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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倾城离开薛家大宅那日,天上飘着雨丝。


    她事先没有对任何人讲,自己将要离去的事,知情的只有凤隐阁的雁歌和雀羽。与她交好的小圆、明心等人,她并未去告辞说明,既然不会再回来此地,又何苦留下眼泪和牵挂。


    大奶奶杨氏派了身边的侍婢翠玲出来,递给她一只装点心干粮的口袋和几身衣裳首饰,说是夫人的意思,感念她陪伴了薛晟一场。倾城听她如此说,便知薛晟并未向家里解释二人之间的事。大抵,大夫人等还以为薛晟仍介意她是林娇的婢女,所以无法与她继续下去。


    这些年为了好好活下去,为了早日复仇成功,她利用过很多人,未来她想换个活法,更放松,更自由,不必负担任何心理压力,不必再伤害任何人。


    她留下干粮,将首饰和衣裳退了回去。她与薛晟相处一场,他原不欠她什么,被她从头利用到底,又如何能拿取薛家的东西?薛晟给她的那些银票,也都留在床头没有带走。她想清清静静的离开,不能再欠他什么。


    **


    起初她并没有离开京城,在一家药堂找了个帮忙晒药打杂的活计,工钱一半自己存下来,一半仍按时送到邓婆子手里。当年她求邓婆子庇佑,曾向其许诺过,会帮她照顾幼文。


    转眼半年过去,这六个多月里,京城发生了许多事,林氏被家中报了“失心疯症”,人被迁去林家郊外的别庄上,有人偶然看见夜半时分她穿着大红锦袍披散头发坐在墙头唱着歌,口中咿呀咿呀听不分明唱的是什么。林参议在一次酒后堕马受了内伤,自此称病在家。林氏一族没多久就被整个京城遗忘掉了。


    广厦倾颓,不过朝夕。


    大半年后,药堂东家因故回乡,留下一些药草和医书。倾城数了数自己身上剩余的银两,如果省吃俭用一点,这些钱足够支撑一年半载,她想离开京城,回故乡云州去瞧一瞧。


    入京之时,是姐姐一路护着她。如今离京而去,孑然一身,身边连个作伴的人也未有。


    她不留恋京城,在这里的几年,她没能留下什么美好的记忆。


    如今带走的,也只有几本医术,一路为她排遣寂寞。


    出城那日,薛晟接到了消息。


    雀羽神色落寞地站在案前,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他,“顾姑娘还会回来么?”


    薛晟没有答,甚至没有抬眼,他执笔在纸上落下批注,仿佛没有听见。


    他早知会有这一天。


    雀羽不知道的是,半个时辰后,薛晟策马跨越大半个京城,站在安南门城楼上远眺去往南边的官道。


    行人络绎不绝,城门楼下熙熙攘攘,犹记得那日他出城亲自来迎她回伯府,二人牵着手一同跨过朱红的门槛,一切仿佛还在昨天。


    而今她远走云州,不知此生还会否有机会再见。


    这半年里他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可她做什么,见什么人,过什么样的日子,他一一知晓。他派人暗中守护着她,担心林娇的情况反复会对她不利。有时他的马车会刻意绕路经过她做事的那间药堂,甚至也派眼生的属下去找她采买金创药等。


    无数次他撩开车帘张望过去,看见她在堂中忙碌的身影,心里有一块地方,虽然隐隐作痛,可毕竟还能见到她,知道她安然无恙。


    如今,她离开了。心口那处仿佛被生生挖去,空落落的,只有无尽的凉风呼啸着灌入进来。


    他站在城楼上对着看不见尽头的蜿蜒小道发呆,随行的人不敢扰乱他的思绪。


    银杏叶子落了一地,风拂过鬓边,又是一个冬天,悄悄地来临。


    倾城一路乘船到云州,路上耗了十余日。起初几天晕船晕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同行的一名陌生大嫂瞧她脸色苍白,递了水囊给她,上下打量她道:“妹子,你是晕船,还是肚子里有了?”


    她笑着摆摆手,“我不习惯走水路,从前乘船也是这般。”


    夜里她躺在挤满陌生人的船舱里,想起白日里那名大嫂的问话。


    她将手贴在自己平坦的肚子上,突然在想如果她有一个薛晟的孩子,他们会如何?


    她会留在薛家,留在他身边吗?


    如果有一个孩子,这一路走过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寂寞?


    这念头稍纵即逝,也不过突然胡思乱想一番。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上路,还不知日子要过的有多艰难,她很庆幸她没给自己机会留下这样的隐患。


    她一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要报仇,要自由,要好好活着。


    她会努力朝前走,而不是停下来一再回头看。


    让旧日过去,让未来发生。


    十几天后,船只驶达云州码头。


    倾城付了帐,先找一家客栈安顿下来。一个女人孤身在外,危险重重。这一路为了安全起见,她穿件宽大粗糙的袍子,裹着破旧的披风,脸上抹了药粉,遮掩太过夺目的五官,甚至刻意扮老了几岁。


    她在房中简单洗了个热水澡,换了干净的衣裳,稍作休息,便去外面逛了逛。


    云州是座偏远小城,早年受匪患和天灾影响,百姓日子过得很苦,她还记得当年她随父亲在街上施粥赠药,看见无数潦倒的流民和破败的民房。


    如今街市繁华,人流兴旺,早不是过去那般颓败模样。


    她在摊档前买了只巴掌大小的铜镜和珠花,又去街角的摊子上要了一碗面。


    她心里做好了打算,往后就在此地生活,云州是她的根,外祖和爹娘留在这里,她把姐姐的牌位带回来,也算一家团聚。


    她准备先找个药堂继续干活,再多存下一点钱,就在从前的顾家庄边上买一间小院。


    也许她会学着去做一名医女,再不济帮人接生也行。她想把外祖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学以致用,总之,要帮助许多人,要做许多有意义的事。


    在街上转了三四天,大致摸清了云州地形和风土人情。又过了四五日,总算在南市那边找了间很小的药馆安顿下来。


    坐馆先生是个中年郎中,姓古,专瞧跌打损伤之症,这间药堂开在偏僻的的巷子里,寻常找来看病的多是附近的贫民,先生只收很少的诊金,遇到格外可怜的患者,甚至不要钱还反送些伤药。


    先生原有五六名弟子,都捱不得苦,也嫌补贴的工钱太少,没一个做得长远。


    倾城本就是为着学习而来,药堂供吃住,还有大把时间给她瞧医术,古先生的妻子待她也很和气,她觉得没什么不好。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倾城已经与四邻熟络起来。


    她不着痕迹的卸去一点药粉,日渐露出大半的真实面容。一辈子伪装是件很辛苦的事,她想长久留在云州,这是她下半辈子的归宿,她希望可以不必过得太紧张。


    四邻并没发现什么不妥,照常与她寒暄交谈。


    古先生偶尔也会出诊,见她有兴趣学,也乐意带着她去多见识见识。


    几条街外有座名叫花满楼的楚馆,这日一个名叫雅慈的姑娘被人打伤了,鸨母派了小丫头匆匆来请人。


    绕过锦屏彩画的廊轩,倾城随在古先生身后来到内里一间小楼前。


    几名姑娘懒洋洋地坐在大厅里,看见古先生带个年轻姑娘,纷纷含笑打趣,“古大夫哪儿来的这样年轻美貌的徒弟?这么出双入对的,古大娘不吃醋吗?”


    浓重的脂粉味萦绕在整个厅中,倾城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好奇地打量着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伎。


    古先生脾气一向很好,被揶揄了也只是腼腆的笑笑,“不可乱说,这是给我们帮忙的顾娘子。”


    随着小丫头一路上了楼,拂开重重帘帐,床里躺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姑娘。


    听鸨母说大夫来了,姑娘虚弱地张开眼睛,眼泪一瞬漫出来,楚楚可怜地道:“古大夫救我……我太疼了……”


    鸨母叹了一声,在古先生面前掀开姑娘身上的锦被。


    但见光滑洁白的身子上,数不清的淤青和鞭痕。每一道伤痕都深深刻在血肉里,被子里头已经被血浸透,褥子上更是深红的一大片,姑娘头上渗着汗,咬牙颤着忍熬着伤痛。


    顾倾只瞧一眼,就不忍地别过头去。


    听鸨母在旁与古先生抱怨,“那些客人根本不懂怜香惜玉,可怜我这孩子一身冰肤雪肌,一个晚上就给折磨成这幅模样,若是落了疤去,往后可还怎么接客呀?古先生,您赶紧给瞧瞧,不管用多贵的药,只要不留下疤痕,怎么都成。”


    就连倾城也知道,这样的伤是不可能不留疤的。


    姑娘躺在那里,身上只虚裹件袍子,大片受伤的肌肤露在外头。


    若是在寻常人家,郎中给女子诊脉,多是要隔着帘子,盖着手帕的。


    到了这种地方,全没这些讲究。


    古先生诊了脉,又瞧了几处格外严重的伤,他让开位置,对倾城点点头,“顾娘子,你来。”


    鸨母立刻不依了,“古大夫,这是谁?她会瞧伤患,会医病吗?万一一个手抖,叫我们雅慈落了伤疤,我找谁说理去?”


    古先生收了笑,挽袖从药箱里取出棉纱、针线、剪刀和一些简单的伤药,“韩妈妈,这是我们药馆做事的顾娘子,跟着我学了几个月医理,处理外伤是绝无问题的。我还要回去取些药来,雅慈姑娘伤势很重,咱们尽量不要耽搁功夫。”


    鸨母闻言,忙喊了小丫头来,叫她一道随古先生去取药。


    倾城为伤者用药粉止血清创,有些伤口太深,肌肤张裂开,需要加以缝合。


    她站在床边,冷静地道:“将四周窗户打开,再移两盏灯过来。”


    鸨母挥挥手,自有小丫头去办。


    倾城用热水净了手,穿针引线,开始仔细缝合伤口。


    姑娘疼得浑身剧颤,咬着嘴唇,哭声隐忍地从齿缝中渗出来。


    倾城心中苦涩难言,当年若不是姐姐拼命讨好那拐子,也许她也会和眼前的姑娘一样,堕入这种可怖的牢笼里。


    第62章


    如今回想,当年一路经风沐雨,姐姐做出过怎样艰难的抉择,吃过多少她不知道的苦,才护着她全须全尾的走进京城。她那时太年幼懵懂,根本未曾想过出尘背地里有过多少牺牲。


    在姐姐死去的那个晚上,她一夜之间被迫长大,失去家人庇护,从此后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望着眼前浑身是伤的姑娘,她能感同身受,止不住的心疼。


    但她落针的手很稳,她需要尽快缝合好那些伤口,才能让雅慈姑娘少受一些折磨。


    缝合,清创,敷药,包扎,伤处实在太多,她足足用了两个时辰才将所有伤处处理好。


    古先生带来了伤药,仔细吩咐用法,哪些是内服的,哪些是外用的。


    送二人出来,鸨母心心念念的还是会否留疤一事,古先生道:“细心调理,按时用药,兴许不会留疤,我明日会遣顾娘子来帮忙换药重新包扎。今晚上雅慈若发起高热来,用我先前留下的退热方子,两碗水熬成一碗喂她服用。这些日子要让她多休息,万万不可强撑着起来再接客。”


    鸨母一一答应下来,热情地送二人离开。


    出来时天色已晚,倾城替古先生背着药箱,走在昏暗的小道上,她沉默了半晌,终是把心里的疑问脱口而出,“先生不告诉那位妈妈这样的伤势必然会留疤,是担心她不肯为伤者医治了么?”


    古先生点头,“若是知道必然去不掉伤痕,雅慈于那鸨母倪娘而言,便是一颗废子。不能为花满楼带来盈利的姑娘会是什么下场你可知?她不仅再也得不到医治,只怕连基本的吃喝休息都是奢望。”


    “可先生允诺不留疤痕,届时若是做不到,我担心您……会否惹祸上身?那位妈妈并不像会善罢甘休的人……”倾城的担忧不无道理,她与古先生亲近,自然更盼着古先生平安少祸。


    古先生笑了笑,负手迎风走在前,温声说:“那又何妨?医者仁心,只要雅慈姑娘安妥,我声名受些损累又有什么?被倪娘指着鼻子骂几日,也不过影响些许生意罢了。我开这间医馆,本也没想指望靠着它令我发家致富腰缠万贯,再说,我与娘子安居在此,远近邻人都知道我古钧山的为人。”


    前方一盏小灯,在幽暗的巷子里徐徐靠近。古先生加快了步伐,迎上来人,从她手里接过灯笼,“不是要你别出来见风?仔细夜里又犯头疼症。”


    来人正是古先生的妻子栾氏,她朝倾城打了声招呼,与古先生相互挽着手换步朝前走,“怎么去得这样久?雅慈姑娘的伤势很严重么?”


    “有一些严重,那些富家子弟德行不修,终日以折辱人来取乐,我见着那伤,满心狂躁,恨不能把人揪过来打一顿。”古先生边说边握拳比划,引得栾氏白他一眼。


    “你呀,什么年岁了,看了多少这样的惨事,还不能习惯么?”


    “习惯不了,你也知道我自来就是这样的脾气。”


    “这么说,晚上饭菜可省了?料你气也气饱了。”


    “那不行,再怎么生气,饭是不能省的。”


    “你这把年纪,还说这样孩子气的话,也不怕人家顾娘子笑话……”


    两人相偎着一路絮絮叨叨的说话,一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朝前走。倾城跟在后面,不知如何突然有些感伤。


    她仰头看了一眼细雪纷飞的阴沉天幕,又快到年关了,一年一年度过去,不知何时才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家。


    翌日,从花满楼背着药囊回来,倾城在医馆门前听见隔壁的伍大娘和栾氏说话。


    “……古老弟天天带着这么个年轻小妇人四处走,说什么闲话的都有,你就半点不防备么?到底是外乡人,不知根底的,若是存了什么心思,将来你上哪儿哭?”


    栾氏替她按摩腿骨,抹一层药膏,双手合十搓热,拢在药膏上令药渗入皮肤,“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人家顾娘子年纪轻轻,找什么人找不着,哪里瞧得上老古?”


    伍大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她毕竟孤身一个人,女人么,谁不想有个依靠,古老弟有本事,也没多大年岁,你俩到如今还没个孩子,难保人家不从这上头下手。古老弟再怎么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头保不齐也想着传宗接代……”


    “大嫂子您可别再说了,别说顾娘子,就是我听着,心里头都不痛快。顾娘子是个正派人,我家老古我也了解他的,他说不计较就是真不计较,他什么脾气我最知道,他和顾娘子清清白白,万万不会做出任何越矩的事来。外头传瞎话那些人,那是他们自己心脏,咱们自己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日子过在自己身上,不是过在人家嘴上的。”


    她拍拍手,用浸透热水的纱布替伍大娘擦干净余下的药膏,“好了,您起来试试,看腿上轻快些没有?”


    伍大娘扶着她手爬起身来,正说着话,倾城撩帘走进来,含笑与她寒暄,“伍大娘来了?”


    将药囊放在柜台上,走进屋去洗了手,继续去摘上午没摘完的草药。伍大娘脸上讪讪地,倾城回来的时间太巧,也不知有没有听见方才屋内的交谈。


    栾氏倒是一脸坦然,含笑把人送出门,回身朝顾倾扬扬下巴道:“伍大娘跟我们是老邻居了,她没坏心,就是嘴碎些,你别往心里去。”


    倾城点点头,笑道:“到底是我给您和先生添了不少麻烦,亏得您心善,还愿意收留我这女徒。换在别的药堂,怕是要撵我走了。有您这样的东家,我心里感激,也知足。”


    栾氏走近来,抬手抚了抚她的肩,“你勤快能干,帮衬了我们不少,你能来,是我俩的福气。你也知道,我们俩这些年一直没孩子,世上的亲人也都去了,我当你是我亲妹子一般,我这一手推拿,还有老古的医术,你要不嫌弃,尽数传给你。”


    开诚布公的谈一回后,她和栾氏的感情更亲近了,世俗偏见总会在,流言蜚语总会有,若在从前,倾城也许会悄然离开,尽量不给旁人带来麻烦。可遇到古氏夫妇,让她知道这世上总有心中磊落、活得坦荡、不流于世俗的人。


    在她的料理下,雅慈姑娘一日日好起来,大大小小的伤处皆已愈合结痂。花满楼里的一些姑娘,偶尔也会来找倾城替她们疗伤医治。


    她对疗治外伤上手很快,心思细,记性好,肯下功夫,她一日日进步着,有时古先生不在,她也能独当一面,替人续骨疗伤。


    时光飞快流转,年节前不久,古先生接到一封来信,说是临近的宜城近来因着雪灾,引起不小的伤亡。他旧年行医结识的友人希望他能前去帮忙。


    栾氏什么都没说,在古先生开口提出出行之前就替他打点好了行装。古先生坐在门槛上背对她道:“若是事情棘手,兴许过年也不能回来陪你。”


    栾氏边叠衣裳边道:“谁稀罕你陪?四邻都是旧相识,你不在,我跟他们摸牌喝酒,更自由痛快。”


    古先生又道:“我在外头,那些长舌妇少不得又来聒噪,说我有外心,想跟别人生孩子。”


    栾氏翻了个白眼,把包袱仔细扎好,“谁能瞧得上你,我替她惋惜。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又穷又邋遢,你要是有了新人不回家,我独个儿在家里头偷着乐。”


    俩人说说笑笑,绊着嘴,倒把别离的感伤冲淡不少。


    栾氏回身看见端着饭菜走来的倾城,朝她摆摆手,道:“这是现成的偷师机会,老古那个朋友,医术比他高明不知多少倍,妹子你要是愿意,随他一块儿去,也替我看着他,别叫他不着调喝太多酒。”


    几日后倾城随古先生上路,走五日陆路来到宜城。


    宜城在云州南边,是个水乡。这里常年温和如春,像今年这般大雪,数十年未曾得见。


    宜城房屋多是单薄结构,经不得积雪压覆,几场大雪下来,许多民房倒塌,造成很大的死伤。


    沿街不少断瓦颓垣,失去遮蔽的百姓拖着一身伤患蹲在街角。


    倾城跟在古先生身后,也不先去找友人安顿,沿路遇见能诊治的伤患,就停下来帮忙查看一番。


    二人在城北沿途医治伤者,施医送药,不取分文,渐渐传开名声。不少伤患家属特地来寻二人,希望能替自己的家眷验看伤处。


    古先生索性当街摆档,由倾城先将伤者按轻重缓急分成几等,先疗伤重者或急需止血的人,那些瞧上去可怕但并不致命的伤患其次,轻伤或骨裂者再次。


    两个年迈妇人架着个个年幼的孩子大声嚎哭着挤进人群,“大夫,求求您先给我这孩子瞧一眼。”


    倾城替人接上断骨,站起身走到孩子身边。


    不过是个五六岁的男童,脸色蜡黄,已入昏迷之态,额头烧得厉害,妇人将他腿上的衣裳揭开,露出已经腐去的小腿。


    “有七八天了,没钱医治,朝廷的医官久久不来,大夫您行行好,先给我这可怜的孩子瞧一瞧吧。”


    倾城知道这伤势自己处理不了,她安抚几句,命妇人带着孩子先在一旁稍待,等古先生处理完手上的伤重患者,便上前与他耳语,“已经腐烂化脓,孩子的腿怕是不保……”


    古先生没说话,越过人群走到孩子身边,他翻看了伤处,又掀开孩子的眼皮瞧了瞧,回身朝倾城点点头,“拿药粉和锯子过来。”


    妇人一听,立时急了,“大夫,您的意思是?”


    古先生道:“得将小腿锯去,再拖下去腐创延伸,整条腿都保不住,甚至危及性命。”


    妇人瞬时大哭起来,“大夫,他才五岁,没了半截腿,将来可怎么办?我跟他爹咬紧牙关攒了一点钱,就为了能供他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


    古先生取了参片,塞在小童舌下,“这位娘子,我知这决定不易做,孩子的父亲在哪儿,我与他说。”


    妇人闻言哭得更厉害,“房梁倒的那日,是他爹撑住木梁,叫我和孩子捡了条命……”


    人群发出唏嘘之声,百姓们哭着大骂天道不公,降下这样的灾祸令人受苦。


    古先生冷静地道:“既如此,更要留下性命,好好活着,方不负这孩子的父亲一片苦心。”


    妇人哭了半晌,眼望着周围尚未得到救治的人群,终于狠下心来,点了点头。


    古先生道:“顾娘子,替我按住孩子的膝盖。”


    倾城点点头,从妇人手里接过瘦削昏睡的孩子,双手按住他伶仃的腿骨。


    锯子横拉过来,发出令人惊惧的碎骨声。


    孩子翻着眼白,想哭又偏哭不出,浑身剧烈抽搐,被倾城死死按服住。


    人群中发出一声声悲切的哭声,替自己,替那小童。


    不远处,一顶轿子停下来,官差上前回道:“大人,前头就是那两个民间医者的设的摊档,这几日二人已经救治了一百多名百姓。”


    穿深蓝锦袍的男人撩帘步下轿子,眼望前头拥挤不堪的街巷,回身对从人道:“朝廷拨过来的药材,还有几日能到?”


    “回大人的话,约莫还得三五天。”


    男人忧心忡忡地望了眼头上越发深沉的天色,“瞧势头,今儿晚上又是一场大雪。不能再等下去了,跟郑寻说一声,先给附近的几个城州去信,能搜集多少药先弄多少进来,百姓们等不得。”


    从人应了声,自有传话的人去报信。


    男人率众走向古先生的档口,人群发觉官兵前来,瞬息变得鸦雀无声。


    滚烫的鲜血从创口中迸出,溅红了倾城半边面容。


    她没有躲开,手上一瞬也没松劲,睁开明亮的眼眸,紧紧盯着男童被锯开的腿骨。


    古先生飞快在创口周围洒进更多药粉,随着他额上豆大的汗珠淋落,男童细瘦的小腿从锯子另一端垂了下来,沉闷地落在地上。


    倾城为男童包扎好伤处,妇人上前拥住失去小腿的孩子痛哭。倾城筋疲力尽地站起身来,一抬眼,蓦然撞上对面街角讶然望来的目光。


    重重官兵围拢着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他穿官服,头戴网巾纱帽,面容白皙俊秀,正是久未谋面的薛勤。


    作者有话说:


    还没来得及修改错别字和重复的语句。


    薛三先出场一下。


    2022最后一章,祝大家新年快乐,2023健康平安幸福。


    亲们有没有出去浪漫跨年呢?


    第63章


    女孩半边面容溅染了血点,额前碎发凌乱地垂下来,她穿着朴素的袄裙,站在嘈杂纷乱的人群里,染血的手顾不得擦净,只是抬头瞥他一眼,就重新埋头投入紧张忙乱之中。


    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哀吟,有人忍痛沉默地等候在人群之外。来宜城这些时日,薛勤见惯了从前不曾得见的人间惨象,此刻重遇那个曾令他情动心悸过的女孩,脑海中一丝旖旎欲念都不再有。


    她像冰凉晨风中摇曳的一朵野菊,那般纯白,那般坚韧。


    两只硕大瓦罐中药水沸腾起来,女孩处理完一个伤处需要缝合的病人,飞快包扎完毕,登高站在麻包上大声呼喝,“伤势轻者来这边排队!风寒发热的去另一边!大家不要拥挤,不要着急!”


    她跳下麻包,转身去瓦罐前盛药,人们捧着破烂的碗碟,拥挤而有序地排队领取汤药。


    倾城会一一瞧过对方的伤势,然后才把药水盛进碗里,她和古先生带了两箱药材过来,但是远远不够,百姓伤亡情况远比他们想象得更严重。


    宜城人口众多,码头船只络绎不绝,做为南北通衢,原是最不缺少物资的地方。几场大雪降下来,宜河水面结冰,四通八达的水陆运送功能断绝,陆路受冰雪阻滞,朝廷拨下来的粮食棉被药材迟迟运送不达。城中如今乱做一团,商户抱团提价,米粮价格骤增。乡绅奇货可居,炒作起天价药材来。民宅损毁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挨饿受冻不说,眼前最紧要的是伤患得不到救治。伤口未能及时处理,许多找到档口来的百姓伤处皆已化脓腐烂,有些陷入高烧昏迷,早已人事不知。


    倾城和古先生忙了一整日,药罐空了,麻沸散和金创药早就用完,今天遇着几个需要截断四肢的百姓,只能生忍着疼锯掉腐烂的肢体,粗暴地用烙铁止血。


    街上点燃火堆,烧掉胡乱堆放的残肢。倾城空腹忙了一日,此时不过强撑着一口气。古先生比她更辛苦,终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那把铁锯已经卷了边,是不能继续用了。


    二人回到歇脚的驿站,——说是驿站,不过是个破损的小楼,生意还在艰难维持,吃食价格高昂,店家已经支付不起眼前的米价,唯有热水还能管够。流落至此的行客们沉默而麻木地围坐在大厅里,古先生进来,众人知道他二人近来忙于医治灾民,心中敬重,自发让出一隅供二人休息。


    古先生掀开一张大布巾,用麻绳系在柱子上,另一端系在一只破烂椅子的靠背上,形成一个简陋的独立私密空间,令倾城躺在里头,尽可能的照顾着她的需求。


    店家送来一碗水,倾城仰头饮了,袋子里的干粮已经吃得差不多,前几日未能料到后面这些难处,她还分出不少给受灾的小童们。古先生告诉她,眼前医者是最珍贵的存在,她需首先保证自己的体力,才能尽可能救治更多人。


    拥挤的厅中静下来,缺衣少食的时候,人们没了谈天说地的心思和体能,厅心一只小小炭盆勉强的燃烧着,远处不知谁在吹埙。埙声婉转低回,悠扬地越过残垣,飘过落雪……


    一队官差来到驿站门前,用力叩响门板,“开门开门!”


    睡梦中的行客们被惊醒,店家披衣迎上去,官差们举着火把闯入,火光彤彤映照着男人俊秀的面容,氅衣肩头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他摘下檐帽,视线逡巡,在角落中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你就是古钧山古先生?”


    领头的官差倒还客气,“这是朝廷派来赈灾的户部特使薛大人。闻知先生近来善行,特来邀请先生前往行辕一叙。”


    古先生站起身来,坦然上前,朝来人行了礼,“草民古钧山,拜见大人。”


    薛勤摆摆手,露出一抹温和的笑,“薛某受人所托,特来迎接先生。”


    古先生笑道:“不敢。”


    薛勤目光越过他,落在角落里的女孩身上,“这位……不知是先生的什么人?”


    古先生道:“乃是草民弟子,这番受邀前来宜城帮忙,我这弟子亦出了不少力。”


    薛勤挑挑眉,倒没想到二人会是这样的关系。听闻城中一男一女当街行医,他前去探过,瞧二人举止亲密无间,配合天衣无缝,他以为顾倾这是有了归宿。


    薛勤侧身让出路来,客气地道:“二位请吧。”


    古先生朝倾城点点头,她背上行囊药箱,缓步跟上前去。


    她没有刻意去避讳薛勤,眼前她和古先生都需要得到更好的休息,需要更能饱腹的饮食,也需要药。大局当前,什么小儿小女的心思都不值一提。


    马车停在外头,薛勤邀请古先生与自己同乘,将后头一辆空车留给了倾城。


    行辕距离城北有一段距离,外头风声呼啸,雪飘如絮,倾城靠在车壁上,不知如何想到了与薛晟同往岷城的那几日时光。


    离开京城后,她甚少回想从前,更少想到他。


    眼前年关将至,身在这荒芜颓乱的水乡,许是灌进来的风太冷,许是偶然遇见与他有关的旧人。


    她想到他们相互依偎坐在马车里烤火,他顶着那张一本正经的冷峻面容与她说亲密调笑的话,温热的吻像冷日抱在手里的一盏热茶,熨贴的,舒适的,亲昵的……


    一别至今,恍惚三季,他在京中还好么?还如从前一般冷情自苦?可有新人在畔?依旧繁忙如故?身体也还康健么?


    她盼着他好,盼着他身边有人,热热闹闹。盼他无伤无恙,平安喜乐。


    下了马车,温柔美丽的婢子上前来,为倾城撑起一只竹节伞。回身望去,薛勤和古先生的身影已消失在左侧廊间,侍婢温言道:“大人吩咐过,着奴婢们细心服侍姑娘,请姑娘随奴婢来。”


    越过垂花门,转过亭廊水榭,一路蜿蜒到了内庭,一座独立院落,朱栏玉砌,装饰精美。


    早有婢子打点好温汤热池,倾城随意打量着这间屋宇,随婢子绕到屏后,解下已穿了五六日的衣裳,徐徐步入水中。


    薛勤的审美一如往昔,就连负责担水的小丫头也是极品的美人胚子。


    他从前在户部不过挂个闲职,终日流连酒色,不知这回朝廷赈灾,怎会派他前来。他是享受惯了的人,又如何会接下这样的差事?


    算算日子,吴氏肚子里的孩子应当已落地了吧?不知薛家是否遂了心愿,迎来第一个嫡子。


    舒舒服服泡了热水澡,倾城出浴,侍人捧来锦绣新衣,她摇摇头,指着自己那只颇不起眼的行囊,“穿我自己的衣裳。”


    侍婢只得依从。


    抹净湿发,饱食一餐,多日来累积的困倦袭来,她翻着医书没有立即入睡,很快,外头传来侍人的说话声,说是薛大人过来探望顾姑娘。


    二人在厅中会面,薛勤落座在侧,默了许久,方转过头来定定地望她,“我没想过会在这遇见你。离开伯府后,你就回了云州?”


    倾城不欲与他多说关于自己的事,只淡淡笑道:“三爷一向可好?”


    “好,自是极好的。”他捏着茶,没来由地有些局促。对女人他向来很有一手,逗弄调笑,温柔亲狎,可眼前,他做不出来。


    “三奶奶生了吧?是公子还是小姐?”她落落大方,神色自若地与他闲话。


    “是个儿子。”他想到孩子,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来,“模样似他娘,将来应当很受姑娘们喜欢。”


    他转过脸来,视线落在她交叠的手上,“顾倾,你这是何苦?薛家再不济,总不至教你抛头露面缺衣少食。你何苦选这样一条路,折磨五弟,也折磨自己。”


    倾城没有答话,她与薛勤从来都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她不会期待对方能懂她的抉择。她轻声问,“五爷他,近来还好么?”


    薛勤捏紧茶盏,苦笑,“怎么会好?没了妻子没了家,声名坏了,知冷知热的人也不在眼前,身边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还能怎么?只一心扑在公事上头,恨不得累死了自己才算。你们俩,就当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么?”


    倾城笑了笑,“也不算没人疼,三爷您这不是很心疼五爷的吗?”


    薛勤被她气笑了,抬眼但见灯色流转,佳人眉目如画,他心中一窒,手掌覆过去,按住她纤细的手腕,“顾倾,你莫如随我回京去吧。”


    倾城没有急于挣脱,甚至也没露出不悦的神情,“三爷想要我回京,是为五爷,还是为您自己?回京之后,我做什么?舍了如今的自由身,依旧卖进伯府,做三爷后院里又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女人?”


    她说得坦然极了,没一点女孩子应有的羞涩忸怩。言语温温柔柔,没一点不忿的语调,却没由来令他讪然,乖觉地缩回手去。


    “是我轻慢了。”他含笑说,“顾倾,你真的不一样了。”从前她牙尖嘴利,一颦一笑都像抛钩子一般吊着他的情,勾着他的心。如今她温言慢语,却有一种不容轻视的骄傲清冷,令他不敢贸然贴近。


    “三爷夜半来找我,叙旧也叙了,要不要说些正事?”


    薛勤坐直身,“你想与我讨论赈灾的事?”


    倾城点头,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字条,摊开来,上头密密麻麻的小字,写着所需的药材名,“我与先生一路查看,城西城北的房舍损毁最严重,伤亡也最多。眼前故去的尸身需要尽快处理,以免尸体大批堆积腐烂引起大疫。伤患需要救治,我和先生带来的药早就不够用了,全靠先生的友人派人送来一些伤药勉强支撑,到明日,也将见底。我知道朝廷的援助还未到,三爷必然也很心急,可眼前死伤太多,许多小节当真顾不得了,我想求三爷帮个忙,逼那些商铺乡绅开仓放粮放药。先尽着城里现有的物资救急,等朝廷的援助到了,再做些补偿不迟。”


    薛勤含笑望着她,灯下认真分析时局的姑娘恍似浑身散发着光芒。她不再是谁的婢女谁的附庸,离开薛家,她的日子过得更紧凑更充实,心怀仁善,救死扶伤。


    人潮拥挤的街头,没人质疑过她的性别或医术,她为伤患医治,得到的皆是由心而发的感激和赞扬。


    她豁开尘世偏见,坚定地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他突然为自己心存的那点期待而倍感羞愧。


    他终于能认真地、毫无调笑之意地与她交谈,“我已着手派人向乡绅施压,郑寻也在附近县镇想办法筹措粮食和伤药,你放心,我既应了这赈灾特使的职衔,自会想法子将事情办妥。除了药和粮,你还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倾城沉吟道:“我瞧三爷行辕仆从众多,眼前急需能帮伤患处理伤势的人手,光凭城中自发出来救死扶伤的医者和我与古先生,远远救治不过来。能不能将侍人们抽调出来,随先生学习简单的清创、敷药和包扎。民宅倒塌损毁严重,百姓们冻死冻伤的也不少,三爷若能清出几处开阔的完好的地方来给他们栖息……”


    “你这是又要用我的美人儿做苦力,又要拿我的行辕做慈幼所?”薛勤苦笑摇头,“你乖乖随我来,原来早打的是这样心思。”


    倾城亦笑了,“三爷这会儿才反悔,似乎也晚了,适才您说得好好的,说尽可向您提要求。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他含笑捏捏她的掌心,站起身来,“明日我给你二十人,行辕里有的棉被和衣裳先送到城北城西救急,至于慈幼所,我另寻个地儿给你。”


    他又道:“你和古先生也别在外头迎着风摆档了,如今医者稀缺,不能再病倒两个。交给我办吧,来这一趟,总要做些实事,将来回到京城,也有个功绩与人吹嘘。”


    他朝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如何,我是不是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坏?”


    倾城福了一礼,真诚地道:“三爷在我心中,从来不是坏人。”


    作者有话说:


    倾城:三爷在我心中,从来不是恶人,只是个被利用惨了的工具人罢了……


    第64章


    几人马不停蹄各自奔忙,薛勤命人专辟出几处开阔的铺子为医者们诊治伤患,城中各处都安排了施粥点和疗伤亭。


    在薛勤与乡绅、商铺们周旋之际,倾城带着他拨过来的二十个婢子学习清创和敷伤。


    头一天面对那么多血淋淋化脓瘀肿的伤口时,姑娘们脸色惨白,中午连饭也吃不下。到了晚上,姑娘们聚在一起抒发怨气,深恨自家主子不知从哪招惹回这样一个冷血刻薄的女人,逼着大伙儿用伺候茶水、铺床叠被的芊芊玉手做这样的可怕功夫。


    可不论她们怎样怨怼, 第二日还得乖乖去听吩咐。


    有了帮手,每日就能处理更多的伤患。药材还是远远不够用,好在三日后,郑寻押送装满药材的车从附近县镇回了来,稍解宜城的燃眉之急。


    他纵马行至城北药亭,远远就与古先生打招呼,“师兄!”


    古先生处理完手上的患者,站起身来与他寒暄,“一接到你的信我就来了,没想到宜城受灾这样严重。”


    郑寻道:“我这趟南下,本是想来散散心,躲躲家里头的唠叨,不成想遇上这等百年不曾有的天灾,薛大人写信叫我来帮忙,我想了想,这种事怎么少得了师兄,就给你递了消息。”


    古先生捋须笑道:“你这人最是懒散,下毒害人在行,行医救人是一向不愿意的,人家找你帮忙,你自然要想辙推脱,哪回不是找我来替你做苦力?”


    郑寻嚷嚷道:“话可不能这样说,我也是为宜城百姓做了实事的,这不,我在附近县镇,骗来不少药材,赶紧就给师兄送了来。”


    他站在亭外,朝里头瞥了眼,“嚯,来帮忙的清一色美人儿,师兄好艳福。”


    古先生懒得与他扯闲篇,负手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不想帮忙你就走,别在这瞎嚷嚷耽误功夫。”


    郑寻踱步走进来,站在他身边瞧他给百姓诊脉。


    倾城在帘后帮一名老妇人换了腿上的伤药,撩帘一走出来,迎面撞上个熟悉的面孔。


    “你不是……?”郑寻愣了下,旋即露出笑来,“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听说师兄身边有个女弟子,难不成就是你?”


    古先生回身瞥了二人一眼,倾城识得薛勤,明显是从京城出来的,他虽没问过她的底细,但见她认识郑寻也不觉出奇。


    “郑先生,您也在宜城?”


    骤然旧人齐聚此地,虽无过深交情,总难免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倾城洗去手上的血污,见一个婢女被腐伤吓得尖叫失色,忙上前替换位置,用镊子轻轻剥开化脓的创口边缘,将蠕动的肉虫镊出来。


    郑寻瞧得头皮发麻,退后两步拉开些许距离,“我问过薛子穆两回关于你的事,他那个闷葫芦,怎么都不肯说。你们俩到底是咋回事?你那些小秘密给他发觉了?他就流放你,让你滚出京城?”


    倾城认真处理着眼前的伤患,头也没回地道:“与您说得差不多。”


    郑寻见里头忙碌有序,全没自己插手的余地,缓步踱出亭子,抬手招了个小厮过来,“给京里递个信,就说我这里十万火急,急需薛子穆来帮忙。”


    小厮咧咧嘴,“怕是难,薛大人本就是大忙人,您不说清楚什么事,他岂会贸然耽下差事离京?”


    郑寻抬手弹了下那小厮脑袋,“就你话多!”


    转念又道:“就说——他老相好在我手上。”


    小厮又要开口,被他横目瞪回去。


    小厮暗自嘀咕,他家公子出了名的不着调,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薛大人会理他才怪。


    信笺当晚递出宜城,距离年节不过只剩四五日功夫。


    衙门封了印,各家往来走动,相互送礼宴请。薛晟随父亲出席了两回酒宴,林家带来的影响渐渐消去,如今无人会再将薛林两家联系在一起。


    薛晟饮了酒,回到凤隐阁时已近子夜,他换了家常衣裳,坐在案前把玩着刚刚收到的两封信笺。


    都是八百里加急,都盖着宜城的印戳。


    一封来自薛勤,一封来自郑寻。


    讲的甚至也是同一件事。


    顾倾人在宜城,他们唤他前去相聚。


    身边的人总怕他太冷清,活得苦楚孤寂。


    以为只要有个人在旁作伴,他就不至于这样落寞可怜。


    他如何不知她的行迹?


    她离京后,一路都有他派去的人暗中相护。


    他知道她回了云州,在一间药馆里讨生活。


    他知道她在研习医术,要将其作为安身立命的本领。


    他不是不想去看看她。


    但他没资格。


    她不喜欢他,也不需要他。


    他巴巴的赶上去,能得到什么?


    他早已认清现实,他只不过是她用来报复林氏的一颗棋子。下棋的人又岂会在意一颗棋是怎样的心情。


    他自嘲地笑笑,将信纸凑近烛火,燃成灰烬。


    次日,郑寻的书信又至。


    “宜城□□,流民抢夺药材,伤及四十余人……”


    郑寻负手站在窗边,对小厮道:“就说,他那相好快死了,叫他抓紧来瞧最后一眼,不然后悔一辈子……”


    小厮面如菜色,心情复杂地提笔写完书信,郑寻丢了私印过来,盖上他篆刻的大名。


    门前婢女来传话,“郑大人,宴会即将开始,薛大人命奴婢请您过去。”


    郑寻理理衣衫,回身吩咐小厮,“快点儿送出去,别耽搁了事儿。”


    前厅丝竹声起,古先生和其他几名负责救治灾民的医者都在座,今日薛勤专门设宴款待众人,郑寻去得最迟,被古先生带头起哄灌了好几盏酒。


    倾城没有出席宴会,一来,这世上并非都是古先生那样开明的人,其他医者仗着自己一身手艺,颇瞧不起她这个半路出家抛头露面的女子。二来,她救治百姓一心助人,也并非为了沽名钓誉。


    她坐在房内翻看医书,将瞧不懂的地方圈出来,明日就要捉住古先生或者郑寻来请教。


    她没想过一步登天,学得多么了不起的本事,幼时外祖教导的那些知识她不想荒废掉。人生在世,总要有些奔头。


    眼前的日子安详、忙碌、充实,她很知足。


    转眼就是除夕。


    宜城刚经历过一场劫难,在各方救助下,堪堪恢复少许生气。


    官差与百姓们共同重建民宅,伤重的患者得到医治。纵是这座城内满目疮痍,到了年节时候,人们也努力打起精神来,怀着希望迎接又一年的新生。


    街上被挂满红色的条幅,商铺门前的灯笼亮起来,晦暗荒芜的街上有了人气,人们相互搀扶着,聚在衙门前的广场上瞧烟火。


    倾城站在人群之中,双手合十许下风调雨顺生活安宁的心愿。


    她在点点流火中回过头来,与街角立着的男人四目相对。


    光阴流转,世事变迁。


    她和他都不再是从前的他们。


    去年京城那场盛大的烟火之下,他牵着她的手一路与她走过天桥,越过街巷,那时他以为安宁和乐的日子唾手可得,他以为她盈盈眼波里盛满的是爱慕。


    到头来,空梦一场,皆是虚幻。


    到头来,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


    又抱着什么样心思有着什么样的渴望。


    一年前欢颜狎戏,亲昵无间,她尚不存半分情意,如今阔别已久,天高地远,她难道便会回头?


    明知是无望,他仍不能自已,想来瞧一眼。


    哪怕只是远远的观望,也想亲自来瞧一瞧,她过得好不好。


    烟火升上天空,引得人群兴奋地涌动起来。


    倾城的身影渐渐被人群淹没。


    他再也无法上前去,拖住她的手将她拉回自己身边。


    她很快离开广场,独自回到下榻之所。


    阖上门,她靠在门板上抚住前襟慢慢等待呼吸平复。


    明日是大年初一,宜城诸事已了,她会随古先生一道回云州去。


    薛晟来与不来,并不能改变什么。


    一年前她未曾留下,如今也会作出同样的抉择。


    敲门声在耳畔响起,男人拾步踏上阶梯,声线低沉,“与我谈一谈,倾城?”


    她垂下眼眸,沉默着。


    他没有出言催促,静静立在门外耐心的等。


    门被拉开,凛冽的寒风灌入,吹乱她耳畔的碎发。


    烛光在她背后,给她精巧沉静的面容镀上一重金色柔光。


    一个门里一个门外,距离这样近,相隔却是两个世界。


    他虽找上门来,一时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倾城抿抿唇,抬首望住他的眼睛。


    “五爷。”


    薛晟更消瘦了,轮廓分明的面容比从前更显清癯。薄削的唇线,陡峭的下颌,更显冷峻成熟。


    他启唇,唤她的名字,“倾城……”


    “五爷无谓在我身上费功夫。”她说,“五爷出身不凡,生来尊贵,我一落魄孤女,本就不堪相匹。既已离分,五爷该信守承诺,许我自由。”


    她望着他的眼睛,坚定而冷静地道:“如今的生活于我,是费劲千辛万苦才可拥有。云州是我的根,我不会为任何人离开这里。我有我的理想,有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薛晟苦笑,“倾城,相识一场,何须如此抵触?难道,你我连朋友也做不得?”


    朋友?


    一切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已经经历过,如何还能毫无芥蒂朋友相称?


    倾城垂下眼睛,轻勾起唇角,笑了笑。


    “五爷朋友众多,又岂会缺我一个?我不想粉饰太平,说些场面话来应付你。大仇得报,我发过誓,这辈子不会再骗人。而所有人当中,我最不想欺骗的就是五爷。明知你我之间,有些鸿沟注定跨越不去,何苦继续纠缠,令彼此心里不好受呢?”


    “我还是那句,请五爷放我走。”


    他扶在门框上的手缓缓落下来,倾城没有犹豫,在他注视下阖上门板。


    纷乱的雪落在他肩头,吹进他空洞的胸腔。


    他的心脏隐隐作痛,分明泛着苦涩的疼。


    他无法忘却,也不甘心放手。


    为何不能两全?为何不能?


    夜半空寂的房中,薛晟辗转反侧。


    往事一幕幕划过,清晰深刻如昨。


    记得她一颦一笑,记得每一次拥抱的温度。


    记得每一次生生死死的交缠。


    他真真切切的拥有过那些回忆,拥有过她,要如何忘却?要如何放手?


    清晨风啸露重,郑寻在宜城北门外送别古先生和倾城。


    小道上马车影子渐渐变得模糊,郑寻勒马回头,不妨一匹快马迎头冲来,险险擦过他身侧。


    他愕然回过头去,惊喝道:“薛子穆,你疯了!”


    马儿如离弦之箭,飞一般纵过尘烟滚滚的土道。


    薛晟凝着眉,耳际擦过呼啸的风声,他追上前头那辆马车,横截住她的去路。


    他跳下马,快步走到低垂的帘幕前。


    “我等你,顾倾城。”


    “十年二十年,等到你愿意回心转意那天。”


    “你想留在云州就在云州,你想医馆就开医馆。”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也不管别人怎么看。”


    “除非你嫁了,只要你还独身一天,我就等一天……我不信,你半点感觉都没有,我更不信,你当真是个无情的人。”


    第65章


    分别实在太苦。


    相思太折磨人了。


    曾经不识情爱滋味,他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一世的孤冷。


    江州五年岁月,他从不曾觉得空寂。


    可一旦尝过那丝温暖,就再也舍弃不下。


    倾城是他这一生, 第一个存放在心里的人。


    她走后的每个日夜,他时常会被思念裹挟。


    他时常去她所在的药堂偷偷探望她,在无人的子夜从她门前打马经过。


    每一个落雪的日子推开窗想念与她牵手漫步过雪地的情景。


    看书疲累时去握茶盏,摸到一手冰寒时怅然若失的想到她在身边时的模样。


    他开始明白什么叫做孤独。


    也开始明白什么是喜欢。


    他的喜欢被发觉得太迟,甚至来不及被她感受到。


    如若早知在一起的岁月那般短,他应当对她更坦诚一点,更热忱一点。


    感受过刻骨的难忘,所以倍加珍惜能面对面的每一息时间。


    他应当让她知道自己的情意。


    他不想再在悔过中度日如年。


    对他来说,迈出这一步并不容易。他性格沉闷,并不是个习惯情绪外露的人。他亦一向不会看轻自己,他有他的骄傲和坚持。


    可这些所谓坚持,此刻不值一提。


    他并不需要车内的人给他一个答话,亦不需要她为拒绝或接受自己而烦恼。他遵从于自己的内心,将真诚剖在她面前给她瞧。


    倾城叹了一声,掀开帘幕目视面前一脸凝重的男人。“五爷何苦,无需在我身上浪费光阴,您是做大事的人——”


    “我亦只是肉体凡胎,会受情爱所困。”他让开道来,牵马立在车畔,“你走你的路,我有我的选择,不必困扰,倾城。”


    车内再无言,该说的已然说尽。帘幕垂下,车马继续北上。薛晟没有跟随。


    几日后,医馆收到一封来信,随信一道来的,还有一只锦盒。


    夜深人静,倾城回到自己宿处,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躺着的一支手工打磨的银簪。


    她对物质一向没有执念,荆钗布裙,华服美饰,对她来说并无本质区别,离京之时走得干净,没有留下任何来自薛家的馈赠。


    这支银簪,大抵是他辗转反侧了许多日,猜度着她的喜好,亲手所做。


    用不起眼的银条,细细磋磨成精巧的花样,缀以细珠,滴溜溜地垂落下来。衬她的年纪,也符合她如今的身份。


    如果她还记得与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应当会想起,他曾不止一次地拨弄过她头上那支垂穗珠花。他早有心想给她换一支更好的,起初以为命人锻造首饰,为她奉上数不清的珠宝她会欢喜……


    是认真的反思过后,才能想通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不是荣华富贵,不是雕金玉饰的锦绣成堆,她需要被关怀重视,把事关于她的点点滴滴放在心间,给她一份有别于任何人的“偏爱”。


    倾城摊开信纸,看他密密麻麻写来的相思。


    他与她分享自己过往求学时遇到的糗事,与她诉说兄长故去之后自己无法止息的痛楚,他想告诉她自己也是个会被情绪左右的凡人,也有着自己的执拗和烦恼,有缺点和软肋。他并不是她想象的那般无坚不摧,也非她以为的对感情无所谓。


    也许是少有对人吐露真心的机会,他语无伦次,词不达意,甚至显得有些莽撞冒进和孩子气。他少有的,向一个人坦诚剖开真实的自己。


    她折好信纸,将信和锦盒投放在床底装衣裳的箱子里。


    大年初四,小城热闹的氛围还未散去。


    医馆仍开着门,古先生回来后接了两个伤势不严重的病患。时下凡事讲求吉利,年节的日子里若无紧要的问题几乎是无人来投医的。栾氏闲下来,约了倾城去逛庙会,每逢佳节,人们总需要有个去处放松一番。


    栾氏在送子观音前虔诚跪拜,虽早对自己的肚子不做幻想,其实心内仍有几分遗憾。她不是不喜欢孩子承欢膝下,只是身体不允许,常被人拿肚子说事,她亦感到厌烦无力。起身走出大殿,望着三三两两结伴出行的往来行人,栾氏想到倾城独自一人离京远来云州,“妹子,过年过节不怕冷清?怎么不给自己再找个伴呢?”


    倾城笑道:“缘分未到,什么时候遇上了那个想嫁的人再算吧。”


    不是没人给她说过媒提过亲,四邻都是热心肠,她甫一到云州,就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打听。云州民风淳朴,寡妇二嫁亦是常事,她身畔未带子嗣,“再婚”丝毫不受阻滞。


    前头街上一名铁匠,也早早放出话来,说愿意许她一个安妥的家。


    倾城还没考虑过自己的终身事,眼前安身立命方为她所追求的根本。


    她想靠自己的能力试炼一番,活出个样子来,有没有男人相伴,并不在她的考量范围。


    几封书信寄出去,犹如石沉大海。


    薛晟其实也没想过单凭几封信就能打开她的芳心。


    他知道她一路走来不易,也知道她的防备心比寻常人更重,受过太多苦的人,总是轻易相信他人的真心。他有耐心慢慢等。


    只是等待的过程,总是伴着无能为力的痛苦。


    这年的元夕落了雪。


    薛晟在家宴上饮了几盏酒,缓步踱回凤隐阁。


    去岁这个时候,他和倾城在岷城携手共度过温存的一夜。


    他站在阶前沉默望着漫天的大雪。


    那些酒酣耳热之际说过的情话仿佛还在耳畔回荡。


    他侧过头望着女孩动人妩艳的面容,她站在城楼上踮起脚尖,主动轻吻他干净硬朗的脸颊。


    她勾住他的臂弯,将自己投进他的怀抱里。


    他记得自己刹那悸动的心跳。


    他开口唤她的名字,“倾城……”


    伸出手掌,身畔那个影子空了去,回廊下雪花冰凉,掌心里一捧雪籽渐渐融化去。


    空荡荡的回廊,空荡荡的心。


    思念如狂。


    他倚在朱红的廊柱上,闭目苦笑。


    **


    公事不忙的时候,他也会前往云州走一走。


    去看看她幼时的故土,沿着她走过的足迹漫步。


    他无言远远跟在她身后,瞧她在街边的摊档上买零食,与邻人驻足在桥上看风景。遇过她当街蹲跪下来为临产的妇人把脉,遮起简易的围墙帮人接生。撞上她被街上醉酒的闲汉骚扰,瞧她拾起木棍把人打得落荒而逃。


    云州的顾倾城比京城的顾倾更鲜活,更明快。


    他喜欢瞧见她忙碌而充实的模样。


    不能不承认,这样的日子远比宅门里争宠夺爱假意奉承更有滋味。


    她不该是被关在后院里的女人。


    她天生属于云州,属于自由。


    薛晟想,这大概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二回 动情。为同一个女人,为她不同的性情两面。


    他回到住所,忍不住又提起笔。


    “媒人为你说的那桩婚事,吾以为不妥,窦君行事粗鄙,非卿良配……”


    “闹事的醉汉已告官,衙门承诺,会对闲散人员强加管束,以免为患良民……”


    “倾城,今日仿佛比昨日更多欣赏你一点……”


    “何时能与我说句话,便是不愿言语,停留两步,允我多望你两眼也是好的……”


    他笨拙而热烈的表达着自己的情感。


    尽量不打扰她的生活,又处处关照她的需要。


    他的存在太明显,实在很难忽视他的存在。


    就连栾氏也会问起,“上回那个帮咱们修门梁的人是谁?我瞧他隔段日子就来,坐在对面的茶楼上瞧咱们的医馆,一瞧就是好几日。”


    倾城说:“不认识,不必理会的。”


    她埋头研磨药材,在心里默默叹气。她没想到,薛晟是这样难缠的人。


    第66章


    她并不觉得薛晟对自己的感情到了非卿不可的境地,这种矜贵世家公子,大抵一生未尝过挫败滋味。因此无法释怀,非要证明一番,自己在这场感情争斗中不是败者?


    一路见过太多的人心险恶,她无法轻易相信任何人的所谓真心。


    上元节这日,薛晟在云州停留了半日。京中诸事堆积,一再催促他回去处理。相见时日总是短暂,回京后难免再受相思煎熬。


    倾城并不知晓他的行程如何,她照常做着自己应当做的事。前些日子托人留意的宅院有了消息,今日约了东主前去相看。


    是座小巧的二进宅子,前后五间房舍,距离顾家庄原址和医馆都不算远。倾城去看了一回,甚为满意,由古先生出面做保,预先付了定钱。说好一个月后补足款额入住。


    她离开后,薛晟带着人在那房中看了一遍,前堂年久失修,有些瓦片已松动,横梁也有腐烂迹象。他多留了两个时辰,与东主交涉好,亲自带着人将不安妥的地方做一番修葺,将庭院前的花圃也重新除草翻整了一遍。


    这是倾城未来安居的地方,他希望她能住的舒心、安全、开怀,哪怕离他太远了些,也盼着她能喜乐无虞,平安康健。


    天黑之前,马车驶上灯火通明的官道。


    团圆时节,美景良辰,他独自坐在车里,挥别热闹的云州,踏上回京的路。


    倾城被几个邻人大婶簇拥着,在附近的茶馆里与一名儒生相看。


    “这是周夫子,咱们云州有名的大才子,去年几个考上秀才的孩子都是他的学生。今年二十九,正是男人的好年华。”


    另一个大婶道:“这种好男人可不多了,等着与他相看的女子从南门排到北门,顾娘子你可想清楚,莫要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不管成不成,先相处看看再说。你也不要眼光太高了,找个踏实稳重的男人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在大婶们热心的招呼下,倾城走进茶馆来到一张桌子面前。


    对座男人站起身,在瞥见倾城面容的一瞬眸中划过明显的惊艳。


    “顾、顾姑娘,小生、小生有礼……”


    他白嫩的面皮涨得通红,眼睛垂下又掀开,想瞧她又不敢瞧,神色拘谨得很。


    倾城被他紧张局促的模样逗笑了,在四散围坐在周边假装喝茶的大婶们的盯视下,大大方方与周夫子打了招呼。


    男人推了瓜子和枣子过来,又忙替她斟茶,一不留神茶水洒在桌面上,男人红着脸摸出帕子来擦。


    “对、对不住,叫你、叫你见笑了。”


    如此慌乱的模样,令倾城忍不住笑起来,她摇摇头,眉目温柔地道:“没关系,谢谢。”


    接过茶盏,两只手轻轻擦过。男人心中狂跳,忙缩回手去,紧张不安地打量倾城的神色。


    她没有怪她莽撞,甚至没蹙一下眉头。


    男人有些拘谨地向她阐述自己独身的因由,“早年读书,没、没顾上。后来家母病重身故,就、就这样耽搁下来。我、我这个人,说话有点、有点结巴……你,顾姑娘不知介不介意……”


    “先生莫挂怀。”倾城说,“人生在世,谁又能十全十美的呢?”


    男人惊喜不已,开口道:“那、那顾姑娘对、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


    倾城没想过这些事,陆续被撮合了几回,她没有刻意推辞,能见面的也都见过,只是始终心里头没感觉。没有那种,想和对方相处、继续走下去的念头。


    人生说短不短,她还年轻,前头尚有数十年岁月等着她。寻个人作伴,消解寂寞,没主意的时候有人商量,不舒服的时候有人照拂,她知道人总有脆弱不便之时,总需要个伴,但她在这上头的念头很模糊,只是脑海中有个声音轻轻告诉她,对面的人不适合你,你们走不下去。


    邻人大婶们说她眼光高,轻易瞧不上寻常男人,她知道自己并非挑剔对方的条件,只是她还没准备好,进入人生的另一段旅程。她对自己自由的人生还没有享受够,不想早早步入婚姻中,去成为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我想保持眼前的生活方式,在医馆帮帮忙,赚些银子。将来的事我还没来得及考虑,也不敢耽搁先生的功夫。今日是受齐婶子所托,陪她来喝茶听说书的。”


    她这样说,周夫子一下便听懂了。她是被人骗来的,不是为了相看他特地来的。她没有成婚的打算,对他也没有任何想亲近的意思。


    周夫子坐立不安,起身拱手躬身,窘迫地道:“对、对不住,是小生莽撞了……”


    倾城还了一礼,请他坐回椅中,“先生不怪我害您白跑一趟就成。婶娘们都是热心肠,一番好意,是为我着想,也是为先生思量,还请先生多包涵。今日这茶,算我向先生赔罪。”


    她放了几块铜板在碟子下,周夫子忙又站起身来,摇手道:“不、不可,怎可花用姑娘的银子……”


    他有读书人的傲气,也有身为男人的自尊,倾城见他介意,便没有坚持。


    周夫子将她送出茶馆,二人在街心停步告辞,周夫子涨红了脸道:“其实我亦……不是那么着急,若是哪日姑娘、姑娘有了嫁人之意,可、可记得着人知会小生一声,小生家有房舍三间,老犬一只,在州府书院做、做教习……每月月例二两银子……”


    漫天银华火点,流转的光色间,他眼底倒映着倾城娇艳的容颜,“小生愿意等,等姑娘回心转意,小生、小生欣赏姑娘……”


    他说完这番话,匆匆拱了拱手,慌忙逃进拥挤的人群。


    倾城被他诚恳又挣扎的样子逗笑了,她在往来不息的人流中笑弯了腰。这样单纯不做矫饰的人实在不多,婶娘们没说错,周夫子确实是个本分的老实人。


    倾城含着笑,回眸看一眼热闹的人群,长街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灯笼,清冷的空气宗笼着无尽的光晕。就在不久前,也有另一个男人说愿意为她痴等。


    此刻茶楼那扇窗前,里头换了新人,窗口探出几个陌生的脸,正对着满街喧闹大声笑语。


    他回京去了么?


    他大抵,不会再来了吧?


    就这样断的彻彻底底,清清静静,多好。何苦纠缠来去,总要她想起曾经那些年月?


    人生总该朝前看,她是如此,他亦然。


    本就不是同路人,他做他的世家勋贵,她过她的寻常生活。


    她不会再委屈自己,不会再向任何人低头。


    **


    雀羽端来一碗犹冒着热气的汤圆,笑道:“难得佳节,爷吃一碗,图个吉利意头。”


    车中,薛晟正在写字,车帘掀开,将街市上的喧闹和光色放入进来,惊动了男人思绪。


    他搁下笔,转了转微酸的手腕,公文堆叠在桌角,案上摆着一张雀羽熟悉的信笺。


    薛晟的心事很少有人知晓,他不动声色,也从来不是个会向他人吐露心事的人。可身边贴身服侍的总能发现些端倪。


    前头半年,他尚还能端持着身份,尽量不去惊动,不去打搅。只一遍遍刻意绕路,就为远远看看那人一眼。


    后来那人离京,距离拉远,他无处寄托相思,发狂地将自己埋进数不完的公务里。他性情更沉郁,用忙碌麻木着自己,有些案情本不须他亲自审理,他一一拨到自己手上来。少有的闲暇功夫都用来陪伴大夫人和老太太,尽己所能关怀照顾着长辈们,独独苦着自己。对着冷风残雪,有时一发呆就是半宿。


    风寒侵体,拖着一身病痛亦不肯休息。一面在人前粉饰太平,假作无恙,一面独自沉浸在痛楚中,在放不下和该放手之间反复拉锯撕扯。


    大抵是那些独自苦熬着的时光,令他悟懂了感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不是没有人动过心思给他找别人,多少世家闺秀也不在意他与林氏的旧事,可他总是不肯去相看,甚至不高兴有人在他面前提起。


    他心里有个人,灵魂深处刻着那个人的影子,烙着过去的旧痕。


    他始终没能走出来。


    宜城一见,相思奔涌,情感沸腾。他越发认清了自己的心。


    雀羽知道他这回是认真的。


    认真想挽回一段情,追回一个原本就属于他的人。


    **


    信笺照常会来,三五日一封,不管能否收到回复,他不厌其烦的与她诉说自己的生活,关怀她的境况。


    有时随信而来的,会有点心,会有一些不甚昂贵的京城土产。


    她长大后一直在京城,从十二岁到十八岁,口味早已改变,方方面面都适应了京城。


    二月初,信纸里夹着凤隐阁前那棵老玉兰树上摘下来的玉兰花。


    二月尾,他做了一只纸鸢,畅想能陪着她一道去田庄外那处原野上纵马奔驰,放纸鸢。


    三月中旬,他又悄悄来了一回云州。


    她的新居已经装点好,预支了几个月的工钱,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落脚点。


    他在子夜的墙外徘徊,在巷子里靠着青石砖墙想她此刻安睡的模样。


    他知道她身边有了伴,三月初的云州烟柳水岸,她答应与周夫子泛舟。


    下船时对方扶了她一把,就势牵了她的手。


    他自是不快的,可又能怎么?他表达他的情感,却不能阻止其他人也喜欢她。


    他不会刻意去破坏她的生活,他会安心等下去。


    等她审判,等她抉择。


    第67章


    四月末的云州下了一场大雨。


    倾城去城西一户人家为那夫人瞧急症,去时晴阳当空,回来时突然就落下瓢泼大雨,虽有病患家属送的一把油纸伞遮着,仍不免湿得狼狈。


    当晚回去后,就觉得有些头重脚轻, 第二日早上醒来,果然头疼得爬不起身。


    独自一人住着,最难的就是身上有病痛的时候。昏睡了半上午,勉强爬起来,在灶上煮了一小锅清粥。又去柜子里抓了一把祛风寒的药放在药罐里煮。


    迷迷糊糊地,又靠床睡了过去。


    灶上的粥熬了两个时辰,锅底焦黑,里头的清粥明显吃不得了。


    厨房里一股浓重的焦糊味,浓烟滚呛,从院外就能瞧见里头升起的烟雾。


    倾城听见窸窣的声响,仿佛有人闯进了自己的院子。


    她撑着想起身,手按在床沿上又滑了去。


    泼水声,裂瓷声,嘈杂地涌入耳中。


    跟着有人推开室门走进来,她仰躺在床帐里艰难偏过头,迷蒙的视线中掠过一抹月白色锦缎。


    冰凉的巾帕叠好铺在滚烫的额头上,一只莫名熟悉的手掌托在她脑后,将温热滚烂的粳米粥一小口一小口喂入唇间。


    约莫隔了半个时辰,再入口的是药,一盏浓重的苦药灌进来,她蹙蹙眉,舌尖上跟着品尝到一抹酸甜滋味。


    是她喜欢的梅子蜜饯。


    吃了药,睡在床里很快发了一身汗。额上的帕子温了又换过,汗湿的衣衫裹在身上很是不适,她翻了个身,将手探出被子扯开领口。听得身侧一个声音道:“可使不得。”


    倾城张开眼睛,看见床侧坐着一脸关切的栾氏。


    “嫂子?”她哑声开口,“您怎么在这儿?”


    栾氏替她掖好被子,温声道:“你一天没来医馆,我跟老古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过来看看。”


    倾城侧过头去,看见床边小几上放着两只碗,一小碟蜜饯,屋角的小泥炉上熬着汤药。


    她揉了揉眼睛,心想适才莫不是发梦。


    这会儿身上有了些力气,撑着坐起身来,靠在枕上问,“什么时辰了?”


    栾氏道:“酉时二刻,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点吃的来。人病着,要填饱了肚子才好得快。”


    倾城昏昏又睡了一会儿,栾氏再次进来,在床外点了灯,“我瞧你锅里还有些粳米粥和糖酥肉,翻热了一下,又炒了两个素的,你略吃些,待会儿才好吃药。”


    倾城怔了下,意识慢慢找回来,“嫂子何时来的?”


    栾氏笑道:“这不才进来一会儿?原是中午就要过来的,医馆里抬来个伤重的病患,就耽搁了时辰。亏得你自个儿还知道煮粥熬药,不然硬扛到这时候,身体哪里受得了。”


    一面给她添粥,一面絮絮叨叨与她话家常,“要我说,不若早点跟周夫子成亲,身边有个人,遇到个病啊灾啊,不至于孤立无援。我瞧周夫子挺老实个人,对你也真心,听老古说,他这些年也存了些银子,往后生活是不用愁的。你们俩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倾城默默吃着碗里的粥,她不知道要怎么跟栾氏解释。


    与周夫子认识数月后,对方锲而不舍的靠近和关怀,若说自己完全没知觉定是假的,她尝试着迈出第一步,与对方试着去相处。


    上次相约湖上泛舟,后来同逛过市集,也受邀去对方的书院参观过。


    还记得那日在书院,学子们隔窗探出头来,哄笑着喊她“小师娘”,周夫子局促不安红着脸站在一边,连连作揖请她别怪罪学生们的唐突。


    她心里始终是平静的。


    是那种虽觉稳妥、安定,但毫无波澜和悸动的平淡。


    她知道这不是喜欢的表象。


    她尊重对方,欣赏他的人品,也许相处下去,也会有幸福的余生。


    可她无法回报同等分量的喜欢,无法许诺一生的约定。


    她是这样自私而凉薄的人,也许将来某个时日,会对这平淡如水、毫无感情基础的婚姻生出不甘的怨怼来。


    第一次,她对未来感到迷茫,她突然不知自己要的是什么。


    栾氏走后,她提灯走出内室,来到厨上。


    水缸被人挑水填满了,草垛里留下一片碎掉的瓷屑,灶上那只瓷煲与原来的那只一模一样但明显是新买来的。


    家里没有玉粳米,也没材料能做糖酥肉。


    灶边的柴火是湿的,被人泼过水。


    她绕去厨后看一眼仓房,在看到里头填满新打的柴枝和生炭时,心里突然堵得难受。


    这些琐碎粗糙的事,他那样的人如何想得到,又如何弯得下腰去做?


    他无声跟在她身后,学着去接近和理解她的生活。


    可他们原本就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


    他没必要为她妥协到这个地步。


    说长不长的一段相处,彻头彻尾的利用,她从没考虑过他的心情和脸面,只图自己报仇的快意,他何苦如此纠缠放不下?


    每月一趟云州到京城的往返,他公务那样繁忙,是如何挤出这些时间,又当是如何辛苦?


    还有那些背地里的保护和照拂,让她能安安稳稳独自度日不受侵扰,她明白他暗里付出过什么。


    **


    五月初,薛晟案头迎来第一封从云州送来的回信。


    他用裁刀缓慢划过封套,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将染着淡香的信纸取出。


    “别再等我了,不论是十年、二十年,都不可能再回头。”


    他将信纸凑在烛火上想燃掉,终究舍不得,叠好小心存放在屉子里。


    哪怕是拒绝,也是她写来的头一封信。


    是个好兆头。


    他自欺欺人地想。


    无数个独自难眠的夜里,他总在后悔当初不曾对她更好更诚挚些,他也有他的算计和私心,肆意享受过将她无名无分摆在身边为自己暖床解闷的温存。


    曾经待她,他也不尽是真诚的。


    他们是两个防备心很重又十分自利的人,骨子里流淌着相同的冷血凉薄。


    总需有人主动,才能求得一个结果。


    月末,灵山受雨塌方,倾城随古先生前去参与救助。


    薛晟一身便服,游走在受难的民营里。


    他比倾城早到两日,他消息灵通,座下人手又足,倾城到来时,情况已经好转不少。


    他的人为百姓搭简易的居所,每日在被泥水淹没的村子里找寻可能存在的活口。药材和粮食来得很快,民营东西两角每日按时施粥。


    倾城替一名大婶包扎好受伤的胳膊,刚掀帘出来欲喊下一个,一只男性健硕的手臂递到她眼前。


    雀羽在旁笑嘻嘻地道:“我家主子救人时伤了肩膀和左臂,烦请姑娘帮忙瞧瞧要不要紧。”


    倾城瞥一眼另一头的古先生,他正在处理一个缺损了脚掌的伤患。


    她抿抿唇,率先钻回帐子里。


    雀羽朝薛晟挑挑眉,示意他快点跟进去。


    男人高大威严,一走入进来,帐中就显得狭窄局促极了。


    他坐在案前那张空椅上,慢条斯理解开衣襟,袒露出受伤的半边肩膀和手臂。


    肩胛上有一处明显的旧伤,处理得伤患多了,倾城一眼就能辨认出那是箭伤。


    在他结实的肩膀上,刺了个对穿。


    伤口已经愈合,颜色还很新,大约伤在两个多月前。


    她垂下眼睛,用纱布浸透药水,为他擦拭肩膊上张裂的伤口。


    男人一直注意着她的表情,见她视线在旧患上停留,便开口解释,“三月里回京途中中了埋伏,现在已经无碍。”


    他笑了笑,任她引着针线穿过肩侧的皮肤,“你也知道,我这两年得罪了不少人,许多人想我死。”


    倾城睫毛覆住眸光,始终没有抬头。


    她缝合了他臂膀上的伤口,又用帕子清理干净手臂上残留的血污。


    “好了,这几日伤口不要碰水,按时换药。”


    他穿回衣裳,缓缓站起身来,倾城垂眸瞧见他翻折的袖角,下意识替他抚了抚。


    薛晟心底漫过难言的苦涩,他张开右臂,轻轻环住她单薄的肩。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身量,熟悉的香气和熟悉的人。


    “倾城,为什么周夫子可以,我不行?”


    她立在那没有动。


    任他虚虚环住自己,落在他宽阔的怀抱中。


    “为何我们不能再试试?”


    她垂眼道:“五爷和我云泥之别,天地之远……”


    “我喜欢你。”他说,“你心里也有我。我们之间,本没有任何阻碍。”


    她推开他,冷声道:“五爷说笑了。”


    他走近她,强硬地攥住她的手。


    “是么?”


    他用受伤的那只手捏住她的下巴,令她抬头回视自己,“瞧见我的旧患,为什么会心疼?”


    “病中发热的时候,我握住你的手,你靠在我身上,喊我的名字。”


    “你说你想忘却从前,可我知道你忘不掉,就像我忘不掉你。”


    “我们为什么不能再试试?你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次补偿你、对你好的机会?我不强求你一定随我回京,哪怕就像现在这样……”


    “够了!”倾城拍开他的手,用力将他推开,“我是什么人?我在五爷心里一向是什么人?在一起的时候,五爷尚未当我是个紧要的人,如今又来故作深情,口口声声说喜欢,五爷的喜欢我受不起!”


    “五爷给我自由身,我很感激。我知道五爷还置了宅院,打算将我放在里面,做您的外室。五爷受上一段姻缘拖累,身心疲惫已极,所以您不打算成婚,又舍不得真正放我走,在薛家我是上不得台面的暖床婢,在外头我是没名没分的外室女。五爷想要的,不过是个您勉强瞧得上、又肯听摆布不争抢的女人。娶婢子为妻,要顶着多大的压力,要受多少嘲笑呢!可若只给个姨娘的名分,又怕我不依。所以您宁可拖延着,不言不语的装糊涂,五爷始终掂量打算的,都是您自己的利益。五爷您,不配说喜欢。”


    作者有话说:


    关于薛晟的转变


    其实不是从一开始倾城离开的时候就突然醒悟了


    是在分开很久之后,再也看不到之后,他开始觉察到自己的心意


    是后知后觉的悔过和遗憾


    这份遗憾成了他的执念


    宜城重遇后,又见到真真实实的倾城,他不想再放手


    他们都是清冷骄傲的人,总要有人先低头,先试着放下身段去努力,才可能走到一起


    他知道如果不下这个决心,他们之间不可能再有交集


    也是我能力不足,没能把心境转变过程写得尽善尽美,所以让大家觉得感情来得突兀


    我的想法也很简单,觉得想有个好的结果,两个人都端着是不行的


    诚如默默所言,过程其实需要细细打磨


    只是总觉得这两人活得太苦,想快点让他们拥有幸福,确实急促了些,许多地方没有安排好,我已将订阅率改为50%即可购买,大家介意的话,也可跳着随意看看。


    写这篇文,我有些偏心,更喜欢倾城这个人,薛晟一路安排得有些过于“工具人”了,向大家说声抱歉。


    大概还有五章左右完结。


    这章会给大家发个小红包作为补偿。


    第68章


    薛晟张了张嘴,发觉自己根本无从反驳、无从解释。


    纵使倾城的猜想并非全部事实,但大部分确是他做过的事。


    他从来没有试过与她说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他的打算,总在自行决定两人前行的方向,用自以为是的方式对待她。因想日日瞧见她,享受她给的体贴温存,所以令她以不尴不尬的身份留在凤隐阁,从没问过她是否情愿。


    从不知她想如何走下去,没给过她抉择的机会,更不曾考虑过她的立场她的心情。


    她说得不错,谈喜欢,是他不配。


    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是怜悯是占有,是居高临下的恩宠,是随心所欲的相待。


    她不爱他,又有什么出奇?


    帘外有人哀声唤医女,倾城没再瞧他,越过他掀帘走了出去。


    **


    夜晚的山冈上,薛晟独坐在石上望着不远处的民营。


    三两点光火,她的营帐还亮着灯。


    要盘点药材,记录伤患的用药剂量和换药时间。她很认真的对待每一个病患,认真的过着属于她的生活。


    年节后从宜城回京,薛勤来与他谈过一回,知道他与女孩子相处的经验不多,特来给他支了几招。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动情不易,若非真正将她放在心上,也不会如此牵肠挂肚两地徘徊。他如果能接受另一个女人,兴许早在那五年里就暗自安置了第二个家。


    说来可笑,他竟有些喜欢现在的日子。心里有牵挂,苦熬一阵相思,飞驰来云州,就又能抚慰空洞的灵魂。用郑寻的话说,他终于活得像个人、而不再是块没知觉的木头。


    他站起身,瞧了眼自己受伤的左肩。


    缓步行至她帐前,低声道:“你睡了么?”


    倾城在拨算盘,听到这声音下意识蹙了蹙眉,“有事?”


    薛晟握拳抵唇咳了一声,道:“伤口不知如何,有些渗血,似乎裂开了。”


    里头沉默半晌,片刻听得窸窣的声响。


    帐帘掀开,倾城背着药箱提灯走了出来。


    孤男寡女,不论从前有过何等亲密的关系,如今不过是医者和病患。


    她示意他矮下身来,将灯盏放在草坪上,蹲跪在地打开药箱。


    薛晟盘坐在她面前,轻褪下左边衣袖。


    纱布已经被血渗透,有血迹顺着手臂肌理徐徐淌下来。


    倾城抿了抿唇,用沾了药水的棉花替他清除血污。


    将针浸过药水,唇边带了抹明显的冷嘲,“麻沸散就不用了吧?薛大人看起来根本不怕痛。”


    薛晟侧过脸来看她,面上划过一丝不自然的窘色,轻咳一声方恢复平静无澜的模样。


    他低声说:“我知道从前做得不够好,虽总以为自己与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可我做的事,也跟他们没甚区别。仗着身份,没好生为你思量过,只图自己方便舒心……”


    倾城不言语,烛灯的火苗在风里用力摇曳着,光照不稳定,她需屏气凝神对付眼前的伤。


    “娶妻之事,因觉着麻烦,总想推迟一阵,至少等风声平息,林家的影响淡下来。我承认,有过很卑鄙的想法,觉得给你一个妾位也可,将来不设妻房,你虽屈居侧室,但也是我唯一的女人……”


    “现在想来,深感惭愧。”


    “但是倾城,”他右臂撑在潮湿的草地上,朝她略微靠近了一点,“我是头一次与姑娘家相处,也是头一回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在这方面,我太笨拙,也太迟钝。”


    “我们从头开始,试着再相处一次,倾城,你和我是有感情的。你不愿随我回京,那便留在云州。我们可以在云州成婚,买一座属于我们的宅子。我会拨人留下守护你。父母健在,我固然不能永不回京,职责有需,也要尽力报效朝廷,我不介意两头奔走,哪怕一生都要这样过日子,只要你还肯对我和颜悦色,给我接近你照顾你的机会……”


    “不会再让你独自走山路,不会在大雨天任你淋湿衣裳。病着的时候我会陪在你床前牵你的手,地痞再也不敢到你门前捣乱胡言。倾城,人生短短数十年,难道你我就这样无休止的蹉跎下去?你明明也没有旁的喜欢的人。”


    剪断手中的线,倾城用棉纱裹住他肩膊上的伤。


    在他剖白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回应,到此刻,才缓缓抬头,回视他的脸。


    他比从前更瘦,这半年多来回奔波,不得不说,他是有诚意在的。凭着相处的那短短一段时日,留在心里的感情有多少?经得起多久的消磨?


    也许两年,三年,五年,他总会倦的。


    肉体凡胎,谁人不贪图享乐,有好日子不过,偏选择自我折磨?


    看过太多人的卑劣面,她从来不信什么真情,与姐姐定亲的那人,也曾日日写信来,口口声声说非卿不可。


    她淡淡道:“明日来找我换药,无需再故意弄坏伤口。你在发热,应当好生休息,胡闹下去,会有性命之忧。”


    他启唇,待要再说,倾城抬手,轻轻掩住他的口。


    “我与你打个赌吧。”她说,“三年为期,如若这三年我没有遇上自己喜欢的人,未曾成婚,你亦未遇到自己心仪的姑娘,依旧愿意如此往返云州,如此周折……”


    “我便嫁你。”


    撞见他眼底闪烁的狂喜,她肃容又道:


    “还有个前提。我不回京城,不做薛家奶奶。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不能干预。”


    薛晟捉住她的手,掌心火热微颤,“当真?你不是敷衍我?”


    倾城垂下眼睛,避开他过于热烈的盯视,缓声道:“这三年之中,如若你有一次,超过两月未来云州,停留不足七日,这赌约便作罢。或是我有了喜欢的人,遇到想成亲的对象……你不得再做纠缠,更不许再来叨扰我的生活。”


    他那样忙,又怎可能三年不厌其烦的来回奔波,又怎可能每每都能逗留那些时日?


    她早在心里断定,这样的热情不会长久。


    不过是男人兴头上的一些脱口而出的承诺,不过是新鲜劲还没过,不过是不甘心被一个低贱的婢子率先说分手。


    他会认清他们之间的鸿沟,会悔恨自己曾经不肯罢手。


    三年,足够他清醒冷静下来。


    甚至,根本用不了三年。


    作者有话说:


    补周六的更新,周日的更新在晚上十点左右。


    第69章


    异地相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日常缺少感情的联系,为令自己的存在感加深一些,往来的信件不可少。


    回京后,薛晟依旧以每五日一封信的频率与倾城保持着稳定的联系。


    有时公务繁忙,连饭也顾不上吃,回家的马车里,或是清晨上朝的路上,信笔写下自己近来的生活,那些平凡而繁琐的小事,被郑重仔细的记录下来,仿佛也变得极有滋味。


    福宁堂的菊花开了,竹雪馆拆除了院墙做成内院的学堂,请了知名的西席先生,二房的文哥儿和族里几个同龄的孩子一道在里头上课。薛芙儿的婚期定在下个月初,被二夫人拘在房里做针线,不许她再出去抛头露面。霍小公子见不到心上人,日日凑到户部去向薛勤打听对方的动向。……薛勤上回赈灾有功,如今在户部颇受重用,自打有了孩子以后,他似乎也成长了许多,不再只顾寻花问柳饮酒享乐,在家里的的时候明显更多了……


    倾城折好信纸,放回信封中塞进红木箱子里。


    这箱子原本是放衣裳用的,如今里头堆满了信纸。一年来他寄来无数书信,她极少回应。


    她从他写来的字里行间看着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仿佛她从来没有离京,没有离开诚睿伯府。


    这趟回来后,她与周夫子认真聊过一回,说了自己对未来生活的一些想法,也把自己过去的事,尤其是与林氏和薛晟的这段,简单地与他讲了。


    她不想瞒住他人,以如今光风霁月的模样抹掉从前的那些阴暗,她做的事,她如何为人,从前亦是她的一部分。


    薛晟再来云州时,发觉倾城与周夫子不来往了。


    他不动声色,也没有去打听。


    倾城清早去山里采药,他早早牵马候在巷口。


    她背着竹筐出来,天色只微亮,浓雾中男人一身浅蓝锦袍,长身玉立靠墙等待着。


    她朝他走去,二人谁也没有开口,一前一后无声向着上山的方向去。


    昨晚下过雨,山上的路有些泥泞,他静静跟在她身后,偶然伸出手来,扶住她的胳膊。


    她手持镰刀,辨认草药,一丛一丛的割下来,装在身后的竹筐里。


    太阳慢慢升起来,山顶的云海仿佛镶了一层金边,她直起身仰望美景,身后男人无言接过满载的竹筐。


    古朴的小城里,时光仿佛流逝得格外慢。下山的时候天色方大亮。


    他将竹筐放置在马上,牵着缰绳缓步走在她身旁。


    听她问起薛芙儿的婚礼,便含笑与她细说。


    “家里头都很舍不得,三日回门时二婶哭成了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离家许久……”


    二房人口众多,二夫人一向很护着孩子们,大家感情都很深,聚在一起时也热闹喜气得很。


    大房就显得冷清些,大夫人身体不好,薛晟和薛诚的性子也都随了薛伯爷的寡言沉闷。


    “大奶奶可还好?”临行时,杨氏命人送她出去,备下了不少东西,在薛家这些年,大多数主子奶奶们待她都算和气,可论细心体贴,还属杨氏。


    薛晟道:“前些日子兄长私下与我说,似乎大嫂有了……”


    见倾城一脸惊讶,他无奈地笑了笑,“不是我喜欢打听内宅的事,是兄长太欣喜,忍不住跟我透了口风。还瞒着没告诉家里,怕又是空欢喜,叫娘跟着担心。暗里找了大夫调配安胎方子,希望这胎能平安降地。”


    说起杨氏的私事,薛晟脸上有些不自然。


    “难得有这样的好消息。”倾城道,“大爷跟大奶奶盼了多少年,真是不容易。我记着大奶奶的年岁,怕也有三十几了吧?”


    薛晟点头,“所以二人都很小心,兄长托词嫂子身体不适,暂请二嫂帮忙管着家里的事。”


    薛家这一年来,似乎所有的厄运都消解了,一件接一件的好事发生,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她不由回眸望向薛晟,大抵犹处在水深火热的煎熬里的人,唯有他一个。


    他送她回医馆,将装满药草的竹筐递还给她,“我在对面茶楼里等你,顺便处理几件公事,等你忙完,在楼下向我招招手,我来送你回家。”


    倾城不置可否,背了竹筐跨进门里。


    栾氏躲在一边,一把拽住她胳膊,低声道:“你还说你不认识那人?你俩这是一起上山去了?”


    “嗯。”倾城不多解释,把药草翻出来,摊开在簸箕里挑捡。


    栾氏笑道:“怪不得你瞧不上周夫子和窦铁匠,敢情早有这么个人比着,模样又俊,身世又好。”


    倾城也不忸怩,抬头笑道:“嫂子哪里瞧出他身世好?”


    栾氏扬了扬眉,“你别瞧我日子过成这般,早年也是见过市面的。他那身衣裳虽然简便,用的可是上好的料子,放眼咱们云州,统共也没几个人穿得起。再瞧他那身气度,不怒自威的模样,那是长日被人捧着奉承着的上位人才能有的。你连我也不说实话?到底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好上的?”


    倾城叹了声道:“我原也没打算瞒着嫂子,只是觉得与他不长久,迟早是要散的,觉得没必要多谈。嫂子真想知道,我都告诉你便是。”


    栾氏听她这样讲,连忙摆了摆手,“等会,你先别说,叫我猜猜看。”


    倾城笑着摇头,将药材摘拾干净,去拿扫帚将地扫了。


    栾氏亦步亦趋的跟着她,“前几个月就见他常来,在茶楼里一坐就是一小天,你冷冰冰的不理人,装不识得……这人,莫不就是你从前的男人?这是千里迢迢的,追你来了?他想跟你重修旧好,你不乐意?”


    不等倾城答话,栾氏就激动地拔高了声音,“你可真能狠得下心,条件这么好的人,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人家什么身份,咱们什么身份,你还跟人摆脸色拿乔?你就不怕他哪天腻味了,不稀罕你了?”


    倾城笑了声,“不怕,他腻他的,我忙我的,没谁还不能活了?他不在的时候,我还不一样过日子?”


    栾氏直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你如今是仗着他喜欢你,心里明白他放不下。等真到了有一日他耐心用完了,兴许不习惯的是你自己。妹子,我跟你说句心里话,过日子过得是两个人相互体贴、相互包容,俩人得往一个方向使劲奔,一头热的关系,永远长久不了。我瞧他待你确实有诚意,京城离这七八百里,换成别人,跑两回就累去半条命了。他能这么豁出去来回奔,对你肯定是真的。一辈子咱们遇上的人很多,可真能掏心窝子相待的,能有几个?嫂子不是说叫你是个男人就随便应承跟人好,嫂子是过来人,不忍心瞧你们这么消磨感情。”


    她抬手拍拍倾城的肩,叹一声回身往后院去了。


    倾城偎在柜台里,透过敞开的门瞧对面的茶楼窗口。


    男人坐在那里,面前立着两个眼生的属下,应当是在谈公事吧?


    他每隔一段时日就来云州,公务定然耽搁不少。回去后难免又要整夜整夜的翻卷宗,马不停蹄的与同僚们议事。还要分出时间照顾大夫人和老太太。


    她也替他累,替他辛苦。


    栾氏觉得她不识好歹,摆明着折磨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其实她何尝不知?


    可这份喜欢,令她无法安心领受。她有她的顾虑,也有她的坚持。


    身份之别,距离之远,她不想为了一段不知能否长久的感情,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真要在一起,难道她能狠心不去为他考虑?她怕自己心软,会不断为他妥协。今日是随他回京,明日是乖乖进伯府,后日又要为他不被人嘲笑“娶了个低贱人”,而不断的努力去证明自己。——那她又何必回云州,又何必离开京城?


    就容她自私一点,为自己多考虑一点。前些年她是为姐姐而活,如今她想为自己活着。她不是谁的附庸,也不想为谁改变自己。


    诚然这对薛晟并不公平,可她从来也没有强行要求他一定顺从和接受这样的自己。


    他们都有选择的权利。


    **


    午间,古先生出诊归来,栾氏做了一桌菜,连声催促倾城去对面请薛晟一同来吃。


    古先生诧异道:“你说的是谁?”


    栾氏朝他挤眼睛,“你别多问,待会儿人过来了,你客气些,好生招待着,是咱们顾娘子的旧相识。”


    片刻后,倾城出现在茶楼。


    这时候二层雅间一片宁静,走廊外守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看见倾城就忙不迭奔过来,“顾姑娘!爷在里头跟人谈事,你稍等,我这就去通传一声!”


    倾城大大方方喊了声“雀羽哥”。


    时隔一年余,雀羽多久不曾听见这熟悉的一声唤,他刹那有些眼热,忍不住恢复了往日的称呼,“顾倾,你当真以后再也不回京城了?明心之前还跟我问起你,小圆她们几个也惦记你呢。”


    从前在伯府,她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各院的下人,和小圆一块儿在天桥底下吃过小摊上的馄饨,跟玉柳学过描花样,帮明心打过络子补过衣裳,雀羽出门办事给她带过梅子糖……


    她觉得人心险恶,彼此不过是相互利用,所有的好都是交易一场,可不能否认,在寒冷的冬夜,也曾有零星的火点熨贴过她千疮百孔的心。


    他们对她从来不设防。


    “烦请雀羽哥待会儿帮忙说一声,楼下医馆的东家知道五爷识得我,想请他一块儿吃顿家常便饭,如果他不忙的话……”她不知该怎么叙旧,总觉得难以面对他人不加掩饰的热情。


    雀羽应了声,“你放心,你来请人,五爷铁定去。”


    话没说完,就听见身后一声门响,薛晟送人出来,几步走到两人身边,“适才从窗口就见你进来了,忙完了?”


    雀羽笑了声,这会儿不需他通传,五爷自打开了窍,可比从前进取多了。


    他退后数步,瞧顾倾不大自在的与薛晟又说了一遍刚才跟他说过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一同走进医馆。


    **


    下午接了两个病患,太阳完全落下去了,倾城才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薛晟独自一人等在外头,街头挂着一排红彤彤的灯笼,那光色浮在他面上,给他冷毅的面容平添了几许柔和。


    并肩走在青石路上,这条巷子远没有京城的街道那样宽广。迎面一顶轿子抬过来,倾城靠近他的方向避让。


    薛晟顺势揽住她的肩,护着她避在道旁。


    轿子远去了,他放在她肩头的手落下,试探勾住她垂在里侧的手掌。


    十指交握,倾城挣了下,没挣开,侧过头去瞥他,他一本正经望着前路,仿佛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在心里骂了声无赖,也就任他牵着了。


    三年为期的赌约,谁会先先放手还未可知。眼前这一瞬安宁温馨难得,一时也不忍心,说那些煞风景的话。


    第70章


    这年冬天薛晟再来云州,已经可以登堂入室,陪倾城一块儿用晚膳。


    傍晚从医馆出来,两人携手去集市上选了几样菜肉。她在厨上处理饭菜的时候,他在房中打量着内室的布局,将一条经常晃动的椅子腿修好了,加固了被大风吹断了一块的窗。


    屋里点了灯,炭盆暖融融烤着内室氤氲的光雾。屋外北风清冽,吹得檐下灯笼摇摆不定。


    简简单单四菜一汤,算是招待客人的规格,平素一个人住,随意在街角买个肉包甜汤便算一餐,怎么简单方便怎么来。


    薛晟对吃食一向不挑剔,山珍海味不觉欣喜,粗茶淡饭也不嫌轻慢。他原是个很简单的人,少年时一心扑在书本上头,长大后只图兴旺门楣,他对自己一向要求很严,克己自律,在生活上不骄矜,能安享富贵也不怕吃苦。更可况,身畔有心上人作伴,他觉着这间小小斗室,满载着温馨幸福。


    晚饭后的时光,二人对坐饮茶赏雪。


    窗子推开半扇,细碎的雪花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倾城望着这雪,想到诚睿伯府后头那片梅园,“这时节,京城的梅花已经开了吧?”


    薛晟颔首,“凤隐阁东窗前你摆放的那支梅瓶还在,雀羽偶尔会采摘新的花枝来。”


    她静静听着,如今这一走,竟有近两载了,因有个他时时在间做连接,好似也才只走了没几日似的。


    “问句不大合时宜的话,希望你别介意。”她面容隐在茶烟后,透过朦朦的水汽打量他的神色。


    薛晟挑挑眉,笑了笑,“你想问林家的事?”


    他其实早已不在意了,出身显贵,一生荣辱都在他人传言里滚了一遍,事隔许久,那些讥笑嘲讽,丝毫左右不了他的情绪。


    见倾城点头,他便将自己知道的与她说了,“林氏被送到外头的庄子里去,听说曾一段时日,林家又想为她张罗婚事,不知怎么亲事说到一半,她的情况越发不好了,连自家人也不认得,满嘴的胡言。都说这是‘疯症’,郑寻告诉我说,这叫‘心魔’,她自己钻了牛角尖,走不出来,药石无灵,就是大罗神仙也解不了。”


    他知道的这样详细,固然是有人特地来他面前说与他听,依着他的脾气,怕是一辈子不想再过问林氏与林家的半点。


    她对此是有些歉疚的,毕竟是她一手促成今日的结局,给他和薛家都带来不少麻烦。


    “林俊那边,情况似乎挺不好,他素日养尊处优惯了,一到北地就落了寒症,不知怎么还断了一条腿。如今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林家托人送药送钱,消息有去无回。”他抿了口茶,抬眼瞥她,“你许是不知,这些年陆景阳在外戍边,林俊流放之地,就是他的势力范围。”


    倾城有些惊讶,当年林俊的案子,京兆尹应是暗里与他打过招呼的,偏偏这么巧,流放出去的林俊,落在了陆小姐的二哥手里。


    “还觉着满意么?”他托腮靠坐在案上,神色慵懒地端详她,“心里那口恶心出了不曾?”


    倾城抿抿唇,“算不上多满意,他们这是咎由自取。比起他们做的恶,这样的结果当真便宜他们了。林娇疯了算怎么回事,她应当清清醒醒地给我记着,当年自己是怎么把人折磨死的,再经历十遍我姐姐遭受过的那些耻辱,我心里这口恶气才算真正消了呢。”


    她还是头一回,在他面前表露出这样恶毒的心思,薛晟不觉过分,甚至唇边噙了抹略显宠溺的笑,“你有这样的想法,应当早告诉我。你知我是做什么的,旁的我不在行,折磨人要死要活我最擅长。”


    倾城摇摇头,道:“没必要,你与她毕竟夫妻一场,我的仇与你没干系,不必脏了你的手。”


    她又说:“有干娘在,她的日子好不了。”


    薛晟不言声,垂眼摩挲着手里的粗瓷茶盏,“你这些年怀着复仇的心思,还要对着仇人笑,伏低做小的奉承她,我有时想到,觉得特别亏心。如若我们早一点识得,如若我早点明白——”


    “那是我的事,五爷。”倾城望着他,认真地道,“我报我的仇,用我自己的方式,我不觉得委屈,也不怕辛苦,是我欠姐姐的恩情,我有义务替她讨个公道。五爷不必为我难受,也无需因此而怪罪自己,您原本就不欠我什么。论起来,我还应当向您说一声对——”


    她的话没说完。


    薛晟伸指,掩住她微启的唇。


    “倾城。”他说。


    “唤我名字,我不是五爷,你也不是通房。你是顾倾城,是我薛晟的心上人。”


    指尖熟悉的温度,仿佛相拥亲吻不过发生在昨日。


    两载光阴,他从未走远。


    倾城覆下眼睫,沉默不语。


    薛晟轻叹一声,收回手,持盏以饮茶的动作掩住面上明显的失落。


    窗外吹了细雪进来,雪籽落在案上很快化作一滴浅浅的水痕。


    倾城此时开口,“子穆——这样唤对的吗?”


    薛晟怔了下,方才还满是失落的眼眸一瞬满溢光华。“倾城?”


    她低着头,茶水早在清幽的风里凉了去,茶烟散尽,她面容映在灯火雪光之中,真切而温柔。


    薛晟推开案几,试探靠近一些。


    她没有退缩,也没有挣扎。


    他探出手去,轻轻按住她双肩,“再唤一声?”


    她抬眼回视他,眼波里没有犹疑,满是坚定。


    “子穆——”


    他温热的手掌落在她腮边,将清秀的脸托起,“……”话到唇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他低眉将额头抵住她的,挺拔的鼻梁与她相触。


    唇浅浅抿了下,是小心翼翼的试探。


    倾城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诧异疑惑的盯视下直起身,朝他的方向贴覆过去。


    唇被软软的一片云轻点,而后慢捻细磨。


    他连呼吸都轻了,半身后仰,抬手箍住了她的细腰。


    她从来不是胆怯不前的性子,既相处得合宜,他向她迈开九十步,她如何不能迎上一步?


    薛晟翻身将人压下来,抬手拔掉她头上那枚古朴的垂珠银簪。细软丰茂的长发铺在软垫上,像一条条缠人的钩子,勾扯着他的人,瓦解他的理智。


    这一吻漫长至极,已然分不出谁更沉醉、更主动。


    夜色深沉,薛晟迎风走出巷子,指尖落在唇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前一刻停留在上的温软。


    雀羽靠在车前烤火,早困得打哈欠,听得踏在雪上的脚步声,他精神一振,忙跳下车迎上前。


    若是顾倾肯回转,这样的寒雪天,应当至少准许五爷留一晚,两人毕竟早有那种关系。此刻既然出了来,怕是又受了冷言冷脸,这两年五爷在顾倾面前,可没少吃苦头……


    可待他瞧上薛晟的神色,却又不像是铩羽而归的模样。


    主子虽未露出半点笑,可眉眼间,似乎平添了几许悦色。


    ——他似乎心情极好。


    此时此刻,倾城披散长发,坐在妆台前摘耳环。


    铜镜里倒映着她不加妆饰的素净面容。


    唇瓣微微肿了些许,未染唇脂也泛着诱人的朱红。


    从前在一起的时候,薛晟就很喜欢吻她的唇,或是闲闲用指头描画着唇瓣的形状,温柔拨开唇珠将指抵在舌尖……


    她如今行事全凭本心,不为自己随意设置障碍,不自苦,不自寻烦恼,一切只为活得痛快随心。


    这两年她尝试相看一些人,在救死扶伤的时候也曾遇到过志向相近的男人,他们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成为过客。


    她一直没遇到,能令她心动的那个。


    薛晟靠近的时候,她知道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拥抱,亲吻,温暖……许久不曾试过。


    略有那么一丝……期待。


    心跳也跟着跃动起来。


    分不清,是长久的孤单令她想有个伴。还是被他的诚意打动,决心再给彼此一次尝试的机会。


    那一瞬她没有多想,想吻便吻了,想做便做了。


    为什么要忸怩不前,又何必给自己框死在莫名的禁地里。


    指头轻拂过唇瓣,属于他的气息和温度犹在。


    她起身,走去炕边关阖了窗子。


    这一晚薛晟睡的很沉。


    长久的疲惫奔波,堆积如山的待处理的公务,数不清的杂事,睡眠越发显得奢侈。


    他毫无怨言,甘之如饴。但说不辛苦,那是骗人的。


    爱情便是令人又烦恼又甜蜜的一种滋味。你在其间,必然受它所扰,可偏又丝毫离不得。


    今晚算个不大不小的进步,至少她不再如从前一般抗拒,甚至愿意与他试着开始。


    三年为期的赌约,还余最后一年。他有信心,他想做的事,一向都不会中途放弃。


    明日清早送她去医馆,然后寻个好玩的去处,接她出来一块儿去散散步……这般想着,心头纷繁的思绪都安定下来,他陷入难得的沉眠里,这一夜连梦都没有做。


    次日清晨,一匹快马踢踏着击碎云州的宁静。


    雀羽顾不上规矩礼仪,走上前急切地拍响了薛晟的房门。


    “五爷,京里递消息来,大夫人……情况不大好,大爷着您立即启程回京。”


    门从内打开,薛晟一身素锦立在门内。


    前去,母亲危在旦夕。


    他来云州堪堪一日,三年赌约竟是守不成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两章,辛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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