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4)
梦境消散的同时, 一道传送门在姜明星脚下打开。由小蚂蚁们驾驶着的飞船出现在他们头顶上方,折叠通道直上直下,打出一道光柱, 直接将她从1号行星上带走。
飞船即刻升空, 突破1号行星引力圈,向宇宙中逃去。在他们身后,流散的黑色雾气扭转、翻滚,聚合成一个肖似半虫半人的身影。无声的怒吼刺破云层, 摇动大气。
惊声欢笑的诸位,并不关心这些被抛在后头的事情。卜列尼博士和小蚂蚁们急着想知道姜明星如何逃出异虫的梦境,而埃里蓝、老尾巴和贝果想知道的事情更多, 他们好奇姜明星去往1号行星以后发生的一切。但也许还是让她先休息一下比较好, 他们轻声讨论着。从虫梦中逃出来,肯定很不容易。
但这一次姜明星恢复得很快。她恍惚了一会儿就把眼睛睁开,眨了几下,蹦下了急救床:“好久不见。”
“干嘛都盯着我……”她有点心虚, “我没事。”
“来抱一个吧。”眼看气氛凝滞,她不想这样尴尬,赶紧提出老友相见时, 最富有建设性的提案。
贝果抽抽鼻子, 埃里蓝哇地一声,两人都扑上来,与她抱作一团。老尾巴在一旁抽烟摇脑袋,卜列尼博士和小蚂蚁则一块儿跳起欢庆的集体舞, 场面怪滑稽的。
松开怀抱, 姜明星定定神说回正题:“你们怎么都跑出来了?联邦军呢?异星虫常年来都被圈禁在保护区内, 它们既然选择1号行星作为主要进攻目标, 就不太可能大量出现在其他星球上……”
贝果和埃里蓝互看一眼。贝果摇头道:“听班克斯总监察官的意思……他们的作战申请提交上去以后,没有获得系统批复,所以不能采取行动。我们推测,这可能和1号行星的崩溃有关系——中枢系统在精神环域影响下短路,也没有工作人员驻岗了。”
“所以,大家都在自己找出路。”埃里蓝道,“其实留在乐园休憩所也可以,异虫不喜欢靠近那里。但是……”
但是,我们担心你,所以才出来找你。
小朋友说不出来这样的话,觉得有些脸红。欲言又止,又把后面的话吞回去。
姜明星不由地笑起来,眉眼弯弯。很多事情不用说出来,她也明白。
她道:“这样,我们去各个行星帮忙吧。进入过两次它们的梦境中,我大致上也弄明白了。异虫并非不可战胜,有简单的办法,就可以驱逐它们。”
“就像是……图书馆。”姜明星想解释,不意却说出了一个只有沈玦能听懂的比喻,“精神环域就像图书馆,但异虫的梦是空洞的,偌大的图书馆里,可能只有寥寥几本书。”
“凭借想象力创造的意像、画面和情节故事,就是进入这个图书馆的书籍。”姜明星比划着,“假若‘书籍’的数量太少,图书馆没有装满,就能够无限扩张下去。——这就是为什么异虫种群数量很少,却能将精神环域铺满整个1号行星的原因。”
沈玦在一旁连上光脑,为眼前似懂非懂的听众们绘出一些简笔画图解。卜列尼博士最先明白过来,频频点头。
扫地机器人提示灯一闪一闪:“所以,只要人们想象力丰富,梦境的内容多彩纷呈,把这个‘图书馆’撑爆——”
姜明星肯定地点头:“异虫们的精神环域,也就无法再维持了。”
这就是她在1号行星的虫巢梦境中做的事。把火分给每一个沉沦于梦魇的人,激发他们自身的求生欲和想象力。也所以这一次的梦境对抗,她并没有消耗太多精神力。
“我们可以通过星网和【一千零一夜】,把应对异虫的方法,告诉每一个人。”她的声音坚定,“惊声欢笑号,也要行动起来。联邦军队不行动,那就由我们来救助那些被梦魇困住的人。”
全票通过。
莹白色的飞船壳体外,很快被喷涂上大大的笑脸,以及【惊声欢笑】的名字。姜明星想她之前迟迟没有为飞船命名,也许是一种推让。那个时候,她还没有信心自己能成为这些奇人异士的领航者。即使尝试着贩售梦境、建立星际休憩所与酒店,她也觉得那属于一种机缘巧合,并非是她自身的本事。
可是现在情况不同,她闯过纸醉金迷名利场,挥剑冲出过深渊泥潭,被伤害,被欺骗,仍没有忘记最开始的愿望。
就像心里有一颗小小的种子,破土发芽,茁壮成长。
玫瑰色的深空中,一道银色流线型身影掠过群星,驶向远方。星网之上,【惊声欢笑】发布的自保提示,不胫而走。
“不要停止想象。”
在漫天乱舞的谣言中,【惊声欢笑】简单利落的提醒如同一阵清风,吹开迷雾,拂过人们迷乱的心田。【一千零一夜】响应官方账号的发布,在短短一周内,连续更新了一大批新设计的梦境,又专门开辟了一个游览观赏区,将从1号行星中抢救出来的那些文博展品以数字形式,免费展出,并配上了详尽的解说。
【惊声欢笑】陡然归来,姜明星的再度现身,最初惹来的是毁誉参半的激辩。但在这些梦境与展品发布以后,星网上激烈的讨论逐渐消弭下去,悄然转化为正面的讨论。
有越来越多的人察觉,【惊声欢笑】给出的建议高效实用。他们不再需要拿武器、以暴力与异虫以命相博。只要保持幻想,以自己的想象充盈那些空洞的梦境,异虫就能被轻易战胜,而他们也可以回到自己的星球,不必再过提心吊胆的生活。
眼看舆论态势转好,姜明星也抓住时机,准备依序打出手上的王炸。
首先发出的,是关于星石蜡的产地来源,以及卜列尼博士调查所得的异虫保护区的相关情报。她代表惊声欢笑集团,在星网直播中发声说明,从今以后,将会砍掉所有与梦境罐头、感官音枪、仙境糖果等与星石蜡相关的产品开发线,全面转向全息梦境服务,以更新颖、更清洁的形式,为联邦公民创造美好梦境。
“建立在杀戮和死亡上的梦境,我不要。”她的发表既不冷静,也不克制,完全表现出了作为缺陷体情绪不稳定与高度感性的那一面。网路上反响倒还算是不错,但她这一发言,却是实实在在动到了几家老牌梦境供应商的蛋糕。他们联名发出律师函,指控姜明星虚假造谣,所言不实。
姜明星对此不想过多纠缠。异虫暴动,原材料供应不上,市场变化很快就会叫这几家供应商面对现实。
接下来则是关于卜列尼博士的遭遇,垃圾星上的殉葬者,环带星域的用工问题,以及667号小行星上的黑产业链。关于这些,姜明星预备等到1号行星初步恢复秩序以后,组建律师团队,向联邦最高庭提起诉讼。
好消息是,她没有等太久。逃出1号行星后一周左右,某一天的清晨,全星际联邦的光脑和视讯终端都被接通。就像是上一回鲁伯特大总统发布警戒令时那样,这一次也是最高优先级接入。无论之前屏幕上在播放什么内容,都会被强行替换为官方内容。
糟糕的是,视讯直播界面上,出现的人是王威廉。
他又换了衣服,人模狗样,穿的确实像一位年轻的总统。他的背景是凯旋宫总统办公室,能看出房间里,所有与鲁伯特有关的痕迹都被撤除,取而代之的,则是属于王威廉和乐游狂想的宣传画报。
他捏着话筒,清了清嗓子。
【各位联邦公民,早上好。】
【先认识一下。我,王威廉。乐游狂想企业的创始人,也将从今天开始,正式担任星际联邦的代理总统。】
拧着嗓子,他故作风趣地笑了两声。
【今天在这里,我不得不很遗憾地告诉大家……我们的鲁伯特大总统,他在异虫入侵中,扮演了一个相当丢人的小角色。】
【他逃跑了。】
【这是凯旋宫的耻辱,是1号行星的耻辱,也让整个星际联邦蒙羞。】
他的声音变得激昂,极具煽动性。姜明星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全息屏幕里这个做作的家伙。
【幸好,来自我们乐游狂想的梦境爆弹,在1号行星保卫战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姜明星瞪大了眼睛,手中捏着的吐司片轻扑一声,掉回了餐盘中。
【今天,大家可以看到——】镜头切到1号行星上空。天空蔚蓝,一碧如洗,再看不到黑雾的影子。【1号行星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虫群退去了,我们可以开始灾后重建工作。】
【很感谢两院议员们给我的这个机会。】他将手放在心口,作出一副要起誓的模样,【他们全票通过紧急预案,邀请我担任代理总统一职,接替渎职逃跑的鲁伯特,率领星际联邦作战到底。】
【守护我们的家园。】他铿然道,声线动人。
视讯中响起热烈的掌声,不知是事先在现场布了人还是同步调了和声。姜明星低下头,重新叉起吐司片,往嘴里放。
身后,朋友们不知何时也聚过来。他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忿忿不平。
贝果气得要命:“怎么又是这个王威廉!……他就是个……他就是个骗子。”
埃里蓝冲着视讯直挥拳:“你胡说!根本就不是你救的人!小偷!强盗!”
卜列尼博士疯狂地翻找了数据库里的资料:“这小子。他涉及多项金融犯罪案件,真以为别人不知道吗?”
连班克斯和老尾巴都打进视讯来,一气地抨击他。一个说绝不会为这样的人卖命作战,另一个冷嘲热讽,直说王威廉的衣品演技都太差。
姜明星听着众人的喧闹,觉得很有趣。她胃口很好地吃完两片吐司一个蛋,又喝了半杯牛奶,这才说话。
“别理他。”她说。
“他要当总统,那就当吧。”
“异虫可看不懂他在人类市场的身价。”她笑笑,“他尽可以试试看。”
第122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5)
致我亲爱的老朋友:
最近, 调查局的工作负荷相当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仔细想想,这似乎就是从那位……穿着闪光外套的代理总统, 接任以后开始的吧。
他要求我们彻底清查分布在各大行星中的虫巢。天可怜见, 我亲爱的老朋友啊。你该知道,异虫的巢穴是无规则的,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它们只需要一寸见方的空间就能够生存。这就像是要求你杀灭整个星际联邦几百个星球几亿间公寓墙柱中的白蚁窝……要我说, 那绝无可能做得到。
虽然,但是。我暂时还不想失去这份工作,我的同事和上司们也不想。可我们的睡眠状况愈发糟糕了, 在办公桌前打盹儿的时候, 我就会梦到自己全副武装,装备着全套工具,爬上爬下,与杀不完的异虫作战。
如果有人能帮助我就好了。不胜感激。
你友好的, 杀虫特工K
*
姜明星读完电子邮件,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随手捏了一个憨态可掬的食蚁兽, 估算了一下探员K所属的调查小队的人数, 复刻了相应的分数,打包给他发送过去。
“在梦境中遇到麻烦事,你就得在想象中勾勒出它们的天敌来巧妙应对。”她在回复的邮件里这样写,“醒来以后, 最好还能学会在工作中恰当摸鱼。压力别给太大。”
“既然知道工作永远都不可能完成, 那为什么, 不先休息一会儿呢?”
封上邮件, 发还给探员K后,没过几秒钟,光脑左上角即刻又跳出一个新的红点提示,显示的是班克斯的名字。姜明星好像已经很习惯这种日理万机的情形,她随即挥开这封新的电邮。
*
老同学,你能收到我的信吧?
说实在的,我不该把前线的情报知会给你。但我左思右想,也许在上级的指令与你的胡言乱语之间,我还是愿意更多相信你一些。究其原因,可能因为我们曾是同窗,我知道你没有那些兴风作浪的本领。但联邦军队中的别人——我可就说不好了。
那么,你该做好准备,因为我将要用一些无用的篇幅,宣泄我的怒火。
[后面是一些措辞粗俗的乱码,大约下拉半个页面以后,才能看到较为正常的文本。]
我!我不明白他在干什么!这[哔——]就是在让所有人去送死!不是每个人都能创造出精神环域,他[哔——]就是不明白!那些造梦师[哔——]都已经辞职了!——他[哔——]为什么不自己去保护区试试?[哔——]我[哔——]他们所有人!
呼……现在,我的感觉好多了。抱歉让你聆听我的怒火。我可能太过激动,但我并没有恶意,希望你能理解。
p.s. 在餐厅吃饭时,我听到有人在讨论1号行星上发生的事情。据说有不少大人物相继陷入沉眠。这似乎是异虫们新发现的一种有效突袭手段,点对点式的精神绞杀。消息没有向外公布,因为暂时还没找到什么好的应对方法。
希望这不重要、不准确且不太动听的情报能给予你帮助,祝你成功。
被关在禁闭室怀念K55行星的,班克斯
*
读完这封信,姜明星的脸色变得不再那么淡定。她一边思考,一边从库存里挑出一些糖果色、弥漫着泡泡和浅淡香气的花朵形状的梦境,附在邮件后面,给班克斯发过去。
“情报很有帮助。”她写道,“很感谢你。希望收到信的时候,你已经从禁闭室里离开。”
客套完毕,她的语气一变:“从信件的措辞上来看,你可能罹患严重的睡眠障碍。长期失眠容易导致心浮气躁、暴躁易怒,但你可以尝试看看这些惊声欢笑的新出品的助眠梦境。p.s. 记得传用户体验报告给我。”
此后她又处理了一些生意往来上的琐事,暂时关掉光脑,给自己片刻的放空时间。
距离王威廉就任代理总统,已过去了好几个月。这段时间,她与伙伴们一起乘坐着惊声欢笑号,穿行在茫茫星海,从一个星球旅行到另一个星球,救助那些被异虫梦魇困住的受难者,也效仿乐园休憩所,着手在环带星域建设更多梦境休憩所,收容、治疗被异虫影响的联邦公民。
这个过程中,她也一直与探员K、莉莉卡还有班克斯这些旅途中稍微熟识起来的“朋友们”保持着通信。虽然,多半都是对方提出梦境委托,她来设计制作的关系——这几位老朋友在K55的大派对上享用过惊声欢笑的梦境后,就始终念念不忘。
用莉莉卡的话说,别的罐头都不香了。被套得死死的,从今以后,只能做惊声欢笑的忠实粉丝。
算是给自己找了许多事做吧,姜明星想。说不吃力是假的,毕竟她向来都是挺懒散的状态,突然上紧发条,多少有些不适应。
但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现如今,环带星域大部分可通行的行星上,都已矗立起了挂有【惊声欢笑】笑脸大招牌的休憩所。每一座休憩所的整体设计,都根据行星表面的风物特色和地形地貌专门定制,配有完善的环保自净系统与农植园地,加上特殊的全息梦境场设计,甚至可作为临时的战时堡垒使用。
线下是梦境体验与观景酒店,线上则是【一千零一夜】的持续运营、与数字定制梦境的贩售。两头共同的努力经营,促成了全息数字梦境的新潮流。【一千零一夜】中玩家自制、上传的梦境,品质提升飞快,与最初开馆时不可同日而语,而异虫袭击的新闻,也在逐日减少。
不过宇宙太大,在星云的另一端,1号行星控制下的世界,如探员K和班克斯这样的联邦砥柱,却没有福分消受这样安定的生活。
从他们怨气满满的邮件中就可以知道,罪魁祸首,仍是王威廉。
就职代理总统后,他一反鲁伯特前总统保守消极的作派,重用议会、内阁中的鹰派成员,并快速在军备、国防安全等方面,提出了一系列激进且昂贵的方案。
最初反响很好。鲁伯特总统在任时,边境战事战线拉得太长,迟迟得不到解决,导致整个梦境娱乐市场价格都跟着上扬,惹来全联邦怨声载道。王威廉上任后摆出一副雷霆面孔,又喊出许多响亮口号,声称要在几天内将异虫斩草除根,虽不可信,却容易博取好感。
但很快,各机构的工作人员们就发现,新总统的口号喊得动人肺腑,跑断腿的,最终都是他们自己。
调查局的特工干员们,接到的任务是清剿整个星际联邦从中央星域到环带星域,所有的异虫根据地。但这任务根本不考虑实际情况,异虫身体柔软,能聚能散,要找藏身之所,再容易不过了。旅行箱的夹壁里都能躲上一串呢!
至于班克斯嘛,他不能继续待在K55做他的总监察官。王威廉发布战时紧急集结令,所有地方军队听他调度,深入异虫保护区寻找母体。当然,梦境训练必不可少。在王威廉的宏伟蓝图中,军中的每一位士兵,都该具备造梦能力,能与异虫正面对决。
姜明星从探员K和班克斯的邮件中知道真相,明白王威廉看似完美无缺的计划,早就全都宣告破产。可联邦各大官方直播中,每一天都载歌载舞,仍在热烈宣告王威廉与联邦军队的节节胜利。
慈善义演、军费募捐、前线慰问……还有许多蛊惑人心的大型集会活动盛大举行,五光十色迷惑人们的视线。
直播新闻可以事前排演,影像资料可以伪造。
唯一没法弄虚作假的,只有星石蜡的市场价格。
人类与异虫的拉锯持续下去,异虫的自杀式袭击不会停止,星石蜡的市场存量就只会一路走低。如今,市面上的星石蜡供货渠道已经全面崩塌,除惊声欢笑以外的几大梦境娱乐供应商,全都陷入了打肿脸充胖子的泥沼。
热情沙漠、光辉灵犀、亲甜蜜语,以及王威廉名下的乐游狂想。
他们对战局态度乐观,不似姜明星,早早已壮士断腕,完成业务转型。几个月前姜明星公开宣称砍掉梦境罐头开发线时,他们甚至还没少买通稿,嘲讽惊声欢笑缺乏远见、胆小懦弱的决定。
但现如今,局面完全逆转。这几家大公司苦苦维持表面光鲜,裁员的计划,却早已排上了日程单。
“别放过王威廉。”沈玦看穿姜明星的心思,给她提出一个有趣的新建议,“宿主,现在正是扩大版图的好时机。你拥有信息差,知道星石蜡的价格不太可能降回正常的水平,也知道王威廉的吹嘘全是谎言,他没有对付异虫的胆色和谋略。”
“我们可以趁着这个时候,与热情沙漠、光辉动力、还有亲甜蜜语这几家梦境供应商谈合作。入股或是收购,都可以。看你怎么选。”
姜明星认真地听了他的话,仔细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操作光脑,飞速调出这四家公司的今日股价。
“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她紧张道,“你看,你刚才提到的那四家公司——热情沙漠、光辉灵犀和亲甜蜜语,这几个月来,股价大跳水,几乎都要跌没了。”
“只有乐游狂想,虽然往下走了一点,但基本上还维持在正常水平。”她忿忿道,“这根本就不正常。谁在帮他往里投钱?还是说——”
一个天打雷劈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她跳起来道:“我、我明白了。那些慈善募捐宴会……”
“他自抬身价,又要做总统,就是为了钱!”
“所以,他根本就不想要结束这场战争!”她咬牙道,“如果战争结束了,他还怎么从1号行星那些贪生怕死的富豪身上大肆敛财!?所以他才总搞些愚蠢的舞台演出……”
沈玦点头:“他不是造梦师,可是他能以自身具备煽动性的演技,编织出符合人们期待的美好幻像。这一点,连真正的造梦师都做不到。”
“可是,梦终究是梦。”他道,“谎言在放大镜下千疮百孔,经不起质询。”
姜明星心中将这些前因后果过了一遍,道:“我明白了。”
“如果惊声欢笑能完全占领梦境市场,将热情沙漠、光辉灵犀与亲甜蜜语全都收入囊中,这其实正侧证了我们最开始提出的说法——基于星石蜡产出的梦境罐头市场,已没有任何未来。”
“那么,王威廉的乐游狂想,又是凭借什么屹立不倒的呢?他为什么能够置身事外?”
“怀疑生起来以后,只要给出一个由头,人们就会拿着放大镜去检视他身上那些疑点。”
“魔术表演到此为止。”姜明星信心满满,“我得想想办法,送他一个华丽谢幕。”
第123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6)
这样的一个国度, 国土面积横跨十几光年,实在是太过广阔了。星球与星球彼此疏远,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被稀释, 变得如真空中的氧气那样淡薄。
异虫保护区在清剿作战, 来自联邦各星球、各种族的士兵被一船一船地往里面投;中央星域,零零星星的异虫袭击案持续在发生,始终未能有个结果。可是痛苦和死亡的声音,在漫长的距离中被轻易消解。直播平台上, 娱乐星光八卦依然最受瞩目,日常生活里,美食美景, 仍是最受关注的热门话题。
“惊声欢笑, 愿你每天都微笑。”摩天大楼的全息幕墙上,翻红后的新晋网红莉莉卡双手绘出爱心图形,城市上空,就下起璀璨的爱心雨。
姜明星不太喜欢莉莉卡这么做作的模样, 也不太喜欢这条浮夸的广告,不过最近,她需要给其他几家梦境供应集团施压, 不得不拿腔拿调, 学学他们的模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不得不说,效果很好。冲着莉莉卡来的梦境娱乐产品用户, 大多都偏向传统保守型, 正好是惊声欢笑之前不曾占领、被老牌供应商盘踞的那些人群。
远方打仗, 物价波动, 异虫灾害……并不会影响消遣娱乐的快乐心情。
万物皆娱乐,万物可娱乐,这就是星际联邦。
姜明星没有打算和这种既定的生活方式对着干,她反过来利用这一点。
她把惊声欢笑的收购案,打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商业明星秀。
发出邀约以前,先在直播节目中放出风声,拼命造势。
正式谈判以前,先高调表态,表示在几家供应商之间周旋,难以抉择。
商业新闻,有什么好看?股价高低、价值几何,许多人不过也是看个热闹。都没有惊声欢笑逃过亡、坐过监、还扬声说要揭穿星石蜡产业黑幕的年轻女总裁好看。
她年纪小,口气却大得很,放话要一口气吞掉整个梦境娱乐产品市场,完成产业革新。连王威廉总统的乐游狂想,她都不放在眼中。
“我的观点,始终没有改变。”她在节目中表现得礼貌得体,“星石蜡市场已没有未来可言。若各位前辈老师有意,惊声欢笑愿意倾尽全力,协助推动整个梦境行业的转型。”
到底是疯子?还是天才?她说的话太坚定,也够疯狂,还与王威廉总统在官方节目中慷慨激昂的陈词完全背道而驰。
不是都说,战争只要三个月就可以出结果吗?
不是说星石蜡市价终能稳定,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吗?
总统本人,当然无暇理会这样的小事。于是,疑问转向其他几间大型梦境供应商的主事人,也转向他们几个季度来,日渐惨淡的财报。公众关心姜明星的八卦,想扯开她的假面,却将目光歪斜,投向那些正在勉力遮掩自己窘迫姿态的苦主。
面对媒体的诘问和股东会的质疑,这几家大公司先后派出发言人,痛斥惊声欢笑传出的风言风语。
私底下却在到处派出人手四处打听:她说的那些话,是否有迹可循?
——异虫与人类的战争,胜利到底还在多远处?
星石蜡的真正来源,联邦民众不清楚,这几家大集团的操盘手们,还能不清楚吗?
他们之所以对王威廉充满信心,无非是因为信了他的谎言,真以为乐游狂想权大势大,研究出了什么新型科技,能有对付异虫的办法。
姜明星在这个时候,发动总攻的号角。
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说服他们让渡出了手上的业务线。
“在1号行星上,驱散异虫梦境的人,是我。”
“有很多目击者。你们随时都可以找到人来证明这一点。”姜明星笑眯眯地。
“是我,还是王威廉?”她和从前一样和气,却早已不是那个好拿捏的小职员,“我想,你们肯定能弄清楚。”
舆论战沸沸扬扬时,姜明星已不动声色地与三家供应商完成条款谈判,以一个可说是相当温和良善的价格,买下了整个亲甜蜜语,以及光辉灵犀和热情沙漠的相关业务线。其中以热情沙漠的倒戈最为激烈,甚至反过来为惊声欢笑站台,摇旗呐喊支持新型梦境的研制和开发。
须臾之间,傻眼的轮到了之前自以为理性客观的社论家。
网络风向可以刻意塑造,真金白银的买卖,不会说假话。这三家老牌梦境供应商愿以保底价格将自家的产业链与股份出售给姜明星,不就正好证明了姜明星那些狂言妄语,其实所言非虚吗?
可是乐游狂想呢?乐游狂想,又为什么能在逆境中茁壮发展,一路上涨飘红?它又有什么秘密武器?
很巧合地,就在一度濒临破产边缘、又被力挽狂澜拯救起来的乐游狂想重新被人们关注之时,星网上也有诸多商业相关公众号,不约而同从各个角度,分析、深挖起了乐游狂想背后的资金关系链条。与分析报告共同问世的,还有一张长长的名单,将与乐游狂想有关的金主全都列在其中,一目了然。
有一个算一个,要不就是1号行星上的名流贵胄,要不就是老牌财阀家族的家庭成员。
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这报告中还别有深意地添上了一些慈善晚宴、或是募捐活动中拍摄下来的现场照片,又将这些名人在照片中一一标出,就像生怕别人联想不到,认不出来似的。
有如一枚炸弹搅动海底掀动层层波涛,人们立刻联想到,王威廉走马上任以后,接踵而来的慈善、募捐活动,以及军费开支方面接连不断的大动作。
阴谋论向来传播得最快。即使凯旋宫方面想要管控言论口舌,也赶不上八卦新闻不胫而走的速度。越遮掩,越真实,越不许看,就越想知道。短短几天,王威廉的丑闻就传遍了星空的每一个角落。他本人似是也有些苦恼,推避了这几天的公众活动,再没有像之前那样频繁露面。
姜明星翘着双腿,靠在惊声欢笑号的休息座里,刷星网。
在这件打发时间的消遣上,她居然不知不觉消磨了一刻钟之久。
最终,她还是下定决心,打开通讯录,点下了庄思诺那个高傲矜持的头像。
这次对面没有故作姿态,视讯很快接通。
“……喂。”姜明星看着全息屏幕里那张面无表情、美丽端正又冰凉的脸,声音不由得也变得冷漠,“是你做的,对不对?”
庄思诺没有任何要掩饰的意思,不止如此,她还笑了一下:“姜明星。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你在说什么……”姜明星蹙眉不解。
庄思诺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她道:“我这里不方便说话。见个面吧。”
姜明星主张约在环带星域某一家乐园休憩所,庄思诺竟然也答应下来,算是出人意料。两人在咖啡厅里见面,一人面前一杯暗色饮料,场合类似1号行星观光游那天,却又大有不同。
姜明星没问庄思诺后来怎么样了,她不关心,也不在乎。她能活着,甚至还能兴风作浪,就说明她过得还不错。
庄思诺也没有过问姜明星的近况。实际上她也不需要问,姜明星近来天天登上直播墙,就快是王威廉之外,联邦第二顶流,她和惊声欢笑都作了什么妖,她一清二楚。
她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杯中的咖啡冰沙,开门见山:“姜明星,你需要一个政治家,帮助你。”
“就算我真的需要——”姜明星脱口而出,反驳她,“那也不可能是你。”
庄思诺那些阴阳怪气、两面三刀的举动,她可还没有忘记呢。
庄思诺全不在意,继续自说自话:“我和你打开天窗,说明白话。我鄙视你那套伪善过家家的价值观,到死都不可能认同你为人处世那套理念。但你赢了我,这是为什么呢?这我也想不通。”
“也许是你比我强吧。”她把手里的搅拌小勺一丢,金属撞击玻璃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我试着模仿你,用你的方式来做事。说得更确切些——违心作假。”她冷漠地说,“这并非我内心真正的意愿。只不过……到目前为止,我发现这样做,似乎的确挺有用的。”
“所以,你要不要利用我?”她道。
姜明星觉出异样来。她凝神正色道:“1号行星发生什么事了?王威廉他——”
庄思诺懒懒打断她委婉的问询:“1号行星,就快破产了。不知道还要多久,可能几个星期,或者几天。你我都知道,那家伙许诺的慈善债券,都是空头支票,是不可能还得过来的。不过,现在动手的话,应该还来得及。你手头上,有证据对吧?我来帮你运作。说服议会,弹劾他。让他下台。”
听起来还不错。姜明星想了一会儿,却往后靠了靠,和庄思诺拉开了一点距离:“不对。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的家族要破产了吗?看起来不像。你要帮助别人吗?我不信你有那么好心。那么,你迫不及待想让他下台——”
“嘁。”庄思诺兴味索然地冷哼一声,“你也成长了不少嘛。真无聊。”
她忽然坐正身体,直视着姜明星,剔透的眼中,燃起一团暗色火焰:“我要联邦总统的位置。我那愚蠢的叔叔可以入驻凯旋宫,王威廉这样的草包也能做个总统。我不可以吗?”
“我要权力,我有能力。我可以做得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好。”
姜明星怔愣在那里,呆了几秒钟。换个人来说这话,她会觉得是讲笑,是天方夜谭。但这话从庄思诺的口中说出来,可信度莫名地高,由不得她不信。
某方面来说,她挺羡慕庄思诺的。蓬勃的野心,本身也是一种力量。
但她也不想再看到一只新的怪物张牙舞爪,肆意妄为。
“……那么,我有条件。”她说。
庄思诺笑笑道:“我知道你有条件。”
“我就是来找你谈条件的。”
“我的条件有很多。”姜明星认真道,“超级多。多到你可能会觉得,我在开玩笑。”
她报菜名一样的,把从667号小行星开始经历的事情全都报数报了一遍。
热情沙漠集团刚和她达成合作,正在帮她声援,但沙掌人黑色产业链的问题,她不打算放过。垃圾星上的事情早已作古,那些工程师的家人和后代也不知道是否还能找得到,她仍然要讨个说法。矿星的环境治理问题由来已久,治理成本极高,一直在被踢皮球对待,希望能得到妥善解决。
庄思诺前面听得还很认真,后来还真给她逗乐了。
“你当自己是童话女主角?”她毫不留情刻薄道。
“你做不到?”姜明星轻描淡写,“那我换别人。”
她添油加醋:“这都是票仓。错过这个村,没有下个店。”
庄思诺看待她的眼神,不得不发生改变。一次又一次,她重新评估姜明星这个人,每次都得到新的估值。
她们讨价还价,最后庄思诺根据自己的能力范畴,排了个先来后到的优先级。姜明星还拉着她签字画押,一套流程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和刚登陆1号行星时判若两人。
末了她说:“王威廉相关的资料和证据,我会托人用信息载体的形式,送到你手里。”
庄思诺的眼睛眯起来:“你拿到这些资料,就这么轻松?”
姜明星面不改色:“要拿到你们庄氏的,也一样轻松。不过,如果是为了互信关系的稳固,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手上有哪些关于你们的污点记录可以作为谈判砝码。”
“那倒不必。”庄思诺昂然道,“留着吧。这样无论你我,都会更加放心。”
事情谈完,她即刻就走。姜明星坐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感叹道:“她还真的是没一点改变。不过,也好。她至少愿意坦率地表露出自己的嫌恶,这对我们来说,就会比较安全。”
“小沈同学。”她问沈玦,“你看看,她是真诚的吗?”
沈玦扬眉,瞥了一眼,道:“她在撒谎。”
姜明星愣了一下。
沈玦道:“她头顶的那张价格签……数字,全部都消失了。”
“是空白的。她拿不准该给自己如何定价了,这也许是个好的预兆。”
姜明星咀嚼这个“好兆头”,唇边不觉扬起一个轻松的笑。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7)
有的人从出生起就是权力动物, 有的人无论如何模仿都成不了。姜明星觉得不必勉强,让各人去做各人擅长的事情,那就好了。
后来的事情比较简单。庄思诺和王威廉斗法, 私事上毁婚解约发布会一套三连, 公事上诉讼弹劾冻结财产也没在手软。姜明星就看连续剧似的,通过星网直播追案件进度。
正式立案的时候,王威廉玩起失踪,乐游狂想人去楼空。星际联邦那么大, 哪里都找不到他。不过幸好,庄思诺动刀的时间够早,抢先一步调查出与他有干系的一连串代理人, 冻结他在中央星域几十家银行账户。庄氏大小姐一战雪耻, 1号行星的许多豪绅,也得以保住了棺材本。
但即使悬崖勒马抢救过来,1号行星这一波也是遭受重创。许多公司与不动产,半尴不尬地陷入了双方之间的官司纠纷, 被判定成为争议财产或是贴上封条,得等到走完漫长的诉讼流程才可能重归手中。
联邦总统这一位置,也就再度空缺。有人拿庄思诺开玩笑, 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该轮到她正式上马。庄思诺以退为进,柔顺让步。选期在即,她没必要急在一时。于是,毫无水花地, 向来不被人记住的副总统, 终于能够按照联邦法令的规定, 暂时接任了总统一职。
庄思诺则继续做她的社会活动家, 逐步收编鲁伯特前总统的拥趸,聚拢心思各异的党众。星际联邦荒唐事不少,可不满三十的年轻小姑娘参选,仍是破天荒头一次。她知道自己根基不稳,处事态度就更为激进;保守派不容易讨好,那就将目光投向环带星域这片新票仓。
为笼络人心,口头上的承诺、就任以后要兑现的政策,自然也要匹配环带星域的呼声。正好满足姜明星提出来要她达成的条件,算是不谋而合。
为了将王威廉做不到的事彻底做到,她也竭尽全力,调动身家与影响力,协助惊声欢笑研发新型作战设备。
她很清醒,没有王威廉那么自大。她知道谁能把异虫全解决,谁才叫能一锤定音。为此要指望的人,除姜明星以外没有别的人选。
姜明星稍微推辞了一下,也就答应了。她的愿望从始至终不变,是过平稳快乐的生活。联邦军队再这样和异虫空耗下去,真的会出问题的。
异虫的袭击策略,始终在变化。最开始它们被束缚在保护区内,与人类鲜少有接触的机会。那个时候它们明显不具备战略思维,只有一种虫海战术可用。而在那个阶段,联邦军队明显具有压制性的优势,前线捷报频传,没人真的把这场小小的边境动乱当一回事。
谁晓得前期未能全面将虫潮压制下去,后来战线就越拖越长,联邦军的优势也逐渐不再明晰。直到它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偷出保护区,潜入联邦各行星,学会抢夺飞行器,利用卫月1号,向1号行星发起突然袭击——
猎物和猎人的地位,在此刻逆转。尽管打击目标时,它们仍然是无差别、粗放式地攻击,但从整套计划中,已能见出相当程度的战术思维,
到了王威廉就任总统、在联邦全域展开灭虫行动以后,异虫的作战方式再次演进。
它们开始精准地选择目标。避开难啃的硬骨头,专门对1号行星那些脑袋空空的名流人士搞背刺偷袭。既能轻松得手,性价比又优秀。准确打击人类社会中的高位者,就更容易造成动荡和恐怖影响。
到了这种程度,其实已经算是智慧生命。
“我们不能再用昨天的眼光看待它们。”沈玦和卜列尼博士得出一个共同的结论,“毫无疑问,它们在进化。它们中的每一个个体,在与人类接触时收集到数以兆计的海量信息,辅佐母体演化。指数级的速度,爆炸式的文明演化。”
卜列尼博士沉着表情:“你们肯定也听说过许多AI不学好的新闻吧?被投放到网路上,与人类自由交谈的人工智能,接收到许多侮辱谩骂,最终变得刻薄自私满嘴脏话的样子。”
“在我来看,这些怪虫子,它们就像是那些可怜的人工智能。”卜列尼博士举起双臂,做了个摊开双手的无奈姿势,“它们什么都不懂。接触到什么,就变成什么。假以时日,它们可能会被驯化为最可怕的战争机器。”
姜明星的思绪飞远了。听他们的说法,异虫反而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来的,居然是人类自身的痹症。
卜列尼还在一旁喋喋不休,说着博士多么有远见、事先为它装上了过滤系统等赞美之词。姜明星没有听进去。她在想自己的主意。
“我们也该进化。”她轻声道,“改变策略。”
“给它们一个梦。一个美梦。”
“话说回来,”她看向自己的伙伴们,“虫子到底想梦到什么?”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虫巢昏暗,只有单调的生死轮回。没人关心虫子,没人知道答案。
不论如何,新的计划都有许多人支持她。人力资金都到位,项目稳步向前推进。姜明星希望有一种新设备,一种能够安装在星际飞船上的脑电信号增幅放大器。一位造梦师创造的小世界,可以通过该种放大器扩散到几十公里以上的范围,形成电磁场压制,这是她的愿望。
科技已经这样发达,几光年的距离弹指即至,绝症可以被治愈,快乐可以被制造。为什么在战场上,造梦师还得靠自己的大脑,和对方进行精神上的贴身肉搏呢?
没人想到过,简直不合情理。
她提出的建议很快被采纳。增幅放大器,可以实现区域压制,也可以完成远程制导,战略战术上,都碾压今天的肉搏状态数倍。母校中几位退役的老指挥官都啧啧称好,赞她想象力丰富。战时特别实验组也很快成立,在卜列尼博士和小蚂蚁们的带领下,代号彩虹桥项目正式启动。
项目进展顺利,所有人都满怀期待。
姜明星和庄思诺商定,等到彩虹桥开发完成,惊声欢笑就前往战区边沿,做初步演习。如果进展顺利,就给联邦军队的飞船全都安上这台设备,彻底改变现在猫捉耗子,你追我逃的作战模式。
但他们没有等到。就在彩虹桥开发过大半时,姜明星的终端收讯地址,收到一封奇怪的邮件。发信人是一串乱码,信件内容还是一串乱码,能被读懂的,只有时间、一个坐标地址、以及王威廉的名字。
附件里还有一段视频。姜明星点开视频查看。
视频全长大约一分多钟,前面一半是沙沙作响的黑屏。过半以后,面色惨白的王威廉突然出现在画中。他神色惨淡,嘴唇飞快地蠕动,似是在说什么,但视频中没有收录声音,听不到。
姜明星看他的神态和表情,感觉他好像非常愤怒。
这封邮件不止发送到姜明星的终端。发给姜明星的同时,许多王威廉在凯旋宫工作时的旧时合作伙伴,也都收到了这封没头没脑的邮件。他们中有人聘请了唇语专家,解读王威廉的口型,得出明确的结论:王威廉的确在求救。
他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堆话,其中有一多半是在咒骂。他说自己被庄思诺坑害,又被异虫挟持作为人质,真是倒了大霉。所有联邦的有识之士若不想看到惨剧发生,就该赶紧派人去保护区深处与异虫谈判,把他救出来,或是赎回去。
视频的各色剪辑片段流出,星网上瞬间吵得不可开交。一部分王威廉的狂热支持者得了把柄,大肆抨击庄思诺,添油加醋地阴谋论,声称是这个恶毒的女人将王威廉卖给异虫,好给自己的政治生涯铺路。
另一部分人则开始起哄。他们说,王威廉落到异虫手里,那就叫做罪有应得。看看他自己做过的事吧!他还有资格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就算庄思诺不收拾他,也会有别人解决他。
凯旋宫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议。救还是不救?打或是不打?没有结论。
庄思诺被弄烦了。她给姜明星打视讯:“你怎么打算?”
姜明星在收拾行装。她准备去试试新设备,也想趁这个机会,试试看和异虫谈判。
“我想去看看。”她简短地说,“归根结底,王威廉作出这样大一场闹剧,拖更多人与他一起下水,症结还是在我。”
庄思诺:?
虽然不知道这和姜明星有什么关系,但她也想帮助王威廉。至少表面姿态上,必须得这么做。
“我会想办法。”她没多问,一口答应下来。
开发阶段步入尾声、等待实战测试的彩虹桥,正式搭载上惊声欢笑,预备第一次投入使用。与惊声欢笑号的控制中枢链接以后,只要在终端上载入梦境模块,就能以飞船为核心,张开最大至几十公里直径的精神环域。
就像在准备礼物一样,为了与异虫会面,姜明星精心挑选了许多不同种类的梦境。最后,她还特别将金唱片的复刻曲目列表,也加入了这张惊喜菜单。
她的算盘打得有理有据:如果机械蚂蚁们那么喜欢金唱片,说不定异虫也会被音乐的魅力所吸引。如果大家有类似的爱好可以作为共同话题,那么要拉近关系、坦诚聊天,也就会变得比较容易。
不过,她也没有拒绝联邦军队和科学院要为惊声欢笑安装的防护力场和种种高科技武器。
拥有力量的人才能选择仁慈,否则就只是纯粹的犯蠢了。
惊声欢笑跃迁至异虫保护区,在一个晦暗的黎明。
班克斯从食堂走出来的时候,只见灰沉的大地上,不知从何处投下一道劈裂似的光辉。他抬头,就见天穹被破开一道光弧,一艘箭头似的银色飞船划过空中。
清晨总是寂静的,飞船驶过无声。班克斯却觉得,似乎有某种声音穿过他的外在感知,直接触达到了他的颅骨深处。
天空仍然是那样不分明的颜色,但有什么东西,已与刚才不同。
食堂的扬声喇叭扭动了两下,忽然开始歌唱。播出的是重拍点的摇滚乐。
班克斯当然不知道那叫做摇滚乐。他只是无法自持地,跟着那几下鼓点摇摆了两下身体。
做完这一舞蹈动作,他清醒过来。看看四周确定没人在看他,他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离开。
第125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8)
日期, 时间,全都准确。姜明星按照邮件中给出的指示,到达位于星云边境的保护区。
但要去到邮件中给出的坐标位置, 没有那么容易。碰头的地点在保护区最深处, 异虫真正意义上的母巢。即使是联邦军队中最精英的前哨,也不敢孤身前往。
姜明星一开始速度拉得不高,说到底,她也是怂的。但启动彩虹桥, 张开精神环域后,她观察飞船探测器检测到的脑电信号波动,却发觉事情并没想象中那么可怕。
异虫没有主动发起袭击, 也没有展现出攻击意愿。相反的, 从探测到的波频上来看,她感受到的,是一种奇妙且喜悦的安宁氛围。
也许是金唱片中的音乐生了效,也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总之, 惊声欢笑号掠过天空,除了精神环域拂动带起的些许折射光以外,并无更多激动人心的矛盾与冲突。
跟随导航指引, 靠近会面点时, 姜明星发现,她很可能将要降落在一片空地上。
一片非常大的采蜡场。空旷,地面上残留着黑色的擦痕。古怪的是,在这片空地周围, 耸立着若干座星石蜡巢穴, 造得就像是摩天群楼似的, 正正好好, 圈出其中一块花朵形状的空地。
四面合围,一般来说会想到陷阱。但姜明星把这情形看在眼中,不觉想起1号行星上的城市广场。也是这样被摩天楼群团团围住,像一颗被团簇其中的明珠。
飞船靠近,虫潮随之涌动。捕捉到的情绪波频有微小的起伏,前侧舷窗中,映出外界正在发生的画面。
成千上万飞舞的尘埃,迎风荟聚,互相勾连,构成一个约约绰绰的巨人身影。巨人的上半身线条柔和,能辨出是女性的人形,下半身仍是庞大的虫群形状,也像王座,将她稳稳托在其中。
姜明星一个激灵,想起来1号行星上,环绕星球的梦境消散时,高空中浮现出那个隐约的人形。
今天眼前所见的这位影子女士,其身形与体积,比较在1号行星时,都已清晰明确了许多。
——就像是,进化。
她张开黑洞洞的嘴巴。千万只异虫依循中央指令,以共同的频率振动甲壳,发出一个嘶哑刺耳的共鸣声。
“欢-迎。”
“我-们-邀-请-很-多-人-只-有-你-来。”
联邦标准语。语法并不准确,没有确切的分句和结构,但不影响理解。态度并不激烈,能算是友好。姜明星泊下飞船,打开惊声欢笑的舱门,跃身下去。
随即就发现,这位影子女士,太大个儿了。她必须高抬起头,才能与她对视。
这样对话太不便利。姜明星在脑中勾画一座适合谈话的房间。要平等,每个人的视平线应当差不多高;要舒适,符合在场所有人的生活、居住习惯。
飞船上的增幅放大器勤勤勉勉地工作。周遭景色一换,影子女士还是刚才那般模样,但现在她的身量,已与姜明星差不多高。
她们两个,现在身处在一个圆拱形的白色蛋状房间中。白色和干净整洁的设施,是人类社会这边经典款的搭配。圆拱形的结构造型,类似异虫洞窟,对它们来说,应该也能够适应。
房间正中,摆着一张下午茶桌,两张舒服的扶手椅,还有两听饮料。
姜明星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影子女士入座。她把两个金属罐子分别打开,放在茶桌两端,易拉罐拉环就放在一边。
影子女士不坐。她钉在原地,张着两个黑窟窿洞构成的眼睛,目不转睛地观察她。
姜明星自己坐下。捧起自己那听饮料,小小地啜饮一口。
杯子里的是咖啡冰沙。不是她喜欢的甜蜜草莓口味,但适合在这种谈话场合出现。
相信对方也能喝到适合场合和心情的饮料。至于她其实喝到的是什么,姜明星不想刨根问底。
她放下饮料。影子女士终于动了。她像是在飘,也像是一团阴影在蠕动。她在姜明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学她的样子,端起面前的易拉罐,抿了一口。
液体流淌,她的身体扰动了一阵,争相消化。姜明星避开了视线,没有去看。
等到她放下杯子,正襟危坐在椅子中放好身体,姜明星开口道:“我收到电子邮件。邮件里有时间、地点、王威廉。但是其余的部分,我没有能够读懂。你可以解释给我听吗?”
她尽可能压制自己的情绪,撇除在众人脑中发酵的偏见浮沫,只阐述真正的事实。
“王-威-廉。”影子女士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姜明星忽然察觉到,那种喜悦又安宁的氛围,也浮现在了这间白色蛋形的梦境会客厅中。下一刻,茶桌边凭空出现了第三张椅子。坐在其中的,正是王威廉本人。
他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颓唐、潦倒,面色青黑。他的嘴上,还封着一层薄薄的星石蜡。
见到姜明星,他把眼睛瞪得老大,眸光中还流露出几分感激之色。被封住的嘴里,竭力发出呜呜咽咽的语气音节,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想来只能是求救。
影子女士用空洞的双眸注视他。一会儿,她转回来,双手融解,重构成一个爱心的形状,展示给姜明星看。
“我-爱-他。”
“我-们-爱-他。”她发出嘶哑而深情的声音。
“他-关-注-我-们-监-视-我-们-追-踪-我-们-他-发-誓-找-到-我-们。”
“我-们-学-会-爱。”
“欢-迎-你-参-加-婚-礼。”
王威廉再次剧烈地挣扎,口齿间流露出破碎不成声的痛呼,触痛了姜明星的神经,搅得她脑子生疼。
——小沈同学,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最好?她急切地求助。
王威廉。他做尽恶事,若将他所有的恶行揭发出来,送他上联邦法庭,依据法令堂堂正正判决的话,他至少该获得两百年以上的刑期。他被虫族的女王相中,绑架带走,也是因为他坚定笃行愚蠢又残暴的策略。
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不将任何人或是生物当做人来看待。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沈玦的声音响起:“你想帮他,对吗?虽然他彻头彻尾,只是一头披着人皮的怪物,你也不忍心看着他被无意识的虫群所吞噬。”
姜明星点头。这确是她内心最深处的真实想法。
沈玦道:“我的建议是,你可以和这两位新人,都聊一聊。听一听他们的心声,也说出你自己的想法……那之后,再来烦恼也不迟。”
姜明星又点头。她看了眼王威廉,鼓起勇气,慎重地对影子女士道:“你说你们爱他,我听懂了。可是,你有没有问过他的意愿?他爱你吗?他愿意——和你在一起吗?”
王威廉听到她的话,从口中呜鸣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拼命附和。
影子女士扫了一眼王威廉。他的嘴被星石蜡封上,发不出声音,就不再有个人意愿可言。影子女士觉得他这样沉默乖巧很好,不太明白为什么姜明星要提出这样的问题。
姜明星不认同她的沉默。她身体往前倾,表现出一个坚定的态度:“可这就是我们人类的习俗。我们是人,讲的就是彼此尊重。——尊重,这个词语。你能懂得我的意思吗?”
她指指王威廉:“你现在想和一个人类结成伴侣。你们会共同度过很漫长的岁月,一起走过很多很多地方。你得关心他自己的意愿,让他心甘情愿,待在你的身边。这是我们人类的文化习惯,你得尊重我们。”
“就像是这个洞穴形状的房间。”姜明星手舞足蹈地比划,“就像是你可以喝到你喜欢的饮料。”
“我尊重你,你尊重我。我们交换。”她尽可能把话讲得公平又简单。
影子女士没有说话,但她身上的黑色纹理涟漪起伏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动用全身力量认真思考的样子。
王威廉嘴上的封条,开始脱落融解。他大张开嘴,呼吸了一口久违的新鲜空气,浑身都松弛了下来。
影子女士的眼睛望向他。示意他可以开始说话。
王威廉往日的飞扬神色又回来了些。他倚在扶手椅中,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稍微整理了下胸前歪七扭八的领带,正了正衬衫的尖领,又捋了把前额落下的刘海。
姜明星努力按捺住自己心中油然升起的厌弃情绪:“王威廉,我们可以聊聊了。你有机会离开,联邦军队已在保护区外严阵以待。不过,我得提醒你,只要你离开虫巢一步,等待着你的,就会是联邦法令的裁决和漫长的牢狱生涯——”
王威廉清咳了一声,打断了她的说话。
他身体向前,双手交叉,将自己支在茶桌上,散漫又倜傥:“我有条件。”
影子女士缓缓点头,表示自己正在聆听。姜明星道:“你说。”
王威廉道:“你们要和我结婚,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我可是很贵的。”
影子女士看了看姜明星。这是她所不理解的部分,结婚和爱,是怎么和价格扯上关系的?
姜明星有些汗颜。
“呃,他说的没错。他确实很贵。”姜明星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大串零,“大概有这么这么贵吧……可是,王威廉!”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她陡然站起来,“这是你唯一获救的机会!!!”
“你以为争取到这个救你的机会,很容易吗!?结果你居然……你居然说要把自己卖掉?”
王威廉神色一变。他冷哼一声,振振有词,厉声厉色道:“我凭什么不能把我自己卖掉?——我属于我自己,我要把自己卖到哪里去,难道还要别人替我来决定吗?”
“姜明星,你根本就不明白。”他的神色冷峻,“热情沙漠集团弃我如敝履,庄大小姐那个老不死的爹,把我当成鞍前马后的工具。你知道他给乐游狂想,投资多少钱吗?十亿!区区十亿,就想买断我!?”
“更别提凯旋宫和议会的那些老家伙们了。”他咬牙切齿,“他们装模作样的样子,我想起来就想吐。轻蔑我,奚落我。我明明是这个世界上,最有价值的人——却从没有一个人真的把我当成一回事!我的外表和内涵,出众的天赋,坚强的意志……”
“我在乎钱吗?我缺钱吗?”他歇斯底里地咆哮,“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承认我的价值!”
可是,在你的心里,也只有钱才能标定你的价值。这不矛盾吗?姜明星默默地想着。
但这话她没有出口。她不想再激怒王威廉。
难捱的沉默,在三个人中间流淌了一会儿。
半晌,影子女士开口,轻描淡写击碎了尴尬:“我-有-钱。”
“钱-的-问-题-容-易-解-决。”她抛给姜明星一个阴气森森的笑容。
一道黑色的长方形流质出现,异虫构成的队伍,徐徐渗入这个白色的房间。它们的身体上,托举着的是一台中型体积的印钞机。
影子女士不需要自己动手操作。她只要心念一动,就会有肢端的某个部分,分解出去,为她按下印钞机的启动按钮。
印钞机开始工作。一刀一刀的钞票。印着联邦光辉元首头像的纸质钞票。白花花的,灰色的,带着金边的。沿着轱辘作响的履带被送到出币口。但出币口太浅,很快就被堆满。装不下的钞票,就飞出来落到地上,舞到空中,飘飘洒洒。
比异虫的数量更多,比群星的数量更多,比沙丁鱼的数量还要更多。很快,地上被铺满了钱,呼吸间也都是钱的味道。在这漫天飞舞的钞票中,王威廉的眼睛重新变得闪亮。他深情款款地向前一步,虔诚地跪倒在影子女士的身前。
“给我一对戒指。”他冲姜明星打了个响指。
姜明星变不出来。她现在什么都变不出来,这些钱和这一对新人,把她的神经通路全都给堵住了。
她四下看看,拿起桌上那一对废弃的易拉罐拉环,递给王威廉。
王威廉接过那对拉环,含情脉脉地抬头,凝视着他的女王。影子女士用空洞神髓、黑洞一样的双眼回望她。两人在这笔巨大的交易中……也许确实地,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誓言。
一会儿,王威廉牵着影子女士,站起身来。
他转身,带着甜蜜的笑容,对姜明星道:“谢谢你。促成我们这桩婚事。”
姜明星机械地“嗯”了一声。
王威廉道:“我们不会再回来玫瑰星云了。这里对我来说很危险,我的妻子,顾虑我的安全。”
姜明星又“嗯”了一声。
王威廉道:“这些钱,全部都留给你,任由你处置。这是我妻子的想法,我权听她的安排。”
姜明星闭了闭眼,虚弱地“嗯”了一声。
影子女士点点头。王威廉完全听她的话,她在这里的事情,也就全都办完了。
“再-会。”她挥手,向姜明星道别。王威廉追随着她,走出白色的圆形房间。
实际上,就在他们走出去的时候,白色的圆形房间,也就消失不见了。
真实的世界里,星石蜡簇拥出的空旷广场中,巨大的黑色身影,托举着一个渺小至尘埃里的人类,悄然隐入巢穴深处。
姜明星站在钞票堆积成的海洋里,愣怔地望着眼前荒凉的情形。在她身后,女王派遣的工兵,正在帮助她将钱堆垒成一捆一捆的,代替她将钱推入惊声欢笑号的行李仓中。
她听不到,但金钱落袋的悦耳声音,沈玦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十万。百万。五百万。千万。一个亿。印钞机在唱歌,姜明星头顶的资产数字在舞蹈。
粗略估算,完成天文数字的搬运和统计,至少用了半小时。
沈玦抬眼,凝视着那一长串零,头一回体验到如此强烈的不真实感。
【任务完成。】数字跃过一万亿的时候,那个恹恹的声音响起。
【[哔——]你[哔——]赚到了[哔——]一万亿!不敢相信!不可置信!】
【不应该,不应该。我还以为,你应该死在这个位面的。】
【你肯定耍诈了。你肯定花钱了。你氪金了。你贿赂了。你用钱使鬼推磨了。】
这个声音,似乎很不情愿。沈玦暗忖道。但即使如此,它仍然不得不现身,提示他任务完成,接引他进行下一步的任务。
最初的世界意识已经消散了,但很明显,仍然有什么力量或者规则,束缚着这个新的“实习生”,让它不得不按照之前设定好的流程步骤,继续将任务执行下去。
说不上为什么,他突然觉得这个声音,有点可笑。
没有搭理它,沈玦对姜明星道:“谈判既然结束,我们不如先回去。”
“这里发生了太多事。”他看出姜明星的惶惑,“你该回去,和朋友们待在一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
作者有话说:
预计周六完成这个位面。倒计时ing
第126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69)
异虫来的突然, 去的也快。与王威廉缔结“婚约”后,保护区内的异虫,信守自己出口的承诺, 如烟尘般轻飘飘地消弭, 只余下一些空洞的虫巢。
这也是联邦人最后拥有的一点星石蜡。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开盖即得的甜腻梦乡。
军队的观测记录,可证它们并非真的来无影去无踪。在之前的对垒中,联邦军队有不少飞行器陷在保护区里。异虫离开, 是搭载那些飞行器走的。离开玫瑰星云,它们彻底自由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联邦科学院成立专家小组,专题演算, 得出的结论并不乐观。王威廉的加入, 会为虫群带去人类的基因和文明,异虫群体将在短短几十年内完成新一轮爆发式进化。未来某天,这支流浪文明再次与人类相遇时,极有可能为星际联邦带来灭顶之灾。
虽然现在就开始担心未来几十年后的事情, 有点太过杞人忧天,但姜明星仍是忍不住忧心忡忡。沈玦却不那么想。他给姜明星举了个生物学界的例子。失去顶级捕食者以后的草原,食草动物数量失制, 反而会对生态系统造成破坏。长此以往, 也会影响到生物种群的正常发展。
人类文明的黄金时代,并非当前,而是探索深空、锐意开拓的过往。与猛虎同行,才能砥砺生命的锋芒, 创造出崭新的可能性。
姜明星回头参看自身一路走开的旅程, 勉勉强强, 算是接受了这一点。
另一件愁苦的事情, 是异虫们强行搬运到惊声欢笑号中的一万亿纸质钞票。
星际联邦,通用货币基本是各人信用账户中的信用点数。纸质钞票在环带星域流通稍多一些,但早就不算是主流的货币形式。拿着一万亿纸钞去花,看上去简直像个傻子。
更要紧的是,姜明星有常识。印钞机印出无限财产,这压根就不是什么美事。钞票若不投入市场,不交换实质财产,钞票就没有任何价值可言。而若是将一万亿钞票投进市场里,那就是生怕星际联邦的通货膨胀不够严重。
船舱中,姜明星抓着钞票,一把一把,往上洒着玩:“不如烧了吧。天冷的时候,还能暖暖屋子。”
以前在小事务所上班,面对微薄工资,锱铢必较。她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面对成山成海的钞票,如此超脱释然。
这些钱是钱吗?可能是,但大体上不是。
简直是一堆废纸。一堆祈愿王威廉离开,换得星际联邦平安无事的废纸。
沈玦认真替她,也替星际联邦考虑:“倒也不一定。”
单纯投入市场,搅浑现有的经济秩序的话,钱就只是废纸。但若能用这些废纸,找到合适的投资口,扩增星际联邦的实体资产,创造出比纸面上这一万亿更多的价值,钱就能变成真正的钱。
1号行星濒临破产,内阁动荡,星石蜡断供导致的娱乐产品市场大洗牌,戒断快消类梦境产品导致的普遍性心理亚健康态……如今的星际联邦,毫无疑问在呼唤着一针面向未来的强心剂。
姜明星听完小沈同学的投资课,似有所悟。
“花钱。”她总结概括,“这个我会。我特别会。”
她去找庄思诺,也联系了之前收购三家股份时认识的一些做生意的朋友。
“我要改造垃圾星。”她简短地陈述来意,“以前不是都说,黑域改造难度系数太大,星际边陲通网太难,垃圾场改造费用太高,要制作更多的代理机械,成本太昂贵吗?”
“现在都不是问题了。”她豪气干云道,“不仅如此,还要把垃圾星变成景点。”
庄思诺和一干商界大佬,愣愣地看她,还以为自己听错。
有人试探着问:“什——什么?景——点?”
姜明星道:“你们不是都非常擅长包装吗?为什么现在就想不到了呢?”
“天涯海角。”她说,“宇宙尽头的拉格朗日点。最初的记忆,最终的回忆。童话城与机器人乐园。异乡文明,迷你蚂蚁的小小国度。看看就知道了。垃圾星——那可比中央星域的人工景点有意思多了。”
“还有纪念碑。”她说,“那些被埋葬在环形山下的工程师,机械蚂蚁与被遗弃的人类之间,伟大的友情。”
“旅游业会很兴盛的。”她言之凿凿,“也适合你们做大型演出活动。”
然后是环保工作。惊声欢笑的收入,原本只在正常水平,在广大的环带星域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但,现如今情况完全不同。在班克斯和福利院的支持下,姜明星开启环境改造招标,起手就是一个星球。
修复大气,修复创伤的地表。培植绿地,培植河流与山峰。像玩游戏似的,搭建道路,搭建商业设施,开设学校,开设音乐厅和歌剧院。着手安排环带星域的公民迁出原本以劣质材料打印的旧房屋,入住清洁和暖的新房子。不再是为中央星域源源不断输血的血包星球,而是一个独立存在、运行的小世界。
一万亿钞票,流水一样地花出去。蓝天白云山水树木,与工厂小镇一起,在一颗颗星球上大片大片崛起,产出实实在在,触手可得的经济效益。
接下来,姜明星将投资的机会留给科学院的年轻研究者,以及【一千零一夜】中竞相绽放的新锐艺术家。
星石蜡的来源彻底被曝光,异虫莽动与彩虹桥装置的出现,引发了脑电信号与神经科学领域的一波研究新热潮。过去,人类向外探究,不断武装自身,暴力镇压,征服星辰大海。现在,人们对心灵的奥秘产生前所未有的浓烈兴趣。他们忽然发觉,过去仅沉溺于梦境的美妙,却忘记以理性探究它的本源,是多么的遗憾与可惜。
以好奇心为驱动力,许多新项目次第成立。姜明星也参与其中,投资了好几家实验室。投资方面,她是新手,选择的目标对象也常常别有见解,与他人不同,容易招致口舌之非。但姜明星却很有信心。每一次投资抉择,她都请沈玦过目。是真是假,价值几何,没人能逃过他的鉴定。
但到了艺术与美这一领域,还是得依靠她自己的眼睛。
异虫退却以后,惊声欢笑通过【一千零一夜】,发布了一场为期三个月、覆盖范围遍达全联邦的创意大赛。赛事分为线上体验选拔、梦境联合冒险以及最终公演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设计师们需将自己设计的梦境上传至一千零一夜,由玩家评判,决出二阶段的参赛者。从第二阶段开始,赛事全程通过星网直播。各位设计师们需要组队,设计、体验彼此之间的梦境,完成联合大冒险。
通过二阶段挑战的梦境设计师,则都会被安排参与到三个月后的最终公演中来。使用新版彩虹桥装置,向联邦进行“全域广播”,邀请所有人一起加入到梦境中。前三名获胜者,则能够获得一大笔巨额奖金,建立自己的梦境设计工作室。
是设计师的决战,也是姜明星想要为星空带去的,一场狂欢节。
一场盛大的梦境演唱会。无论观众身在何处,都能一起加入进来放声歌舞欢笑。
文化和美,需要彼此碰撞。姜明星由衷地希望,在这场盛装演出中,能涌现出更多的璀璨灵感。
她的日程表上,排在未来的,还有许多待办事项。
1号行星博物馆区的改建和免费开放。线上数字文博艺术展厅的进一步扩建。甚至还有生物医疗领域的项目计划——在四处周游工作的过程中,姜明星越来越笃信自己的判断。
所谓的超等体、标准体、缺陷体与残缺体,根本就是个谬论。是存在于当前联邦这套畸形的经济制度下,被催生出来的伪概念。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与不擅长的短板,端看所在的环境所需为何。如此大的星空,千奇百怪的环境天候与种族,居然还要生硬地将每个个体都按照刻板的“完美”标准来划分,除了为稳固特权而刻意打压,姜明星想不到别的答案。
惊声欢笑上的每一位成员,以及他们在远方四散的各位老朋友,都在这个过程中找到了自己的新位置,如火如荼地工作着,梦想着。
在星网上,也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忙碌一天回家休息后,短暂地睡了五分钟。发现自己做了一个甜甜的梦。】
【梦到自己成为了消防员,很帅气地帮助别人逃出了火场。好,现在开始,我有梦想了。】
【在梦里扮演主角,经历了很奇妙的故事。我要制作出来,分享给你们,等我。】
忙碌的间隙,姜明星偶尔也会想起一件不相干的、松散的事。
关于沈玦。
姜明星记得沈玦讲过的故事,还有他身上的任务。他是致富系统,来到一个位面,目标就是为了帮助宿主赚到任务指定的款项。任务完成,就会离开。
可是现在距离她从影子女士和王威廉那里拿到一万亿,已经早就过去了一个多月还不止。沈玦却仍然在这里,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她的导师与智囊,将那虚无缥缈的一万亿,转化为实在的资产。
理论上来说,任务不是完成了吗?为什么唯独这一次,情况不太一样呢。
她想到就问出口,沈玦听她这样说,也只是说自己也觉得怪,但并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他比姜明星更早觉察到这一点微妙的变化,也曾想过,是不是那个躲在虚空后面的“实习生”在装神弄鬼。
但就在任务完成的通报以后,那个古怪滑稽的声音就没有再出现过。那家伙的行事作风,是个恶意的愉悦犯,恶作剧前,必定都会高声喧哗。沉默寡言暗度陈仓,这并不像它一贯以来的做事风格。
确实奇怪,却又不算那么异常。某种意义上来说,有迹可循,沈玦想。因为那一万亿金钱,虽然到了姜明星手中,却没有真正投入市场。只有账面数字,却还不算是真正的钱。
况且,星空太大,许多事情还没有扫尾。帮助在这些交错的行星上,勤勉生活的人们。修葺苦难与悲伤带来的创伤,点亮星星一样,点亮一种新生活的可能性——
这也是他此刻最真心的愿望。
第127章 星河夜航织梦网(终)
宝石。一颗璀璨的宝石。流光溢彩的心脏。在玫瑰星云的胸腔中跳动。
这里是——
过去曾被标定为1号行星的地方, 重重防卫,被独享的美丽。现如今,防御系统与屏蔽力场被拆除, 彩虹色的流光笼罩着这颗星球上。
从今以后, 无论身在联邦任何地方,只要能联得上广域网络,能登陆入星网,任何人都可以全息加载的方式, 直接登上1号行星。
人们说,现在应该要赋予它一个正确的定义。不能再叫它作1号行星了。
现在,他们将它称做虹彩之星, 或是安珀宝石。
惊声欢笑工作室举办的创意大赛, 决赛之夜就在这里举办。这也是彩虹桥接舷工程落成,正式面向公众开放的日子。
姜明星没有将派对会场限制在哪一个区域的封锁内。梦境设计师们可以在整个星球的范围内,挑选自己最喜爱的舞台,为观众带去出其不意的街头魔术。博物馆、歌剧院、音乐酒吧, 或者是蓝宝石深湖、黑森林、以及白霜山脉。
人工的奇迹造物曾经只为一小撮人所拥有,拿来标榜自己的身价;天然的湖光山色,曾经隶属于一些人的私家庄园, 大部分人都无缘目睹。
现在开始, 就要让这一切改变。通过星网登入到这场真实梦境的观光客们,为在罐头中从未见过的奇景目瞪口呆。但他们很快适应,用自己的卡通账号形象奔跑起来。
天穹中,穿着美少女怪盗服的莉莉卡牵着一蓬轻飘飘的彩色气球, 在巨大的月亮前闪亮登场。她挥舞手中的魔法棒, 轻盈的身形飞掠到哪里, 暗色的幕布上就亮起星光与极光。她脚下踏过的地方, 繁花与灯火亦随声而起。
整个星球,被她点亮。
“惊声欢笑,希望每一天都为您带去欢笑。”她屈膝行礼,身形一闪,化作千百只白鸽,将彩色的气球送到人们手中。
人群震动,为奇观发出洪亮的喝彩声。姜明星也混迹在人群里,节目单全都经过她手,她对魔术戏法的真相了解得透彻。
可是她仍然把手拍到通红,跟着喊得嗓子发哑。周围一圈可可爱爱千奇百怪的卡通人里,她是最热烈的那一个。
沈玦和她开玩笑:“走上台去,宣布狂欢派对开始的人,不该是你吗?”
人类中的领袖们,向来如此。后来他又目睹过鲁伯特大总统的演讲真人秀,为其呈现出的喜剧效果感到震撼。姜明星在星际联邦的影响力,已完全足够她站在镁光灯下的视觉中心,上演一出真人喜剧。
从民调访谈数据来看,联邦公民们,也十成十地都更期待在这场派对上看到更多的她。
姜明星哼了一声,严词拒绝。
她欢快地道:“已经忙得够久了,今天我要专心致志地做观众。”
“观众也是很重要的角色。”她说得煞有其事,“若没有我们这些人在灯光下站着作陪,叫得大声,笑个不停,演出就不会有那么好看,也不符合惊声欢笑的名字意义了。”
“就当你说得最正确吧。”沈玦点点头,又问她,“可是,你的朋友们呢?今天是个大日子,总不能是你来做观众,看演出,却还让你的朋友们继续为惊声欢笑打工劳苦吧?”
姜明星郑重地道:“朋友,就是要给彼此保留一定独立空间。我和他们,并不是每一天都要黏在一起的。也许他们有自己喜欢的梦境要去探险,也许他们也有自己的朋友要去会面。他们做什么,我不必全都知道。我只期待重逢,期待他们告诉我,旅途上又有什么新事。”
沈玦觉得她的理由俯首皆是,却又明摆着扯淡。于是他抬了抬胳膊,好让“小沈同学”这个Q版模型,也跟着他抬胳膊。
“那这身新皮肤是怎么回事?”Q版模型举起圆手,怼到姜明星的小人眼前。早晨登入星网账号时,沈玦就发现小沈同学的经典款皮肤被撤换进储物箱,整整齐齐堆放在他的登陆面板中的,是一身版型硬朗,未来感造型,还带动态特效的纯色系礼服。
放在皮肤商城,可以当作典藏皮来卖,一百五十块起步的那种。
姜明星垂眼瞥他:“哎呀,小沈同学。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一套皮肤而已,我又不是第一次给你捏。”
“再说了,来参加派对,不得换一身正式的礼服装扮吗?”她笑嘻嘻地,顾左右而言他。
沈玦还想说些什么,四周灯光忽然一暗。姜明星用一种糊弄的语气说:“专心看演出。我们作为创作者,必须尊重幕后工作人员的辛勤劳动。”
好吧,沈玦无声地点点头。
不愿意披露,那就算了。他会做一个称职的观众,等着看姜明星蓄意策划的表演。
夜幕四合,梦境落下。熟悉的黑色世界,忽然将所有人分割。这是梦境演出开始的前兆,沈玦对这种变化,已经很熟悉。
他好整以暇,在黑暗中等待着下一步的变化。这一次会是什么呢?气球?星光?花朵?
墨色的漆黑中,忽然亮起一星火光。
火色将黑幕烧开一个又红又闪的洞。沈玦很快看出来,那篷火光下面,连着一根彩色的蜡烛。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一排蜡烛,从中点开始往两边依次点亮,黑暗的空间,被连绵的火,烧开一个温暖柔和的光团。
和暖的光辉,照亮一张铺着提花桌布的圆形餐桌。餐桌正中间,端端正正摆着一只三层高的大蛋糕。奶油花朵簇拥着一块“生日快乐”的字牌,一跳一跳地亮着霓虹色。
姜明星的身影,在餐桌后面出现。她的左手边是小沙掌人,右手边是老尾巴。再过去是贝果和卜列尼博士,五只机械小蚂蚁顶在姜明星的头顶,也在冲他挥手。
姜明星带头出声:“小沈老师!——生日快乐。”
沈玦愣住了。他知道姜明星一直在暗中筹划某个重磅节目,但他万万没想到,姜明星居然是要过生日。
还拉上了惊声欢笑所有成员一起。
他的瞳孔倒映烛火的光辉,黑曜石一样,折射润泽的光芒。没人不喜欢意外惊喜,但惊喜以外,他有更多的困惑。隔着桌子和蛋糕,他向姜明星喊话:“是谁过生日?宿主,你的生日不是今天——”
“当然是你啊!”姜明星干脆打断他的问题,眉眼间都是计谋得逞的骄傲,“我在博物馆里看到的。《点击暴富》,第一版发行于公元两千年九月十日。行星历沿袭地球历法,那当然就是今天呀。”
“祝你生日快乐。”她端正神色,又说了一遍。
埃里蓝跳起来。它太小,蛋糕太高,蹦起来才能被看到:“沈老师,生日快乐!”
“要吹蜡烛许愿呀。”贝果细声细气道。卜列尼博士在旁边咝咝地笑,它说:“感动得都说不出话了吗,小朋友?”
独自在卫月1号上弃置百年的扫地机器人,唯一能在现实里观察到沈玦存在的卜列尼博士。说的话简单,最切中沈玦的心。
沈玦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觉得感动。”
又感动,又困惑。还有几分好笑,和一种难言的顿悟感。
好像风拂开砂砾,现出被忽视的真容。
生日,是什么?对于一本书来说,生日是重要的吗?
除了版商,没人会在乎那个模糊的出版发行日期。连他自己,都把那个日子给忘掉了。
可是姜明星说,这一天是他的生日。
她这么说的话,那就没错了。沈玦想,从现在开始,他会很愿意拥有一个生日。
“谢谢你们。”沈玦的肩膀松弛下来,神态也很轻松,“我很高兴。”
姜明星隔桌望着他。她没有异能,也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但她这会儿好像能猜到沈玦在想什么,她安静地等着沈玦过来。
笑声,喧闹声。奶油蛋糕香甜的气息,长餐桌幽暗的檀木香。空气的温度,从冰冷到温暖。火光和快乐的人声交织,融合成一轮热烈的,小小的太阳。
沈玦走过去。从寂冷的暗角走出去,融进了那团微暖的光辉中。
“想好要许什么愿了吗?”姜明星期盼地望着沈玦,“一口气吹灭所有蜡烛的话,会很灵验的。”
她说话的样子很认真,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沈玦不由得都有点相信了。他回忆了一下从以前的资料所知的、人们过生日时候许愿的模样。
双手交握在胸前,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诵读出此刻的心愿。
他认真地照做,一丝不苟。
睁开眼时,迎接他的是鼓掌声,还有喊他赶紧吹蜡烛的声音。他眼尖,瞥见桌旁所有人都踌躇满志,准备偷偷帮忙,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就像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就有那么高兴吗?沈玦这样想着,却真的在桌边绕了绕,根据风向与空气的流动,找到了一个好角度。一口气,火光熄灭。
同一时间,海啸般的欢呼声与惊叫,从所有的方向一道传来——
“流星!是流星!”
“快点抬头,看天空!”
“还有人没上线,我去喊他们!不能错过了!”
黑暗散开了,现出1号行星顶空上琉璃色的天穹。千万点光辉的影子划过,流星垂落,迸射出激烈的光华,落向地面,落进每个人的眼中。
流星暴雨,是今晚的压轴节目。不似现实里的流星雨,等待若干小时只能等到稀稀拉拉的几点光辉;这里是梦境,每颗坠落的星,都会在夜空中留下一道碎钻似的光辉。星轨交织,有如银河坠落人间。
地面上,楼群中,观光客和梦境的玩家们纷纷探出头来,为眼前瑰丽的奇景而尖叫。
沈玦、姜明星和惊声欢笑的所有人,则被安排在观景特等席——一只由热气球吊在半空中的藤编篮子里。棉花糖似的云朵在他们身边飘过,流星璀璨,划过夜空,就好像每一支点燃的烛光,都化作了流淌的星。
变戏法的人,明知道所有的演出安排。但他们所有人,仍在这惊人美丽的景象前失语。藤编小篮子中坐了两排人,除了沈玦以外,全都仰着脑袋,呆然凝望这片瑰丽已极的天空。
沈玦没有惊扰他们。他发现那张圆桌,托着三层大蛋糕,正被放在藤编篮子里,无人有余裕看顾。他不作声地拿起桌边的刮刀,拨开纸碟,将蛋糕按照在场人数和食量大小,细心分好。一人一份,轻轻摆到面前。
最后一份,是他自己的。生日快乐那块小牌子,也被他拿到了自己的纸碟中。
过了好一会儿,姜明星觉得脖子酸痛,才回过神低下了头。她留意到了面前的甜食,招呼别人也别再看了,来就着美景庆祝生日会比较重要。
六七个人,热热闹闹地挤在一个小篮子里,边吃边把奶油糊得满脸,还要兼顾说话,忙得不可开交。
“小沈同学,你许了什么愿望?能告诉我们吗?”她一边把蛋糕往嘴里塞,一边含含糊糊地问。
感谢星网,感谢全息梦境。梦里的蛋糕,竟然也能尝出真实的甜蜜。
“说出来就会不灵的吧。”贝果伸胳膊,拱了她一下,“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啊。原来一直跟在你身边的人工智能管家,竟然是一位特殊的精神体……”
埃里蓝道:“哥哥教了我好多东西。明星姐姐脾气不好,教我认字说话都没有耐心,这种时候,都只有小沈哥哥才愿意理我。”
“你说什么呢你。”姜明星瞪了埃里蓝一眼。众人都笑起来。
小沈同学的模型,正在播放吃蛋糕的动作。他吃得很专心,好像没有听到大家的吵闹,也没有把纸碟放下,回嘴或是辩解。
姜明星意识到了什么 。她缓缓地,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纸碟。
“嗨。”她举手,在小沈同学那个圆乎乎的模型前面,晃了晃。
纸碟里的蛋糕被吃完了。小沈同学把空空的纸碟和蛋糕叉放在桌上,定格在了原地,不再播放新的动作。
卜列尼博士转动它的红色玻璃眼珠,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叹息。
姜明星放下手中挖了几勺的蛋糕。
她笑着说:“可能是断线了,我出去看看。”
她的模型也不动了。
惊声欢笑飞船休息舱内,姜明星切断设备,登出全息游戏模式,睁开眼睛。
眼前画面中,彩色的热气球穿过云层。造型诙谐可爱的卡通小人们捧着蛋糕,在乌有之国中拉手欢笑。
她的唇边,微笑还没有褪去。但她的眼角,不知何时已留下了斑驳的泪痕。
她呜咽了一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向后靠住柔软的皮质座椅。
大颗大颗的眼泪止不住,从指缝间流淌出来,烫穿了她的心。
“一定……一定要加油呀。”她的声音很轻,不知道在向谁说话。
“所有的蜡烛,都吹灭了。”
“你的愿望……也一定,全部都能实现。”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呀~
今天是中秋节,是小沈老师的生日,也是星星这个故事的终章,所以早一点更新。
做星星的框架的时候,稍微有点估算失控,结果是整个篇幅拉得相当长。但不论如何,在小天使们的支持下,仍然是按照原定的计划好好写完了!撒花!
接下来就是完结篇,这次没有宿主,是小沈自己的故事。预估在国庆前后收完全篇。
祝大家节日快乐,天天开心!
第128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
离开星际位面的前一刻, 沈玦的意识抽离全息游戏系统。电信号碰撞前,他看到了这个世界的片隅未来。
正如科学家们所预言的那样,王威廉的加入, 会使得异虫一族获得强大的助力。在百年的黄金阶跃时代以后, 星际联邦将会面对一场千年不曾出现的浩大战争。这场战争,会带来许多悲伤与流血,但最终,人类文明会找到新的方向, 取得胜利,跃升入一个崭新的、注重精神淬炼的阶段。
文明的火种不会熄灭,反而将越烧越盛。
而姜明星呢, 她将会在接下来的岁月里, 继续驾驶着她的惊声欢笑号,与她的伙伴们一起,遨游在星空中。与过去一样,他们仍然会去到一个又一个未曾被人发现过的秘密星球, 结识或陌生或奇特的朋友,为更多人带去真心的笑容。
沈玦还留意到,她拜托卜列尼博士为“小沈同学”这个虚拟账号, 制作了一套定制AI。这套AI的说话、行为、做事方式, 都与他本人相当接近,同时还兼有日程助手、财务管家、工作提醒闹钟等日常管理功能。
“就好像有小沈同学在督促我一样。”姜明星拍拍虚空中Q版模型的圆脑袋,很是满意。
沈玦哭笑不得。明明已经完成工作了,却好像还没完全完成。这种花活, 也就是姜明星才想得出来。
现在, 流离的星河已离得远了。最后, 沈玦留意到的是, 环带星域那些晦暗不明、隐没在灰蒙大气之中的暗星,或是灰白一片的半行星,已悄然幻变成了生机盎然的蓝绿色。
只要有心,荒蛮废土亦可变作新的乐园。
他不再留恋,向这片星空中投出最后一眼,旋即回身,走入了旧仓库中。
墙边的闲置货架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本次旅行中,起到关键性作用的两件【无价之宝】。旅行者号金唱片,以及“一千零一夜”。
前者是金唱片原本的模样。“一千零一夜”是以数位形式存在的一种交互产品,在这里必须以具象的外型出现时,它化作了一本塑胶硬壳精装书。
当然,这两件东西与金怀表和水力纺织机一样,仍然是以图样的形式,绘在一张纸片上,轻巧地摆在货架中。
不同以往的是,这一回,架子上还琳琅满目,堆满了许多做工精美、色彩缤纷的实体器物。体积过大的化作纸片,体积小的就直接摆在架上。全是博物馆里,姜明星拿沈玦的系统背包格,暂时存放过的古物。数量可观,将货架堆得似一个古玩摊子。
沈玦正想走过去整理下架上的物品,那个令人扫兴的亢奋声音如约而至,在他的脑后凉飕飕地响起。
【好啊,好啊。让我看看,这一次的评分是……】声音尖戾,满满的都是不怀好意。
【S+!?怎么可能,骗人的吧!为什么没人和我说过,S以上还有更高的评分!?】
声音震怒,叱责连篇,旧仓库似也跟着剧烈抖动。这一回沈玦却不像上次那样气,他的心思转到了别的地方。
新的收获品,几乎快把整个架子堆满。新的光柱从天中落下,现在,这个灰暗的房间里至少有一半区域被照亮。沈玦发现,这个暗无天日的旧仓库,逐渐变得能被看得清楚了。
另外,在这个房间里,似乎从哪处,传出来了“咚”一下、“咚”一下,重重的心跳声。
不能在这时候被送往下一个任务,他得拖延时间,抢先找到那个奇异心跳声的出处。这样想着,沈玦开口道:“我们聊聊吧。”
【……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声音止住斥责,阴恻恻地道。
沈玦道:“上一次,我拿到A+评分,你给我一堆空白支票簿,我没有要,因为空白支票簿没有兑现承诺,没有信用度可言。”
他一边信口开河,一边在难得静谧的氛围里,仔细聆听、辨认那个心跳声的来源。好像是从光柱的对面,整个仓库最黑暗的地方传来的。
不确定那个声音是否能看到旧仓库中的情形,他尽可能放轻自己的动作,用很平稳的动作,一步步接近那个区域。同时也要保持说话,避免引起怀疑:“这一次,既然拿到S+的优胜评分,比上次高两个分数档,我想我应该获得更好的奖励。”
声音讥诮地“哦”了一声,语调抑扬顿挫:【就凭你的表现,居然还胆敢要奖励?】
【我让你去完成任务,就是让你去赚钱的。】声音起了劲,毫不客气地指指戳戳,【我希望你专注在赚钱上,挖空心思,不择手段,用尽方法给我赚来一万亿金钱。结果呢!?你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你帮那些穷人盖房子。你从工厂里救童工。你帮宿主设计免费开源的服务架构。你居然还让他们重新发现了书的价值!】
【你知道图书的毛利率有多少吗?30%!只有可怜的30%!!!随便卖杯咖啡都比卖它来得有赚头。这个世界从来都不需要书,而你居然把书重新给弄出现了!你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噢,你是本多么坏的书啊!】
声音被沈玦激怒,气急败坏地连环怒吼。就在这会儿,沈玦已挪到了黑暗尽头。他的手向前伸,摸到冰凉的铁皮,一条浅浅的凹槽,还有一副铁铸的门把手。
心跳声就在门对面,擂鼓一样地响起。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乍听不太分明,一字一句,却能清清楚楚地,刻印入他的脑海深处。
女人:“今天去医院检查,医生给了预产期。”
女人:“检查也都做了。医生说,孩子很健康。”
男人:“那就太好了。”
男人:“你先坐到这里来再说话。我把店里的垫子拿回来了,这个更舒服。”
男人:“下次,下次我陪你一起去。不要再自己去做产检了,不安全。”
女人:“好呀,我也希望你陪我一起去。等你找到人,店里没那么忙,就可以休假了。”
女人:“哎,最近店里好忙,你也累了。下次,下次一起去。我也想让你看看孩子的照片。从扫描图像上看,应该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男人:“店里忙是好事呀,说明生意兴隆。这样,我们可以预约好一点的医院,到时候,你就不会那么难受。”
女人:“没有,我没有那么娇气。区里的保健院就很好,他们的妇幼专科很有名,还很便宜。”
不知怎的,两人这时都没了话说。这时一阵敲门声起,第三个声音出现。
“沈老师,你在家啊?终于找到你了。”
“一直找不到你签字,你溜哪去了?街道要做社区改造,你们那书店,还是改地去别处开吧。哦,还有,你社区房租没缴清吧。准备什么时候补上?给我个信至少——”
男人:“你先出去,你先出去。明玉在家呢。出去说话——”
女人:“沈恒,你——”
这两人的对话,比身后那个只会无限重复差不多措辞的蠢声音有趣。沈玦听了一会儿,听出一点名堂。
女人怀着孕,男人是她丈夫。两人夫妻档经营一家开在居民区的小书店,营收状况不良。适逢社区改造工作,街道就想叫书店关门走人。但女人怀孕,住院生产带孩子都需要钱,男人多半是在外头四处奔走想办法,回家时,只说店里忙,不叫女人知道。
只是那擂鼓似的,重重的心跳声,又是怎么回事?
沈玦一直不回话也没脾气,虚空中的声音先急了:【点击暴富,你怎么不说话?完成了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任务,你现在挺把自己当回事啊!】
【让我看看,你现在的积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还差得远呢!我现在就送你走!这一次,我会把难度再调高。调到一兆亿,怎么样?你去了,就别想再回来!】声音歇斯底里,近乎疯狂。
沈玦推了一下那扇门。门很重,但又轻飘飘的。被他碰了一下,就自己向外打开,扯出一条透着白光的缝。
这回声音变得更清晰了,男人和女人也不再争吵。他们正在融洽地讨论,给腹中的孩子取什么名字。
男人:“姓是我的,名字该是你的。必须要有玉。”
女人:“我翻翻书。……嗯,玉太简单。琛?不太好听,听起来像在哼哼。”
男人:“沈琼?沈琪琪?”
女人:“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最好取个中庸点的名字,又要有美好的祝愿。”
男人:“无灾无病到公卿。”
女人:“对,无灾无病到公卿。”
女人:“珏。叫这个吧,沈珏。美玉资勤珏,良才讵小成。”
男人:“嗯,他会生活得很好,比咱俩都好。”
遥远的虚空中,按动什么机械的声音响脆地传出来。沈玦没回头。他用双手,用力推开面前那两扇仓库大门。刺目的白光忽然劈头盖面地笼住了他。仓库中的所有事情远去,他再也听不到虚空的声音了。
取而代之的,是许多金属器械彼此碰撞的清脆声响,从口罩和防护服后面传出来的,紧张却又有序的交谈和指令。在这些声音之下,女人吃痛的喘气和痛吟,走廊上男人的问询和汗水滴落地上的响动,他听得最清楚。
他睁开眼,手术室无影灯的白光落下,刺痛了他的眼睛。
噢,原来最后看到的一片白茫,是这里的灯光啊。
下一个瞬间,他已经把所有的事,所有的人,全都抛诸脑后。
什么虚空,什么任务。旧仓库,书,点击暴富……记忆如潮水离岸边一样快速消退,他重新回到一张白纸,空茫地望向这人间。
“母子平安!”护士的声音在走廊里来回撞击,带起浑沌的响。男人从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陡然站起,捏着手紧张地朝里张望。
一个温暖而痛楚的怀抱搂住他。曾在某处听过的女人声音,含着虚弱的气声,亲昵地唤他。
“沈珏。”
作者有话说:
小沈许了什么愿望呢?
苏轼《洗儿》——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张栻《游诚之来广西相从几一年今当赴官九江极与之》——士学断成已,工夫要自程。圣门窥广大,中德养和平。美玉资勤珏,良才讵小成。心期须后会,拭目更增明。
第129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2)
“近年, 高颜值的网红书店,图书配合咖啡、文创产品的销售形式,一度被认为是线下书店的转型出路。但今年以来, 网红书店市场趋于饱和, 我们也听到了不少民营书店倒闭的故事。经营不善被迫关张,依然是书店经营者们,面临的最常见的一种结局。”
“在走访几位个体经营者的过程中,我们了解到, 线下图书经营的毛利率仅有20%至30%左右,而咖啡饮品和文创产品的毛利率能达到60%以上,几乎是图书产品的二点五倍。但即使依靠咖啡与文创的支持, 大多数书店仍只能做到收支持平, 缺乏抗风险能力。”
“去年我国人均读书4.76本,与过去几年相比,有微弱下降趋势。……而更多的时候,书店经营者持有的, 并非纯粹的商业经营者的态度。许多书店创始人表示,他们不会放弃自己的坚持,不会为了盈利状况改变初心。”
“线下图书经营, 面临图书市场饱和、线上电商渠道冲击、以及高昂的房地产租金三面夹击, 举步维艰。撇开美好的浮沫,我们不难发现,书店经营,仍是零售业中门槛最高、利润最低的一种形式……”
安静的车厢里, 女声广播响起:【前方到站, 林州市。列车即将进站, 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沈珏掐掉手机上那个陈述书店经营老大难的视频, 摘下耳机,起身探出胳膊拿行李。排在队伍里等车靠站时,他兜里的手机亮了一下。
给他发微信的人是金锡铖,他们家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远房表叔。沈珏念大学时,考到北海市一所名校,金锡铖在北海做生意,沈恒和傅明玉就托金锡铖帮忙多照看着点沈珏。
远房亲戚不负所托,大三升大四的暑假,金锡铖安排沈珏进他的地产集团实习,跟着部门经理做事。毕业后沈珏决定回林州市接手家里的书店,金锡铖恨铁不成钢,甩了他好一顿臭骂。
骂归骂,骂完终究还是当自家小孩养,仍是挂在心上:-
快到家了吧?-
到家记得说一声-
有不懂的,随时问你叔。
沈珏客气礼貌地回了个“谢谢二叔”,就切掉微信,打开地图,开始定位他家的新地址。
位于闹市区,承载着一家三口温馨记忆的小房子,去年春节一过,就被沈恒和傅明玉卖掉了。
然而,这件事沈珏最晚才知道。和他们家经营的“月满书屋”关门的消息一样,都瞒了他到最后。
后来仔细想想,沈恒和傅明玉的“月满书屋”经营困难,按时间倒推,大概就是他在金锡铖的“金城房产”实习那会开始的。大四一年,他日程过分充实,忙于实习找工作,也要兼顾导师的毕业设计,忙得团团转;沈恒和傅明玉又不想给他添烦恼,家中变故,硬是瞒了大半年。
直到毕业前夕,同学们清仓做鸟兽散,正好赶上学校图书馆翻修,有一大批旧书要出清。北海大学是名校,学校馆藏强过许多专业的二手书坊。沈珏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和校方打了个商量,以比较低的价格,购入了一批古籍画册和地方史志。
他预备把书寄回家去当礼物,问父母寄哪个地址合适,收获了一顿支支吾吾。品出有情况,沈珏一顿追问,父母招架不住,这才告诉他,“月满书屋”入不敷出,已有一年有余。前段时间把房子卖了,想改成网红书店做最后一搏,谁知改建完成后,网红没来,老顾客也嫌不亲切,竟也不再来了。
只好关门。还好,附近要新建一个新的商业广场,觉得在这里安置一个咖啡吧也不错。电话里,傅明玉说正在和商场负责人聊,看能不能靠着软装硬装和店里余下的书刊杂志,争取多一些回款,稍微补一下缺口。
拿到这些以后,剩下的书款和租金,也就只能慢慢还了。
至于数额,傅明玉还是拿他当小孩,准定是不愿意告诉他的。电话后头,沈珏还能听到沈恒抽烟叹气。
最后他俩意见一致,异口同声,都叫沈珏留在北海,找个好工作或是留在金城房产,不要再回林州来了。
沈珏嘴上没说什么,挂掉电话,就去买了张毕业典礼以后回林州的车票。手上拿到的校招OFFER,他都推掉了。金锡铖那边,他忍着肉痛挑了盒雪茄烟,低头又道歉,才算过了这关。
回家以前,他还清点了一波自己的各个理财账户。高三毕业那个暑假开始,他偶尔会买一些基金、股票尝试理财,基本都买短线炒,权当练手试水。本金是小时候攒下来的压岁钱,几千块。买的时候没有多上心,几年积攒下来,也有五六万存款。
在学生来说,这笔钱已经是笔巨款,能让他平时生活得很轻松。但对一家濒临倒闭、且看不到什么未来的店铺来说,这点钱,他还不知道能派上多大的用场。
早知道就多赚点了,真是钱到用时方恨少。
他就这样拖着箱子,一声招呼不打,突然出现在出租屋门前,着实把沈恒和傅明玉给吓了一大跳。
“书店不卖。”他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我来想办法。”
沈恒和傅明玉对看一眼,没有拦他。
他们也拦不住他。沈珏一回来,就拿出来五万块,说是自己念书时候挣的,硬是要给月满书屋交房租。
林州是个二线花园城市,近年来城市才往外扩张一点,繁华程度比北海差得远。城市就那么大,CBD地区也就那么大,除却一小部分纸醉金迷的地带以外,大部分都还是闲散松弛、有点小清新的风格。
月满书屋的落脚点,就在林州市里CBD外围,一条普普通通的街道上面。
说它普通,是因为它就真的是一条除了能让车马通行,什么都没有的街。附近没有大中小学校,没有能引流的夜市或是商场,没有蓄意打造、适合拍照打卡的网红街道建筑群,连林州本地格外知名的城市绿化建设和园林古迹都找不见。
托了这份三不沾的福,商铺房租也算便宜。在林州这座城市,六十平带跃层的临街商铺,月租金只要八千块,已是重大利好。一个季度租金也不过就是两万四千,加上商用水电,五万块覆盖全款,绰绰有余。
“你一个学生,哪里来的这么多钱……”一家人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傅明玉迟疑再三,又给沈珏碗里夹了两块排骨,迟疑再三,终于发问。
“我自己赚的。”沈珏解释了一下前因后果,反而觉得有点抱愧,“家里有困难,我该更早发现。”
沈恒摇头:“五万块,只能解一时之急。你不知晓实际情况,我和你妈妈以前也遇到过很多次困难,但都能想办法解决。这一回不一样,却是读书、买书的人少了。坐在店里等一天,都不见有一个顾客。即使能够交得起房租,总不能一直白白搭钱进去……”
沈珏不听自己老爸冗长的唠叨,他三两下把碗里的饭扒完,伸手要书店的钥匙:“我去现场看看。”
沈恒重重叹了口气。傅明玉起身把钥匙找出来给他。他们俩自认都是普通的人,不巧生出一个气性大、头脑好的聪明孩子,从小拿第一名,一路拿到大。知道家里条件一般,就连赚钱的事情,学得都比别人快。
他要试试看,那自然由得他去,全力支持。
租的房子到书店不远,只是路比较绕,没有直达公交。沈珏骑自行车去,到了停下车,首先认真审视周边环境。
以前他也常常来自家的书店,视角却不是经营者,而是观光玩耍的心。今天到这里一看,还真是一条光光秃秃,三不沾的街道。
明明距离CBD两街之隔,周围却只有行色匆匆的汽车和电瓶车。行人少,当然也没有什么闲情逸致、随心逛进店里的人。
书店附近大概两百米左右的地方,开着一家林州市比较知名的三甲医院。对街有一些挂牌开在二楼的私立小诊所,中医馆、推拿理疗室、牙科美容诊所之类的。再过去,还有几片疏落的居民小区。
父母口中说的那片待开发的商场,则在隔开一溜街边小店,更远的地方。有可能是想把这边半条街都拿下来,直接从商场一气通到医院边,出门即消费。
看完周边环境,沈珏走到月满书屋门口,俯身拧卷闸门。左邻右舍,一家是卖水果的小店,热热闹闹;另一家是卖礼盒茶叶的,店堂锃亮,店面里空荡荡,只有两个在讲闲话的营业员。
他们看到一个气质清爽的高个儿男生过来这家关门大吉的书店开卷闸门,注意力都被吸引。闲着也是闲着,好两个人探出来盯着他的背影看。
沈珏当看不到。他用力往上送,卷闸门彻底收上去。店堂里一片黑,扑面而来一股没散尽的甲醛味道。他自顾自往里头走,在后场找到电闸,把房间照亮。
这下都能看得清楚了。六十平的店面分两层,一层四十平,二楼跃层有二十平左右。一楼进门处放着一张桌子做收银台,旁边是一道又陡又窄的楼梯,通向二楼的半层空间。
空间狭窄,要在其中转身都困难,最适合四面书墙的布局,能在最小空间里,放置下最多品类的书。
这也是沈玦记忆中,月满书屋一贯以来的模样。
不过如今的月满书屋,显然想要换条新路线了。一层四十平的空间里,左手侧面的一面书墙被撤掉,变成了几格插在墙上的艺术书架,下方则放置了两组色彩雅致、造型圆润可爱的咖啡座。门口收银台的上方,也挂上了菜单小黑板,写着本周特调的字样。
一捆捆打包完,放在厅堂纸箱里的书,仍是符合沈恒和傅明玉喜好的纯文学与人文社科类的书籍。因为有段日子没有人到店里来,露在外头的封面上,已经扑了一层薄灰。
沈珏找了块抹布,简单擦拭了一下一楼书架和书籍表面的浮灰,上楼梯去看二楼的情况。
和一楼类似,二楼这弹丸之地,也做了装修上的改造。两道假的木制阶梯直通阁楼,看起来似乎是要营造一种欧式温馨小家的氛围。
但店里的书,数目只有这么一些吗?沈珏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觉得数目不太对得上。
可能是放在阁楼里了,他暗自思忖。
要让月满书屋重新开张,这店里现存的书目和家具,他都得重新清点清楚,再做打算。不合时宜、画虎类犬的装修,需要敲掉;在这条街上卖不出去的书目,可以想办法开个网店销售。还能使用的旧家具,也要想办法节约再利用……
这样盘算着,他踩着嘎吱作响的三合板劣质网红台阶,双手撑着阁楼地板,将身子一提,探了进去。
果然别有洞天。
这片路边商铺,造成的日子较早,阁楼的空间不小,里面竟放着一只半人高的大柜子。沈珏弯着身子走进去,打开手机电筒,将柜子照亮。
一口铸铁锅。他有印象,好像是以前书店里举办周末烹饪交流活动时,沈恒临时采买留下来的。
一套天青色的汉服。他也在哪里见过,似乎是他读高中时,书店里举办汉服爱好者聚会,傅明玉特意给他定制的。
还有一大卷美食烹饪杂志,一些情感主题绘本,和一些时尚杂志。日期比较远,都是过期杂志。
沈珏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待见这些书,他们对书本有格外挑剔的要求,需是言之有物、对人的精神生活有所裨益的,才能算得书。这些杂志和绘本,多半是廉价购入,想提供选择咖啡座的客人享用。
谁知咖啡座没有迎来客人,这些书失业,被草率丢进阁楼里,待遇与楼下的典籍同胞们很是不同。
沈珏却觉得这些书很不错。月满书屋既开在了这个三不沾的地方,就该提供一些谁人都能读得欢心的书。
一直弯着身子不太舒服,他简单地整理了一下阁楼上的货架,只把那些美食、绘本、还有时尚杂志抱了出来。
他下楼的时候,左边望见茶叶店的店员,右边望见水果店的小开,都在眼巴巴地望他。
水果店小开浪里浪荡:“帅哥,你们这店,开不下去的话,可以找我啊。”满眼八卦之色。
茶叶店营业员醉翁之意不在酒:“嗨,你是这里新的老板吗?加个微信吧,我在这里做了两年,对附近都很熟。”
哦,都想扩张自家的……产业啊。
沈珏摇摇手。他在怀中的书本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一本《莉莉安娜》和一本《水果的吃法》,一左一右,递给他们。
他对水果店小开说:“最近点外卖的时候,都流行果切、果拼、还有杂果冰沙饮品。同样的一个水果,通过简单的工艺炮制,就能把经营上利润率提升10到20个百分点。这本书你拿去,不用谢我。”
他对茶叶店营业员说:“刚才经过你们店的时候,听到你们在讨论下班后约会的事情。这本《莉莉安娜》是半年合刊特别版,在二百三十六页有下班后约会妆容放送,应该可以帮上你。”
“二维码。”沈珏指指墙上,“这两本书原价二十块,现在新店开张,随心付。不付就当做见面礼,都可以。”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他们本来以为,来了个瓜头瓜脑的大学生,好欺负。现在看起来情况不是这样。书是他们喜欢的书,确实可能用得上,想白白拿走。但人已经把免费拿走的话说在前头,反叫人拉不下脸来。
在这里说不要,也太拂新邻居面子。以后都是邻居,还要相处的。
他们浅浅尴尬了一会儿,不约而同抬起手机扫码,一个付了三块,一个付了五块。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总结起来一句话,眼前这个男生,可能不太好惹。
沈珏笑笑:“谢谢照拂生意。月满书屋,以后会继续开下去。”
“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作者有话说:
第130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3)
送走两位贵客, 门口收银台上座机响起。沈珏刚接起来,对面就急且动情地乱叫人:“沈老师!您总算接电话了!”
沈珏知道那人在喊的是他爸,但他还是却之不恭, “哎”地应了一声:“我记性不太好。您是哪位学生?”
那人听出来不对, 哽了一下,把您变成了你:“你是谁?月满书屋……转让给你了?你是新的老板?”
此后他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不少话,大致是在说他与月满书屋有许多感情,非常遗憾, 希望书屋能被好好对待之类。沈珏夹着听筒听,手上拉开收银台抽屉,翻出一本帐册。
月满书屋太小, 向来都是沈傅夫妻齐上阵, 再聘一位帮忙的职员。沈珏翻了下名册:“你是褚何如?”
“下午有时间吗,回来收拾收拾,准备上班。”他淡声道,“月满书屋不卖了。不过, 步入正常经营期以前,你的工资会暂时降低一些。”
褚何如是去年从林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毕业的应届生一枚,因向往独立书店, 才来月满书屋找到这份店员的工作。沈傅夫妻给他开每月四千的税前工作, 年底多发一个月奖金。另外,月满书屋与许多民营企业不同,五险一金,都是严谨按照标准在交, 从未有偷漏之举。
也就是说, 除开每月固定开支的八千房租、一千左右水电以外, 还有一个大活人的工资带保险约五千余元, 合计约一万五千元。保守按照每本书利润十元计算,月满书屋每月必须卖出一千五百本书,每周卖出三百七十五本以上,才算是做到了收支持平。
回来前,沈珏已经做过功课。比较大的人文社科书店,每周卖出四五百本书,都算是很好的境况。由此判断,咖啡售卖首先不能停。其次,他得昧着良心,压一压褚何如的薪资。
从他的四千月薪压到林州市的低标两千,每周的销售标准就降低到三百二十五本。假设再凭借咖啡、餐点赚到一千元左右的利润,每周只需卖出两百二十五本书,就能保持书屋不会入不敷出。
轻松多了?……也许吧。
褚何如算数不清,心思倒是纯良。他理解月满书屋的困境,爽快地一口答应了超低价工资,倒叫沈珏稍微显出几分不好意思来。没过半小时,褚何如到店。沈珏与他简单介绍了月满书屋的情况,嘱咐他接下来的工作。
咖啡座撤掉,挂到某海鲜市场找人接手。从网上找折价券,定立式书柜,把一层恢复到原本三面环书的布局。文史类图书搬到二楼,轻休闲、生活类杂志和图书摆到一楼。
还命令他给那些曾经来书店做过活动的老客户打电话,做深入的咨询访谈,询问他们为什么不来月满书屋的原因。所有对话,要做简单扼要的记录,他回来时要查看。
把书店恢复到纯粹书店的模样,褚何如愿意做。针对打电话这件事,他表现出了比较强烈的反抗情绪。沈珏表示理解,说:“那要不,咱俩换换。我来打电话,你去医院。”
“我去医院干什么?”褚何如摸不着头脑。
“走访客户啊。”沈珏道,“每个医生毕业前,都背过数以百计的书。他们读字快,书卖给他们,就像是卖快餐,翻桌率表现极为优秀。”
褚何如:“……”
“我打电话。”他悻悻认输。本来知道沈珏是沈傅夫妻的独子,他还挺有亲近之心的。
不过,现在不了。他突然看清楚,沈珏和他的父母不太一样。他不仅算不上是文艺青年,甚至还有点无情。
店托付给褚何如,沈珏就自由自在了。他骑自行车,没去医院,先去对面小区里晃荡了一圈。午后三点,是睡完午觉起来活动的时间。几个大爷在树荫下捉对厮杀,象棋棋盘砰砰作响,蒲扇摇来摇去,摇得人眼花缭乱。
然后他见到几个阿姨,聚在凉亭里排练合唱。唱几遍,就要说一会儿小话。纱巾是彩的,在风里摇啊摇,人是红润的,偶尔还要为了谁唱得响亮了争执几句。
走过路过,都有满当当的绿植。林州城市绿化氛围好,连带着居民也热爱生活。退休人士,无事时伺弄花花草草十分普遍,一路走过来,吊兰蟹爪兰高矮多肉,十分养眼。
骑出去小区,沈珏往医院里钻。为了和当班医生见面,他挂了个号,谎称自己重度失眠,成宿成宿地睡不着。
时间已经来到下午四点,但三甲医院的队伍十年如一日,永远都没有短的可能性。沈珏这个假失眠,挤在一堆神情颓丧的真失眠里,精神好得太过明显,格格不入。
挂号,挤电梯。排队分诊,门口等。挤在嘈杂的队伍,接近五点,终于轮到沈珏。
写字桌上插着厚厚一叠挂号单,粗略一扫,至少也有一百多个病人。在这房间里,门诊医生面色沉疴,倒他是容光焕发的那一个。
医生问他:“哪里不好了?”
沈珏只好勉强回:“睡不着,三天了。”
医生埋头写病历。他不着痕迹感叹:“今天好多的人。”
医生头也不抬:“一百七十四个。”
沈珏:“……”
医生:“还有什么不舒服?”
沈珏:“五点下班?那我是最后一个,你可以下班了。”
医生看他身后一眼,递出两张单子:“去做个检查。下一个。”
自知理亏,沈珏灰溜溜地走了。他攥着检查单子,去其他的地方。到处都是在等待的人,等待挂号,等待叫好,等待抽血,等待血停,等待拿药。输液室里,等待点滴吊完,住院部门口,等待放风出门时间。
他到处走了一大圈,不小心穿过走廊时,又看到那个斥责过他的医生。他在更衣室里,啃一只干面包。
沈珏没有再看。他走了,走得干净。
回去以后,月满书屋用几天时间上新。文史、哲学类书籍,全都搬运到二楼跃层上,摆得密密麻麻,通天彻地,专供老顾客享用。一楼改头换面,填满了褚何如认为算不得书的书。
一架尽是生活类书籍,包括花卉养殖、插花工艺与嫁接手法、菜谱和烹饪书籍,室内空间改造、折纸工艺等等。其中还有一些从旧书市场淘到的抒情金曲五十首,另还挂上了一个定制广告:帮忙扒歌谱,量大从优。
“这是面向小区老人的吧。”褚何如看懂了。他不以为然,但也算认同,可这只书架面前最黄金位置的展示柜,他看不明白:“为什么放一些言情小说?我们不是开在学校门口的书店。”
沈珏道:“如果你今年五十岁以上,为家庭操劳过三十年之久,负担整个家的家务却无人夸奖你,每个节日都没人送过你玫瑰花。而现在你的子女已经长大,你的退休工资稳定且和你的丈夫差不多,你不需要再兼顾家庭和工作,也不用看养家人的脸色,那么你……”
“我要爱情。”褚何如秒答,“真正的那种爱情。”
彩色纱巾,广场舞团或是合唱中争番位。是虚荣吗?是想要被人看到,想要被人重视。褚何如忽然顿悟。
他移往下一只书架。
这只书架装满了绘本、漫画、亲子图书,童话,科普读物,还有许多幻想冒险故事。这类书里面多彩页,喜欢用硬壳和铜版纸印刷,色彩鲜艳,看着赏心悦目,却不高级,花花绿绿的有些市侩。
褚何如亲手摆上去的,但他当时心中不在意,没有仔细看。现在需要重新审视一次。
褚何如问沈珏:“此处又有何深意?”
他没发现,自己已开始期待听到一篇煞有其事的市场分析。
沈珏道:“没有。”
褚何如:“……”
沈珏拿出一本《说岳全传》的画册,随手翻了几页,道:“我去医院,看到输液室里很多人打点滴,病房窗前,也总有人坐着往外看天空。”
“我想起来,小时候在医院打点滴,我妈给我买来一本《岳飞传》的画册。图多字少,故事跌宕,很容易读。我看杨再兴血战小商河,岳家军大破朱仙镇,激动莫名,就把手上还挂着两瓶水的事情给忘光了。”
“手机给的信息,支离破碎,且对眼睛不好。对住院接受治疗的人来说,还会造成麻烦。陪护家属和病患,也许都需要一些明快积极的故事来陪伴,我是这样考虑的。”
“但愿我们能卖的好。”褚何如半信半疑。
一楼的最后一架,是在原本那几个艺术书架上改的。拆穿太费成本,也浪费时间,不是月满书屋现在做的起的。于是干脆多装了几排,自动分门别类。
褚何如道:“这里的我都记得。有一栏都是防身术,一栏是腰椎颈椎保健操,一栏诗集散文,一栏讽刺杂文,还有一栏虚无主义主题的哲学书籍……”
沈珏简短地道:“我们真的是太闲了。假若我们一天必须接待一百七十四个病人,其中还有我这样的无病呻吟、挤占公共资源的无聊过客,或是一些热衷于医闹的多事家属,恐怕你也只会想在强身健体、好好活着的同时,嘲笑几声这个虚无的世界。”
褚何如学富五车,但是吵不过沈珏。他认输,站到收银台后面去准备咖啡和速食餐点。
沈珏指挥他卖掉两把转椅和一张咖啡桌,就是不准备让任何人坐在月满书屋里面。但他预备在每天中午和晚上的就餐时间,像食堂一样提供只有加奶和不加奶两种类型的咖啡,以及一种使用微波炉就可以弄热、营养组分相当均衡的三明治。
全部准备停当,前后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七月的序幕开启,月满书屋的卷闸门也拉起。
收银台前,沈珏把一张打印出来的简版账单朝里贴好-
初始启动资金:50,000-
还债:-24,000-
二手出清:+1,000-
书籍进货:-18,000-
咖啡与食品原材料进货:-3,000-
结余:6,000
“只够活半个月。”他沉思。
赚不到下个月的成本,要么关门,要么打开手机,向他的远房二叔讨饭……
沈珏摇摇头,抹杀了这个念头。
前景惨淡,但旧店重开,两个人都充满期待。路上走过的行人却不那么想。月满书屋对这片区域来说,是一个眼熟的存在,眼熟,即是过气。店门口文艺清新的招牌被看腻了,无法吊起人的兴趣。
褚何如坐在收银台后面,沈珏坐在通往二楼的那道陡峭楼梯上。两个人一动不动,外面行人来来往往,连往店里看一眼的人都很少。
眼看时近中午,褚何如放下手上的Kindle,起来打开微波炉,准备给自己热个三明治。微波炉一边转,香气一边飘出来。沈珏精神一振,跳下楼梯,就把他往外推。
“你去外面吃,吃香一点。我给你打咖啡,咱俩摆拍。现在中午,外面都是出来找地吃饭的,肯定有效果。”
“你要我当托!?”褚何如发出惨烈的杀猪叫声,“小沈老板,你看你,你有一点儿商业道德吗?”
“没有。”沈珏一手推开玻璃门,一手把他往外扯,“人之将死,无所畏惧。”
褚何如也不是吃素的,他激烈抵抗:“我演不好,这得换你上。你形象好,气质佳,你来表演当街吃三明治,肯定比我有吸引力。你无所畏惧,那就你自己来。我的工资里,不包含这份额外出场费,除非——除非你给我加钱。”
他最后一句话把沈珏给打动了。他想了想,抢过褚何如手里的三明治,走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4)
夏日正午日头猛, 路旁行人都撑伞,行色匆匆。沈珏推门张望一下,没有自己去当托, 而是转道左右两边兄弟店铺。
他说:“重新开张, 请各位赏个光。帮忙排队撑个场子,良心有偿。”
自己当托,划不来。经过昨天,左邻右舍都认得他, 指不定要探头出来,拆穿虚假的魔术演出。只得他一个人,也不构成一条热火朝天的队伍。沈珏出门时就想好了, 他要把两边邻居全都一齐拉下水。
林州市的工资水平中不啷当, 水果店员和茶叶店营业员工资差不多两千出头一个月,按时薪算,是十块多。沈珏简单和两边人聊了一下,最终以代排队二十分钟十二块的单价谈下合作。
左边出两个, 右边出两个。月满书屋门口,很快出现一条顶着烈日也要排买三明治和咖啡的沸腾队伍,引来过往行人纷纷驻足。三明治和咖啡拿到手, 绕一圈从居民区的后门绕到月满书屋后场返还, 重复利用,没有丁点儿浪费。
人都有凑热闹的天性,队伍排了一会儿,很快有真顾客过来补位, 等待无聊, 也好奇往窗口里张望。
前段时间月满书屋修缮过, 为赶潮流, 生生仿出欧式冷淡风。临街墙上开一道小窗,再搭配一个文质彬彬、神色寡淡的店员,只销售一组说一不二的固定套餐,不得不说,还挺有些网红气质在身上。
只供一种三明治和两种咖啡,是沈珏的主意。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提供丰富餐品,其一是因书店终究是书店,不该在副业上大作文章;其二则是想通过封闭式问题,在一开始就筛选、引导顾客,更高效地完成整个销售流程。
中午、晚上这两个黄金时段,经过月满书屋的客源,以医院诊所的职工为多。其次就是等待就诊或是等待检查报告、或是刚看完病,从医院中离开的病人或看护家属。上班族焦虑,难有享受大餐的闲情逸致。病人与家属心中有事,也不太可能沉浸饕餮。
面对这类客源,餐点贵精不贵多。能垫饥,营养搭配合理,价格亲切,符合他们最本质的需求。
基于这几条标准,过去一周内,沈珏拉着褚何如一起,线上采购样品,线下跑物流供应超市,尝遍了多个知名供应商的半成食品。最后雀屏中选的,是隶属于好好吃饭集团下【慢生活】这个副牌的吐司包、鲜切配菜和金枪鱼肉,以及【有点甜】的两种咖啡豆。
一种浓郁馨香,一种低因柔和,正好满足两种极端化的需求。
设备是书屋自带的,半成品进价低廉,售出价自然也占有优势。黑咖啡和三明治的套餐定价十八,不超过二十块。单买三明治十块钱,比便利店的稍微贵一些,但品质上肉眼可见地压过一头,热完出炉时满室喷香,仍然很有竞争力。
月满书屋门口队伍渐长,乐的是沈珏,苦的只有褚何如。他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做书店职员,也算不得多专业。以前月满书屋生意一直冷清,最多也就是两个人在收银台前排个小队。现在这种热火朝天的激情时刻,他根本见所未见。备餐、点帐、招呼顾客,还得记得扯出生硬笑容,难得他焦头烂额。
他忙得不可开交,沈珏却已悄悄给几个托儿结了账,好声好气地把他们送离了美食卖场,自己回到了店里。
返身去橱柜台面上拿货补货时,褚何如不由丢给这位袖手旁观、黑心冷意的小老板,一个大大的白眼。
这哪儿是开书店,这是准备采用熟练的商业措施,把书店开成名不副实、肆意炒作的网红咖啡店吧,只有三月保质期的那种。
沈珏笑笑,没理他。
他在屋里,等餐的客人在屋外。屋里冷气打得凶,低至二十度。屋外三十八度盛夏刚至,柏油路面滋滋作响。他将书屋的两扇玻璃门往外推开,一卷冷气忽然往外冲出,吹开一片清凉。
一溜队伍,全都齐刷刷地看过来。
沈珏扬了扬手上的一叠写着取餐号的小卡片:“外面太热,进来等吧。”
……是哦。空调房间明明就在眼前,何必在外面傻站着?
排队的人们愣了一下,从善如流,从沈珏手中接过取餐号,争先恐后地钻进了月满书屋。
褚何如震惊:“!”
这是什么声东击西,釜底抽薪的千层套路!一套接一套,原来是要把人全都忽悠进店里来。
月满书屋里头,忽然人声扰扰。褚何如过去在这里打工大半年,书屋何曾有哪时这样热闹过?
他面上恍然大悟,心里头暗暗窃喜。连手中备餐的动作,也不知不觉慢了一茬。
潜意识里,他希望这些人能多待一会儿,留神看看架上的图书。一楼的书架被沈珏一顿改造,放满的已是花里胡哨的图书、生活刊物、和过期的中古杂志……并不是褚何如喜欢读的那些书。但他还是希望这些顾客能买些书走,随便什么书都好。
沈珏倒不急。他也没有上赶着做导购。作为顾客时,他个人的体会是,逛书店是不喜欢店员上赶着来推荐的。阅读一事,不同于买水果或是逛超市,读什么书,喜欢什么样的内容,是非常私人的体验。
他小心地找路走过来,示意褚何如别喊号,由他去送配好的餐。
阅读的确是很私人的体验没错,但这不代表他就不干涉了。
他只是想找个妥帖的借口再行动。比如说,帮忙送餐。
拿着1号取餐号的是一位背着斜挎包的年轻女孩,脸上的妆容在烈日下稍有些花,棕色的卷发发尾也随着汗水,一缕缕贴在脖颈上。她百无聊赖,正随手翻一本搁在架上的《莉莉安娜》既刊,停在用简笔画,教读者编发的一页。
沈珏走过去,把餐递给她,又用一种稀松平常的态度,从书架里抽出一本《莉莉安娜》半年合订本给她。
“一百五十页左右。”他说,“有合集。慢慢看。”
年轻女孩接过三明治和咖啡,又看看面前的书,一瞬手忙脚乱。她把三明治和咖啡草草放在一边,先翻了一下那本半年合刊,果然在一百五十二页的位置,找到了一整套的编发教程。团子、双股辫、花苞头,都给了很详细的图解和教程,还有好些女明星的展示照片,细节生动。
可是三明治和咖啡也散发着香气,在勾引着饥肠辘辘的她。纠结了一会儿,她扫码付了款,把杂志丢进包里,一手三明治一手咖啡,心情很好地用身体推门,走了出去。
2、3、4号取餐号是一伙人,两男一女,看模样气质,多半是附近私立诊所里的员工。三个人一起出来的,现在其中一个在外面抽烟,剩下两个在原本安置着咖啡座的书架墙前嘻嘻哈哈。
“你的腰要断了。”大大咧咧的女生从架子上拿下一本标题惊悚的正骨书,随便翻了两页,作势出拳,要在另一位同伴身上试水。另一位马上举双手投降往后让,认真解释道:“不要乱说,我隔几天都会去健身房。运动很有成果,建议你们也试试,对健康好。”
“得了吧,连续加班还运动,当心猝死。”女生把正骨书放回去,目光往下移,“上面那排全是养生书,下边这排,怎么就全是死啊。真滑稽。”
她一边点,一边念书名:“《快乐的死》,《最好的告别》,《八百万种死法》,《死亡笔记》,《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什么啊,高端书里混进去了几个小叛徒,哈哈哈哈。”
一边说,她一边把死亡笔记抽出来。以为是漫画,其实是个文创产品。死亡笔记的封皮,装了空白活页的笔记本。
“就它了。”看了眼价格签,女生轻松地道,“正好想买个本子,这个不错。”
外面那个抽完烟的人这会儿也走进来了,看他们看着的这一排死之书架,默不作声。他沉吟了一会儿,伸长手出去,拿走了那本加缪的《快乐的死》。
两个人起哄:“嚯哟,文化人。”
功夫在嘴皮外,这回没说什么,就又做成了两单交易。沈珏适时地把三明治和咖啡递给他们,示意他们看看墙上的二维码。
后面又做了几单生意,出去好些中古杂志,和一两本书。当然,也有不买书、纯粹只是看看的顾客。沈珏一样和气地给他们递餐,反正,能教人知道这里有一家小书店,在他来看,就是第一步的胜利。
午餐时间快过去时,店里就剩下一对母女。女儿大概六七岁,个头很小,蹲在墙根,埋着头专心致志翻绘本,一架的绘本,给她看掉了一半,堆在旁边垒成一座小山。三明治都已经被吃掉了,母亲在旁边闲闲站着,抓着一杯咖啡,皱着眉头刷手机,似是在等待什么。
漫画啦、绘本啦,这种读图类的读物,看起来太轻松太快,难免就会出现这种全给免费看了的情况。
沈珏从褚何如那里拿了袋小饼干,走过去和那位母亲说话:“小朋友认识很多字啊,看书的速度也很快。”
母亲的目光从手机上挪开,抬眼看看他,迟疑了一会儿才道:“你们卖的书,和以前好像不一样了。”
她随即想起已经在店里消磨了一个小时之久,不免就有点不好意思,俯下身去招呼女儿:“小果粒,别看了,准备走了。”
叫小果粒的女孩不太甘心:“等一等呀,我才看了一半,小犀牛还没有找到她的朋友……”
沈珏对母亲道:“她都看懂了,还能记住情节,很难得。”
孩子被夸奖,母亲终究是自豪的。她焦灼的眉眼间浮出一抹欣然之色:“咳,我也不知道她怎么认的字。最喜欢看图画书,怎么都看不够……”
沈珏想了想,从书架里拿出两本书,递给这位母亲。
“图画书对她来说,可能已经太过简单了。可以试试看这种带插图的故事书。
他拿出来的两本,是两本有插图的童话。文本的内容和丰富度胜过单纯的绘本,但因为有插图嵌入,阅读起来比一般的纯文字书籍又轻松。对于一个能读书、想读书的小孩来说,是更合适的一种进阶选择。
小孩子如果经常需要出入医院,接受治疗,肯定有大段大段无聊又折磨的时光需要消磨。绘本读起来太快,文字更多的书,能带来想象力这个朋友陪伴她左右。
做母亲的有点惊讶。在她眼里,这两本书已经步入了成年人阅读的档位,不知自己的女儿是否能接受。书架下边,小女孩的注意力已从绘本上转了过来。她看着那两本正常开本的图画故事书,眼中流露出好奇的情绪。
“《秘密花园》……还有《柳林风声》。”小果粒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封皮上的字。
“都是和朋友们,一块儿快乐玩耍的故事。”沈珏蹲下身,简单对她道:“你认得很多字,这些故事对你来说,肯定没有什么难度。”
小孩子最喜欢被当成大人对待。她把两本书抱在怀里,欢呼了一声,紧紧地望向自己的母亲。
母亲弯唇,温柔地笑了一下。她看了看书架下面堆着的绘本,道:“帮拿个袋子,这些也带走吧。”
“你在医院,不是认识了好些朋友吗?”她冲着小女孩打趣,“什么长得很俊的小舒,辫子很好看的音音……故事你看完了,他们还没有看过呢。”
小果粒抱着书,笑得和一朵花儿一样。
沈珏把绘本打包好,交到母亲手里,送她们出店门。在他身后,褚何如累垮,不顾形象地歪倒在收银台上,冲他比大拇指。
“牛逼。”他言简意赅,“你抓住了大客户。”
沈珏:“那位母亲经常出入医院,否则她不可能会知道,月满书屋换了经营路线。”
就这个问题,他不想深谈。他走向褚何如,给游手好闲的店员找活干:“别靠着啊,来点账吧。”
一个中午过去,午市套餐成交三十套,总计五百四十元。书本……正儿八经的书,卖出去十五本。各色二手杂志,也卖出去五六本。杂志本身定价较低,利润空间不高,以二抵一来看,可折合卖出去十八本书。
根据一周需要卖出二百二十五本的要求来看,每日的销售指标,堪堪完成一半。
褚何如本来意气风发,简单算完账,眉头就又皱成了一团:“还以为生意火爆,没想到还是卖咖啡简餐来的快。难怪那么多书店,都沉迷经营水吧……”
话说到这里,他都在怀疑入错行。
沈珏不气馁。他说:“原因只有两个。人不够多,书也不够多。”
第一天开业,广告打得不足,影响范围不够广,都是合理原因。沈珏整理出一些杂志旧刊,交给褚何如,要他去小区里摆摊试试看。
“试水。你的任务,是了解附近居民的喜好。”
刚从岗位上下来的褚何如叫苦不迭,但沈珏说:“卖完这些书,你可以直接下班。晚上不用回来。”
想到晚上不用再当一轮咖啡店员,褚何如立刻去了,心甘情愿。
沈珏留在店里。他还没吃过午餐,这会儿才有时间把三明治重新热了热,配着低因咖啡,咬入口中。
……这是三明治吗?这是三明治天花板吧。
真好吃啊,还有种很怀念的味道。
也许是饿过头了。他打消虚无缥缈的念头,回归到现实中。
作者有话说:
回来了!……最近工作上的事情扯头花太多,扯得精力不济。总之会努力更完的,目前预估国庆前完结!
谢谢各位小天使的支持,抱紧!
第132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5)
整个下午, 零零散散又进来一些人。人头数不多,总共十来个,基本都是放暑假的学生们, 三三两两, 进来吹空调加看书聊天。穿着便服也遮掩不住青春气息,在这条街各色各样的杂牌店铺中,他们也天然对书店更有好感。
但大多数就是看看,不出钱。中古杂志便宜, 倒是卖出去几本。正经的图书,整个下午就卖出去一本。
天色昏黄的时候,沈珏手机响起来, 显示的备注名字是“二叔”。
也就是说, 这通电话,是他们家的远方亲戚,金城房产的大股东金锡铖打过来的。
沈珏接电话,态度一如既往的礼貌客气, 与他寒暄。金锡铖应该是和沈恒聊过了,他欣赏沈珏接手月满书屋后做的一连串举措,赞不绝口。
不过, 他打电话来, 不可能只为了夸。一会儿,聊天转入正题。金锡铖道:“你们那个地址,附近要建商场,预计明年落成。我听说他们有意向引入书店驻场, 增加商业空间的文化气息。要不要帮你引荐下?”
“这几年, 都看重文化艺术氛围。”金锡铖大剌剌地说着, 文化在他, 是一种能称斤轮两的附加价码,“商场内安置一两个独立风格的书店、举办一些文化沙龙,能够提升整个商业地块的格调,也和顾客保持更为深远的联系。这也是月满书屋的机会,你考虑下。”
沈珏其实挺想问金锡铖,月满书屋之前在自己父母手中经营时,有没有得到过这一类的机会邀请,他们又是如何对待的?但这个问题太亲近了,他不希望自己在金锡铖面前表现得太过熟络。
所以他只是认真听,在适当的时候,点头称是,并且答应金锡铖,会慎重考虑。尽管通电话时,他就已经想好要拒绝,但正式出口前,出于情理,他都得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考虑几天。
否则,做长辈的人,往往只会当他是一时莽撞,意气用事,很难将他的话真正听进耳朵里。
挂掉电话,沈珏舒了口气。门口风铃响动,他习惯性地抬头招呼顾客,却见傅明玉走了进来。
她提着一个保温包,径直走过来,把餐盒拿出来放下。开了盖子,里面是分装好的番茄焖牛肉,滑蛋虾仁,蒜炒空心菜,以及一份洒了黑芝麻的白米饭。色彩鲜艳,香气扑鼻,都是沈珏爱吃的菜,勾得人食指大动。
“我爸厨艺精进了。”沈珏叹道,“以前晚餐,不见这么丰盛。”
从沈珏有记忆起,父母就一直在为月满书屋奔波。书店营收状态一直都说不上太好,利润不足以请第二位员工,所以父母中总有一个人在书店轮值,另一个去跑进货、点货。三个人在家里安安静静吃晚饭的记忆屈指可数,开火下厨,也都做的是简单餐食。像是炖肉这类要费时间蹲在炉火前的菜式,基本没有出现在沈家的餐桌上过。
现在有余裕烹饪出这样精致的菜色,可见二位也是终于卸下担子,开始简单地享受生活了。
说话间,他就见傅明玉抬眼打量书屋四周,缓声道:“你把书也换了。”
她这话说得无波无澜,沈珏却听出来几分遗憾。
沈珏把饭盒子盖上,端正神色:“想做个新的尝试。这附近的环境,也许不太适合那些书籍。”
傅明玉却有点听不进去,她兀自道:“以前,月满书屋还上过本地新闻报道,说这里的书,特别有品位。有外面不能轻易买到的一些小众学术书刊,还能遇到没读过却很吸引人的冷门作者。”
“上过新闻的。”她又强调了一次。
沈珏想说些什么,但是打住了。他把账册调出来,给傅明玉看。
“妈,你不要担心了。你看,今天的营业额过千的。能保持这个状态,月满书屋就能经营得下去。如果能开分店,选在高教园区或是文化街区,就可以专门做你们喜欢的文史品类。一步一步来嘛。”
傅明玉听他这样讲,稍微回了神,点点头。她把注意力转回到收银台上的晚餐上,尽可能积极地道:“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就好。我现在有退休金可以领,你爸爸买了一些理财产品,我们可以照应自己的生活。你不用管我们。”
“……现在才发现,不工作也挺好。”她的声音又轻又散。以前做的那么拼命,做的又不好,更多时间都是在迷惘挣扎中度过。到了天命之年,她不得不也认同一个社会上流行的观点:文艺青年,不要想太多。想笔直站着把钱挣了,没有那样的好事。
眼前的月满书屋,摆满了花花绿绿的书籍,不是她喜欢踏入的那一种。但就是靠这些通俗读物和咖啡餐点,马上卖出千元以上的销售额。数字不会说谎,她不得不认账。
母子俩说了几句,此后傅明玉借口不打扰生意,自己安安静静地离开。沈珏吃完饭,思考了一会儿,打开了某宝,准备弄个网上店铺。
傅明玉的遗憾,他听懂了。但他不准备在线下去弥补这份遗憾。
针对于线下实体运营,他的思路很清晰。店铺经营,每个阶段都有最优先要去做的事。月满书屋目前仍是垂死挣扎、不能自保的情况,没有稳定的客源,没找到自身的经营特色,也没有品牌文化可言。活下来,才是第一位。
没有客源,就只能先抓住附近零落的散客。抓住散客,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满足他们明面上的需求,以及挖掘他们内心深处潜藏的需求。由此延展出来的经营特色,即是因地制宜,建立与周边相结合的,融入日常的生活型书店。
与月满书屋以前独立、文艺的小众定位相去甚远。沈珏却不在乎。
在他眼里,书不比书更高贵。都是一类文化信息的载体,下里巴人难道就比阳春白雪低一头?
但月满书屋是父母的心血,如果做小众独立的路线是父母的愿望,他当然也乐意试一试。
只是,不在线下。
线上线下,顾客购书时思路全然不同。线下注重看书的内容,也像在丛林中狩猎,期待着发现崭新的前所未见的猎物。线上更像定点狙击,因为明确要什么样的书,这才上线上书店去找。
没有内容优势,自然就得比拼硬件。线上书店角力,第一重头就在价格。网上经营没有房租开销,图书毛利率能够从30%左右直接拉升到50%,类似让利、折扣的活动,做起来也为得心应手。逢年过节,往往就成为大型图书经销商赔本赚吆喝的狂欢日。
其次竞争的,则是图书的覆盖广度。对于顾客来说,网店千千万,这家找不到那就换一家,谁家能最大范围满足读者刁钻古怪的需求,谁就能出奇制胜。有些店铺甚至不做正版,专卖境外学术图书的盗版影印本,都能积累起第一桶金。
若是要做一个专门贩售小众书籍的店铺,沈珏认为在线上开设书店,反而更加合适。在一个价格战拼得刺刀见红的卷王市场,另辟蹊径,做专做精,建立起稳定的顾客群体,是小体量店铺长期生存的正确方法。
至于金锡铖提出来的入驻商场,从一开始,沈珏就完全没纳入考虑过。三无小书店即使获得快钱进入商场,借势而起的后果,大概率就是沦为一间泯然众人的网红书店,在热潮褪去后关门大吉。
第二天褚何如回来上班,喜气洋洋。他说,生活杂志和美食杂志,在老小区卖得都很不错。老人家平时在家无事,就喜欢侍花弄草,做点小吃。网上教程虽然多,可电脑不能随身带着,手机字小,搜索引擎又用不惯,因此生活类杂志和烹饪菜谱,相当受欢迎。
见他心情很好,沈珏就将网路书店的计划告诉他。他算盘打得清楚,要经营这类小众书店,褚何如这样真正懂行的店员,必不可少。否则顾客发现客服市侩,对书籍内容问题一问三不知,也会留下不良影响。
褚何如听他说完,喜上加喜,喜出望外。生意红火的确很好,但他来到书店工作,总有些情怀在身上,并不完全为的谋生计。沈珏没忘记月满书屋的初心,他当然鼎力支持。即使为此拉长工作时间,他也毫无怨言。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实体生意有涨有落。总体趋势向好,但离每天出货三十二本书的目标,总归是差上那么一点。后来网店经营起来,堪堪弥补上这一缺口,不过也就是收支持平,称不上有惊喜。
褚何如的心情如坐过山车,一忽儿满怀希望,一忽儿又唉声叹气。
沈珏还是那副风平浪静的样子。他本来懒得做说明,但见褚何如成日里心绪不宁,还是拉着他,给他好好讲了一番近一个月的经营趋势变化。
“通俗小说和绘本读物的销量,始终在缓慢走高。”他给褚何如看图表,“杂志的销量略有上升,但因为利润太低,所以不见有明显的收益增长。”
“知道这说明什么吗?”沈珏看着一头雾水的褚何如,恨铁不成钢。
褚何如摇头。他只觉得收益一直持平,房租早晚看涨,月满书屋终究是不会有起色,心情灰霾,看不出来什么好兆头。
沈珏:“……”
沈珏:“整体销量一直在缓慢上涨,仍在暑期,也不存在明显的客流量变化。”
“这就说明一件事。”
“看书、买书的人,正在变多。”他说,“养成阅读习惯的人越多,书才能卖出去更多。”
“那些专注于卖咖啡的书店,不知为何,很容易忽视这个简单的道理。”
第133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6)
看书的人在变多?还能有这种好事儿?
褚何如看看自己的Kindle, 没吱声。
这个Kindle,他和几个朋友差不多时间买的。前段时间几个人交流起来,除了他持之以恒用Kindle看书, 其他几个人都说, Kindle已经闲置在家,吃灰当垫板了。
想到这里,褚何如惊了一下。虽说他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书迷,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就连他自己,也对文字制品的传播力度不抱希望了。
沈珏戳破他:“一看你就没好好观察来店的客人。销售记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真实的顾客画像。书店开业至今二十几天, 至少有十几位客人, 已光顾两次以上。比如说那对经常出入医院的母女,又比如说一些住在附近的学生……”
“学生和家长都不少,我可能得考虑拿一部分教参,放在店里。”沈珏半开玩笑半认真, “旱涝保收,最经济适用的书目。教参镇场,也方便给学生保驾护航, 让他们有借口顺便带几本课外书走。”
褚何如给他说得惭愧。他向来都把精力扑在书本上, 有几分愤世嫉俗,也不好与人打交道,的确是不关心店里来了什么顾客,只将自己当做一个收银算账拿货的机器。
沈珏这样讲了以后, 他不得不做出一点改变。也学他的样子, 明里暗里努力观察到店的顾客, 揣测、体味他们的喜好与未出口的诉求。
读人如读书, 阅人亦阅己,不期然地,他就想起这样一句话来。
时光消磨着,蹉跎着,转眼满打满算一个月已到。账单拉出来,两个人盘点了一下,发现总体收入,竟然达到了一万六左右,确确实实做到了收支持平,自给自足。
但参阅细项时,成果并不尽如人意。图书杂志方面的销量,看数字蔚为可观,总计超过八百之数。可中古杂志出去得太多,图书出售量不过尔尔,最后核下来,平均每本读物,净利润不到十块;纸本读物的总利润,仅有七千出头,连一万六的百分之五十都不到。
那么剩下的一半,自然就来自于黑咖啡与三明治套餐了。
“人总是难免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沈珏自嘲,“终究开成了一间咖啡店。”
褚何如却说:“沈老师和傅老师做出关店决定以前,月满书屋每月至多只能卖出五十本书。那还是旺季呢。”
言下之意是,沈珏过来接受,改变经销策略,一口气就能卖出八百多本奔四位数而去,已经是个奇迹。
他是个矜持的人,吹捧的话,出不去口。这样半遮不掩的婉转,已经是他最高的赞美。
除了书和限时套餐以外,月满书屋还卖出了一些水笔和水笔芯子、笔记本、胶带纸等常规文具。新开张的网店则因为信誉分数太低,无人问津,一个月到头,就成交了两单生意,总计售出五本超冷门图书。这两部分的收入,在整体计算中,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不健康的收入结构。我希望图书方面的收入,至少要做到六成以上。”沈珏起来,用机器做咖啡,递给褚何如一杯,“但能够自力更生,是一个好的开始。”
太俗了,褚何如微微摇头。但工资是小沈掌柜发的,他没有办法,只能入乡随俗,与老板碰咖啡杯。
“这里是月满书屋?”两人正在以咖啡当酒时,书屋门口风铃响动,走进来一溜人。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从二十岁到五十岁,一应俱全。
人多了,书屋这方寸之地就显得更小。几个人四下环视,为首一个四十出头、烫着密而小的卷发的女人一挥臂,一股要打群架的气势:“我找你们老板。能帮忙联系吗?”
与凶悍的外表不一样,这个女人的声音却好听。中气十足,有如醇厚美酒。
褚何如一把推沈珏出去,唯恐天下不乱:“找他,就是他。”
“这几个人是隔壁医院的。”他转头小声对沈珏道,“口袋里工卡露出来了,手上有破口,是长期用消毒水搓手造成的。”
“有进步啊。”沈珏抬了抬眉。
他转向那几位陌生的访客:“有事可以找我,这里我说了算。”
话说得大包大揽,可人怎么看,都还是个略显稚嫩的大学生。声音好听的女人打量了他一眼,转到那个装满了绘本、漫画和插图故事书的架子前面,道:“我们想买多一点书。你看看,最多能便宜多少?给个优惠价格吧。”
大客户啊!褚何如正自心喜,却听得沈珏道:“我们是小零售商,批发价拿来的货,有心给优惠,也很难给出优惠的价格。”
“如果想要便宜,你们可以考虑直接从这几个网站上下单。”沈珏划开手机,给女人看存在一个文件夹里的APP。他自己也经常在这几个APP凑优惠券,买很便宜的书,“单本量大的话,还可以去批发市场。怎么都比在这里买划算的。”他说的很诚恳。
中年女人噗嗤笑了一下。她说:“但你这里的书不一样。”
她提起来一只PU皮袋子,从里面抓出来两本绘本,一本上面画着一只望月的小犀牛,还有一本上面画着一个脑袋长满花草的娃娃大头:“外面没那么容易买得到吧。”
这两本书沈珏都认得,是小果粒和她妈妈第一次来书店时买走的那一堆绘本中的两本。这两本绘本刊印的年代比较早,现在市面上已经不太买得到。他在旧书市场发现九成新的版本时,发现内容很好,如获至宝,全都收下买了回来。
女人是医院职工,孤品绘本又在她手中出现,那就说明……
沈珏的脸色变了一下。褚何如也会过意来,脸上笼上一片乌云。
女人狐疑地瞥了他们一眼,道:“想什么呢?这是病人和病人家属读完以后,捐给医院图书角的。我们最近想建设图书角,原本是准备大批量网购,便宜方便。可是病人家属一致反应,月满书屋的图书选品很讲究,强烈建议我们找你们合作。”
“噢。是这么回事啊。”虚惊一场,小果粒没事,沈珏也就放心了,“那当然好。”
“可是,不该直接买。”沈珏道,“女士,医院要建图书角,当然需要慎重选择书目。给老人的,给重症患者的,给小孩儿的,给术后恢复的……不该是一模一样的书。”
“等候大厅、药房、输液室……病房以外,可能也会有别的地方需要书本。”他说,“我们都生过病去过医院,焦灼的情绪,从挂号开始,就萦绕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想所有人都变得更轻松自在一些。”
女人的眼神再次起疑,现在这个毕业不久大学生模样的青年,在她眼中有了几分诈钱的嫌弃。她关心的是成本和效益:“你估算一下,给我一个数目和报价。”
沈珏摇头:“敲定书目以前,最好能去现场看看。给病人看什么样的书,我想,这应该是一个需要慎重对待的项目。”
中年女人同意他这句话。她转身出去,打电话征询领导的意见。不一会儿她掐掉电话,进书屋来,请沈珏去隔壁医院作客。
他们先去的是儿科输液室。和印象中冰冷肃杀的房间不同,这间三甲医院的儿科输液室充满了色彩。
墙壁被刷成柔和的鹅黄色,桌椅则是温柔的粉红。墙角放着一组浓绿与橘红相间的积木书架,附近散落着橡皮鸭子、弹力包子之类的解压玩具,书架上则杂乱地摊着好些色彩鲜艳的图书。
沈珏出现,最先吸引到的就是小果粒。她带着鼻音喊:“你好!书哥哥!”
什么书哥哥啊。沈珏好笑,向她挥手:“上次的故事,读得怎么样了?”
小果粒左手挂着针,不能动。她用右手比划了一个OK圈:“我——全部都——看完了!”她的语气很自豪。
走廊另一头,小果粒的妈妈走过来,对沈珏道:“她看完书,还要忙着给别人讲故事。到处惹人烦,自己倒是活蹦乱跳的。”
中年女人道:“这个月来得没那么勤快了,看着也比之前精神。”
“可不是嘛。”这位妈妈很认同,“她看了书,就学起那本书里的女孩子,跑出去找邻居家的小孩子一起铲土种花。身体状态倒是比以前好了。秦主任,你说,这就是免疫力强了吧?”
烫着小卷发的秦主任点头。她扫了沈珏一眼,态度比刚才和善了许多:“看够了?走吧。”
沈珏在一个月前就想进医院实地考察,除了假扮病人,别无他法。今天在这位后勤部秦主任的带领下,他总算能够通行无阻。
从她口中,沈珏知道,原来儿科输液室这边的温暖内装、玩具布置和图书角设置,是一个实验试点,已进行了有一段时间。在这个过程中,医护与病人家属普遍反映,这种具有人情味的环境设计,以及各种书本,对孩子们的心理状况颇有积极作用。
正面乐观的态度,不仅成了对抗疾病的良药,甚至影响到了陪护大人,乃至医院工作人员的心态。所以医院想将这种做法推广到更多的区域中,重症病房与住院区是重点关注对象。
在后勤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沈珏走访了住院部的每一层楼。从护士、陪护家属到病人,他慎重地做了访谈,询问大家想要获得什么样的知识,或是陪伴,获得了超出预想、丰富多彩的答案。
“病人应该保持情绪平静,不能大喜大悲。”这是丑话说在最先头,来自医生的警告。
“恐怖小说,或者推理小说。值班的时候瞄一眼,就清醒了。”几个护士不好意思地道。
“住院费太贵了,花了好多钱。想趁着住院没事,学学理财。”
“想要科普书。了解清楚自己的病症,看到成功赢过死神的案例,我也会变得更有勇气吧。”
“身体时不时就会觉得痛,但又不想那么难受。有没有看了就会笑的书?”
“晚上如果失眠,听到隔壁床的鼾声,一晚就报废了。想要帮助入睡的书。”
“想学会吹口琴。我竟然没有兴趣爱好呢,想学会一项特长。”
“有没有在病房里也可以做的健身操?我想变得健康,想早点出去。”
“想活下去。”
“健康快乐地活下去。”
这是最多的声音。
一车一车的书籍,从批发市场运来,从电商仓库运来,从二手市场运来,送往月满书屋仓房。清理,消毒,分拣,包装,分门别类,送到三甲医院中去。
散文集与诗歌选吟唱着草木的歌,掠过窗台的风声,从此也成了温柔的伙伴。科普读物根据相关病症送往不同楼层,理性分析以外,是人类科学精神与疾病不屈对抗的百年征程。
童话小书、段子合集、冷知识怪味读物穿插在严肃板正的读物之间,是触手可得的快乐。理财书嘛,沈珏或多或少也挑了一些。对金钱的追求,也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欲望。
然后,沈珏没有忘记他心心念念的教参。
“数学和英语的教材。”他在各处都放了一些王炸,“既可以用于学习,又可以助眠。如果有亲戚家的熊孩子出现喧哗病房,还可以祭出这些书,让他们吃个大亏,可谓是一举多得的神书。”
月满书屋开业经营的第二个月,因了三甲医院的大力加持,图书出货量骤然暴增,达到了每周平均五百本的惊人数字。再算上咖啡简餐的近万块收入,与网店零星的销售额,月满书屋拥有了挂牌以后,有史以来最高的净利润——两万九千六百七十八元。
抹掉房租水电人工,还能净赚一万七千余元。图书收入比例,也占到了前所未有的百分之七十——一个被沈珏认为“健康”的比例。
褚何如坐在收银台前按计算器。按了又按,确认数字没错,又忍不住,在一万七千六百后面,按下了一个乘以十二。
“二、二十万!……”他不由得惊叫起来,“老沈,我们这样做,店里一年能赚二十万!”
沈珏皱了皱眉。帐是不能这样算的。隔壁的省立医院,现下的确是与他们建立起了长期合作关系没错。但第一批次的大批采购后面,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逐渐趋于平均的折旧换新。
看了看账目上的盈余款项,沈珏道:“这钱不能留。”
褚何如:“?”
沈珏:“投钱,开分店。”
明明只有一万七,他想,还不及他专心炒一个暑假股票赚到的钱。
压根没有能周转运作的资金,还敢把话讲得这样掷地有声,也许只是因为实体书店行业,实在太过萧条了。
第134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7)
嘴上说是开分店, 实际上,沈珏更想找个机会金蝉脱壳,把这间出于三不沾地带的书屋“总店”给处理掉。
月满书屋现在这个选址, 租金算不上很便宜, 又缺乏固定对口的客源。医院职工和小区居民,天然不是书店的忠实宾客,附近学生,只在寒暑假时才会冒头。书屋品牌打出来以前, 没有流量借势,想要做到比较大的销量,纯属天方夜谭。
换地经营, 这个念头沈珏早就有了。只是手头局促, 一万七千块余款,只能再交一期房租,既买不起地,也没余钱装修。拎包入住、亟待转租的店铺, 没那么容易能物色到。
沈珏把目标主要放在高教园区、文化街区、大学与火车站附近,线上线下,找寻了好一阵子。
他的思路是, 需要有稳定、充裕的客流量, 也需要这些潜在顾客,确实有读书、买书的愿望。学生和文化群体首当其冲,然后就是火车站客车站附近打发时间的差旅人士。
这其中,大学校园是他最中意的区域。
大学生这一族群, 相较中小学生, 手里掌握更多的流动资金;相较社会人, 又抱有更炽热的求知欲和闲散时间。多种品类的图书, 都能够在大学环境中卖得很好。教参、网路小说、入门级别的社论书籍、更生僻偏门一些的文艺书刊,都能够在大学里找到自己的受众。
月满书屋从前的经营路线不接地气,赚不到钱,与店铺选址偏差有莫大的关系。若是能将整店迁到学术氛围更为浓厚的片区,想必沈恒和傅明玉喜欢的那一些生僻冷门书籍,也能找到爱好、珍视它们的好读者。
后来的一星期间,每到褚何如当班,沈珏就自己出去溜达。
与省立医院建立图书专供关系以后,本区社媒认为此事是一桩美谈,专门做了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报道,宣传了医院的人性化治疗和图书角工程,捎带上月满书屋,也小小地出名了一把。
此后,附近的几间私立诊所、以及居民社区里的图书室,都来找月满书屋谈合作。成为多个合作方的供应商,月满书屋的日常零售KPI压力随之下降,因此,沈珏才能把店丢给不那么精明的褚何如,自己出去谋求下一阶段的发展之路。
看他那晃悠晃悠、四处闲逛的状态,却与游山玩水无异。但玩着玩着,还真给他找到一间合适的二手店铺。
那是林州本地最高学府,林州大学某个分校区后门的一家小书店,位置极优,正正好好卡在后门门边,镇守三关。学生老师出入,都必得经过这家店门口。
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来得巧。林州大学这个分校区是本校部扩招改组后,收了原本的田地新建的。而这家书店,则是原来村子里唯一一个文印店。
文印店老板审时度势,窥见商机。分校区动工,文印店也随即拓展业务。到校区落成,文印店摇身一变,成为集文印、论文装订、教材读物贩售等全产业为一体的大学专属文化小商城,经营至今,已有二十几年。
钱赚够了,年岁长了,老板准备洗手还家。林州大学相中这块黄金地皮,正在与老板拉锯谈判。
黄金地段,面积合宜,自带简装,颇有口碑,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的好机会。只是万般皆好,拿一万七去和林州大学这个庞然大物博门前一块小小窝边地,就是自讨没趣了。
听完文印老板介绍情况,沈珏悻悻而归。
路上有一度,他把手机捏在手里,搓来搓去,来回翻通讯录。书店经营与短线炒股不同,是磨尽耐心的拉锯战。是否要出声请教他那位商运亨通的远房二叔呢?
过去,金锡铖说过许多次有困难记得找他。求学时期,他也一直在经济上尽心尽力地资助沈珏。沈珏有把握,假若自己开口求助,对方少不得会给出一笔可观的注资,说不定还会出面与林州大学商谈,以帮月满书屋拿下那一间微不足道的小书屋。
但他始终存有疑虑。金锡铖若真如他自己所说,是一个注重文化建设、爱好艺术的商人,那么沈恒与傅明玉经营书屋的十几年间,他为何不伸援手,非要到眼下才来施舍善心?
说到底,他仍是很难信任金锡铖。那个电话号码,他终究也没能拨出去。
考察完一轮,他回到月满书屋。临近开学,各家初中高中都忙着提早补课,没了学生,店里白天来的人更少了。
季节更替,店里陈设的书也要跟着换。趁着人少,沈珏和褚何如一道把店里的书更迭过一批。教参、考卷、青春小说、动漫画册,都减少数量往里收。新进来的一批心理类、经济图书,则替代了空出来的位置。
傍晚,褚何如下班回家,留沈珏一个人看店。接近打烊时,他想起来收进去的书,还有一部分是既刊杂志。二手倒二手,这下就更不好卖了,不如挂到网店上去,兴许还能遇到千里之外的有缘买家。
这样想着,沈珏提前半小时关了店门,自己攀梯子上阁楼去拿书。
夜色昏沉,阁楼里已没有一丝光。沈珏打开手机自带的电筒,往黑暗里照。正清点书目时,他余光瞥见一道澄黄的亮堂影子,不由皱了皱眉,愣怔了一下。
像是什么金属折射出的光辉。
但这阁楼上,向来没有黄铜制品。他记得第一次上阁楼时,货架上放着一把大铁锅,还堆着一叠天青色的汉服长衫。就算铁锅柄反光,那也该是白铁色的,哪来的澄黄色影子?
沈珏弓着身子起来,手机光源往前,去照那道影子的来处。
又是那只紧紧占满阁楼空间的货架。白色孔形灯影晃动了几下,把货架上的置物照得一清二楚。没有铁锅,也没有天青色的长衫了。空空的铁格栅上,放着一件小小的金黄色圆饼。
顶着秋老虎在外跑了一天,沈珏本有些迷迷瞪瞪。这会儿,他彻底清醒了。
铁锅和汉服都挺占地方的,他亲眼见过,记忆中也确实有它们曾粉墨登场的片段。不是什么灵异造物,就是普普通通的日常用物。凭空消失,无论如何讲不通。
金黄色圆饼被他拿过来,捞在手中仔细揣摩。近了能看清楚,那是一只金色的怀表,表周遭嵌着一圈切细的红宝石。表没有再走了,沉默不语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以怀表的小巧体型来说,它的重量,显然过于沉了。压在他的手里,也压在他的心上。
他抓着怀表,沿着梯子攀回到书屋里。顶上的日光灯惨白惨白地打着,照得整个房间有如生硬布景。
在这惨淡的白光下,沈珏打开表盖。发条早就卸劲,时针分针停止走动。表盒底层镌刻着一张珐琅绘的玫瑰圣母小像,气质端庄秀美,画工丝丝精细,即使不懂行,也知这只怀表身价不菲。
蓦地,一个念头蹿入沈珏的脑海。
——这表拿去卖了,肯定能换一大笔钱。
不做鉴定,也不需要专家到场,单就这里拿眼看,也晓得这只怀表并非凡品。若是拿去市场上找人收了,肯定能好赚一笔。
那么,即是不给金锡铖打电话,他也不必再为月满书屋的发展资金犯愁。
这个想法来得有些蹊跷,像个魔鬼的影子似的,晃晃悠悠,在他的脑壳里生搅合。有那么几分钟,沈珏差点就迷迷糊糊,跟着跑了。
还好,总体来说,沈珏一直都还是个理智的人。把金灿灿的小玩意儿丢回口袋,坐到电脑前搜索本地古玩市场的讯息时,沈珏的神经平复下来。他也意识到了刚才那一瞬间,被他忽略掉的两个事实。
第一件是,怀表在月满书屋的阁楼货架中找到的,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这怀表与他们沈家有关。即便有家族传承的关系,那怀表的归属,可能也在这片商铺的地产商手中。
无主的文物不是他的,应该要上交国家才对。
至于第二件——
文物不文物的,还不是他自己的妄想吗?说不定,这只怀表只是一件普通的工艺品。就算是传家的宝藏,那也往往是藏在百年老宅的某个角落里,不可能出现在平平无奇出租屋的阁楼上。
把事情想清楚了,一时间冒出的热念也就消弭无踪。第二天,沈珏起了个大早,转乘几趟公交,到了城郊市场的古玩城。
原是想找老手做个鉴定再说,但不知怎么的,越是靠近古玩城门口,他的脚步就越是慢。
清晨是安静的,古玩城的窄道中却挤得可怕。高仿,山寨,赝品。虚假的风霜刻痕,伪造的漆红印章。崭新的泼墨油彩,拙劣的刀工雕刻。便有百分之一的真,其中也掺和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谎言。
看一眼沈珏就知道,这里不仅东西假,连人也假。
他怎么会觉得,这种地方会给他答案?
紧紧攥着兜中的怀表,他从古玩城里草草转了一圈出来,再无犹疑,一口气拨出了本市的文保热线电话。
这只金怀表,是不一样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应在这件事上动摇。
*
月满书屋一下子被挤得水泄不通,登上本地论坛热门词条榜首,只是两三天之间的事。
给文保局的一通电话以后,没到半天,就有供职于林州博物馆的考古学者登门,现场鉴定金怀表的年代,追本溯源,明证它的身份。沈珏在旁看着他们左看右看,严肃认真地查阅文献,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很快,金怀表被认定为重要文物,转运送至林州博物馆,经历更多专业检查,出具详细的分析报告。沈珏也被博物馆邀请,询问他发现金怀表的始末。沈珏据实以答,说是在书店中收拾杂物时发现的,但瞒去了阁楼上货柜吞吐物件的疑云。
分析报告送出来后,他作为文物的第一发现者和报告者,也得以获得了这份一手消息。
这块金怀表原是三百年前,大夏时代的造物。从表身的熔铸工艺与画像内容来看,这块怀表应是西方传教士东渡大夏访学时,随身携带的私人钟表。
几位来自博物馆和林州大学的教授,专程到访满月书屋,来与沈珏见面握手,表达他们的谢意。
他们告诉沈珏,这块怀表的意义非凡。它首先将会是现有可查证的、最早出现在大夏时代的私人钟表。其次,它的出现,标致着早在断代判定出来的年代,已有传教士来到大夏活动。这一发现,将大夏中后期,东西方民间首次文化交流往来的时间,足足往前提前了十几年。
文物发现、学者到访后,闻声而来的就是本地的新闻媒体记者。他们嗅觉非一般的敏锐,专门游猎在都市中,寻找有故事的猎物,来到月满书屋,四周打听一圈后,他们就意识到这里有他们最想要的爆点。
数十年如一日,清贫坚守在本地的小书屋;经营不善濒临倒闭边缘,子承父业继守初心。自身难保却愿意让利出力,为医院创建温暖图书角;发现文物“拾金不昧”,果断上交给国家,为文史研究事业添砖加瓦……
记者媒体见到故事,向来有如苍蝇闻到血。一块金怀表,一桩举手之劳的善行,就使得月满书屋在几天间鱼跃龙门,成了林州市内最热门的网红打卡书店。
时值开学季,各地大学生匆匆返校,为城市带来蓬勃生机,也带来名为开学季的商机。
可是现在,月满书屋已不需要硬生生去贴靠大学生与高教园区了。
许多年轻人,在节假日坐一个半小时公交穿过大半个城市,就是为了到访一次月满书屋,买书买咖啡,拍照合影留念,好赶上最新的时尚潮流。
这名声甚至还传去了周边县市,观光旅游网上,月满书屋被标为景点,赫然陈列在诸多花团锦簇之中。
林州大学也向他们递来橄榄枝。他们听说了月满书屋有意向在他们的分校区后门开第二家分店的事情,很是支持,愿意将那间小店的地皮平价租赁给他。
合同在跑,客人增加。仅有沈珏和褚何如两个人,哪里忙得过来。一时半会补人不易,沈恒和傅明玉也来帮忙,四个人八只手,每日进出忙碌,连喝水喘气,都要见缝插针。
繁忙的时候,沈珏却总惦念着二楼顶上的小阁楼,与那个把空间占得满当当的大货架。
他抽出时间,有意往货架的置物搁板上放了些书,还拍照留了念,记录下东西的位置。
到底是野猫、小偷,还是科学解释不了的灵异事件,他总要找到个答案。
第135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8)
此后的一个月里, 沈珏想起来,就上楼去看一眼。书没有消失,仍然躺在最开始他搁进去的那个位置上, 甚至还蒙上了一层薄灰。不需要对照相片, 也晓得没有任何生物或是非生物动过它。
周末家中的饭桌上,沈珏若无其事,问起沈恒和傅明玉阁楼里那只货架的来处。父母在他提醒下,好不容易才将那货架想起来, 互相看看,彼此补充,把完整的出处说给他。
“怀着你的那年, 月满书屋搬迁过一次。”
“书店本来是开在一个居民区里的, 面积比现在大一倍,宽敞不少。”
“可是社区要做改造,有意引入新的商业设施。租金翻倍,我们缴不起, 只能换一个地方。”
“找了好久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当时我们以为这次走到头了,可能必须得放弃做书店。你妈妈就说,想把那只货架留下, 做纪念。”
傅明玉笑得眼睛弯弯:“但你出生以后, 我们运气变得特别好。谁能想得到,合适的店铺,就在医院旁边呢?我们出院那天,新的店面也谈好了, 月满书屋才能继续开下去。”
沈恒也笑得舒展:“货架呢, 它陪我们经历了困难的时间。虽然和新的装修风格不契合, 也不舍得丢了。我们就把它放在阁楼上面空置着, 这也算是一段宝贵的记忆吧。”
沈珏愣怔了一下。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但没有关系。
他今天才知道,原来月满书屋与他的出生,还有这样一段渊源。坐落在医院旁边,也并非是单纯的选址不善。这些典故,让他心里觉得很温暖。
倏忽间他意识到,从高中住校起,一家三个人就有相当长的一阵子,没有像这样坐在桌边围着吃饭、彼此说些不重要的话语了。
他放松了一些,缓缓说出了心中对于金怀表的疑惑。他想听听看父母的看法。
对于这件事,沈恒和傅明玉也没有头绪。
“也许是哪位顾客落在店里的。”傅明玉道。
“也可能是哪个进货商落在运输箱里了。”沈恒提出另一种可能。
沈珏点点头:“也许是吧。”概率极低,但也是一种科学的解释。
这顿饭吃完,沈珏就去忙书店的事。租下林州大学分校区后门的书店后,双倍的店铺数量,带来了至少整四倍的忙碌。大学分店招了新的职员,售卖图书的类型也要根据学生的喜好精心摸索,由不得他胡思乱想。
月满书屋本店仓库发现金怀表的事情,在林州市传得分开,意外也带起一波大夏文化热。为了应景,沈珏和褚何如挑选、进了一批当时年代相关的历史杂谈、白话小说等等,放在两边书店中,卖气极好。
沈珏有时候待在店中,也自己挑几本来看。因为意外发现那金怀表的缘故,现在他总觉得自己与那个朝代之间,产生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读起来的时候,似有画面清晰影映在脑海中,格外容易记得住。
褚何如见状吐槽他:“再这样下去,你可以多做一份兼职,顺带便进林州大学当导师,或是去林州博物馆做游览导员。”
沈珏不气,他按头褚何如:“看来你也知道自己学艺不精,自愧不如。”
凡尘俗世充实得很,沈珏再回头想起来阁楼上货架中的异事,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
那是十一月底的深秋,网红热潮暂时退却,月满书屋两家分店经营都进入正轨,新人经过打磨,适应了自己的岗位。沈珏难得地清闲下来,偷了假在家看电影。
想要暂时抽离现实,他挑了一部有些年头的科幻片来看。科幻片设定考究,情节情感却柔软。讲述宇航员父亲进入了高维空间,通过与女儿卧室内书架相连的虫洞,将关键的数据信息传递给女儿,拯救末世的故事。
黑暗房间里,一块亮着光的屏幕上画面流转。播至书架上灰尘轻颤、手表指针被引力场影响,轻轻偏转的段落时,沈珏的动作突然顿住。
他手里正捏着个百事可乐,要往嘴边送。一会儿,罐子啪一下被他拍在桌上。
“我有事出去。”电影不看了。他和家里打了招呼,匆匆出门。
月满书屋一如既往,空间窄小,氛围轻松。沈珏和褚何如打了个照面,就往阁楼上面冲。褚何如被他动作惊到,起来追在后面一叠连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手电打开,照亮昏暗空间。货架上空了,他放进去的书,在这被忘却的两个月间,消失不见。
褚何如追上二楼,抬脑袋追问他如此着慌,为的什么。
沈珏低头道:“你上来过阁楼吗?”
褚何如懵得很,他不知道沈珏为何问这种无聊问题:“没有啊。一楼后面有储藏间,从来不用阁楼。”
沈珏点点头,这和他想的一样。他对褚何如说:“我想起来落了东西,没事。你先下去,不用管我。”
他有一种预感。货架上很可能会出现新的馈赠,就像金怀表那时一样,
架子深处的秘密属于他自己,他无意与褚何如分享。
确定褚何如踩着楼梯下去了,他才弓身往阁楼深处挪。近了,在手机光的照拂下,他发现这一次在货架的深处,躺着一个用蜡封好的卷轴。
金怀表上交国家以后,沈珏与林州几位知名的文博专家有些来往,也积累了一些文物考古方面的粗浅常识。他摸出来这个卷轴是蜡封的,立即意识到,这里头装着的,可能是一些古书、古画之类的纸制品。
纸制品纤维脆弱,暴露在常温和湿润的环境,很快就会灰飞烟灭,所以才要用蜡保护起来。
一回生,二回熟,拿着卷轴从阁楼里钻出来,沈珏熟门熟路地拨通了文保热线。不到半天,月满书屋又被团团围住。卷轴则被直接送往博物馆里接受射线扫描,如他所想,其中果然装的是纸制品。
这一回,几位老教授打量沈珏的眼神都变了。
第一次发现文物,那叫做巧合。第二次发现文物,那……那要不就是天选气运,要不就是书香世家,世代传承。
沈珏很谦虚,他咬死不认:“就是整理旧书的时候,不小心发现的。”
面对媒体来访,他甚至还开起了玩笑:“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也许就是因为经常读书,我的运气才比较好吧。”
鉴定结果很快出来,这一次的定论,把沈珏本人都给吓了一跳。
蜡封卷轴里装的,不是书,也不是画。是一叠工程图纸,一套完整的水力纺织机设计图。年代是大夏中期某年腊月,每张图纸上,还摁了一枚章子,可以辨识到是当时一位知名的纺织商人留下的。
读书的时候,沈珏去过省里的博物馆,见过考古发现的大夏时代的工程图,也曾为古人的想象力感到惊叹。
他还记得导览员当时曾说过,在大夏中后期,水动纺织机遍布全国,促成了蒸汽机的出现。但水动纺织机的发明者,始终是众说纷纭,缺乏考古实物佐证理论推测,因此迟迟不能定论。
蜡封卷轴里的图纸,就似一块遗落已久的拼图,完美地对上了大夏史中残缺的那一页。典籍文书加上考古证物,关于大夏朝工业革新的起始脉络,从此尘埃落定。
沈珏不得YHDJ不用一种新的眼光,重新审视这个阁楼中的旧货架。
这个货架,是一个跨时空的交易场所吗?
——不,不是那样。
这个想法一出,马上被他自己否定。
起初搁置在货架里的东西,是一口铁锅,和一套某宝入手的汉服。
后来被他放进去的,则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即刊杂志。
要多不值钱,就有多不值钱。
这些平凡杂物被虚空吞噬,送回来的却是价值连城的红宝石纯金怀表,以及在考古学上具有重大意义的孤品图纸。
没有这样不平等的买卖,因此不是交易。
那么,是交换吗?
每一次的馈赠,都在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帮助月满书屋迈进一个新的阶段,发展得更繁荣更好。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某个意识在庇荫着这间小书屋似的。
还好顾虑着父母的心情,没急着把月满书屋转租掉,沈珏不觉有些恍然。
递交两件文物后,月满书屋俨然已成了林州市地方上小有名气的文化沙龙。吵闹喧嚣中,深秋走了,凛冬到来。学生临考,圣诞元旦接踵而至,是个读书看书的淡季。
月满书屋的生意在寒冷的冬天稍微低迷了些,但细算起来,也没有太受影响。品牌打出去了,就是有这样的好处,无论淡季旺季,至少能够旱涝保收。
不好的一面则是,新闻八卦太多,沈珏的手机上,成天地收到各色不明号码打来的推销、自荐电话。初时沈珏尚有心情接这些奇葩电话,听听他们要表演些什么。后来他也烦了,干脆一键将这些可疑的来电全部屏蔽,落得清静。
但有一个电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屏的。那就是金锡铖,他的好二叔。
月满书屋生意越好,名气越大,金锡铖的关心就越是密切热忱。
“我这有一个朋友,手上有好些便宜的进货渠道,我把他微信给你。”
“帮你们拉了几个公司,都想做图书角。价格我都聊好了,你们坐稳跟着飞就行。”
“阿珏,知道你们年轻人有理想,有抱负。但书店现在发展得好,就是时候趁着风来,多开几家分店了。市场你死我活,你不抢占,就有人要去占领,做哪行都是一样的道理。”
老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金锡铖表现得太迫切、太拼命了,沈珏反而满心生疑。
相对的,在这种穷追猛打的攻势下,他的拖延和虚与委蛇,也变得不再像从前那么好用。对方咄咄逼人,盛情好意,求一个结果,总不能无限制地打太极下去。
“我……该不是二叔家失落多年的孩子吧。”找着一个合适的机会,沈珏用一种怪怪的声气,对傅明玉说。
果不其然,傅明玉平素温文尔雅,这时劈手就给他来了一个爆栗子。
“你这个脑子,平时都在想什么呢。”手上把沈珏的脑门都敲红了,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
沈珏搓了搓脑门,勤学好问:“那他为什么想不开,上大学帮我介绍实习找推荐信?为什么你们那会儿他对月满书屋不闻不问,我接手了书屋,他就想上赶着给我送钱?”
傅明玉道:“他可能在你的身上看到自己。我听说,你二叔算盘打得精,打小就有经济头脑。他那个年代,没有今天那么多的金融活动形式。但他在上山下乡时,就晓得利用粮食票据做倒卖。这谁能想得到?”
沈珏不认同傅明玉的说法:“照你这样说,他既有经济头脑,就该去做大生意。书屋经营得再好,利润率也薄,哪里比得过泡沫冲天的互联网和电子商务。”
傅明玉似是不愿多谈。她说:“我和你爸爸都是木鱼疙瘩的脑袋,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套路。你既然直觉你二叔不对劲,你就保持距离,也就可以了。”
沈珏听出话外之音,傅明玉既然这样说,那金锡铖身上必定有事。
眼皮底下容易出盲区,这番谈话以后,沈珏才忆起,他分明在金城房产实习过,但不知怎的,他居然没有像查其他公司和合作方那样,对金城房产做一番信息检索和调查。
他上网买了个共享的企事查会员,准备查一查金城房产的资本关系老底,一条广告弹窗横向拉开,倏然插了进来。
“书店加盟联运致富……”
画面油腻,字体粗俗,书店加盟经营广告,竟包装得与屠龙宝刀点击就送无异,看着十分惹眼。
沈珏暂时把金城房产丢在一边。他把眉一皱,即刻点进了那条颜色扎眼、品味低俗的广告。
很意外,广告通往的链接,是一个正经的书店官网。青瓷色的主体色调,点缀宣纸白与浓墨黑,俊逸潇洒。
题头上以草书,挥毫三个气韵十足的大字,千帙阁。
题头之下,则是一张横贯全屏、滚动轮播的书店实景照片。首先映入沈珏的眼中的,是制成立体的海浪形结构、绵延不绝,横亘墙边的一整排异形原木书架,
接下来,他看到精心设计的暖色灯光下,骄矜贵气被放置于龛洞中的书册。一龛一本,书的数量少得可怜,每一本却似都被供奉上神坛,刻意营造出一股高不可攀的氛围。
此外,还有书店中精心布置的茶座、软沙发,落地的大玻璃窗与室外花房,以及无处不在的绿萝与兰草。步移景换,颇有旧时公馆洋房的迷离气质。
“体验阅读,体验新生活。”
沈珏略过那条精巧悠扬的宣传语,继续往下。
滚动条一拉,现出的是一张千帙阁攻城略地、进军全国的“战略部署图”。
“即将到来:林州店。”
新店开张地址,就在距离月满书屋两条街外,林州市最火热的核心商圈。
大型综合商场的二楼,客流量爆炸,占地面积超过两千平米,兼带咖啡水饮空间与生活体验区。来千帙阁,寻找一本书,寻找你想要的生活。
浏览完千帙阁的网页讯息,沈珏面无表情关掉浏览器,打开企事查,输入了网页上那个千帙文化管理公司的名字。
第136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9)
互联网时代有许多弊病, 但却有一件最大的好处。雁过留痕,凡是发生过的事,或多或少能找到踪迹。
打小时候起, 沈珏就表现出超人的记忆力与信息筛选能力。这项特长, 使得他格外适应当下的应试考题,也使得他总能够花比旁人更少的时间,在浩瀚的书海或网络上,找出自己需要的讯息。
这一次他的判断力也没有失灵。仅花了十几分钟, 他就从一堆缠绕在一起、互相掩饰的皮包公司中,找齐了千帙文化管理公司背后的操盘手,也捋清楚了这家文化公司真正的盈利模式。
一块是融资, 一块是加盟。加盟费用根据书店面积不同, 跨度在十几万至几十万不等。官方给出的回报算法相当诱人。他们宣称,加盟者将在四、五个月内收回初期投入的加盟费用。
月入十几万,对一般人来说,很是具有吸引力。
融资方面, 自千帙文化管理公司成立以后,前后已进行了三轮融资。最初是百万级的天使投资,其后两笔均在亿元以上。
门店盈亏自理, 巨额融资输血, 版图如滚雪球般在全国先后铺开,气势宏达,单就话题度与千帙阁书店本身打出的“千面生活”的概念,就足够他们在头几个月狠赚一笔。
然而, 到底投得多, 还是赚得多, 这是个未知数。
千帙文化管理公司还没有上市, 财报不公开,这方面的资讯完全是保密空白的。沈珏想找出来看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他也没有太执着。找不到,那就不看了。一间公司能否存续下去,有没有自给自足的能力,能不能做到月有盈余,其实都不是最紧要的因素。
重要的是期望,是信用。是构筑一个美好蜃景、并且使人相信的能力。
就像千帙阁打出的口号一样,“寻找你想要的生活。”
人们去到这间书店,并不是为了寻求书本与知识,而是为了完成一种梦想中的演绎。
千帙文化管理公司背后的金主中,沈珏则发现了一间与金城房产有瓜葛的投资机构。关系弯弯绕绕,说来复杂,简略来讲,就是这家投资机构的基金来源之一,可追溯到金城集团下边的合伙企业。
这情况原本是不奇怪的。金城房产名为房产,实际上近年来发展迅猛,足迹遍布体育、教育、环保等领域,手中现金流充裕,对外投资理财,也属于正常操作。
通常这些理财行为,会有职业的经纪人来操作,金锡铖本人甚至都未必了解业务细节。
沈珏却觉得怪。金锡铖又是微信又是电话的,天天追着他上赶着打钱,他还以为金锡铖是真的打算投资月满书屋,扶持他打一场堆砌在金钱上的闪电战,快速占领长三角这一带的新型实体书店市场。
可金城房产却已拥有千帙阁这么一个产业。发展迅猛,版图遍布全国,风头十分劲爆。
吃上了色香味俱全的生猛群鲜锅,却还在不分神地紧盯一碗寡淡的阳春面,其中定有玄机。
想到傅明玉忌惮的脸色,沈珏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简单查了查金城房产相关的旧新闻。
搜索之下,出现的大部分都是一致好评的软文,声称金城房产的质量如何好,交付标准如何高,没什么关键的讯息。倒是搜索引擎里跳出来一组扎眼的联想关键词,“金城”与“火灾”。
用这两组联想词搜索后,出来的是一件大约发生在七八年前的社会新闻,一起高层纵火案。案件中凶手的凶残和反社会心理吸引了大部分的目光,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因为高层风烟管道设计问题未能逃生,死在了楼里。
在当时,金城房产也与凶手一起进入公众视野,遭遇建筑质量方面的质问,被家属追讨相关赔偿。但不知怎么,事态后来悄然平息下去,再没人讨论金城房产在这起惨案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就着这个突破口,沈珏发现了更多与金城房产相关的陈年旧案。譬如被台风吹塌的商铺,墙体渗水的居民楼等。
这些新闻有个共性,发生时间早,距离今天都有不少年头。
大致都是他读初高中时候的事。
也就是月满书屋在沈恒与傅明玉手中,稳定经营的那几年。傅明玉不愿启齿的沉默,自此就有了解答。
如今金城房产洗白上岸,如日中天,建筑标准和工程规范,也做到极尽体面。在金钱、公关、舆论三侧打点下,当年的公案已无人再死磕正义公理,可以想见所有的纠纷,都在庭外完成了调解。
可这就像在睡梦中吞了虫子,不知情时尚能相安无事,知道以后难免在意起疑。
沈珏既查到了这些旧闻,就没法再假装不知情。
当天,他认真打了稿子,给金锡铖发了条措辞语气都挺真诚的消息。真心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帮助,也坚定地表达拒绝。
他说:“快速聚拢流量和资金,不符合我家家长开书屋的初衷。月满书屋想要发展,可是不急在一起,还望二叔谅解。”
父母都抬出来了,话就没有再反驳的余地。金锡铖体面地为他们送上祝福,此后没再打电话来。
一场冰天冻地的大降温后,林州市遍地装满了绿色针叶树、雪花装饰和金纸彩球,圣诞节近在眉睫了。千帙阁选在平安夜前最后一个周六开市,开业当天,就吸引来万众目光。
且不说社交媒体上打卡者众,返图无数,即便平时不刷微博与直播的人,也难免要在林州本地论坛与各家报纸上,看到千帙阁大幅版面的宣传软广,与接踵而至的安利帖。
甚至还出了个热搜,#读书的时光有多美好?#
“有多美好我是不知道。”褚何如从鼻子里出气,忿忿不平,“热搜绝对是买的,这个我敢打包票。”
沈珏淡声道:“找个时间,去考察看看。”
千帙阁开业大半个月,月满书屋的生意明显遭到冲击。尽管许多老顾客对这种商业味浓重的网红书店嗤之以鼻,忠诚度高,可散客与新客,假日出行结伴逛街,更愿意选择能吃能玩能社交的千帙阁。
撇开固定的基本收入,本月月满书屋的总营收整整跌下四分之一。下个月一半时间是春节假日,生意只会更凉,营收恐怕将要更低。
从来新人换旧人。沈珏心里清楚得很,月满书屋这一波奇峰崛起,本质上是托那货架中掉出来的两件文物的福,吃的是网路走红带来的流量红利。
这种引流方式,与千帙阁的打法无限类似,上位者以大吃小,是市场正常的迭代更新过程。
所以他想着要去研究一番千帙阁的经营模式,寻找弯道超车的机会。褚何如却怎样都不愿去。他坚称自己贫贱不能移,千帙阁这种歪门邪道耍花腔的伪书店,他死都不会踏进去一步。
沈珏只能自己去。
回林州以后,他其实没什么朋友。高中大学都就读头部名校的后果,就是同学要么出国,要么潜心读博,要么卷进大势行业去搏浪击沙。像他这样回到家里,继承一个麻雀小书屋的,即便原本有交好的友人,到这时也没有了。
但他不在乎,调查访问,一个人向来都更有效率。
工作日,双休,下午和晚上,沈珏挑了几个标志性的时段,前前后后跑了千帙阁四五回。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千帙阁的官网与实体店高度一致,绝没有商业欺诈。就像那些豪华的宣传图一般,千帙阁书店中,也将两千余平的门店,大手笔地切割成了几个几何形的宽敞区域。
图书售卖区,露天花园茶座,生活体验区,沙龙聚会区。走进千帙阁,置身于淡淡的檀木香氛中,放眼望去,皆是书香绿意,与走进哪位文人雅士的别墅无异。
海浪型的原木异形书架连绵不绝,仿佛知识的海洋呈现于眼前,给予人无限的崇高感觉。
只是选择了这种异形的置物设计,就必须牺牲空间本身的基础容量。占同样面积大小的书架,异形设计的容量大约仅有普通的书架的三分之二。
也许是为了弥补这方面的损失,千帙阁的图书,似乎都更倾向于新出版社印制、装帧考究的重装或是精装本。外观极具分量,价格动辄奔向四五十块,存在感不容忽视。
图书价格较平装版本贵出百分二十,也就生生将利润率提升至百分之五十以上。加之咖啡茶饮区的饮品、点心贩售,生活体验区的家居文创小屋补充,沈珏推测,千帙阁的整体营业利润率应当相当优越,对得起它造价不菲的装修环境。
周末晚上去店里的那一次,沈珏还正巧撞上书店举办红酒品鉴活动。生活体验区里专门布置出来一圈小雅座,许多穿着得体的绅士淑女落座其中,面前放着两只大肚葡萄酒杯。
书店请了专家到场,讲解葡萄酒的年份、产品、酒标故事与品酒分析,这些人面前的投影屏上,也孜孜不倦地播放着相关的品酒知识。
有顾客误打误撞,想进去找张椅子休息,立刻被书店的服务员拦下,询问他是否有缴交入场会员费用。
“一百五十块。”沈珏立着耳朵,听到他们这样讲。
沈珏觉得索然无味,他把脸别开,去看别处。
晚上九点了,书店中仍是人潮拥挤。有读书的人,也有袖着手逛来逛去,高谈论阔的人。但最多的,仍是拿着杯饮品,找好角度在线条优美的书架前,自拍或被拍的人。
确实是缴交入场费,暂时享受一种理想中的生活,沈珏想。高端大气有格调,与月满书屋,完完全全不在一个战场上。
也难怪有那么多资本给千帙阁投资,这是它应得的。
见到此情此景,他不免要产生严肃的考虑。月满书屋是否也需要一笔投资来襄助?而他们若是获得投资,他又要打造一间什么样子的书店呢?
一时半会儿,没有答案。沈珏漫无目的,在店里草草走了一圈,不知为何,一股异样的感觉升起。
好像从刚才开始,就有人在某处盯着他。
警戒心起,他四下去找,没看到可疑人物。千帙阁装修风雅堂皇,书店中行走的也都是彬彬有礼的人士。换言之,都是清一色的都会男女,瞧不出有谁特别可疑。
可能是他自己搞错了。
冬天商场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也不流通,也许是闷着了。这里也不再有什么新鲜事可看,沈珏掉身往外面走,想出去透一口气。
穿过拥挤过道时,那种被盯住的感觉又来了。沈珏陡然一回头,视线正好与两个形貌端正的男女撞个正着。
两个人应该是相熟的工作拍档或好友,看衣着气质,生活条件应该都算得优渥,包养得宜,看不出具体的年龄,只能辨出来至少是三十往上。
女人身量高挑,长发烫着柔软的大卷,穿皮质机车风外套和一双粗跟短靴,气场强势。她旁边的青年看着反而温和好说话,脑袋上压着一顶棒球帽,把清秀的脸遮掉了半张。
他不躲不闪地回望过去,对方就移开视线,不再看他了。
在哪里见过面吗,总觉得这两个人的组合有些熟悉。
但说不定也是他自己会错意,上去问话,不太合适。正犹豫时,褚何如一通电话打进来,心急火燎冲他喊,说隔壁的那个在建的商场,预备把他们这一整条街的店面全买下来,打造一个什么医院门口的绿色健康一条街。
“真不能理解,这都要过年了,怎么还整这一出……”褚何如絮絮叨叨,急得不行,“叫我们年一过完就搬。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怎么办……”
沈珏脑袋嗡了一下,但他故作镇定,安抚了一番褚何如。
挂掉电话,他就忘掉了书店里那对气质反差极大的搭档,匆匆往商场外走,一头扎进冷风里头。
冷风刀子一样刮擦着他的面颊,却叫他忽然想起些许被尘封的记忆。
书店里盯着他看的那两个人,是【好好吃饭】的创始人林柚,与CFO孙霏霏。难怪那样眼熟。
【好好吃饭】早年初创时营销活动不少,当时的视频资料,现在偶尔还会被热心网友翻出来重温。沈珏挑选餐饮供应品牌时做过功课,也曾为【好好吃饭】花样百出的脑洞营销活动惊叹咋舌。
连带着对几位联合创始人也印象颇深。
今天在这里偶遇,沈珏忽然有一种冲动。
他想去找林柚聊一聊。
市场竞争不易,餐饮行业更是厮杀见血的红海。【好好吃饭】在品牌创立以后的十几年间,却始终坚持物美价廉的路线,保持品质为先,却终于在这个市场中争得一席不败之地。
沈珏很想问一问这位创始人,他是怎样做出这难得的决定,又是怎样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到今天。
第137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0)
念头一起, 即刻付诸于行动。顾不上是否会打扰到对方,沈珏立即掉头往千帙阁书店走,想再去找刚才那两个人。
来回蹉跎, 时间已近晚十点。商场内部播放打烊广播, 各家商铺也着手清场。千帙阁书店外,人潮一波波往外涌,人影幢幢,遮挡他的视线。
在这片乌压压的人海中, 那两个陌生又熟悉的身影,自然不再能找得见了。
机会错过,没有下一次。难得的偶遇, 自此不了了之。
第二天沈珏去书店里, 向褚何如详细了解昨天的状况,也向左邻右舍打听消息。这一带的商铺地产,全都要收回重新谈租约条件,消息确实不假。周边众人的反应, 却是各有不同。
小本经营的水果店老板满心愤慨,直说大集团利欲熏心,作威作福;精致整洁的茶叶店倒是气定神闲, 店员说老板在城中有许多分店, 这间没了,无非调岗去别的分店工作,于他们没有太大的影响。
无论如何,新修的商场这次铁了心要把这条街盘走。这举措并非独独针对月满书屋, 也显然是决心已定, 板上钉钉。
月满书屋下半年来生意刚有起色, 医院旁边这家门店作为总店, 在一定程度上具备门面的作用。阁楼上那只货架的秘密,沈珏也还没有弄清楚。
现在这个时间点要他搬迁总店,沈珏是万万不愿意的。
他找到商铺的物业管理处,试着和他们聊;也向那家地产公司发了邮件,希望能得到商量的机会。两边得到的是同样敷衍的回答,对方没有沟通的意愿。
地皮是他们的,只要狠得下心付违约金,租约随时都可以被解除,合情合理,也残酷薄情。
这件事沈珏暂且没和家里说。自上次餐桌边的谈话以后,他知晓医院旁边的这家书店,对沈恒和傅明玉有特别的意义。在事情还没有走到最后以前,他不想走漏出不好的消息惹父母烦心。
褚何如下班后,他一个人上去阁楼,坐在低矮的空间里,与那只货架面面相觑。
货架里又出现了新的物品,一本工艺书。
上交两件大夏朝的文物时,沈珏跟随老教授走马观花,浏览了一圈博物馆,已见过了这本书的还原复制版本。在货架上再见到它,他的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果然如此”的感想。
与博物馆展品不尽相同的是,出现在书屋货架中的这一本书,没有被钉在展板上,他可以信手拿起来读。
他也的确这样做了。
在博物馆中,几位学者教授曾经与他打趣,说他的名字与《大夏华光录》中的主角相似,想必是冥冥中存在的某种缘分,才使得他有机缘发现那些至关重要的宝物。
沈珏当时以为这是笑谈,没有当真。现在他在阁楼里,打着手机电筒读这本凭空出现的工艺书,才觉出不对来。
书中主人公叫做沈玦,名字与他同音不同字,这也就算了。
可偏偏,这个主人公在故事中的世界的言行举止与一举一动,都与他相似。他看着书中的字字句句,竟生出些照镜子的错觉。
不过这位主人公的意志,显然要比现实中的他自己更坚定一些。沈珏一边读书,一边不由地将自身的心境代入书中做起比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晚,沈珏没有回家。他借着手机的光,将《大夏华光录》认认真真通读了一遍。
天亮后,褚何如来上班,见到眼下挂着两个淡淡黑眼圈,面色有点灰败,但精神相当振奋的沈珏。
他一见到褚何如,就积极地说:“我有重要的任务给你。”
眼看他面色严肃,褚何如郑重点头。前天他直面了地产公司经理人的严酷嘴脸,现在与自家老板十分地同仇敌忾,坚定地站在同一战线。
沈珏对他的反应感到满意。他点点头,认真道:“接下来到除夕的这段时间,你得一个人看店。”
褚何如本能点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沈珏说的什么。他惊道:“连续上班八天不休息?”
沈珏:“对,不休息。”他点点褚何如,又点点自己:“我也是,不能休息。”
他说:“地产公司赶在年前突然发难,是希望打这条街上的商户一个措手不及,让我们没处周旋,乖乖听他们的搬离这里。其他店面,我不知道,各人自有妙法度过寒冬——但月满书屋的现金流收入不充裕,赶上千帙阁的冲击与过年淡季,这两个月,我们不会太好过。”
“这边受挫关店,相当于资金流削掉一半,雪上加霜。”沈珏道,“新找地方,又要拿出押金房租,装修投入,又是新的款项。相当于是——”
褚何如讪讪地道:“收入减少,又要增加几笔大头支出。能撑过去的话,倒是没有什么真正的影响。只是这几个月,我们可能会很不好过……”
沈珏道:“所以你得一个人看店。我要找投资去了。”
找投资从他口中说出来,轻松得就像是要去菜市场买菜似的。
褚何如又惊又疑。惊的是自己在小书屋里打普通的工,现如今竟也要和这种浮夸的商业词汇狭路相逢;疑惑的是沈珏准备拿什么去说服别人给他们投钱。
“你该不会,也想把月满书屋做成千帙阁那样吧!”他脱口而出。
他人没有去千帙阁,网上冲浪,好好坏坏的新闻热搜倒是全都收入了眼里心中。虽不能至,胸中却对这类商业书店的蓝图熟稔非常。沈珏一说要找投资,他立马就产生了纷繁的坏联想。
沈珏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要复制一个千帙阁,做法很简单。只要打开通讯录,给金锡铖拨电话,低声下气地把店卖一半以上给他,也就可以了。
沈珏没兴趣弄这样的书店。
他的灵感,来自于省立医院中的图书角。走访医护患者与病人家属的过程中,他逐渐意识到,阅读需求并没有像许多媒体鼓吹的那样从时代中淡出。它不仅客观存在,甚至还没有得到真正的满足。
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电子屏幕容易塑造不良的姿态与阅读习惯,蓝光也伤害眼睛,家长更愿意孩子们阅读纸制书刊。病人和长者不能忍受长时间的蓝光刺激,相较易引发眼疲劳的电子阅读,他们更愿意看纸制品。这是最基本的,健康方面的考量。
电子读物不像实体书那样,在阅读过程中可以轻松前后参阅,比对自己看过的内容;虽然各家电子阅读商家都推出了笔记、电子墨水等服务,但实打实在书本中划出来的重点,能够随时回顾的感想和笔记,使得实体书在专业书、工具书领域,具备有电子阅读无可比拟的优势。
碎片化的流媒体信息,大数据算法带来的茧房效应,能为互联网巨头带来可观的流量与广告收益,但这些逐利而来、支离破碎的信息,却永远无法满足人的深度阅读需求。
先有语言,而后出现文字。文字记录,是一种沉默的回声。书作为载体,将这种回声铭刻下来。
书,或者说是文字,回溯本源,是为了达成人与人之间的沟通。透过文字,某个踽踽独行的人得以在千百年前或是亿万年后,找到与自己同享一片心境的朋友。获得帮助,亦或只是简单的陪伴,短暂地解脱片刻,将自我抽离出永恒的孤独。
每个人都索求着沟通与理解,因此深度的阅读,始终不会过时。
为佐证这一部分的论点,沈珏整理了走访医院和居民社区时获得的调查数据。冰冷的数据表格以外,也写上了许多读者们的声音。
学龄前的小孩子挑选绘本,很相中新奇的工艺形式与多彩的纸张质地。书不仅是书,也是他们接触世界的重要窗口。青春期的少年少女,面对学业的压力,家庭的不理解,迫切地追求着关于自身的答案。文字是他们的宣泄,也是他们找到自我的出口。
步入社会,人们寻找解脱。事业受阻的迷思,职业生涯中的新挑战,中年看到人生天花板时的迷茫,老友散去后的寂寥终场。阅读与书本,在此时再次登场。像一位远方的朋友,未必常常陪同,却总在失意时不离不弃。
调查报告的末尾,沈珏将笔锋一转。
照这样说,需求存在,阅读市场未曾饱和,书店却接连关门大吉。这又是为什么?
人们为什么不读书了?
回望过去,最先消失的,是街头巷尾那些随意经营的个体书店。那些个书店,最初主要为盈利的目的而设立。当新的娱乐形式出现占据市场,图书不再算是一种消闲活动时,他们发现经营图书的利润太低,自然就转向了其他行业。
在那以后,工具读物占据了各大书店的书架。教辅、教材、致富学、心灵鸡汤……功能性明确的书籍总能占据到书店的销售榜单头几名。但也是从这个时候起,经营者们察觉到,单依靠这些书籍的销售量来支持起书店运作的现金流,仍是太过困难了。
于是3.0时代到来。书店+X的模式大行其道,但凡是书店,都要搭配上咖啡水吧与文创销售,都要做线下的文艺沙龙活动,依靠书本以外的收入,来平衡不稳定的营收规模。
而如千帙阁那样,主打生活体验模式的书店,俨然已率先一步,迈入了新时代。
可是,在这个美好的新时代,真的还有书籍和阅读爱好者们生存的空间吗?
分析这几种不同的经销模式时,沈珏尖锐地指出,当下书店发展的新路线偏离初衷甚远,表面上讲说是在卖书,在传递文化价值,实际上已经完全把书本销售抛之脑后。他们卖饮料、卖品牌、甚至是卖虚无缥缈的概念,但没有一个是在卖书。
假若书店的存在,不是为了将书本送到需要他们的人手中,那为什么不干脆去开一个家居店?
根据调查的数据显示,在这个时代,阅读的需求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变成为了一种更细分、更精准的形式。人们并非不愿意读书,而是书海浩瀚、卷帙浩繁,人们难以在杂音的洪流中,找到自己真正想要聆听的声音。
需求有缺口,亟待好的产品与服务去满足。
文至此处,月满书屋要提出的新经营方案,终于呼之欲出。
“没有纯粹的书店,但书无处不在。”
建立符合用户需求的阅读场景,将合适的书本,送到读者的身边,这是沈珏想要主张的核心理念。
主概念敲定,后面就是案例陈述。正正好好,月满书屋运营至今,做过的这两家店,正好是自身经营理念的有力佐证。
开在三不沾地带,附近仅有医院和居民小区的总店,贩售的品类以生活向刊物、彩图绘本、轻松流行小说为主,搭配养生保健锻炼类书籍与少量哲学科目书。整体定价亲切,讲的是一个随手就读。
这种图书供应,在医院和社区都受到欢迎,建立起一批固定客户。同时建在医院和社区的图书角,也佐证了送书本到读者身边这一模式的可行性。
而开在林州大学后门的分店,则走学术书籍、人文读物与教辅搭配的路线,受到学生教师的欢迎。大学店还会响应学校季节,举办一些相关的特别活动和读书沙龙,与学校里的文学社团合作,推出更多新书好书,将文化的种子,散播到学生群体中去。
一家书店,根据地段的不同,设计不同的经营策略。店里的书目雅俗共赏,但共享一个高度类似的内核:让每个人,都找到自己想读的那本书。
这个商业企划书,沈珏越写越顺。在这个书写、整理的过程中,他想通了许多“本该如此”,却很容易被忽略的事。
书店必须传播高雅的文化价值吗?
书店必须要与其他的新娱乐形式去竞争吗?
甚至是,一家“书店”,必须要有实体吗?
他不那么想。
作为一个依靠贩售书本来获利的经营者,他的使命从始至终,其实只有一个。
把合适的书,送到正确的人手上。
第138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1)
写完商业企划书, 沈珏挑出了一些在文创行业颇有名气的私募基金,以及在最近几个月有所动作、想要往文化产业走的一些投资商,把材料投递到他们邮箱。
商业界流行社交往来、资源搭桥互换, 也讲究人情信誉背书。同样分量的企划书, 经由推荐人之手递交上去,和海投邮箱收进来的,往往会面临不同的待遇。
沈珏晓得这道理。他作为一个大学生,能进到金城房产的投资部实习, 靠的主要是亲戚关系。但月满书屋显然没有这样的人脉可用,虽说与林州大学与林州博物馆的学者教授们相处都不错,可那与募资这一块, 相差仍是太远了。
年前时间不多, 人人归心似箭,没有余裕再联络走动,姑且也只能先通过海投的方式来投递。
想到书店不期然的际遇,他也找到【好好吃饭】的官网, 给他们发送了一份企划书。
这份企划书的内容与通用版本不同,沈珏针对好好吃饭的经营特色,给他们做了一套定制方案。一部分是挑选出来的书目, 是能够被放在好好吃饭的堂食书架上, 被食客轻松阅读的书籍;另一部分则是可以跟随好好吃饭的制成品一起给出的印刷物料,购买食材的人,能够通过这些内容,了解到更多样的烹饪方式, 以及美食背后相关的故事。
邮件发出去, 大部分杳无音信, 有一小部分礼貌地回复他, 希望有进一步的接触。沈珏对月满书屋当前的窘境坦白相告,表示想要争取年前面谈的机会,倒也有两、三个商谈能够快速推进。
有一位投资顾问笑说:“收到的企划书虽然多,好的项目却总是很快就被人抢走。你希望尽快,殊不知我们也一样。”
距离过年只剩下一个周,距离租期结束,还有一个月。林州市里,过节的气氛满溢,提早还乡的人不在少数,街面上的车马行人都显得疏落。沈珏却仍在四处奔波,他心知在这时候,越忙越好,能多见一个人都是多一分机会。
褚何如改签了车票,勤勤恳恳地每日上工,同时也绞尽脑汁,帮忙出馊主意。此前沈珏让他一个个电联月满书屋的老熟客,他做得拖拖拉拉,现下终于绷紧神经,在三天里打着新年祝福的口径,把人全都问候了一遍。
医院旁边这间店面,能留住的概率很低。假设投资款不能及时到来,那么他们自己也得有稳定资金流的对策。
因此,褚何如想到年后第一件事,是办一场图书特卖会。将特卖会当成告别派对来开,打出广告,准备食物,贩售情怀,邀请过去十年间,所有与月满书屋一路同行的老朋友,拿医院店面这边囤积的书本进行一场大促销,快速回拢前期投入的本金。
低价抛售,难免有一定程度的折损。但这种方式,能为他们节省下大量的时间成本,为月满书屋的继续运营,安装一道保险阀。
他能自主提出、主动落地这个想法,沈珏格外欣慰。
“这个活动做得好,以后升你做店长。”沈老板老成地拍了拍褚何如。
褚何如不忿:“去你的吧。”
他也不晓得自己怎么能想到这种花里胡哨的促销活动的。可能是耳濡目染,看多了沈珏拿着文化产品冷静估值喊价的操作,他也被影响到了。
这也是为了书店好,他宽慰自己道。
这一周,沈珏飞了两个城市,与三家投资人进行了面谈,网络会议打了四五个。进度推进比较顺利,其中有一两家对月满书屋表现出相当热情的合作意愿。
只是合同走款,终究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正规的私募基金,在敲定了项目以后,还要走一道“投决会”的流程,由各位股东票决出最终决策方案。各位投资经理临行前,都说会保证尽快推进;但至于有多快,那就不好说了。
闲来无事,查看邮箱,【好好吃饭】一直没有回应。除了系统给出的“已投递至对方邮箱”的提醒以外,连个已读回执都没有。
也是,跨行跨得实在太远。餐饮业在年前又是最忙的时候,没有回应,也是意料中事。
沈珏一笑置之。
那天在书店里,被那两个人盯着看,说不定也是他自己的错觉。
心绪起伏间,五天过去,明儿就是小年夜。月满书屋两旁,水果店和茶叶店都拉上了卷闸门,挂好门口的对联和红彩纸,双双回家过年去了。
月满书屋还开着。
过年的时候,医院冷清,但仍然是有人的。有不方便回家的病人,还有趁着过年长假动手术的病人。城市里还有事故在接续发生,也有人会因为突然来袭的病痛而倒下。无论何时,医院都得亮着灯,留人值守在岗位上。
所以月满书屋也开着门,陪在这些人的身边。沈珏的计划是,到除夕的下午再关店。
有人推开店门,他抬眼去看,见到一位穿着休闲西装,外面裹着长大衣的白领女士。她进了店门,目标明确,见到沈珏,眼前一亮,径直走过来。
“早。”沈珏冲她问好。
女士也向他问好。她眼角发红,不知是熬夜工作得太晚,还是乘了红眼航班,状态不好,情绪也就显得沉倦。
她沉默着,从随身的皮包里,拿出来一个沉重的牛皮纸袋,放在沈珏面前。又找了一会儿,拿出来自己的名片递给沈珏。
【好好吃饭】四个圆滚滚的可爱字体,赫然在目。
女士自我介绍:“我是好好吃饭集团的法务经理。你们还在找资金援助吗?希望我来得没有太迟。”
既是金主,那可能就得聊一会儿了。沈珏搬了张椅子出来,请她坐下,又给她打了杯热咖啡。
女士捧着杯子,轻嗅了一下杯沿蒸腾起来的热气,轻笑了一下。
她说:“我已经了解到月满书屋面临的情况了。你们面临困难,我理解。可是实事求是地说,协议签署、股权变更、到正式打款……即使我们用最快的速度来走完流程,在行政手续上,也必须等待大约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沈珏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女士又笑了笑,这是她面对客户时的职业反应,没有什么真心在里面:“可是,林总一定要我们想办法。这件事是他们几个高管私底下聊的,进展得太仓促,没有见过创始人,不该这样草率地做决定。但林总很坚持,希望你能理解我们的好意。”
沈珏又点头。这位法务经理将这些相对敏感的内部消息讲给他,又先提出内部的纠葛和老板的让利,是一种比较基本的谈判技巧。让对方心生亲近和愧疚,接下来的事情,就会比较好推荐。
好好吃饭是怎么想的,沈珏不清楚。但这位法务经理本人,明显并不信任月满书屋。
到了这里,女士终于道明来意:“所以,我们经过讨论,定下来一个方案。”
她打开牛皮纸袋,拿出来一份文件。洁白的A4纸顶端,赫然是四个大字,《借款协议》。
“我们走一套迂回的流程。”女士介绍道,“需要签署两份协议,一份借款协议——好好吃饭将在本月月底之前,也就是除夕夜之前,向月满书屋借出两百万元的款项。”
“另一份则是债转股协议。”女士变戏法似的,又从牛皮纸袋里抖落出另一份更厚的协议,“好好吃饭有权将这两百万元的债务免除,转变为月满书屋百分之十的股份。”
褚何如从后仓走出来,手上抱着书,耳中就听到这一套弯弯绕绕的复杂操作,不由拧起了眉。
沈珏垂眸,扫了一眼桌上摊开的文件:“所以,你今天过来月满书屋的意思是……”
女士简短道:“你有任何关于合同的问题,都可以在这里向我提出。我人到这里,就是为了完成这一步的文书工作,好让财务在除夕前,把两百万打到你们的账户里头。”
褚何如走过来,惊疑不定:“两百万的债务,那有点太吓人了吧?我们是想做书店,但不想背债啊……”
女士浅浅地翻了一个白眼,显然是不想搭理他。
林柚平时做事,都是提前规划谋篇、谨慎打算的风格。这一回突然出声要投一个名不见传、营收状况也堪忧的小书店,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但凡有点眼力见的人,就该知道赶在几天之间,想好走款方向、给出全套文书材料有多难得。不领情算了,她可没兴致给这两个小鬼一一解释其中的辛苦善意。
沈珏不怎么做声。他把两份协议全都仔细审阅了一遍,提出了几处细节上的要求,都从书店的基本经营诉求出发,有理有据。女士拿出笔记本,现场调整好了协议,又给沈珏看了一次。
“我这里有打印机。”最后沈珏道,“我帮你连下WIFI,我直接签。”
他的态度平静,与走进街边店里,买了一杯咖啡无异。
吃惊的不仅是褚何如,白领女士也震惊了。
一个真敢借,一个也真敢收。两百万的借款,在合同中写的是5%的年复利,归还期只到半年而已。
若是双方互利互信,这份借款协议,当然就只是后续股权投资的一个前置步骤而已,其中写的数字,无非是最坏情况下的保底措施,没必要太放在眼里。
但若是他们想要拿这份协议来做文章,压死月满书屋这样小小一根幼苗,还有沈珏与褚何如这两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其实也是轻而易举。
她提醒沈珏:“这份债转股协议中,有排他条款。当你签下名字,落下公章以后,你们就不能再和其他的资方接触了。”
原本是基于同理心,想提醒一下他,慎重行事,仔细看看合同,再好好考虑一下。却不想沈珏直接道:“你说得对。没必要再和他们聊下去了。”
笔和公章到位,几分钟间,沈珏签完了一式N份的两套协议,将它们递回给白领女士。
修改后的合同签署完毕,重新被放回到她的包中。过程荒诞,结果却是理想的。年前最后一件大工作即将完成,女士的心情也不免跟着轻松。
咖啡喝完,她将一次性杯子随手掷入旁边的垃圾桶中:“哎,小沈店长。方便说吗?你和我们林总,是不是朋友?”
“还是说,亲戚关系?”她琢磨了一会儿,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答案,“也不会啊,林总不是那样的人。”
沈珏起身,为她推开书屋的玻璃门。
“我们……以前可能是朋友。”他笑笑,含糊不清地带过了这个问题。
女士挟着包,踩入书屋外的冷风中。她咀嚼着沈珏最后的话,百思不得其解。
以前什么以前?沈珏的背景,他们都做过调查了。一个二十二岁的大学毕业生,出生在林州,读书在北海,与好好吃饭毫无瓜葛。他甚至连江城都没去过,更别说和林柚碰面了。
小年夜午后,这位法务经理传消息给沈珏,给他发去一张公司转账的截图。大额汇款需要时间,他们紧赶慢赶,卡在小年夜办完所有流程,总算能赶上林柚给出的最终期限。
除夕早晨九点正,月满书屋的账户里,转进来一笔两百万的巨款,原本的余额挂在几个零的后面,变作了零星的映衬。
总算可以放心了。
沈珏给褚何如打电话:“放假吧。”
而后,他自己拾掇出来一箱新书,暂锁上店门,往外面走。
辞旧换新的日子,月满书屋当然也为附近的书客们,准备了新春礼物。
作者有话说:
12点以后可能有2更。
准备完结,最近更新时间不会太固定。只多不少。亲亲各位小天使。
第139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2)(加更)
年初五过去, 月满书屋医院店开始着手筹备定在三月初的特卖活动。——说法是临时变更的,因为拿到了来自【好好吃饭】的借款,现在就没必要再使用“告别”这样伤感的词了。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能让告别抛售变成乔迁新居的欢喜庆祝,是他们的幸运。
这场特卖,沈珏放手交给褚何如来主办。他是一个深爱文学的青年,自己平素也常写些朦胧晦涩的散文与诗篇, 他愿意将特卖活动办成一场以书会友的雅集,想必能更合月满书屋老读者们的爱好口味,能比沈珏自己做得更好。
沈恒和傅明玉也积极地参与进来。他们虽然退休赋闲了, 但对月满书屋的感情依然很深, 这一次活动能见到从前认识的顾客朋友,也能与他们分享月满书屋明亮的未来,他们第一个不能落下。
沈珏不急着凑这场浪漫的热闹。他心里装着别的事,新的地皮要尽早找好, 地理方位,最好能别要离现在这块地方太远。好不容易做起来的回头客源,他不想丢掉。
店堂面积, 要比现在的更大, 才够容下更多的书本。可以的话,店铺的南北朝向最好也换一换,现在的店门朝西北开,下午傍晚时店里光线刺眼, 不利阅读, 其他时候又太阴太暗, 不够敞亮。
要有空间做仓库能囤得起书, 最好还能有地方放得下那只空荡荡的老货架。
想到那只阁楼上的货架,沈珏心里就有点慌。超自然的现象科学没法解释,书本如何凭空消失,文物如何凭空出现,他没有头绪。
搬家把货架挪去新的地方,不知道是否会影响这个跨时空的交换体系。
单独看每一条条件,都好满足;几条稀松平常的条件综合在一起,就成了个刁钻难题。褚何如和沈傅夫妇在欢天喜地筹办节日似的特卖时,沈珏就在附近几条街里转悠,挨家挨户地把每一间商铺都看过来。
朝向合适的,面积太狭窄。面积正好的,空间层次不足。条件都符合的,人家店铺经营得火热,压根没有撤出的计划。兜兜转转,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勉强符合条件的,店家还没有回来过年。联系以后,说要等回林州后再详聊。
“那就不能无缝对接了。”褚何如一声叹息,不无遗憾。
沈珏道:“原本也做不到。”
方圆一千米内,只有月满书屋一家书店。他们无论租哪家的地盘,都需要重新装修。现在找到一家还在休假中、尚且不知道能不能拿下来的店铺,也无非是在几个月的拉锯战上多加个零头,不足挂齿。
“择日不如撞日,”沈珏随意道,“新门面装修的这段时间,我们可以尝试去推进送书到身边的新模式。”
“两百万呢。”他特意强调了一下这个金额,“我们得用实际行动,表达对这份信任的感谢。”
商业活动中,两百万不算太多。可对寻常人来讲,两百万是一套房的全款,是难以忽视的数字。褚何如明显被这个再次强调出来的数额震慑住,折服称是。
至于那只货架么,沈珏拿自己的钱,租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小仓库格子,把它塞了进去,没让任何人知道。
搬家当天,褚何如留意到阁楼空空如也,问起沈珏来时,他只说木头朽烂,铁架锈蚀,拿去丢了。
符合常理,褚何如没有起疑心。
*
地铁站里头卖起来书,似乎是最近才开始的事。
一个身量庞大,穿着饱满的西装制服,戴着眼镜背着灰色双肩包的银行职员,步履沉重地迈出扶梯,走向站台。他拿出手机,想打开平时在玩的手游刷一刷,见到每日任务已全都做完了,不免有些懊恼。
烦躁地点触了几回,他将手机跟着手一起插进衣袋里,抬起颓唐的眼神,四处张望。
一台半人高、造型圆滑可爱的新型自动贩售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每个货架格子里,都放着一叠封面不同的书籍刊物。每一个刊物,都分属于一个分类标签下。
分类标签并不是传统的体裁、内容分类,而是一些情绪。红色的是愤怒,绿色的是平静,黄色的是焦躁,蓝色的是无聊。另外还有一个无色的按钮,上面写的提示是随机掉落。
无论按下哪一个按钮,都是五元。这是一个自动贩售的阅读扭蛋,遇到什么书,只由购买者的心境和运气而定。
银行职员明显地被吸引了。他的目光在那一排圆滚滚的彩色按键上逡巡,又从灵异刊物的封面划到军舰世界的大型船舶,终于,他按下去了写着焦躁二字的黄色按钮,拿出手机,付了五块钱。
出货口里,掉出来一本海洋生物科普读物。封面上是一片宁静的海,巨型的鳐鱼缓缓划过黯彩的珊瑚礁。
和他的想象不一样。银行职员本来还以为,自己会拿到什么纾解焦虑的心理学科普……但是也不错。他喜欢军舰和枪炮的知识,那么了解下军舰遨游的蔚蓝色海洋,也不是不可以。
拾起这本书打开,银行职员一目十行地阅读起来。
地铁到头,必经之路的小吃街上也卖起书,排队等位的顾客都为之咋舌。
“老板文化人呢。”
“菜谱都卖出来,就没有秘密了。还怎么做生意?”
“看看清楚,这可不是一般的书。”
大火明炒,铁勺翻飞,照亮小吃车边篮中横七竖八倒着的一堆书本。这是有名的网红小摊,旺时排队等待的时间太长。简短的喧闹以后,人们也好奇到去捡篮子里的书来看。
“哟,这不是百科全书吗。我小时候看过的。”有人扯着嗓子说。
“喔唷,这本是立体书!”有人惊叫,“好可爱。老板,卖吗?”
“你出的起钱,那就卖啊。”火光后头的大厨也吼着回答。
立体书加童年回忆,带来许多回忆小时候的话题。不怕没有话题聊,一顿饭吃得有声有色。
又有细心的游客发现,林州与江城两地的博物馆纪念品商店中,贩售的书籍悄然更换了。
以前,博物馆商店里卖的图书都是一些更为学术、或者说是更为沉重的书刊。像是精装重磅装帧的刺绣图样合集,出土文物的相册,以及地图册、地方志等等。现如今,这两地书店中售卖的品类,却换成了更加亲切可人的内容。
譬如说,《何英浩传》,上挂着大夏开眼看世界第一人的书腰;又譬如说,《历代火器图鉴》,将博物馆里挂着的展品,用逗趣的方式书写出来的漫画百科。
虽然仍是关注人文历史内容的图书,但相较于从前动辄“尽览”、“概述”、“合集”的宏大叙事,新的书目更加关注历史的切片中,某件满载故事的器物,某种别具意义的风俗,或者一个一个具体的人。
新的书目,销量大好。离开展厅的游客心绪澎湃,正好捎带几本着眼于微处、却能给予人无限遐想的小书离开。轻便的开本方便旅途携带,冷知识有趣,可以充盈心灵。
他们的新店面,从装修到散尽甲醛,前后蹉跎了五个月。医院店正式重开的时候,已是次年初夏时节。而这段时间,许多细小的变化悄然发生。杂志书刊无声地入驻到人们生活、工作的空间里,随时可以被翻阅,随时可以以亲切的价格被买下。
月满书屋这个名字,也成为了图书经营与出版业内,新兴起的创意经销商,被当做有趣的研究对象,反复调研讨论。
然而,在更大范围、更广义的商场之上,月满书屋仍只是一个在本地小有名气的独立书店。在距离它新店面一条街的地方,千帙阁两千平米店铺的荧荧灯光闪烁依然。新年过后,到店的客流量有所减少,却也逐渐稳定在一个相当可观的量级上。
有商业分析人士称,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图书销售打法。一种无限上升,一种则放下身价,轻松往下。前者试图海纳百川,以文化之名包装万物,后者大道至简,以书本供应与价格优势进攻。
书店在这个时代如何能存续下去,仍是个老大难的问题。人们拭目以待,想看这两种运营方式,哪一边才是未来。
沈珏没有想太多,也顾不上去关注千帙阁在做什么。自从增加线下业务以后,他们忙得喘不上气,每一分钟都恨不得掰成两个六十秒来使。
新的商业模式,需要新人的加入。如今的月满书屋,也是一间拥有十来个员工,体量小小的公司了。
两百万的头笔款项,在沈珏构想的新型商业模式运转起来以后,很快运作出新的血液。到夏天的时候,月满书屋各条业务线并合起来,已能实现40%至50%不等的盈利比例。单店利润不算太高,在两万元左右;但架不住他们合作的出口多,琳琅满目总计一笔,月盈余已能做到三十万上下。
这对一个十几人的小公司来说,已是很不错的战绩。而对于好好吃饭投入的两百万来说,以月满书屋的收入,六个月就能收回第一期投资款,这当然是一个成功的决策。
遗憾的是,沈珏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和他们的金主林老板见个面。可能是太忙了,也可能是对方暂时觉得还没必要和他们这个小书屋对话……与他们的财务人员试探了几次口风后,沈珏不再坚持。
他心里打算的是,等到什么月满书屋真正能够独挡一面,不惧风雨,再感谢这位贵人不迟。
时光流转,又一年秋至冬来。这天沈珏起来,准备去租来的小仓库溜一圈,看看货架上的情况。上一回去的时候,他往里头放的一批错版绘本和破损小说已被吞掉。说不定今天再去看看,里头就又会出现新的有趣东西。
他在桌前吃早餐,沈恒惯例打开早间新闻。电视台里,女主持人字正腔圆地说着:“今年,我国人均阅读量较去年有所上升,从4.76本上升到4.98本。但今年全年,关门、注销的书店达到1536家,是过去几年之最……”
沈珏把勺子放回粥碗里,跟着沈恒一起看向屏幕。电视画面上出现了一副他很熟悉的场景。暖黄色、氛围感满满的灯光,波浪一样,绵延不绝的异形原木书架。与往日人来人往的熙攘不同,这气派的“阅读空间”,如今是从玻璃门外拍进去的,因此蒙上了一层约约绰绰、寂寥非常的白影。
女主持人的声音还在继续:“……这其中,以连锁书店‘千帙阁’的变故,发生得最为突然。昨天就有千帙阁的员工反映,前往书店上班时,发现店门紧锁,管理人员全部失联。有顾客想退在书店购买的会员服务,退款也遭到拒绝……”
镜头移动,拍到玻璃门上挂着的一把U型大红锁。又有许多神情焦躁的市民入镜,围在书店门口,与里头精致高雅的布置面面相觑,望洋兴叹,气愤得不行。
“……本台将持续跟踪,如有相关讯息,可发送后台短信至我们的公众号……”
沈恒适时地按下遥控器,将电视机关掉。
他哼了一声:“歪门邪道。”
沈珏埋头吃饭。他在想要不要联系那个歪门邪道的始作俑者,问问情况。
千帙阁仅是金城房产下属的一个投资对象,与金城集团的关系没那么大。与金锡铖聊一聊千帙阁的经营状况,甚至是向他介绍月满书屋的经营思路,沈珏并不排斥。
现在,他们的立场逆转了。
作者有话说:
今晚6点还是会更新的~
第140章 玦满月盈望书香(13)
月满书屋医院店的新地址, 比旧址往CBD又近了一条街。之前距离大商场有两个道口之远,现在只剩下一个道口的距离。
褚何如开玩笑道:“一年往CBD靠近一条马路,到明年的时候, 说不定我们就走到大商场里了。”
笑话无心, 听者有意。街边的客流是涓涓的小溪水,商场里的是汹涌而来的洪流。逼仄的小厅堂看多了,偶尔也会肖想几秒钟窗明几净、明亮宽敞的大书店。
沈珏赶着早上十点的开门时间,来到CBD商场千帙阁门前。亲眼得见, 比电视里的画面还要窘迫。店内如同龙卷风过境,书架上的书歪七扭八地倒着。放文创产品的展台柜门仿佛遭了抢劫,半开的门晃荡, 揉得皱巴巴包装袋上有几个脏鞋印, 无力垂落到地上。
门口还聚着好些人,个个愁眉苦脸,彼此之间一见如故地咒骂起来。沈珏聆神听了听,有的是员工在抱怨, 前头已有几个月在克扣工资,这个月干脆直接跑路,商量是不是去打劳动官司。有的是书友捶胸顿足, 听信推销, 办了年费大几百的会员卡,书和咖啡都没买几本,全都亏没了。
“以后都不办会员了。”有人很恨地说,“叫你办会员的, 都是一群骗子。”
“这倒闭速度, 快赶上健身房。”另一个人咬牙。
两人骂了一阵子, 也没什么办法可想, 只能给消协打电话,一顿控诉声泪俱下。
沈珏心里不太是滋味。他听说这种大型商场,为自增文化身价,往往会给书店让利,给予一定程度的租金和水电费优惠。本以为客流量鼎盛,千帙阁好歹不至于亏。可从种种实际的说法来看,千帙阁经营不善,弊端早现。可能在开业红利期以后,就已做不到单店利润上的收支持平。
依靠线下独立小门店精简运营,结合机构合作、线下阅读点送书的形式,能保经营存续不假。
只是每每想及小时候,寒暑假时书店里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对比如今的清冷寂寥,但凡是爱书之人,总会有十分的不甘心。
银行能在每个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拥有高大气派的总行,手机与笔记本品牌也能拥有设计独特的展示销售空间,并将其打造为狂热粉丝的打卡必去之处。书,怎么就是不能在大雅之堂上拥有一席之地呢?
他们几个月满书屋的经营者,嘴上对现状已很欣慰,心里头其实隐隐约约,仍是不满足的。否则,褚何如也不会以玩笑的口吻,讲出那句“走到大商场”里的话。
也不知道千帙阁占的这块两千平米的地,商场需不需要转手,他们有没有机会拿下。
沈珏一边想,一边评估了下月满书屋目前的掌控能力,觉得还是得稍安勿躁。
他转身要走,却见他那个二叔杵在商场中庭天井的安全扶手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打火机玩。
“聊聊。”他冲沈珏扬了下下巴。
两人一前一后,坐进商场三楼一间品牌连锁咖啡厅。金锡铖是长辈,当仁不让地付了账。沈珏点的是杯双份浓缩美式,苦得和中药一样。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金锡铖道:“这家咖啡豆不好。连锁的东西,总是差一些。”
他脸上没笑,也没像往日那样,上来就传授沈珏做人经商的道理。看来千帙阁关门跑路的事情,对他的影响比想象中要来得大。
沈珏等着他发表高见。一会儿,金锡铖开门见山:“我知道你做的不错。但是,我得提醒你。你那些是孩子气的小打小闹,成不了事。”
“你那边,一个月营收能做到多少?二十万,还是三十万?”他敲了下咖啡杯子,“从两万翻倍到二十万很容易,这是你靠自己的勤勉、准确的趋势判断和专业知识,换取到的劳动报酬。”
“可是,现在,到了这个节点上,你有办法再将利润往上翻十倍吗?从二十万到两百万,甚至于两千万,两亿……这其中的差距,不是你个人的能力所能弥补的。”
沈珏咽了口药水一样的黑咖啡。他不是没意识到这件事。月满书屋虽说是一家公司,但在整个市场关系流中,他们的角色不折不扣站在下游。要打点的合作方太多,上游是出版社和作者,下游是合作机构、实体经销点,以及与一间又一间需保证经营特色的实体店铺。
月盈利至二三十万之数,看着不少,实际消耗的心血脑力不成正比。若把这份心力投在别的行当上,恐怕早就飞黄腾达。
另外可以预见的是,月满书屋的抗风险能力太弱。为了维持品牌口碑与稳定的收益,书屋的每一天都是如履薄冰。道路改建、电商平台狂欢节、甚至是大学开了新的课题组……上下游有个风吹草动,马上就会波及、影响到他们。
掌握第一手的新书讯息,捕捉市场前沿的潮流,动态调整售卖策略,为保收益,他们连一刻松懈也不能够。
有如逆水行舟,费尽力气才能前进几程路。若是停下,恐怕很容易被打回原形。
金锡铖讲话很不客气:“你这样做生意,和在小区门口开一个蛋饼摊,没有两样。现在你能靠自己的个人本事,把书推销出去,取得一时之利。门店增加,你怎么办?还是一样倒闭。”
“我想叫你走商业的路子,你不听。”他把杯子放下,“千帙阁倒闭,起了一个很难看的反例。以后金城房产都不会再投资文化产业,这是市场上的大趋势,希望你能明白。”
话讲完,人就走了。沈珏走出商场,想起来今天早早出门,本来是要去仓库看那货架的。
现在再想起这件事来,不免觉得很虚无。月满书屋最初期几次起势,都得感谢货架中掉出来的跨时空馈赠。好运连连,每个人都沉浸其中心生欢喜。而他是最在意的那一个,心心念念,倒有一半心思挂念在那货架上。
却被这些奇技淫巧冲昏头脑,忽略了月满书屋的盈利模式仍是传统的、受资本裹挟,无法决定自己命运的那一种。
应该更早开始深耕线上店铺的。沈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最开始,他们只看到千帙阁贩售的书籍类目太少,价格太高,咖啡与生活馆因为是跨界,也做不到真正的专业水平,将之看作是一种资本泡沫的形式,认为流量红利转瞬即逝。
今天千帙阁真正地倒下了,沈珏才发现,这滑稽的金融泡影,却也是一杆标志性的旗帜。在公众的眼中,一间标杆式的店铺,建构起来一种信心。树立起来的品牌背后,是长久传续下去的文化内核。
线上经营有价格优势,加上线下定点送书,可以构成主要的盈利渠道。线下店要开,但比起实际购买来说,线下店更应该起到实质内容浏览、品牌塑造、以及沟通交流的作用。
也即是说,将实体的大型书店,往“文化交流平台”的方向去建设,拉近人们与书本之间的距离,潜移默化,拓展更多潜在的阅读爱好者。
要立一座灯塔。而非只是在黑暗海中,点一盏盏黯淡的油灯。
理论上可行,难度则在于,电商贩售与实体经营,都已有寡头盘踞其中。双方壁垒分明,经营文化也完全不同。要从独立书店转型为平台经销商,月满书屋,可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沈珏想得出神,连自己不知不觉走到旧货架所在的那个小仓储室外都没有察觉。抬头见到仓储室的铁门,他失笑一声。
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他还是开了门锁,走进去查看货架。
这次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好似精装书硬壳一般的白色方形盒子。对上视线,小盒子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似的,缓缓掀开封皮。
机器嘶嘶作响,一道蓝白色的扇形光弧缓慢张开。光与影子的二分切割处,仓库沉闷的灰墙消融,变化成为一种看不到尽头、流动着光线与波纹的虚拟空间。
沈珏:……
他还以为货架会继续给出新的文物呢。这一次的礼物,竟然是一台高科技VR投影仪吗?这是来自哪个时间点的掉落啊?
下一秒,盒子里投出来一个Q版模型。五、六头身的比例,穿的一身银色制服,面无表情,向沈珏点了点头。
沈珏不由皱起了眉。阅读大夏华光录的主角事迹时,那种照镜子的感觉又来了。
这次更加无可回避。一个与他自己神似的游戏模型站在面前,换做是谁,都会觉得有些尴尬的。
Q版模型开口:“欢迎来到‘一千零一夜’梦境博物馆。”
声音带着电磁的扰动,但撇开那点杂音,与他自己的声音,简直是一模一样。
沈珏问他:“你好。你是谁?从哪里来?”
“梦境博物馆,来自哪一个时代?”
Q版模型按照程式的设定,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还好,他只是外表像,声音像,终究不是一个活人,沈珏稍微放下了心。
从他的口中,沈珏知道这座“梦境博物馆”,来自于人类离开地球以后十几万以后的远未来。在那个时代,全感技术登峰造极,梦境也成为了最受欢迎的艺术形式。
在“小沈同学”的带领下,沈珏游览了这个被打造为一片虚拟星空的“梦境博物馆”。让他惊讶的是,即使到了这样遥远的未来,这崭新的艺术形式中,传达出来的仍然是人类千百年的历史中不变的那一个主题。
这些身临其境的梦,叙说着各个的时代被记录下来的故事,又能够与游览者的思维活动呼应,随时做出反应,将游览者传送去往下一个梦境。
知识与想象,像是水流一样,融会贯通在一起。从一个意像关联到下一组联想,从一片落下的叶子连通到千万年间每个人所经历过的秋天与离别。
一个天才的设想,一座穷尽想象,包容古今的“图书馆”。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自己仍然身处在小仓储室里,也忘记掉月满书屋还在等着他去处理今天的琐事。沿着彩虹架起的桥梁,他穿行在无数的梦境,最终,他走到了一条长长的甬道中。
漫长的黑暗,唯有通道尽头模模糊糊的展柜上,打下一片辉光。
他向前走去。导览员小沈同学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木地板上,一下一下,只能听到他自己的脚步声,与胸腔中那颗心脏轻而坚定的跳动声。
展台柜中,黑色的天鹅绒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本书。
《点击暴富》。
心脏猛然一挣,沈珏睁开眼睛。他靠在仓库的铁门上,不知何时睡着了。不知现在是几点钟,仓储室内一片昏暗。
怔然与黑暗对视着,他想起来,自己在生日烛火中,许下的愿望。
“想体验一次真正的人生。”
生日是姜明星挑选的,蛋糕与烛火是梦境中的。愿望只是愿望,许下愿望的人,并没期待会有兑现的那天。
不明白是为什么。可是,他的愿望成真了。
手机在衣袋里绵长地振动,提醒他接电话。沈珏揉了揉额头,站起身来,拿出手机贴到耳边。
电话是沈恒打过来的。时间已是晚上,家里人一整天都没联系上他,还以为他早上出去以后遇到什么事了,急得不行,声音里都染上了愠怒。
“跑到哪里去了?不回消息。”
“好……好。没事就好。小褚联系不上你,来问我们。你怎么回事啊,哎。”
“下次有什么事,先说一声。”
“回来吃饭?”
“好,我让你妈妈给你留菜,你回来自己吃。”
挂掉电话,沈珏深吸一口长气,唇边弯起一个浅淡的笑。
他找回了真实。
伸手关上梦境的盒子,又看了眼旁边摆着的金唱片,他打开仓库门走了出去。附近有流浪汉对这个突然从仓库区走出来的年轻人投来异样的目光,他却不在意,反而友好地回报给对方一个笑容。
他打开手机,输入了一串记忆深处的电话号码,给那个号码发了条短信。
“宿主,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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