的人向江昱成借了场地。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西边的戏楼外面还有一头垂花门,从外门进来的人,过了这头门,就能直接通向戏楼了,都不用从正院走,也不用打扰宅子的主人。
兰烛和青蛇的扮演者小芹,还有一个兰烛之前演出遇到的一位师哥扮演许仙助阵。
三人从小门进来后,没嫌弃协办方给他们准备的那个拥挤的排练和梳妆在一起的露天休憩台,欢欢喜喜地做着最后的准备。
兰烛在妆造的时候,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朝他微笑的林伯。
她顾不得梳到一半的头面,三步并作两步,脚底生风地跑过去,“林伯——”“我回来演出了。”
眼前的姑娘看上去心情很好,连带着说话声都微微上扬,带着说不出的欣喜。林伯“恭喜阿烛姑娘,预祝您之后的演出顺利。”
兰烛往他身后探了探,没发现人,又把眼神收回来,“您近来可好。”林伯“托您的福,我和二爷一切安好。”
林伯礼貌地回到∶“恐怕正式举办那天,我不怎么有空,今天过来时来叮嘱协办方戏楼的一些注意事项。”
“奥,对不起。”兰烛下意识道歉。“无妨。”“那您忙,我走了。”
林伯从背后抽出手,看了一眼他从举办方那儿哪来的演出名单,叹了口气,转身出了西园。
东苑偏厅,热闹穿不过那些古树,被隔绝在外。屋里安静如死寂。
一旁趴在地上的杜高犬率先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了一会后,又把耳朵垂下。
江昱成逗着笼子里一只银白色的鸟,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兀自开口,"见到人了?"林伯未近身,依旧站在两米外,“见到了,果然没让您失望。”
“失望”江昱成停下手里逗鸟的动作,放下鸟食,“林伯,这人一旦出了戏楼胡同,是生是死跟我就无关了,还说什么失望不失望。”江昱成数落到“自作聪明。”
林伯微微低头,“二爷,我只是甚少有见到如此高兴的阿烛姑娘,一时念及旧情,就过去多说了几句。”
“她高兴”江昱成重复了一句,在脑海里搜寻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半点关于她高兴的时候的眉眼表情,不由地问道,“她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春日初生,夜下月光,云间晨露,大抵就是那样。”
江昱成轻笑“您这是从哪学来的文绉绉的词,听着特悬浮,林伯,这不是您的做派。”林伯也跟着笑,“大约是看着美好的东西,不由地用词也美好了起来。不过——”“不过什么”
林伯摇摇头∶“没什么,浮京阁外的事,二爷不想管,我自然也是不会管的。”
江昱成挑挑眉。
戏楼这头,小芹化身为一只叽叽喳喳的兴奋小鸟∶ “阿烛, 我到现在都不相信, 这是真的, 我们真的来参加行业里的臻享会了。”
兰烛点头,脸上也是难以抑制的欣喜∶“真的,我们这次,是受邀嘉宾,堂堂正正地来的……”
话音刚落,一声锣鸣,西边的戏楼开演了,戏台子搭得高高的。人站在上面,下面的宾客脸上的表情一览无余,是痴迷还是不屑,是索然无味还是津津乐道,都能直接进入台上的演员眼里。
小芹走过来,垫着脚尖往那头看去,“怎么都没人来跟我们说出场顺序,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
兰烛看了看时间,演出已经过半了,她问了一圈要演出的人,他们都有人跟进,提前说好了时间,唯独他们一组,无人问津。
她看了一眼还在互相讨论皱眉不展的另外两个搭档, 微微提着裙子, 从回廊饶了出去, 绕到了后台。
后台工作人员忙忙碌碌,兰烛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人问,那人对着节目单从头对到尾也没有找到兰烛的名字。“没有啊。”
“您再看看,确定没有嘛?”“确定没有。”
“可是我之前报名了,也收到信息了,怎么会没有的。”兰烛想要从那人手里拿过报名表一看。“哎,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我还骗你不成。”那小哥嫌弃兰烛耽误他事,一把把袖子甩开,“你别耽误事,下一场就开始了。”
“那我能进去看看嘛”
“你都没有在名字上,怎么进去,去去去。”
那小哥说完,拿着名单进去,顺便带上了西门,只留兰烛停在那大门口,面对着那头黑漆漆的大门。
她提起裙子,绕出大门,钻进小巷子,顺着外面贴着河道的墙角道路一路小跑。
白色的衣衫拂过墙角被雨水打湿的泥泞,裙尾上沾上污渍,她浑然不知地跑到那护城河的桥上,从那儿,可以看见浮京阁西边高高的戏楼。
她听说全槐京最有京韵的古戏楼就在浮京阁。听说那用来笼音的澡井盘旋而上,黄绿红色调的彩画和浮雕历久弥新,抬头一看,比漫天的星河更为绚烂。
她刚来槐京那会,哪怕是住在浮京阁里,也是不敢想的。如今以为自己有了机会,却没想到,仍旧是黄粱一梦。
她站在桥上,戏楼的演出台上人影绰约,一场场戏从开演到落幕,暮色逐渐暗下来。
兰烛只想到曹老板把邀请函给到她的时候,带有尾纹的眼充满希冀“阿烛,拿上它,唱好了,前途无量。”
一生不屑于理会脏污泥垢的曹老板怎么也不会想到,人心不古,有邀请函的人,也能被挤掉。
她泄气地坐在桥上,不敢回去告诉小芹他们真相。她来槐京这半年到底干了些什么呢。
母亲欠着兰家,她也欠着兰家,自认为帮了兰家来了槐京,心高气傲地说着要还了他们母女两个欠下的人情。
兰庭雅住在医院里,每天都是大笔的消费,沉重的经济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昨日从剧团租出来的衣服,还是借的,现在看来,她没有这个命还是不要做这个梦了
夏季的雨随机而来,快到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大到人无处可躲,世间万物都只能这样口□裸的,把所有的罪恶和阴暗都暴露出来。
希望一场雨,把这些脏污都冲刷走。
兰烛感觉那大雨先是打落在身上,而后衣衫湿了一片,再后来,睫毛上全是雨水,连睁眼都变得困难。
“兰烛——”
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她,才从所思所想中出来。一把黑伞转移到她身上。
她抬头,江昱成站在她面前,离她仅有几寸。
兰烛听到他说,
“这就是你说的,自己找出来的比我更好的路”
兰烛红着眼,咬了咬嘴唇,没让自己哭出来,“江二爷,你如果是来看我笑话的,你可以不带伞的。”
是他熟悉的性子。
江昱成不得不承认,她这点咬着牙不服气的样子,劲劲的,欠欠的,让人讨厌,可却又是她这副样子,这股让他觉得牙痒痒的样子,偏又让他心里的那点空荡在重新见到她之后被全部填满。
他笑了,而后握拳的右手一松,黑色的伞柄瞬间脱落,伞面立刻落在脏污的地上。他伸手,扣住她的脖颈,俯下身去。冰凉的唇封住她的呼吸—
第25章 第 25 章
磅礴大雨中,兰烛睁不开眼,只是任凭他的唇落在自己的唇上。
混乱不堪的黑夜里,他带她再一次踏进浮京阁的东苑,长长的夜里,他起身,用手指缠绕着她的长发,一圈一圈地缠绕又解开。
他承认,他迷恋他们亲近时候的关系。
哪怕她紧紧地闭着双唇,眉头微微皱起,但后续的配合仍让他致命欢愉。
如此,才能一夜好梦。
兰烛醒来之后没说自己为什么在那独桥上,也没说自己被他们从名单上划走的事情。
当然,江昱成也没有主动提,他们两个默契的保持沉默,好像时间与那日清晨,兰烛来找他的那一刻完美接上,他们也是这样,默认这一切的发生带来的改变。
“今天别去剧团了,晚上陪我去看个演出。”
兰烛也没问什么演出,点着头,应声好。
她委托林伯让人把她放在小阁楼房间的那几套衣服拿出来,做事的人不知道她具体放哪了,兰烛就跟着他们上去。
等踏入了之后才发现,小阁楼依旧保持着自己离开时候的样子。
她很快就从衣柜里找出来那些衣服,原本停留在最简约的那套的手一顿,又从最边上拿出那套做工最复杂的那套香芋色长裙旗袍。
那套她没穿过,是那次江昱成陪她去那家私人订制的店铺里江昱成买的。
原本那经理推荐的衣服已经足够多了,兰烛出门的时候只是看了一眼门口那条用厚厚的防撞玻璃装在橱柜里的香芋色旗袍,江昱成就让人给买了下来。
那衣服能让经理专门叫了开保险柜的师父来,就足以证明它的珍贵性。
兰烛却让它落在柜子里吃灰,如果她不回来,这个阁楼里的衣服是不是也会像她住进来之前一样,找个麻袋,打包后随便扔在哪个胡同口。
她进去换了裙子出来,旗袍把她的身材勾勒的曼妙,低低的饱和度和白皙的肤色相得益彰,裙子上全手工的复杂又繁重的花路,刚好中和了她身上过于清冷的气质。
“您真的很适合穿旗袍类国风的衣服,和您的气质特别匹配。”跟她一起上来的小姑娘真心夸赞。
兰烛转身对小姑娘说,“有化妆品吗?”
小姑娘想了一会,真没想出来浮京阁哪个屋子里有女人用的化妆品,她自己倒是有,只不过牌子简陋,拿不出手给这位姑娘用。
倒是让她想到一个办法,她一拍手,“这样吧阿烛姑娘,我带您去化妆师那儿,让她给您推荐一下,您用的好,小淼我再去买。”
兰烛“化妆师”
小淼∶ “这圈子里的好些姑娘都是找时尚、娱乐圈的化妆师的。您有常用的、指定的吗?”
兰烛“没有。哪个技术好些”
小淼∶“要说最好的化妆师,阿潮老师应该算榜上有名,明星名媛,都找她定的妆面,只是不知道……”
兰烛“那就找她吧。”
小淼本想说不知道她有没有排期,听到兰烛这么说,她随即去找了林伯。
林伯打了个电话,这事就搞定了。
兰烛坐在化妆桌前,那个叫阿阑的化妆师拿着个刷子咬着刷子的另一头,盯着兰烛的脸看了很久,而后才问到,“您是学戏曲的吧”
“您好眼光。”兰烛微微一笑,“我是唱京剧的。”
“难怪,看您周身这气质,也不是普通人,尤其是那神韵、那眼神、那气态,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跟那成语似的——举手投足间!对,就是这词。”
“您师从哪家啊”
兰烛“未从名师,艺校老师和家母亲教的多。”
“那您母亲一定是个名家。”
兰烛微微一笑,未说话。
化妆师见她不回话了,见三庭五眼也看的差不多了,于是就开始上底妆前的步骤。
“您想要个怎么样的妆容。”
兰烛∶ “明艳些。”
化妆师微微一愣,看了看她身上这一身,明白过来,“您是有晚宴?”
“嗯。”
化妆师表示了解,她观察了兰烛的三庭五眼,她是难得的,另一类的美人,只是五官给人的疏离感太重,但偏偏眉眼浓密,多了些侠女的英气。
她这次来,表示了自己的目的,要明艳如富贵花,热烈似蔷薇。
其实也不难,改改造就可以。
“好了,你看看。”阿澜技术过硬,手脚速度又快。
兰烛看着眼中的自己,低饱和度的眼影下,她的眼尾向上延展,原本就纤长的睫毛此刻根根分明,在光影美学的原理上,说不出是哪里有了变化,但她整个人,站在镜子前面,分明已经把自己尖锐的棱角收了起来,外人再也不能从她的眼睛里,一眼再看到她的心事。
“这个唇色,很适合你。”化妆师对着镜子里的兰烛说。
兰烛“这是什么色号”
“凛冬玫瑰。”
火
兰烛没想到,江昱成带她来的,竟然是浮京阁那个戏楼子。
前几天是彩排,今天,才是正式的汇演。
兰烛和江昱成进场的时候,底下的宾客早已到齐,唯独视野最好的那儿,还留了两个位置。
沸沸扬扬的众人看到从西头的垂花门下进来两个人立刻就安静了不少。稍稍走在前面的,身形高挑,气质斐然,简单地穿了一件黑色的衬衫,金丝边眼镜下一双凤眼微微上扬,不好亲近。挽着他手臂一起进来的,着一身香芋色的长身旗袍,皮肤白皙胜雪,哪怕是远远看去,看不清她的长相,也是人群中无法被忽视的存在。
两人一入座,身后的人纷纷就开始交头接耳。
“二爷身边带着的那姑娘是谁怎么从前没见过”
“人江二爷的事,用得着跟我们说吗,今天这儿,昨天那个的,谁记得住啊。”
“哎,这话你就说错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是槐京城京戏行当一年一度的行业交流会,每年都是江二爷做东,你什么时候看到他在这种日子,把女人带进来过,还直接安排在他旁边的位置,那能是寻常人”
“我说诸位,咱们就别瞎猜了,要说槐京城这京戏行业,民间剧团里,看似都平分秋色,可谁不知道,其他剧团吃到的饭,都是江二爷让出来的,他手下的剧团,不都把现在当红的,最能赚钱的几个角签了嘛,今天啊,恐怕又是来跟我们这些剧团抢角色了。”
众人说到这儿,不少人扼腕叹息,连连摇头,一时间苦恼无法自己使用,只得挥挥手∶“二爷能留一些给我们,已经很不错了”
“好了好了,开始了,专心看戏”
*
戏楼上,是各个剧团和各家名师选送过来的新人。
一场轮着一场,唱着选段。好不热闹。
这头坐在江昱成边上的,是北城区的剧团张老板,等到那戏一场又一场演到尾声的时候,还是没有等到江昱成发话,他心里踌躇难安。
再加上坐在他旁边的别的剧团的团长戳着他用眼神暗示了好几次,他才斟酌了一会,最后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微微侧头,跟江昱成说道“二爷,您可有看中的?”
他这一问,周围的人立刻闻风而动,纷纷侧目,更有着急的人伸长脖子问道“二爷看中了是哪一个,不会是这会上台的这个吧,这是我们团里的人,二爷,合约都签了,您可不能抢。”
北城剧团的老板幸灾乐祸,他就怕自己手底下来送演的人被挖走,此刻有人出头,他毫不犹豫地说道,“二爷看上了的人,挑到他的剧团里去,对演员来说是无上的光荣,我说王老板,你是不是忒小气了……”
他转头对江二爷说,“我看现在台上这个苗子,的确不错,二爷您觉得呢”
江昱成兴致乏乏,手边那个穿着香芋色旗袍的温婉女子,用竹夹搅拌着壶中的煎茶,恰好此时水沫融合,沸水二鼓,茶香顿时四溢。
她舀了一碗双手递放到江昱成面前,江昱成这才起身,接过,而后转头,“张老板,您最近的眼光,可能不太行。”
他指了指台面上的那个人,“这半吊子的功夫,也叫还行?”
“这…”张团长一时失语。
江昱成淡淡地看着澄澈香润的茶汤“吴团长的剧团里最近的确收了几个没什么成绩的新人,你可以当做是吴团长热心肠,做好事,留几个不赚钱的人,给剧团打打杂,但你不能说,我江某不识货吧”
“这……”
各家剧团的主事人心底一片哗然,江二爷这话是一个都没有看上啊?
自从臻享会的东家换成江昱成后,各家剧团可以说是很矛盾的,又想培训着手下的新人能够在这次交流会中展露头角,被交流会中的名人雅士看重,说不定就能捧出个摇钱树来。又怕被江昱成看上了。从前但凡好的,他一定会让手下的吴团长费尽心思要人的,因此众人惴惴不安的,一下午下来,心思难定,就等着这个环节呢。
结果今天倒好,江昱成不知道是什么路数,说一个都没有看上,是嫌弃他们其他剧团无人了吗?
张老板心里也有恼意,但碍于面子,不好爆发,只能旁敲侧击地说∶ “江二爷说笑了,不知道二爷的剧团今年派了谁来,我们到现在都不曾见过呢”
张老板得到消息,之前拿了区冠军的海唐算是江昱成最拿的出手的人,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没安排她来。
“是啊,吴团长说浮京剧团人才辈出,总不会只是说说的吧,只能在外行举办的什么区赛中比比,遇到我们这种真的行家交流,就无人应战了吧。”
兰烛搅拌茶汤的竹夹微微一顿,她看了一眼江昱成,江昱成神色未变,只是品茶。
他察觉到兰烛在看她,回了个眼神给她,把茶盏放下,“谁说没有安排。”
“本来觉得捡到美玉自己私藏就行了,但奈何一些酸人自己没有见过偏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如此稀罕的东西,既然这样————”
江昱成朝向兰烛,“阿烛,你让他们开开眼?”
兰烛没想到这话锋就转到兰烛身上了。
江昱成没有提前跟她说过,让她做好准备,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不想是临时起意,好像偏偏是把话题往这个方向引,好像是故意让兰烛有上场的机会。
她眼前的茶汤还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拿着竹夹搅拌的手悬空在原地,她忘了避开,沸腾的水蒸气传来一阵灼热。
江昱成连忙把火关了,冰凉的手掌握上她的手肘。他从西装口袋抽出POCKET SQUARE,浸润过一旁的未煮的纯净水,绞干之后敷在她手臂上。
顿时、兰烛手腕上那种灼热感就不见了。
他低头,眉眼虽然没有波澜,但眼神落在有些手足无措的她身上,低声说∶
“别怕,这是我的地盘,你只管演,演成了算你的,演砸了算我的。”
第26章 第 26 章
云纹的淡蓝色绸缎巾依旧搭在兰烛的手肘上。
兰烛小声说“没带服装,也没带头面。”“后台有,林伯会接应你的。”
“从妆造到服装,得有半个多小时要准备。”“那正好,这帮老头心浮气躁的,正好让他们等等。”
“可是……”“没有可是。”
江昱成的手掌还落在兰烛的手腕上,他稍稍加重了力道,像是注入一道强心剂,“听好了兰烛,想想你的抱负,想想你的骄傲,想想你是怎么被别人从台上打下来的,想想你又是怎么样凭借自己得到了机会却还是被人拦在门外的。”
“命运写的再曲折复杂,也该到你的剧场了。”
兰烛眼睛里的淡漠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澄澈的如琥珀色般的柔光,她微微仰着头,反问道“如果命运写好了,槐京城就没有我的剧场呢”
“如果没有,今天我江昱成,就是硬要在这里,造一个你的剧场。”
兰烛怔怔地看着江昱成,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
她知道,在她和江昱成这场关系里,他从不吝啬,即便是上中大剧场这样难做到的事情,他也能让吴团长当做礼物轻飘飘地送给她。只是她拒绝这样的一步登天后,江昱成因为这个事,与她闹了脾气。无非是觉得她自命不凡,心有傲气。
如今却没有想到,江昱成把她带过来,也只是还了她一个本该属于她自己的机会,让她堂堂正正地,上去比一场,让她用自己的实力说话。
她站起来,微微弯了弯腰,“我这就去准备。”
*
台上的演员还剩几个,等兰烛准备工作做完,刚好最后一个演员也演完了。
林伯做事靠谱周到,后台找了个“许仙”和“小青”客串,三人因为没有排练过,兰烛就找了一场他们两个台词少的一场戏。
陈设已经摆列好,幕布后面,兰烛手心直冒汗,她拉开幕布的一角,看了一眼人群,一下午听下来,很多观众已经心猿意马,有些行家学者以及投资人找到了合适的合作对象,对于接下来的一场戏兴致乏乏。
她扫了一圈人群,一个一个地扫过后,她的眼神最后落在了江昱成身上。
他坐在人群中尤为显眼,周身气质依旧难以靠近,但却比她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让她觉得亲近。
江昱成提出让她上去演一场的时候,在场的一些剧团老板多有不满。参演名单是协会订的,都是根据各个剧团和各位在戏曲界举足轻重的名家举荐过来的名单定下来的,江昱成虽然是这次承办场地的东家,可也不能说让谁上谁就上啊,那他们其他二十四个剧团的面子,往哪儿放?
虽是如此,他们只不过尝试表达了一句"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之后,江昱成就挑了挑眉,全然一副“你们有本事别借我这地盘办这活”的表情。
其他剧团长也很无奈,谁让江昱成偏不讲道理而他们又惹不起。
兰烛攥了攥自己的手心,转身没入幕布后面,调整着自己最后的状态。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从小练习的关于这场戏的片段,她自己的感悟,母亲的教导,曹老师的指正……
锣鼓霎鸣,大幕拉开。
台下的观众响起稀稀拉拉的声音,僵硬着个脖子看着最后一场。
这一场白蛇讲的是许仙听信法海的话,猜忌白素贞和小青的蛇妖身份,哄着白素贞几杯雄黄酒下肚,后白蛇真化作蛇形,把闻声而来的许仙吓死了。
小青慌慌张张地跑上台,叫醒了昏迷中的白素贞。
白素贞出来,肝肠寸断。心上人已死,来不及表达哀痛,小青的一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想想怎么救官人吧”把白素贞打回了现实。
她左思右想,痛下决心,决定去仙山偷盗还魂的仙草,奈何仙山守卫森严,被守山神看到,必定是要大战一场,伤横累累难以避免,更为严重的,还有性命之忧。
锣鼓敲了两下,只见白素贞左右各甩了一遍袖子,哀痛又决绝,碎步走到死去的官人面前,悲从心来,于是就有了绝佳的那一段∶
“含悲忍泪托故交,为姐仙山把草盗。
你护着官人受辛劳,但愿为姐回来早,救得官人命一条。
倘若是为姐回不了,你把官人的遗体葬荒郊。
坟头种上同心草,坟边栽起那相思树苗
为姐化作相思树苗,飞到坟前也要哭几遭!”(1)
兰烛这一段表演,行云流水,悲壮凌云。
“好”
“好”
一段快板的长法,旋律速度极快,一字一句吐字却极为清晰,这么长的一段中间有悲痛、决绝、不舍等情绪,却要一口气唱下来,听的人倦意早已不见,只觉得心中悲壮,只想站起来,连声叫好!
荡气回肠之间,水袖不再是软塌塌的一块毫无生命的长布料,而是她的武器,她的情绪。用那水袖,把那痛把那哀收起来,只留下独身闯仙山的刚毅和决绝。
台下坐着的一位资深的戏评人连连感叹∶“要不说京戏美呢,咱们中国人表现美的方式最特别的方式,在于留白,京戏这个行当,要走的远,得唱的让人像今天一样,让坐不住凳子,只想站起来连声叫好”
“哦?这留白是个什么讲究?”一旁的听众竖起耳朵来,想听听传说中毒舌的这位戏评家怎么说。
“这京剧在舞台上的表演,自然是要演出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神色不能不到位,但又不能太满。少了观众感受不到,缺少了代入感,多了又显的有些冗余。很多初出茅庐的京剧演员在台上演戏的时候,往往用力过度,再多的怨恨嗔嗤都表现在脸上,却往往忽略了,最终的奥义,还是要美。”
"明白了!"那头的听众频频点头,"今天这位角,演出的,那就是叫美!"
“真绝,不说这唱腔这身段,就光是这扮相,媚中带柔,清丽纯美,放眼整个槐京,也挑不出第二个吧。”
“对咯,美在于形态,在于身段,在于唱腔,在于韵味,在于对人物的揣摩把持度,更在于,演员自身的天分和后天的努力啊。”
那位戏评家说道此刻,双手握拳,“江二爷,我等有眼不识泰山,竟还敢说二爷手下没有名将,如下看来,果然是卧虎藏龙。我敢说,在座的剧团里,选出来的各位新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刚刚台上这位姑娘的十分之一的”
几个剧团长争先恐后地相互道歉,江昱成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直直地,盯着台上的人。
这一场戏很难,难度在于什么时候转哭腔,什么时候忍痛含泪又要镇定自若。兰烛却清晰的知道,什么时候收,什么时候放。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几乎是跪坐在青瓷色毯子上,声音青涩的发抖,唱着西湖天色风光。他坐在那高高的椅子上,完全感受不到她嘴里说的“三潭映月、苏堤杨柳、桃花怯寒”。
她父亲自私自利,带着她来做这么多的讨好,为的不过是人世间的那几两碎银。偏是这几两碎银,也能让她毫无尊严地留在这槐京城的冬天里,挣扎苟活。
若不是他父亲寻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关系,他根本都不会见他们。对于他来说,他最不喜欢的,应该是跟这样曾经富裕过的穷人打交道。
他承认,他当初看她,不过是像在凛冬的院子里发现了一只即将冻死在冬天的麻雀。
那麻雀即将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灭,没人会感知她的存在,懂得她的害怕和不安,人们只会在冰雪消融的时候,淡淡地说一句,"瞧,这儿冻死过一只麻雀。"
只是等到冰雪消融,等到枝头萌芽,江昱成却再一次看见了她。
即便没有躲雪的屋檐, 取暖的草窝, 那只麻雀也没有死在那个大雪的夜里, 相反, 她活下来了,她甚至长出了五彩斑斓的羽毛,啼唱出春日里最动听的歌曲。
她与他初见她时,相差太多。
那时的江昱成只是感叹她进步之快,而却忽略了那样巨大的蜕变仅仅只花了她半年的光景。
通过隔绝看台和戏台上的雨帘,台上水袖曼妙,唱腔哀而不伤,台下叫好一片,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的雨中,众人涌到台下,冒着大雨,如痴如醉。
江昱成坐在看台上,烟灰烫到手了也没发现,他怅然想起不知谁说过∶“青衣是梦,是每个男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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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戏楼回来后,兰烛去洗了个澡。
正厅江昱成的房间花园里,在围成城墙的玫瑰花墙后面,有一湾人工温泉,顺着那泉眼的位置,造了一个阳光房,里头放了个大浴缸。
虽然是阳光房,但隐私极好,如果不是从正厅走,外面的人是根本不可能看到的。
当然这儿的主人,是能随意进出的。
不过兰烛在这儿泡澡的时候,江昱成从不进来。
她想要放松的时候,会把整个人都浸在水底,屏息放空,让自己的身体感受着水的浮力。
水中她的五官出奇的灵敏,她听到有人从花园过来,她猜想,应该是江昱成。想到江昱成,她最先想到的就是他那双眼睛。
她看的见,看的见那些东西。
只有在他都难以控制的深夜里,他喉间的压抑才会得到释放,那是最纯粹的索取。而今天,让她不安的是,他坐在台下,眼里出现的那种不一样的东西———
那种如今晚的月光一样,温柔却又致命的东西。
她听到他过来了,那脚步没有想要躲藏,也没有带着任何犹豫。
江昱成停在了玫瑰花墙后面。
玫瑰花瓣的汁水融在浴缸淡蓝色的水里,水波荡漾着她乌黑的头发,红与黑形成明显的对比,她秉着呼吸,躺在浴缸里,任由水把自己柔软的身体烘托住。
听到声响,她睁开双眼,从水底钻出来,露出那双清冷的眼。水珠在她雅羽般的睫毛上停留,远看像是一层白色的霜雪,混在玫瑰盛开的浮海里,
一瞬间,江昱成想起她今晚在台上的惊艳表现,想起人们无法从她身上挪开的眼神,想起她撑着伞红着脚踝站在他门口,想起那天,他们在晨间大雾里的身体契合。
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冲动的恶魔。
他上前一步,按住兰烛瘦弱的肩头,把她再度往浴缸里摁了下去。
兰烛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机会,她再度匿入水中,他的力道很大,她慌乱的来不及调整自己的呼吸,恐怖的缺氧感袭来,兰烛感觉自己是在深海。等到真的快窒息的时候,她再度被江昱成提了起来。
他抱起她的一瞬间,她乌黑的发丝如瀑布一样,顺着发梢把水珠淌在他腹间的纹理上。那一点点像触角一样的水珠,张牙舞爪地要钻到他的心里去。
她因为缺氧而大口呼吸的样子让他疯魔。
兰烛任由他侵略的气息包裹着她,还未来得及自由呼吸,他的唇就封了上来。
冰凉透彻。
她听到他说“阿烛,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第27章 第 27 章
————两年后————
槐京城的中南地带,现代化的高楼大厦还不曾淹没古城里的亭台楼阁,浓郁的京城文化在这里蔓延和传播,戏台剧院里的锣鼓喧天,人人挤破头皮地蹲在中大剧院门口,为的是等这两年新起的角儿——北城剧院的当红大青衣的一场《白蛇传》。
戏闭,观众还在外头流连忘返不肯离去,兰烛下了舞台,坐在后台卸妆。
小芹现在成了她助理,见她下来了,忙迈着欢快的步伐跑过来,"阿烛你这次演出棒极了,外面排队的客人都在问,什么时候才能安排下一场,刚刚吴团长也给我打电话说,今晚上的除夕夜演出,还能不能加一场,说酬劳三倍……”
“不了。”兰烛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小芹,她坐在梳妆桌前,对着镜子开始卸妆。
镜子里的人脸上褪去了青涩,举手投足间多了几分大方和稳重,只是美人躯壳里的情绪难猜,反倒让人她倒是添上了几分神秘。”吴团长说还可以补五天假,阿烛……”小芹声音带点恳求,指了指手上拿着的手机,哭丧着脸。
兰烛接过手机,“吴团,是我。”
“阿烛啊,怎么样,演出一如既往的顺利吧。”
"嗯,挺顺利的。"兰烛看了看摆置的"演出顺利"要多富贵浮夸就有多富贵浮夸的满屋子的花,“谢谢吴团送的花。”
“哟,客气了。”吴团长那头嗓子腻腻的,像是弯腰含着笑,“是这么回事,东城林家老爷子很是赏识你,跟我说了许多次说要挑个机会请你专门过去唱一场,林家你也知道,财大气粗,我实在是拒绝不了,这样,你就当帮你团长我这个忙,只要你答应,后期你想休多久就休多久,今晚的佣金按照合伙分成的样式给你三倍……不、五倍,五倍怎么样?”
兰烛见吴团长絮叨起来没个完,把听筒外放放的老远,手上卸妆的动作没停下来过,“吴团长,不是我不帮你啊,只是今晚,实在是有贵客。”
“哎呦我的姑奶奶,什么贵客能比林家老爷子还贵啊”
兰烛笑笑, “行吧,那我就去回了二爷,让他明日……哦不对,我还要至少休假十天,让他十天以后再来找我吧。”
“啊二爷回槐京了”
小芹突然气势嚣张,“今晚就回”
“哎呦哎呦,你看我这脑子,那个什么,小芹,你好好陪啊烛,结束了就赶紧回去,哪都别让她去了。”
兰烛拿着他寻开心“那怎么行,吴团长不是说,哪的贵人都没有林老爷子贵吗,今晚的演出,我怎么说也得去。”
“哎呦哎呦我的祖宗,您别拿我开涮了,您也真是的,二爷回来您不跟我说,您要是跟我说,今天白天这场,我也不让您演了,再回头让您累着嗓子了,二爷又该骂我了,您是不怕那狗,我一把老骨头,我实在是吃不消那貔貅追我五公里了……”
吴团长诉起哭来没完没了,兰烛摆摆手,小芹就拿起电话出去打发他挂了。兰烛耳边得了清净,这才专心开始卸妆。
没过多久,她又听到身后有声响,从镜子里看到小芹又回来了,问道,“怎么?他还不死心。”“不是。”小芹摇了摇头,“阿烛,紫苏姐和二爷的人都来了,你先见哪一个?”
兰烛想都没想,放下手里握着的头面,连忙站起来,“还不快让紫苏姐进来。”
“这就进来了。”话音未落门就被推开,乌发披肩的乌紫苏进来,这两年以来她身体不太好,退居在王家购置的边城花园里养养花草,她张罗着让身边的人把送过来的深红色虞美人放在在桌上,"这花一枝只开一束,看着极好看,暖房里刚培育出来的,刚好赶上你演出的日子,就给你拿过来了。”
乌紫苏说话间看到了被小芹摆放的整整齐齐的姹紫嫣红的一排花束,“哟,这都是吴团长送的吧,瞧瞧人家的大气,要送就松一排,哪跟我似的,就抱小小一束来。”
兰烛连忙接过还未放到桌子上的花, "紫苏姐姐故意说酸话, 吴团长送过来的哪有你送过来的好看,他打发个人去花店买了那么多,也不如姐姐这几只好看!更何况这是你亲手培育的,自然珍贵很多。"
乌紫苏被说的心头一畅,眉头舒展,“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我就守着个花房,种出什么来还不都往你这儿送,保证把你这儿装点的漂漂亮亮的。”
“知道姐姐人美手艺好”
乌紫苏微微笑,走过来,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人,双手搭在兰烛身上,开始帮她一起卸着妆面,“我们阿烛,是越来越漂亮了。”
“是吗?我不天天都这样吗?”兰烛回头,看着乌紫苏笑“还是我天天都很美?”
乌紫苏拿她没办法,笑着摇摇头,而后又环顾一圈,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今天演出,二爷没送东西过来”
“他今天回槐京。估计接我的人这就来了。””今个就回不是说要过完正月里才回”“嗯,昨天说今天就赶回来。”“那他一定是为了赶回来陪你。”
兰烛听到这话,心里不自觉地荡过一层涟漪,而后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慌忙喊着小芹,“啊我忘了,小芹你说二爷派来的人还在外面!"
“我这就让他进来。”小芹连忙出去请人。
跟在小芹后面进来几个全身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其中走在中间的那个,手上提了个箱子。纳箱子和那个男人的手铐在一起。
这不小的阵仗倒是让屋子里的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男人双手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恭敬说到,“兰烛小姐,这是江二爷托人带过来的东西,祝您演出顺利。”
“二爷拿过来的”兰烛扫了一眼东西,眼神往后看了看,“他人呢”“他说今日,回不来槐京了,让我们把东西先拿过来。”兰烛转回身子,正坐在镜子前面,“那就放下吧。”
“恐怕还得需要您亲自验收。”黑衣男子提了提箱子,示意了一下他的手铐,”这手铐,得兰烛小姐的指纹才能解”。
说罢就把那箱子递到兰烛面前,兰烛盯着箱子看了一会,问到,“那只手指头?”“哪只手指头都可以,二爷都让人录了。”
兰烛挑挑眉,伸出拇指,轻轻一摁,箱子“咔嚓”一声,开了。
那小哥把箱子安置在化妆桌上,而后退了半步,方便屋子里的人看清箱子里的东西。
箱子里铺了一层娇贵的黑色天鹅绒布,置于绒布上有一套京剧的头面簪子,成套的配对完整度极高,除此之外,还有一对银銮金金鱼点翠发簪、一只凤鸣九天侧耳簪,满目的金丝银线配着翠鸟毛在自然光下呈现出皎月沉底的湖蓝色。
“好漂亮!”小芹连声赞叹,“这一套仿点翠头面做功精致、样式精美,一看就是绝佳手工藏品。”
黑色男子微微颔首,脸上带有一些得意,“这不是仿点翠工艺,这是正儿八经的的清代点翠制品,是二爷从一位私藏家手里买过来的。”
“点翠”小芹连忙站起来,“这是点翠啊”“不错。”
话音一落,就连见过许多好东西的乌紫苏都伸长了脖子凑近过来,驻足观赏了一会后,连连摇头,“乖乖,我只有在博物馆见过,民间的藏品,我还真是第一次看到。”
乌紫苏笑意盈盈,小心地把盒子端到兰烛面前,“我可听说了,一套保存完好的点翠头面,能在私藏家拍卖市场上卖出两千万的天价来。”
小芹“两千万会不会太夸张了”
乌紫苏“不夸张,物以稀为贵。这点翠工艺啊,说起来呢,其实是一种很残忍的工艺。你瞧着头面的底盘虽是金是银,但镶嵌在上面水蓝色的不是绸缎,而是翠鸟的羽毛。古人爱好这种水蓝色的明亮和鱼羊艳,制作工艺和样式曾在清朝中后期一度达到了顶峰,后来因为这种首饰的制作方式过于残忍,就被禁止了。再后来取代这种工艺的,就是大多用蓝绸等物料代替了,就是刚刚你说的仿点翠工艺。"
小芹“那说起来,这翠鸟毛是有机物,年岁长了,岂不是很不容易保存。”
“所以才珍贵,两千万不夸张,别说整个槐京,就是放眼整个世界的收藏界,有这样的收藏品的就没有几个,而舍得把这样的藏品拿出来卖的,又能有几个。”乌紫苏拍拍兰烛的肩膀,附身说道,“二爷用心了。”
兰烛望着那安静地躺在盒子里、经历过风霜却依旧鲜艳亮丽的点翠头面出了神,难怪古代女子都爱,这样让人清醒淡雅的水蓝色配到东方人的长条黑发上,一定特别美。
小芹恨不得昏死过去,她后怕地往后缩着身子, “还好我没有碰还好我没有碰, 碰坏了十万个我也赔不起。”
兰烛起身,把盒子盖上,把东西又给了那几个黑衣男人,“我带在身上不安全,烦请几位大哥帮我带回去吧。”
大哥倒也乐意,再接一单。
兰烛拿起手机,在聊天记录里翻了许久,才翻到江昱成,她对着手机愣了一会,而后在聊天记录里输入了一会,继而皱了皱眉头,又把文字都删了,而后把手机丢在一旁,抱着手在那看着手机。
果然没过两分钟,手机就响了。兰烛绕出化妆间,在回廊上接电话。
那头低沉的嗓音说道,“东西收到了吗”
兰烛心不在焉地扣着自己的指甲“两千万的礼物收到了,约定好的见面没有。”
“啧,一个月不见口舌功夫倒见长,谁教你学的酸话。”那头心情好像还不错,声音中含笑。“不用教,年岁见长,为人圆滑了自然就会了。”“你才二十一,什么年岁见长为人圆滑。”“那您已经二十八了,还说话不算话”
“行。”江昱成撤了一句,“晚上让人去接你。”
“真的”兰烛不自觉地把原本耷拉的脑袋竖起来,“你回来了”“嗯。”
得到对面确认的答案之后,兰烛回了后台拿了外套。
乌紫苏和小芹还在,见到兰烛眉飞色舞的回来,自觉——告别后就回去了。
兰烛回了浮京阁。
她打开衣柜,手略过柜子里的一众衣服,之后停留在一件鹅白色的羊绒外套上,而后又让林伯把江昱城的黑色大氅拿了出来,站在灰白色门墙边等。
大雪下的纷纷扬扬,林伯几次出来劝兰烛回去,兰烛摇摇头,站在门口伸长脖子眺望远方。
终于黑色的车子驶了进来,林伯替她开了门。
兰烛随着车子钻进风雪里,这个司机她不认识,也就没打探去哪,总之他会带着兰烛去有江昱城的地方。
许是接连轴的几天演出下来太累,兰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下着大雪的除夕夜,吴团长撤了她所有的京戏排场档期,她跪在雪地里,求江昱城开门。
浮京阁里香烟弥漫,酒色醉人,却唯独大门紧闭,无人理会。她惊醒,眨了眨酸胀的眼眸。
两年过去了,依旧做这样不安生的梦。
兰烛拿出手机,让小芹把跟吴团长结算好的佣金账目表发给她。小芹速度很快,算账算的明明白白,分文不差。兰烛算了算,这两年,她足够努力,也足够勤奋。
除去吴团长这儿的,还有槐京其他几个剧团那儿也接了稳定的演出场次,入账的钱她让乌紫苏找了几个靠谱的人打理,除去母亲日常的医药费开支,所剩的虽然算不上很多,但那些数字在日益增长,一切也在步入正轨。
兰烛这才放下心来,看向窗外。
窗外景色完全不同,等到快到了她才意识到,原来车子已经开了两个小时,这会早就离开槐京一百多公里了。
车子最后停在一家低调的度假酒店,从车上刚下来,兰烛就看到跟在江昱成旁边的助理。
助理谦虚问好,在前面带着路。
兰烛一路到大堂也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回头问那助理,“除夕夜这度假酒店的生意也这么不好吗”
助理笑笑"二爷包场。"
兰烛望着外面停着的那几辆豪车,“还有谁在?”
"南城的项目的那波人,年前项目到了尾期,二爷为了赶进度能在除夕前回来,让人帮了不少的忙,为了这生意上的往来就定了这家独家酒店,也算是堵了他们日后埋怨的嘴。”
助理带兰烛往房间走的路上就把事情交代了。
他给兰烛开好门,把房卡交给她,“二爷知道您爱干净,这儿僻静,也没人打扰,兰烛小姐,您先休息吧,二爷的房间就在您隔壁,您有事,直接给我电话就行。”
兰烛望了望大门紧闭的隔壁房间,“他人呢?”
“和那帮爷还应酬呢,二爷说您要是饿了您可以叫客房服务,吃完饭还可以去房间后面的私人温泉泡泡, 甭等他。”
“知道了。”兰烛点了点头,一头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屋内装饰雅观,窗外景色怡然,在极致冷的冬日里,依旧能保持一抹绿色,极为难得。只是可惜了那都是温室养着才成的生机勃勃。
助理走后,小芹把今天演出的录像发了过来,兰烛拿出一个笔记本,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翻来覆去地看着今天是不是还存在问题,还有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
她看得入神,直到窗台前开始慢慢暗下来了,她才觉得今天演出加坐车,有些疲惫了,就靠在桌子上趴着睡了一会。
她只觉得睡着的时候精神不再紧绷,不再害怕辜负观众辜负江昱成,才敢在自己的梦里,做一些无关于生活和奋斗的无聊小梦。
她梦见江南的春天,梦见春天里淅淅沥下不完的细雨,梦见她不穿鞋光着脚走在青砖石板道上,脚丫子溅起的水花惹得跟在她身后的大黄狗一阵嫌弃,追着她跑了好几里地。
母亲温柔娉婷,打着把伞在雾里喊她慢些,她不管不顾地在大雾里奔跑,却一头撞进一个男人怀里。
他肤色极白,穿着一身黑,未荡开的笑藏在他的伞下,他看她的时候,要弯下腰,低下头。兰烛好奇地打探他。他温柔地叫到,“阿烛。”
兰烛像是想起什么,指着身后说道,“你看,江昱成,这是我的家,这是我的地盘,这是江南,这不是槐京了,你在这儿,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突然打搅人美梦的过路人,你那些钱财权势,在这儿,统统都不起作用了”
她说得慷锵有力,慷慨激昂,踮着脚尖指着身后的家,眼睛瞪得老大。
梦里的江昱成抬头,看了看,笑得诡异,“阿烛,你仔细瞧瞧,你的身后,什么都没有。
兰烛回头,身后的景物完全被大雾覆盖,她掂起的脚尖开始发颤,连带着苍白的嘴唇也开始发冷, 她揉揉眼睛, 果然什么都没有了, 连发誓不追到她誓不罢休的大黄狗, 都不见了。
眼前又建起一座座高楼戏台,槐京城那些走到哪儿都认识江昱成的人,都出现了,他们恭恭敬敬地叫一声二爷,叫她一声"兰烛姑娘",而后敛目退下。
江昱成把自己的伞递过来,兰烛麻木地接过。
他捧起她的脸,吻上她的额头,从蜻蜓点水到致命汲取,他的声音像是槐京城深秋时卷土而来的风沙,“阿烛,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兰烛倏尔睁开眼,她反应了两秒,果真看到了就在她面前的江昱成。
他的鼻尖离自己的鼻尖,仅有不到一寸,额间碎发就要碰到自己的额头,周身传来的压迫感迅速蔓延到她的脊背。
她推了推,试图把人推开。
江昱成一把抓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间,这一下,两人靠的更近了些。他依旧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
兰烛试图直视他的目光,但是跟往常一样,除了那些他眼里的破败光景,关于他的情绪和想法,她依旧捕捉不到。
于是她选择放弃,回避了他的眼神,“不是说在应酬。”“听到你到了,没什么心思应付那帮人了。”他手往被子里伸进去。
她拦不住。
他的指腹摩挲过她嫣红的唇,落在她尖锐的、洁白的齿贝上,一时间,纹理相触,星火燎原。
他手上加重了力道,把她的头往下摁。
事毕,他洗好澡穿好衣服,就坐在客厅窗台边抽烟。
反倒是兰烛,缓和了很久后从床边随意抓了件还算完整的衣服,钻进了浴室。
洗完澡后,她穿着浴袍,从江昱成的烟盒子里捞过一支烟,衔在嘴边,又走过来,跨过江昱成宽阔的双跨,从他兜里掏出来一只火机。
江昱成眯着眼看她,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 黑色未干的头发跟海藻一样堆砌在她如雪的肌肤上, 她脸上还留着刚刚高潮的红晕,偏偏还异常冷静地开始吞云吐雾。
江昱成伸手,把烟从她嘴里抽出来,揿灭在烟灰缸里,“自毁前程,嗓子不要了”
兰烛见那刚上嘴的烟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烟灰缸里,半点火苗子也没有了,只得作罢地掸了掸双手,“就一根,不碍事。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江昱成在那头质问她。
兰烛没心没肺地回到“你不在的那些个无数的寂寞的夜。”
他听闻,也灭了自己手里的烟,从沙发上起来,直接单手抱起兰烛,把她抵在客厅和卧室连接玄关处的复古桌上。
蕾丝的美式风情桌布上倾斜下满桌的落日余晖,长口琉璃花瓶被倾轧而倒,随着一阵撞击滚落到地上,顿时碎成了五光十色的碎片。
江昱成身上还有兰烛留恋的特属于他的淡淡的烟草味,她不知道他抽的是什么牌子,找了很多家店也没有找到过,跟他一样的味道。
受制于职业的特殊性,她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克制。
可是那样的味道,让她沉溺让她不可自拔,让她甘愿冒着风险。
江昱成灭了她的烟,她心里的瘾像是春日里即将出土的嫩芽,一点一点拱蚀着她的心房。
直到他的靠近,从他身上传来的熟悉的烟草味再度传来,气息分子浸透到她的每个细胞上,DNA 的匹配成功每一步都在诉说着无比契合。
“馋不馋”他看穿她的心思。
兰烛脚尖快要离地,她没有理智的点点头。
他埋在她的耳后,轻声问道“馋我,还是烟”?
第28章 第 28 章
几番纠缠,江昱成最后才放开了她。
他像一只永远不知道餍足的野兽,而她只是他花园里那朵养的时光最长的花。
有时候兰烛也大着胆子用指甲掐着江昱成的背,问他打算养她到什么时候。
她以为那只是一次的交换却频繁地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从一个月到半年,再到如今的整整两年。
几次在江昱成那里兰烛找不到答案,她就选择了混沌度日,她自己也道不明她和江昱成的关系,她对江昱成的感觉。
她没有像任何一个正常长大的少女一样,懵懂地经历过情窦初开,经历一场黏糊糊你依我依的恋爱,也没有听过怀里的情郎说过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以至于她从来不敢把她和江昱成的相处,和爱情这样浪漫又美好的字眼,搭上一丁半点的关系。
晚饭是在包厢吃的。
除了江昱成和兰烛以外,一屋子里面还坐了七八个人。王凉一直跟江昱成走的近,他自然在。
除此之外,这次南城的项目,一起跟进的还有几个家族企业的二代祖,带着几个女伴,几个人围着坐了一桌。
关于那些个女伴,兰烛听乌紫苏说起过几个,模特演员歌手网红都有,反正都是混那个圈子的。只是这次再见到,原来的金主还是那个金主,身边的女伴却已经换人了。
兰烛想起乌紫苏上次找她夜里喝酒的时候,她红着脸晃着酒瓶子说有钱人的感情很丰富,丰富到一个月换一个也不够承载他们的爱情。
唯独有个坐在窗边翘着二郎腿的那姑娘,冬日里脱了外面的外套,里面也就一件宽大的摇滚风T 恤,穿着条破洞牛仔裤坐在那儿皱着眉头看着菜单的,是一个人来的。
王凉似乎跟她很熟,打趣着她,“哎我说钱少少,你看,咱这桌,就咱两单着,要不,咱两凑合凑合算了。”
那姑娘眉眼都没抬,没好气∶“滚蛋,别叫老娘大名,叫钱姐。”
"瞧瞧你这气性真大,咱这桌上你单身,我单身,这不是事实吗,事实不让说啊。"
她把菜单一合,扫了一圈,义正言辞地说到∶“谁说这桌子上就你我单身了,大伙都单身呢,不信,你问问这些个爷,在外头人模狗样的接受采访的时候,谁不说自己单身呢?”
这话一出,兰烛抬头看了一圈桌子上的人,那些个跟着来的女孩子,脸上没有半点不愉悦,都跟没听见似的,温顺低眉。
倒是江昱成说了一句, “行了, 王凉, 你少说一句, 少少, 你不一直嚷嚷着要来这家酒店吃他们家的菜的吗,这次南城的项目,为了打通那边的关系,你跑来跑去,也辛苦了,今个,挑你爱吃的点。”
"还是二爷好。"钱少少脸上荡漾出笑容,朝着王凉吐了吐舌头,"听到没有,叫你闭嘴。"
“行,我闭嘴。”王凉翻着手上的菜单,“都是杭帮菜,甜腻腻的,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土生土长的槐京人,怎么爱吃这种。”
“杭帮菜怎么了,我爱吃,你们就得来。”钱少少回怼,“我说我爱吃杭帮菜,二爷就把地方定在这里了,你要不爱吃,你可以不来!。”
“哎我说钱少少,你可真狂,你被你家那三个哥哥宠坏了是不是没人教训你了……”
“行了。”江昱成出声阻止,声音不怒自威,“还让不让人吃饭,坐下,点菜,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
这下一群人才安静下来。估计是钱家这位小姐交横跋扈惯了,江昱成又发话让她想吃什么点什么。在座的几个男人懒得争,就由她点去了,只是叫了点酒,更别提问身边的女伴的意见问她们想要吃点什么了。
江昱成把菜单从桌上拿过来,给了兰烛,侧耳低声对她说到,“杭帮菜你也爱吃,据说挺地道的,不知道比不比得上杭城的苏氏酒家,挑着爱吃的点。”
兰烛接过菜单,点了点头。
她才刚看到凉菜那一栏,手指向下滑就听到钱少少问服务员说,“这个红豆酒酿一份有多少?”服务员“一份大约就只有一人量,建议这边点每人一份。”钱少少挥手“不用,他们都不爱吃,这个给我来一份就好。”
兰烛原本放在红豆酒酿上的手指头滑落,她不着痕迹地翻面,看起了其他的菜品。
许是她看的时间有点长,原本跟旁边的男人讲话的江昱成似乎察觉到她的犹豫,他回头,问到“怎么了,没什么爱吃的吗”
兰烛合上菜单,“没有,点一个蟹酿橙尝尝吧。”
江昱成点头,然后继续回了旁边男人的话题.
“哎,别点蟹酿橙——”钱少少出声阻止,“这家别的菜都不错,就这个蟹酿橙不好吃,我之前吃过,那蟹不够入味,还说什么古法手艺,吹的天上有地上无的,结果难吃的很,别点。”
兰烛手上还拿着那菜单,她看了一眼江昱成,他侧耳,专心地听着旁边那个男人的讲述,完全没有听到这边发生的事情。
兰烛把菜单交还给服务员,“那好,蟹酿橙不要了。”
菜一会儿就上齐了。
钱少一边分享着“下江南”的美景美食,一边给大家介绍着桌子上每上来的一道杭帮菜。
王凉喝高了说她班门弄斧,说坐在她对面的兰烛,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
钱少一脸好奇,第一次对着兰烛说话,问的就是她有没有办法弄到苏氏酒楼的票,她花了大几万买张黄牛票也买不到。
兰烛笑笑,说她不知道原来苏氏酒楼有这么火,早知道的话,就不来槐京了,当个卖位子的黄牛赚的也不少。
江昱成听到了,抬着烟吐着青雾,说做她现在戏票的黄牛,赚的也不少。
其他的几个女伴听到了,一嘴一个“艺术家”地夸着兰烛,兰烛笑笑,夹了口龙井虾仁,自觉味道寡淡,便放下了筷子。
饭后,钱少少张罗着几个人打牌九,女伴们都扎着堆聚在沙发上说着娱乐圈的小八卦。
江昱成手气好,打了几圈,桌上的筹码就翻了倍。钱少少输了不服气,直接用手从他桌上抓着筹码往自己兜里放,江昱成也不生气,随她闹。
等她抓的差不多了,江昱成又把桌上剩下的给了兰烛,说她门前少棵红珊瑚树,要是觉得闷了可以拿着筹码叫上那些个女伴去前厅逛逛园林景致,觉着好就直接用筹码兑了。
兰烛掂着那沉甸甸的筹码,出了酒色酣畅的人间温柔乡,躲在凛冬大雪除夕夜的回廊拐角。
她从兜里摸出傍晚江昱成那支未让她抽完的烟,捻了火机,蓝色的火焰倏而跳跃在白雪皑皑的夜色里。
“哎,兰烛,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兰烛回过头,竟然看到了王凉。
她出来之前,他输得一败涂地,或许是让位给贤,出来透透气。兰烛“里头烟味太重,我出来透透气。”王凉看了一眼她夹在手指间的烟,没拆穿。
"钱少少跟我还有二爷的爷爷辈,从前住一个大院,我们都熟,这小子跟男人一样,从小就是这种性子,说话做事就是这么特立独行,不顾别人感受,说白了就是刁蛮,你别跟她计较。”
“嗯。”兰烛淡淡应了一声。
她没跟她计较,也不嫉妒他们关系好,只是羡慕。羡慕她能堂堂正的做自己,不是谁的人,不是谁带出来的,不是谁提携着帮扶着的,而是在这种一般人都进不来的局里拥有姓名。
王凉见兰烛周身气压低,岔了个话题,打趣她∶“要不你跟我吧,我是王家独子,你说京戏这行当,我虽没有二爷人脉广,但你说在影视行业,谁又能比得过我们王家呢,不如你跟我小姨娘一样,混娱乐圈吧,我捧你拿影后,怎么样?”
“好啊——”兰烛弯着眉,“那我跟你,咱俩一起走进去,让那位江二爷开开眼界,见一见满头的青青草原,你去跟二爷说,我兰烛以后,就是你的女人了。”兰烛说罢,真要伸手把王凉往屋子里面揽。
“别,姐,我跟你开玩笑呢。”王凉连忙摆手求饶,“您这是干什么。”
见兰烛放开了他又自顾自地在那吞云吐雾,王凉瞥了瞥,劝到∶“你说你,整天靠嗓子吃饭的人,你还是甭抽烟了。”
兰烛“我师父说了,烟酒不影响人进步,影响人进步的是骄傲和自满。”兰烛只有在很熟的人面前,才会尊称曹老师为一声师父。虽然只有短短三个月,但她从来就认为曹老师,是她的恩师。”害,你说曹老啊,曹老那酒量,真不是盖的。哎,姐,你说你以后会不会也像她一样,现在年轻是个小倔驴,老了老了就成老倔驴了。”
兰烛轻飘飘地抬起腿,往王凉的腿肚子上踹了一脚。“别不尊重我师父。”
王凉看她随意地抬腿,以为不疼就没躲,谁知这一脚下来,他当即就捂着小腿肚子,嚷嚷道∶“这么大力呢!你们唱戏的看上去柔柔弱弱的,怎么这么大力,你这是要踢死我啊,我好歹喊你一声姐。”
“谁是你姐,我比你小。”
"二爷是我哥,你是二爷的女人,按照道理,我应该叫你一声姐。"
兰烛皱了皱眉头,微微抬着下颚打量他,“你这是按照哪门子没道理的道理,按照你这个道理,你应该叫我嫂子。”
王凉揉揉腿肚子,依旧没脸没皮地往兰烛这边靠∶“得勒嫂子,要我说啊,您别跟里头的那几位计较,要说这么多年来,我就没见过二爷待谁跟对你那么好过,要说刚跟你好的那一年,那剧团里,传出些什么他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的流言蜚语,起因就是因为有人说,接送你出入是辆奥迪,档次太低,说二爷没把你放在心上。那些暗地里说的那些不入流的话被他听了去,当天就给你换了一辆九百万的库里南,姐姐,那可是库里南啊,我求了我爸二十年,他老人家都没给我买。”
兰烛“那你陪他睡一晚,或许不用求你老爹,江昱成也会给你买。”
王凉用一种“世风日下”、“你是不是疯了”、“我耳朵没听错把”的不可置信地眼神看着兰烛,而后撒腿就跑。
兰烛笑出声来,图个清净。
她灭了手里的烟,丢进垃圾桶里,而后回了包厢。
牌九和台球还在继续,欢声笑语依旧不停歇。兰烛循着夜灯回了自己的房间。
大约到了十一点多,她的手机不出意外地响了起来。她拿起手机,果然是江昱成助理给她打电话了。
她搭了件外套,去包厢接人。
助理一脸抱歉,“不好意思兰烛小姐,二爷还是一样,喝醉了不让人碰,只有您能劝回去了。”“没事,我来吧。”兰烛看了一眼靠在桌子上的江昱成。他醉了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靠在桌子上。
她蹲下来,轻轻推了推他,“二爷,回去了。”江昱成还能应话,他低低地“嗯”了一声。助理这才帮忙一起扶起人。
兰烛刷开他房间的卡,费了好大力气把他安置在床上,做完这一切,她坐在他床边,喘着气。
原本漆黑的夜色里,突然炸裂出漫天的烟花,带着火星的花瓣如星河中万星陨落,落在浩渺蔚蓝的蓝色星球上。
原来是零点的时钟已经敲响,除夕夜已过,新的一年已经来临了。
兰烛怔忡地望着天空,忽然感觉到后背一暖,回头却发现江昱成已经起来,他抱着她,把她整个人都揽在怀里,把头埋在她的锁骨里,望着漫天的烟花。
兰烛“你装醉”
江昱成“我没有,我真醉了。”
他声音倦怠,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里突然充满了一些庆幸∶“阿烛,你瞧,我又躲过了一个除夕夜。”
兰烛想到她初见他的时候,也是在这样一个除夕风雪夜。她刚来槐京,脸被冻的通红。
如今两年,三个除夕,他们都在一起。
本该是跟家人守岁的年月,却被他们过成一心照不宣的相依为命。
兰烛望着漫天的烟花,轻声说“真巧,我也是。”
“没有。”他义正言辞却又含糊不清,“清醒的人,是躲不过去的,你太清醒了。”
兰烛回头,看着窗外雪光映照在云被里男人满是棱角的脸庞。他睡意昏沉,即便是在梦里,也是这样的冷静。
江昱成,每年除夕,你又在怕什么,躲什么呢?
第29章 第 29 章
除夕之后,江昱成还是被江家老爷子叫回了一趟老宅。
林伯带着人装着三大车子拜年用的东西往江家老宅赶。听说江昱成去总归去了,可还是没给面子,祖孙三人又在江家闹出了不少的动静,那些东西都被江家那位老爷子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
兰烛见林伯一样一样地往里面搬,江昱成却风淡云轻地在屋子里煮着茶,说外头冷,让她回屋里。
兰烛进了屋,却发现江昱成开着窗,她过去把开合的窗户拉下,却发现这个窗户看出去,能看到那一样一样被搬回来的东西。
兰烛转过身,江昱成却将眼神转过,他口中还在责怪林伯∶ "就让他别准备那么多,这两年送去了不都原封不动的送回来了。”
“老爷子让林伯过来说,老宅什么都有,让您别费心了。”兰烛帮他滤着茶水。
“明个有演出”江昱成突然拐了个话题。
“嗯。你知道的,春节档期排满了,明个开始估计要日夜连轴转,腾不出空来。”
“他给你安排这么多场”
兰烛知道江昱成说的是吴团长,便解释道,“是我自己要求的,春节档期是黄金档,这个时候不演出什么时候演出呢。”
“那也不能卯了劲的演,别累着自己,明天我不在槐京,去趟临城,你的演出不一定能赶回来。”“又不是第一次赶不回来。”兰烛笑笑,“江二爷这是在说抱歉的意思”
“再说了,你不在又怎么了,我还不是照样自己演自己的。”
“你这是在酸我陪你陪的少。”江昱成伸出手,握着兰烛的手肘,将她往自己膝盖上拉,”还有半天,你想怎么过?”
兰烛顺势就坐到了江昱成的腿上。他的肤色偏白,但身型却很强壮,跟他比起来,兰烛就跟一片落叶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他的掌心里。
江昱成习惯性地把五指埋进她的发丝里,直到她的黑发把自己白皙的骨节淹没,他好像就能这样潜进她的身体里,牢牢地掌控着她。
兰烛顺势就把自己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呆呆着望着外面才刚刚积起来的雪,她轻声说道,“新的一年到了,想给剧团里的同事们买点新年礼物,感谢他们这一年的照顾。”
"你怎么不感谢我对你的照顾?"他托着她的后脑袋迫使她转头对着自己,"该不会就我没有礼物吧”
“这一年的光景都给了你,还不够吗”兰烛眨眨眼。
江昱成摸着她头发的动作一停,低头,眼眸深处映照出外面的雪和兰烛清晰的人影∶“不够。”
他右手一托,兰烛侧边的腿放在另一边,正面坐在他腿上。兰烛听到他说∶
“阿烛,年年光景都给我,好不好”
那一天,让兰烛有了莫大的错觉,他们如新婚燕尔一般,成双出入。
江昱成陪她去了商场,她嫌弃商场里那些东西虽然贵重但却缺少了心意,想去古城楼底下的小众私藏品店逛一逛。
江昱成难得的有耐心,撑着伞站在她身边,陪着她一家一家店逛着。
她时常被一些小玩意吸引,木头雕刻的小猫小狗,几块破布粘在一起的晴天娃娃,歪歪扭扭的画……她从店家堆砌成一堆的犄角旮旯里找出些无人问津的东西,笑着问他好不好看。
江昱成远离人群,自己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里,站得远远的,皱着眉头说,没人会喜欢这种东西的,转头却给她去结了账。
“就那堆吧。”彼时他叉着腿立在收银台面前,指着兰烛面前角落里的那堆他看不上眼的东西说到。
“您是都要吗?”店长托了托眼镜,好似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有人要买那堆无人问津他都要当废物处理的东西了。
“嗯,都要了,麻烦您打包。”
说完,江昱成回头看向兰烛,这巷子深处的店铺本来就不大,开着的暖气还被敞开营业的大门泄了出去,冷风直往里头灌。她依旧一边用热气哈着手,一边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堆东西。
来往的人群从外头带回来的伞上的雪,融化在她脚边。她穿了一双单薄的鞋,全然不知。江昱成上前,叫了声她,她没听见。
从外面拥挤过来一群人,像一阵毫无章法的鱼群,拼了命地往前挤,江昱成抬头看向人群里的兰烛,她毫无准备,就要被拥挤的人群往前推去,推到离他越来越远的地方。
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挤入人群,伸手,直接抓住她的手。
兰烛感觉到手上传来的温度, 她低头看到的是指缝交织, 指腹相贴, 相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江昱成在人群的那头,握住她的手,带着她逆向而行。她望着江昱成的背影,突然鼻子一酸,眼眶顿时就红了。
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这是跟了江昱成两年后,他第一次在这么多的人群中,握紧她的手。
从来的从来,他都像刚刚一样,站在远离人的地方,等她处理完自己的事情,然后回到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无论出入什么场合,他和她之间,都保持着那样的距离,无论他们在夜里是否交颈而卧,亲密无间。
他所要做的,不是主动,而是等她,主动。
他今天从台阶上下来,握紧她的手的时候,兰烛很难说明白,那是一种怎么样的情绪。她麻木地想,她应该是爱上江昱成了。她拼命地把眼泪往眼眶里憋回去。
她可以做到不爱他,因为他也可以做到不爱她,即便是说着岁岁年年相守的诺言,她也不相信,江昱成,会爱上一个人。
她不想输给江昱成。
江昱成没有发现兰烛的古怪,他以为,是天气太冷,冻得她手脚冰凉,眼眶通红。
他随手把自己灰色的羊绒围巾解下来,低头给她绕了两圈,将多出来的半截塞进绕好的圈圈里,“外面天太冷了,我都让他们打包了,你想挑什么,回家再挑。”
江昱成系围巾的时候,松开了他的手。等到再系好的时候,人流依旧庞大,他走在前面,把手递给了她。
兰烛望着他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
江昱成见后面的人不跟上来,再朝她走了一步,抓过兰烛还楞在原地的手,动一动手指,在她手心里敲了敲,像是给了个信号。
兰烛心里涤荡过一阵暖流,而后跟上。
今个是情人节,街上走过许多的男男女女,他们相拥而行,双手合十,亲密无间。她偷偷看他们的脚印,都是并排的。
兰烛回头看,她的身后,雪中的脚印一深一浅也都并排地呈现着,她的右手,被他牢牢地拴在他的手心里。
笑容涤荡在她的唇角,她扯了扯江昱成的手,江昱成感受到动静,侧身把耳朵放过来,像是要听她说。
兰烛笑笑,“新年快乐,江昱成。”
江昱成一顿,看到她微红的眼尾上染上的笑意,他失神,那是他见过的,世界上最让人觉得安心和幸福的表情。
突然让他想到了没有遗憾的告别。
他的心没来由地抽疼了一下,他只得收起那些表情,侧耳说到,“新年快乐,阿烛。”
第30章 第 30 章
那偷来的半日浮生悠然自在。
第二天,兰烛起来站在窗台下面,江昱成慢条斯理地把白衬衫穿上,她白皙的脚踩在地毯上,踮着脚尖帮他系着领带,窗外的雪映在窗台上,给人一种春光融融的阳光感。
兰烛送江昱成出门,刚走到前院的垂花门下,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嘈杂声。
兰烛听到声响,抬头望了望,林伯手下的人中间围着一个人,那人个子很小,围在中间,兰烛只能勉强看到一截衣袖,她问林伯∶“那是什么人?”
"边城那个项目的钉子户。"江昱成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头也未抬,质问林伯∶"你怎么让人找到这里来了”
兰烛微微侧头,从人群中看到了那人的模样,是个孩子,不过约莫五六岁,身上穿了一件黄红相间的袄子,头上带了个不像帽子也不像饰品的头箍,手上拿着根棍子,咬着嘴唇,白着脸,用棍子对着所有人,像只大闹天宫的猴子。
林伯显然十分抱歉,“我这就去处理,只不过,二爷,她就是个孩子,我那儿有哪怕有十几个以一打十的保安,对个孩子,也没什么办法。”
江昱成这才缓缓抬头,看了那儿依旧僵持的局面,“她大人呢?”
"爷孙两相依为命,她奶奶,就是几个月前堵在工地上的那个,半个月前,死了。这孩子就没人管了。”
江昱成看了看腕表,话里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变动,但是兰烛已经能听出了他语气里逐渐缺少的耐心“死了没人管就送去福利院。”
说罢,他大步绕过,一眼也没看,径直走向窗外的车里。
兰烛看了一眼那人群中的孩子,那孩子眼睛很大,乌黑黑的眼珠子直愣地看着她,写满了倔强。
江昱成已经在车上等她,她只能快步绕过,走到车上。
江昱成揉了揉太阳穴,林伯坐在副驾驶上,给了兰烛一个很为难的表情。
兰烛微微侧身,靠近江昱成,替他揉着太阳穴,他这才把手放下来,闭着眼睛,但眉头依旧是皱着的。
一车人,大气不敢喘。
“我说过很多次,这种事,不要带到家里来。”
“是,二爷,是我的疏忽。”
“边城那边的项目,别让江家那几个叔伯找到什么可以钻空子的地方,那几个钉子户,给我看牢了,尤其那几个老弱病残,嘴给我捂严实了。”
林伯“该给的都给了,基本上都摆平了,就还有几家了,本来没觉得一个小女孩能成什么气候的,谁知道,她竟然找到戏楼胡同了。””要没什么亲人,就丢给福利院吧,几个亿的项目都在烧着,总不能为了个小丫头停滞不前吧。”
江昱成还嘱咐了林伯许多。
她听的出来,边城这个项目、那块地皮对江昱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虽然江昱成从来不说他的家人,但兰烛多少也知道有些,江家家大业大,老一辈在不可放在台面上说的领域上都扎根极深,另一半则在外头从商。从前主事的是江昱成的爷爷,但江家老爷子年纪越来越大,江昱成的哥哥不从商,身体不好,其他的旁系叔伯早就虎视眈眈之下。直到江昱成二十三岁之后,江家直接跳过了他父亲,话语权才逐渐交到他手上。
边城的项目是一个难得的项目,规划图上的每一个动作,牵动的都是价值过亿的财富,项目一出,槐京的几个大家族就等不及地上来瓜分。
地产生意本不是江家擅长,但江家为了吃上这个蛋糕,在别家还愁眉不展研究政策动向,不知如何下手的时候,江昱成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地就以低价拍到了那块最核心地。
他拿着这么有诚意的礼物入伙, 槐京的地产商界只能为江家敞开大门。
在商场上,他是个铁手腕,瞄准目的和追求效率,是他能在短短几年能绕过他父亲从江老爷子手里接过半壁江山的原因。
当然,这样的目的和效率,在某些方面,就显得没有那么多人情味。
“明儿开始都坐车回来,别一个人落单。”
江昱成的突然说话打断了兰烛的思绪。
兰烛看向他,“嗯”
江昱成抓过她还在帮他揉太阳穴的手, “乖乖等着司机来接, 要是遇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人, 就林伯打电话,最好演出结束了就回家去,要排练让他们去西苑的戏楼里排练去。”
兰烛点点头“好。只是——”
“过两天约了紫苏姐去南山寺,她身体不太好,想起求神佛保个平安。”
江昱成听到乌紫苏, 想起前段时间在酒局上见到她, 她推杯换盏地在人群中游走, 换取着自己想要的利益,心里微微有些不悦。
乌紫苏这人,九曲心肠,做事目的性太强,况且身后还有人牵着走,不是什么单纯的良善之辈。
他虽不愿意兰烛与她过多接触,却也没阻止,点了点头,“嗯,去吧,注意安全,我让人后面跟着。”
没说几句,江昱成的电话会议就进来了,他专心处理手上的事情,兰烛也就没有再和他说话,等到车子到剧团门口了,她下了车,站在窗外,点点头,车子就扬长而去。
小芹早就在外面等好了,见到兰烛,连忙上前,问到,“没事吧阿烛,林伯给我消息说有人闹事,都闹到戏楼胡同去了”
“不打紧。”兰烛挥挥手,随着小芹进了院子。
许是这些天林伯加紧了防范,兰烛再也没有见过人来戏楼胡同或者是演出现场来闹过事,有了林伯的看护,她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槐京人有新年上北山寺祈福的习惯,天才微微亮,乌紫苏就早早地过来了。
她身体看上去没什么好转,天气越冷,她咳嗽的越厉害。
兰烛依旧担心她,几次劝说她不能大意,要再去医院看看。
她捂着嘴停不下咳嗽,瞅着空回着兰烛,说她这是水土不服,得回到岭南去。回到土生土长的故乡,这毛病一定就能好。
兰烛数落她, 她来槐京都快十年了, 现在说自己水土不服, 明明就是讳疾忌医。
乌紫苏笑笑“我这不是来求神佛保佑了嘛,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求神拜佛是一方面,看病吃药也是另一方面,眼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就说我母亲,她那毛病,要是早点看,至于现在这样,每天在医院里面,拉着一堆陪护医生听护士讲她的黄粱大梦?”
“你母亲那是心病,执念太深。我说句你不爱听的,阿烛,你这性子,跟你母亲一样,执拗又倔强,你说你要是再软和一些,平日里在二爷身边,一定也会更得意一些…”
“好了姐姐。”兰烛打断她,架着她就往里走,“您再数落我,咱们就赶不上今天的头香了,我还得求菩萨保佑呢,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乌紫苏之后作罢,跟着兰烛笑着往里走。
所谓心诚则灵,不到七点,寺庙里已经人山人海。兰烛和乌紫苏拾级而上,迎面却撞下来一波神魔鬼怪打扮的典礼演出人员。
一时间人头攒动,兰烛避让了一下,原本挽回乌紫苏的手松开了,等到她再回头的时候,却发现人不见了。
可能是被刚刚的人群冲散了,她沿着路往回走,依照着台阶一个一个地下,终于在台阶下面的小土坡拐角处,看到了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乌紫苏。
她赶紧几步下去,却在那土坡的歪脖子树后面,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她依旧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浑身都是脏泥的站在那儿,头上的辫子东倒西歪的,依附在脏乱头发上箍箍都快掉下来了。兰烛今天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一身应该扮演的是就是齐天大圣,只是三个的没眼看。不过脖子上带着的那个金器到是精美,雕的图案不是什么适合孩童的虎头蟾蜍,是朵含苞欲放的花,那花儿有些眼熟,兰烛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乌紫苏愣愣地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也愣愣地看着乌紫苏。
兰烛带着点警惕,微微上前,拉开了乌紫苏,谁知乌紫苏却跟灌了铅一样,被浇铸在原地一动不动。
兰烛“紫苏姐”
乌紫苏直接上前,甚至半膝下弯,右手把住那孩子不让她后退,左手抓过她脖子上的那金花,端到眼前看了个究竟。
那孩子收了惊吓,狠狠地咬了一口乌紫苏。
“紫苏姐”兰烛惊呼。
乌紫苏却跟没有感受到疼痛一样,她依旧盯着那金色的花瓣项链,一动不动。
¥
接下去的这段日子,乌紫苏就跟着了魔一样,带着那小姑娘,住到了槐京的郊区小村里。
王凉为了这事没少往兰烛这儿跑,说他小姨娘不能这么想不开,他爹已经为了这事发了好几次火了,让她不要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让他爹难做。以前的事情就让它留在以前,王家不计较,他爹都不计较,她计较什么啊,非得把自己过成那样。
兰烛没听懂,什么叫做以前的事情留在以前,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这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怎么就让乌紫苏跟着了魔一样,连自己最心爱的植物园都不打理,一个人跑到五十公里外的郊外,把那野丫头看护的死死的,跟护崽的猫妈一样,半点都不让人靠近呢。
兰烛去看过几次,那丫头从未说过话,也不怕天寒地冻,拿着个棍子,蹲在院子边上的废石上,但一没有人看住,她就跑出去,跑到大雪天里去,乌紫苏每每出去寻找,抱她回来的时候都会被她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几次下来,乌紫苏身上全是伤口,偏又甘之如饴。一来一去,乌紫苏着了凉,咳嗽就更严重了。
即便如此,她也坚守在那小破屋里,跟被夺了魂一样,完全不管自己,也不跟人说话,一大一小两个人跟哑巴似的,面面相觑。
兰烛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瞒着林伯让王凉带她去了边城。
那野丫头就住在边城江昱成跟进的那个房地产开发案子的那个小镇。
小镇本来就没几口人,现如今要搬的都搬完了,兰烛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听着风把老旧的门窗吹的吱呀响。
王凉踩着院子里一块掉了漆的儿童滑板,一下一下踩着滑板的一边,任由另一边高高翘起来。
“打听过了,那丫头就跟她奶奶住,老太婆半个月前死了,当然了,这事跟二爷没关系,跟项目也没关系,这笔帐,算不到二爷头上来。”
兰烛“嗯”
"野丫头好歹不分,估计见过一次二爷,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找到家里来了,被林伯赶了出去,也给她找了关系托了家福利院,这不前几天,寺庙演出,又给跑出来。”
“你说我打听这么多,真是奇了怪了,你说这事,跟我小姨娘又有什么关系。”王凉一边说一边踩着滑板一头,迫使另一头敲打着地面。
兰烛赶他下去,把他脚下的滑板抽出来,用毛巾掸了掸,竖着放在墙角∶“别乱动人家东西。”
“这人也死了,房子也要拆了,这儿的东西不就是一堆垃圾吗,小爷我玩个垃圾还不行吗?”
嚷嚷归嚷嚷,王凉倒也不再乱动屋子里的东西里,只是手脚跟没地放一样,只能插着兜在屋子里踱步。
兰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屋子里只有几件陈旧的家具,布置和用物都十分简普,倒是茶几柜子上,摆着几幅油画,画的是迎光而生的向日葵,很是生动。
王凉就差踱到兰烛脸上来了“我说姐,咱还走不走了,怎么的,这地是博物馆啊,物件竟然稀罕到能让你一件一件看了,你这看什么呢————”
“哟,这还有幅画呢。”王凉仰着头看了一会,又看了看专心致志的兰烛,嗤之以鼻到∶“不就是幅画吗,有啥稀奇的,你等着,我出去就给你买去,我最近认识个意大利的画家,那画被炒的可厉害了,怎么样,要不要带你认识一下? ”
他话刚刚说外,老旧的门传来响动,兰烛和王凉朝门口看去,只见那破败的门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微卷的狼尾黑发留到脖颈,眉骨很高,身形挺括。
开门后看到屋子里有人,他微微楞了一下。
“你们找谁”他开口,声音倒是温润如玉。
兰烛先于王凉发言“这家人是不是有个小姑娘”?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
“走丢了,在我那。”
男人听了,抬眼看了看兰烛和王凉,“这屋子太潮,不适合站在说话,你们跟我来吧。”
那个男人把他们两个领着走出了屋子,又走进了大约不到五十米的另一个白色的屋子。
比起刚刚那个屋子,这屋子就干净整洁了许多。
屋檐下的雪还没有化,整个屋子却被一种茶香萦绕着,白色墙角下栽着的红梅,丝毫感知不到自己即将被夷为平地的命运。
那个男人拿来茶盏,自我介绍到∶“我叫白兖,你们说的那个女孩子,叫小猴子,小猴奶奶是上个月走的,走之前还坚持不让施工队入场。
王凉原本捧着茶盏,听到这话,准备喝水的动作停了下来,“不对啊,你怎么也还没搬走?”
“收拾好了,要搬走了。”他给兰烛也到了一杯,期间还回了回头,示意在他身后的那个旅行箱。
“哦,叫搬家公司了。”王凉又喝上了。
“没有,就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怎么能搬走”王凉吃惊。
“也好搬走,我东西不多。’
王凉一进来就看到满屋子的画喝水工制品。
“这些东西怎么办”
“那些东西——”白兖看了一圈屋子,“都不要了。”
"都不要了。" 王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明显就是用心布置过的房子, 啧了一句∶ "看不出来啊小伙子,城中村住住,倒是挺有钱?
白兖不着痕迹的苦笑了一番。
兰烛环顾了一圈,家具装饰摆放整齐,窗台玻璃明净透亮,完全没有主人乔迁留下的杂乱,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动过屋子里的东西。她的眼神,最后落在窗台边的那一幅幅油画上,他似是很喜欢自然风光,在他的画里,纱影绰约,枝叶摇曳,色调饱和度低,全是槐京少见的人间风光。
“这些画,也不带走吗”
白兖听到这话,转过来看了兰烛一眼,原本淡漠的表情变的柔和了一些,他摇摇头,“不了,带回去也没有什么用。
他随即换了个话题,“我回来,是来还小猴子的钥匙的,不过听说她被带到福利院了,去了一圈之后院长又说她跑出去了,我找不到她,没有办法,就在走之前在这里等她,隔三差五地去猴子奶家看看,希望能看到她回来,正巧,就碰到你们了,她现在在哪?”
“那小哑巴听你话吗”王凉单刀直入。
“小猴子不是哑巴,她只是不爱说话。”白兖解释到。
“不爱说话爱咬人疯丫头”王凉记恨着搭下脸皮唯一跟那女孩子聊天的时候被咬了一口的黑
“白先生。”一直没说话的兰烛开了口,“能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吗,小猴子在我姐姐那儿,不吃不喝的闹脾气,您能帮忙劝劝吗’
“她奶奶一直送她来我这儿学画画,或许我的话,她还是听的,只是其实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安顿她。”
他这话一出,三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包括兰烛在内的他们,其实都没有想好,面对突然出现的这一切,该如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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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不吃不喝的小丫头看到了白兖,眼睛里顿时就充满了欣喜,她终于收起了手里的"定海神针”,跑着过去,认真地、慢慢地叫了一句∶“白、老、师。’
这是她跟乌紫苏住在一起的这半个月来说的第一句话,兰烛这头看乌紫苏,她已经红了眼。
兰烛当时怎么也想不通,乌紫苏这种复杂的感情,即便理解不了,她的目标也很明确,既然乌紫苏在自己最落难的时候帮过自己,那她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也不可能撒手不管。
王凉气的跟只好斗的公鸡一样,在一旁指着乌紫苏就是一套输出,但最后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给白兖安排了一个房间。
夜里,白兖带着小猴子在灯下一笔一画地描着蜡笔画,乌紫苏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圈子里,只想让自己变的透明,不敢打扰。
蜡笔从桌子上掉落,滚到了乌紫苏的脚边,她慌忙地避让了一下,抬头却看到了已经在她面前的小猴子。
她的眼睛通彻明亮,像是雪夜里明亮的灯火,她呆呆地看着鸟紫苏,却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诉求。
乌紫苏感觉自己被刺刺了一下,疼的她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疼,她连忙蹲下来,把脚下的蜡笔捡起来,双手递给小猴子,满目期待地看着她,“给你。”
小猴子依旧站在那儿,没有伸手,像是个没有意识的破碎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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