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阿姐
顾青林行事仔细, 尤其在顾涵影的事情上,都是亲力亲为, 每日都要核对好下人的药材才放心。
此刻他拿出来贴身放置的药方递过去, 楚欲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印了白云山庄字号的绸纸,价格贵,估计都是萧白舒他们用来记录重要账目的。
“是兄长从白云山庄寄过来的。”萧白舒道。
“嗯。”顾青林用来装药方的锦囊上绣着针脚粗糙的几根竹枝,他拿捏的小心又放回衣襟里。
“我是想亲自拜访白云山庄的, 但涵影身体不适, 我不能离开, 盟主体谅, 就直接寄了药方和其中几位少见的药材过来。”
“所以你这么听他的话。”
楚欲只扫了一眼药方,就拿着纸张抖了抖, “啧”了一声, “连写字的纸都掺了真丝,真有钱啊萧庄主。”
萧白舒这回没搭理他,有个地方让他疑心了许久,问道:“刚才那个锦囊,是顾姑娘亲手做的吗?”
顾青林挑眉,坦然道:“是啊。”
要不是有旁人在,楚欲肯定要好生称赞一番, 萧白舒这么个木头样的人,居然能看出来这点。
“方子没问题, 挺邪门的。”他道,“不像中原人开的,陈毅为你操心不少, 找了个好大夫。只是·······”
楚欲指着药方上相冲的两味药材:“这里,以大小姐的身体, 应当会留下很强的副作用吧。”
“比起她疯疯癫癫要好多了,”顾青林道,“用药过后会有些失智,也不太能认得人,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言行举止像个小孩儿,大概两个时辰就能好。”
楚欲想起来昨天在房檐上看到的那一幕,顾青林正背着顾涵影,顾涵影还唱了几句大约是当地哄孩子的童谣。
顾青林奇怪的却是,这个人身手不凡,能把阿姐尊称一声大小姐,却对着武林盟主直呼其名。
“我愿意受盟主所托,是因为父亲还在的时候就已经站位武林正道,我理应当遵循父亲的遗嘱,再加上盟主确实于我有恩,帮了涵影。”顾青林突然对楚欲的所谓“听话”解释道。
楚欲却手按药方,看着他问:“你喜欢大小姐?”
萧白舒比顾青林的反应还大,自己尚且在心里觉得奇怪,楚欲这样直接问出来就坏了规矩,逾越了。
没等他出言制止,顾青林居然大大方方地点头回应,平静道:“是。”
“所以我可以不计代价,如果这位兄弟真的有办法能帮上涵影,什么条件尽可以提出来。”
这话他上一次提还是快两年前在列祖列宗的排位面前。
······
“涵影的亲事我同老盟主早就已经定下来了,你在这里闹什么脾气?”顾子安站在他身后斥责。
顾青林跪的笔直,少年心气想也不想地回过去:“阿姐连见都没见过那个什么白云庄主,就要嫁给他,这算什么?爹为了自己的地位,还是为了神剑宫的名声卖了阿姐。”
顾子安:“她也是我的女儿,白云庄主长得一表人才,名声也不错,嫁过去还能委屈了不成。”
顾青林捏紧拳头,愤恨道:“什么一表人才,就是个生意人,哼!我听说连武功都不会,他怎么配得上阿姐!”
顾子安难得发了脾气,手里折扇在顾青林的头上用力敲了一记:“不会武功怎么了,人活一世,能平平安安才是本事。”
顾青林:“所以父亲为了太平,能心甘情愿地归顺一个新上任的武林盟主,神剑宫不问正邪这么多年,逍遥自在,都好好的,也没落到别人欺负的地步,父亲就急急忙忙地要去走什么江湖正道了。我看这是以后都别想太平了。”
顾子安:“你还太年轻,很多事不需要明白。现在不比当年,陈毅是有真本事的,江湖纷争总是要有个了断,逃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与其等到那个时候,不如早做打算。”
顾青林一直识大体,虽然有些小少爷的脾气,但都能被顾涵影管束的很好,自小就对神剑宫的铸剑传奇和中立自在的身份心神向往,在兵家武器上也颇得顾子安的真传。
一度认为日子就这样平静下去,有父亲和母亲,也有阿姐,自由自在。
这回连阿姐也管束不了他了,因为阿姐要嫁人了,还嫁的是个没见过面,一点儿武功都不会的生意人。
“那是父亲自己打算,我干涉不了,但是阿姐的亲事,我绝不会同意。”
顾青林仰首定定道:“那人,恐怕连刀都提不动,阿姐还会几套护身剑法呢,难道要让阿姐来保护他吗?”
“他堂堂一个白云庄主,有陈毅和萧鹤在,会不会武功有什么要紧的。”
顾子安将排位上燃尽的香重新换上新的:“你跟涵影的感情深,爹明白,可是爹没办法一直护着你们。连你都知道涵影需要人护着,爹怎么不知道?她嫁给白云庄主,这辈子才能平平安安,你当好你的神剑宫少主,听从盟主的调配,出不了错的。”
顾青林看着点燃的香缕缕生烟,排位上的字被罩的模糊不清。
心口突然被什么抓着往下坠,他朝着排位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磕的额头发红。
尚有些稚嫩的脸上面色沉着,道:“父亲,你说的我都听,我什么都可以听,但阿姐的亲事,我不同意。我不愿意她离开神剑宫,我将来是要继任神剑宫主的,我也可以保护阿姐,用不着那些个白云山庄、武林盟主······我的阿姐,我自己来护她,我能保她一生平安。”
顾子安面对他眼中的坚定赤诚,一时不知再如何教训,却又隐隐有些异样的直觉。
顾青林就在他夹杂探寻犹疑的目光下,那么直挺挺的跪着,房间里都是焚香的味道,宁静又庄严。
“你······”
“是。”顾青林望着他,打断了父亲也不知如何开口的问话。
然后一字字道:“我喜欢阿姐。”
“我不要那些别的谁来照顾她,护她,我要她一辈子都在神剑宫里,在我身边,我要她嫁我为妻。”
“我能······”
顾子安突然在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这是他第一次看世人嘴里君子为人,温润尔雅的父亲动怒。
“你能什么?!”
顾子安厉言:“你知道自己是神剑宫少主,还敢说这些话?她是你的姐姐,你,你再说一遍你想干什么?”
顾青林脸上火辣辣地,疼已经难以察觉,只感到一片热辣,火烧火燎,头被打的歪向一侧,喉咙里好像滚了满满的酸涩,被他强压下去。
他再弯下腰,这次将额头磕破,音量不减地说:“我说我要娶阿姐。我要她嫁我为妻!”
已经忘了那天父亲在祖宗的排位面向是怎么对自己出手的,父亲留着余地,仅仅让他内脏受了点伤,断了一条腿骨。
从小到大,第一次挨打,顾青林就足足在榻上躺了一个月。
若不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儿子,顾青林觉得自己被打死也正常。
“顾氏有郎君,神剑出江南。”顾青林靠在床榻上低低念了一句。
顾涵影刚端着药碗进来,听见后笑了笑:“还在想受罚的事?”
顾青林也笑了,不过有些自嘲般,他对阿姐说:“你看,他们都说神剑宫主多么的翩翩君子,好脾气,好样貌,要是知道他打气人来这么狠,估计眼珠子都会掉出来吧。”
“你好好的,非要跟他犟什么。平时有些脾气,心气也高,父亲都是由着你胡闹了,这回也好,长个记性。”
顾涵影吹凉了汤药,舀了一勺喂给他。
顾青林手里还拿着兵器图谱,张嘴喝下去眉头皱成一团,委屈
“当然是苦的。”
顾涵影道:“大夫说了,这次的药最苦,问我要不要加两味甜甘的调和。”
顾青林咂咂嘴,要不是忍着,都想吐出来,唇齿间都是极苦的药味,反问:“那怎么不加?”
顾涵影歪头笑了下,有点得意:“就是不加。这么好的机会,让我们的神剑宫少主好好吃吃苦,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跟父亲对着来。”
“你······!”
顾青林哽着一肚子苦水难言,拿着图谱就往阿姐的头上敲,还要去拆她的发髻珠花,顾涵影手里端着汤药躲了好几次,生怕撒在他手上的腿上。
一切都如同以往一样,阿姐不知道那天他为何受罚,能让父亲勃然大怒。
列祖列宗的排位,他断了腿,趴在地上咬着牙擦了一遍又一遍。
宁州的天气很好,那天刚好还是春光无限,在能把他苦的想吐的汤药里面,都有院子里的花草气息。还有阿姐手上的银镯,是他拿了仓库里的原料,自己一下下打出来的,他手艺是不错的,镯子很衬阿姐,也晃的他眼花。
打打闹闹的床榻间,除了浓厚的草药味,还有阿姐喜欢的桃花香。
阿姐的笑他还记得清清楚楚。
阿姐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后来母亲因病离世,父亲离世,阿姐渐渐地,就那么突然一下成稳了一样。
一样的爱管束他,就是很少跟他开玩笑了。
父亲葬礼上,来奔丧的远亲说,阿姐越发像半个主人家了,不愧是神剑宫的大小姐。
他没办法接受阿姐去嫁给白云庄主,却也不得不顺从父亲的遗愿,去让他们自己上门提亲。
更重要的是,他被打断腿的那天,不止大逆不道地说了要娶阿姐。
也从父亲的嘴里知道了,阿姐,原来是自己的亲姐姐。
呵呵······
“顾氏有郎君,神剑出江南。”
从小就听父亲的传闻长大,听说年轻时江南大小门派的姑娘都对顾子安倾慕有佳,阿姐的出生,出现,都不过是一个错误而已。
第42章 赴险
窗外有落叶垂下来, 楚欲得了答案正撑着脑袋看顾青林出神。
直到萧白舒碰了碰他的胳膊:“你好歹收敛一点。”
“我不看他,难道看你啊?”楚欲笑了一下。
顾青林闻声收回思绪, 自从顾子安离世之后, 他被诸多要务缠身,身边也少有能坦言的人,就连顾涵影的身世也只能埋进肚子里。
承认喜欢自己阿姐这件事,甚至在重重压力之下, 隐隐给他带来一丝逆反的畅快。
“我能看出来你本事不浅, 涵影的身体还能恢复如常吗?”他稳住心神发问。
楚欲一向爽快, 这时面对萧白舒同样的询问目光, 突然有些犹豫:“没有差池的话,以大小姐现在的情况来看, 维持现状应当最好的, 如果实在医不好,就别医了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顾青林神情僵住,目光突然凌厉。
“这张方子,治标不治本。”楚欲说着看了眼萧白舒,“陈毅的确是尽力而为了,但大小姐恐怕不是神智不清那么简单。你同她相处这么多年,应该也能感觉到, 大小姐的身上,很多时候并不是寻常人的状态。”
他还暂时猜不出来, 神剑宫的顾涵影、下蛊的玉镯、白云庄主、顾青林、甚至顾子安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也不想将那晚所见和盘托出, 不过顾青林能让人将窗户钉起来,多少也能察觉出点异样。
只不过他以为顾涵影只是受了惊吓疯了而已。
“你有办法。”顾青林直直看着他。
顾涵影确实不同以往, 就比如,她是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动物,以前也养过好几只,自己还喂过逗过,现在知道生了病,每次喝下带着一碗碗血腥气的汤药,居然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知道这药引子是什么,只是自己一直把这些异常当作是阿姐长大了,能身兼重任,所以摒弃了这些喜好。
现在被人提醒,很难不去深究。
楚欲点醒了他,却对他的请求不置可否。
顾青林还想说什么,被萧白舒打断道:“他不愿出手肯定有他的道理,宫主与我们坦诚相待,他也不会刻意隐瞒。眼下神剑宫还要排布屠村的事情,他也算是我的人,宫主先去处理要务,我会劝他的。”
顾青林拿过药方,盯了一会儿上面的字迹,将纸张重新叠好,放进锦囊里。
“萧庄主不用叫我宫主,如不介意,叫我名字就好。”
“好。顾公子。”
萧白舒顿了顿,才选了个稍微恰当的称呼。
·
“你既然已经问到那一步,为什么不肯帮他?”
顾青林刚走出院门,萧白舒就向楚欲开口。
“我帮不了他。”
楚欲起身,翻上房梁将手帕包裹的玉镯取下来。
放在桌面上,重新借着阳光打量:“他要是知道,他心心念念的涵影,没准早就已经不是那个神剑宫的大小姐了,还不如像现在这样,过一天算一天。”
“一点办法也没有?”萧白舒问。
楚欲把镯子往自己手上套了一下,发现戴上还算合适,却怎么看都十分的不舒服。
明明是根据男子的手腕打造出来的玉镯,他的手腕精巧,皮肤白皙,因为练了特殊的心法骨骼修长,那翠色的手镯却在他的手腕上有些诡异的味道。
萧白舒也注意到了,却很难说出来不自在的地方在哪,楚欲突然一把取下来,玉镯的内侧有什么东西猛然消失。
跟昨晚用烛火照出来的一样,不过因为在光照下伪装成了通透的光泽。
“没有。”
楚欲回道,“要是哪一天,我因为帮萧庄主试毒葬送了性命,萧庄主可别忘了你刚刚那句‘我是你的人。’”
他将玉镯重新包好扔上房梁,半真半假调笑:“这里面类似蛊虫的东西是活物,你也看见了,这些天我可是日夜将它带在身上,说不定这东西已经钻进我体内了。如果我当真命丧黄泉,就有劳萧庄主来亲手为我刻上碑文了。”
萧白舒回想了下,才发现刚才确实说了这么句话,好端端地被曲解成这样,他转过头想斥一句,却发现楚欲面上的神情并不像玩笑。
继他们二人发现异常之后,楚欲甚至还远远地将这东西抛上房梁,他原先只当楚欲是怕被人盗走。
“谁让你带在身上。”
楚欲:“萧庄主的定情信物,我不贴身带着,难道还要像你一样借花献佛转手赠人?”
萧白舒:“那是你抢的,不是我送的。”
楚欲:“我不管。我到手了就是我的。”
“毫不讲理。”萧白舒轻轻斥道。
楚欲全然不在意,猛然凑近他耳边低声说:“我发现萧庄主也挺聪明的,怎么一点儿也不好奇,为什么顾青林突然对你这么亲近。”
“怎么就亲近了?”
萧白舒问出口,也发现了,顾青林今天确实对他的态度大为转变,亲近谈不上,至少不会冷着脸了。
回头就看到楚欲放大在面前的脸,肩上还搭着他一只手肘,那得意的神色让他直觉没什么好事。
“你说。”
楚欲笑了笑,跟饭桌上对顾青林一样,凑首悄声说:“因为我早上跟他讲,‘放心吧,萧庄主不喜欢女人,昨晚同我折腾得太久,今日身体不便,实在是赶不了路。’”
萧白舒愣怔片刻,才明白过来,难怪楚欲早上要大大方方在自己的房里应声。
可这种借口
“也亏你能想出来,不知羞耻!”
楚欲应声放肆笑出来,随手往萧白舒脸上蹭了一记:“不然他怎么愿意坦诚相待呢?一物换一物嘛,你猜是神剑宫主喜欢同宗阿姐更像传闻,还是白云庄主有龙阳之好更让人咂舌?”
萧白舒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楚欲。”
楚欲立即应声:“哎!”
“给我滚!”
人是滚得没影了,连房门都帮他关上了,但那爽朗干脆的笑声,萧白舒听起来却觉得愈发讨厌。
龙阳之好
光是这四个字就能让他没眼去看,不想听。
虽然当今也不算是稀奇,但总归还是放在自家院子处理的私事,拿到外面去说,还要堂堂正正地做出来,就算萧白舒不入江湖,也能知道那些人会怎么在背后指指点点,就像小时候说他是个废物,不会武功一样。
那些来往的商贾也会换个眼色看他,看白云山庄。
他活到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一点肯定,白云庄主,克己守礼,经商盈利的一把好手,也会被打破。
以往他是不会想这些没有边际的事,但从楚欲嘴里听起来,不知何时起居然在心里盘算过一遍。
果然跟不正经的人呆久了,心智都会受影响。
·
子夜。
萧白舒穿着一身不太舒服的墨兰衣衫,一手紧紧扶住树干低问:“我自己有衣裳,为何非要穿你的。”
“我们这是埋伏,大晚上的要穿的跟上街一样吗?”
楚欲一手拍上他的后背,萧白舒险些掉下去,十分想双手抱树,但又碍于面子,总觉得不好看。他的言行举止都是从小根据白云山庄当家人来做的,现下怎么看都有失体面。
“那也不必连中衣也穿你的。”萧白舒忍不住道。
楚欲看上去身型硕长,体格微微偏瘦,笔挺的腰身后背尤其利落,没想到衣衫自己穿上居然也算合身。用料也是极好的,中衣的料子比外衫还要好,跟他自己的相比也不差分毫,还更为轻盈保暖。
“你又没有内力,我的外衫太薄,不穿个保暖防寒的,宁州夜里潮气重,丛林当中水露更多,萧庄主想早早地就染上风寒吗?”
楚欲说这话时并没看他,只专心盯着废弃的村落周围,一只野兔窜过去也没放过。
萧白舒却总难以忽略,贴身的衣物是别人穿过的这件事。
他从小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没有少爷脾气,但还有些白云庄主的性子在。
也不知道楚欲这衣裳洗没洗过,他都能闻出来一点点说不出的异香。
不是香粉,有点像是草药,又不完全是,若有若无的一丝,他举起袖子嗅了嗅,想认真分辨,只有青草般沁脾的清新感觉。
楚欲听见动静,分出一眼看过去,奇怪道:“萧庄主,大可不必,这衣裳我是来不及都洗过,但也不至于脏。”
好像心里话一下被人戳穿,萧白舒的脸在暗夜里有些发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我只是奇怪,你的衣裳料子,不像是见过的。”
“哦。”
楚欲直白道,“是燎南那边的蚕丝银缎,送皇帝的时候我顺路看见了,觉得不错,就拿了几皮。”
“拿的?”萧白舒蹙眉。
楚欲笑了下:“郑州知府留得太多了,我看他也用不完,就帮他消耗一点。”
萧白舒自然明了:“这叫”
话还没说完,楚欲就不知从哪摸出来三只暗器,交到萧白舒手里:“你也没武器防身,等会儿要是被人近身,就拿这个。”
萧白舒拿到手里就发现这形状:“孤鸢堡的暗器。”
楚欲:“识货。生意没白做。”
萧白舒:“这暗器,有毒。孤鸢堡剑走偏锋,频频和魔教纠缠不清。”
“萧庄主不入江湖,知道的还不少。”
楚欲也坐在树上,脑袋只往他那侧一靠,手都懒得抬一下,理所应当道:“多谢萧庄主关怀,神剑宫里什么没有?”
“你,偷的?”萧白舒终于把这话说出来。
楚欲没一点儿不好意思:“这不明摆着吗。”
萧白舒也知道了,这人是没一点儿自觉:“真没浪费你的名头。”
突然前方田地里废弃的屋顶上落下来一块瓦片。
房屋无人打理,又经过屠杀,落下砖块本就正常,楚欲却瞬间捂住他的嘴。
感到萧白舒自觉放轻呼吸,身形僵住不动,楚欲才慢慢松开手。
紧紧盯着面前的一片荒地,接着慢慢阖眸。
萧白舒还有话想问,侧脸却见楚欲已经闭上眼。
在武功上,他对楚欲深不可测,用来奢侈浪费的内力,有种没有原因的信心,以至于楚欲没给他解释,他也认为自有缘由。
很多时候他甚至还觉得,楚欲的武功和内力,都已经同他本身化为一体,端起茶杯热茶,被褥里取暖,拿起湿透的手帕已经被内力烘干
这些都不是有意为之,控制自如几乎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
他在自己兄长的身上,都很难见到。
不知道楚欲和兄长一战的话,谁的功力更胜一筹?
手心里有痒意划过,萧白舒才回过神来。
“分心。”
“若什么 有异。”
“抓紧我。”
萧白舒跟着那滑动的指尖在心中一字字默念。
刚将飞跑出去的思绪收回来,楚欲就让他——分心?
若什么有异样,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才分辨出来,是“我”字。
“若我有异”。
楚欲也会有异样吗?
萧白舒原本已经快要肯定他的武功,现在又横生出怀疑来,楚欲敢单枪匹马的过来埋伏,居然也是有所顾虑的吗?
可自己连武功都不会,为什么楚欲认为他会有异样,而不是自己?
抓紧我。
要怎么抓紧他?
刚想到这时,楚欲竟然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从袖口上割下来一条布料,切割完整的五圈展开,墨兰的布料绑在眼睛上完全阻隔住视线,脑后还能垂下来两缕发带似的。
萧白舒感到身旁有动作才发现自己的袖子少了一半。
不知怎么就想到,楚欲要是想趁他分神时杀他,也尽可以做到这般神不知鬼不觉。
耳边有悉悉簌簌的声响,很像是草丛被人踩过去。
但眼前确实一片宁静,甚至有些死寂,萧白舒只要想到这片地底下,全是那些惨死的无辜村民,就连这一草一木都透出来诡谲,
他和楚欲来得比顾青林晚,楚欲让他分心,此刻他就只能移开视线去想,顾青林在哪?
可惜四周除了枯草被踩踏的声音逐渐加重,他连个影子也没看见。
背后没来由的发凉,说完全不怕不可能,他从未置身在这样诡异的地方,而且还是在明知道危险重重的时候。
身为白云庄主,他不怕死,可在心底里,他也有资格害怕。
这和那些为了洗髓易骨散来杀他,威胁他的人,完全是两回事。
那他是为什么还要来赴险?
明明自己不是江湖人。
好像是因为
楚欲来时告诉他,留在山庄很危险。
可在这里,也一样的危险。
不过多了一个楚欲在身边。
又好像没有原因。
他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跟着楚欲一起过来了,因为来时那天,楚欲出言调侃他,提过要来查看一番。
草丛碾压的声响几乎就在他们树底下,萧白舒再没办法去分心了。
比起能看见,这种明知道危险靠近,却自己暴露在明处,对对方一无所知来的更可怕。
余光发现楚欲的脸上面色平静,而他自己的鬓角都有层薄汗渗出来,后背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夜风凉得很,把那些让人心慌得杂草声吹到耳边。
那是屠了整个村庄的人,弯刀下的冤魂都还没散,别说是一只活物,他甚至还食人肉、喝人血,连尸体也不放过。
萧白舒嫉恶如仇,有武功傍身也想要惩恶扬善,但现在他手无寸铁,四周被杀戮的怨气和难以想象的惨状像一张巨网,铺天盖地地从夜幕中张开,将他跳动的心脏缚住。
指尖忽然有温暖的触感传来,一寸寸穿进指缝里,再交错上。
楚欲身形未动,悄无声息地抓住了他的手,十指虚虚相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1-31 22:59:15~2021-02-02 05:55: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jenki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暗夜
手心的温度跟凉夜完全相反, 萧白舒手臂迟疑片刻才握上去。
“咻——”
树木粗壮的主干微微抖动,几片阔叶从萧白舒面前飘落。
他抬起头, 跟随一阵劲风同时到来的是瞬间闪过面前的黑影。
还没待他看清, 又是一箭深深扎进他耳侧的树枝里。
楚欲还在身旁纹丝不动,蒙眼的布带从空气里漂浮垂落,证明刚才那一眼黑影没有看错。
对面的丛林里突然燃起了火把,一阵躁动。
“来了。”楚欲轻声。
应声而起的是隔着田地的传过来的兵器交接, 刚燃起的火光明明灭灭。
楚欲靠耳力辨别出顾青林这次带了不少人手, 居然足足有二十个人, 原地不动的时候他也不能完全准确的点出这些人数和方位——这些人都是神剑宫的养出来的高手。
不过比起这些, 他还有心思歪过去在萧白舒的耳边说话:“萧庄主的手心都出汗了。”
萧白舒也是这时候才发现紧张到冒汗,不太自然地说:“刚才他就在我们身边, 我又不会武功, 当然会不自在。”
楚欲有些意外,萧白舒嘴硬的程度居然会承认自己害怕?
嘴上却是奇怪,低声道:“你这话的语气······”
萧白舒看他:“怎么?”
楚欲瞬时笑起来:“好像我。”
萧白舒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怔忪片刻,没再接下去。
“啊——!!!”
“火!着了!”
“在哪!”
“死了——就是他,他来了!”
······
萧白舒按耐不住,想要看个究竟,但是楚欲迟迟没有动静。
“那边应该是神剑宫的人, 我们不去看看吗?”他问。
楚欲反问:“那本来就是他们神剑宫的家务事,萧庄主真的想去吗?”
说话间, 对面的荒草燃起来连天大火,冬季里无人打理的荒草堆火光冲天,把黑夜都照亮。
那些惨叫听起来格外刺耳, 萧白舒似乎忘了自己不会武功这事,楚欲这时好像也没有将此放在心上。
“去看看吧。”萧白舒道:“顾青林肯定也在, 看不见就算了,既然看见了,总不能装聋作哑。”
“你对我真自信啊。萧庄主。”
楚欲跟自言自语样低低说了一句,听不出语气。
“别让他跑了——”
是顾青林的声音。
楚欲听到这儿的时候,起身踏了一脚树枝凌空而起,萧白舒下意识抓紧他的手,另一只手和身子都没着没落地往下掉,楚欲在半空旋力侧身,面对面地搂住他的腰。
萧白舒来不及去细想,倒吸口气,眼前被火光照亮的天地变换了几幕,他亲身体会到楚欲仅仅靠着内力和招式送劲,除了起步之外,根本没有借助太多的外力就将轻功用的轻松自如。
还带了他这么大个身形并不瘦弱的男人。
这根本就超出了当今寻常人士的武功范畴,高手两个字可能都匹配不上。
“谁?”
顾青林一手持剑,看远处的赶来的身影分出心来发问。
这一分神,身后一把弯刀朝着他头顶砍下来,快得只看到被火光照亮的刀刃。
顾青林就地一滚,地上插进去半截弯刀,刀柄还在晃动,却没有人现身,他的衣摆倒是被砍下来一块塞在落刀的坑里。
萧白舒也看到了这一幕,眼见那团他见过的黑影在地上一晃,弯刀已经没了。
顾青林严正以待,看清他们过后无暇顾及,鬓角上已经留下来汗水。
大火在他四周蔓延,温度灼人,他的鬓发也有些凌乱,两侧垂下来落发,显然是已经经历过一场搏斗。
楚欲带着萧白舒停在靠近火焰的一个房梁下面,隔离了大半的热气。萧白舒这才看清地上已经躺了七八具尸体,剩下一些人正站在离顾青林好几丈远的地方,分布在没有火烧的每个出口。
看样子不是退缩,是顾青林下令让他们在四周围堵。
楚欲松开他的手就往里走,萧白舒下意识一把抓住他:“你干什么?”
楚欲:“我去看看。”
他这话说的跟“我去集市上逛逛”一样自然。
萧白舒看着他蒙住的双眼,总觉得不放心。
“东边!”顾青林突然喊。
有人应声向东边聚拢,骚动就快到他们眼前。
顾青林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刀,对着一片模糊的半空中掷出去。
“嘎······”
嘶哑的声音跟喉咙破了一样,几滴鲜血从上面滴下来,黑色的影子才定住身形显出灰袍。
楚欲呼吸一滞,踩了下地面就起势冲过去。
他的听觉异于常人,靠听觉辨别方位本身对他来讲更为清楚,但是他心里的怀疑坐实之后,这完全无济于事,因为这个灰袍人的动静除非是惊扰了风,不然根本没有响动。
四周气流忽然极速流动,他当空踢了一脚,脚底实实在在地踹在了灰袍人的身体上。
不想靠近火源,热气流动会影响他的判断,那人却已经落在了顾青林的周围。
楚欲落地,并没有主动出击。
顾青林看到他出现,对他蒙着眼睛没有太多意外,只是将地上的一把剑踢过去,楚欲没有去捡,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耳畔。
微风拂过,他猛地弯下腰,带血的弯刀贴着后背滑过去,顾青林使剑,扑了个空。
火光晃得他的眼睛热辣辣的疼,但是只有在这里,那个人才会露出破绽。
这把火不是顾青林点的,是那些点了火被杀死的下属,火把倒在地上烧起来的。反而把四周的情况照了个清楚,身上的灼热尚且还能忍受。
他之前在夜里,连那个灰袍人的影子也没捉住,现在有了机会,下定了死手要速战速决,再不能让他跑了。
楚欲在原地侧翻了两下,顾青林看到灰袍人的残影,挥剑去追,几番下来有两三下都触到了灰袍人的身体,都被跑了。
只有一些血液滴下来。
渐渐地,他也开始奇怪,那灰袍人,刚才还在对着他们大开杀戒,自己也是奋力一战,需要拿出来毕生所学跟他抗衡。
可是自从白云庄主带来的这个护卫到场开始,灰袍人的所有行踪都是围绕着他。
他并不能完全解出来灰袍人这种突然现身的行踪,甚至说他历览过各种大小正邪门派的武功招法,这个灰袍人近似轻功又不是轻功的行踪,不在任何一个门派上面。
正因如此,顾青林不能肯定,灰袍人是不是刻意地不想杀面前这个护卫。
毕竟跟自己出手的时候,每一刀都是杀招。
那把弯刀,甚至还是方才从自己的身后神不知鬼不觉的抢走的。
就是那把屠村所用的,血迹斑斑的凶器。
楚欲平底起招,却招招都是避其锐气,在顾青林看来毫无章法,只全然为了躲掉灰袍人的攻势。
萧白舒偶尔能看到楚欲周围的残影,就连他也开始奇怪。
楚欲简直就像是,在刻意回避。
而那灰袍人当着顾青林的头顶一刀,胸膛一刀,他虽然没看清人,但都还能看到刀锋最后留下来的势头,对待楚欲却像是,只想接近,而不是杀人。
他们难道······认识?
萧白舒有了个荒唐的推测。
不然他实在想不明白,这种生死关头,他和灰袍人为什么都不下死招。
楚欲这回被逼到快要触地,索性伸手在地上的血迹上拭了一抹。
那灰袍人的血迹染到手上,有浓重的血腥味,心脏跟着在胸腔里重重地砸了一下。
一时恍惚,右腿没跟上力道,他朝着火光滚过去。
萧白舒瞳孔放大,想也不想的把手里的暗器扔出去。
没有中,也算是意料之中,尖端还扎进了一具尸首的腿里。
这个距离,没有弓箭,也没有内力,不中是正常的,萧白舒还是暗叹口气。
看着楚欲在滚进火光时,撞到那具尸体的头停了下来。
顾青林趁势出手,提前一步朝楚欲的位置刺过去。
一直行动诡异的灰袍人这次居然没有再躲,只是预测错了方向,长剑只扎进了灰袍人的手臂,让他手里的弯刀掉在地上。
浓厚的血腥味跟着灰袍人身上诡异的阴寒逼近楚欲,手刚抓到楚欲身上,就被楚欲蹬地而起,反身踩在地上。
他胸口起伏,连脸都没有朝向灰袍人。
地上发出几声粗哑的咳嗽样的声音,楚欲受烫一样立刻松开了脚。
灰袍人赶在顾青林补刀之前从楚欲脚下溜走。
顾青林这回勉强看了个清楚,那是四肢着地的姿势。比起那些野兽动物,更像是昆虫一样爬行。
不过是这样的爬行,居然能让这么多高手都抓不住。
这发现让他毛骨悚然,甚至比发现屠村的惨状还要心惊。
他突然意识到,他交手的人,这种姿态,根本不像是正常的人发出来的。
屠村已经是恶到极致,还是这样一个姿态奇怪的人做出来的。
顾青林才十七岁不到,没在江湖上闯荡,自认为阅历也不少,得益于神剑宫对各门派的交易和藏书,现在面对未知的事物,在义无反顾除恶上面多了丝恐惧。
这反而让他将继承于父亲的鸿羽剑握得更紧,势必要一朝除恶。
楚欲始终没有亮出武器,萧白舒和顾青林都有些奇怪。
只见他站在那里,蒙着眼睛,头却偏向一侧,看不见脸,却看到脸上的神情认真。
萧白舒还在想这个姿势好像在听人说话一样,突然从屋檐的阴影下站出来。
避开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火堆,一口气冲到楚欲跟前,伸手将他用力拉离了火堆边缘。
热浪只不过一瞬间,就足矣让他面部发烫,他不知道楚欲怎么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想拉着楚欲离开火光周围,楚欲却像跟不上他的步子,脑袋还是微微偏向一侧。
身后有刀剑相撞的声音,萧白舒回头看,一直不肯露面的灰袍人这时完全暴露出来自己的行踪,跟顾青林对上了。
只一眼,两人居然还能有头有尾的过上几招。
萧白舒见楚欲的异常,顺势将他拉到旁边的大树后面。
“楚欲。”
萧白舒不知道哪来的心慌,郑重喊了一声。
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甚至猜测了楚欲也许真的在听谁说话,就像那个灰袍人,只是他们找不到他的位置。
但楚欲不一样,楚欲的武功是能听到的。
为什么还会那么乖乖地站在原地去听?
“楚欲!”萧白舒拍拍他的脸。
“若我有异。”
“抓紧我”
······
萧白舒脑子里闪过之前楚欲跟小孩子一样在手心里写下来的字,耳边还有兵器不断碰撞的声音,火焰越燃越大,他只是离近了一瞬间,到现在还被热浪笼罩。
伸出去的手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拉住楚欲的手,学着楚欲先前的样子十指相扣。
却比他抓得要紧很多。
“你是谁!”
顾青林少年气未脱的嗓音被大火烤得发哑,发现灰袍人的怪异之后,在交手间问出来。
对方招式里面,居然都将他的招式拆的七七八八,但又不完全是神剑宫的剑法。
留给他的只有每一步都是杀机的弯刀。
“萧庄主。”楚欲背靠树干,突然出声。
萧白舒一边盯着顾青林那处,一边回头看他:“你怎么了?”
“我去。”楚欲道。
那声音轻飘飘的,萧白舒一点儿也不觉得是没事的样子,但是楚欲周身连衣服上都没被划破。
“你去哪里?”他问。
楚欲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松开他的手,转身就朝那片火光走过去。
萧白舒怔在原地,脚步跟定死一样踏不出去。
他不会武功。
楚欲和他都好像不在意的事情,这时候完全足够拦住他的脚步。
他对楚欲武功那种没来由的信心明明可以在异于常人的轻功上更添一层,但刚才的事情让他多了点别的担忧。
那个样子,绝对不正常。
楚欲的脚刚踏出去,几乎是同时,灰袍人就有了反应。
也不顾顾青林的剑势就要过来,楚欲跳了半步,出力一脚踢上树干,发泄一样比平时多了几倍的力道,向另一方翻身出去几丈,将灰袍人引得跟过来。
脚刚落地,身后是长剑刺入皮肉的声音。
沉闷又清晰。
那剑很利,楚欲尚存的一半意识在想。
他没有回头,身后只有顾青林一个人脚步声。
鸿羽剑当灰袍人的心口正中穿过去,顾青林一步步走近,手握剑柄抽出来,血液洒出来落在他的衣服上。
他又持剑从后走到灰袍人的面前,剑尖上的血很快流下去,眼看着灰袍人还立在原地,喉咙里又是那种难听到刺耳的嘶哑气声。
“喀······咳咳·····”
见他始终不肯说出一句话,顾青林毫不犹豫朝他颈侧的命脉处砍下去,长剑一挥,居然空了一下,朝下偏了两寸撞在锁骨上。
手中落空的瞬间他也有些讶异,很快就势加重力道斩断了锁骨。
还未拔剑,灰袍人的身形靠着他长剑的支撑没有倒下去,头顶宽大到遮住整张脸的兜帽被剑锋压地落下去。
原来是因为发髻很高,所以将身高显得多出来几寸,自己那剑才空了几寸。
那差点被砍的脖颈也细得如同女人。
等顾青林的目光从砍断的锁骨移到脸上时,握剑的手僵在原地。
不远处的火光被突然刮来的一阵大风吹偏,照亮了灰袍人的脸。
那是,顾涵影。
是他的······阿姐······
不过看清楚的一霎那,天地全部失色,什么东西在脑海里轰然坍塌。
被大火照亮的黑夜都变成了一片纯黑,只有手里的鸿羽剑斩在顾涵影的身上。
那身体的胸前,已经全被心口涌出的鲜血打湿,灰袍染的全是深黑的痕迹。
他却能看到那些都是鲜红的血痕,还有锁骨上淌出来的血······
好多好多,一大半都顺着父亲的鸿羽剑,顺着自己手里的剑柄流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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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生离
“阿, 阿姐······”
顾青林低低喊了一声,听不到那些属下赶过来的脚步声, 火堆将枯草烧的噼啪作响, 大风吹在脸上,才后知后觉脸上是凉凉的湿意。
他动动手指,发现握剑的手已经不受控制的在微微颤抖,那剑还深砍在顾涵影的锁骨里, 少年脸上面无表情, 巨大强烈的惊惧席卷全身, 连一个像样的哭泣的表情也做不出来。
顾涵影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至亲, 他曾经恨过父亲,为什么把旁支过继来的阿姐, 一句话就变成了他的亲姐姐!
他从小作为神剑宫少主, 顺风顺水,犯了错闯了祸,连责罚都不曾有过。
直到母亲和父亲相继离世,直到他不得不把自己喜欢的阿姐,遵循遗愿的送去白云山庄做亲,方才知道苦楚滋味。知道自己的肩膀上要扛起来神剑宫。
顾青林想将手中的鸿羽剑拔-出来,却害怕起来, 他用父亲的剑斩了他的亲姐姐。
这段时间在胸中积压的愤懑,和充斥全身的哀痛混杂在一起, 利刃般搅动心口。
顾青林怎么也忘不了他刚才的杀心,他亲手杀了顾涵影。
他杀了,一度想娶她为妻的女子。
也是他最后相依为命的至亲。
以后神剑宫里, 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咳咳······”
顾涵影的身体在没有剑势支撑时向后倒去,相距已经三丈远的楚欲也突然猛咳了两声。
喉咙里有发苦的血腥气一股脑冲上来, 头重脚轻地也同时后退了一步,赶过来的萧白舒听见动静直接上前接住他的后背。
“怎么回事?”
萧白舒看了眼地上倒下去的灰袍人,情急之下将倒在他胸前的楚欲搂住。
回头一眼就认出来是顾涵影,她脖子上都是一直在流出来的血,但那张脸还是白白净净的。
“神剑宫的人,怎么是她?”萧白舒又问。
楚欲没回应,狠狠咽了一口,把漫到喉咙口的苦涩铁锈味道压下去,将蒙上眼的布带抽下来,本就肤色白皙,额角冒了层细汗,脸色也在昏暗里看不出异常。
“抱够了吗?”他稳住脚步后,又是那副带点调笑的腔调。搭掌给自己压了压脉搏,才说:“萧庄主别这么热情,我都要误会了。”
不说话还好,一开口萧白舒就想松开手把人扔出去:“你还有心情不正经,看来是没事。”
楚欲没应这话,站直身体,朝他伸手:“孤鸢堡的暗器。”
萧白舒从袖子里拿出来一支给他。
“你用了两支?”楚欲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耳力。
萧白舒只淡淡“嗯”了一声。
楚欲还是心存疑惑,看了眼神情未变的萧白舒,拿着暗器走过去,步伐一如从前。
站在顾涵影还没合眼的身体旁边,楚欲抬手就把鸿羽剑从锁骨里拔-出来。
“你干什么!?”顾青林发怒。
他一直守在顾涵影的身侧,一动不动,就像是也跟着没了魂一样,这下猛抬起头出手要去扼楚欲的手腕。
楚欲没有防备,但以他的根基居然也慢了一拍,被顾青林抓住小臂的衣料。
“人死不能复生。”他道:“你不想知道她怎么死的吗?”
顾青林怔住。
楚欲拉回自己的衣裳,随手将那把染满血的剑扔在一旁。
弯下腰去将顾涵影的肩膀抓起来,跟过来的萧白舒看出来他有意避开被血浸透的那一侧,但剑身-抽-拔,锁骨处连接的动脉,在心脏还没彻底停滞之前,喷出来鲜血飞溅在楚欲的脸上。
当下楚欲面上的神色就沉下去一分。
“你放下她!”顾青林回过神来就要去争抢。
失去阿姐的悲哀还紧紧死抓着他,就要看着阿姐的身体被这样对待。
楚欲这次却没有松手,同他僵持不下,突然道:“如果你想要给她报仇,就别再浪费时间,过了两刻钟,神仙也救不了她。”
接连的话让顾青林已经忘了去细想,他也来不及去分辨这种种纷乱。
“涵影不是·····她还能活吗?报仇,难道不是我,我亲手······”
他实在说不出口,却也没再拦着楚欲,脸上湿乎乎的泪痕,动动唇瓣开口,风一吹,就像又添了新的。
“不是。”
楚欲扶起顾涵影,也半蹲下去,暗器在手里打个转,突然朝顾涵影中剑的心口刺进去。
顾青林睁大双眼,行动快过想法,拿起剑就要朝楚欲砍过去,萧白舒也惊讶至极,身体自发反应般出手拿暗器挡了一下。
那剑势凶悍,但生猛直接,没有招法,萧白舒靠自己纯粹的力气生生接下来,逼得踉跄了半步才站稳。
楚欲听见生铁碰撞的声音,有些意外。
手底下的顾涵影极为痛苦地低低□□,跟平时的音色一样,再不是嘶哑怪异的状态。
顾青林顿时看过去,一把扔掉斩杀过她的鸿羽剑,伸过去的手对着顾涵影就开始发抖,难以置信去碰碰她的肩头。
“阿姐······”
他不明所以地看看楚欲,又看向好像真的获救的顾涵影,还带着泪水未干的沙哑,轻轻地小声喊道。
顾涵影却不看他,将脑袋直接转向楚欲那侧,无神的双眼渐渐地活起来,朝楚欲露出个足够明艳媚人的笑。
萧白舒在身边一时觉得颇为眼熟。
以前他怎么也想不起这个神剑宫的大小姐和他发生过什么联系,现在一下就能回忆起来。
这笑跟他和楚欲一起来山庄那天,顾涵影穿着火红色的罗裙出来见他时一样。
他不会刻意去打量女子,只是那天顾涵影的话过于蹊跷,她提着裙摆出来的样子也过于明艳,离他那么近盯着他,让不得不去留意。
楚欲一手还按着暗器,手腕一偏扎得更深,几乎要整个嵌进去,才松开手。
“她被人下蛊了。”他道:“我先前只是怀疑,没想到这蛊确实跟白云山庄有关系。”
“什么?!”顾青林厉声,看向萧白舒。
萧白舒也丝毫没想到。
楚欲和他是怀疑过顾涵影送他的玉镯有问题,神剑宫有问题,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出在白云山庄,而且楚欲的样子完全不是无凭无据。
“知道她为什么只认得我吗?”楚欲朝顾青林说。
他从怀里拿出来那支玉镯,指尖上之前拭过一滴鲜血,已经干了,现在又消失在指尖的玉镯上。
“这是她送给萧庄主的定情信物。”楚欲把它放在顾涵影的手上。
顾涵影皱起眉头,虽然没说话,但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小女儿的姿态,可脖子上,衣裳上,全是淋漓的鲜血,看上去很是诡异。
“你是说,这东西在谁的身上,她就认谁?”萧白舒突然明白过来。
“对。”楚欲松开手,顾青林立即接过来顾涵影的身体。
“这蛊和大小姐身上的蛊虫是一对,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只要大小姐身上的蛊虫一天不死,光靠着这只玉镯,她就能每天跟你在一起。”
他看向顾青林,问道:“你不想这样吗?”
“我,我是想她好好活着。”
顾青林知道时间有限,很快将这些还没消化的情况压下去:“她都这样了,她被我······还怎么活?”
萧白舒这时想起来楚欲这两天来,一直遮遮掩掩,说自己难以言明的那晚,也蹲身下去,观察顾涵影身上的致命伤。
“神剑宫的大小姐,是不是在今天之前,就已经不存在了。”他几乎肯定地猜测道:“我一直觉得你对她尊称身份,很不像你的作风,其实是因为你知道,现在这具身体根本不是她,真正的大小姐早就已经没有神志了,是这样吗?”
楚欲:“萧庄主挺聪明的,那你应该仔细想想,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能用这种邪门的法子来对付你。”
“今天这只玉镯要是戴在白云庄主的身上,阿姐是不是就会跟着萧庄主了。”
顾青林问:“为什么?跟着他又怎么样?”
“我不知道。”
楚欲看着两人都紧盯着他,想了想:“跟着萧庄主想杀他轻而易举,但恐怕没那么简单,影响心神才是最重要的。大小姐的异常时的状态,你知道,神剑宫的人多少也知道一些,她自己为人所控,受蛊虫迷惑心智,不能控制自己,连屠村的事情都能干出来,萧庄主受他影响,会一样难以自持。”
“看起来是大小姐被玉镯里的蛊虫所吸引,倾心萧庄主,实际上,”楚欲神色不明地看了眼萧白舒,“只要她能在萧庄主的身边,大概不出七天,萧庄主就能被蛊虫所同化,变得跟大小姐的症状一样。幕后的人操控了神剑宫的大小姐,一样能操控白云山庄的萧白舒,至于为什么,就要辛苦两位自己回去翻翻老黄历,到底得罪了什么人。”
“你刚才说,只要蛊虫不死,阿姐就不会死。”
没静下来片刻,顾青林出声问道:“是什么意思?照你们的说法,阿姐是失去神智了,但她现在······她往后会怎么样?”
“会死。”楚欲干脆道。
“不过你的阿姐早就没了,往后不过是一时半刻的清醒也没有了。现在的她虽然不会疯疯癫癫,但脉搏已经不会像正常人一样跳动,现在还没有合上眼,是因为我靠暗器上的毒烧烂了她的心脏,封住了出血的命脉,以后这具身体彻底跟死人无异,不过因为封住命脉所以一并将蛊虫也封在里面。”
“烧烂······?”顾青林难以置信看向他。
可怀里的顾涵影一丝会痛的样子都没有,脑子里还回响着“跟死人无异”那几个字。
“所以,她现在的状态,全靠的是身体里的蛊虫。”血腥味分外浓重,萧白舒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偏过头说。
“嗯。”
楚欲点点头:“所以说,你那个哥哥的药方,也算是歪打正着。这些天靠猫血的阴气把她体内的蛊虫养着,以至于她尚能有些清醒的时候。要是没有猫血,她就要来喝人血了。”
顾青林想起来自己看到的那副遍地尸身的场景,连后来埋下去的尸体都能被挖出来啃咬,那些惨状,他才十七岁,第一次看见。
全是他怀里的,待他最好,为人善良温柔的阿姐做的,发疼的胸腔堵得连气都喘不上一样。
“所以。”
楚欲站起来:“你要不要让她继续‘活下去’。”
顾青林抬手捂住自己口鼻,张嘴把手背狠狠咬了一口,压抑极痛的哭喊从齿缝泄露几丝。
松开手呼吸,他问:“你说她就这样下去,还会再杀人吗?还会······”
“不好说。”
楚欲擦了一下脸侧的血滴,没有擦掉,还晕开一抹。
手指上的血渍,光是闻起来都还是比常人更重的阴湿味道。
“她现在的身体,应该也做不出什么事情了。”萧白舒低声道。
“可能。毕竟我也不是下蛊的人,没办法就预判出来他的行动。她留下来,肯定是危险的,要么,就放空她的血,让蛊虫自生自灭,子母蛊都是同生同死。”
楚欲刚才还探了一下顾涵影颈部被砍断的经脉,道:“不过她现在的身体,经脉已损,就算是再做恶,行动也不便了。她应该是接近于成功的高层山魁了,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受了不可逆转的伤害,也许可以活很久,也可以做很多事。”
“山魁?”
顾青林在藏书里看过有关这些东西的记载,当时只当是传闻记载,没想到居然是真的。还是自己的,阿姐?
“不是你杀了她。”
楚欲立在他面前道:“你真正的阿姐早就死了,要是她神志清醒,知道自己被人下蛊,做出来屠村这种事,说不定自愿死在你父亲的剑下。”
顾青林就跟被人点醒了一下:“你知道我父亲。”
楚欲笑了一下:“神剑出江南,谁不知道。”
顾青林抱着顾涵影喃喃道:“可鸿羽剑······”
“顾子安君子仁心,守一方太平,他也不会怪你。”
楚欲又恢复那副自如的神态:“你不是喜欢她吗?她既非你的亲姐姐,你要是想跟她长厢厮守,还剩下一刻钟的时间,眼下是赶不回去神剑宫给她喝药了,也抓不来只野猫,可以拿你自己的血来祭她,总比地上躺的那些要好。”
明明楚欲是在帮顾青林,但萧白舒总觉得楚欲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有点说不出的令人不适。
至少很不应景。
顾青林才刚经历生死,就算与自己无关,只是一个旁观者,也会跟着有所动容。但楚欲方才那番话,说的太过轻巧了。
“她以后都不会认得我了?”顾青林抬眼问。
“不会。”
楚欲没做一点儿遮掩,直接道:“你拿上那只玉镯,记住要包好,不要贴身带着,她会把你当作白云庄主跟你走。陈毅给的那药方,直接用就可以,本身就用相冲的药性强行压住她的戾气,所以才会让她变傻,现在傻不傻也不碍事了。身死人就彻底死了,只剩下蛊虫控制行为,她眼里现在只有白云庄主,这幅样子估计也是很难再杀人,以后都不会再认得你,连进食喝水也不需要。”
顾青林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儿,楚欲的话每一句都印在脑子里,怀里的顾涵影就那么也呆呆地靠在他肩上看着他。
脉搏已经停止跳动,看向他的眼里却还有一丝明亮的神采。
“早就死了······”
顾青林忽然笑了一下,扯出一抹苦涩难看的自嘲。
“长,厢,厮,守。”
他一字一字呢喃的声音很低。
片刻,顾青林掏出来自己随身携带的锦囊,仔细打开,把放在顾涵影手里的玉镯拿起来,妥当地放进去,然后拉开衣襟,贴在胸口处放好。
第45章 心跳
大火快要把枯草都烧干净, 火势已经慢慢减退,楚欲没御轻功, 跟萧白舒一步步地往回走。
村子后面隐蔽处还拴着一些顾青林带来的马匹, 身后留下来的一片狼藉还等着神剑宫的人在处理。风比来的时候温柔,山林里树叶微动,月光倾洒。
萧白舒一路走来都没开口,楚欲以为他还在消化方才那幕, 鲜血淋淋的, 确实挺吓人。
遂拿肩膀撞了他一下, 道:“顾青林是哀思他的好阿姐, 萧庄主在想什么?”
萧白舒目视前方,手里还拿着那支挡过顾青林剑势的暗器, 似乎有些不想说话, 过了会儿才开口:“你认识那位姑娘?”
“不认识啊。”楚欲一口道。
“那如何知道她好。”萧白舒说。
楚欲抱臂前行,歪了歪脑袋,身后高高束起的马尾也晃了一下,真从记忆里搜寻了些信息出来:“听说的。我小时候听我爹娘给我讲些江湖中的奇闻逸事,神剑江南顾子安,有一儿一女,女孩儿长得不太像他, 小时候眉眼就大气端庄,是个美人胚子, 反倒是那个小儿子,跟他如出一辙,眉目柔和。”
萧白舒蹙眉, 看向他:“只是听说?”
楚欲转过头朝他一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萧庄主。有一次外出,我隔着老远偷偷看过一眼。江南女子大都温婉柔美, 神剑宫的大小姐当时虽然年纪尚小,就已经端庄得体,还会端架子呢,觉得有趣,就记下了。”
萧白舒这时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未了解过楚欲的来历。
大概是因为知道了他盗中仙的身份,相比之下,这比他的来历要重要多了。
好像应该有了这个身份,他超越年纪的深厚内力,什么都知道一点的江湖见识,包括他还没亲眼见过的武器,都可以有了原因。
因为他是江湖上人人想要一见,也被正道嗤之以鼻的江洋大盗,所以干什么,会什么都有了理由。
“她小时候,你也没多大。”萧白舒再细想那话,怎么都有些不舒服:“从小就会偷看姑娘,还记得这么清楚,人如其名,没浪费。”
楚欲笑起来:“可是那姑娘如今已经死的够彻底了,萧庄主就莫要再吃味了。”
“我对她吃什么味?你怎么······”
萧白舒本想说你怎么随时随地都能不要脸,又想起来方才第一次见到的惨状,到口的话变成了:“说话都不知道注意点场合,顾姑娘刚逢大难,你嘴上就不能积点德?”
楚欲有些诧异地看向他:“我还以为萧庄主对我好点了呢,好久没骂我了,没想到还是一样的伶牙俐齿。”
萧白舒顿时被挑起来一簇火苗,盯着那张俊逸的脸狠道:“要论伶牙俐齿,我甘拜下风。”
楚欲没忍住哈哈大笑,伸手就自然往萧白舒身上搭,嘴里还没个自觉地说道:“你怎么这么好玩,是炮仗做的不成,一点就着。”
“炮仗?”萧白舒皱起眉。
明白过后他恍然大悟,同时一把甩开楚欲的手,还顺势用力一推直接把人顶-在树干上。
他没楚欲那么多变着花样的想法,只能冷着脸拿手里暗器往楚欲脑袋旁边狠狠扎下去:“你再胡言乱语,我就,砍了你!”
楚欲难得被他牵制,背靠在树干上轻咳几下闭上嘴,脑袋真的不敢动一样瞟了一眼旁边的暗器,咽了口唾沫,进退自如地告饶。
“如果是因为我不出手,让萧庄主觉得自己可以砍了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让你砍了吧。”
说着他自己都没忍住憋出笑来。
萧白舒盯着那张脸,暗器手柄深深压进掌心里,指骨发白。
因为离得太近,即使昏暗里也能将楚欲的脸看得清清楚楚,他有足以令人闻风丧胆的身份,有随手致人于死地的武功。
甚至连这张脸,也不负传闻。
楚欲的睫毛很长,有些微微下垂,双目狭长含情。
自己都想砍了他,还能笑得如此随心所欲,萧白舒明明应该更加愤怒,视线却离不开这双眼。连带那笑意也惹他去注意,却未料到会沉下去撩拨心弦。
他好像从楚欲眼中看到万种风流,绵绵情意。
心上似有羽毛轻柔扫过。
楚欲见半刻没有动静,收敛起笑意,抬眼正撞进萧白舒这幅安静看着他的模样。
他手掌抵住身后树干,忽然凑近,鼻尖碰着萧白舒的鼻尖。
面对着面,却要悄声喊:“萧庄主。”
“听得到。”
暗器在手心里压的开始发痛,也有些发热,萧白舒也不自觉地放轻声音,也怕惊扰了风一般,从喉咙里低低应一声。
这距离能感到楚欲的呼吸洒在他的鼻尖上,唇瓣上,两个人身高相仿,此刻共同呼吸了同一块空气,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能彼此传递。
平时自然而然的呼吸,也带来温热的触觉。
“你是不是······”
楚欲长睫低垂,眸光滑过萧白舒深刻的眉骨,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紧抿的双唇上,张口的气流也几乎贴在那两片唇瓣上。
“以为我要吻你啊?”说完他牵起嘴角轻轻笑了。
萧白舒突然一动也不敢动,分明是他压制楚欲,现在却突然忘了怎么就跟楚欲这幅姿态了。
楚欲没给他继续思考的机会,撑起身后的手臂靠过来,唇瓣贴着他的脸颊擦过去,又轻碰耳畔,爽朗声线压低下去,有丝丝勾人的暗哑:“白云庄主,谁才是不正经的那个?”
·
藏马的隐蔽处其实就是个草木遮挡的山洞而已,里面还有些拴马桩,能看出来是顾青林他们定点放置马匹的地方,连马草都有。
萧白舒哪有亲自来处理这些事情的时候,虽然够不上娇气,是个实打实的男人,但是连沐浴过后穿衣裳都能弄的全-身-湿-透的人,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灌木丛,又要扒开洞口遮挡的草木,无异于强人所难。
一脚踩空了差点摔下去,楚欲在后面听到动静还喊了一声:“萧庄主,没事吧?”
“没事。你不用过来。”
萧白舒正伸手按在泥地上,才让自己没有完全摔倒,这会儿还没顾得上爬起来就先急忙应了一声。
自认倒霉一样站起来,楚欲的衣服经此一遭,加上之前在火场的烟熏火烤,基本上脏的不能穿了,萧白舒一边想着这衣服要怎么还给楚欲。
是洗干净还给他,还是脱下了扔了?
这个样子,楚欲用的东西都是极好的,跟他不相上下,有些甚至比他还要稀奇,会不会换回去完全是多此一举?
萧白舒意识不到这些琐事有多零碎,多麻烦,他现在抓住个什么都能让自己想出来一大片,还怎么都逃不开楚欲两个字。
伸手扒不开眼前高深的树丛,他有些故意地拖延时间去一根根折断枝桠。
“真不用啊?”楚欲的声音出来,萧白舒愣了一下。
这简直就是阴魂不散,能不能让他自己待一会儿!
萧白舒嘴上还是耐着性子“嗯”了一声:“你刚才也累了,原地休息会儿吧。”
“多谢萧庄主体恤啊。”楚欲果然没点自觉。
说话就说话,不能好好说吗?萧白舒暗想。
非得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好叫人误会。具体是个什么误会,他又说不出来。
但方才那感受,他却的的确确是头一遭。
心上能被触到的感觉,他犹犹豫豫地猜测,也不敢去猜测。
只晓得这样的感觉,只有两年前,那个带他飞下山崖,留给他墨玉牌子的人带给过他。
那时候,他出身武林盟主独子,白云山庄的二公子,他对江湖心生向往,却注定一生无缘。
那阵风是他和所有年少的梦想,相距最近的一次。
可这一次,他无缘无故,他都判断不出来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盯着楚欲看。
还,还觉得他在长相上也不负盗中仙的名头,让那么多黑白正邪的人都想一睹真容确实足够值得······
他见过的人也都是些豪杰,商贾,没有一个人能跟他放在一处来相比。
自己何时是这么肤浅的人,还会盯着一个男人看?
这实在是有些超过他寻常,而落在心上的触感,却要比他两年前碰到江湖梦的时候,还要强烈百倍千倍,强到让他差点失去理智。
都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尴尬地推开,又骂了他句什么,然后随便搪塞要自己过来牵马。
时辰已晚,现在走回去,实在不是好办法。
但要跟楚欲再这样肩并肩地走一路回去,也太折磨人。
萧白舒把暗器拿出来,去砍断枝丫,一点点朝里面走。
顾青林做事居然谨慎到这种地步,要不是处于先前在神剑宫打听到一点,来时路上又能察觉出四周动静,他完全看不出来这里能有一个容纳下十几良驹的山洞。
还布置的合理又井井有条,萧白舒不由有些欣赏,毕竟顾青林比起他都要小上一岁。
双亲还都相继离世,连最后的顾涵影又成了那副样子,被他自己······
想到这好不容易让自己解脱出来被楚欲缠绕的情绪突然又绕回来了。
他才想起来,刚才回来的路上,他本来想问楚欲,同为后辈,怎么能那么理所应当去跟顾青林提起来顾子安前辈?又为什么能对人命,用那种轻易的态度?
他费了一番功夫才走进山洞,挑了两匹好马,神剑宫家业也算深厚,里面居然还有两匹汗血宝马,萧白舒想了想,只牵走了一匹,留下一匹给顾青林,再找又没有更好的了。
身为白云庄主,府上挑选器物,都是赶好的用,现在有了一匹汗血宝马,再看那些还算不错的良驹就很难再入眼了。
想到待会儿要跟楚欲共骑一匹马,又有些头疼,左右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早点赶回去更重要,明日还要进城——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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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潮起
萧白舒三番两次谢绝楚欲的询问, 他也正好得了空,靠着树干想休息一阵。
刚才虽然没出手, 但给人当活靶子的感觉并不好受, 主要是因为一靠近顾涵影,他就很难控制自己的行为。
起初他只是以为,是因为顾涵影那双没有眼白的双目,可以催眠他的精神。
这需要精神力极为强大的山魁才能做到, 比张洲在萧白舒庭院里见到的那只, 作为改变了身体构造来引人注目的要高好几个层次。
他推测是因为他低下头, 从窗框上看到的那一眼, 摄人心魄,后来才发现, 似乎并不是。
上午同顾青林和顾涵影一同用饭的时候, 就连萧白舒也在场。他跟顾涵影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视线相对,就连顾涵影这个人也是如同寻常的模样。可自己看到她,就会想到那双深幽的双目,甚至能幻听一样,听到那指甲轻点窗框的吸引他弯下腰去的声音。
所以他自遮双目,不再影响判断力,将精力都放在听声辨位上面。
让他没想到的是, 尽管如此,那山魁的移动速度, 并不是他不能捕捉的,而是自己一旦感觉到她的位置,仍旧不可避免的想到她身上那股让他丧失了行为能力一样的邪术。
所有的内力都用来静心清神, 扫除如影随形的魔障,才能让自己勉强行动自如。这江湖上, 除了南疆那处已经四散消亡的小教派,没有人敢去操控这些东西。
南疆和中原武林,自古互不相干,彼此忌惮,但出了些炼药的邪术,就惹得血洗宗门的下场。
这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频频出现,还是在白云庄主的身边,他想不到南疆那些连名字都没留下的小教派,能靠着什么力量,成这么大的气候。
楚欲闭上眼,让内力在周身游走,打通刚才那些闭合的穴-位,清透纯净的气流舒展开来,顺着经脉向四肢的神经末梢都游走一通。
刚才为逼迫自己险些让血脉不畅,差点冲出口的血腥气还隐隐在喉咙口,只是那发苦的血腥气,回头细想,留在舌根上有一丝怪异的味道。
楚欲正想用推进内力的方式让这堵塞的舒缓下去,突然眉心一紧,转过身捂住嘴猛咳起来。
顿时,那一丝尝到的,说不出的怪异味道,瞬间加剧。充斥了鼻腔和嘴里,几乎能让人窒息片刻。
楚欲缓过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紧接着低咳了好几下才吐干净,只是那味道引得人作呕。
他低下头,借着月光看向手心里咳出来的一小团血块,如冷霜的夜色下,那血块上面有细微流动的光泽。
楚欲紧紧盯着它,看着它的流动一点点地慢下来,最后黯淡下去,才合拢掌心,指尖深深掐进肉里。鼻腔里全部都是腐烂味,同记忆里堆积成山,长了尸斑,腐烂发臭的尸体味道一模一样。
差点让他心神恍惚,手指抓紧树干自切了正在打通经脉的内力,用力将涌出来的几口鲜血咳出来。
嘴里发苦的奇异青草味散开,清新味道沁人心脾,将那些一晃而过的画面,和手里的腐尸味道的源头都掩盖掉。
·
脚步声和马蹄声在夜里清晰,萧白舒还没把马牵回去,就远远的听到有咳嗽的声音。
自从经历了顾涵影的事,听过那女子发出来男子一般嘶哑的咳嗽,萧白舒都快对这样的动静过敏了,立马集中精力,回顾张望。
越往回走,那声音断断续续的,逐渐清晰起来,熟悉无比。
他此刻正捏紧了缰绳,放眼看过去,楚欲正一手撑在树干上,低着头,肩膀在轻微颤抖。
这明明就是楚欲的声音,萧白舒却有点发疑。
停下来的脚步,迟疑了会儿才上前,楚欲已经收回手站好,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去这么久,萧庄主是迷路了?”楚欲看了眼道。
萧白舒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才将缰绳递过去。
“我刚才听到你好像不舒服?”他说。
“是挺不舒服的。”楚欲大方坦言,没接那缰绳。只一手拍了拍马匹脑袋:“好东西,大晚上的,萧庄主真是归心似箭。”
萧白舒这才想起来,他们不是赶路,似乎也用不上这么好的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放在楚欲身上。
这时今晚楚欲第二次咳嗽了,两次之后,身体似乎都没什么问题,状态也跟平时一样,可他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楚欲发现身后安静下来,一手抓着汗血宝马的鬃毛揉开,头也不会地问。
他估计这可能都是顾青林自己的坐骑了,良驹难遇,宁州城恐怕也找不出更好的了。
萧白舒再三斟酌,才开口道:“没事。我就是想问问你的身体,确定没事吗?”
“应该没事吧。”
楚欲衡量了一下,方才已经将那东西吐出来,为了保险起见也一并连守住-它穴-位上的干净积-液和血水都倒掉了,光凭闻也闻不出什么恶心味道了。
“不过我会庄得先沐浴。”他想着就说道:“萧庄主别跟我抢啊。”
萧白舒走过去两步,靠近他就感觉空气里清透了几分似的。
宁州地处江南,是有些潮湿的,经常有些闷塞,这味道却如林间清风,他先前在楚欲身上闻到过,不过没有现在这么重。那会儿他以为是香味,现在想什么香味也不该是这样的,像草木又不是他所见过的草木。
楚欲回过头朝他笑笑:“萧庄主做什么?又不说话。”
“你,我不跟你抢。”萧白舒徒然一阵心虚。
楚欲不接缰绳,他就自己抓起缰绳,踩在脚蹬上翻身跨骑:“先回去吧。”
楚欲看了看这高头大马,转而抬头看向上面萧白舒道:“萧庄主既然都这么主动邀我同乘一匹马了,是不是也可以主动点伸手拉我一把。”
萧白舒看着那停在半空的手掌,偏过头出手握住,本以为楚欲是说笑,结果还当真半分力气都不使,只能握紧他的手,施力收回强拽上来。
楚欲没骨头一样靠在他背上,清新的草木味道并不能让萧白舒就静心安神。
刚才差点就问出来,你身上怎么有股草木味道。
他不是楚欲,还知道礼义廉耻,楚欲之前能躺在一张床榻上问他身上有香味,他问不出口这种问题。
楚欲就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样:“只是刚才运行内力,将堵塞的血块吐出来了。就算我身上有血腥味,萧庄主也只能忍忍了。”
萧白舒心头一紧,下意识回头看他,只能看到楚欲侧过去的发尾。
“你不是说没事吗?”他问。
“是啊。”楚欲点点头:“已经处理完了,待会儿回去先让我沐浴。这身上,有那个山魁的血。”
萧白舒记得楚欲脸上那一抹是楚欲给顾涵影拔-剑的时候溅上去的,楚欲后来还抹了一记,反而晕开了,原来是在嫌弃。不过······
“血腥味没闻到,只是有些沁人心脾的草木味道。”
萧白舒想了想,仔细辨别了才接着说:“好像有点苦。”
楚欲认真等他说完,突然笑出来,因为趴在萧白舒后背上,笑得身形都不顾及地蹭在他身上。
“你是狗鼻子吗?”楚欲道:“闻出来就算了,这怎么还尝上了。”
萧白舒平白无故当了回狗,这边想发作,心里还一边想着楚欲的身体,一边被“尝上了”弄得一头雾水。
倒是楚欲没什么顾虑地直言:“我的味道啊。”
“······啊?”萧白舒有些呆滞。
楚欲道:“我小时候沐浴常常泡药汤,泡的多了,加上一日三餐进补些奇珍异兽的药材,这腌制的久了啊,就入味儿了。寻常毒药于我无用,蛇虫鼠蚁只要我想,也可以离我远远的。骨肉血脉里尤是这副味道,方才咳了血,你闻到也正常。”
萧白舒小时候一场大病,伤了练武的穴-道,再不能聚起内力,那时候父亲也曾经遍寻名医,为自己调理身体。
就泡过了不少的药浴,所以听楚欲这样说,也不觉得奇怪了,难怪楚欲当时可以随意把玩那条小蛇,也可以将围在山洞前的那些蛇群都赶走。
“你武功这么好,没想到小时候也身体不好。”萧白舒了然道。
楚欲“嗯?”了一声,解释道:“我小时候武功也很好,是我娘希望我一生平安,所以什么好东西都紧着我了。”
“这样。”
萧白舒驾驭这么上乘的汗血宝马,却走得慢悠悠的。
他一直觉得楚欲本就该这样武功高深,深入江湖,以致来无影,去无踪,盗中仙的身份,足够他逍遥自在。
突然听到这话,仿佛悬在空中的东西有了落点,应当是惊讶的,却又分外相衬,好像这样,楚欲才是个活生生的人。
而不是,他误闯误入,听到的一个江湖传闻。
“那现在呢?”
萧白舒顿了下,又问:“你娘亲她知道你······在江湖上的身份吗?”
“不知道吧。”
楚欲的声线弱下去,像是要睡着了一样。
“她不在了······”
萧白舒愣了一下,然后回头看,楚欲已经转过头对着他侧头趴着了,角度只能看到额前滑落的几缕碎发,和闭上的双眼。
长长的睫毛安静的垂下来。
·
快一个时辰,萧白舒才回到神剑宫。
顾青林还没回来,山庄的门口等着几个下人,看到他们出现在山庄之外,还骑着顾青林的马,穿着深色利落的衣裳,也不觉得奇怪,似乎习惯了顾青林这些日子以来,处理要务带来的各种突发状况,纷纷上前行礼。
“白云庄主回来了,宫主还未归。”
两个小厮看到萧白舒身后还靠了个闭上眼的人,不知是伤了还是如何。
一个上前接过来缰绳,一个正想往马下走,嘴里还恭敬道:“这位公子我来扶下来吧,这汗血宝马高大,骑着马进去多有不便,我背他进去。”
萧白舒把缰绳递过去,却没让小厮走近,就转过身,接住楚欲倒下来的身子,强踢了一脚马鞍搂着楚欲跳下去。
他没内力,动作都是靠着实打实的腿脚力气,自然也就不能举重若轻,落地的时候被反过来的劲道逼的晃了一下才站稳。
这点连拳脚功夫都算不上,楚欲八成是会笑话他的,可刚刚他也不知怎么,他不想叫醒楚欲,也不想让别人来背他。
他还能想到楚欲脸上沾了一滴顾涵影的血都能分外嫌弃,自然在自己的心里,替楚欲延伸出来不想沾染别人的东西。
这会儿萧白舒才实实在在的感觉到,自己可能出了毛病。
楚欲的眼里,花得不得了,什么貌美女子都能看出来韵味,也绝不是自己曾经想要过的那种女子。
不说男女之别,就算是心性,也半分都不是能同他说到一块去那种。
这感觉来的让他自己都匪夷所思。
其实哪有什么不想被别人沾染,他不去沾染别人都是稀奇了。
想着萧白舒就把楚欲扶好,想叫他自己起来。
却发现楚欲仍旧闭着眼睛靠着他,全凭他的力气支撑。
身旁刚刚被他蹬了一脚的汗血宝马,饶是脾气好,也被踢的四肢蹬地,重重朝小厮喷着气。
这么大的动静,楚欲这种功夫,居然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楚欲?”
他的身份最好少暴露些,萧白舒就只能对着他的耳朵喊。
没有反应。
拍拍肩,也没有反应。
最后伸手碰了碰楚欲的脸,还是没有反应。
松开手,手里的身体会直接倒下去。
这时萧白舒才突然一阵心惊涌上心头。
“神剑宫的大夫呢?马上叫过来!”他打横一把将楚欲的身子抱起来,快步直直往神剑宫里走,心口是难以忽略的慌乱——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因为考试,加上前阵子出车祸,断更了不少时间,谢谢一直追更和等我的读者。这是我第二本固氮,也是一直想写的文,能被你看到的这几分钟也是我们灵魂的对话了~
要过年了,留评的话随机给一些小伙伴发点小红包,图个喜庆。
最后就是,车把脑子也撞了,我想给这文换个名字,可能有点沙雕,你们不要怕。
就叫:《废柴庄花的贴身高手》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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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轻佻
“恕老夫医术不济, 实在诊不出这位侠士的异常。”
神剑宫常请的大夫,年轻时候在宫里的太医院任职, 现在老了才回到宁州来颐养天年, 同神剑宫的老宫主顾子安也有些交情。
现在正摸着自己白透了的胡须,每在药房上写两笔,就要停下来看看床榻上还没醒过来楚欲。
“他脉搏平稳,经脉也通畅, 除了身体有些异于常人, 并没有什么不妥。”
老大夫将药方交给萧白舒:“这药都是些补血益气的, 萧庄主说他先前咳了血, 那就先用这味药补补吧,若再有什么病情, 老夫再来。”
“那他为什么迟迟不醒。”萧白舒记下药方, 转手交给小厮去抓药。
老大夫:“这才两个时辰都不到,咳了血总归还是伤了心脉,虽诊不出,侠士自己也需要时间来恢复,就让他好生修养吧。”
“好吧。”
萧白舒轻叹口气,走近看着楚欲闭上眼的安静模样,突然出声叫住:“先生, 你刚才说他身体异于常人,是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是练武之人, 应当看得出来。”老大夫有些诧异。
他肩上已经将药箱背起来了,此时也走到榻边,将楚欲身上的被褥掀开, 手指按在他的肩上,又按了按他的手臂和大腿。
“他的四肢骨节较常人来说大概长上半寸, 原本是不太明显,但整体来看,腿骨明显比常人的比例要长些,并且经脉也十分柔软。”
说着老大夫就将手指按进楚欲的膝窝里:“萧庄主可以来试试,经脉可以柔软到这种程度,除非是你们练武之人修了什么招术或者内力,不然单靠强身健体,很难达到。”
萧白舒一头雾水跟着伸手往那处按压,指腹下的触感果然柔软得不像话,明明是筋骨该分外强韧的地方,手感却像按在普通皮肉上一样。
顿时想起来之前楚欲告诉他,从小泡药汤,喝奇珍异草的药汁增强身体,那是因为母亲待他好。
但是身体上的变化,是为了什么,也是因此导致的吗?
“这有什么好处吗?”萧白舒问。
“武功的事情,老夫了解不多,但是经脉如此柔软,可以让关节更为灵活,不过筋骨上要是受了伤,也会更难治愈。如果是靠这个练了什么武功,那受了伤应当很难再继续练这门功夫了。”
萧白舒这时才发现,他同楚欲几乎可以算作是在危难之时,从未离开过彼此的视线,这几日甚至还朝夕相对,眼下他却一点也想不起来楚欲究竟练了什么武功。
“我知道了,谢谢先生。”
他看着楚欲,头也没抬地将老大夫请走。
盗中仙的武功是什么?
醒神香吗?
那是剧毒。
除此以外似乎是用过暗器,他也没见过楚欲暗器的模样。
这算是武功吗?
也算。
但要让人能改变自己的身形、骨架、比例,远远不够。
以前他想知道楚欲跟他不对盘的身份,现在知道身份了,他却开始想楚欲的来历。
江湖上的人,谁都是又门有派的,就连山庄里面招揽的门客也不例外。
那么楚欲这一身的功夫是哪里来的?
他没见过楚欲的真正使出什么完整像样的招法,手持什么武器,光是令人惊叹的轻功和同人交手时的身姿,都远远地超乎常人。
气质超脱,甚至偶尔有几分悠闲,十足潇洒。
现在再去想,去回忆,他一直觉得楚欲行动起来身形流畅,同顾涵影过招时,即便没有出手也应对自如游刃有余,这些都要归功于他练了一种他不知道的,并且非常危险的武功和心法。
床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萧白舒才回过神来。
还能动,应该是真的没有大碍。
······也许吧。
楚欲有内力护体,一向可以自我调节,这会儿却往里侧的被褥里贴,萧白舒赶紧将被褥重新盖好。
看来是想多了,因为昏迷后调节修养的过程里,楚欲的内力都一并也休息了。
刚才他帮楚欲脱掉了外衣,擦干净了脸颊的血迹和手心里的东西,才知道原来楚欲的手里握了那么个血糊糊的东西。
十分黏腻,他费劲擦去才清洗干净掌心。
期间有股让他差点窒息的腐烂味道,从那血块被扒下来时猛地窜出来,好在接着冲洗,就很快被清新沁鼻的草木味道盖过去。
已经快要天亮了,萧白舒坐在楚欲的榻边一直没合眼。
他几次想扳开楚欲的手心,再看一眼是不是真的没有了,那股腐烂味道,他只闻过一遍就忘不了,太过伤人嗅觉。
但是楚欲现在不是昏睡了,已经会自己翻身了,他怕吵醒。
又怕榻上的人醒过来,他错过什么。
这种瞻前顾后的考量,他只有在算账本的时候有过,因为要权衡好各家各户的盈利往来。
那他现在的瞻前顾后,是因为什么?
并且楚欲当时开玩笑般的话,也开始在脑海里浮现,挥之不去。
“要是哪天,我因为帮萧庄主试毒葬送了性命,萧庄主可别忘了你刚刚那句‘我是你的人。’”
“这里面类似蛊虫的东西是活物,你也看见了,这些天我可是日夜将它带在身上,说不定这东西已经钻进我体内了。如果我当真命丧黄泉,就有劳萧庄主来亲手为我刻上碑文了。”
“……谁让你带在身上。”
“萧庄主的定情信物,我不贴身带着,难道还要像你一样借花献佛转手赠人?”
“那是你抢的,不是我送的。”
“我不管。我到手了就是我的。”
······
那天好像自己还说他毫不讲理。
萧白舒是完全没有想到,楚欲说的居然都是真话。
那不是调笑。
身上的草木味道是他骨血里带的,那腐烂般的血块必然只能是外来的东西。楚欲将那支带了蛊虫的玉镯随身携带那么久,被蛊虫侵染也是正常的。
但这么久以来,自己却完完全全地忽视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萧白舒这个时候才能将后来的种种联系起来。
为什么顾涵影只单单冲着楚欲而去?
为什么楚欲可以把自己当活靶子一样用?
为什么他要把玉镯包好避开他,小心到同榻而眠会扔上房梁?
为什么明知危险还随身带来?
为什么反复提醒自己是不是得罪了人?
包括回来的路上,为什么连骑马都不肯,上马都需要自己来拉······
因为他那会儿就知道自己体内有东西,也没力气运行内力和骑马了。
楚欲曾经骗过他。
楚欲身份不清白,满口油嘴滑舌。
只因为这样,所以他从没把楚欲的话真正放在心上过。
那身份,那副轻佻样子,说出来真话都像假的一样。
而一直以来,盗中仙都过于神秘和强大了,楚欲的实力也名副其实地强到让萧白舒完全信任。
让他觉得,榻上正昏睡的这个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以至于他都忘了,楚欲也会有失算的时候,也会受伤。
那只玉镯,如果楚欲知道来历,是断然不会贴身携带的。
他忘了楚欲语气轻挑的真话,他是真的在为自己试毒。
寻常毒药对楚欲来说百毒不侵,但这蛊虫居然能潜伏进他的体内,是有多大的来头和本事。
这一点楚欲一定比他要清楚。
究竟有多危险,危险到本身会施毒的盗中仙也深陷其中。
现在闭上眼,他再回忆起那晚的种种异常,就连楚欲为什么要蒙上双眼,都能猜个七七八八出来。
萧白舒对楚欲的感觉一直以来都极为复杂,总是好恶交织,只能凭着当下的情景去判断。
需要楚欲跟随保护,也是无奈之举,还用了洗髓易骨散作为条件去利诱。
其实他的武功,本无需做自己的什么护卫,也能自如出入自己房间。
那楚欲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
萧庄主自幼没有接受过无缘无故的善意,楚欲却频频带给他。
无论是路上的关照,还是这次让楚欲自己受牵联的险情。
如果没有他,自己可能早就死在了路上,或者变成顾涵影那样的行尸走肉。
他想问清楚,到底为什么。
还有,值得吗?
这是他每次在盘算利益往来的时候,最需要权衡的问题。
这一次他想问楚欲,为了自己去接触未知的危险,值得吗?
可一看到楚欲的脸,又完全想不出个由头去开这个口。
桌上的蜡烛快要燃尽,天色也完全亮了,窗户外还飘过了几声猫叫。
萧白舒一夜未睡,此刻被幼猫的叫声一下惊醒。
“唔······”
这回没听错,是楚欲醒了。
他走到榻边,被褥里面的人还闭着眼睛,刚才轻轻地一声呓语,像做梦一样,又沉沉地睡过去。
期间汤药熬好了,有丫鬟端进来两次,又放凉了再端走。
“给我吧。”萧白舒叫住小丫鬟。
“是。”小丫鬟愣了下,把食盘萧白舒面前。
“你去拿个帕子过来。”萧白舒端起来已经凉到温热的药碗。
搅了搅药汤,手指跟僵住了似的。
他没这么伺候过人,小时候生了大病也是自己爬起来喝药,不喊疼也倔得很,现在要自己来照顾人,连手怎么放都不太会。
“要不我来吧,萧庄主。”小丫鬟在他身后立了半晌。
药碗都快凉下来,半天也没放手,萧白舒才梗着说了一句:“不用。”
他弯下腰,把楚欲扶在自己腿上靠着,抬高脑袋,再试着喂了一勺进去。
意料之外的顺利。
楚欲十分配合地一口口咽下去,就像习惯了这种喂食,顺利到半点都没浪费。萧白舒心生疑惑,他和楚欲之间的默契有到这种程度吗?
“萧庄主,好了。”小丫鬟看他拿着空碗发呆,小声道:“给我吧。”
萧白舒闻声点点头,顺手接过来帕子给楚欲擦掉嘴角的药渣。
还留意了一下锦帕上的刺绣,这帕子很普通,不及楚欲在清风间那晚,拿出来给他擦拭伤口的那条好。
小丫鬟一走,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一坐一躺,一醒一睡。
从黑夜到晨曦,现在又轮回到夕阳余晖。
萧白舒感觉自己腿都麻过劲了,失去知觉,仍旧靠着床架一动不动。
脑子里的念头很多,又理不出来个头绪,只剩下身边的人是切实存在的。
腿上的脑袋不老实地跟着身子转过身,楚欲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他低下头去听,脸色瞬间黑下去。
“张姑娘,夜色撩人······”
两天没休息的神经都给气得精神了,萧白舒攥紧指骨,一把将楚欲推开。
低低地咬牙切齿骂出声:“混帐东西!”
·
楚欲被推到那就就地把身子钻进被子里接着睡,醒过来已经是晚上了。
他睁开眼就看见坐在桌边的萧白舒,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腕骨才坐起来,这一觉睡得神清气爽。
“顾青林怎么样了?”他只穿着亵衣倒是大大方方的,丝毫不慌。
自己先给自己倒了杯茶,随手推了推萧白舒的肩膀。
萧白舒正撑着头半睡半醒,这么一推猛然惊醒,下意识就往床榻的方向看。
楚欲立在原地没动,待萧白舒回头看他的时候才抬手挥了挥:“萧庄主是在为我守夜吗?真感动。”
松了口气,萧白舒见他一如往常,唤人将饭菜送进来。
“顾青林再没见过你?”楚欲胃口大好,嫌饭菜太素,还让人加了两个荤菜上来。
“晌午来过,看你没醒,吩咐了几句就走了。”萧白舒说。
“晌午?”楚欲心中诧异:“我又睡过头了?”
“又?”萧白舒看向他。
“上次我去顾涵影的闺房,我们一起那夜,也是这样,忘了时间。我感觉不过须臾,出来却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
“你上次是因为这个?”
萧白舒那晚还当他是因为顾涵影的身姿样貌,才会在大小姐的闺房里逗留那么久。
“跟蛊虫有关系吗?”他问。
“不知道。大概吧。”楚欲估计着说:“不过现在余毒已清,应该没事了。”
萧白舒看他端起的茶杯里热气缭绕,心下了然,是那份内力又回来了。
虽然仍旧放心不下,但楚欲话都到这了,也没再追问。
连楚欲自己都不知道,他又不会武功,就算想帮忙,也只能有求于人,靠不了自己。
这么多年不能练武,他头一次在面临想要解决的事物时,生出来遗憾的滋味。
以往遗憾不能踏入江湖,太过虚幻飘渺了,眼下是实打实地出了事,自己却无能为力。
“顾青林没告诉你他要去干什么吗?”楚欲一心进食,几天的饭量都想补回来。
“没说。”萧白舒见他无比自然闲适,想问的话也不知怎么出口了。
“他说他要离开神剑宫几日,让我们自便,还留下来一张图谱给你。剩下的事,说是等他查出来头绪会第一时间飞鸽传书给我,以及,他现在觉得老宫主辞世也有些蹊跷。”
“顾子安?”楚欲点点头:“我也觉得,他没得罪过什么人,也不沾黑白两道,按道理讲,即便是归顺了陈毅带领的武林正道,也不至于会引来杀身之祸。”
“顾子安前辈,当时出殡时对外宣称是病死的。”萧白舒道。
“顾子安、白云山庄、顾涵影、南疆灭门一脉,”楚欲拿筷子点点他的碗,“你说这个人处心积虑的是想做什么?”
“······杀我?”这猜测很荒唐,但萧白舒实在想不出别的。
“杀你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我闭着眼睛就能让你死。”
楚欲说得简单,萧白舒也知道他能做到,但还是听着非常不舒服。
“你要是跟了顾涵影,就得听幕后人的话,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只是杀了你,太简单了。”楚欲说。
“白云庄主?”萧白舒猜测。
楚欲沉吟片刻:“也许是……武林盟主呢?”
萧白舒当即面色一僵:“我兄长?不可能!他虽然是义兄,也一样是白云山庄的继承人,白云山庄也是他的家,他不会。”
“他还对顾青林出手相助,请了江湖上的大夫为顾涵影开药。”楚欲替他把话都说了。
“萧庄主不必紧张成这样,我只是说,也许这个人的目的就是武林盟主。跟陈毅,或者是你的父亲结过怨。说不定就是因为你那个好兄长抢了别人的洗髓易骨散,坏了好事,才招来这种祸端。”
萧白舒沉默。
“这么说,我兄长和父亲,也会因此有过杀身之祸?”他问。
“当然,你可以直接问问你萧鹤前辈,是怎么当上的这武林盟主。”楚欲面色不改闲适,边吃边说:“他的那把静水宽刀,杀过多少人?”
这些萧白舒自幼就可以理解,正邪黑白,总是要伴随着流血和牺牲的。
可如今危险就贴在自己的身边,才从局外人走进了漩涡里。
楚欲不知什么时候把昆山凉玉的酒壶拿了出来,仰首灌了一口:“江湖上的人呐,有时候心胸没那么宽。为了博美人一笑,都可以拔刀相对。”
他朝萧白舒眨眨眼:“更何况白云山庄出了两任的武林盟主,惹人眼红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那你呢?”
萧白舒突然想起来楚欲睡梦里还在叫姑娘的名字。
上一回还是陈姑娘,这回就是张姑娘了,长得再好看,也是个混账东西。
“你有没有为了博美人一笑,跟人动过手?”他问。
楚欲摇了摇酒壶,快要见底了,发出酒水晃荡的声响。
萧白舒今晚好像格外的执着,就看着他等个回话样的。
“为博美人一笑拔刀,我还真没有过。”楚欲想了想:“不过一掷千金买个春宵帐暖,我倒是不下一次。”
萧白舒眼见的脸色因他的话语不善。
“一定要拔刀这么凶啊,”楚欲看向他眼里的怒气,丝毫不惧地凑过去,“好像只有救萧庄主这个美人的命才有过。”
这一招以前往往能收获萧白舒一顿骂,萧庄主就是个炮仗脾气,有时候都用不着真的点,自己就能炸起来。但眼下,楚欲却只见他望着自己的眼神还留着一丝怒气,也没开口让他滚,也没说什么更难听的话。
“怎么了?”楚欲被看地愣在原处。
“有点可惜。”
萧白舒移开目光,淡淡道:“那晚没看到你拔刀的样子。”
楚欲喉头一滚,将最后一口酒液咽下去,这是他在神剑宫打的酒,这味道,好像有些过于清甜了。
隔了会儿他发问:“顾青林给了我一张图谱吗?”
“嗯?我还以为你不在意。”萧白舒从怀里掏出来给他。
“刚才太饿了,也顾不上看这个。”楚欲接过来,打开纸张。
里面包着的却是一张柔软的,纹路清晰的布料,楚欲拿起来抖了抖,看起来厚重的布料如蚕丝般轻盈。
仔细看,上面的确是有类似竹叶一般的线条,穿插起来像图谱一样。
“原本我还奇怪,他会特意嘱咐我转交给你图谱,但你又不会打铁铸剑,”萧白舒看他少有的认真样子说,“但一想,你会什么我好像也不觉得奇怪。”
“我不会。”楚欲干脆道。
对着蜡烛前后边角都查看过,然后他扔掉外面原本小心包裹的纸张,随意折起来。
“我只会点武功,哪里会铸剑,萧庄主高看我了。“
顿了会儿,他似乎是觉得这样直接拂了萧白舒的面子好像不太好,算起来这也是萧庄主头一回夸他:“萧庄主今天有点不对劲,真让我受宠若惊。”
萧白舒说出来自己的心里话,还被楚欲点明了再特意提起来,莫名有些脸热。
“我们明天就上路吧,宁州商铺那边,再不去就赶不上年关回程了。”
楚欲点点头,突然道:“这不是图谱。”
萧白舒:“什么?”
楚欲拿起那张纯白柔软的布料:“这是张拭剑用的布罢了。”
“擦拭,剑?”
“嗯,一般只有上等的武器,才需要匹配特殊的材质来擦拭。”
“听说过,可他给你这个干什么?”萧白舒刚说完就恍然大悟:“难道你······”
他往楚欲的身上看,楚欲在他面前,就算是行李里也没见过什么长剑,不过都是些日常的衣物。他先前就想过,楚欲行走江湖为什么连武器也没有。
“我刚才说谎了。”楚欲冲他笑笑,“我没为你跟人拔刀相对,我用的是剑。”
“顾青林怎么知道?”萧白舒反应过来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连他朝夕相处也不知道,顾青林怎么会知道?
“大概是,猜的吧。”楚欲自己也难以断定:“他可能只是给我一个谢礼而已。”
只是,刚好可以跟自己的上品软剑契合。
这种东西,一物配一剑。
类似图谱的花纹,正是他上品剑把的花纹。
也是他父亲当年把上品给他的时候,缺失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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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交错
重新上路, 楚欲只打了一个包裹挂在马脖子上,这回算是彻底轻装上阵了。
萧白舒之前骑回来一匹汗血宝马, 顾青林财大气粗直接送了他一匹, 怎么到自己这儿就送了张拭剑的布?
“怎么了?”萧白舒坐在高头大马上看他。
楚欲抓着自己那匹只算普通上乘的马耳朵拧一把:“顾青林年纪轻轻的,还挺会投其所好。”
“你喜欢他送的礼物?”萧白舒问。
“当然喜欢。不过现在看起来,明显是萧庄主更得意吧。”
楚欲隔着距离拿自己马鞭冲着萧白舒的马屁股抽了一鞭子,绕是极品的良驹, 也被这一鞭子打地猛然震怒, 蹬着蹄子向前飞跑。
“哈哈哈哈哈哈哈······”
马蹄卷起尘土差点呛了楚欲一脸, 他看着萧白舒歪东倒西的背影笑得停不下来。
“楚欲——!”萧白舒怒斥, 急急忙忙地拉紧缰绳,只得被迫跟着快马加鞭。
楚欲趁他没走远喊道:“这汗血宝马的脾气, 跟萧庄主真是绝配啊。”
上午的日光打在官道两旁未落叶的树, 天也纯澈。
楚欲向后看了一眼那被屠杀过的村庄,四周烧过的枯草已经掩埋,废弃的房屋田地像是睡过去。
“我们也走。”他拍了拍□□刚刚被吓得目瞪口呆的马匹,朝萧白舒的身后追过去。
·
“原来白云山庄还有酿酒的生意吗?”
楚欲随手就从酒窖里提起来一小坛,开盖醇厚的麦香飘出来。
“庄主,这······”酒庄老板脸色都变了,尚不知道楚欲的身份, 只能小声提醒。
“随他去吧。”
萧白舒带着老板继续巡视,楚欲抱着一小坛酒, 手腕上还垂着那只凉玉酒壶,边走边喝,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正经侍卫的样子。
“记在我的帐上就好。”萧白舒道。
林老板年纪大了, 一听这话背都弯下去:“不碍事,不碍事, 只是这酒还没酿好,喝了有失酒庄的体面。”
“酿酒最短需要多久?”萧白舒回头问。
“这要看是什么酒了,”林老板指着面前的几坛酒,“像这个酒窖里的,都是需要五年才能启封的,有的酒新鲜些更好,像宫里面的采购的,有些三四个时辰就必须开盖,还得人快马加鞭的运到大旗城里才行。”
一听快马加鞭,楚欲刚咽下去两口咳出声来。
萧白舒冷冷盯了他一眼,大腿内侧已经过去两天了,还在隐隐作痛。
“白云山庄只做一些值钱的酒,细数出来,连一些少见的瓜果也有部分种植。”等查完酒庄的账本,出来了街巷,萧白舒才对楚欲交代起来。
“这我知道,”楚欲把买来的糖葫芦递过去一根,“也是值钱的瓜果,对吧。”
“自然。白云山庄经商这么多年,剔除了不少分支产业,只保留下来盈利大,成本也高,旁人难以做起来的商品,这样可以节省开支,也便于稳固地位。庄园、客栈、布匹、瓷器、木材······摊子铺得大,需要的人手和本钱也多,管理起来也更复杂,万一遇上天灾人祸,市价降了,就要亏很大一笔,多些有特色的小产业,面向的采购方向不同,也能填补上一些······”
萧白舒基本上所有的爆脾气,三分之二都用在了楚欲身上,抛开那些时候,本身还是很有世家公子的风范,就连进食吃饭都颇有礼节,这会儿因为说话不予进食,糖葫芦挨着指尖的糖霜就要化下来。
楚欲看了一眼,听得认真,心里盘算着这么多的商铺,要是洗髓易骨散放在这些地方,那都搜上一遍,实属需要费点功夫。
他是不是该弄一张白云山庄家业下的分支图?
这边眼瞧着糖霜就要滴下来,他顺手握住萧白舒的手腕拿近咬了一口,吃掉挨着手指的最后一个山楂。
萧白舒的话嘎然而止,楚欲的脸上鼓起来山楂的球看向他。
“糖化了。”他吐字不清地说:“酸的,不甜。”
他们还站在宁州人来人往的街上,两个人都是出挑的样貌,偶尔就有几个闲来无事的摊贩会多看两眼。
萧白舒抬头扫了一下四周,楚欲的唇方才擦过他的指节,这会儿那小块皮肤还在微微地发热。
“你总是这样吗?”他说。
楚欲意识到萧白舒指的他嘴里那口山楂果,反以为荣朝他笑:“萧庄主要是嫌弃,我再赔给你一个就是。”
说完就把自己手里没吃的塞给萧白舒。
“我不要。”萧白舒直接甩回去:“你自己吃吧。”
楚欲眼急手快地接住,再看人已经走出去几步远了。
来宁州两日,萧白舒跟他之间少不了出些这样的小摩擦,总归拿了钱财,□□,楚欲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脾气,顶多追上去说上几句好话就能哄好。
所以这会儿明明是在大街上,楚欲也没觉得有不好意思的,三两步就跟上去。
“萧庄主,我们相处的时日还多,”他直接抬起手肘架在萧白舒的肩上,“你这样,当心还没回承州就被自己给气死。”
萧白舒看也不看他:“你要走路就好好走,别拉着我。”
“我也没拉着啊。”楚欲手臂舒展大大方方地揽着他的肩,却凑耳边神神秘秘地小声说:“这不是抱着吗?”
萧白舒转过头:“你到底知不知道一点礼义廉耻?”
“你跟别人难道就没过兄弟相称吗?”
楚欲也反问:“陈毅总有吧。我们好歹也是经历生死的至交了,勾个肩,搭个背,不正常吗?”
“跟你就不正常。”萧白舒说。
“睡都睡了,”楚欲委屈道,“现在想反悔,也太迟了吧。”
萧白舒已经许久没有刻意去想清风间那晚发生的事情了,现在被楚欲一提,更是烦闷。
以前还能指着他骂一句恬不知耻,现在楚欲身体刚好,还是因他犯险,再不可能站在街上就跟他起口舌之争。
“萧庄主是大美人,生得这么好看,少生点气,对身体好。”楚欲在一旁火上浇油。
萧白舒蹬着他,想发的脾气都被“睡过”这件事堵回去。
“要不我给你赔礼,晚上带你去见见世面?”楚欲哄他。
“有什么世面是需要你带我见的。”萧白舒半晌才平复那口气,回他。
楚欲扬唇一笑:“当然是萧庄主没去过的好地方。”
萧白舒的糖霜没能有机会化在手里,楚欲的倒是沾上了指缝,念在先前的作弄,萧白舒扔下他自己去寻帕子清理,自己绕进了锦缎铺子巡查。
楚欲在他走之后,看见个街角堆着几个种花种废了的花盆,把糖葫芦像以往一样正正地扎进去,一口也没吃。
糖霜没过多久,就化成一滩滴下去砸进土里。
·
晚上楚欲例行公事般将白日里进过的酒庄和商铺都翻了一遍,意料之中的一无所获。
已经可以不算做失望了,他行事本就仔细,寻药方的这两年,几乎可以是将耐心成倍的延长。
只要找过每一寸有可能的地方,总能找到药方的下落。
比起拿来失望的功夫,他更愿意去看到眼前需要的结果。
再回到萧白舒的房里,那人看上去已经等候多时。
“夜里等人的滋味是不是跟白天不一样。”楚欲如同以往穿着一身墨蓝色的劲装,行动利落。
萧白舒不疑有他,只是指了指凉掉一半的茶水:“三个铺子需要你去这么久。”
问话被他说地语气平淡,楚欲也笑了一下:“萧庄主英明。是酒庄的地下酒窖太黑了,白天没注意,原来里面那么深。”
萧白舒从没忘记过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意图,各凭本事,他有把握不被盗走,也不怕楚欲去搜。
只是眼下的时辰实在是有些晚了:“这个时辰,有什么好地方还没歇业。”
楚欲看着他不说话,脸上有一贯的风流笑意。
半个时辰之后。
果然是······楚欲这种混账东西会来的好地方。
萧白舒坐在风月楼最好的位置,环顾四周,随处可见身姿妖娆的舞姬。
迎客待客的都在外面,楚欲说这是宁州最好的花楼,单看外面还算素净,廊外的湖泊和零星的花灯,足够怡人,只是打眼往屋子里一瞧,全部都是各式各样、百花齐放的女子。
“你要来就自己来。”
酒过三巡,萧白舒看见过来倒酒的女子频频想要过来入座,自己端起酒壶斟酒:“叫我干什么。”
“赔礼啊。”楚欲喝得畅快,要了好几壶最辣的酒,一手撑着脑袋看屏风后面的女子抚琴。
“今天惹得萧庄主不快,我送你一夜美色佳肴还不好?”
萧白舒不得不承认,楚欲的眼光确实很好。
他是不喜欢烟花柳巷,但这处修建的楼阁也别具一格,里面的程设样样都是上乘,那些姑娘们虽然他没有特意去盯着瞧,但也都算是礼数周全。
除了过来倒酒意欲同桌,并没有那些莺莺燕燕围上来打扰,就连起舞的女子也都在他示意之后离远了些。
“我今日要是不在,你是不是应该叫上那位姑娘过来共饮。”萧白舒顺着楚欲的目光看过去。
是个衣着白袍的清秀佳人,穿着也得体,抚琴时能看出来格外认真。
“是。”楚欲答得干脆。
酒香醉人,又身处佳境,说起话来也自然坦白:“要请那位姑娘一夜,可是价值不菲,我怕叫上了萧庄主又不要,浪费我的银两,只唤她上楼来抚琴几曲。”
萧白舒酒量不佳,不敢多喝,但也有些沉醉,却不是因为这些声色歌舞。
“那你猜的不错,除非是至亲至信之人,不然怎么能肌肤相亲,以心换心。”他借着一点醉意和宁州的温婉小调,没有防备地将心中纠结了许久的顾及说出来。
楚欲点点头,视线飘回他身上,却笑:“萧庄主,你这样呆板,人生未免也太无趣了。”
“为何不是你太过轻浮?”萧白舒看他。
“我是个男人啊,”楚欲下颚一抬,“你看这轻歌曼舞,冰肌玉骨,美色销魂,对酒当歌”
他合着音律款款而言,被烈酒烧过的喉咙掺着一丝靡靡慵懒,分明应该是个醉死勾栏的浪荡子,身上却自成一股风流气质,犹如身陷泥沼也能从容有度,不困于其中。
萧白舒想起来他初见楚欲,就该是这副样子。
眼下再看,楚欲并没有变,但自己心里那股火气被消磨掉之后,再夹杂上种种看不透情愫,只将杯子里的酒一口饮尽。
楚欲也朝他高举杯酒,对着萧白舒扬唇一笑,“萧庄主,及时行乐啊。”
“听说了吗?百步神章现世了。”
夜色已深,恩客们该走的都走了,该睡的也都睡了。
楚欲和萧白舒身后的隔间却突然传来一身低问。
两人顿时都清醒了,萧白舒也竖起耳朵去听。
“什么?”另一个声音在怀疑。
“意难平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被人盗走了,现在花高价打听下落·······”
“这都没见过的东西,说出来就出来了,还被人偷了,多稀罕呐!”
“高价是多高啊?”
看来不止两个人,还有人在隔间里发笑:“别是有命拿没命花的钱。”
“意难平是什么地方?里面的杀手杀人连眼睛都不眨,还给钱收集下落,我看谁想送死去寻下落还差不多······”
“也不能这么说,虽然那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不过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干了杀手的行当,还是得讲点规矩。”
“不过依我看,要是真被偷了,除了那个人,也没人能办到。”
“江湖上那个美人?”
有男子的声音在低笑:“除了她还能有谁,盗中仙·······说起来真想见一面。”
“不要命了你?”
“滚滚滚!你不想啊!”
······
“是你吗?”萧白舒突然抬起头问他,醉酒的声线沉沉。
“嗯?”
楚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自己搁在桌上的凉玉酒壶,穗子让他勾在指尖把玩。
“意难平,百步神章,”萧白舒撑着意识发问,“是不是你偷的?”
楚欲笑起来:“萧庄主也太看的起我了。”
“你的本事,能做到,”萧白舒说,“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在意难平里偷东西。”
“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江湖之大,无奇不有。”
“是不是你。”萧白舒直直问。
“百步神章跟白云山庄并无关联,萧庄主这样逼问,到底在意的是这些传闻,还是意难平?”
楚欲也迎上那醉酒的目光直言:“我记得谢吟风送给的钥匙还被萧庄主宝贝着,我记性不算差,都记着。”
谢吟风是······
萧白舒头脑混沌,只能处理眼下的事情,模模糊糊想起来楚欲曾经跟他提过的墨玉牌子。
谢吟风。
“我姓谢,以后要是有事可以拿着这个牌子来找我。”
······
想起来了,楚欲告诉他叫谢吟风,是意难平的楼主。
“所以你是要替他问我讨要吗?”楚欲观他神情问。
萧白舒摇摇头,强撑起最后一丝清醒:“我想知道,你的事······是不是你。”
楚欲眼看他就要倒下去,松开手中的穗子,目光晦暗不明。
“不是。”他说。
隔间的闲谈还在继续,声音大的跟包了整个二楼一样,偶尔有女子的笑语低呼夹在里面。
萧白舒已经趴在桌上睡过去,楚欲原先想着少放点昏睡的药剂,还能多聊几句,没想到萧白舒的身体这么不经药性,一点点就这么快睡过去。
“他是谁?”段轻绝直接从楼下大大方方地走上来。
“萧白舒。”楚欲道。
来人有一丝诧异,只是萧白舒现在脸朝下趴着,也看不见样貌。
“你跟他在一起?”他问。
“这段日子在一起。”楚欲把自己喝的酒,直接连壶递过去:“等洗髓易骨散到手了,就难说了。”
段轻绝知晓他一直以来的行踪都是围着洗髓易骨散的下落,只是没想到刚被陈毅放出来得手了,楚欲就这么快的跟萧白舒混在一起。
“看来是真的了。”他说:“药方真的在陈毅手里。”
“对外说的是他放在白云山庄,交给了萧白舒,要是他身上查不出来,再跟陈毅交手。”
楚欲身上还有些懒散的酒气:“他们俩都是烈性子,杀了他也不会交出来,萧白舒尚且如此,陈毅更难办,在一起有好处的,拿不到药方也能得个人情,总是方便行事。”
“我还当你也想归顺陈毅了。”段轻绝跟他碰了碰酒壶。
楚欲发笑:“你看我像吗?”
“他知道你的身份?”段轻绝问。
“知道。”
段轻绝将萧白舒打量了一番:“说是嫉恶如仇,名门正派,现在跟你在这喝酒。”
“还是正派的,”楚欲指着舞姬说,“看,这么好的身姿,萧庄主都不为所动,还让人走远一点跳舞,要不是亲眼见过,我就快怀疑他是不是六根清净了。”
“嗯。”段轻绝点点头,看向新上来的几盘小菜。
突然琢磨过来,手里的筷子差点掉下去:“你睡在他房里了?怎么看见这种东西?”
“是啊。”
楚欲点完头又摇摇头:“不是,近日有人要害他,我替他挡了几遭,无意看见的。”
其实按照他往常的个性,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会直接了当地说:
白云庄主在承州的清风间被一群强盗下了药,而且是温香软玉,极品的春-药,发-情时身子骨下不去,差点因此血脉堵塞,逆流而亡。
但是不知怎么,这话只在他心里念了一遍,没能出口。
他看了一眼倒在桌上的萧白舒,都能想到自己这话要是说出来被听见,萧庄主会怎么骂他,说不定一边骂还一边脸红呢。
“有喜事?”段轻绝问他。“你在笑。”
“是吗?”楚欲看向他,直接笑开:“萧庄主这个人,挺好玩儿的。”
段轻绝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他是个男人。”
“是啊,男人。”楚欲端着酒杯应话,眼神却看向萧白舒:“挺好玩的男人。”
“这个你拿走吧。”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本单薄的小册子。
“你没看过?”段轻绝接过来,发现连书页的边角都是蜜蜡封起来的。
楚欲自顾喝酒,看也没看:“不用看。你想看记得给它封回去,平常的蜜蜡不行,要加上几味药熬出来,需要的话等会儿给你写一张。”
“我用不着。”段轻绝将小册子妥善放进怀里。
铜纸一样的封面上简单潦草地写着“百步神章”几个字,封面左下角还标注了“剑谱”两字。
“你也使剑,看看没坏处。”段轻绝说。
“你看我的功夫,用得上吗?”楚欲笑得有几分张狂。
“也是。不结仇是够用了。”
段轻绝最后看了一眼一直在睡的萧白舒,低声道:“你帮了我的忙,我也帮你一个。萧白舒应当是结仇了,之前有人花黄金三万两来买他的命。”
“三万两?”楚欲疑心:“官家的人?商道上怕是没人做这种不讨好的事情。”
“像是江湖上的人。”段轻绝说:“是用暗门下的单,楼主没接。”
“谢吟风跟他情投意合,留着心呢,怎么会接。”
“什······什么?”段轻绝惊愕。
楚欲往他肩上拍了把:“逗你呢,我看你跟你们楼主才真是要走到头了。这可是放在他房里的东西,你是他身边的人都不拿,让我去拿,把自己摘得真干净。”
楚欲凑近他道:“我压一顿酒,他不会信你。”
段轻绝愣了一下,反而摸了摸怀里的剑谱:“不信就不信吧。”
“意难平从来没有不接的单,只要出得起价钱。”他换言道:“萧白舒的单子是楼主第一个不接的,肯花这么多钱,是铁了心想让他死,但拒绝之后也没问原因,也没加钱,估计是找了别人动手。”
“猜得挺准,有长进了。”楚欲说。
“总之你要跟他在一起,就自己当心吧。”
跟萧白舒喝酒,就真是喝酒,萧白舒连菜都不吃几口。
跟段轻绝喝酒,没多久,就添了四五个小菜一扫而空。
走之前,段轻绝喝光了最后一口,还是从来时的大门大大方方地出去。
只不过临出门前,侧过身对楚欲道:”我突然,有点怕死。“
似乎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答复,就先行离开。
“一个杀手也会开始怕死。”楚欲从楼上看向他走入街巷的身影,又转头伸手拂了一把萧白舒垂落的长发,视线有些出神,低语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第49章 繁街
一个江湖上的人, 花三万两黄金,要萧白舒的命。
楚欲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这不合常理。有这钱, 完全可以直接买了武林盟主的命,不过谁能接任是个大问题,也不一定能轮上他,总不能全杀光了。
可往江湖上的门派关联, 又觉得奇怪。
他原先以为是陈毅和萧鹤结过的仇家, 或者是眼红洗髓易骨散, 毕竟萧白舒在林子遭人暗算的时候, 来的人就是这样说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感觉对不对?
单凭肯花高价下单萧白舒的命,但又轻易的就放弃;林子里遭袭也是下了杀手, 但自己留了话以后到现在为止, 也没有再有什么动静;意外卷入神剑宫的异常,到最后查到源头居然是曾经要跟萧白舒结亲的顾涵影,后果是会成为别人的傀儡,而不是就地死透。
这每一步,他都能隔着迷雾感受到萧白舒对面那人的杀机。
他处心积虑,他步步为营,试过强行杀害, 也做好了让萧白舒成为山魁的准备,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是同一个人所为。
但不知为何, 他又能从这种种迹象里看出来一丝手下留情。
那个人失败之后总是就此作罢,可又契而不舍。
是因为目标不够明确,其实是想要通过萧白舒去遏制白云山庄、武林盟主, 还是他本身有别的计划,或者是对萧白舒就当真只是逗猫一样寻个乐子。
最后一种猜测, 他本是放在第一位的,也许是跟萧白舒在一起的这些天,偶尔也有过安逸的时候,让他下意识的调换了位置,让这种想法不那么的突出。让萧白舒可以稍微留下来一点不那么冷血的东西。
就是,他曾经在白云山庄,萧白舒的对影阁里有过的感觉。
是白云庄主身边的人所为,他总是点到为止,又契而不舍,是出于情分。
要杀一个人,还要讲情分,实在是可笑。
不过世间的因果感情,本就没有那么纯粹的非黑即白,因为熟悉、或是关系,所以点到为止,因为目的、利益,所以处心积虑,两者之间并不冲突。
萧白舒醒过来的时候在自己的房间里,白云山庄下面的客栈,最好的上房,楚欲却不见了踪影。
洗漱过后,门被敲了三下就打开了。
楚欲手里提着一袋桂花糕朝他笑:“萧庄主早啊。”
已经是正午时分,萧白舒感觉自己昨晚醉得厉害,怎么回房的都不知道。
“午时了,”他道,“不算早。”
楚欲也不客气,吩咐下去的午饭刚好就着点儿送进来,时辰把握得准准的。
萧白舒虽然忘了自己昨晚说了什么,但他一向知道不会出错,说什么做什么分外不妥的事情,也因此面对楚欲不该有不一样的念头。
但当他们坐在一张桌子上吃午饭时,萧白舒还是能明显觉出来不同。
他有些说不出来不自在,不是让人讨厌的不自在,而是,他莫名看楚欲多了几分顺眼。
自己会因为跟楚欲去了一趟花楼就看他顺眼一些吗?
萧白舒发问:“昨晚是你送我回来的。”
“还有第三个人吗?”楚欲也问。
“我只是,”萧白舒原本就是没话找话,现在哽在这,只能硬着头皮接下去,“我只是在想,你怎么把我送回来的,轻功吗?”
“抱回来的。”楚欲一口回了。
“嗯,抱回来······抱回来的?”萧白舒住的是自己家的产业,这客栈,十分方便,夜里也有人守着大堂,厨房小厮都是轮班候命。
“这么说,有人看见了?”他没注意直接说了出来。
“萧庄主,”楚欲凑过去,离在耳边看着他,“我们这种关系,我抱你回来,不是很正常吗?”
“贴、身、护、卫。”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出来,然后说:“不抱你怎么算贴身?”
萧白舒可以肯定自己是真的有些不对劲了,楚欲说这种话,他居然没有想让他滚出去,还觉得逻辑上也没有错。
平时都是楚欲找话跟他说,虽然大多都不是什么正经话,今天楚欲不怎么说话了,他也不是擅于找话的人,一顿饭吃的安静得过分。
好在吃完饭就继续忙起来,楚欲跟在他身后进进出出,偶尔插上几句话,一切跟以往差别不大。
萧白舒想不起来那晚睡觉之前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被他遗忘了,但他和楚欲之间的关系,明显的和谐了一些,至少不觉得他总是招惹是非。
“萧庄主,你这样呆板,人生未免也太无趣了。”
这句话他也记得清楚。
他长在白云山庄,是商道根基深厚的世家,武林人人称颂的正派。
父亲让义兄做庄主,他就给义兄打好下手,做暗处操持山庄的人,助义兄拿下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为他稳固根基助一臂之力。
接着义兄顺理成章有了武林盟主之位,父亲让他正大光明地坐上白云庄主,他就从暗处走到明处,来潜心经营山庄。
母亲小时候说他不通音律,琴棋书画也都不擅长,不如跟着她学经商之道,他也就跟着学了。
其实经商之道他也并非是外界说的那样神乎其神,也一样没什么天赋,不过是多磨练,多看多算。
记账本一本本地推,会算账的本事都是算盘珠子一个一个打出来的。心算口算默算,反应不够记不住学不会就打,打坏了几个玉石做的算盘珠子,指尖磨出来茧子,
他快十八年都没做过出格事,小时候伤了经脉,再也不能练武,夜夜梦回时时煎熬都不会大声哭。
可认识楚欲之后,一切都变了。
跟楚欲这一路走来,是他迄今为止接触到的最危险惊险的历程。
也是他年少做过的江湖梦。
那么,楚欲这个人呢?
楚欲是有趣的,尽管经常让自己发怒。
他还为自己冒险,救过自己的命。
感激和心烦是不是可以相互抵消?
要是大过心烦会不会让他有出格的念头?
他现在看楚欲,已经不单是感激了,他突然意识到,如果是因为感激,他不会连问一句“为什么要为他涉险受伤”都说不出口。
但有关于情爱的那个词在他心里颇重,面对现在的楚欲,他伸出手,却无法提起来。
·
忙起来日子过得快,宁州大大小小的商铺很快就要巡视完毕,马上也就要到年关了。
如果过两日就盘算清楚剩下的账目,大年三十之前还可以赶回宁州,跟兄长一起在白云山庄过年。
夜幕降临,萧白舒忙到几日没出来,楚欲带着他一起在河边散步,感受一下宁州的风土人情,也不免萧白舒这一趟全在账房里。
这次同样是时辰不早,街上一改往日,热闹非凡。
宁州在入年关的半个月里,会有花灯节开放,小商贩们也在河边摆了一路的零碎物件买卖。
楚欲也拉着萧白舒一起凑了个热闹,在湖上乘船泛舟。
不过湖面上泛舟的大多都是互唱情歌的男子和心仪的姑娘,萧白舒脸上挂不住,轮到他的时候已经先一步从船尾下船走了。
楚欲长的俊逸非凡,被留下来跟几个小伙子一个,让老船夫好好戏弄了一阵,情歌没有唱,倒是拿着船上的花灯变了几个小把戏。
等他再转过头去找萧白舒的时候,人都没了。
下船沿着他们来时的路走,楚欲心里还有点隐隐的担忧,萧白舒的太平日子才过了一个月,不能证明就这样了。
要是白云山庄的人动的手,那说不定连交给他的洗髓易骨散也有隐情。
他身形挺拔,穿过头顶层层叠叠的花灯,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了萧白舒。
站在原地,他看着萧庄主将地上摔倒的一个四五岁的孩童扶起来,没想到平时碰一下都凶巴巴的萧白舒还有这一面。
正想过去,又看见萧白舒给孩子买了两串糖葫芦。
楚欲晃荡着走过去一把就抢了一个:“萧庄主怎么吃独食啊。”
萧白舒习惯了他出现在身侧,也不觉惊讶:“你连小孩子也要欺负吗?”:
倒是孩童吓了一条,往萧白舒的身后躲,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腿。
楚欲不做声,故意当着那孩子的面,把从萧庄主手里抢过来的糖葫芦,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孩子当场就哭出来。
楚欲顿时笑得开怀,还要作势去拿他手里的另一个。
那孩子当然抢不过他,一下就被拿走,反而还不哭了,只是露着一双大眼睛警惕地看他。
楚欲蹲下去,晃晃手里的糖葫芦。
“想吃吗?”他问。
小孩看一下糖葫芦,又看看眼里的坏哥哥,摇摇头:“······不想。”
话是说了,眼睛还盯楚欲正在吃的嘴,咽了咽口水,声音小得就要听不见:“不想吃。”
“想吃就说,你说了我就送给你。”楚欲歪着头跟小孩平视,把糖葫芦递过去一点引诱。
萧白舒出声道:“那是我买的。”
“管他谁买的,现在在我手里。”楚欲好不要脸,还抬起头冲萧白舒说,“你想要,你来抢啊。”
萧白舒:“幼稚。”
楚欲明显没有过跟孩子打交道的经历,朝他勾勾手指:“小屁孩儿,来来,你过来,过来哥哥跟你说话。”
小孩儿一只手紧抓着萧白舒的衣摆,看向楚欲的脸,有些动摇。
“听话就有糖葫芦。”楚欲哄道:“乖。”
小孩没抵抗住诱惑,这大哥哥也实在是跟另一位大哥哥一样好看,怯生生地松开手过去。
楚欲朝着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话悄悄话,然后给了他一支糖葫芦,孩子拿着糖葫芦就跑了。
“你吓唬他了?”萧白舒看向楚欲:“他跑这么快。”
“是啊,我说随便拿陌生人的东西是不对的,要受罚。今晚要放狼要追他,拿上糖葫芦就赶紧跑,追上了糖葫芦没了,人也没了。”楚欲讲起故事来语调有些夸张,说到狼还恶狠狠样的。
萧白舒当他在讲笑话,转过头看,却发现楚欲虽然讲得绘声绘色,视线却淡淡的,不太像平时的他,也不是开玩笑的样子。
这副模样,有些少见的疏离,他突然不知道怎么跟楚欲说话。
“那是酒庄老板的幼子,我每年巡查都能见上一次,他知道你跟我认识,不然怎么会拿你的东西。”萧白舒解释道。
楚欲突然就笑了,摇摇头道,“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好心的扶一个陌生孩子,还买糖给他吃。”
萧白舒语结。
二人走过一条最热闹的街,再转过去,就少了些摊贩,多了些游玩看花灯的行人。
楚欲难得轻轻淡淡地开口:“我小时候不讨喜,顽皮,偷偷跟哥哥去山底下玩,结果村庄里的人看见我们都躲着走,只有一个刚下地做完农活庄稼人,特意去另一家的小铺子里买了糖葫芦给我们吃,后来······我和我哥肚子疼了好几天。”
······
记忆太久远了,那段时光是他的孩童时期,跟刚才那个小孩差不多的年纪。
并不光彩,也完全不重要,因为只在时间线里占据了他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可那也是他出生的地方。
他在那有娘亲,也有兄弟。
占山为王的强盗,一旦手里有了武器,官府一时半会儿也打不了,而那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让周围几个村庄都恨之入骨的强盗头子是他亲爹。
小时候他跟哥哥会翻遍山上的每一个小土坡,听娘亲的话认清楚漫山遍野的植物,偶尔也会偷偷摸摸地溜下山去看看村庄人家的样子,看看新鲜的,正常家户的生活。
毕竟他们的所吃所用,从来都不需要自己耕种,甚至连自己的娘亲,也是生父在村庄里偶遇上的正在疗伤的女子,强掳回山上奸-淫所娶。
他跟娘亲和哥哥在那短短的幼年时期,相依为命,苟且偷生。
小时候不明白这些,偷跑出去,看人干农活、挑水、做饭都觉得有意思。
不过山脚的村庄当然知道从山上下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好心的庄稼人给他们糖葫芦,结果是有毒的,楚欲那天忍着没有说出来,拖着哥哥憋了几天的肚子,才让娘亲知道。
后来才知道那户庄稼人曾经也被打劫过,辛苦一年的劳作给儿子治病,结果让他们山上的人洗劫一空,就是自己的生父带着人去抢的,庄稼人的儿子也没了,才想毒死他和他哥,不过一点泻药又怎么会让人死呢?
这些人有时候傻得可怜。
“然后呢?”萧白舒问。
楚欲目视前方,步调悠闲:“然后我生父就很生气,打了我跟我哥,教训我们乱跑下山,还说······”
回忆里一声粗哑地叫骂击在脑海里。
“没一个省心的东西,全是贱人!贱人生的儿子也一个个的都他娘不是省油的灯!”
“你死在山底下就是你活该!”
“让你乱跑!敢把老子供出去我扒了你的皮!”
······
一声比一声响亮清晰。
像是从他回忆里挥手打在五岁的自己身上。
他其实并不是特别地在意这个什么给了他生命的男人,也不在乎出身在那样一个贼窝,留给他的除了一点记忆什么也没有,更何况他之后的数十多年都拥有真正珍贵的东西。
即便自己现在也做了江湖上恶名昭著的盗中仙,有数不清的难听的好听的传闻,楚欲也跟幼年的境况联系不起来,他只是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情去实现。
说起来,那个山头上唯一让他放在心里的就只有六岁那年官兵剿匪,满目的尸山血海。
山上的日子过得越宽裕,上山为匪的人越多,抢来的女人也越多,强盗的孩子也多起来,死的时候尸体堆积到发臭腐烂。
夏天的烈日灼烧,他扒着每一具见过面的、眼熟的男人女人和小孩儿的尸体,从里面拖出来自己奄奄一息的娘亲,却再也没见过哥哥。
比他大五岁的哥哥,跟他一起躲起来的哥哥。
没有尸体,也没有踪迹。
他守在臭气熏天的尸堆里等来了野狗野猪和苍蝇、鸦雀,看见肉-体腐化或者被啃食,身量还没有灌木丛高,躲在里面不敢出声。
等到了黑夜、雨水,狂风吹起来,尸水卷了一身,也没有等到回来的哥哥。
他饿着肚子,还被熏地吐干了胃里的体-液,苦的、酸腐的,深一脚浅一脚一遍遍地费力翻开那些比他高很多壮很多的成年男人,腐烂到发泡的女人,血肉模糊的小孩,招引来一堆蚊虫的断肢和内脏,都快要把山上的每一个见过面的人死去的样子都刻在脑子里了,也没能找到哥哥。
他想起来,他大概是知道了,那个曾经说过很多次要离开山上的哥哥,应该是趁机抛下他和娘亲走了。
哥哥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走了。
可他还没有,他太小了,只够快到六岁,小到要从死人堆里拽出来娘亲的身体都要用尽力气。
是的。
那个恶贯满盈的强盗头子亲爹,那座人人奸-淫掳掠的山头,他时至今日也不在乎,想起来那些丑恶嘴脸,难听的辱骂,也并不觉得痛苦,只是记忆里一些时间线上的片段。
从什么地方生出来,他没有选择。
但可以选择在意什么。
他幼年短小的人生里,原本唯一在意的只有娘亲和哥哥。
可到最后,剿匪之后的尸山血海里,相依为命的哥哥成了他和娘亲最后一线生机,然后却义无反顾的走了。
抛下他们跟那些腐尸烂肉化为一处,放任生死。
“还说什么?”
萧白舒看他不说话了,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
脑海里冒出来的怒骂被萧白舒清朗的声线打断,楚欲抬头看过去,各色昏黄的,红彤彤的花灯,把萧白舒清晰深邃的眉目都映衬得柔和下来。
楚欲天生含情的双目朝他一弯:“还说,下次再乱吃别人的东西,就要重重地罚我。”
萧白舒愣了会儿,想起来之前没留意到的地方。
楚欲以前也常买糖葫芦,这时他才发现,楚欲只是买。
买给他,买给元临和张洲,也买给自己,但自己从来也不吃。比如就像早上那样,刚才那样,宁可吃他手里的,也不愿咬给自己买的。
楚欲没有把来龙去脉说明白,他也能大概猜到,提起来能走神的,避开的,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同时也冒出来一些大概不切实际的想法。
也比如,不能吃别人的糖葫芦,可以吃他的,是不是能稍微证明他跟楚欲身边的其他人不一样。
跟那些兄弟相称的张洲,共事过的小厮丫鬟,千金买来的花魁,都不一样。
两人在河岸悠悠地走着,无人说话,他看向楚欲,才发现先前走神的样子完全消散,已经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于是开口道:“你生父说的有道理,的确不该随随便便就吃别人给的东西。”
“别人倒的茶萧庄主也别喝了。”楚欲说。
“为什么?”
萧白舒刚问出来,就迎上楚欲似笑非笑的眼,好像方才那副淡淡的神情不是他的。
“萧庄主自己想。”
他挑唇道:“我若是说出来,怕坏了这些花灯的气氛。”
那眼色分明就是轻佻,萧白舒瞬间反应过来。
别人的茶。
是在承州,他第二次遇见楚欲,喝下的那杯茶,被人下了情-药。
“楚欲。”
萧白舒这次没受他的挑拨,端端正正地唤他。
“嗯?”楚欲有些意外。
萧白舒这时候这副样子,加上先前的闲聊,想问什么都不奇怪。
比如会问为什么是生父?原来自己还有个哥哥,那现在何处?娘亲呢······
但这都不是他想提的,今晚本就是出来高高兴兴地讨个乐子,不想拥挤的花灯燃得这么亮,他也多话了。
却没料到接下来会听到这句话。
“那天晚上,清风间,你跟我,是不是什么也没发生?”萧白舒抬目看向他。
第50章 谎
河边的树叶没被惊扰, 入目在街巷里四处都亮起的灯笼也没褪色,萧白舒问的话看起来应景极了, 比以前不知风趣的样子好上百倍。
只是楚欲千想万想, 都没料到,虽然是准确地避开掉所有他不想回答的问题,这么好的气氛,却偏偏问了一道最简单最没分量的话。
“是啊。”
所以他面朝前方, 步履散漫, 款款地重复了一遍:“清风间, 我跟你, 什么也没发生。”
萧白舒曾经深信不疑,他们有过肌肤之亲。
是楚欲行事不轨, 也是自己因药性做了糊涂事, 还因为是自己将楚欲······所以连说理都提不起气势。
直到自己花了钱买了人去打听,得到的消息跟他想的却完全不同。那晚的清风间,他所在的厢房里,一夜安稳,并没有什么动静。
所以萧白舒才开始怀疑,是不是根本没发生什么?不然怎么会,毫无动静?
这种事想起来实在是有失体面, 但不弄明白他心里更是不畅,楚欲那样的浪荡子, 会不会是因为屈居人下所以才那么安静······连这种没颜面的猜测他都想过,又被自己一一驳回。
甚至在刚到宁州得到消息的时候,他还暗自期盼过, 他们真的发生过什么,这样也好让自己现在这些莫名其妙来的心悸有个归所。
如果他们当真什么也没有过, 那他和楚欲之间要怎么算才好,还会有联系吗?
“那你为何骗我?!”萧白舒想起这种种,声线也沉下去。
“你不是知道嘛,”楚欲倾身凑过去一些,“我想从你身上打听洗髓易骨散,既然在你那,你又偏偏不肯给我,我就用了点非常手段了。”
他说这还伸手在萧白舒面前两指一捻比出来一点点的样子:“不这样,怎么好跟你攀上关系呢?不过萧庄主当时果然烈性,宁死不屈。”
萧白舒直直地看着他:“也不是你给我下的药。”
这是个有了答案的肯定,不是问句,楚欲却觉得萧白舒有股压迫感升上来。
白云庄主,该不是要生气了吧······
他心里默默暗念,萧白舒这头就更进一步了。
“你打残了他们,救了我。”
“断了其中三人一手一脚。”
“还废了那个贼首的筋骨,让他只剩一口气而已。”
······
楚欲听惯了被他说卑鄙无耻,突然来这样正正经经地被点名,说些随手相助的事情,颇有些不太习惯。
“这也没什么,顺手罢了。”
他转过头躲开萧白舒的目光:“要不是你晕过去了,我早就把你办了,我只是没兴趣跟晕过去的人玩。”
“那这样骗我,好玩吗?”萧白舒忍着胸膛那股难以排解的情绪问。
他一向有脾气,被点着了就能恨出来,被楚欲被冒犯了,也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能直接发出火来。这回怎么都不能指着鼻子骂了。
楚欲帮了他,救了他,从承州的清风间,到路上为他犯险,甚至夜袭白云山庄拿走了他的玉镯也是。
虽然初见是时阴差阳错替他戴了那支玉镯,可后来都是明知凶险还要跳进去的。
希望那晚是真的这样的荒唐念头,在确定了是骗局之后无与伦比的强烈。
楚欲被他问得难得无话,想说是挺好玩的,又没见过萧庄主这幅好像憋着气的样子,这比平时点炮仗的还难伺候。
今晚这么闲适舒坦的景致,是想要在外面不消停吗?
萧白舒目不转地看了他一会儿,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沉默着走了几步,收拾好自己的语气,才说:“这些消息可花了我不少银子,你准备怎么还?”
“这怎么要我还?”
不自在的气氛消散下去,楚欲也如常道:“萧庄主自己要去查,不查不就好了。”
说完便想起来,当初在萧白舒的对影庭里,有一晚收到过放消息的箭。
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是蓝绿色的翎羽,银铁暗器,按价钱划分,是超过五千两的消息。
“哦——听风追雨,”他了然道,“萧庄主找他们重金买了消息。”
“······”这回轮到萧白舒沉默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楚欲猛地笑出声来,“你怎么不直接问我啊?我数数,超过五千两,你的身份,再加上他们接单图吉利的零头,这得六千六百六十六两白花花的大银吧,真吉利,有福气!”
他将六千六百多两银子咬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字地说给萧白舒听,又道:“白云山庄真是好阔气啊,这么多的银子,我喝酒都得喝上好几夜。”
萧白舒等他笑够了,什么面子也去得差不多了,一个误会而已,没有人能给他一个说法。
楚欲现在这样,更不像能给的样子。
他换言道:“什么样的酒,这价钱只够你几夜?”
“大旗皇城里的清琼霜露,顶好的烧酒。”楚欲回他。
萧白舒:“你这个喝法,活该没钱花。”
“现在不是有你了吗?”楚欲拿手背拍拍他的胸口:“萧庄主这么有钱,匀给我几口酒喝还不容易?白云山庄对下人都这么抠门的吗?”
“清琼霜露,没有。”萧白舒微微侧首看了楚欲一眼,将那双含情灵动的双眸印进眼底:“烟云寒,管够。”
“也不错,”楚欲见好就收,“勉勉强强将就。”
“唉。”过了会儿,他出声轻叹。
“怎么了?”萧白舒问。
楚欲惋惜道:“萧庄主把这么多钱白给人多可惜,给我多好,我给你抹了零头,只要六千两。你不是持家有方吗?这都是雪花白银啊。”
萧白舒不想看他得意过头:“······是我猜的。”
“我只打听了那晚房里有什么动静,隔壁的厢房都住了哪些人。”
“这还能有什么动静?”
楚欲意外萧白舒脸皮这么薄的人,是怎么好意思跟人张口打听这种话:“萧庄主看着严谨,做起事来倒是,挺会找要害的,这会儿不害臊了?”
萧白舒今晚似乎怎么都不受他挑衅,偏过头不予理会,只道:“不是你下的药,我想你应当不会做什么。”
“萧庄主,”楚欲发问,“你这是干什么?在跟我道歉?还是道谢?”
没等萧白舒理出来个合适的缘由,楚欲就先摆摆手:“不管是道什么,都用不着。”
“我有我自己的事情,救你是举手之劳,顺便给自己行个方便,你这么老老实实,还压着火气来谢我歉我,我不自在。”
他轻笑一下:“换做平时,就刚刚那话,你八成已经让我滚了吧?”
以前是误会了楚欲,说过难听话,现在萧白舒想正经点地去看待他,才发现自己的确就是楚欲说的那样,覆水难收,那些话也不可能收回来。
后悔完全不会,只是突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萧白舒有些生硬地回应:“一码归一码。白云山庄不欠人情。”
“行吧。”楚欲好说话得很:“那就看在我三番两次保住了萧庄主的贞洁和性命,你告诉我洗髓易骨散的下落吧。”
“这个不行。”萧白舒一口回绝。
“那你这人情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啊。”楚欲道。
“······除了这个。”
“那就先欠着吧,”楚欲上下打量了一番,“反正洗髓易骨散我一天没到手,我就不会离开你半步,白云庄主就在我跟前,药方我迟早会到手。”
萧白舒点点头:“好。”
楚欲笑了笑:“萧庄主,各凭本事。我护你安危是拿人钱财,□□,混进白云山庄也好,如今伴你左右也好,等同于我的本分,要是让我盗走了洗髓易骨散,也是我的本事。到时候,还望高抬贵手。”
他这话说地丝毫不知遮拦,明目张胆,可身姿挺拔,眼眸明亮,反而透出来快意风流的劲,过了会儿,萧白舒才转过头看着湖面的荷花灯应声。
“好。”
两人走过人来人往的街,又闲散的逛上河边,水面上飘着两只装点过的三层花船。
船上的门窗紧闭,外面都是亮起的五色灯盏,偶尔有几声欢声笑语遥遥地飘出来。
“萧哥哥,给你。”
一个小孩儿踩着廊桥的木板跑过来,轻轻地拉拽萧白舒的衣摆,将手里的一个荷花灯给他。
他低下头看,是那个酒庄老板的小儿子。
以前见过的时候年岁太小,跟着他爹喊庄主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就稚气地叫哥哥,萧白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接过来荷花灯,是大人们用的东西,小孩儿要两个手才能抱住,方才一只手去拉他的衣摆,还差点就掉下去。
萧白舒觉得奇怪,问道:“跑这么远过来,送给我的?”
小孩儿点点头,圆圆的脸蛋悄悄地往他身后的楚欲看。
“给萧哥哥。”他脆生生地说。
萧白舒先想到是酒庄的老板想让他凑个花灯节的热闹,然后就抛开了这念头,他是来巡视商铺的,也没有什么过重的交情,花灯节,倒无需在意他。
“萧哥哥去放花灯吧。”
小孩儿看着楚欲朝他笑,就催促道,还伸出手去推了推萧白舒。
突然心上微动,萧白舒顺着小孩儿的目光侧首,连头也不用回就知道楚欲在他身后。
也想起来了,方才那阵,楚欲蹲下身拿糖葫芦去要挟这个小孩儿,拉过小孩儿的手,应当是给了钱,还说了些他听不见的悄悄话。
他摸了摸小孩儿的发顶:“是他让你买的吗?”
小孩儿抿着嘴点点头,然后不好意思一样,转身跑开了。
萧白舒手里拿着桃红色的荷花灯,转过身楚欲正倚靠着河岸的长亭廊柱。
“喜不喜欢?”楚欲问。
“······尚可。”
“喜欢就好。萧庄主笑一个来看看?”
萧白舒手里拿着荷花灯,本应格格不入的,他身量高,又是个大男人,那这种女儿家的东西,但不知怎么,也不觉得这花灯看起来女气了。
做的很精致,纸糊的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多余的,颜色也漂亮。
“整天冷着张脸多没意思,白长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楚欲看他发愣,还在逗他。
几步之遥的岸上就有买花灯的商家,长亭走廊上也有打闹嬉笑的姑娘,和对面的情郎隔着江唱宁州小调,情意绵绵。
萧白舒看着楚欲几乎一半都隐在屋檐阴影下的身影,那张嘴总爱说些让人生气的话,听起来好像也不那么讨厌了。
入目的笑容也在昏暗里不那么清晰,他却不自知地跟着轻轻弯了弯唇角。
楚欲立刻作势拍了拍掌:“萧庄主果然俊朗不凡,一笑起来就更好看了。”
萧白舒不理会他这话,只问:“你送我这个干什么。”
“近日不是花灯节吗?我看他们都在送这个,就给你也送一个。既然是出来玩,美景佳人,总不能让你跟着我空手而归。他们有,你也有。”
“就因为这个?”萧白舒问。
“不然呢?”
楚欲走上前搭着他的肩,往下河的石阶上走:“当然了,夸你也是为了讨好你,拉近关系好办事嘛,万一萧庄主哪天就想通了,愿意给我我要的东西呢?”
萧白舒拿着花灯垂下头去看:“嘴里没一句实话。”
楚欲蹲下身坐在河边:“分这么清干什么。萧庄主长得好看,难道是我编排的吗,我也是真的想跟你交个朋友。”
萧白舒明了:“为了洗髓易骨散?”
“当然······是为了你这个人。”楚欲凑过去,对着他的耳畔低语。
萧白舒手里的花灯差点应声落进河里,就听见楚欲又顺口加了一句:“还有我要的东西。”
指节差点把荷花灯的烛台捏变形,萧白舒松了口气看他:“你不必这么直白。”
“直白点多好,刚刚萧庄主不是还嫌我嘴里没一句实话吗?这才半刻都不到,就又嫌我直白了。”
楚欲捡起来石子打了个水漂,水花击打起来准确避开了水面上漂浮的花灯。
苦道:“唉,萧庄主的心思,堪比怀春女子,真是难猜。”
萧白舒的视线怎么去绕,都绕不开手里的荷花灯,过了会儿才生生道:“你要是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楚欲眉目一动,笑起来映衬了弯月流水,坐在石板上抬起头来看他:“萧庄主,你许过愿吗?”
他一手指向旁边不过几丈远的一群女子,正三五成群地弯下腰在河面上放花灯。
“花灯除了拿着玩儿,图个热闹,还能许愿。”楚欲的目光也随着那些漂浮的花灯游走,“马上年关了,现在许下明年的愿,若是实现了,来年再放一下个还愿,萧庄主要不要试一试?”
······胡言乱语。
萧白舒第一个念头就是楚欲又在随口编排了。
转过头去看,那些姑娘们却当真手里拿着花灯闭上眼动了动唇瓣,似乎是在说些什么许愿的话。
楚欲也正看着他,透过手里的荷花灯,将楚欲的脸也蒙上一层暧昧的暖意。
萧白舒小时候生大病,母亲四处求神拜佛,父亲江湖遍寻名医,祖宗的排位不止父母亲,连自己的异姓兄长和白云山庄的下人们都每夜叩拜,为他求得平安,求身体恢复,继承父亲的武林盟主的基业。
没有一个成了的。
他对神佛这事,也从此没了神秘的敬畏,只留下来得体地应付。
现在楚欲让他许愿,还要跟那些姑娘们一起,怎么看都真应了楚欲那句“堪比怀春女子”的话。
“萧庄主别不好意思啊,”楚欲手腕上还挂着他送的凉玉酒壶,正随楚欲的手臂轻轻晃动,“这不是图个好兆头吗?既然有机会,别浪费了,好歹这荷花灯也有我的一份呢。”
萧白舒突然稳声道:“送给我了就是我的。”
颇有点不肯撒手的意思,比不了楚欲平时无耻的样子,但也有几分相似了。
楚欲直拍了拍手掌:“你的,都是你的,谁敢抢萧庄主的东西。”
须臾。
他问:“父母兄弟,亲朋好友,萧庄主就没点想要的吗?”
萧白舒也看着荷花灯想了想自己身边的人,除了已故的母亲,其他都前程大好,康健平安,似乎什么也不缺。
然后他就难以忽视荷花灯的花瓣下,露出来的那半张清俊的脸。
·
萧白舒不好酒,若不是因为生意往来偶尔需要在席间往来几杯,他可以滴酒不沾。
但楚欲不一样,自从萧白舒松了他那瓶昆山凉玉装着的药酒,他时常见楚欲不离手,凉玉酒壶里也总是满的,日日相伴都没发现楚欲都是在哪去打的酒,就连神剑宫留宿两晚都能把人窖藏的好东西打满了酒壶才上路。
酒是个好东西,把酒言欢,借酒消愁,他看不出来楚欲有什么需要排遣的寂寞。
这个人四处留情,可以夜夜笙歌的性子,酒与他而言,大概都做了锦上添花的点缀。
于是这晚上,萧白舒也成了锦上添花的一份子。
两人在客栈的厢房里一杯接着一杯的饮下烈酒时,那盏亲手放下去的荷花灯扎扎实实地压在他的心口上,
他记得在河岸上,楚欲神态闲散地坐着,而他像那些虔诚许愿的有情人一样,也放了荷花灯。
楚欲还在一旁半是认真地问他:“许了什么愿?”
“这种事还要说出来?”萧白舒问。
“不说就不说吧,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要是想听,我也可以告诉你。”
楚欲却没在追究下去,摆摆手:“说出来就不灵了,萧庄主还是别说了。”
······
萧白舒怀疑自己从那一刻就开始喝醉了,不然怎么会想要说出口。
还想让楚欲听见。
要是楚欲再问上一句,他就要说出来了。
他认认真真许下的愿,而且还想要能跟身边的人一起来还愿。
他想这样的日子一直过下去。
一直到······日夜相伴。
这种感觉强烈到,他也想真真正正地大醉一场。
他没去问楚欲会不会有心愿,这样的事情,要情意相通,要两情相悦。
萧白舒从一开始明白事理,就只奉行以心换心这样的做法。
他已经忽视不了自己心里的荒谬念头,但是楚欲没有。
甚至可以明确到,若是能听到楚欲的目的和心愿,那么只会有一个,就是拿到洗髓易骨散。
偏偏这东西,他给不了。
头昏脑胀的时候,他隐隐约约地想,是不是真的不能给,他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想要给他。
满足他。让他得偿所愿。
也明白给了他······
“反正洗髓易骨散我一天没到手,我就不会离开你半步,白云庄主就在我跟前,药方我迟早会到手。”
给了他,恐怕是从此江湖不见了。
萧白舒不停地喝了一杯又一杯,楚欲的脸都在他面前模糊起来。
心中轻轻暗想,楚欲得到药方离开,和最终发现药方其实根本不在他身上,哪一个的后果更不能收拾。
最后却发现,其实自己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哪一个都不是他所希望的。
如果没有那么多的生死相伴,他不会后知后觉已经陷得这么深。
等他察觉的时候,才明白什么也承担不了。
他打理白云山庄,能处理好官场商道和盘根错节的关系,如今不过是一个简简单单,只有两难的局面,他却进退都不得。
从小到大,他都那么听话,从来也没有撒过谎,只有过这一次,就让他不知所措。
让他得了报应。
楚欲骗了他,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干干净净。
没有谁碰过谁。
没有人心怀不轨。
有的只是顺便出手相救的侠义,清清楚楚地要拿药方的目的。
恶名远扬的盗中仙,江洋大盗,登徒浪子,其实三番两次救他性命。
他也骗了楚欲。
却骗得他日夜跟随,一直无怨无悔地为自己挡刀、赴险、受伤。
眼看着他徒劳地去找这个什么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宝物。
楚欲不是会将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的人,从他上次受伤就能看出来,但时时挂在嘴边的洗髓易骨散是真正的目的。
他甚至为此可以义无反顾地豁出去性命,也轻飘飘地提都不提。
要是到头来他发现,这些都是假的。他一直都走错了路,信错了人。
是自己骗了他,并且还不想放手,想一错再错。
他们之间又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连他们两个字都没有了,形同陌路都不为过。
这谎言分明不是他的本意,是山庄的大局,是家业,是任过武林盟主的父亲和兄长一同谋划的。
时至今日,他终于从中得到了报应。
他放不下,也失去了说真话的权利。
“萧庄主,”楚欲也发现他似乎不太对劲,凑身过去,“你今晚怎么兴致这样好?这酒也不是极品啊。”
萧白舒从眼前的酒盏中抬起头看他,耳根也被烈酒熏红了,近在咫尺的距离,那些萦绕心间的暧昧情愫一点点清晰起来,和面前的脸重合。
他失去神智般的朝着楚欲吻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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