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宵露冷,赵冉冉踮着脚依次过了两道院门时,东厢里静悄悄的,似乎还有人浅淡的酣眠声传出。
有薛嬷嬷一家同行,她只是在老树下略顿片刻,头也不回地踮着脚离开了。
等阖了院门,赵冉冉放下心去,沿着土路一路朝村东头小跑而去。
为怕同京城里的人遇着,他们特意选了条朝东的远路。从顺天府南下的三条主路里,这是最费时走的人也最少的路。要从桃源村一路向东,过上百余里山坳密林,到的直隶最靠海的一座小县,而后再折回朝南,约莫要赶整两月的路。
薛嬷嬷家到底有些财力,竟是寻了一驴一马两车同行。
马是武备要物,普通百姓和平时期都找不来一匹的,也不知换这辆马车费了多少钱去。
前头一匹老马拉着四人的细软吃用,赵吉夫妇赶着。
后头则用了头毛驴,一乘轻便轿厢,单拉她两个姑娘。
自从那日张家打杀上门后,因着赵冉冉在旁勉强调解了,赵筱晴态度骤转,一面还沉浸在张秀才暴毙的恐惧里,一面对着车内人也有些氖然。
车马一动,赵冉冉见她尴尬颓丧,一时也就将前儿的不快放了,叹了口气主动去拉她手安抚。
小姑娘当即眼一红,一屁股挨过来并坐了,竟是哀哀哭了起来,哪里还有平日分毫的泼辣劲了。
单被她这一哭,赵冉冉目色更柔,连最后一点伤怀不愉也都爽利抛了。
车马笃笃连着跑了五日,经了三四个村落,四个人吃喝起居都在车上。赵筱晴还算体健,见她身子乏困,一路姐姐长姐姐短的,只是悉心照顾着。
对于她原本院子里的少年,两人只是颇有默契的谁也没有提起。
总归是身娇体贵的闺秀,赵冉冉其实早就受不得赶路的辛苦了,只是嘴上不说,盼着能早些适应了。
这一日才卯初行了二刻,前头山坳一侧遥遥就瞧见个客栈。
土路上竖着块石碑刻着【百里集镇】,客栈却几乎是孤零零立着,两旁也就是四五户人家,已经有支了棚子的茶摊开了张。
“下一个村要行五十里咧,大小姐身子不好,咱就这儿多歇几日?”
“拖累嬷嬷,也就是头几日有些泛晕,采买些吃食,也不必歇的。”
晨间的集镇山岚阵阵,赵冉冉跳下车来,举目看了远山,鼻尖有花香浮动。
这样一派无人静谧的仲春山景,本该是沁人心神的,或许是冥冥中的不可言说,她看着那几间冷清的客栈土屋,心里头莫名不安起来。
眼下不是集镇开市的日子,这一处称得上是人迹罕至。
茶棚里一个汉子躬着腰,细脚伶仃地往茶壶倒滚水,一双眼睛有意无意地瞟过来。
茶水溢出,赵冉冉忙后退些,借了面纱的掩盖小声道:“才卯时也歇不着的,还是采买些吃食就走吧?”
他们四人中,唯一的男子便是赵吉这个老汉,又带着一车细软,实在该小心些为好。
一旁的赵筱晴也反应过来,躲在爹娘身后附和两句,然而赵吉只是笑着摇头,打定主意非要在此调整歇息两日。
薛嬷嬷按下女儿,上前拉过赵冉冉,拍着胳膊也说:“大小姐只管好生朝塌上歇两日,你赵叔又不是第一回来此处了。”
被两个年长的劝着,赵冉冉再朝茶棚看一眼,那瘦长个的伙计也没那么奇怪了,她身上骨头都实在要被山路颠的散了架,也就依言跟了入店。
到了客栈,薛嬷嬷执意定了一间上房单给赵冉冉住。
她本也不愿这样破费,然而想起还有月余药性的残留,倒是没有再推辞。
路上劳顿少食媚药不发作,可若是歇下调养了,说不好又会如何呢。
乡野小店,简单吃了些粗食后,挨了枕头她便睡了过去。
只是梦里头影影绰绰的,像是被罩在热气氤氲的雾气里,拼了命想要走出这片雾沼,最后听得一人熟悉的微凉嗓音,少年一边唤她‘阿姐’,一面提刀朝她逼近……
噩梦骤醒,便听得外头吵嚷,似是店小二在呼喝斥责什么人。
“哪里来的叫花,客栈空了几间房关你何事!”
“有手有脚这么大个人,混的一文钱也无,怎么有脸来白吃白住。”
等赵冉冉从木梯上下来时,俯首正对上方才梦中人。
只是少年衣衫脏乱,身上佩刀匕首一样也无,脸上甚至还刮破了好几个口子。
往常神采奕奕的桃花眼里,此刻连血丝都看得见的,眼下阴翳浓重,看模样还真个跟逃荒的毫无二致。
本是私下抛了他还有些忐忑的,如今乍见他这副模样,赵冉冉驻足在木梯转角,先是愕然继而犹疑起来。
随着两个店伙计的斥骂,薛嬷嬷一家也很快起身出来察看,认出来人后,夫妇两个暗自对望了眼,俱是皱了眉头。
而赵筱晴因着早先撞见的事,本是对他有两分倾慕,此时见他落魄也就只余讥讽鄙夷。
“一个大男人跟个粘豆包似的跟着,穷酸样。”
薛嬷嬷狠狠拄了女儿一下,却见那段征只是略瞥他们一眼,就将目光移了上去。
“阿姐……我路上遭了劫。”
伙计顺着他的视线看上去,语气顿时转变:“客官识得这一位,食宿可是算一处?”
一时间,众人都抬头朝她看。
赵冉冉朝他光着的脚边望了眼,顿了片刻后,沉默着摇了摇头,径直转身就朝楼上走了。
在她身后,薛嬷嬷自然不会多管闲事,在两个伙计赶人的呼喝声中,老掌柜的倒是心善,开口说了句:“罢了罢了,后院柴房空着,小兄弟若不嫌弃,与我劈两日柴吧。”
话音一落,少年忙红着眼就要拜谢,被那老掌柜扶了,垂了头拐着腿一言不发地也就朝柴房去了。
听得他语意衰弱,赵冉冉慢了拍,只是蹙了下眉尖就径直关了房门。
若说旁人看不出也还罢了,然而她同他朝夕相处,从城破到而今,箭雨下亡命,密林中搏兽……她清楚他的本事手段,又岂会遭劫沦落?
这样拙劣不合情理的演技,又给谁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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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后戌时末,本是该安寝之际,可赵冉冉睡的多了,又兼心中有事,便起身点了灯。
客栈一共环形四层,大小也有五十余间屋子,上房都在四楼,集镇开时人满为患能住上百余号人,这两日却是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一行也就寥寥数人罢了。
支起木窗朝外看时,远近山麓起伏着,林深树密黑黝黝的,今夜无月,万千繁星缀连闪烁,虽则绚丽只照不亮人间分毫。
他究竟想干什么呢?难不成就是看她心软好欺?
说起来,也的确是欠人家酬谢还未还的。
赵冉冉倚窗静立着,正神游间,扣门声响了。
“大小姐歇下了吗?”
是薛嬷嬷来了。
她赶忙过去应门,连面纱都没有带上,见是给自己送百合莲子粥的,赵冉冉难得甜甜一笑,谢过了她。
哪知薛嬷嬷瞥过她,一团和气的脸上似踌躇了下,捏着碗沿补了句:“粥水过甜了,大小姐尝两口不要贪食了。”
阖上门后,她将百合粥放了,卸了笑意,只是边舀着浮沉的莲子玩,边又思索起楼下人来。
看他那样子,许是晓行夜宿多少天没安枕了,不像作假。
也不知赤足行路,会有多疼。
装可怜不也为戏耍她嘛,可她又不是傻子,哪里那么好骗。
百合粥软糯香甜,让她莫名想起了在尚书府里吃的宵夜,遂舀起半勺,浅浅尝了尝。
出人意料的,味道竟不比她在府中吃的逊色多少。
又连着吃了两口,桌案前的女子忽的脸上骤变,‘镗’的一下丢开了瓷勺。
以段征的聪明机警,难道不清楚这样是骗不了她的吗?
既然知道哄骗不了她,那他何故多此一举,还是说……
还是说,他想要欺瞒的原本就不是她!
看着桌上这碗色香味几乎复刻的百合莲子粥,赵冉冉骇得立刻起了身。
窗外起伏的山峦此刻就如鬼影般压着她,直觉出危险后,她两下披好衣衫面纱,连细软都不及收拾,掩开条门缝就朝外奔命去了。
到了客栈大堂后,只是犹豫一瞬,她便朝柴房寻去。
在瞧见柴房空着无人后,一颗心才彻底乱了起来,也没敢多耽搁猜想,赵冉冉摸着黑就朝马厩蹑足而去。
不过是才拉住老马的缰绳,院子内外便赫然被数个火把照亮,在看清了赵吉夫妇漠然的脸后,赵冉冉身子一软,顺着马儿就瘫坐下去。
“对不住了大小姐,是月仪小姐,她闹着要见您呢。”
薛嬷嬷才说完,领头一个黑衣人沉声反驳:“二小姐不晓事,夫人给我等的令,就地格杀取一只手作信物即可。”
说罢,十余个黑衣人围着,也不同赵吉夫妇理论,看着先前说话的那人,拔剑就朝马厩里的人走去。
生死一线间,黑衣人顿住又兀自说了句:“太痛快不好,尔等都与我作个见证。”
言罢剑锋一转,压着刃极浅地朝她肩头划过。
右肩处剧痛袭来,赵冉冉手脚没力气,倒在地上伸长了手,只是怎么也再够不着缰绳了。
第二剑朝后腰划来时,她惊惧异常得终是喊出了声。
迎面而来的却是喷涌的血柱,将她周身都洒遍了,浸透过面纱下,右颊罕见的有些麻痒。
再睁眼时,领头的黑衣人维持着举剑的姿势,只是身首异处着,头颅亦不知了去向。
腰间被人勾了,她眉睫颤动地刚想开口时,已然是凌空腾起。
转眼她被人抱到了客栈老槐的树丫间,段征手一松发现她的无力后,眸中闪过诧异。
只是他想也不想的,解了自个儿外袍,三两下就将她绑在了树干上。
“自己抱紧些,掉下去可别找我索命。”
又来回重重扯了两下,对上她惊骇异常的眉眼,他凑上前疯子般的笑了下:
“一顿饭的功夫,怕的话就阖眼。”
说罢,转过身朝树冠另一边又喊了:“冯六爷,看好我的人!”
而后长刀出鞘,他冷着脸一一打量过树下众人,纵身就朝正中的一人跃去。
……
短短一刻内,她果然只是看了第一眼就不敢再看。耳边除了风声刀剑相交声,就只有钝器入肉的闷哼。
怕都是桂氏一族军中寻来的好手,便是身死时也断没有惨呼的。
直到树冠边一直守着他的男人低呼着一并跃了下去,她以为他终是挡不得,睁开眼时,却望进一双冷意充斥的眸子。
血水从他发间滴落,扑烁着挂满了眉睫,随着他眼睛眨动,血帘子一般沿鸦睫不住倾泻。
树底下马儿一阵嘶鸣,段征甩开一头血肉,望着乘马而去的三人,语调淡漠中充斥着杀意:“替我抓活的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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