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1 章 寻愿
不知从何而起的白雾从四面八方涌来,两人脚下的波纹越泛越大,从深海处涌上一股黑流,如同巨兽之口将她们吞噬!
事出突然,不待两人有所反应,脚下水流便忽然向下一陷。洛元秋先被拖进水流中,登时失去了平衡向水中栽去。景澜也顾不得上其他了,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失声道:“师姐!”
水如游蛇,洛元秋感觉自己的脚踝被用力缠住,拼尽全力也动弹不得,手中青光当即一闪劈向水中,却似泥牛入海,对水毫无作用。
看着景澜苍白的脸色,此时洛元秋还能分心笑道:“还是你原来的样子更好看。”
景澜咬牙切齿道:“闭嘴!把另一只手给我!”
她刚说完,一道水流从身后袭来,从腰腹横过,绳索般飞快将她束缚住。在这强大力量的拉扯下,两人互握的手慢慢分离。
洛元秋仰头望向天空,星辰流动的轨迹倒映在她眼中,广阔的星河静谧如常,却有千万流星从天中向大海坠落,海面浪花高涨而起,在星辰光辉中犹如千层银雪,一时光芒如雨纷纷撒向海面,那一幕极其震撼,有如幻梦一般。
景澜怒吼:“师姐,抓紧我!”
洛元秋注视着景澜的双眼,攥紧她的手渐渐滑脱,指尖分离。没入海水中的最后一刻,她的内心平静无比,对景澜说:“不管身处何时何地,我都会找到你。因为你在我心中留下了一道痕迹,除非我魂消身陨,它都会一直在我心中……永远都不会被抹去。”
景澜眼瞳深处有一丝金芒流转,眼睁睁看着彼此交握的手被分开——
“师姐!”
黑流疯狂转动起来,海面涌起巨浪,嘶吼着向天空冲去。二人所在之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水流死死缠绕住她们的双腿,裹挟着她们朝大海深处而去!
海水中明亮如昼,繁星犹如上浮的气泡,从漆黑的海底慢慢升起。星辰的力量在海水中来回冲撞,海水激荡起伏,水中灵力的流向一时混乱到了极点。
洛元秋被卷入漩涡中,眼前天旋地转,再也看不见景澜的身影。随着漩涡疯狂乱转,时不时与紊乱的水流撞上,数股力量交织,耳畔激流轰鸣阵阵,她只觉得身体仿佛都要被撕裂开来。威压之下四肢像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即便如此,她依然竭尽全力想突破漩涡,哪怕胸膛中气息即将耗尽,眼睛早已看不清前方景象,却固执地朝着景澜可能所在的方向游去。
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那么怕黑,怎能让她孤身一人落入这茫茫深海中?
好不容易到达漩涡最外围,洛元秋再如何努力都无法冲破那层清透的水壁。意识逐渐涣散,波光朦胧,她身不由己随着海浪飘浮,最后怀揣着不甘闭上眼向海底沉去。
就在此时,一道金光从她胸膛中迸发出,转眼之间就驱散了黑暗,四方震荡不休的海水亦随之一静。
瞬息间咆哮的海浪,怒涨的海潮,回转沉浮的星辰光辉,都在这一息之间完全静止了下来。洛元秋不断向海中沉去,恍惚中她看见头顶幽蓝色的水光沉沉浮浮,交织成瑰丽的色彩。她的身躯分明是朝着海中沉去的,但神魂却如水中泡沫,与躯体分离,跟随着星辰上升起,向着云端飘去。
她看到了夜色下无边无际的大海。
星辰运转的轨迹在她眼中无比清晰,于是她看见了在星夜之下,观星而望的那四人各自的命运。
海中一夜之后,圣女就此离开中土,前往海外寻求新的机缘,为密教留下一丝火种。而卫曦也如约而至,接走了古越遗民,将他们托付给了圣女。于是何依就此与应常怀分别,带领族人归入茫茫无际的海涛中,远渡重洋,去往传说中避世仙境瀛洲岛。
碧海蓝天,波涛深远,她们此番别过,再无相见之日。
赵郅灵也告别老师,带着掌教所需之物返还陈国,与应常怀携手同行,一如来时。
岂料陈国伐真,宋境再度锁闭。二人自和月国绕行,途经边关之时,遭遇神风观无名伏击。应常怀为救赵郅灵身负重伤,千钧一发之际,赵郅灵不顾圣女嘱咐,取出古镜斩杀无名首领,破围而出,历经艰难险阻,终于返还故国。
赵郅灵也由此进入镜中幻境,神魂几经磨炼,日日如坠炼狱,痛苦不堪,却因祸得福,自行领悟到神魂精进之法,意外从心魂之中修出了神魂剑。
而应常怀也返还启国,向谋害师父曲善及追杀自己的承天宗长老们讨要一个公道。
那日阴山大雪遮天蔽日,她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这一切如浮光掠影般从洛元秋眼前闪过,预知旁人命运却无力改变这一事实,则让她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但无论是应常怀还是赵郅灵,她们都有各自的路要走。过去发生的事结局已经注定,即便想扭转她们的遭遇,自己不过是个千载后的旁观之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那迷蒙雾气之中,再也不见两人身影。洛元秋轻轻一叹,转身想要寻找起景澜的下落,却被一股力量从高处强拉下。白云蓝天散如浮花,无数景象自她眼前飞掠而过,最后停留在某处,她看见一头灰牛载着一人向大海走去。
那人头戴草帽,竟然是多时未见的谭一行!
灰牛轻松渡过海中迷雾所布下的法阵,潜至深海,在沧浪之下,来到了传说中覆灭于浪涛的古越国。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一路轻轻松松便到了归剑谷前。望着那水波下的兵器,一人一牛正要试探着继续前行,立刻被人喝止住了。
让洛元秋颇感奇怪的是,来人不是卫曦,而是一个俊秀的蓝衣青年。他神情倨傲,言语间十分无礼,丝毫未把这陌生少女放在眼里,并要她马上滚出此地。
随后他毫无意外和谭一行动起手来,结果不言而喻,不过片刻功夫,他就败在驭兽师的手下,被灰牛一蹄踹向渊谷。
紧要关头,卫曦终于出现制止二人,呵斥那蓝衣青年,命他回去闭关思过。向谭一行问明来意,得知对方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不是特地打上门来,卫曦便请她入北冥一游,带她远观明宫与白塔。
在此期间两人相谈甚欢,谭一行留下驭兽之法与一块兽牌后离开北冥,继续远游,不知所踪。
一日卫曦离开北冥,朝着那夜星辰坠下的方向一路前行,来到了魏国。
她在魏境外的一处古迹前站立良久,两山相倾的狭窄交界之地昏暗潮湿,绿藤从高处垂下,任谁也想不到,在这缝隙之间,居然会有座已经坍塌的庙宇。那断瓦残恒间一座孤碑独立,带着荒凉的意味,在晨风里无言诉说着兴衰荣辱。她抬手拂去碑上尘土,无声一叹,在漫漫日光中向前路走去。
起先她只靠走,后来经过林间遇到了一群野鹿,驯服了其中那头毛色最为鲜亮的牝鹿,便以此为坐骑,慢悠悠地进了魏国边境。
此时距离陈国使团来访已过去了七年,这七年间,陈国南下伐真,大败真军于安成关前,真国从此节节败退,半壁江山被陈国收入囊中。
当世强国互伐,连年征战不休,血流成河,千里沃壤化为焦土,百姓流离失所。但这一切对于在滨海之畔的魏国来说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此刻让魏王最为烦恼的,是代王那愈发难以满足的胃口。魏国向代国上贡的数量逐年翻增,代王却愈发贪婪无止境地索求。
接连数年的秋灾令国中粮食连连欠收,本不充盈的国库更是捉襟见肘。纵然是如此,魏王仍不惜花费重金大兴土木修建聆音台,聚国中琴师于此,供其享乐,维持着歌舞升平的假象。
卫曦骑鹿来到国都绛城外,适逢魏王发布诏令,要将六国琴师都召集于此一较高下。若有极擅乐音者,即可入宫面见君王,赐予千金。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时国都中人人争相习琴,妄图凭此跻身贵族。
卫曦经过一处村庄,村里的孩童拿着几块木头追逐嬉戏。草屋之中,几名斫琴人正在制琴,学徒们在屋外为琴胎上漆。不远处传一座青瓦小院里传来泠泠琴音,其中夹杂着几声古怪的颤音,显然是有人在此传授琴艺。
卫曦来到窗前,见屋中一群少年人正在苦学琴,琴师离开座位,挨个指正少年们的指法。她看了几眼刚要离开,屋中又传来争执声,一个少年冲出院子,怒不可遏道:“要是我出人头地,绝不会是因为这把琴!”说完恶狠狠把琴朝地上一砸,弦断音裂,扬长而去。
他走后,卫曦上前捡起那把蕉叶琴,只见琴身多了一道裂痕,七弦中已断三弦。她信手一拨,忽觉有趣,抱着破琴骑着鹿离开了。
又是一年春时,处处繁花盛放。卫曦从林中走过,各色各异的花在她身后交汇融合成一条艳丽的河流,于灿烂春日中尽吐芬芳。她用一根布条蒙住眼睛,抱着琴,混在清晨入城的人群里,像随处可见的潦倒琴师,轻易便进入了绛城。
这一路上她时不时停下来,拨弄那只剩四根弦的古琴。弦音断断续续,听着十分勉强。有人见她是个盲眼琴师,便悄悄跟在她身后想去捉弄她。卫曦仿佛并未察觉到,依然调着弦的松紧,反复辨别弦声细微的变化。到得河流前,那鹿纵身一跃便到了对岸,跟在她身后的人却猝不及防落入水中。
牝鹿载着她穿街入巷,如入无人之境。像她这样因为魏王诏令来到国都的琴师不在少数,他们大多穷困不堪,除琴之外身无长处,都想着来绛城碰碰运气,若能有幸被国君青睐,便能摆脱现状,一举成为人上人。
卫曦避开人群,专心致志调着弦,牝鹿带她来到绛城最外边的一片蓬屋前。住在此处的都是穷苦百姓,衣衫褴褛,靠着几亩薄田与林中野果勉强度日。
那哭闹声、叫嚷声、啜泣声、咒骂声,低语声在她耳边谱成另一首曲子。她对此并不陌生。人世间的离合悲欢正如这古琴首尾两端,看似毫不相干,其实皆出于一处;而无常的世事就像弦上乐音的种种变化,此一时彼一时,最后都殊途同归。
一间蓬屋里传来孩童微弱的哭声,哄着孩子的妇人或许是精疲力尽,便出言恐吓要把他扔进海中,去喂那海里的怪物。
卫曦听罢笑了笑,在鹿背上独屈一膝,横琴其上,轻轻一拨——
如细雨润物,浮花入浪,那曲音柔和轻盈,像清风掠过叶梢,使人想起静夜下洒满月光的大海。
这蓬屋附近的人听在耳里,好似落入了乐声编织出的甜美梦境,忘却了现世的苦痛与烦闷,渐渐想起这一生中最为快活的事来。
一时间小儿啼止,人声尽消。所有人都沉醉在这首曲子当中,如痴如醉。但那琴声却像飘落在掌心的雪花,还未细细品味,就先消融在了手中。
夕光飞散,不知不觉到了黄昏时分。漫天云霞温柔敛去,琴声慢慢消失,住在蓬屋里的人们才探身出来张望,那盲眼琴师却早已经失去了踪影.
自那日以后,绛城中便流传起盲眼琴师的传闻。
据说她一身黑衣,常骑着一头鹿,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最让人惊奇的是她手中那把破琴,琴上只得四根弦,却能弹奏出美妙的曲子,闻者皆如聆天音,痴迷沉醉其中,难以自拔。亲耳听过的人都说,哪怕是宫中国君最为宠爱的琴师,也无法弹奏出这样动听的乐音来。
此事传至宫廷,魏王对此将信将疑,便命人搜寻这盲眼琴师的下落。
有那居心不良之人,故意换上一身黑衣,蒙上眼睛,冒充那位盲眼琴师以博上意。侍卫们在城中搜寻多日,分不清他们谁才是真正的盲眼琴师,只得将所有人都带走入宫去见魏王。GgDown8
魏王让他们当面弹奏曲子,不少人就先露了马脚。因蒙着双眼看不见东西,不少人连首完整的曲子都弹不出来。仅有几个勉强能弹完,却和传闻中的天音相差甚远。魏王恼羞成怒,深觉自己受到了愚弄,便将他们都赶出了国都,流放到荒岛上。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国中虽偶尔还有盲眼琴师的传闻,但人人听了都一笑了之,将它当作一个笑话。而魏王遭此戏弄,在宫中大发雷霆,驱逐了不少在聆音台滥竽充数的琴师,更严令百姓谈及此事。
卫曦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她背着琴离开国都,一路走走停停,有时遇见村子便在此借宿,离开前弹奏一首曲子作为答谢。这就样漫无目的行走了数月,最后她又回到了绛城。这时魏王又颁布了新的诏令,他命人把一卷琴谱抄录下来张贴在城中,如有人能将这残缺的琴谱补上,不但赏以万金,更可封为大司成。
不少琴师坐在告示边抄录了谱子回去苦苦钻研,以希冀凭此晋身。卫曦蒙着双眼,自然看不见那琴谱,只是从城墙下经过时听人议论纷纷。她对此并不好奇,骑着鹿在王城中穿行,偶尔停下脚步,指间夹着一枚白棋,像在辨别方向,寻找着什么。
她在城中徘徊了数日,最后来到了碑林。那日天阴将雨,碑林中幽暗昏朦,鸟声空灵。古碑多日遭雨冲刷,碑身已生出点点青苔,字迹几不可辨。
卫曦在一座无字碑前静立片刻,耳尖微动,忽然听见树林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琴音。也不知那是什么曲子,时高时低,断断续续难以续连,听着十分刺耳。
卫曦闻声却直奔小径而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一座院子前。此时花季方过不久,院墙下深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她放鹿去吃草,背着琴径自推开院门走了进去,
那原本从屋中传来的琴音蓦然一止,卫曦道:“错了。”
她在庭中盘膝而坐,横琴于膝头,道:“虽不知你是从何得来的琴谱,但残缺之处未免也太多。”言罢双手按弦,也不等屋中人作答便自顾自弹了起来。
未过多时天空飘起雨丝,风如惊潮瞬息即至。那琴音时如静水沉波,又似白浪击空。随着曲音渐快渐高,仿佛身居高崖近观海潮,但见海浪高涨,在激荡中扑向崖岸,飞溅而起的浪花犹如碎玉白雪。惊心动魄之余,抬头望向高天流云,鸥鸟盘旋于空,又是令一种空明心境。
这曲子不长,卫曦按弦收音,屋中人过了片刻才道:“这琴曲叫什么,是何人所做?”
卫曦道:“此曲名为碧海潮生,谱曲之人为我一亲长,业已离世多年。”
她抱着琴向门外走去,仿佛只是兴致偶来,到此闲弹一曲,并无他意。行至门外,召回牡鹿,身后传来脚步声。卫曦摸了摸鹿正要离去,一个声音传来:“你的东西掉了。”
她回过身,说话那人一身素衣,手中夹着一枚白色棋子,道:“原来你就是传闻中骑鹿的盲眼琴师,果然名不虚传。”
卫曦低头从她手里接过棋子,按在掌心间,复又摊开手。她冥冥中似有所感,故而稍有迟疑,未立刻离去,沉默半晌方道:
“你是谁?”.
九月初七,聆音台。
那琴曲迅捷如雷霆,尾音去而不绝,回荡在琴台之下,久久未止。
花枝摇曳,在月光下纷落如雪。围绕在琴台两侧的琴师们仿佛斗败的公鸡,头几乎要垂到琴上去。更有甚者狂怒而起,将琴砸得四分五裂,七弦尽断,扬长而去;也有那抱琴嚎啕恸哭者,脱下衣袍后一步三望,离开聆音台。
余下的人都紧盯着琴台上的盲眼琴师,她手中那把琴并非名贵之物,也不是当世罕见的珍品。琴身已有裂痕,琴弦更是只剩下了四根,任谁也不会相信,这几如天音般的曲音,竟是由这样一把破琴奏出的。
台上鸦雀无声,琴师们都有些失魂落魄,人人都知道,或许过了今日,这聆音台中只有一个琴师了。
魏王神色痴迷,似沉醉在琴声中不能自拔,过了许久才仿佛回过神来,道:“很好,你赢了,你想要什么?”
四日前,这名盲眼琴师骑着鹿忽然出现在城墙附近,揭下了魏王的诏令,直入聆音台,当时魏王为避政事,躲到聆音台来欣赏一首新谱的琴曲,听闻此事想起从前被欺骗的经历,心中怒火顿起,正要喊人来把那行骗之人砍了,那蒙眼琴师却出现在他面前,声称自己不要千金赏赐,也无需进官加爵,愿意将这古琴谱送给魏王。
魏王如何肯信,他自以为聆音台聚集六国琴师,填补一本古琴谱自然不在话下。没想到半年过去了,竟无一人能补齐缺处,他不免怏怏不乐,深感失了颜面。加上新曲常有,便渐渐忘了此事。
忽闻有人揭榜而来,他不禁有些好奇,猝不及防见到这琴师之后,他发现此人背着一把破琴,更是认定这是个骗子无疑。
盲眼琴师却说这聆音台里所有的琴师加起来也不如自己,她与魏王打赌,倘若她赢了,那琴谱她依然会奉上,但魏王需答应她一件事;若是她输了,自当由魏王处置,是生是死绝无怨言。
于是四日之后,魏王召集聆音台里的所有琴师至此,要与盲眼琴师一较高下。
自那琴曲奏响的一瞬胜负已然分晓,果然如盲眼琴师所言,这聆音台中所有的琴师都不是她的对手。
此时琴师站在月光下的花影中,从怀中取出一物道:“这琴谱还是送给你们罢,若能有人能将此曲流传后世,才不负谱就此曲之人的心血。”
她淡淡道:“至于赌约,等我想好以后,我自然会来找陛下……陛下一诺千金,切记莫要食言。”.
神魂飘荡不知归处,仿佛既无来也无去。思绪飘忽如转蓬,诸念即生即散,如一滴水落入海中,再无踪迹可寻。
洛元秋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无数景象,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谁,究竟在何处。等她终于想起那琴师是何许人,自己来此的目的,便犹如在黑暗中抓到一点微光,终于从一团混沌中寻着了自我,将一切都回想起来了。
此刻她站在树下,望着飘飘扬扬的落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如今在哪里?
还未等她理清来龙去脉,数名宫女匆忙而来,领头之人与她相撞,洛元秋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她穿过自己身体,形如无物一般。
洛元秋难以置信,伸手去接飘落的叶子,那落叶却穿过了她的掌心,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还是能触碰到自己身体的,不由有些疑惑,心想难道自己现在就和那影子一样,所以旁人才看不见?
这般想着,她向着人声所在处走去,就看见在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下,一身黑衣的盲眼琴师静坐在满地黄叶间抚琴。此时月光清亮,从叶片缝隙间斜落而下,如一地清波光影,无需火烛亦能看清附近景象。
不远处魏王席地而坐,静听琴音,神情如梦如醉。
洛元秋顿时一惊,凑近了上看下看,这人的装扮形容,不是那夜在海边来接应应常怀等人的卫曦?她不是应该在北冥守着白塔,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沉思片刻,见卫曦自顾自弹着琴,仿佛没有发觉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便准备上前推一推她,试试看她能不能看见自己。就在洛元秋手指刚要碰到卫曦手臂的一瞬间,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拍。洛元秋吃痛收回,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做什么?”
洛元秋转过身惊喜道:“师妹!”
景澜捉着洛元秋的两只手,以防她又突发奇想。走到离卫曦稍远些的地方,如释重负道:“万幸,时间刚刚好。”
洛元秋一见她立刻便顾不上别人了,忙追问那夜观星之后她去了何处,又竹筒倒豆子般将所见所闻告知师妹。景澜略一沉思,道:“我想谭一行入海时所见的那人,应该就是卫钧。”
洛元秋从未将这二人联系到一起,此刻忽闻此言,心中一惊,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道:“哦?竟然是他吗?也对,他也姓卫。”
景澜见卫曦仍在抚琴,似乎并未察觉两人在旁,便道:“果然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其实人与人彼此之间各有联系,互促互成,缺一不可。你的职责是彻底结束了,而我的却才刚刚开始。”说完长叹一声,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洛元秋道:“这是什么意思?”
“神魂剑。”景澜叹道,“我竟不曾想到,赵郅灵要修的,居然也是神魂剑。”
原来那夜之后两人分别之后,景澜兜兜转转跟随在赵郅灵身旁,在她不得已看了那面古镜之后,又一次回到了那躯壳之中,再度成了‘赵郅灵’。
这一幕洛元秋也曾见过,登时明白过来,惊讶道:“这么说你一直在她身体中,那淬炼神魂的一步,其实是你代替了她?”
景澜神色复杂,点点头:“不错,是我。”
洛元秋深知修炼神魂最为艰难的一步便是在此,所谓一步一心魔,要在幻象中寻真还我,和亲手把心剖成一片片再重新粘起来没什么差别,不由同情道:“师妹,你受苦了。”
这其中艰辛自然无法用言语形容,景澜望着树影间静静照落的月光,淡淡道:“……总算是过了这一关,赵郅灵神魂剑初成,接下来只需勤加修行便是。不过照我看来,最难的事却不在修行上。此法与密宗法门相违,在旁人眼中她受伤之后实力不复如初,又无师长庇护,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是要落得个人人欺凌的地步。万事以砺心最为艰难,倘若无法保持心境,修行神魂之法百害无一利,不如尽早放弃为好。”
洛元秋想了想道:“想来那面镜子也是用阴山之石制成的,为何它就这么留在了赵郅灵手中,国师居然没取走吗?”
景澜道:“他知道赵郅灵看过镜子后就将它留在她身边了,美名其曰看护教中珍宝,想来另有一番打算。他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不过赵郅灵必定能修出神魂剑。”
她说的这般笃定,洛元秋道:“难道真如卫曦所言,十五年之后,赵郅灵神魂之术大成,心无挂碍,前往北冥接替她成为守塔人?”
景澜答道:“不,我只是想起另一件事。据野史所载,魏国公主为报亡国之仇,潜入丽阳行刺陈帝,宫中密教法师皆不是敌手,三千铁甲亦难以抵挡她。可她最后却败在了一人手中,从此销声匿迹……我猜这个人或许就是赵郅灵。”
洛元秋闻言倍感新奇,笑道:“墨凐竟然也有败在他人手下的时候?我倒是真想亲眼看一看。”
景澜道:“是人就会有弱点,她拜卫曦为师修行,所学虽广……”
洛元秋一怔,截断她的话道:“你说什么?卫曦就是墨凐的师父?”
景澜话音一顿,道:“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两人一同看向树下抚琴的黑衣女子,洛元秋不解道:“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既然应常怀不是她的师父,现在看来,也就只有卫曦最适合了。”景澜说道,“你当初不是推测墨凐的师父是位隐士高人,深藏简出,精通诸多法门……如今不就一一对上了,不是她又会是谁?”
洛元秋想起来那夜圣女曾称卫曦为‘前辈’,可看两人,分明是圣女较之更为年长,这么说来,那卫曦岂不是也……
景澜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想的不错,看,卫曦没有影子。”
洛元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起卫曦无论在何处,都极少在有光的地方停留,且行踪诡秘出没无常,不是行经小巷偏路便是独向山林。从她大大方方行于闹市却无人得见这一点来看,与当初的墨凐竟然是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洛元秋怎会不明白,扶额喃喃道:“好罢,我晓得了,她也一定活了很久。”
琴声戛然而止,魏王立刻睁开眼,神色中带着几分迷惘:“……为何不弹了?”
卫曦只手按弦,道:“我在等陛下履行诺言。”
魏王这才清醒了些许,目光警惕道:“寡人自然没有忘记此事。”言罢又忍不住问:“此曲何名?是谁人所作?”
那琴师一身黑衣,仿佛死去多年的幽魂,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冷冷注视着世人。魏王后背生寒,只听她慢慢说道:“这琴曲唤做浮生曲,浮生一场大梦,能勘破者又有几人?”
魏王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若失,道:“浮生大梦,果然是恰如其名……此曲只得天上有,不知世人几生有幸,才能够聆听此音。那琴师,你到底想要什么?”
卫曦道:“我想向陛下要一个人,不知陛下愿不愿给我。若陛下答应此事,我愿将这琴谱也一同奉上。”
“噢?”魏王语调微微上扬,似乎不相信竟会如此简单,强自按捺下心头狂喜,道:“你想要谁?”
琴弦一颤,弦音再度悠悠而起。洛元秋脱口道:“难道传闻竟是真的?!”
下一刻卫曦迅速抬头,说道:“请陛下答应我,在天亮之前,第一个来到这树下之人,无论是谁,是何种身份,都必须随我离开。”
魏王为听琴曲,早已遣散了四周侍奉的宫人,连侍卫都只在林外候命。何况在这深夜之时,又有谁会无端闯入这园中?他顿时感到说不出的荒谬,不由问道:“如果天亮之前都无人踏入此处呢?”
卫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是我的事了。陛下放心,不管结果如何,天亮以后,我会留下这琴谱的。”
魏王看了她片刻,忽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卫曦信手一拨弦,淡淡道:“我说过了,我只是个琴师。”
说完弦音一震,随即夜风卷起落叶飘扬于空。冷月如霜,那琴音听来显得份外空灵寂寥,仿佛空无一人的深山,花开花落皆是寂静如常。
眼看明月东移,天色渐有变化。待晨晓将至,魏王已沉迷在了琴音之中无法自拔。
园中静无人声,洛元秋抬头看了眼天幕,忍不住说道:“最迟一刻,天就要亮了,看来卫曦这次要空手而归了,会不会我们一开始就猜错了……你一直抓着我的手做什么?”
景澜侧过头看着她道:“我若是放开你,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保证你都不会出手?”
洛元秋有些许心虚,咳了两声道:“你这样抓着我的手让我怎么看热闹?我只看着便是,绝不会出手干扰他们的。”
景澜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
她一放开洛元秋,洛元秋便立刻走到卫曦面前,将这位守塔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道:“他们不是看不见我们吗,我出不出手不是都一样?”
景澜正要回答,忽然园外传来人声,火光慢慢逼近。此时天边泛起一线微光,继而如海潮般席卷了整片天空!
“陛下!”
那人冰冷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分怒意,宫人们不敢阻拦,只是在一旁不断小声劝说。那人置若罔闻,大步向园中走来,就在她踏入树影后的一瞬,天光放亮,琴音息止。
那离枝的树叶在半空一滞,时间微不可察短暂静止了片刻,随后那叶子悠悠而落,一切恢复如初。
魏王如梦初醒,望着来人惊讶道:“阿姐你怎么回来了!”
墨凐依然是一身素衣,眉宇间锋芒毕现,居高临下道:“原来陛下躲在此处,真让我好找。朝中诸多要事都在等你商议,可你看你现在的模样,哪里还像是一国之君!”
魏王一时说不出话来,墨凐仿佛预料到他会说什么,嘲讽一笑道:“你一定会说,既然朝中有得力的大臣们,又何须国君事事亲身垂询……陛下,睁开眼看看你所倚重的臣子们,他们除了媚上欺下以权谋私,贪墨敛财,将国库当作私库,究竟还做了些什么?”
她上前一步,紧逼不放道:“你可知我这一路返城见到了什么?你建造聆音台,豢养那些琴师,终日与琴音相伴,可曾从那琴声中听到过哭喊声?都城之外便是流离失所衣不蔽体的百姓,再这么下去,这些新曲便可留做亡国之音了!”
“你!”魏王霍然起身,愤怒道,“他们就算再有过错,也把我当作是君主看待!不像是阿姐你,不管我怎么做,你都只会对我百般挑剔……但你别忘了,现在我才是国君!我想做什么,都无需旁人来指手划脚!”
墨凐毫无惧色,冷冷道:“陛下也别忘了,你是如何坐上国君之位的。”
魏王一呆,不怒反笑:“阿姐这是要威胁我?你既然如此不满,何不当初自己坐上这个位置?如今你想怎么样便怎么样,莫非你以为我当真愿意当这个国君吗?!”
话音一落,就听见清脆的一声啪响,魏王被打的偏过头去,墨凐收回手慢慢道:“我想这么做已经很久了。”
魏王脸涨得通红,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你、你竟然敢……”
侍卫与宫人都已自觉退到园外,此时针锋相对之际,两人竟忘了这园中还有第三人在。
卫曦突然开口:“魏王陛下。”
魏王猝不及防,下意识答道:“什么?”
“这是琴谱。”卫曦将一物随手放在地上,收起琴挥手召来牡鹿,“按照我们之间的约定,她现在归我了。”
先前卫曦一直藏在树影中,墨凐这时候才发现她,皱眉道:“怎么会是你?”
卫曦道:“是我。”
墨凐只看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并未将她说的话放在心上。上前一步拽住魏王,她面沉如水道:“陛下可真是大有长进了!我去修建陵寝的这两年来,你简直是愈发不成气候。识人不明也就罢了,现在连这种来历不明的人你也敢召来近身侍奉?就不怕她是个刺客,反手杀了你?果真当初就不该放任你肆意妄为!”
魏王一而再再而三被她这般当面斥责,气得浑身发抖,口不择言道:“我……寡人与这琴师早有约定,天亮之前擅入此园者,无论是何人,都必须随她离开……寡人既是国君,断然不会违背誓言!”
他用力甩开墨凐的手,脸上露出一抹报复般的快意,高声道:“阿姐,就算是你也一样!”
墨凐一怔,旋即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还不快跟我回宫,大臣们都在等——”
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软软倒了下去。
卫曦早就准备,将人抱起放在鹿背上,语声平平道:“陛下,这便就此别过了,愿治下升平,民康久安。”
魏王失语片刻,甚至来不及所有反应,平地忽起狂风,叶纷落如雨。他不由惶恐大叫,瘫坐在地,以袖遮面。狂风平息后,只见牡鹿脚步轻盈,踏过纷扬落叶,在晨光中载着黑衣琴师离去.
夜空深沉幽静,天中繁星点点,有潮湿的水汽随风而来,在深谷中隐约能听见海浪的声音。
洛元秋在草堆里盘膝坐着观察面前二人,用手肘推了推身边人问:“卫曦不是说赵郅灵有可能会接替她成为守塔人吗,那她把墨凐带走做什么?”
景澜闭目养神,答道:“不知道。”
洛元秋在一旁怂恿道:“师妹你这么聪明,不如再多想想。”
景澜不咸不淡道:“大概是墨凐天赋惊人,让卫曦一见之下就起了收徒的念头,所以就从魏王手里把人骗走了。”
洛元秋笑了笑,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托着下巴道:“真奇怪,她为什么非要带走墨凐呢?”
“还记得那夜圣女施展观星之术吗?”景澜说道,“卫曦好像借此在寻找什么。”
洛元秋道:“她在找人?那人就是墨凐?”
景澜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说道:“嘘,你若是这么想知道前因后果,不如少说些话。”
星光下卫曦轻轻抚摸着牡鹿,看着它温顺的眼睛,低声道:“这一路多谢你了,来日有缘再见吧。”
她指尖在半空微微一动,那牡鹿双耳一颤,猛然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卫曦,向后退了几步,转身钻进了密林里。
卫曦目送它离去,道:“既然已经醒了,就没什么话想问吗?”
地上那人动了动,缓缓坐起,道:“你是何人,是谁派你来的?”
卫曦道:“没人派我来。”
墨凐目光一凝,缓缓道:“我猜一定是国君命你这么做的,是不是?他之所以将我召回,想来是为了今日。那琴曲及画卷,还有我恩师之事想必也是他告诉你的,不知我猜着了几分?”
卫曦闻言一笑,转过身摘下罩眼的布条说道:“无人能指使我去做什么,我又不是刺客,来到魏国也不是为了杀人。放心罢,我住在海中,是个方外之人,世间种种争端都与我无关。我来,只是为了找一样东西。”
面前人容貌秀美,双眼明亮如星,哪里是眼盲之人应有的样子。墨凐冷冷道:“原来你不是瞎子。”
卫曦扔下布条道:“眼睛不好,见不得日光。我可从没说过我是个瞎子。”
墨凐环顾四周,山谷中漆黑一片,连虫鸣声都听不见,确实是个杀人埋尸的好地方。她道:“还啰嗦什么?这就动手罢。早些杀了我,提头回去向你的主人复命领赏金去罢。”
谁知卫曦竟坐了下来,道:“我累了,奔波劳碌了多日,等天亮后再说。”言罢她仿佛不经意般道:“反正你也不急,不如也歇一歇罢。”
随即打了个响指,墨凐身躯微晃,脚步虚浮,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
她单膝跪地,勉力支撑数息,可奈何眼前昏昏沉沉,彻底跪倒在地。她在乱石中一阵摸索,似乎是想借力重新站起来,最后只得不甘地闭上眼睛。
一夜很快过去,清晨凉风拂过,明亮的光芒落在眼上,令墨凐蓦然清醒过来。下一瞬眼前出现一道人影,她反手拔出一早藏在袖中的发簪,想也不想就朝着那人刺去!
卫曦的声音却从她背后传来,在山谷中回荡:“昨夜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我不是刺客,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杀人,你用不着这样。”
墨凐方才分明见她就在身前,却不知她是如何做到的,无端想起曾见过的那些修行之人诡谲莫测的身法手段,心中戒备更甚,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山谷覆满藤萝,随处可见坍圮的矮墙与半掩在泥土中的砖石废瓦。在深处幽暗的角落,竟有石雕的飞檐从石壁上延伸而出,檐下有一漆黑洞口,下接一方石台,台下饰着古朴的海潮纹。
那石台凹凿,从洞中源源不绝涌出清水,流入下方的水渠,最后汇入东南角的一方深潭之中。
卫曦坐在乱石堆上道:“这是古时越人祭器之所,器成之前,在炉中为火淬炼,不见三光。取器之时,需以灰烬包裹,再浸入净水中,等待水流将灰烬化去,方能将其取出。”
“公主殿下,”她温和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你潜入这潭水下取一样东西。当然,此事无论成败,我都会放你离开……不知你水性如何?”
她所说的水潭正是水流汇聚处的那方漆黑深潭,被草木所环绕。草叶间有一座低矮的石像,形如兽类,前爪伸向潭边,微微勾起。
墨凐没有说话,望向那深潭片刻,挽起长发解衣道:“我现在相信你不是刺客了。”
卫曦道:“我一向以为,不管何时何地,杀人都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妄动杀念。”
“不到万不得已?”
墨凐重复了一遍,语声中带着几分嘲弄之意,说话间腰上饰物与外袍随之落地。她内里只有一件薄衣,在晨光下身姿清晰可见,与赤身也无差别。踏过密叶,她步步向水潭走去,行至半路忽然回头,注视着坐在高处的卫曦道:“你是修行之人?那画卷及琴曲之事,你又是从何得知的?你说琴曲是你亲长所作,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卫曦两指并起指天,那是一个起誓的姿势:“是真的,你说的那卷画,就是出自我之手。”
墨凐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道:“那画卷是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古物,你说它是你画的?”
卫曦却不反驳,怅然地笑了笑,跃下石堆快步走到景澜身边。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姿秀丽,举止间有种难以形容的韵律,唇角总是微微上翘,未语先笑,让人心生好感。她越过墨凐身侧,来到潭水边道:“那幅画呢?”
墨凐道:“已经被烧了。”
卫曦点点头,没有追问,只道:“人心中的贪欲就如烈火,一旦燃起便无法浇灭,只会越演越烈。”
墨凐微微一惊:“你……”
卫曦截断她的话道:“在这潭水下有一座石人像,下潜之时,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或是听见了什么,都不必理会,只需将石像手中的东西解下带上来。”
“切记,除了石人手中的那样东西,其他的一概不要动。一旦取走此物,必须立刻返回,不可久留。”
墨凐走到她身后,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东西长什么样。”
卫曦稍稍思索,答道:“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要你到了水下见到它以后就明白了。”
她转过身突然抓住墨凐的左手,在她掌心间重重一按!
墨凐吃痛挣扎,怒道:“放肆!你竟敢——”
话音截然而止,她看见卫曦眼中银光流转,霎时为之一震。卫曦平静地看着她,慢慢合上眼,双手握住墨凐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低声道:“这道符暂时借给你,我会在这潭边等你,一刻之后,务必从水下返回。”
墨凐挣脱开她的手后退半步:“如果我没有找到你要的东西呢?”
卫曦笑道:“那就不必勉强,保命为上。”
墨凐深深看了她一眼,俯下身双手探入水中,如游鱼般滑入水,消失在了水潭边。
卫曦目光落在高处,在石壁极为隐蔽的角落,隐约可见数排遒劲有力的字迹。字迹一旁又有几竖歪歪扭扭的小字,虽扭曲难认,却也被人深深刻在石壁上。
她无声笑了笑,道:“好久不见,师父。”
不过半刻谭水微晃,由幽深化为清澈的碧色,宛如琉璃。水下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水流逐渐向着中心旋转,动荡不休。卫曦低头看了看,手从水面轻轻拂过,如在安抚一只猛兽。那谭水慢慢静了下来,仿佛有股更为强大的力量迫使它不得不暂时服从。
在水潭完全恢复幽深之色的最后一刻,一人破水而出,卫曦准确无误抓住她的手臂将她迅速拉离潭水,墨凐在地上刚一站稳便立刻甩开了她的手,向着日光所在踉跄奔去。
她明明刚从水中出来,但发尾衣角却凝着碎冰。她抬起右手,五指指尖已经变得如冰般透明,虽站在烈日下,仍如置身于冰雪之中,寒意不曾消散半分。
墨凐神色恍惚,拾起衣裳披在身上,定了定神后道:“你告诉我,水下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嘘。”卫曦轻声道,“不要多问,把东西交给我。”
墨凐左手紧攥着,道:“这是什么?”
那潭水一离开束缚便再度化为碧色,剧烈晃动起来,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涌出,很快蔓至附近。卫曦站在水中道:“对你来说它是个无用之物。”
“你要用它来做什么?”墨凐冷冷道,“你若是不肯实言相告,那就别怪我毁了它。”
她松开手,一条细链垂下,缠绕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珠子。那珠子中氤氲着一团紫气,由深至浅,在日光下不断变化着,色彩瑰丽难言。
卫曦道:“这是一把弓,无所不中。只要你想,它能射中这世间的一切。”
“你说这珠子里藏着一把弓?”墨凐捏住细链在手中甩了甩,道:“这种话,你觉得难道我会信?”
她两指夹着珠子道:“虽不知这到底是何物,但它既被人放在那种地方,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之物。要是落在有心人手中,于国于民都未必是件好事。”
卫曦听她话中之意竟是打算毁了珠子,忙道:“等等!”
话音未落业已太迟,墨凐已经握着珠子朝石头上重重摔去,只听一声碎裂的轻响,珠子上立刻出现了裂纹,其中所藏的紫气很快流失殆尽,珠子也滚落进草丛里。
卫曦身法极快,几步从那草中捡起破碎的珠子,难以置信道:“这里面的东西呢?”
墨凐漠然道:“此物颇为邪性,不当留于世间,不如尽快毁去。”
即便到了这时候卫曦脸上也不见怒意,她叹了口气道:“为何不先听我把话说完?这谭水之下本为一方淬炼之地,从炼炉取出的法器若是经不住这万丈寒冰的侵蚀,便会断于谭底。它既然被人放在那种地方都能安然无恙,又怎么会被你随手一扔就彻底毁去?”
水流已经涨至人膝,不久之后便将淹没山谷。卫曦无奈一笑,道:“罢了,时也命也,我早该想到的。当年岳师铸器时为使神兵为人所用,便取心血灌之。你既然是他的后人,自然也能用这把弓……不如先看看你的手吧。”
说完不等墨凐反应,紧扣住她的右手,只见掌心间一团紫色正顺着纹路慢慢渗入,向腕心不断涌去。
墨凐眼睁睁看着紫光消失在自己手中,骤惊之下急欲摆脱,反手抓住卫曦道:“你对我施了什么妖术?”
随后右手竟传来烈火烧灼之感,墨凐不得不按住手掌。却看见手中一道鲜红如血的印记正随之褪去,便听卫曦道:“不用担心,我只是取回我的符。”
山谷忽地震动起来,四周碧水如沸,很快没至石阶。卫曦几步跃上高处,朝墨凐伸出手道:“此地不宜久留,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墨凐思索片刻,终究是握住了她的手。卫曦将她拉上台阶,两人一同向石阶高处攀去,不过多时便到达顶端。眼前白光刺目,风声呼啸,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陡崖四方无路可退,卫曦向前走了几步,在悬崖边缘催促道:“快走。”
“走?”墨凐道,“敢问路在何处?”
卫曦指了指脚下:“跳啊。”
墨凐上前看了眼,悬崖下礁石如犬牙蜿蜒,浪涌一波接一波,道:“这么高跳下去,摔也要摔成肉泥了。”
卫曦却道:“也未必,比这高百倍的地方我也曾跳过。”
她衣袍一振,如黑鸟般凌空向下一跃,快到墨凐来不及阻止,转眼间从悬崖坠向波涛汹涌的大海。
随即传来一声咆哮,那水流已淹没了山谷,形如一只挣脱囚笼的巨兽,依稀可见其爪牙,瞬息间裹挟着沙石泥土从石阶顶端向外扑来!
山石震动,墨凐仓皇中后退,最终被逼到悬崖边缘,数步之外那碧水所化的巨兽已迫不及待向她伸出爪子——
“她不会就这么被打死了吧?”洛元秋双手环抱,胡乱猜测道。
她与景澜此时都站在半空,处于一个极为巧妙的位置,正好能将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也不必担心会干扰到事态的发展。
“死不了的。”景澜瞥了眼悬崖下方,淡淡道:“她即便是要死,也绝不会是现在。”
只见悬崖一道白影疾飞而来,竟是只飞鸟。它趁墨凐身后无防,立刻衔住她的衣领,用力向后一扯,墨凐脚下踩空,当即向悬崖下坠去!
不知从何而来的鸟群如白网般铺展开来,远看像是从天空飘落的云,在墨凐下坠之时接住了她,飘飘荡荡向海面飞去。
浪潮汹涌,卫曦站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抬头看着海鸟纷飞环绕,如流云般在海面徘徊盘旋,片刻后传来扑拉拉的拍翅之声,鸟群托着一人缓缓降落,将她放在了卫曦身旁。
卫曦屈身打量着面前人苍白的面孔,正要开口说话,头顶却轰然作响,鸟群顿时受惊四散,随后巨石不断从高处落下,激起了数丈高的水浪!
她愕然望向高处,那尘土飞扬之处正是山谷所在,不过数息功夫,一切都归于海中。
“这下好了,”卫曦自言自语般道,“故人不在了,故地也不在了。”
墨凐被方才那阵浪潮浇得全身湿透,片刻后才从那惊险的一幕中回过神来。勉强在礁石上站立而起,她道:“现在,你该兑现你的承诺了。” 。
第 222 章 曦月
卫曦怔愣一瞬,道:“你说什么?”
墨凐紧盯着她道:“你说过,只要我能从谭下回来,不管是否取得你所需之物,你都会放我离开,不知这话可还作数?”
卫曦想了想,竟然点点头道:“当然作数,我这就送你离开。”
她打了个响指,不一会儿海水中忽然出现了一块光滑的龟背,向着她们缓缓游来。卫曦凭空勾勒数下,在墨凐眉心一点,道:“去吧,它会把你送到附近有人烟的地方。不过这一路上切记不可睁眼,只有当耳边听不到风声之时,你才能睁开眼睛,否则半途这道风符就会失效了。”
墨凐毫不迟疑踏上龟背,临行前忽道:“你叫什么名字?”
卫曦似乎有些意外,笑着回答:“我姓卫,单字曦。”
墨凐道:“我记住了。往后若是有缘,你再到绛城来,可凭此物到我府上,自有人会招待你,莫要再装瞎子到处流浪了。”
她递出一枚金制的花饰,卫曦一怔,双手接过,两人指尖相触即分。墨凐颔首示意,盘膝坐在龟背上,合上了眼睛。
卫曦低头看了看掌中之物,微微一叹,再看向墨凐时眼中却有些似嘲非嘲,最后对着海中轻声说道:“好了,趁着此时风向未变,走罢。”
那巨龟闻言即刻转过身去,没过多久便消失在了波涛之中.
望着卫曦也随之离去,洛元秋蹲下身去,颇有耐心地去捞那条被海浪卷上礁石、困在水洼中的小鱼。那鱼几次都从她的指缝漏走,摇头摆尾拼命挣扎,最后洛元秋终于用双手将它捧了起来放回了大海。
她惊喜道:“师妹你快来看,我能碰着这鱼了!”
景澜站在她身后,答道:“你能碰到的分明是水,若不是鱼在水中,你还能碰到它吗?”
洛元秋不信,四下一扫,见礁石旁有不少螃蟹,立刻朝它们下手,毫无意外的抓了个空。
她不解道:“为什么我们只能碰到水?难道是因为我们在海里的缘故?”
景澜道:“水是本源之物,一切从此而出。在天化为行云,在地是为川河,传说中天脉与地脉就是两条巨大的河流,在天地之间轮转不休。水中孕生育死,于神魂而言,自然是最好的媒介,你能碰到也不奇怪。”
洛元秋点点头,道:“那我们跟谁?还是分头各跟一个?”
景澜思索道:“不分开,都跟着墨凐。”
洛元秋笑道:“为何?你就半点不好奇卫曦去做什么了吗?”
“方才卫曦连提也不提墨凐手中弓的事,还答应放她离开。”景澜答道,“虽不知有何隐情,但卫曦一定会跟在墨凐身后,跟着墨凐就等于跟着卫曦。我猜用不了多久,墨凐就会回来。”
洛元秋一副不大相信的样子,道:“哦?像她这般有野心的人,放着好好的公主不做,跑到海里做什么,总不会是来钓鱼的吧?”
景澜气定神闲,笑了笑道:“那不如来打个赌吧,谁输了就必须为赢的人做一件事,不得拒绝。”
见洛元秋不答,景澜挑衅般勾了勾唇角,贴在她耳边低声道:“师姐,你不会是不敢了吧?”
那暧昧模糊的尾音送入耳中,洛元秋登时面红耳赤,道:“赌就赌!”
她立刻抓起景澜的手,二人直追墨凐而去.
卫曦果然信守承诺,将墨凐送到了海湾附近。此地终年风平浪静,向来是出海船只停靠之处,也是魏国最大的港口。虽因大海变化历经兴衰,却仍是一处人烟密集之地。
昔年魏人在此祭祀海神以求得庇佑,不为波涛所侵,特地在山崖上建造了庙宇。那红墙黑瓦在一片湛蓝中十分醒目,从此俯瞰下方,岸如臂弯,堪堪将一片海水拢在怀中。港中无风无浪,由东到西停了不少船只。
照魏国习俗,国君登基之后,便会流放诸兄弟。赐船一艘,命其从此湾向南前行,国君在位之时都不得返回魏境。
凭借手中印信,墨凐很快进到城中。城主忽闻公主驾到,一时不知所措。经过一番询问,墨凐方知距自己离开绛城已过了半月,她懒得说废话,命人送信到王都与国君,告知他自己如今身在何处,另使人去调取名录上,查找一名卫姓女子。
她不是没有见过修行之人,但如卫曦这般的简直是闻所未闻。回忆这短短一日一夜的所见所历,一切都让她暗自心惊。墨凐有预感,若卫曦并非是受人驱使,那在她身后必然隐藏着一个更大的秘密。
但卫曦就像一个谜,十数日之后,墨凐依然一无所获。卫姓之人虽有不少,但大多都不是她要找的,而卫曦这个名字,他们更是一无所知。
又过了几天,奉魏王之命来迎公主的人马终于抵达城中。
这日一早晨雾初散,一艘船便悄然离开港湾。待到了海中,船长命手下将船舱中的人拖了出来,厉声呵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冒充公主殿下,可知这是何罪?!”
那五花大绑的人正是墨凐,事到如今她怎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冷冷看着面前人道:“徐怀,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人桀桀一笑,面色掠过几丝快意之色,示意周围的人回避,道:“殿下千算万算,怕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在我的手上吧?”
墨凐平静道:“不妨直说,陛下准备如何处置我?”
那人轻蔑一笑,在墨凐身边走了几步:“陛下待你如此宽厚,你却想取而代之,行刺陛下一事败露之后立即私逃出城!陛下念及昔日姐弟情谊,原本不欲计较此事。本想待数月之后,便对外宣布公主已病逝的消息,好保全颜面,不至令万民耻笑……可没想到,你竟还敢回来!”
“哦?既然罪名已定,何不将我带回绛城处置?”墨凐道,“无非是我回来的太早,你们还来不及织罗罪名,伪造人证物证,才想到这个办法。蠢人就是蠢人,哪怕一千种聪明办法放在眼前,都是学不会的。”
那人勃然色变,冷笑道:“死到临头了,你不但不思悔改,还如此冥顽不灵!”说完拍了拍手,命人将一只小舟放在水面上,道:“幸而陛下圣明,早有决断,殿下这便请吧!”
说是请,他先拿了一只金杯,将杯中之物强灌进墨凐口中,阴恻恻道:“生死有命,殿下喝了这杯祭神酒,是死是活可就全看天意了。”身旁数人立刻上前,将墨凐极为粗鲁地推上了小舟,收回了绳索。
墨凐道:“用得着这么麻烦?直接给我一杯毒酒,一了百了,岂不是更干脆利落些。”
那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打量着她道:“那种死法又怎能配得上殿下的身份?听闻昔日几位王子便是从此处被流放至海中,此法用在殿下身上,想来再合适不过了。”
墨凐手脚俱被束缚,身无利器,根本难以挣脱。而这小舟不过是用几块薄木板拼成的,在这茫茫海上料想行不了几日就会散了,她的结局可想而知。
“转告陛下,”墨凐淡淡道,“与陈相交,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有亡国之难。”
她虽形容狼狈,成了任人宰割的阶下囚,仍是一派风轻云淡,仿佛还是那位手握生杀大权的摄政公主,不紧不慢道:“不过我猜他也未必会听。罢了,早一步晚一步的事,何须多言。我若葬身海中,必会在夕江年年潮回之际返还故地,看看尔等的下场又将如何。”
那人忽生畏惧,忙命人开船返航。
日出后海面上映着万道金光,金红交错,晃得人睁不开眼,无人注意到海面短暂浮起的鱼脊。墨凐坐在小舟上,随海波摇摇晃晃,看着船朝相反方向驶离。
等看不见船之后墨凐便开始尝试挣脱手上的绳索,却发现手脚俱是麻软无力,很快神智昏沉。这一切自然是那杯酒的功劳,她疑心这本是一杯毒酒,所谓流放不过只是一个借口,没有什么比抛尸海上更稳妥的办法了。她虽然心急如焚,但就连半分力气也用不上,不过片刻昏昏沉沉中倒在了小舟里。
也不知这般昏睡了多久,墨凐隐约听见有笛声传来,其音清越悠扬,伴随着海水拍打之声回荡在海面上。
墨凐睁开眼,当下松了口气,好在那杯酒不是毒酒,只是让人昏睡罢了。她动了动手臂,突然发现手脚上的绳索竟不翼而飞了,不由一惊。
此时约莫是深夜,雾气如轻纱笼罩了大海,星光洒落在海面上,四周宁静无比,一切有如梦境。之前反复回荡在耳畔的笛声在短暂消失之后又再度响起,那曲子十分轻快,细听又与笛声大有不同。
水下突然传来细微的声响,小舟晃了晃,墨凐低头看去,只见一群银鱼在不断拱着小舟向前行去。穿过雾气后很快到达一片开阔的水域,水面如镜,一丝波纹也没有,倒映着天中点点繁星。天与海无边无际,仿佛已经融为一体,让人分不清是在海中还是在天上。
把小舟送入此地鱼群就立刻散开,水波微动,一人踏浪而来,恍若神灵。她手执一只外形奇特的螺笛,衣发随风而动,微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墨凐缓缓起身,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赶来救我?”
卫曦言语温和道:“报答就不必了,能不能帮我一个小忙?我想这件事恐怕只有你能做到。”.
“——这话她是不是也对我说过?”洛元秋困惑道。
“不是你,”景澜道,“那是对应常怀说的。还有,别打岔,赌约的事怎么说?”
洛元秋理直气壮道:“赌约怎么了?难道我输了吗,墨凐又不是自己心甘情愿回来的,我们可都看见了,她明明是被人绑到海上来的,这怎么能算作是你赢了呢?”
对面这番强词夺理的话,景澜答道:“我说的是她会回来,没说她是不是心甘情愿,她现在不是回到海上来了吗?”
实情确实是这样,洛元秋垂死挣扎的念头顿时散了,只得道:“好吧,愿赌服输,你想让我做什么?”
景澜眼角眉梢带着些许得意,故作沉思道:“唔,让我想一想。”
洛元秋直觉接下来她要说的绝非什么容易之事,马上有点后悔,不该早早认输。景澜眼中带笑,道:“从现在开始,到离开幻境之前,你都不能再叫我师妹了。”
洛元秋惊奇道:“不叫师妹叫什么,你想让我叫你‘镜知’?”
景澜摇摇头,一本正经道:“当然不是,你要叫我‘姐姐’。”见洛元秋一脸震惊,内心忍笑不已,催促道:“快叫啊。”
洛元秋疑惑道:“……姐姐?”
景澜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调侃道:“叫的这般顺畅,莫不是这么叫过谁?”
洛元秋拍开她的手,道:“对啊,你怎么知道?以前缘歌说人前叫她师妹无妨,人后需叫她姐姐,不然她就天天在我睡觉的时候来我房里哭,把自己哭成一个瞎子……这事你不知道吗,我以为她们告诉过你了。”
景澜已经彻底笑不出来了,在心中把柳缘歌戳了无数个洞,她方能心平气和道:“我突然发现更想听你叫我师妹,还是继续叫我师妹吧。”
洛元秋身为师姐心胸宽广,自然能容得下师妹师弟们的反复无常,道:“我们是不是该走了,你看卫曦和墨凐都不见了。”
景澜道:“在海中了,卫曦应当打算带她去北冥。”
她猜的不错,万丈波涛之下,微光如星,抬头可见深浅不一的海水波动荡漾,与世人所想全然不同,此地不分昼夜,终日如一,即便是日月之光穿过层层水波到达此处,亦无所不同。
这深海下竟有一座宏伟的城池,形如半个巨环,围绕着远处一束白光朝外散开,布置有序,其中亦有河流从中穿行,不难想象在兴盛之时是何等的壮观,而今却在岁月变迁中归于寂静。
魏国临海,国中本就有许多古越国时期留下的古迹,书画石刻更是多不胜数。关于古越国的传闻墨凐一直有所耳闻,但听是一回事,远不及亲眼所见带来的震撼。
一路上卫曦简述往事,墨凐方知这海中之国便是昔时的古越国,因战乱覆灭于深海,从此消失在了世间。而卫曦便是古越遗民,肩负着守卫白塔的职责,驻守于此。
墨凐留意到卫曦将自己送的花饰挂在了腰上,不经意般道:“起先我还以为你是执掌这片海的神灵。”
“神灵?”卫曦先是错愕,随即笑道,“我离成神还远的很呢,不知你以为神是什么样的?”
“冯虚御风,飘忽不定。”墨凐道,“随心所欲,洒脱自在。”
卫曦踏上小船,向水中撑杆一支,船飞快驶离岸边,她道:“听起来倒是不错,但我从未见过。”
周遭静到了极点,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森然。墨凐见卫曦特地绕过了一些地方,问:“这城中已无人居住了吗?你的族人们呢?”
“此地不适宜人久住,”卫曦答道,“经战乱后活着的人本就不剩多少,能离开的都已经离开了。”
墨凐道:“你为什么不走?”
卫曦道:“我这一族与其他人不同,不管这里变成了何种模样,世世代代都要守护在此,不能离开。你看见远处那道白光了吗,它就是白塔。”
交谈间卫曦撑杆靠岸,拿起放在船头的灯盏,两人来到一片迷雾前,雾气后隐隐绰绰,像是藏着什么;一截台阶若隐若现,不知通向何处。
卫曦提起灯盏走下台阶,对墨凐道:“跟在我身后,别离得太远。”
那灯盏中虽未放置火烛,却慢慢亮了起来,光芒柔和似水,所到之处雾气退散。向下走去,迷雾中只能看见阶梯两侧的石壁上似乎画着什么东西,色泽艳丽,颇有几分古怪。但一离开灯盏光芒雾气便又迅速覆了上去,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条阶梯不知有多长,偶然能听见诡异的尖啸声,让人有些心神不宁。墨凐蹙眉道:“这是什么声音?”
卫曦答道:“是风声,不用在意它,就快到了。”
话落不久就看见了出口,这片迷雾似乎只在阶梯中才有,再往后便再也不见雾气了,只是四下昏黑,除却灯光照到的地方之外都隐在暗中,目力难及。
路变得越来越窄,需紧贴着石壁方能行走。待从此段路走过之后,眼前豁然开朗起来,出现了许多浮空的楼阁,或高或低,或大或小,样式不尽相同。连接这些楼阁的是无数索道,远远看去细如悬丝,其下便是深不见底雾气,那尖啸声正是从雾中传来的。
卫曦随意选了一条索道上去,向着高处一座悬空的楼阁走去,回头示意墨凐跟上自己。当墨凐踏上索道的瞬间,深渊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随后四周震动起来,低沉的咆哮声回荡在深渊里,索道颤动起来,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墨凐登时警觉起来,卫曦低声道:“糟了,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来……”
那索道细窄,行走极为不易。两人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身后雾气翻滚,索道上出现了许多黑影,像猿猴般摇摇荡荡从高处跳下,几个纵跃间就来到了她们附近,迅速追了上来。
数步之外就是那座阁楼,卫曦先将墨凐推了上去,手中灯盏一挥击飞数道人影。回头一看,有几道黑影已经顺着索道从另一侧爬了上来,爪尖利如刃,朝着墨凐重重劈下!
“小心!”
卫曦快步上前,黑影们畏惧她手上灯盏光芒,不由疯狂后退,坠入深渊之中。随后更多的黑影随之落下,索道剧烈晃动起来,放眼望去都是密密麻麻的影子。
在黑影前仆后继的攻势之下,灯盏光芒渐渐黯淡下来,卫曦当即道:“开弓,把它们射下来!”
墨凐一怔:“什么弓?”
尖锐的狂嗥声震耳欲聋,数道黑影从阁楼楼顶滑下,身躯倒悬朝里扑来。卫曦当机立断放开灯盏,环抱墨凐握住她的手,拉弓朝黑影射出一箭!
她手中分明无物,射出的瞬间墨凐掌心中却闪过一道紫光,霎时银光疾射而出,将索道上的黑影整片扫落下来。
很快黑影再度涌来,墨凐向后一仰避开,半身凌空,险些从阁楼上摔下去,怒喝道:“杀不完的,走吧!”
卫曦道:“不能退,这次退了下次想再来就难了……等等,我想起来了。”
她身子一侧,抓过墨凐的手按在门侧一座不起眼的石灯上——
轰隆!
巨震响彻深渊,石灯中幽幽亮起一点紫光,那光芒向四面八方迸发,刹那间楼阁前接连亮起火光,仿佛彼此呼应,缀连成一片灿烂的光海。
那些黑影一碰到光立刻燃烧起来,化作飞灰洒下,一时间哀嚎声不绝于耳。望着漫天纷飞的灰烬,沉默半晌墨凐道:“……这就是你说的小忙?”
卫曦提起灯盏仔细检查,闻言道:“是啊,现在除了你也没人能解开斗渊阁的封印了。”
她敲了敲门,门上浮现出一张巨大的兽脸,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极不情愿地张开了嘴巴。
卫曦道:“把手给它。”
墨凐依言把手放进兽嘴中,只听一声清铃声响,阁门开了。
卫曦推开门先走了进去,阁楼地上画着法阵,左右两壁上彩绘色泽如新,像是随手把颜料泼了上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凌厉气势。
中间那面墙壁上从高到低布满大大小小的凹槽,凹槽大部分已经空了,只有个别放着残破的刀剑和其他样式奇特的兵器。墨凐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道:“你要取的那把弓,也曾被放在此处吗?”
卫曦在距离墙壁几步之外站定,合掌行礼:“没错,这间屋子是岳师的藏器室,那一弓一剑是他穷尽毕生心血所铸造出的神兵。弓藏于斗渊阁,剑曾供奉在明宫中。因你是岳师的后人,此弓方能依附在你身上。”
墨凐道:“要如何才能把它取出来?”
卫曦道:“等你死后,它自会附着在你常用之物上。你不是修行之人,无法驭使它为己所用,也就无需忧心受其反噬。”
墨凐听了这话一时无言,片刻后道:“倘若要在我想要在生时将它取出呢?”
“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却要在你入道修行之后方能做到。”卫曦笑道,“如若你当真这么想,那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你愿意留在此地跟随我修行吗?”.
洛元秋震惊不已:“她怎么就如此轻易的答应了卫曦?”
景澜从纵横交错的索道间向深渊望去,道:“不然呢,回魏国去送死么?”
洛元秋步履轻盈,在靠近深渊那侧的铁索上来回跳跃转身,道:“那底下到底有什么,能让你看这么久。”
“原来他们将斗渊阁建在了这里,”景澜说道,“海渊之上,冥川虚无缥缈,也算是实至名归了。”
洛元秋道:“刚刚那些黑影与我在阴山里见过的天魔倒有几分相似,话又说回来了,怎么到处都能看到这些东西?莫非是灵力越强盛的地方越容易诞生此物?”
景澜收回目光,望着她道:“你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洛元秋临高不畏,侧过头去看那些外形奇特的楼阁,她双手虚画了个圆,道:“你说的是斗渊阁,还是这整片地方?”
景澜道:“所有,包括白塔明宫在内。”
洛元秋道:“和阴山腹地一样,一辈子来一次就够了。”
“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洛元秋说道,“第一次我一个人来到这里时看到的景象,和第二次有些不大一样。按道理来说,不应有这么大的变化,但你也看到了,我带你去找进入北冥的法阵,那山洞里什么也没有。如果不是姜思,我们可能现在也找不到进来的入口,还在岸边与斗渊阁的人周旋。”
景澜:“所以?”
她顿了顿,放低了声音道:“我怀疑那时候我根本没有到北冥,那些都只是幻象,就像在阴山时所遭遇的天魔幻境,等我清醒以后,已经离开了这里。”
景澜闻一知十,立刻道:“你是不是想说,那次和阴山之行一样,都像是一种考验?”
洛元秋最爱她这点,总能不费力气猜到自己心中所想,笑道:“就是这样,墨凐总不会见一个人就说,‘阁下天资异禀,不如和我一起来北冥做守塔人罢’,那样不是太可笑了吗,我猜她一定有办法来考验那些被选出来的人……”
景澜了然:“她把他们引到这里来,能通过幻象全身而退的,才是她要找的人。”
两人跟随在卫曦与墨凐身后,看她们进入那些阁楼中。斗渊阁无愧其名,所藏甚广,经书古卷浩如烟海,更有许多早已失传的典籍术法与经卷,皆被墨绳吊起半悬于空,贴符以作封。一眼望去头顶垂绳如蛛丝,竟是数也数不清。
洛元秋一边走一边说道:“所以我怀疑,这幻境除了一遍遍重复墨凐的过往之外,是否还有考验你我的意思。”
“你和我的考验?”景澜微一思索,道:“这么想有几分道理,但北冥是符法汇聚之处,不会连个符师都找不到,为何要找个咒师去做守塔人?”
洛元秋道:“你不是修出了神魂剑吗?赵郅灵修习的还是密教法门,最后不也以神魂入境?可见守塔人只需神魂强大即可,是不是符师倒是次要的。”
这座楼阁中所藏不计其数,一时之间难以看完,两人一路走走停停,洛元秋俯身去看一只铜盆,盆中注满清水,与盆面齐平。那水清澈到有些异样,若不是有人的倒影留下,几乎就像是不存在。
景澜跟在她身后,也看了一眼,见那盆中有块青色的玉板,道:“是行水咒。”
洛元秋有些感兴趣,问:“用来做什么的?”
景澜道:“我只在书上见过,若是将此咒投入一地,这一年之中,连半滴雨都不会再下了。”
两人如此边看边交谈,对卫曦与墨凐去了何处不甚在意,横竖墨凐都要留下了,踏上修行之路也只是时间问题。
卫曦带着墨凐依次开启各个阁楼,仿佛只是兴致来了到此随意游览一番,最后她道:“这阁中的书卷你都可随意翻看,但不可带出。什么时候你能独自通过那条石阶,才算是真正有了修行的资格。”
而后她便离开了海渊,留下墨凐一人在此。
入道修行不易,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若是人人都能修行,那天下间岂不是到处都修行之人了?是以洛元秋一点也不觉得卫曦把徒弟独自扔下奇怪,和那些闭关数载不见人影的师父相比,卫曦好歹还会出现,毕竟就连玄清子也没亲自出面教导过几次徒弟们,都由洛元秋这个师姐代为传授。
她起初还对墨凐准备做什么稍稍有些好奇,后来也懒得去看了。修行枯燥无趣,都是千篇一律的静思打坐、冥想静心,洛元秋自己已经静思了许多年,更不想去看别人是如何静思的。
还好有师妹在,洛元秋暗想。如果没有师妹,不知道该多无趣。斗渊阁再好,要是师妹不在身边,也只是一些藏着破书石块废铜烂铁的旧屋子。洛元秋毫无品鉴古卷经文的本领,最多也就看看符画的怎么样,不如景澜涉猎颇丰,凡书皆有所阅,对诸派各教往事了如指掌。
洛元秋向来觉得书上的字太小太密,看多了伤眼,不如不看,让看过的人说一遍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闲来无事,景澜索性开始教洛元秋下棋,洛元秋学了几日,下来下去怎么都是输,也不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但因景澜事先承诺,只要她赢了一次,便可任她为所欲为,由此激发了洛元秋的向学之心,她立刻以十二万分的热情投入到学棋中来,日日苦思冥想。虽然屡战屡败,仍初心不改,不曾放弃。
她们坐在石阶的入口旁对弈,每日早晨都会看见墨凐从这里经过,向着阶梯走去。起初不到一刻钟便会返回,后来这时间慢慢变长,终于有一天,她穿过迷雾通过了狭长的石阶,离开了海渊。
卫曦提着灯在不远处等候,仿佛早已料到,微笑道:“我算到今日你会上来,果然没错。”
墨凐道:“你会卜卦?还算到了什么?”
“你想学吗,我可以教你。”卫曦瞥了她一眼,笑道:“偶然算上一算,不失为一件趣事。可一旦落到投石问路的地步,那就没多少意思了。”
她带着墨凐上了小船,顺流而下,向着那束白光方向而去。两人来到一片被海气侵蚀的废墟前,当卫曦停船靠岸时,墨凐面色已苍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连张口都有些困难。
卫曦道:“越靠近明宫越是这样,如果是寻常人倒是无事,只有修行之人才会受此影响。你习惯了就好,跟我来,走不动了就歇一歇,不要勉强。”
这片废墟规模不小,在废弃前应当住了不下近万人。一条白石铺就的大道将其一分为二,从沿途残墙断壁上可见昔日的繁荣。
现在这里只是一片鬼域,被海气笼罩着,充满了阴沉寒冷的气息,已全无生人痕迹。
隐隐约约的呜咽声在耳边回响,虽然明白那只不过是风声罢了,却依然让人觉得心神不安。墨凐强撑着走完这条路,到了尽头后已是手脚俱软,而卫曦却望着高处说道:“这座山上就是明宫,我平常就住在此处,你想来找我的时候,顺着这条山路直走到顶。”
她提着灯就要往山上走去,走了几步后发现墨凐没有立刻跟上来,回头一看才察觉不对。
卫曦站在阶梯上,也没有走下去搀扶的意思,平和道:“还走得动吗?”
墨凐不答,紧咬牙关,拼尽全力才从那重压之下走到她面前。卫曦高举灯盏,那光芒便如银纱垂落,将墨凐从头到脚笼罩住了。
墨凐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卫曦负手而立,微笑道:“第一次来是有点难,以后多来几次就好了。我只带你走这一次,以后的路都要靠你自己上来。”
墨凐缓了口气,低声道:“原来修行竟是这般艰难,我年幼时常想着去修仙问道,有次在雪山上无意间救了一个人,误把她当成了仙人,还想拜她为师,跟着她在雪山深处修行,如今看来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卫曦不予置评,把灯盏递给她:“拿着。”
墨凐被那灯光一照,顿时轻快不少。提着灯走在卫曦身后,墨凐紧跟着她向山上走去,一路上二人怀揣心事,各自沉默不语。等到了山上,卫曦方道:“那就是明宫。”
这座宫殿通透如水,仿佛已经和海幕融为一体,简直不像人力所能建造出的。如巨斧将一山劈开,宫殿坐落在高处,其下便是云雾浩荡的渊谷,两峰之间有一道石桥相连,能从此处到达明宫前。
墨凐环顾四周,顶峰清清静静,山下风光一览无余,确实是个静修的好地方。从此眺望,能看到头顶不断变幻色泽的海水,日光如游鱼,在其中短暂穿梭,瞬息便消失不见了。
卫曦不过那座桥,在原地停下脚步,转身道:“从今日起,我就在这里传授你修行之法,之后你仍需返回斗渊阁,五日后可再来。”
墨凐向西看去,那洁白塔身犹如一道明亮的光束,穿过重重海水到达此处,想再往上看却看不到尽头。她难以置信道:“这座塔是……”
“白塔。”卫曦答道,“只要你身处北冥,无论在何地,都能看见它。”
无论是斗渊阁还是明宫,亦或是这宏伟浩瀚的海中之国,都不及这座塔带给人的震撼。谁能相信这座塔出自凡人之手,那分明是世间唯一的神迹。
那塔身周散发出明光,莫名有种感召人心的力量,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臣服……墨凐情不自禁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眼前一暗,紧接着她像意识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卫曦站在她身旁,慢慢放下手道:“看来你也明白了,最好别多去看它,也不要靠得太近。”
墨凐收回视线,为方才那种奇异之感而心惊。但卫曦却没有多做解释,只道:“现在还不是时候,往后你会知道缘故的。”.
海中无昼夜之分,或许是因为有白塔的存在,总有朦胧的光照亮。每当日升月落之际,有海风呼啸而过,如千万人语,回荡在这座空城之上。但风过无痕,留在此处的,唯有亘古不变的寂寥。
墨凐在此随卫曦修行,一晃便是两年过去了。
每隔五日她便会如约来到明宫前,卫曦就在山顶等候着。待授法完毕,连寒暄都未有半句,师徒二人各自散去,可谓是干脆利落至极。
起初洛元秋与景澜并不愿围观这对师徒在做什么,一旦涉及传承之事,难免提及其中秘辛,旁人最好还是远避为妙。但偶然有回卫曦讲授符法,洛元秋听了几句后就像是两脚生根,怎么也走不动了。
墨凐此时不过初入道门,再如何天资卓越,始终也慢人一步,对卫曦所授之法也只是停留在知其始而略通一二,更别提那些精妙高深的东西了。对洛元秋来说,卫曦所言大有醍醐灌顶之效,出浅入深,往往不过是只言片语,却见解独到,正中要害;且不拘于符法,常常举一反三,引入其他法术拆解并合,究其利弊,溯其本源,与洛元秋所修元一之法略有相似之处。
洛元秋恨不能与卫曦面对面讨教一番,只可惜卫曦看不见自己。她不禁对景澜道:“看来长生不老还是有一点好处的,活得久了,再难琢磨的东西说不定磨上一磨,十年想不明白那就再想二十年,二十年想不明白就想五十年,反正总是能想明白的。”
景澜闻言只是一笑,道:“顽石就是顽石,再琢磨上几万年都是一块石头。”她身姿峻拔,席地端然而坐,注视着那对貌合神离的师徒,道:“什么清修苦行、闭关避世都是骗骗外人的罢了,修行一事由来最为讲究天赋二字。入道不分先后,有人耗费一生都止步不前,有人朝夕间便能顿悟。修行向来如此,无甚公平可言,师姐你应当再清楚不过。”
洛元秋微一摇头,道:“也未必如此,天赋固然重要,但持之以恒,用心于一,也不是不能走出一条路。就拿我见过的一位符师前辈来说……”
话未说完,忽有一人从身边走过。青年身着蓝袍,眉目间满是阴郁之色,来到卫曦面前扔下一物,居高临下道:“你要的东西。”
洛元秋见了惊讶道:“咦,怎么是他?”
景澜当即明白了此人是谁,皱眉道:“是卫钧?”
“你这趟去得有些久了,”卫曦看也不看,依旧抚琴,道:“还有最后一件。”
卫钧神色不快,劈头便道:“她是谁?你莫不是忘了此地严禁外人入内——”
卫曦笑容不变:“这是岳师的后人,也算是半个同族,如今在此跟随我修行。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卫钧面色浮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转身死死盯着墨凐:“岳师?真是没想到,他竟还有后人留下。看来你已经找到了那样东西,有了它,你就能……”
“你该去和泽了。”卫曦手中弦音一震,缓缓道,“多想想自己到底错在了何处,这些日子你都呆在那里,不必再出去了。”
卫钧冷笑一声,甩袖而去,临走前又看了卫曦一眼,颇有些愤恨难平。他似不经意扫过墨凐,眼中却另有一番深意。
他走后卫曦继续抚琴,曲毕,墨凐听完道:“这曲子叫什么。”
两人神态自若,仿佛卫钧从未来过,卫曦道:“望月。”
墨凐道:“这里看不见月亮,所以弹此曲以慰思月之情么?若是这样,何不索性到地上去看几眼。”
卫曦微微一笑:“都说知音难求,看来你不大懂琴,不及你弟弟。”
墨凐忽地沉默了起来,而后道:“他如果不是国君,懂什么都无妨。”
“海上生明月,望月便是思乡。”卫曦随意道,“你到此二载,是否也会思念故土?”
“既然回不去,想也是无用,不如不想。”墨凐道,“听闻你的琴技出神入化,我早就想请教一二。”
说完不等卫曦回答,便来到她身旁坐下。卫曦微怔,墨凐已信手一拨,弦声铮然,其音如斩冰断玉,不由道:“好琴。”
卫曦握住她的手道:“当心。”
将墨凐的手翻过来,指腹红痕鲜艳,她道:“这把琴脾气不大好。”
墨凐却不甚在意手上的伤,道:“只是小伤罢了,无妨,明日我再来找你。”
卫曦顿了顿道:“刚才那是我的族人,他叫卫钧,你若是碰上了也无需理会。”
翌日起,墨凐便不再是相隔五日到明宫下,以请教琴技的名义,她每日都会来此,而卫曦也没有拒绝,除了讲经授法之外,也会指点墨凐弹琴。
常常是卫曦先弹奏一首曲子,展示指法。在她拨弦时,墨凐并未去看,反倒是在一旁凝视着她的面容。等到墨凐上手弹时,频频出错,堪称是漏洞百出,全然没有学符术时的一点就通。卫曦无奈,最后只能手把手教她。
洛元秋见状十分不解,问景澜:“我记得墨凐不是会弹琴吗,怎么现在又不会了,难道是我记错了?”
景澜目光微闪,道:“你没记错。”
洛元秋自觉手如棒杵,穿针引线都成问题,别说弹琴了。由己推人,她同情道:“都学了半个月了还不会,这曲子一定很难弹吧。”
说完就听见景澜在笑,她疑惑道:“你笑什么,我的话很可笑吗?”
景澜点了点她的鼻尖,莞尔道:“不可笑,我只是突然想到,木头也有木头的好处罢了。”
洛元秋道:“谁是木头?”
“是我是我。”景澜随口答了,拉起洛元秋走开,目光在那二人身上一掠而过,微笑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也不知道这曲子还能弹上多久。”
一日墨凐学琴结束回到斗渊阁,在石阶入口前遇见了一人。
卫钧五官俊朗,但眉宇间总有一团化不开的阴郁,看起来颇有几分邪气。他拦住墨凐去路,道:“岳师后人?”
来者不善,墨凐道:“我不姓岳,阁下找错人了。”
“我知道你不姓岳,但卫曦说是,那就一定不会错。”卫钧神情一变,伸手就向墨凐肩头抓去,道:“带我进斗渊阁,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墨凐避开后退入石阶,雾气瞬时涌来包裹住了她,卫钧似乎忌惮这迷雾,并不上前。墨凐站在雾中道:“想进斗渊阁,你应该去问问卫曦。”
卫钧玩味一笑:“看来她这徒弟没白收,不过你知道她为何要收你为徒?无非是为了那把神兵!只因岳成式当初铸此弓时注入了自己的血,唯有其后人方能穿过寒谭将它取出。等到你死了以后,她就能得到这把弓了。”
墨凐不为所动,道:“这些话,你可以当着她的面再说一次。”
雾气后传来一声冷笑,随后再无声息。
光阴飞逝,从墨凐日日上山学琴开始,两人之间的交谈也开始变得多了起来。闲暇之余,卫曦时不时也会提及古越国的过往。
昔时国君翎在位,古越国力强盛之至,忽有一支商队在海上航行时误入风暴,无意中发现了传说中的海眼。海眼中凝聚着海气之精华,其上充满了风暴与雷霆,其下则是万川归尽之处,汇聚成漩涡,从此蕴育出种种奇异而强大的力量。
与流转在天地间飘忽不定的天脉地脉不同,海眼的力量无穷无尽,仿佛取之不竭。国君翎已富有四海,但凡人终死,若不能长久留在世间,纵然拥有一切也是无用。他从上古时的异人墓葬中得到一种长生之法,需借助海眼之力方能施展。无人能抵挡长生不老的诱惑,于是国君翎倾举国之力在海眼旁建起了一座白塔,以此为凭,妄图从海眼中获取力量。
“你所见到的这一切,都是依靠海眼的力量建成的。”卫曦道,“他们以法阵与符法分隔开海水,把城池从地上搬到了海中。”
墨凐道:“这位国君能行如此壮举,最后长生不老了吗?”
卫曦望着远处那座塔,目光幽深:“他在白塔上施展此术,果真成功了。他不再衰老,身躯反而变得强劲有力……欣喜若狂中他忽然想到,若是国中之人都能如他这般长生不老,那古越岂不就与传说中的神国一样了?”
此念一生便难以断绝,国君翎毅然决然要让臣民们变得和自己一样,便在海中重新建立起了国度,将数以万计的民众移居到了此处。
从此古越被一分为二,太子寅则带领余下的臣子们留在地上继续治理国家。人人都以为这是兴盛的开始,没想到正是由此引来了弥天大祸,日渐走向衰败。
国君翎开始变得嗜杀好斗起来,毫无预兆命军队攻打他国,屠城的消息接连不断传来,举国上下震惊不已。他手下的将士仿佛只知杀戮,所到之处血流漂橹,以至数国不得不结为盟友,联手对抗古越。
“……他像是入魔了一样,开始虐杀近臣。一个永生不死的暴君,率领一支暴虐屠杀的军队,足以让所有人都觉得恐惧,但要如何杀死他,却成了一个难题。”卫曦说道,“太子寅将他囚禁了起来,最后他逃进了白塔中,被天雷击中,坠入了海眼。”
“他留下的长生之法还在,那已经成了禁术,被封入斗渊阁。那时的阁主并未放弃钻研长生术,经过数年找寻,他终于明白了长生不老的真正意义。所谓长生,就是肉身不朽,神魂能摆脱躯体,超脱生死,游离于天地间。太子寅心动不已,便依照他所言,以水石与阴山之石建成了这座明宫,用以修炼神魂之术。”
墨凐望着山下那片废墟道:“即是如此,古越又是如何覆灭的呢?”
卫曦道:“有人说是因为诅咒,国君翎死前想必很是不甘,便施下诅咒。不过古越覆灭既有外力又有内因,七国联手步步紧逼,太子寅不敌,只得迁都入海,休养生息,但灾难偏偏就从这之后开始。”
墨凐道:“莫非是国君翎死而复生了?”
卫曦摇摇头,道:“不,他的确已经死了。起初借海眼之力建造起这一切时无人察觉,这力量背后另藏着一股邪恶的力量,在国君翎施展长生之法时被唤醒,从此附着到了他的身上。他之所以会变得弑杀暴虐,喜怒不定,都是由此而起。在他死后,这力量又回到了白塔中,只要有运用海眼之力,必然会将它引来,但这海中法阵都要依靠海眼方能运转……”
墨凐回想起那日看见白塔时的古怪感受,顿时明了:“所以你才让我不要多看那座塔?”
卫曦道:“这股至恶之力能蛊惑人心,扰乱神智,让人变成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最后沦为魔影。”
“魔影?”
“便是那日斗渊阁里出现的怪物,”卫曦淡淡道,“它们曾经也都是人。”
紧接着她问道:“如果是你,你又会怎么做?”
墨凐思索片刻,答道:“倘若无力回天,我应当会在变成怪物之前了结自己的性命。”
琴声微颤,卫曦双手轻按收音,抬起头看着她道:“如果这力量影响不了你,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心神沦丧,即将化为魔影,你会怎么做?”
墨凐静了一瞬道:“我会立刻带剩下的人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若是走不了呢?”卫曦道。
墨凐微微皱眉,不动声色端详着她:“这是一个死局,怎么做都是无用。但如果救不了别人,那就只能救自己了。”
卫曦道:“自救者人恒救之。”
她脸上的笑容与平时无二,仅有一丝怅然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墨凐心口一跳:“你——”
卫曦微笑道:“随口一提,都是些陈年旧事,不必放在心上。明日起我要闭关静修,这琴借给你一用,等出关以后再还我。”.
海中无寒暑之分,终年如一日,使人时常感觉不到光阴的流逝。
自卫曦闭关以来,墨凐便再也没有去过山上。她在斗渊阁修行,随着时日过去,意外地发现竟然能召出那道紫光了,虽说只有短短几息的功夫,也足以证明这些年中日以继夜的苦修并未白费。
斗渊阁中所藏奇珍甚多,墨凐闲来无事便在阁中阅览古籍经文。藏品中有部分卷轴上都贴着符,若能摘下才算有一阅的资格,读完之后符光亮起,卷轴自会封合,重新被绳索勾起回到原处,再也无法取下;就算是在阁中抄录下其中内容,在踏出门的瞬间也会从纸上消失。
洛元秋在一旁看那墨绳徐徐上升,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种规矩,这本书一人只能读一次。如果看过后忘了,想重读一遍怎么办?”
景澜道:“那便是与此书有缘无分。这阁中藏书所载都是诸法精义,理应一读即通,纵然忘了其中详情,那真意也该了然于胸。”
洛元秋回想自己学符时的种种,也不得不承认景澜说的没错。而墨凐显然早早领悟到了这一点,并不执着于此,只专注于自己能记下的反复推敲。
如此数月过去,有天一人穿过迷雾来到海渊,那人却不是卫曦,而是卫钧。
两人一见面,卫钧便毫不客气地要墨凐把手中的弓交出来,言语之间带着威胁之意,墨凐站在索道那头道:“既然这么想要,为何你不自己过来取?”
卫钧忽变了脸色,嘲讽般笑了笑道:“我好心想救你一命,奈何你偏要自寻死路!眼下你这般相信她,真以为有师徒之名,她便会一直护着你。你怕是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等她一旦得到神兵,摆脱了白塔的桎梏之后,就能完成长生术的最后一步。到了那时,你就真成了一枚弃子。她身后的那个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呵呵,就算你把我的话告诉她又如何?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我倒想亲眼瞧一瞧。”
他无论说了什么,墨凐都是只听不答。见她这般油盐不进,卫钧放下狠话以后身形一隐,旋即离开了斗渊阁。
等卫曦终于结束闭关,再次出现在斗渊阁时,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
她面上略带倦容,仿佛长途跋涉归来,一身风尘仆仆,唯有双眼仍明亮如昔,见了墨凐微笑道:“很好,看来这一年你并未懈怠。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能召出那把弓了。”
墨凐道:“你不是去闭关了么,怎么像是远游回来。”
“梦回故国,再一次参悟生死之道,体会其中精妙所在,”卫曦轻快道,“与远行一场也没什么分别。”
那生死二字令墨凐心中一动,她想起卫钧所说的长生术,忍不住打量起卫曦来。
岁月仿佛格外优容她,她面容如旧,与二人初见相比也未有分毫改变。
但人总是会衰老的,正如叶落一般,是世间应有的规则,难道真有人能逃脱生死的束缚不老不死么?
那念头只出现了短短一刹,便听卫曦又道:“天地运行,四季轮换,寒暑交替,日月盈缺……万事万物皆有定数,现在我授你卜筮之术。此术本由斗渊阁星观所掌,起卦时需燃烛焚甲,现在一切从简,什么顺手就用什么。”
墨凐学的很快,没多久师徒二人便对坐互相占算,从往昔身边的一些小事算起,问者需以否或是作答,不可避而不谈。一次占算后墨凐离去,卫曦在原地坐了很久,看着细沙上推演出的卦象,她眼中惊疑不定,第一次露出凝重的神情。
随着修行进益,墨凐愈发能感受到从白塔上散发出的强大力量,令人难以抗拒。但有卫曦所言在先,她虽然尽力不去看那座塔,却隐隐觉得那光芒无处不在。
她开始频繁做梦,在梦中深邃幽暗的海底似乎隐藏着什么庞然大物,它的影子遮住了月光,从深处向水面浮去,很快海水被染成赤红,惊涛骇浪瞬息之间吞没大地,将一切生灵卷入海中。
这梦带着不祥的意味,梦醒之后那鲜红的海波在墨凐眼前挥之不去。某次卫曦夜访斗渊阁,无意中发现墨凐深陷噩梦,便将灯盏放在地上,半倚着床翻阅经卷,等墨凐挣脱噩梦,在她醒来前悄然离去。
如此过去数月,墨凐不再受梦境困扰,偶然一回半夜醒来,却见床前微光朦胧,一人执卷斜倚,垂目静读。漫不经心翻过一页,她的面容半隐在光后,无端让人想到落在粼粼海波上的月光。
墨凐鬼使神差般去想触碰她的侧脸,手还未抬起心中忽然剧烈一震,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从心底升起,酸涩伴随着欣喜同时而来,如滚滚洪流轰然淹没了一切。在慌乱中闭上眼,她佯装熟睡,听见脚步声远去,那光也随之从床边消失了。
卫曦离开了。
墨凐自然能猜到她绝非第一次在自己入睡后来,一时百味陈杂,心绪纷乱,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生根发芽,最后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又过了一阵子,因望潮节到了,卫曦邀墨凐上山一聚。
这是一年中月光最明亮的时候,甚至在海底都能看到那银霜般的清辉,丝丝缕缕随波荡漾。卫曦依照古越国的旧俗,起出了一坛美酒,对月而酌。墨凐不胜酒力,只喝了几杯便醉伏在小几上。卫曦拿开酒坛,一手覆在墨凐手背上,一手浸入杯中蘸了些酒,凭空勾勒。须臾四方风涌向她所在之处,化为一道白光在掌心间慢慢展开,诸多景象接连闪过,快到让人无法看清。
卫曦不知在想什么,怔了良久,最后将杯中残酒随手一泼,白光霎时散去。她拂去桌上的卦象,正要放开墨凐的手,反被紧紧扣住。
卫曦有些惊讶:“你……”
墨凐眼角微红,似醒非醒,低声唤道:“师父。”
两人虽有师徒之实,但墨凐从未这么叫过卫曦,卫曦也不怎么在意。此时突然听见这师父二字,卫曦着实愣住了,竟忘了收回手。
墨凐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手微微抬起,先是试探地碰了碰卫曦的脸颊,片刻后指尖从眉心向下,似在描绘她的面容。在触及唇角时顿了一顿,墨凐像是要说什么,眼中似有波光潋滟,慢慢抚过卫曦下颌,这举动仿佛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又倒了下去,栽进卫曦怀中,一手紧紧环住卫曦腰身不放
卫曦目光落在她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但她没有推开墨凐,任由她这么紧抱着自己.
“如果我没记岔——”
“这是徒弟,”洛元秋神情肃然,又一指卫曦道:“这是师父。”
景澜道:“你是师姐我是师妹,不是也一样。”
洛元秋沉思片刻:“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她站在卫曦身旁,伸长了脖子去看桌上的痕迹,道:“这法术和天衢的有几分相似,当年他也是这么隔窗看了我一眼,就断定我活不过十六。”
景澜闻言动作一顿,不着痕迹道:“嗯,似乎听天衢说过,如今相师所承之法,最初便是出自斗渊阁。”
海幕中清光时凝时散,渐渐拼凑成一个圆,乍眼看去仿佛是一轮明月沉入了水中,正朝着海底缓缓飘来,瞬间银光万丈,星星点点的光屑落下,四周被银白覆盖,仿若下了场小雪,到处莹莹生辉,焕然一新。
只是这一幕短暂非常,随后清光游鱼一般向四周荡漾,那月亮也消失在了海水里,这座古城又归于沉寂。
洛元秋道:“这水中月影不见的也太快了,还没看清楚就散了。不如我们去那边,看看还能不能看到月亮。”
卫曦忽道:“还想躲在一旁看多久?”
两人同时一惊,洛元秋诧异道:“什么,她能看见我们了?”
景澜马上镇定下来,拉着她向后退了一步,道:“她说的应该不是我们。”
话音方落,一道人影被迫从旁现身,姿态颇狼狈。他道:“这就是你不惜动用观星术要找的人?没想到这般有趣。”
卫曦道:“我记得你此时应当在和泽闭关思过,看来你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卫钧在五步外站定,道:“我只是对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些好奇。”
“用不着好奇。”卫曦平静道,“等取到神兵之后,你就要跟我一起进白塔。别忘了这是你我的职责所在,也是我当初救你时你曾对我立下的誓言。”
她指尖轻动,卫钧面色骤然一变,揭开衣袖,只见半截手臂已在海潮起伏的朦光中化作白骨。
卫钧按捺下愤怒道:“你明明知道进了白塔就是有去无回,你以为凭你的力量,就算加上岳成式留下的那两把诛杀邪魔的神兵,便能从塔中全身而退了吗?!这是连我父亲他们也做不到的事,莫要忘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卫曦听罢失笑,道:“你可知你为何迟迟越不过那最后一步吗?”
“……”
“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卫曦道,“岂能有始无终?你连死也不敢面对,竟还妄想修行长生之术么?当初我便不怎么赞同你入斗渊阁,未曾料到你竟然无意间发现了明宫中所藏的秘法,甚至私下修习,当真是愚蠢。”
卫钧被道破心中念头,厉声道:“我只知死了就是死了,哪怕像我父亲那般修为高深之人都难逃一死,更何况你与我?呵呵,你早已越过生死之境,自可在岸上袖手旁观,又怎会明白我日复一日的煎熬?”
卫曦叹道:“这就是他与你最大的不同。师父从不在意生死,活一日尽兴一日,到死时也不觉有何愧意。你以为他死在塔上可怜又可惜,但那正是他心中所求,百死无悔。你怨恨他不肯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焉知他不是一早看透了你心存畏惧,就算传给了你,也只是白费功夫。”
卫钧跪倒在地,半边面容如融蜡般飞快消失,露出森然白骨。他以手捂住脸,惊恐道:“你……是你!”
“别动不该动的念头。”卫曦目光淡淡,从他身上扫过,意有所指道:“师父生前曾对我说过,‘此子顽劣不堪,心性狭隘,奈何疏于管教,今时今日已无力回转,你尽可行管教之职,多加约束’——你以为你真把一切藏的天衣无缝,而我什么也不知道吗?”
她五指略一攥向掌心,复又松开,微微一笑:“记住了,你我之间还有誓约的牵制在。你私自将傀术外泄,险些酿成一场大灾,我本该在当时就处决你,之所以留你到现在,不过是为了入塔之事。如今看来,你仍无半点悔过之心,倒是应验了师父那句话……去吧,就在和泽好好待着。”
卫钧紧紧捂住手臂咬牙不语,阴沉沉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卫曦收起笑容,低头看向怀中人,喃喃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的命数是因我才改变的,那夜的星落之兆,原来说的便是这件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我本有师徒之缘,虽只得短短数年,终究是师徒一场,我将你带入修行之路,到底是对是错?”
第二日墨凐酒醒之后,卫曦对她的态度渐渐有些疏远,也不再指点她琴技,时常敷衍以对,授法完毕便立刻离去,留墨凐一人在山顶参悟。墨凐不知内情,也忘了那夜酒醉后自己做了什么,觉察到她的变化之后,不免心中失落。
卫曦离去后墨凐偶尔在山顶随意行走,有时会走过石桥来到明宫前。有次她无意中发现明宫后方的山崖下有一片缓坡,上面有许多人形石头,或躺或立,姿态千奇百怪。她抬起头,见有一个石头人站在悬崖边缘,像是在俯视这些石人。
墨凐绕回原路,来到这石人身旁,她不知道为什么心有触动,伸手去抚摸那石人的面庞,竟感觉它的轮廓与卫曦有几分相似。她回想起卫曦曾说过的故事,结合她的身份,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浮上心间。
墨凐刚想离开,转身却发现卫曦就在自己身后,卫曦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道:“没错,这座石人就是我。长生不老并非只是传言,明宫下的这些石人,便是最好的证明。身躯不朽不坏,方能使神魂在修行中愈发强大,最后离体而出,不再受生死的约束,就像是现在的我一样。”
她走到那石人身旁,静静注视着它,目光中有几分怀念。墨凐心中震惊,犹自难以置信,道:“可你分明是……”
卫曦道:“好好想一想,你什么时候看见过我的影子?”
墨凐哑口无言,一丝寒意自心头升起:“你说那幅画是你所作,并非是在骗我。”
“师父逝世后,便再无人弹奏他留下的那些琴曲了。”卫曦缓缓道,“于是我将符融入画中,制成了这幅画境,只是为了令他昔日所奏之曲于画中重现,凭此记之罢了。至于为何会被人带走,流传到世间,这我就不知了。”
她看向墨凐,忽然笑了笑,温声道:“即便再深厚的情谊,百年之后亦会随之淡去。物是人非,心境一变,许多事再看自然就不同以往了。有时错把一些情谊混淆,也属常事,不必过分在意纠缠。”
这话如尖刺扎进墨凐心中,这些日子以来不为人知的种种念头日夜盘桓在心上,她闻言惊疑中生出一股不平之意,不假思索道:“不,人的心意是不会随意变改的。”
对上卫曦的双眼,她无法断定对方是否已经察觉到自己的想法,须臾又道:“至少我是如此。”
卫曦沉默片刻,道:“倘若心意不变,能始终如一,那也是很好的。但人心向来是世间最难测之事。”
她今日所言句句似有所指,墨凐惊异道:“你……”
卫曦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是早已故去的千年之人,本没有资格指点你什么。从今日起,你不必来明宫了,就留在斗渊阁翻阅藏书,自行修习。那些书中自有真义,远胜过我平日所讲,只需耐心领悟,必有所成。”
也不管墨凐是何反应,她的身影立刻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来过.
墨凐在斗渊阁修行,一晃便是两年过去了。
这两年之中,她再也没有见到过卫曦,一个人住在这形如鬼域的海渊之上,唯一能做的事便是修行。
洛元秋对此十分不解:“她们有话为什么不能好好说清楚?”
“说什么?”景澜道,“要卫曦训斥墨凐一通,点明她的心思,再说徒弟思慕师父有悖人伦?若是这样,还不如不说,点到为止即可,大家都是聪明人,又怎么会不明白。把话说的太清楚了,万一墨凐恼羞成怒想不开了怎么办?”
洛元秋坐在桌边,看着墨凐低头临摹一道符,喃喃道:“她可不像是恼羞成怒想不开的样子。不过她还要在这里呆上多久,这些阁楼里的东西她都快要看完了。”
景澜掐指一算,道:“快了,如果我没记错,现在陈国已在魏国的帮助下绕道终南关,攻入了代国。想来无需多少时日,陈国便要毁诺,反攻魏国了。”
洛元秋细想了想,抚掌道:“那墨凐就快要离开这里了?如此甚好,这地方就像古墓,呆得久了让人感觉好像已经死了许多年。不过话说回来,不知现在应常怀与赵郅灵又在做什么。”
景澜道:“赵郅灵应该还在陈国,至于应常怀……她不是去报师仇了吗?”
“她成了吗?”洛元秋托着下巴道,“不会途中出了什么意外……”
话未说完,身旁的墨凐忽然收起了笔,向门外看去。一道模糊的影子映在地上,墨凐冷冷道:“又是你。”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消息。”卫钧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国已经攻下了代国,如今大军不退反进,在魏境外暗中集结,你猜他们接下来会有何动作?”
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想到,事情竟然会发生的这么快!
墨凐来到门前,见卫钧坐在石灯上,已不复两年前所见的样子。他双颊削瘦,满身脏乱,像从什么地方逃出来一般。满不在乎地把玩着一把银镜,他看也不看墨凐,道:“话我已经带到了,这便告辞了。”
墨凐道:“是卫曦让你告诉我的?”
“不,”卫钧嘘了一声,神秘道:“她是不会让你知道这件事的。”
墨凐盯着他不语,卫钧手中银镜翻转了一面,自顾自道:“如果没有你,她如何能从海眼中获取力量?她离长生就差最后一步,当然不会轻易放你离开。”
那银镜镜面似乎许久不曾打磨过,仿佛蒙着一层雾气,只能映出模糊的影子。墨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卫钧懒洋洋道:“我说完了,信不信由你。公主殿下,我不过是看你可怜。我经过魏国时听说你心系百姓,做了不少好事,魏人至今仍牵挂着你呢。你是不知道,魏国现在都乱成了什么样子,魏王只知听琴师奏曲,民不聊生,想来亡国也不过是一年半载的事了。”
墨凐眼瞳微紧,从齿缝逼出一句:“滚出去!”
卫钧不以为意,转动着手里镜子道:“说起来卫曦也算得上是一位公主,古越覆灭之后她本有机会离开,却一直长留于此。你们二人倒是很像,莫非这就是她选了你的原因?她卜卦从未出过错,想来初见之时就预料到你往后之事。”
说完他哈哈一笑,转身离去时镜子光芒一闪,一团雾气缓缓在镜中流动起来。
洛元秋脱口道:“那是什么?”
“是镜术。”景澜低声道,“若是人心有执念妄欲,镜术能将其放大千百倍,还能在梦中见到种种虚妄之象,长久以往,必成心魔。”
她没说自己曾深受此术影响,哪怕生出心魔也要在梦中见洛元秋一面。
如今再忆往昔已远如隔世,那些在绝望中渐渐消沉的日子,明知今生不可待,来生不可求,历经几番痛苦挣扎,心灰意冷之后,本以为余生不过行尸走肉般活着。在见到眼前之人,触碰到她面容的刹那间,尽数化为乌有,心在灰烬间再度跳了起来。
那是梦么?她想,或许那才是真实,而见到师姐之后的事,才是一场梦。
如果这真是梦,梦中得偿所愿,牵起挚爱之人的手,谁又愿意从梦里醒来呢?
洛元秋回头看去,只见墨凐面容微沉,一时还看不出有没有中镜术:“……她会梦见什么?”
景澜望着深渊下涌动的迷雾,道:“卫曦。” 。
第 223 章 执迷
墨凐到底有没有梦见卫曦洛元秋无从得知,但数月之后,她离开斗渊阁,重新来到山顶。
卫曦在明宫前抚琴,两人相隔一座石桥,二载未见,墨凐身形高了不少,卫曦却是一如从前,与二人初遇时相差无几。
墨凐静待她一曲抚毕,方开口道:“看来你已经预料到了,你应知我为何而来。”
卫曦随手一拨琴弦,淡然道:“国有国运,并非人力所能挽。命数使然,大厦将倾,再如何力挽狂澜也于事无补,你解不了万民倒悬之危,济不了苍生涂炭之灾。”
墨凐闭了闭眼,像是在忍耐着什么,缓缓道:“这些日子里,我仿佛能听见从海上传来的哭声,从未有一日停止。你所说的这些话,我也不止一次在心底对自己说过。但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做不到无动于衷。”
卫曦沉默半晌,抬头看了她一眼,平静道:“明知无用,你还是决意要这么去做?”
墨凐深吸一口气,眉宇间浮现出暴戾之色,勉强压抑住心中怒意道:“你不是也一样吗?明明可以离开,依然选择留在了这里。为了什么?怀念故国,不舍师门,抑或是为了长生不老……”
不等卫曦开口,墨凐大步走过石桥来到她面前,半跪在琴旁:“你救了我一命,我把这神兵取出还给你,我们之间便再无亏欠。”
她面色苍白,言罢展开右手,托着一枚泛着紫光的珠子在手间。却见她掌心伤痕累累,新旧相叠,一看便知不是一日而成。
墨凐避开卫曦的目光,深吸一口气道:“原物奉还。”
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卫曦没有去取那枚珠子,轻轻碰了碰墨凐掌心的伤,她的目光几不可察黯了些许,道:“疼吗?”
墨凐对上她明澈的眼睛,一时如陷梦中,怔然看了她片刻,才回过神来,猛然起身后退半步,低声道:“别这么看着我!”
她的神情满是痛苦挣扎,心事重重,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对眼前人一一道明,最后却一语不发。
卫曦拾起那枚珠子,轻轻握在手心,道:“离开这里以后,就再也不能回来了,你当真想好了吗?”
墨凐的目光再度静了下来,望向她道:“我早已想好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再回来了。你的国人早已死去,你守着的无非是一座孤坟,纵然千年万年不死不灭,也不过是游荡在其中的孤魂野鬼。但我的国人还在,他们的哭声穿过海波到我耳边。我和你不同,哪怕有一线希望我也会去挽回,我绝不会……绝不会像你一样,只知枯守,到事无可挽之际才知道后悔!”
卫曦垂下眼眸,道:“看来你去意已决,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既然是这样,我也不会阻拦,你顺心而为便是。”
她顿了顿又道:“只是你再也无法返回此地,而我这次进入白塔后也不会再离开,此番别后,或许此生都难再相见了,你我师徒之谊亦止于今日。”
“我还有一问,”墨凐抿了抿唇,艰涩道:“你从海中救起我,又收我为徒,倾尽一切传授我法术,仅仅是因为我是岳成式的后人,因为我手中这把神兵?”
她紧盯着卫曦,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卫曦依旧平静,坦然道:“我授你术法,起初是为了你手中的神兵。没想到变故突起,我不得不择选一位守塔人来接替我。但我所属意的人选远在万里之外,下落不明……两相抉择,你手握神兵,稍作教导一番,勉勉强强也能入眼。”
卫曦继续道:“等你接任我成为新的守塔人,领悟这北冥六州十八地奥妙无穷无尽之后,你自会明白,人与这浩瀚天地相比是何其渺小;你往日所执着的一切,也不过是泡影浮漂。世如流沙,爱憎别离,生老病死都是常事;百代兴亡,枯荣更迭,本是在所难免。你会长生不死,最后魂归于天道,这样难道不好吗?你觉得此处是牢笼,怎知离开之后,不会受困在另一个牢笼之中?”
她此时所言字字句句都与卫钧说的相差无几,墨凐虽是失望,仍是道:“你明知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卫曦一静,道:“如你所想,我在你身上施下法术,暂时蛊惑了你,是为了让你能更加信任我。没想到你误以为自己对我生出了恋慕之心,那其实并非你的本意。”
“够了!”墨凐面上血色尽褪,眼瞳深处如覆冰霜。她的语声轻却坚决,道:“此去无论生死,只愿你我再也不相见。”
见卫曦眉心紧拧朝自己看来,墨凐心中竟有种刀割般的残忍快意,她向山下走去,即使知道卫曦就在高处看着自己,也始终没有回头。
她离开之后,卫曦望着手中那枚珠子怔然良久,最后将它收进了怀中。
“何不索性对她说出实情?”
一人自暗中现身,一袭灰衣风尘仆仆。那笠帽下眸光凛然,赫然是消失多年的应常怀。
“她此时的境遇,皆因我而起。”卫曦答道,“起先我为她算了一卦,她此生运际顺风顺水,本该坐享富贵太平一世,当与修行无缘。如果不是我一念之差,将她引入此途,她的命数也不会因此扭转。”
应常怀道:“她确实与大道无缘……你算到了什么?”
卫曦将琴放在一旁,双目化为银白,喃喃道:“我看到了她的结局,在白塔倾覆之时,她从塔上一跃而下,最后葬身在海眼之中。或许正是因为我与她之间纠缠太深,这才影响了她的命数。但未来也非是定局,变数累积,因果之力自会扭转。若是永不相见,她也许便不会走上这条死路。”
应常怀没有说话,手腕蓦然一动,又一人从身后踉跄走出。因双手被绳索所缚,这一扯让他重重扑倒在地。
他闻言疯了一般大笑起来:“我真是愚蠢,原来你都知道!是你故意让我离开北冥……我能得到那面镜子,也定然是你的安排!这一步步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可笑我竟成了你手中的棋子而不自知!”
卫曦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当然知道你要做什么,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找不到对我下手的机会,只能另辟蹊径,转而对她种下了镜术,她也未必会想要离开,说不得还要另费我一番工夫。”
卫钧讥笑道:“好!不愧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我们都在你的股掌之中!可你这般千算万算,是否曾料到这次自己也栽了进去?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此时因情障心境动摇!哈哈哈哈,你竟也会因旁人而动心,生出了情障,真是功亏一篑……”
卫曦不置可否,道:“像你这种躲藏在阴影中的人,终其一生都在恐惧中逃避死亡,不敢见天日,有许多事,想来也不会明白。”
她微微一抬手,卫钧便再难开口,转瞬间晕了过去。
应常怀忽道:“白塔上究竟藏了什么,为何它的力量会变得如此强大,竟然到了驱使海水吞噬土地,向岸上肆虐的地步?”
卫曦道:“那是一股从海眼诞生出的至恶之力,如今天下大乱,国与国之间连年征战,致使怨气丛生,反过来助长了它的威势。如果放任它再这么下去,四海之水迟早会淹没大地。”
应常怀道:“你想封印了它?”
“这一弓一剑原是为此所铸,也是开启白塔的钥匙。”卫曦答道,“没想到那时正值古越倾覆,这弓与剑被人仓促取出,用以抵御外敌,却仍未挽回覆没的结局。”
二人望向远处那座洁白的高塔,卫曦道:“当年功败垂成,只差最后一步便能登顶将其封印,却也无意中削弱了它的力量。这数百年来倒是安然无恙,若不是战乱四起,它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亲眼看它又强大起来却无能为力,我实是有负师父所托。”
她低柔的语声中透出不可回转的果决,应常怀想了想道:“这塔很高,要我陪你一起上去吗?”
卫曦笑道:“那倒不必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何况我早已算到我的归期将近,入塔在所难免,并非是一时意起。”
应常怀道:“这人方才说你生出了情障,但白塔上幻象重重,你若想登顶,岂非是……”
卫曦手中握着珠子,微微一笑:“不是情障。”
“……”
她眼眸中浮现出温柔之色,悠然道:“你且当作那是一片心意罢。”.
太初十六年,陈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轻取魏国七座城池,十万兵马围困魏国国都绛城数日,随后传来了魏王在宫中暴亡的消息。当夜丞相命人开启城门,手捧玉玺披发跣足而出,以示向陈帝臣服。
陈国大军而后长驱直入,在绛城中抢掠屠戮,满载而归,甚至一把火烧了魏王的聆音台。那火光映亮天幕,足足烧了三日,就此向世人宣告魏国灭亡。
至此兵戈止息,陈国终于统一六国。
但亡国之恨不是一朝一夕能淡忘的,太初十八年,被陈国最先纳入版图的真国人因不满密教‘异神皆除’烧毁观宇一事,暗中在华迟聚集,率先发动叛乱,随后和月与宋两地皆有反抗陈军之事传来,虽先后被镇压,但亦有消息传出。及至太初十九年,陈帝命四万劳工向西凿山通海,沿途死伤无数,彻底激起了魏人的反抗之心。
太初二十年,一魏国贵族以复国为名召集昔日部下组建了一支军队,誓与陈军抗争。之后一连处决了数位驻守于绛城的陈国官员,将其尸首倒吊在城楼之上。此举令陈帝大怒,命将士率大军入魏地平叛,大肆搜捕参与叛乱之人,告发者赏金百两,叛党在闹市斩首示众,以作警示。
在陈军的猛烈攻势之下,魏地人心溃散,时有畏战私逃者。终于在太初二十二年,陈军将叛军残余势力围困于天盈山.
林间昏昏暗暗,透过叶片缝隙可见阴云沉沉的天空,雨水从高处接连落下,噼里啪啦打在叶子上,那声音时远时近,让人有些琢磨不定,心生烦意。
大大小小的水洼从脚下延伸向密林深处,枯枝落叶沉在底下,像是海中沉船的残骸。
洛元秋仰起头,望着那林叶间洒落的微光,感觉林叶上的雨水似在微微泛光。密林中枝桠紧连,那些或深或浅的绿在高处汇聚,相融相叠,如漩涡一般,不留意间看久了便会忘却来时的路,迷失在这片繁茂的树林中。
“这雨就要停了,”她自言自语道,“他们人应该就在这附近才对。”
那点雨水从她指缝间浸入,很快雨声消失了,林中又恢复了宁静。大雨后深山幽寂,连鸟叫声都不曾听闻。
洛元秋从斜坡滑下,倚着树干暂缓下落之势,片刻后她蹙眉向西望去,屏息凝神细听。将背后所负之物转到胸前,数息之后她落到坡底,顺势滚进树丛中躲藏起来。
就在她身影隐入丛中的瞬间,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传来,数名身着藤甲之人在林中快速穿行。他们腰间都佩着长刀,只有中间一蒙面人身背弓箭。一行人小心翼翼地拨开宽阔的树叶,队尾那人不断用枯叶覆盖住脚印,众人朝着树林密集处走去。
不过多时他们到达后山溪流旁,领队逐一将人手安排下去,又留出几人在四周警戒巡视,余下之人则在山石与陡坡的缝隙间生火歇息。
领队来到那背负弓箭之人的身旁,道:“殿下,雨停之后,今夜山间会起一场大雾。陈军不擅在山中作战,我们借此机会正好突出重围,等到了泗邺与萧将军汇合,他们就再也拿我们没办法了。”
这缝隙靠近山体附近长满了藤蔓,恰如一张密网,正好掩盖住了洛元秋的身影。她放轻脚步朝前走去,寻着一个合适的位置潜伏下,从藤蔓枝叶间朝内窥视。
只侧坐那人并不答话,手覆在脑后解下面罩,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出现在火光下,是许久未见的墨凐。
再次见到她,洛元秋不免有些恍惚。折下一片叶子在指间无意捻碎,她才想起来自己此时是‘应常怀’。
事情还要从六年前说起。
墨凐离开北冥之后,洛元秋原以为自己和景澜还是会像从前一样跟随在她身边,却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变故,她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再度成为了‘应常怀’,而景澜则去向不明。
洛元秋随后静下心来想了想,既然自己又变成了应常怀,那景澜或许是去了丽阳,顶替赵郅灵去修神魂剑了。
她只能安慰自己再等一等就好,便依照应常怀与卫曦的约定,留在北冥帮助她修补白塔下残缺的法阵,并以手中飞光协助卫曦重新开启白塔。
没想到这一晃便是六年过去了,法阵修复完毕的那日,卫曦随手摇卦一占,意外占出了与墨凐有关的事,算到她如今大难当头,正在生死边缘徘徊。
如此一来二人不能坐视不理,立即动身,前往魏地找寻墨凐的下落。
魏国覆灭之后并入陈国版图,为了便于管理,被划分成几块重新命名,又强将数地百姓强迁向临海人烟荒芜之地,若有不肯离去者便纵火烧毁屋,逼迫他们迁离。洛元秋所见尽是惨状,繁华的村镇化为焦土,疮痍满目,风中回荡着哀叹声,一路遍洒迁徙者的血泪。
面对此情此景,卫曦愈发沉默,洛元秋也觉得十分不忍,忽然明白墨凐为什么一定要回来了。
入山前洛元秋与卫曦分头去寻找魏军的下落,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洛元秋先一步找到了,她在这山林中潜伏了两天一夜,这才等到了他们。
洛元秋仔细观察了一番这周围,见这支队伍人困马乏,负伤者近半,便猜测他们到达此地之前一定经历了一场恶战。
墨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向洛元秋藏身之处看来,幸好洛元秋反应迅速,当即匍匐在地。她又转过头去,沉默片刻,拨了拨火堆道:“还剩下多少人?”
那人答道:“昨夜渡河时未料到陈军会伏击在两岸,两万人折损近半。秦将军见殿下负伤,便领了六千人向西引开陈军,命余下之人护送殿下入山。这一路上陈军紧追不放,我们只剩下一千八百人了。”他见墨凐不为所动,语声不自觉带了几分催促:“殿下应尽快拿定主意才是,若是留在山中等秦将军回来,万一陈军又追了上来,那岂不是——”
一道银光刷然架上了那人脖颈,墨凐淡漠道:“这一路上陈军为何能寻迹而来,总也甩不掉,想必其中缘故你心里清楚得很。我之所以与秦历分开,就是怀疑队伍中有内鬼,索性试探一番,没想到你果然等不及上钩了。怎么,做陈人的走狗出卖同袍,你也能夜夜安枕而睡吗?”
那人面露骇色,忙要辩解,脖颈下的剑锋却向前进了半寸,将他的话都堵了回去。剑尖上挂着一根赤绳,绳上所穿细珠已失了大半,墨凐道:“我从不无的放矢,陈人许诺了你什么?让你以后能进密教,做个法僧?”
剑身一转,赤绳滑过剑锋,从中断裂,珠子立时落了一地。那人眼中流露出恐惧之色,或许是知道自己必死,又由惧转怒,反倒镇定下来,冷笑道:“死的人已经够多了,我只是不想白白去送死罢了,又能有什么错!强如真、代两国都不得不臣服于陈,魏国早已亡了,就凭我们这些残军败将,如何能与陈军抗衡?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过是顺势而为。就算你今天杀了我,到底也难逃一死……”
话音方落,只听外头传来嘶鸣声,示警的尖哨接连响起,追兵来了!
那人面露喜色,正要开口,却觉眼前寒光一闪,喉间热意涌动。墨凐已从他身旁走过,鲜血从剑上滴落。
忽然听得喊杀声震天,洛元秋见状忙起身绕至洞前一探究竟,此时天已入夜,深如泼墨,只见四面八方的火光自远处向此包围而来,趁着雾气尚未聚集,陈军派遣出了前锋队发动攻击!
洛元秋就地一滚,避开陈军战马的踩踏,同时右脚勾住马镫,腰身在半空利落翻转,一脚踹下了马上那名统领,坐稳马背后收紧缰绳朝战场中心奔去。
无数陌生的面孔从眼前掠过,但都不是她要找的人。洛元秋手持一道青光,悍然冲进敌阵,所到之处人仰马翻。陈军战旗被她一剑斩断,登时士气大减,原本防守周严的军阵硬生生被撕出了一道口子。魏军见状聚在一起,一鼓作气冲了出去。洛元秋正要向那指挥官所在的地方奔去,身下战马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突然向前倾去,洛元秋险些被甩下马背,朝侧方一跃,紧握高处的树枝在空中翻了个身方才落地。
她手中剑光霎时划出一道光弧,将什么东西击落在地。黑暗里传来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凡人相争相斗,自由他们去,阁下是修行之人,何必要身陷此局?”
洛元秋负剑于身后,道:“既是这样,那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向是能动手就不动口,下一刻剑光如雨洒向黑暗中,她却疾退数步,肩头一斜,耳畔惊风掠过,反手迅捷无伦向后刺出一剑!
闷哼声传来,一击得手,洛元秋没有回头,反手收剑,她在黑暗里站了片刻,听见那厮杀声已经弱了下去,心知魏军难以抵抗陈军攻势,正在朝山里撤退。
只这么一错眼就失去了墨凐的踪迹,洛元秋心中着急,唯恐应验了卫曦所卜之卦。奈何山路难行,她只好爬上树去,踩着枝桠在树林间穿行,想看看魏军究竟向什么方向撤去了。
正当她犯难的时候,忽有一人从高处落下,衣袂飞扬,仿佛是一片月光落在树梢。她对洛元秋道:“常怀,把灯给我。”
洛元秋大喜过望,立马解下身上的包袱,提起灯交给她,道:“你找到人了吗?”
卫曦在灯罩上轻敲三下,那灯盏渐渐亮了起来,光如银纱将两人包裹住,她低头掐指一算,道:“还没有,今夜向着有水的地方走会遇见故人,这山中的河在哪里?”
洛元秋在树林中找来找去,幸好昨天刚下过大雨,此刻河水湍急,纵使在夜色里也能听见声音。她一路听声辩位,终于来到了水边。
看着岸边散落的藤甲与折断的刀剑,洛元秋有种不祥的预感。卫曦却说:“走吧。”
这山中林荫遮天蔽日,终年昏暗,两人顺着河流而下,也不知走了多久,洛元秋抬头一看,也望不见天空,连天有没有亮都无从得知。
卫曦提着灯走在她身侧,眉眼间有股难言的疲惫,就连她手中的灯盏光芒也比平时黯淡不少。洛元秋隐约有种奇怪的感觉,忍不住向她看了一眼,道:“之前那些追兵呢?”
卫曦道:“我将他们困在山林中了,只需等到天明时便可出来。”言毕她看着洛元秋说道,“扭转因果会耗费我不少的力量,你不必为我忧心。”
洛元秋差点脱口接道‘我忧心你做什么’,她总算还没忘了自己正顶着应常怀的壳子,佯装打量四周,道:“因果?难道是你之前算的那一卦,这因果与墨凐有关么?”
“当然。”卫曦道,“只是此因由我起,果却应在了她身上,这样有些不大公平。如果不是卫钧对她种下了镜术,她也不会执着于此,走上这条绝路。”
拍翅声划破夜色,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朝二人飞来,最后落在了洛元秋肩上。洛元秋转头辨认它一会儿,看见它脚上的铜牌,惊讶道:“是白统领?谭一行在这附近?”
白鸟见她认出了自己,展翅飞向远处,时不时停在树梢上,像是在为她们引路。
不过多时二人来到河流下游,因这低地地势开阔的缘故,水流变得平缓不少。两岸青山环抱,绿树丛生,终于得见天日。那星月辉光落在河水中,如万千簇涌的银鱼,竞相追逐而去。
洛元秋听到哞哞两声,定睛一看,一只大灰牛卧在河边,正悠然自得地嚼着草,牛角上依旧站着几只色彩各异的鸟儿。
灰牛身旁一人趴在地上,背后背着斗笠,她的双眸一色赤一色碧,如宝石一般,在月光下微微闪烁。只见她一手拢住耳朵,一动不动盯着水面,似在凝神倾听什么。
洛元秋走到她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她。谭一行仍维持着这一姿势,道:“上游是在打仗吗,今夜是不是死了许多人?”
洛元秋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谭一行直起身,好让白鸟落在自己肩膀上,道:“听水里的鱼说的。”
“鱼?”洛元秋顿了一顿,疑惑道:“鱼是怎么说话的?张嘴吐泡泡吗?”
谭一行道:“和人差不多。”
洛元秋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群鱼是怎么像人一样开口说话,见水面浮上几个清亮的泡泡,刚要学着谭一行把头贴向水面,谭一行却看向她身后:“鱼还告诉我,我方才从河上捞上来的人,就是你们此行要找的人。”
卫曦微微点头,仿佛这一切早已在预料之中,道:“万物皆有灵,草木亦有心,这便多谢了。”
谭一行道:“她受了伤,我把她放在了树后,你们去找她吧。”
洛元秋猛然回过神,这才想起来意。向树林看了一眼,她道:“这里有这么多树,你说的是哪一棵?”
谭一行不答,忽而俯身贴近水面,似乎又听见了什么声音。片刻后她转身骑在灰牛背上,道:“那些就鱼要走了,它们明早要赶到洛河,邀我随它们一道去。”
洛元秋眼睁睁看着她走远,大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些会说话的鱼到底是什么鱼!”
谭一行的声音远远传来:“鲤鱼。”
林中树下青苔遍布,细流潺潺,密荫中不闻旁声,只见月光如雪般疏漏而下,于静谧中悄然融入流水。
一点朦光照在树旁,隐约可见一人靠着树侧倚着。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半晌后肩头猛然一震,气息急促,似乎正在深陷噩梦无法自拔,挣扎着想要醒来。
感受到温暖的靠近,墨凐缓缓睁开眼,却发现那是一盏灯。
“你说对了,这一切都无法挽回。”她喃喃道,声音疲倦之极,“或许真有宿命之说,命中注定这是一场败局,无论我怎么做结果都是一样的。”
卫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你后悔了吗?”
墨凐吃力地按住肩上伤口,眼中光芒涣散,如风中之烛,渐归于一点微星:“不,我不后悔。哪怕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去做。”
身后再无声息,林间雾气随风聚来散去,墨凐望着远处的水流与月光道:“这是梦吗?”
说完她想回头看身后人一眼,却被一只手按住了后背。昏暗中卫曦道:“别忘了你曾许下的誓言,破誓于心境有大碍。只要你不看我,就不算破誓。”
墨凐静了一瞬,终于明白这并非是梦,道:“我当然记得我说的话,离开北冥之后的日日夜夜我都记得……只是我没想到,原来你也没有忘记。”她忽地笑了笑道:“不过现在我就要死了,就算回头看你一眼,应该也算不得违背誓言。”
卫曦道:“你不会死。”
“你又为我算了一卦么?”墨凐只觉得心口一阵抽搐,忍着痛说,“这次你算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你千里迢迢来此地见我……无论什么,你想要都拿去罢。”
卫曦轻叹一声,把灯盏放在她身旁,道:“我什么也不要。法阵已修复完毕,再过些日子,我就要进白塔了。”
墨凐了然:“你是来与我告别的?”
水流在她脚边恰好积了一方小小的水洼,借着光向水中看去,卫曦身影倒映在水上,脸庞皎洁如月,一如往昔所见。
卫曦轻声道:“有人曾告诉过我,受了别人心意,应当所有回报。”
“什么心意?”墨凐身躯颤抖起来,心中浮现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道:“你……”
卫曦却不让她把话说完,道:“若此间事了,你无处可归,不如回北冥去吧。”
洛元秋走近时正好听到这一句,便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向前。方才谭一行走后,她一时兴起在水中捞了半天鱼,没想到连鱼的影子都没看见,这才放下袖子想起卫曦与墨凐来。
依她所见,这本是她们二人之间的私事,旁人还是少掺和为好。纵使如她这般天生迟钝的人,也能从这对师徒不同寻常的关系中察觉到些许耐人寻味的东西,如此以来,她更是敬而远之。
但卫曦入林后久久未出,她不得不亲身一探究竟,没想到却听见二人交谈,当真是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如果师妹在就好了,洛元秋不止一次这么想,她的办法总是要比自己多。
卫曦立刻回头看了她一眼,道:“她受了伤,你身上可有带着伤药?”
洛元秋发觉气氛不对,很想马上走到一边去,只恨自己不会钻洞,不能瞬间消失在树林里。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她见树后坐着一人,而卫曦的那盏灯就放在她身边,便走过去站到光中。
墨凐面色因失血过多显得格外苍白,洛元秋半蹲在她面前,打量了她片刻,解开包袱放在地上,取了清水调配药粉。
她漫不经心道:“还认得我吗?”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墨凐眉目间充满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你也是古越遗民。”
洛元秋微微点头,干脆利落地帮她上药,道:“虽然你不曾拜我为师,但还是走上了修行的路,也算是殊途同归了。适才我听你们说话——你也要同我们一道回北冥了吗?”
墨凐盯着她看一会儿,可惜气势不足,洛元秋不但不为所动,甚至顶着那冰冷的目光还能分出心来,在绑布条的时候打了个漂亮的结。
洛元秋当着她的面很想问问这个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自己又何时才会与师妹重逢?但卫曦就在一旁,让她突然想起景澜之前说的话,不能惊醒做梦的人,只好隐晦道:“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无转机,你要想好了。”
墨凐没有说话,洛元秋收拾好包袱起身,忍不住向墨凐身后又看了一眼,卫曦静静站在灯盏光芒照不到的地方,像是一个沉默的倒影。洛元秋有些不太明白,这二人何以会分别,又为何转眼之间形同陌路。但她知道这世上许多事无需深究,于是这念头转瞬即逝,她背对着二人走到水流旁,对着青苔上或深或浅的月光兀自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墨凐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在这静夜中份外清晰:“不,我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去做。正如你要守护白塔,我亦有我的责任。”
良久卫曦道:“我明白。”
其实早在二人寻找墨凐的路上,洛元秋就曾向卫曦提议过,如果真想扭转墨凐的命数,不如干脆把她带回北冥,以免她在复国的道路上越走越偏。而卫曦却说哪怕把一切合盘托出,墨凐也一定不会离开。
果然又被她言中了,洛元秋强忍着好奇没有回头,心想这斗渊阁的术数难道真的如此灵验,宋天衢只学得残篇断章都能为人看相,且十拿九稳,鲜少出错,无怪卫曦能数次断定墨凐的际遇。想到这里,她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远处山林忽然有火光掠过,忽明忽暗,很快由远及近,向着此处奔来。洛元秋警惕起来,墨凐原本昏然欲睡,见到这光也一阵振奋,道:“是我的部下,他们来找我了。”
洛元秋本想再问问墨凐愿不愿脱身离开,卫曦却像看出了她的念头,微微一笑,对墨凐道:“时候到了,我们也该走了,这盏灯就留给你吧。”
墨凐呼吸一顿,面颊因烧热而有了些血色。她迟缓地点了点头,极轻道:“等回到北冥,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你放心,我不会违背誓言去见你……只要知道你就在那里,就算再也不相见也无妨。”
洛元秋以为卫曦不会回答,没想到卫曦离开前却道:“我为你算了一卦,你此番劫难皆因执念而起,如若你能放下执念,看破生死,便能真正冲破这场生关死劫。死过一次的人,往事尽可翻篇。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活下来,我会在明宫等你。”
墨凐黯淡的眼中骤然一亮,她掌心撑地,似乎想要回头,最终也只是再度看向水面。
夜风拂过林间,层层涟漪轻荡,唯有破碎的月光在水中晃动.
白塔下。
洛元秋检查完法阵之后,看着阵眼上空荡荡的石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那原本放着的是什么,疑惑道:“你把那盏灯送给了墨凐,那法阵要怎么办?”
卫曦神情淡淡,自从见了墨凐回来后她眼中的疲惫更甚于前,道:“不急,那不是还有一盏。缺了一盏暂且不碍事。”
洛元秋问:“还有什么东西能压在阵眼上的?”
卫曦道:“斗渊阁里还保留着岳师制灯的手札,仿造一盏新的也还来得及。”
洛元秋沉默片刻,肃然起敬:“你不是符师吗,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炼器。”
卫曦道:“我当然不会,你手中的剑是折断后重铸的,我以为你会。”
“……”洛元秋道,“可我只会画符,不会炼器。”
卫曦笑道:“好罢,听说炼器也不算很难,那就一起学罢。”
洛元秋无言以对,道:“怎么就不难了?若是做个飞镖暗器当然不算难,但你看这灯,它像是寻常人能做得出来的吗?”
卫曦悠然道:“你不是寻常人,我也不是,不试上一试如何知道能不能行得通呢?”
洛元秋很快被她说服,两人前往斗渊阁翻阅前人手札,准备仿造一盏新的灯放在法阵中。
洛元秋起初信心满满,在斗渊阁呆了数月,炸毁了不知第几个器炉后,连卫曦也必须承认,她确实不太适合做除了画符以外的其他事。
于是她从斗渊阁取出一件法器,让洛元秋去六州十八地采集日月星光、雷火电闪,待其相融相合之后,注入灯盏中以作灯芯。
洛元秋早听过北冥六州十八地的种种传闻,但都比不上亲身而往所见到的一切来得震撼人心。
入海七千里,传说中的六州本是漂浮汪洋之上的一片广阔土地,物产丰饶,奇珍众多,由神人所治。在经历了天地分崩离析之变后分为六座岛屿,其中以蓬莱、瀛洲、方丈、流波四岛为世人所知,另两座则漂浮在海上不知所踪。
据古越人所记载,这两座岛一名岱屿一名员峤。岱屿处于冥海之上,浪谲波诡,后随浪潮流向极北之地,沉入海中。相传岛中生有月树,百年一开一谢,花为月华之精,华光明灿,莹然生辉,落地即失。而员峤则在冥墟,岛上山如利刃,蕴育着雷火风芒,地势险恶难测,去者少有归还。
饶是洛元秋在这数年间见惯海上波涛,也差点被惊涛骇浪吞噬,葬身鱼腹。若是没有卫曦借给她的巨龟引路,也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找到这两座岛屿。
至于那十八地,更是在人烟罕至的绝险之处。它们是十八座散落在海中的小岛,随意分布在大海中一片静流里,远望如夜空中的星子。那静流看似寻常,却连最轻的羽毛都无法承载,只有在无月无光的夜晚,水流会短暂降下数丈,露出水中的石墩,让人得已进入此地。
洛元秋穿梭在这些地方寻觅星光时,无意中抬头向天幕看了一眼,没想到竟看到了极为奇异的景象。只见漫天繁星向东南坠去,新的星辰从漆黑的大海中升起。古越人称之为星落,这往往昭示着人世间将迎来巨变。因星辰皆有定位,轻易不会变动,每当群星更迭的时候,便预示着往昔因果重新清算,世间万象即将开始新的一轮循环。
洛元秋看不出新升起的星辰有什么变化,但她注意到在天穹东北方有颗极亮的星辰忽然变得黯淡,与它相对的是一颗小星——如果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但此刻它却渐渐亮了起来,向着天空高处升去。
当时她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但这一幕却深深印在了脑海中。时过境迁后,她回想起那一夜,才明白其中所隐藏的含义。
在海上漂流了近一年,洛元秋终于收集完重铸灯盏所需的几种光芒,携带法器重返斗渊阁。
再见到卫曦,洛元秋发现她似乎又变得虚弱了许多,猜测或许是重新铸造灯盏殊为不易,便不曾去深究细想。
卫曦将法器中的光芒灌入灯盏中,又刻上符文,使其能运转自如,如此又耗去数月。等到一年中月光最为明亮,能彻底照亮海底的那日,洛元秋取出旧灯盏点亮,与新灯盏一同放入阵眼中,准备开启白塔。
洛元秋手按在祭坛上,召出青光,那光几经收束,逐渐凝结成一柄古朴的剑形。卫曦也放下那枚珠子,紫光在她掌中幻化成一把长弓的模样。
卫曦道:“做好准备,剑与你的神魂相连,在开启白塔之时你的神魂亦会随之离体,万不可掉以轻心,只需静守心神于一念,便能回到躯体之中。”
洛元秋点点头,盘膝坐在祭坛下。卫曦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洛元秋只觉得身体骤然一轻,不受控制地向上飘去,仿若乘风而起。月光下云雾涌来缓缓包围了白塔,海水翻腾,一时只听海浪咆哮声如雷鸣,灯盏柔和的光芒水纹般向外扩散,形成一道银白色的光幕。刹那间祭坛四周出现了无数影子,朝着塔身叩拜祈求。有一人排众而出,双手捧着什么,朝塔下走去。
那些人的面容都十分模糊,洛元秋道:“这些人是……”
卫曦道:“尘世间的幻影,沉醉于昔日的荣光中,故而流连于此不肯离去。”
无数景象纷沓而至,走马灯般在洛元秋眼前飞快闪过。刹那间一片寂静,祭坛上两件神兵仿佛受到感应,青紫光芒化为一道光束,直向白塔奔去!
清脆的破裂声传来,仿佛寒冰层层碎裂,继而云雾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洛元秋忍不住屏住呼吸,发现那浑如一体的洁白塔身多出了一道缝隙。
什么也没有发生,那缝隙向两侧扩张,渐渐出现如门洞大小的入口,无论是猜想中的幻象还是鬼影都不存在。洛元秋刚想开口,却听见悠长的钟声从高处响起,一声未绝另一声又接连落下,如海潮般络绎不绝,四方海幕亦为之震荡!
海眼中风暴聚集,电光雷霆亦随之降下。只见清透的水流从高处落下,却是静无声息。洛元秋曾听景澜说过,世间的海水与天上星河皆汇聚于此,一同落入这无穷无尽的海眼之中。若是有人不慎掉了下去,将会在下坠的过程中渐渐老去,及至身死魂消,也永无到底的一天。
“时候到了。”卫曦仰望着高处,风雷响震声伴随着洪钟声而至。她眼中映着漫天雷霆,道:“这盏新铸的灯留给你,我会带着旧的进塔。”
看着她向阵眼走去,洛元秋忽觉异样,那灯盏光芒中竟有一丝赤色,随后光色骤然一变化为血红,血泼般从阵眼向四周蔓延,很快覆盖了整座法阵!
月光也被彻底遮盖住了,入目仿佛尽被鲜血浸透。那围绕在白塔四周的影子在红光下转为白骨骷髅,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声,一双双骨手高举而起,不断向祭坛伸来,像要索取着什么。
祭坛下传来诡异的笑声,血光凝结出一道人影,他踩过万千骨手,仿佛行走在连绵不绝的海浪之上,面带得色,注视着卫曦道:“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修炼得无情无欲什么也不在乎了,没想到你为了强行更改那人的命数倾尽全力。你明明已经心魔缠身,还敢把愈心灯送了出去,真是愚蠢极致!”
“你口口声声劝旁人要放下执念,到底是谁放不下,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因果循环?”
卫曦身周血雾涌动,胸口被一道白光所贯穿,她道:“原来你早就挣脱开了禁制,只是为了等待今日。”
“也是你自顾无暇,否则怎么会如此轻易的被我瞒了过去?”卫钧手持一物扔在地上,是柄断剑,在断裂之处闪烁着如淬毒般的幽蓝丝光。他冷冷道:“此物是我特地为你而准备的,你一定想不到吧,铸造它的所需之物,便是取自你躯壳中的灰烬!”
卫钧说完狂妄一笑,身形一闪掠至祭坛前,向天张开手臂。登时电光如龙劈向法阵,那盏新铸的灯上蓦然裂开,光点如萤火飞溢而出,向白塔中涌去。
阵眼中失去了一盏灯,平衡被破坏,力量不断外泄,法阵开始变得摇摇欲坠。卫钧见状笑道:“你不是最擅占算,不如现在也为自己算上一卦。”GgDown8
洛元秋听他一说,才明白卫曦是为了救墨凐才变得这般虚弱,原来扭转命数并非如她所言的那般轻描淡写。她见卫钧伸手拿起祭坛上的珠子,弓影瞬间消失,立刻上前想要夺回,却忘了此时自己不过是离体的神魂,还未回到躯壳中,霎时抓了个空,整个人穿过了祭坛,什么也触碰不到。
她不由急切起来,几次扑向双目紧闭的躯壳扑去,却屡试屡败,越是焦急越无法让神魂回到身体中。
洛元秋心急如焚:“他拿走了弓!怎么办,我回不去了!”
卫曦几不可察地向她摇了摇头,泰然自若道:“我的命倒用不着去算,早已成定局,而你就不一样了。”
她似乎并不在意伤势,随手凭空一拈,从那盏旧灯中取了一缕光束在手,道:“都说人死前的卜算最为准确,你想不想知道你的结局又待如何?”
那光仿若流动的水,在她掌心上分散相融,那一刻洛元秋真切感受到了因果之间那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时间仿佛就此停止,卫曦像托起那团光,不知她看见了什么,竟露出惊讶的神色,继而笑道:“原来如此,早一步晚一步,都是殊途同归。你苦苦挣扎,妄图避死求生,最终也只是在日影下苟延残喘,无法摆脱这无休止的轮回。”
卫钧神情阴晴不定,握住珠子缓缓道:“别再装神弄鬼了,没了这灯盏,我看你怎么对付白塔里的那些虚妄幻象!你不是一直想结束这一切吗,我毁了你的躯壳,正好送你一程。只要你神魂消亡,我就能立刻摆脱誓约的牵制……”
他的眼中现出贪婪之色,“这世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妙,只要我想,权势与财富顷刻间便能牢牢握在手中。我耗费苦心修行可不是为了在这废墟中白白等死的!也罢,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明白长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身后的影子渐渐扭曲成了妖异古怪的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的茧,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即将冲破束缚。
“哦?”卫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不动声色道:“何以见得呢?”
言罢她挥手一甩,光芒收拢,刹那间如利箭疾射而出。卫钧转身去夺祭坛上的长剑,不料刚一触碰到青光就立刻被剑意所伤,惊怒之余才发现祭坛侧方尚有一人在,凭空抽出一柄血剑朝洛元秋斩去!
洛元秋感觉青光像在呼唤自己,下意识上前把它握在了手中,瞬时天旋地转,神魂归位,在卫钧剑锋逼至眼前时召回青光剑,剑啸声中青光暴涨,一剑横扫而过将血剑震裂!
洛元秋怒喝道:“滚出去!”
这一剑去势未消,紧接着又一剑劈下,硬生生将卫钧击飞,落入白骨堆里。剑势破开了血光,八方风卷如云,疯狂涌入法阵,随着洛元秋剑落时荡清了祭坛下的白骨。
呢喃声截然而止,只见磷光飞散,往日景象渐渐消失。卫钧从地上艰难爬起,仿佛难以置信:“是你……”他旋即想要学着卫曦召出弓,但珠子里流动的紫光却毫无变化。
烟尘散尽,洛元秋倒提长剑正要跃下祭坛,余光瞥见卫曦跪坐在地,身形委顿,想也不想朝她奔去。
见她似乎极为虚弱,洛元秋不敢伸手去搀扶,只得收了剑道:“你怎么样了?”
卫曦按住胸膛,越过她的肩头朝白塔看去,道:“门就要关了。”
“什么?”洛元秋一怔,转过身去,塔下的那道门洞果真在缓慢合拢,她不由道:“你都这样了,还想要进塔?”
忽有扑翅声从身后响起,一只黑鸦双翅裹着血雾向远处飞去,洛元秋心知卫钧要逃,但顾及卫曦没有追去。
卫曦道:“我已经等了很久,为的就是今日,帮我把灯拿来吧。”
洛元秋深吸一口气,往阵眼一看,却发现阵眼中只有一盏破碎的灯,另一盏旧灯却不翼而飞了。
一定是方才卫钧趁她不备偷走了灯盏,洛元秋心中异常懊恼,只能提着那盏破灯来到卫曦身边,道:“只剩这一盏了,另一盏被他带走了。”
卫曦平静道:“想来命中注定如此,你不必过于自责。”
她捧着灯盏,却见一点银光从裂缝中飘出,如雪花般落在掌中,绽放出温和明亮的光芒。卫曦笑道:“你看,到底天无绝人之路,还有这一点星芒留下,也足够我到达塔顶了。”
洛元秋搜肠刮肚,想劝她干脆别进塔了。卫曦像听见了她的心声,微笑道:“你来到他乡已久,这趟旅途艰难重重,也快到了离开的时候。”
洛元秋心神猛然一震,不知她说的是应常怀还是自己,无端有种被看透的心虚感。
卫曦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间描画片刻,道:“多谢你陪我走到这里,恩情无以为报,这道命符我潜心绘制了许多年,现在就送给你了。”
符师各有所擅的符法,却只有一道命符,乃是集其毕生心血而成,向来是由师父临终时传给弟子。洛元秋不明白卫曦为何会把这道命符交给自己,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银光已经没入手中,道:“这是什么符?”
卫曦道:“漫漫无涯,无止无境,这是一道水符。你在符术上已至大成,还望这道符能助你一臂之力,更进一步。”
洛元秋沉默片刻,忍不住问:“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所指之事自然是为墨凐扭转命数,卫曦道:“有时候,我在她身上好像看见了过往的自己,但我知道,她与我全然不像,所选择的路也不一样。在这一切已成定局以后,我时常想着,如果那时候我没有跟随师父留在这里,那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
“但我已经无法再去抉择了,不过看到旁人拼尽全力,就总会想到当初的自己。”卫曦双目清亮,温声道,“这是原本是我心中放不下的念头,竟不知不觉成了执念。”
洛元秋道:“我想过了,也许我们把这座法阵修好,还能维持几十年的平衡,你不用现在就进塔。”
卫曦轻轻松开手,微光流转,朝白塔飞去,她笑道:“只有弓剑同在才能打开白塔,现在弓被卫钧带走,他一定会躲藏起来不让人找到。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错过了今时今日,下一次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看,我还有这一点星光,这就已经足够。”
悠长空灵的钟声再度传来,卫曦离开祭坛,向着云雾深处走去。洛元秋情急之下道:“你不等墨凐回来了吗?你和她之间还有约定,如果她回来发现你不见了怎么办?”
卫曦脚步一顿,转过身解下腰间螺笛放在地上,道:“你说的对,劳烦你再帮我做一件事。她不问则已,倘若问起我的下落,就告诉她,我从白塔离开后,去了池中寺。我猜依她的性子,必会向你追问,你告诉她,如果她想见我,就到池中寺找我吧。”
这名字颇有些耳熟,洛元秋依稀像是听过,道:“那是什么地方?”
钟声远去,云雾从四面漫来,白塔下的门洞如初开时,只留下一道一人可过的缝隙。卫曦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微茫茫:“一个永远也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
洛元秋追了上去,却有越来越多的云雾飘近,有意将她与卫曦分隔开来,很快她就在雾气中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向何处,只能被迫停下前进的脚步。
等雾气散去,白塔身周再度泛起柔和的光亮,塔身门洞闭合,塔下已不见卫曦的身影。 。
第 224 章 不悟
太初二十六年,距六国归入陈已过去数年,天下兵戈止息,硝烟散尽,经历休养生息之后,渐有欣欣向荣之景。
随着陈国势力扩张,密教也一跃成为最大的教派,随处可见新庙落建,信徒朝拜。
局势平定后,为应对统一之后各地层出不穷的问题,预备重定法规完善律法,太子召集昔日六国的官员齐聚丽阳,商讨颁布新法一事。
丽阳位于珉江以北,纵然是入春后也是寒意未散,偶尔还会下几场小雪。只有几枝报春花在墙角避风处抽枝发芽,绿叶间藏着几点淡黄,也不知何时才会开放。
寺庙东边的老树已经枯死,因无人来扫除,野草已经长到了台阶下,春天来了,或许这次它们能长满墙头。
这座湖畔的古寺仿佛被人遗忘了,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神殿下生长着大片青苔,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草木长在殿外,根系将地砖拱得坑坑洼洼。那墙壁上所绘的彩画早已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剥落了许多,露出灰白色的泥壁,再无人知道那究竟讲述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墨凐隐约听过关于这座寺庙的传闻。密教有内有两派,因供奉明尊法身不同,各分为圣女圣子。数十年前圣女离开丽阳,代表着圣子一派的掌教成为国师,门人弟子多依附圣子一派,圣女一派随之渐渐式微,到今时今日,就连这座昔日供奉明尊女像的第一大寺也变得无人问津。
丽阳如今新建的庙宇供奉的明尊多为男像,但掌教也未命人把这座古庙推倒了重建,反而任由它这么荒废下去。附近的人都知道这寺庙里有个疯子,就住在后院靠近湖畔的偏僻角落。从未有人见过她的样子,只知道在天黑之后,临湖小楼会亮起灯火,她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如鬼魅一般,忽然出现在一处,转目又立刻消失。
墨凐也未曾见她离开过寺庙,平日仅有一个聋哑老僧送饭到楼前。曾经有心怀不轨之人溜进神殿想偷剥神像上的金漆,第二日就被发现吊在了城门上,从此再无人敢打这座古寺的主意。
对旁人来说此地避之不及,对墨凐来说这却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常有流浪到此处的人借宿,只要不入神殿,住在哪儿都行。时日一长,也有被陈人驱逐无家可归的真人、郑人、代人于此长住,在同一屋檐下,昔日的宿怨与深仇也仿佛随时间慢慢淡去,在这废弃古庙中寄身的除了被遗忘的神灵之外,有的也只是失家失国的寻常人。
她推开窗,看着屋外日光斜照,转眼就到了黄昏。夕光穿过窗格,从飞扬的尘埃中掠过一架架书柜,任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这枯树旁的小阁里,收藏着密教不传于外的经卷典籍。
三年前她来到丽阳,无意中发现了这座古庙,便心生一计,与其他居无定所的流民混住在此处,以便打探城中消息。半年后他们被发现,一些人被陈人驱赶到城郊去开垦荒地,从此以后就留在了那里。剩下的人难忘故国,不肯依附陈人,流浪的流浪,逃亡的逃亡,都已走的差不多。而墨凐躲在临水的小楼旁,这才避开了抓捕,当她想要进到那楼里时,突然有个声音从门后传来:“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去树后的阁楼,他们不会到那里去的。”
自此以后,她就留在了这座阁楼里。
将书放回原处,墨凐背靠书架坐在地上,从低处取出一本尚未看过的,一直到阁楼中昏暗无光,她才活动筋骨,敲了敲身旁灯盏,光如薄纱轻落。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她再度来到窗边,看见临水的那座小楼上下早已点起了灯。在二楼靠近湖水的窗边,一道人影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从身形依稀可见是名披发的女子。
湖面有雾气飘来,她看着楼中灯火映在水上的倒影,想起今日探听到的消息。
半年前国师忽然离开了丽阳,至今尚未归城,教中弟子皆不知去处。起初无人在意,然而时日渐长,忽有流言传出,道国师受明尊点悟,为见世间奥妙,去寻找那传说中的轮回之地了。
传言甚嚣尘上,更有人说国师是为了帮陛下续命,去方外之地寻灵丹妙药去了。尤其是近日颁布新法不见陈帝出面,都由太子主持,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
眼下国师不在城中,宫中守卫的力量必然削弱,新旧势力借着颁布新法的名义两相抗衡,皇帝更是疑似被太子囚禁……还有比这更好的时机吗?
墨凐垂下眼,袖中短剑寒光一闪,
等报春花开了以后,在一个无月的夜晚,墨凐潜入皇宫之中,轻而易举避开层层守卫,来到了位于深宫的一座殿宇里。
屋中弥漫着清苦的药气,龙涎香都掩盖不住那衰朽的气味。宫殿里深红帷幕垂落,那分明应该是鲜艳夺目的颜色,随着夜风翻卷,在烛火中显得黯淡失色。
整座宫殿被沉沉的暮气所笼罩着,烛火忽高忽低,仿佛随时都会被夜风吹灭。墨凐对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这往往预示着有人即将死去。握着剑撩开眼前的帷幕,长明灯下并无侍奉的宫人,一人躺在床榻上,身上盖着锦被,如果不是他口中时不时溢出的低吟,几乎让人以为他早已死去。
墨凐靠近时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像是一种预感,他紧盯着来人,似乎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目的。他的眼中却亮起灼灼的光,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像是在催促。
曾征战四方、铸就不世之功的君王已经老去,床榻上只有一位将行就木的半瘫老者。金冠都无法束住他的白发,歪斜在脑后,他口角流涎,舌头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已经难再说话,连抬起手都份外艰难,只能这么躺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这不是她要杀的人,墨凐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双眼道:“我本来打算杀了你,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让你这么活着,倒比死了更让人觉得痛快。”
“你就这么活着,”她收起短剑居高临下道,“活到天荒地老,看着你所拥有一切都成了别人的,就这么活下去罢。”
离开时她听见一声古怪的哀嚎,随后警钟大作,一个尖利细长的声音道:“快来人,陛下遇刺了!”
墨凐跃至高处,看着夜色中火光接连亮起,顷刻间就照亮了宫闱。一切就像是早已布置好的一幕戏,不过多时护卫们便簇拥着一人闯入宫门。那人金冠王服,还未入殿就跪倒在门外,哭喊道:“父王!父王!儿臣来迟了……”
很快有人押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太子面前,太子仿佛不胜哀痛,无力说话。他身旁几名侍臣连声呵斥,命这刺客说出背后指使之人,那刺客缩着头道:“我是神风观的无名,无人能指使我,我行刺杀之举,乃是为了一报国仇家恨!”
陈与真一向水火难容,亡国后时常有刺客混入丽阳妄图行刺,早已成了家常便饭,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从前皇帝身边有国师保护,来再多的刺客也是无用。如今国师失踪,这些刺客又寻机来刺杀,于情于理都再合适不过了。
护卫上前解下他身后背着的长剑,果然在隐蔽处刻着神风观的标识。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皇帝已经死了,只需把这刺客拖出去问斩即可,就在这时殿顶传来一声轻笑:“你这幅样子,也敢说自己是神风观的无名?”
一道黑影从高处跃下,侍臣们惊呼着向殿中退去,太子站在众人身后,惊疑不定道:“你是谁?”
墨凐在火光中捡起那剑缓缓拔出,道:“我既非真人,也非代人……我是陈人。”
诸人一惊,立刻有人喝道:“你胡说!你若是陈人,怎会行刺帝君?!”
“征战数年,十室九空。”墨凐答道,“背井离乡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各位可否试过?至亲分别,骨肉相离,转眼便埋骨异乡,再难返回故土。这其中的痛楚,你们又懂得几分?”
又有人道:“如今天下太平,早已放将士们还乡,何来骨肉分别一说,你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墨凐却看着被护卫团团围住的太子道:“何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陈人的天下?殿下离天子之位只差一步之遥,能否告诉我,往后这天下百姓,可有六国遗民在内?如果没有,那这天下恐怕也太平不了多久。”
“你果然不是陈人!殿下,非我族类其心可诛,此人有行刺陛下之嫌,主犯虽已落网,却万不可留下她……”
墨凐道:“谁说他死了?我方才进去看过了,你们的陛下还活得好好的呢。”
太子被人当面羞辱了一番,脸色难看道:“就地处决!”
护卫们蜂拥而上,也不见墨凐如何出手,围攻她的人纷纷被击倒在地。侍臣们大呼救驾,在一片混乱中护送太子离开。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四面宫门大开,身披重甲的卫士鱼贯而入,在殿前列阵。
肃杀之气袭来,这些黑甲卫士曾是陈军主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每个人都是以一当百的骁勇之士,太子却调他们来围杀一个小小的刺客,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墨凐抖开手中长剑,黑甲卫士亦在号令之下发起攻势,数十人上前围攻墨凐。那重甲分明刀剑难入,在她的剑下却如薄纸一般,只见鲜血飞溅,一批人倒下立刻有人接上,仿佛全然无惧于生死。
她仅凭一剑便杀出重围,令近半甲士折损于殿前。鲜血自她剑尖滴落下,在她身后淌了一地,浸入石砖缝隙。又听一声号令传来,余下的黑甲卫士向两侧退去,转眼间撤出了宫门。
宫墙上忽然多了几道人影,皆着红衣,身佩金饰,那便是密教中的轮萨法师无疑了。其中一人道:“敢问阁下师承何处?”
墨凐淡淡道:“无名之辈,何足挂齿。”
一人怒道:“纵然掌教大人未归,此地也非尔等宵小放肆之处!”
言罢一同从高墙坠向地面,各持法器向墨凐攻来。墨凐以符相御,一名女子惊呼道:“当心,她是符师!”
墨凐反手向她刺去,剑上光芒大盛,那女子只觉符光环绕身周,无论怎样也摆脱不了,却无法看清这符从何而来。
这几名轮萨法师乃是法力高强之人,自负对付一名神风观的无名不在话下。然而随着交手越深,越觉心惊,不知不觉被符光所困,不但无法施展法术,竭尽全力也难以逃脱。
直到有人留心她剑上留下的血迹,无意之间发现脚下鲜血的流向似乎是被操控的,不由道:“符在我们脚下!这血就是——”
话音一顿,他的喉头已被一剑贯穿,墨凐在他身后道:“现在是你的血了。”
半个时辰之后她离开宫门,从正中央的大道向外走去,沿途护卫如潮水般不断后退,竟无人胆敢上前阻拦。
墨凐握剑在手,道:“你们不是我要杀的人,也不是我的对手,用不着上来送死,白白浪费性命。”
她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太子所居的宫殿。太子是喜花之人,宫中多植花木,春时繁花盛放,远望如锦如云。为夜间赏花,附近设有不少宫灯,花影之下,一人站在园中,像在观赏花,又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她身上的红衣已不复从前鲜艳,脚上戴着金环,长发如缎直落而下。那侧影墨凐曾在窗纸上见过许多次,这是第一次在灯下看清她的样貌,这张脸与记忆中一人渐相重合,她皱眉道:“我见过你,你曾与应常怀来到魏国,你是……”
景澜折了枝桃花在手,闻言回望她道:“她人在何处?”
墨凐很快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道:“在北冥。”
景澜微一颔首,捏着那枝花道:“多谢了,但今日我不能放你过去。”
墨凐道:“你既是密教中人,为何要屈身那座破庙的小楼,当日你又为何要指点我去那书楼里?”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景澜答道,“我想做什么事便做了,也无需向人交代。你现在才问为什么,不觉得有些迟了吗,公主殿下?”
她从墨凐口中得到了洛元秋的下落,便猜到她十有八九留在了卫曦身旁。一想到这些年二人天各一方全赖面前人所赐,景澜就心情不愉,随口刺了她一句。
果然墨凐面色冷了下来,道:“让开,我是来杀人的。”
景澜淡淡道:“密教修行重体不重神,方才阻拦你的都是些废物,这才让你侥幸通过。回去罢,不管你今夜因何而来,只要我在这里,你都将止步于此。”
“看样子传闻有误,你不是疯子。”墨凐抽出剑冷漠道,“但你是陈人,我是魏人,亡国之恨在前,那就别怪我剑下无情了。”
景澜忽而一笑,意有所指道:“该走时不走,该留时不留,殿下,你这半生究竟错过了多少却不自知呢?”
话音方落,寒光已至眼前。景澜不退不避,以手中花枝抵住剑锋,道:“怎么,让我说对了?”
墨凐神情中夹杂着几分暴戾,寒声道:“给我闭嘴!”
那花枝如有生命一般,慢慢缠在她的剑上,紧闭的花苞渐次绽放,瞬间眼前飞过漫天桃瓣,盛放的桃花仿佛占尽世间春|色,放眼望去,那花林层层叠叠,如云霞一般灿烂。
只是瞬息之间,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桃花,墨凐挥开剑上的花瓣,捻下一朵花在手中观察了片刻,道:“幻境。”
景澜从桃林深处走来,手中的花枝随着步步前行,渐化为一柄金色的长剑。
墨凐扔开剑鞘道:“莫非你以为凭这些桃花,就能困住我吗?”
景澜踩过一地落英,漫不经意道:“看来你修炼的还是不够,这不是幻境。”
她抬手一扫,四周花瓣纷扬飞舞开来,两人脚下赫然是一片水泽,映照出彼此的身影。
“照心之境,是为映魂,这是神魂境,”景澜道,“随你用什么法术,先让你三招。”
符光袭来,花如粉雪被剑气荡开,景澜负手在身后,从容闭上眼,道:“第一招。”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让铺天盖地涌来的寒光扑了个空!墨凐剑入水半寸跃起,回身一扫,水应她所召,如密网从八方聚来,朝着桃树后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奔去——
细碎桃瓣从半空落下,树后早已无人!
景澜的声音却从桃林里传来:“第二招。”
墨凐没有立刻追上去,反而俯下身捡起一朵漂在水面上的桃花。她拈花在手,若有所思看向桃林,突然双手握剑用力朝水中刺去。
咔嚓!
碎裂之声接连传来,脚下水泽犹如破碎的镜子,裂缝从她剑尖所刺处迅速向四周延伸来开,桃林与纷飞的落花都化作虚影飞快退去!
一道人影被迫从桃林深处现出身形,墨凐手起剑落,数道符光轰然袭向那道人影,与此同时她的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很聪明,但有聪明还不够。”
下一瞬墨凐只觉得脚下一空,下坠之势一停她就立刻睁开眼睛,只见粉瓣飞落,她竟然又回到了那片桃林!
红衣自她肩头掠过,只剩下一道残影,在她回头的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亲眼看见的,也未必是真。”
墨凐转身一剑斩下,却有道明亮的光从高处落下,快到她几乎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就已经被一股强劲的力量击退,手中剑在半空打了个旋儿重重插|进土中。
一时光风盛起,满天桃花狂飞乱舞,墨凐只觉得喉头气血翻涌,反手握住剑柄,强撑着要起来,身形突然僵住了。
一柄近乎透明的长剑就在眼前,如果不是花瓣掉落在了剑上,恐怕难以发觉。这剑上毫无杀意,却能让人心魂为之震颤,仿佛已受其所慑,难以挣脱。墨凐有一瞬恍惚,忽闻一声清响,回头看去,身后的那柄剑已在强压之下寸寸断裂。
周遭的景象散去,她握着断剑站在园中。夜色里花影低垂,天中繁星隐现,墨凐低头看着自己心口处不断溢出的鲜红,心中却是一片空茫:“你……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景澜虚挽了个剑势,受回桃枝放在石桌上,欣赏了一番她的失魂落魄,正准备趁着她负伤无法还手时再接再厉刺她几句,突然有喧哗声从宫墙另一头传来。
“什么人闯宫?!”“又是刺客!尽快护送殿下离去!”“弓箭手在何处!”“快快放箭!别让他过来!”
但为时已晚,一道青光划破夜色,瞬间就将万千羽箭扫落,在众人惊慌的叫喊声中跃过高墙落进园中,正与景澜撞了个满怀。
那双熟悉的明亮眼睛带着微微笑意,看着她道:“师妹,手下留人啊。”.
一个时辰之后,马车在寺庙门前停下,景澜刚掀开帘子,便有数名红衣法师立刻快步走来,朝她恭敬行礼,为首之人殷勤道:“掌教离去前曾吩咐我等,若城中有强敌来犯,就来请大人出寺,果然被他言中了!今夜皆仰赖大人出手,方能令太子殿下平安无事……大人乃轮萨之首,不如回城入大昭寺受供奉,这寺中久无人迹,到底过于清寒了。”
他侧过身去,身后众人皆一同退向一旁。那绿柳垂拂的长桥旁武僧们执炬跪地,把湖边照得如同白昼,火光中一架镶满珠宝的黄金马车熠熠生辉。
金车相迎,是密教中最隆重的礼节。景澜收回目光,淡淡道:“那几位轮萨呢?”
那人忙道:“他们受了些伤,暂时不能来迎大人。”
景澜看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他们为何不来吗?他们不敢,因为人人都说我是个疯子。”
那人神色尴尬,强笑道:“愚民无知,不过是谣言罢了,大人若是介怀,我们这就派人去……”
“不是谣言。”景澜道:“这寺里很清静,我住在湖边,杀人的念头会少上许多。”
她似笑非笑,目光从一干法师脸色扫过,道:“怎么,掌教没告诉你们吗?这寺庙里原本也是有人的,为何慢慢不见了呢?”
众人一窒,齐齐看向斑驳的寺门。最外面的朱漆剥落,露出深色的木头,分不清那到底是血还是别的,却足以让人心生惧意。
“把人都带回去,以后别来这里。”景澜漠然道,“我若是心烦意乱,那就有人要遭殃了。”
法师们登时冷汗涔涔,不敢再多言,行礼退去。待人走后,车帘再度被掀开,洛元秋探身朝外看了一眼,见那队火光远去,道:“他们还真被你给吓走了。”
“不吓一吓他们,改日又上门来扰人清静。”景澜伸手去扶她,道:“如何了?”
洛元秋道:“伤了神魂,一时半刻醒不过来。”
说完抬头看了看寺门,她惊讶道:“我记得刚来的时候这庙还不是这样的,怎么变得这么破旧了?”
景澜拢了拢长发,牵起她的手紧紧扣住,道:“已经过去许多年了,师姐。”
洛元秋一怔:“你等了我很久,是不是?”
四下昏黑无光,她看不清景澜的面容,只觉得她的气息忽然靠近,温热的鼻息轻洒在脸颊上,心跳不由加快。
洛元秋抬起头,师妹二字刚要唤出,便觉唇上骤然一热,背抵上寺门,被吻得喘不过气来。
“也不算很久。”半晌后唇分,景澜的声音有些低哑,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去再说。”
景澜驾着马车绕至后门,很快来到了临湖的那座小楼旁。洛元秋眼睁睁看着她拎起墨凐的衣领把人扔进房里,入门时还撞上了门框,嘴角抽了抽道:“这么大动静,她不会被你弄醒了吧?”
景澜沉着脸道:“醒了就再打晕。”
洛元秋合上门,见这小楼上下都挂满了各种样式的镜子,当真是千奇百怪,有些更是残缺不全,只剩下几块碎片。
或许是年岁已旧,许多镜子未经打磨,在烛火中显得有些模糊。但仔细看去,便会发现这些镜子里都藏着一团轻柔的雾气,不断旋转翻涌着。那雾气莹莹生光,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彼此呼应,像水波一般轻轻荡漾着,
洛元秋惊讶道:“你用这些镜子来修炼神魂?”
地上只放着一张矮桌,景澜把它推得远了些,拉着洛元秋坐下。洛元秋见地上都是纸张,拾起一张看了看,纸上字迹似咒非咒,在心中揣摩一番后,另有一种奇异之感。
景澜清开纸堆,扫出一片空地,道:“赵郅灵从前修的都是密教法门,极为霸道排外,也只有这个办法能引魂入境,尽快修出神魂剑。”
洛元秋没见到她之前本准备了一肚子话要说,估摸说上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如今一见到景澜,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景澜看了她片刻,嘴角微扬,想笑又忍了下去,轻叩了叩桌道:“你背上背的是什么?”
洛元秋这才想起来意,抬头向里屋看了看,景澜见状道:“我为修炼神魂剑设下了结界,她什么也听不见的。”
洛元秋闻言把包袱放在地上,解开后取出一只螺笛。景澜一见此物便道:“卫曦呢,她怎么了?”
“进白塔了。”洛元秋说完,又大致讲述了一番来龙去脉,“她要我把这只螺笛交给墨凐,说自己去了池中寺……你知道池中寺是什么地方吗?”
景澜轻轻一笑:“原来是这样,我说为何……我当然知道,密教信奉轮回之说,相信人死后会在一地徘徊,之后再进入轮回。池中寺指的便是魂归之处,但无人知道它究竟在何处。”
洛元秋目光不经意扫过她身后墙上的镜子,忽然想起一事,忙问:“等等,圣女给你的那面镜子呢?”
“你来晚了,掌教见我多年与此镜相伴无事,已于一年前将它取走。”景澜答道,“之后他一直闭关修行,不知悟到了什么,突然离开了丽阳,我猜他多半是去找池中寺了。”
洛元秋一愣:“难道池中寺当真存在于世间某个角落?”
景澜摇了摇头道:“没有池中寺,如果真的有,墨凐为何找不到?你还记得许君菡吗,她为见故友一面去寻池中寺,最后却死在了明宫下的法阵中。”
洛元秋道:“既然这地方从未存在,卫曦为何要让墨凐去找呢?”
景澜注视着她的双眼道:“师姐,卫曦应当不会再从白塔出来了。”
洛元秋立刻道:“怎么会!她那般厉害——”说完话音一顿。
按照卫曦原本的计划,修复完法阵之后,她便会带着灯盏与神兵入塔。可最后卫钧打碎了一盏灯,并带走了另一盏与神兵,卫曦也没要洛元秋手中的剑,入塔时更是什么也没带……
想想卫钧身上分明还有卫曦设下的誓约,都能活到后世兴风作浪,岂不是说明卫曦早魂消魄散在白塔里了?
洛元秋沉默良久,心里有些难过。景澜摸了摸她的头道:“别忘了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我们不过是外来之人,无力改变这一切。想想殷雪怀,还记得他走在过往中的影子吗?一次次重来,也不过是重蹈覆辙罢了,对墨凐来说也是如此。”
洛元秋道:“是我魔怔了。卫曦,有时我觉得她不像是幻象。”
景澜道:“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中,她是墨凐始终不曾放下的执念,你感觉她格外真实也无可厚非。”
“如果墨凐找到了池中寺,”洛元秋问道,“是不是就能破除执念醒来了?”
景澜沉思片刻,道:“且不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池中寺,如果有,那里会有卫曦吗?”
洛元秋不解道:“但卫曦已经进白塔了,如何会出现在别的地方?”
说完她一怔,涌起不祥的预感:“如果墨凐最后发现卫曦不在那里,岂不是……”
景澜淡淡道:“一切又会重来,就是不知下一次梦境轮回里,你我又将替代谁。”
洛元秋一想便觉头皮发麻,道:“那怎么办?直接告诉她卫曦已经不会回来了,让她去白塔找卫曦?”
景澜道:“按照这梦境的法则,你此时的身份是‘应常怀’,照卫曦临别前的托付,你应当无法告知墨凐实情,不信你大可一试。”
洛元秋不死心,道:“我不说出来,写在纸上不行吗?”
景澜扯过一张纸道:“你写。”
洛元秋抓起笔写下‘卫曦已入白塔’,还没来得及高兴,纸上字迹立刻便消失了。
“……”
景澜见她呆呆望着纸的样子颇为可爱,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道:“除非你能在对此事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写出这句话,否则心意一动,就会受到法则的约束。”
洛元秋纠结了半天,想破头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道:“那我就把螺笛交给墨凐,告诉她卫曦去了池中寺?如果她没有问,而是直接回了北冥,这又要怎么办?”
“那都是她的事,与我们无关。”景澜道,“我们只需做好份内之事,等待这终局的到来。”
洛元秋轻轻握住她的手,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那就等她醒来吧。”
景澜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道:“我本想去找你,但掌教在时我难以离开丽阳。这些年我被困在这座楼里修行,想来远不如你在外游历所见之奇广,不如说说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但你不在我身边,”洛元秋靠着她的肩道,“不管我走了多远,一想到你不在,便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意思。”
自卫曦入塔后,她在塔下枯守半载,试图再度修复那座法阵,失败了不知多少次后只得放弃,带着螺笛前往魏地寻找墨凐。
没想到早已物是人非,当年的叛军已经不知去向。
洛元秋找来找去,墨凐始终音讯全无,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若不是坊间传闻陈帝遇刺罢朝不出,她恐怕都想不起墨凐行刺这件事,现在还在魏地苦苦找寻呢!
但这些她都不想再提,这数年中经历的一切如石中火,隙中驹,梦中身,唯有身旁这人是真切存在的。
倦意涌来,洛元秋垂下头去,十分自然地窝在景澜怀中。她如飞过雨云终于归巢的鸟儿一般,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沉沉睡去。
景澜抱着她,也慢慢闭上了眼.
三日之后。
墨凐昏昏噩噩艰难起身,望着满室闪烁的镜光,喃喃道:“我这是死了吗?”
景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如果一心求死,办法还是多的很,烦请不要死得太近,扰了我的清静。”
墨凐按着心口伤处,顿了一顿,后知后觉道:“……你没有杀我?”
只见镜子上朦光浮动,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镜中人道:“真奇怪,我为何要杀你?”
墨凐盯着一块碎镜,面色难看道:“原来你修的竟是神魂之术,无怪我会败在你手里!你明知我是魏人,为何要手下留情,放我一条生路?”
景澜道:“在我心中并无魏人陈人之分,要说这六国遗民,可怜的又岂止是魏人。”
墨凐沉默不语,景澜又道:“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两件事,你的大仇得报,皇帝已经死了。”
“他并非死于我手中,”墨凐冷冷道:“第二件呢?”
“有一位故人想要见你。”
“是……谁?”
镜中影陡然散成雾气,门开了,洛元秋的声音响起:“是我。”
墨凐见到她手中的螺笛,眼中一震,不可思议道:“是她……她怎么了?!”
洛元秋来到她面前,将螺笛轻轻放下,道:“我找了你很久,卫曦要我把它交给你。”
墨凐苦笑一声,神色黯然道:“她是不是不想再见到我了?”
“没有。”洛元秋本以为这话会说的有些勉强,没想到竟有种诡异的顺畅感,仿佛这话并非出自她的口中。面对墨凐的注视,她自然而然道:“她让我告诉你,你想回北冥随时都可以回去,不过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墨凐神情平静了少许,低声道:“多谢,那她去了何处?”
洛元秋在心中一叹,道:“池中寺,她去了池中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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