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旧齐的宝钞贬的只有原先十之一二了。凭借着骏马脚程快,两人大半个月的功夫就到了齐楚交界之地,身上几百两宝钞的盘缠却已然所剩无几了。
隔着一条浩瀚大江,便是东南第一的千年城池——应天府,原本是旧齐的陪都,如今成了新楚立都之处。
路上太平,应天府只还有些乱局。
两人隔着大江,被挡在了应天府北侧的广陵府。
望着滔滔大江,段征若有所思地忽然将下巴抵在了女子肩上,有些发愁不知该怎么将人好生带了去新立的匪寨。
两人同乘一骑,这一路上他都守礼守节,此时离着摊牌近了,不自觉间又露出了些锋芒。
也不知那白松的药是不是放坏了,离着三月之期就仅剩五日了,药性竟一回都未发作过。
这些时日路上也不太平,又为了省钱钞,投店时他两个都是合住一间的。为叫她放心,他还每回都用个屏风隔开,夜里洗漱换衣,决计没有越雷池一步的。
“看样子应天还得乱上数月,过不了江喽,阿姐在这广陵城中可有相识?”
这个姿势过分亲密了。
快要端午了,天气热的很,隔了层薄衫赵冉冉几乎能觉出少年胸膛处的汗意。
然而行路困苦,这一段朝夕相处的南迁之路,已经让她对身后这个暴徒放下了戒心,她自然没有忘记他杀人时的嗜血模样,只是这人,仔细算来却从未伤害过自己。
只当他是累了撒娇,顺着他的视线,她望向奔涌不息的江水和远处应天府隐约的殿宇楼阁,有些过意不去地回了句:“薛俞两家的祖宅都在邬呈,门生亲眷也都没有在广陵的。”
闻言肩上人扬眉,桃花眼微斜目光不善地从侧面打量她,手上也开始不安分起来,试着将人朝自己怀里圈了些。
若要东山再起,俞秉则的家业他务必要取到手。这女人迟迟对他不动心的话,或许他还是得绑了人自取。
正盘算间,头顶却被人轻轻拍抚了下:“小征,不必再冒险送我过江,广陵既然太平,咱们便暂且留下,银钱的事我自有办法的。”
薄纱顺着腕子滑落了些,一段玉臂横过他耳侧,轻抚发顶时语意温吞和暖。
晨曦遍撒,他甚至能看清那一截皓腕下隐约细弱的青色血脉。
也不知是触动了什么,这场景穿越十余年的时光,似一下将他又拉回了年幼之时。
少年蹙眉,一把握上了她的手,这么细弱的腕子他只需稍稍用力,顷刻就能折断。
“男人的头可摸不得。”他撇嘴埋怨了句,也就放开了她的手,后仰起身将先前的筹谋暂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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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侥幸避过了战火,城内市井酒馆依旧歌舞升平,沿着数百年的运河岸,车辙往来人牲接踵,妇人们临河捣衣,人们议论最多的倒并非是当今时局,而是今早市集上米面菜肉又涨了几钱。
运河悠悠,在城北支流的一处僻静地,赵冉冉立在所单进狭小的老屋前,看着檐下密结的蛛网,一时睹物思人感慨万千。
“破旧是破旧了些,屋梁上得算稳当。”段征栓了马,便着手在院子内外拾掇起来。
留神到身后人的神色不对,扯下顶破蚊帐,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不是没有故旧?这处是何人所住?”
“是一位远亲儿时的故居罢了。”
俞家败落后,为怕先帝降罪,漕运也放了应天内外的铺面也都典卖尽了。这一处偏巷老屋原是表兄俞九尘幼年与母亲所居,因上一辈的夺产的龃龉,那时候表兄未得功名,几乎连本家的门都进不得。
七年前,表兄年十五中举,恰逢她外祖母俞念嫱从道观里回来,十二岁的赵冉冉寄住别院,难得挣脱了庶母的监管,由她外祖母带着游历广陵城,机缘巧合地来过此地。
这一桩旧缘,她自然是不会说与他听的。
屋子的陈设同当年没大变动,桌上的灰也并不太厚,看情形应当也就是大半年未曾住人了。算起来,表兄去岁秋天来京应试后,便一直是由她父亲提供的住处,中第发迹后当是没再回来过。
四方的小院,一溜朝南的砖瓦房,正中一间堂屋连同屋后小河。
堂屋里不过是两张椅子一张桌案并一架不高的五斗橱,里头整齐地码放着些粗瓷碗筷,这是他母子平日用饭之处。
堂屋隔开左右两间正屋,西侧屋子是他娘所居,赵冉冉缓步朝右,推开了东侧屋的槅门,便是俞九尘平日寝读之处。
一张床一方清漆木案并一把圆凳,便是这样简单的布置,也已经比当年寒素到睡竹塌要好上数倍了。
屋子里空旷,她便一眼就瞧见了墙角处垂立的七弦琴。
上前揭开罩布,赵冉冉禁不住怔松,这把混沌式是他开蒙时便用的。
那年乳娘陪她来坐客,一口指着这琴,便鄙夷地说是简直可以当柴去烧了。
乳娘戚氏跟着主家金玉里养大,嘴上有些刻薄,待她却极是维护的。
那日她走后,便谴人寻遍广陵应天,觅了把前朝的名琴并一沓钱钞藏于琴头凤眼处。
后来表兄退了钱钞,只是缄默着收了名琴。
那把枯木名琴样式简素,余韵悠长,两个月前他高中及第,曾于鹿鸣宴应先帝之邀当众抚过。
她跟着父亲赴宴,在帷幕后听过。
诸艺之中,她承父慧单只最擅琴艺,而俞九尘苦读无暇,实则比她要逊色不少。
往事历历,她指尖一抹,七弦散音干涩,只是琴面被主人养护的好,用山水泼墨的布套裹的细致,丝弦上连灰都不曾落下一点。
“东西都齐全,你那故旧何时还回吗?”
段征循声而至进了东屋,见她坐在圆凳上抱着个尺长的木块,他有些不解地过去催道:“抱着这东西作甚,阿姐若累了,不如先床上歇歇去。”
说着他快步就要去收拾东侧的床榻,回头时才瞧清楚,那块尺长的东西,上头还绷着几条丝弦。
山寨里也请过几回戏班子,段征每回必去听,他面上冷清心里却喜欢那些吹拉弹唱的热闹,便自诩比兄弟们多认识几个乐器,然而这一把他也从未见过。
“塌上都是书,莫要翻乱了。”见他就要一把掀了床罩,赵冉冉不假思索抱着琴起身就疾步过去。
少年狐疑着倒是放轻了手脚,将两侧蚊帐绑好了,果然发现床上用各色粗布缝成一大块,包着方砖似的一块块的,整齐地码放在里侧。
拆开一个粗布角,倒真是成沓的书册,高高地垒了大半张床,让这本就窄小的睡塌几乎翻身都困难了。
“同书一道睡觉,哪来的文痴……”语音渐轻骤断,他反应过来本想问她如何知道的,转念一想,背着身子眉宇间阴郁一闪而过。
掸了掸粗布上的灰,少年转身笑说:“还算省事,阿姐你只管歇着,我把这起子书册垒去墙角,再拆了布套去井边一过,等咱赶个晚市回来怕就该干透了。”
望了会儿窄小的床榻,赵冉冉放了琴只回道:“我也不累,如何能叫你一人做这些,这处屋子你便别管了。”
段征没说什么,应了一声便自去收拾堂屋西厢。
两个人合力粗细分工着,一个时辰后,便将屋子里里外外都差不多拾掇了个干净。
时近巳末,看着少年从木盆里一件件撩起水淋淋的被单布罩,赵冉冉抹了把头上的汗,从树底下的小马扎上站起,过去与他接手。
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烤着庭院里热气蒸腾。
才抖开两下,仰开手正要朝衣杆上挂时,忽的一阵眩晕袭来,手上一松,步履不稳得就朝一侧几步歪去。
“小心!”被罩落地,她却被人安然接了,段征一手圈着一手去探她额头,“也没发烧啊。”
他皱眉想了想又问:“可是饿的?”
红着脸点了点头,她试着抵开些人,望了眼地上脏了的被罩氖然道:“吃不惯早上的饼子……晚上我睡这方,就不劳你再洗了。”
鼻尖隐约有微香传来,少年借故又将人揽得近了些,继而横抱着就朝厨房去了。
“这么热的天,也是我疏忽了。”
还不待她嘤声推辞,他长腿迈过不大的庭院,两步就将人放在了厨房跛脚的方木凳子上。
舀水兑温,一杯红糖水就被端到了她眼前的老旧圆桌前。
“喝了这个一会儿就能缓过来,等我外头再过一遍被罩晾好,咱们就去街市上吃些好的。”
红糖水微温偏热,只是甜的有些腻人,她勉强喝下小半碗后,才歇了片刻功夫,他就把外头的活做完了,跨进门来一面问她可好些了,一面接过半碗糖水仰头就给喝尽了。
这个吃她剩食的毛病,饶是赵冉冉说了许多回,他只还是照做不误。
节衣惜食的习惯似是烙在了他魂魄深处,起先她还觉着事涉男女大防,总是这般行事颇为不妥,一路颠簸南下见多了人间的离乱苦事,也就渐渐适应了下来。
糖水迅速让她手足升温,脑袋也没了先前的晕眩,两人将身上的钱物搜罗了一番,一共还剩下一张百两的宝钞,几块值七八两的散碎银子,并两吊铜钱。
带上所有钱钞后,段征解下佩刀只藏了匕首袖箭,便同她一道去了南边最近的市集。
俞九尘的旧居虽简素僻静,只是出门还算方便,沿着运河支流朝南,只需步行二刻功夫,就到了北城最大的商贾云集之处。
正午时分,鳞次比节的酒家客舍顺着河岸排列,水色映照着一扇扇敞开的菱窗,各种咸的甜的食物的香气飘散而出。
早市卖菜的摊子却零散不多了,一个鱼贩子收齐整空竹篓子,抱起面前一木盆莼菜正欲归家。
莼菜恰是新采的,碧绿鲜嫩地浮着。赵冉冉忙上前看了看,用一口颇为纯正的吴语问他:“阿耶,侬这点子莼菜卖几个铜钿呀?”
头发花白的老鱼贩见生意来了,忙放下木盆子,笑眯眯地伸了两个指头:“剩了这么点子,妹妹阿是全要了,两吊钱俱捏去好。”
老汉应当是附近村落的渔民,口音里南边放言极重,段征听不完全,只是在听懂数目后从袖里摸出那张百两的宝钞。
哪知鱼叟见了宝钞连连摆手,示意绝不收这纸钞,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堆。
赵冉冉听完面露愁容,当即就同鱼叟客气地说不要了。
这一点只够配汤的莼菜,大乱之前便是在京中也不过七八文钱,而今足足贵了三十倍之多。
看着她转身就走,段征却在后头掏了两吊钱,让那鱼叟沥水封好,才疾步跟了上去。
“若那老汉没有蒙人,靠咱这点钱,只怕撑不了几日了。”原以为还得陪着多作几日戏的,看来有些事还是得提前做了。
才将油纸封揶进衣带,正想着何时何地如何翻脸时,他却听得身侧女子忽然沉声说了句:
“出城吧,先陪我去趟观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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