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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51 章 覆水


    覆水其三


    又是一阵沉默,大殿中只闻火焰烧灼殿柱发出的噼啪声,景澜偏过头去无声静默片刻后道:“罢了,说这些也没意思,事情都已经过去了。”


    洛元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拎着的烛台,感觉略有些尴尬:“不然我去把你爹的头找回来吧?”


    景澜看她一眼:“我要他的头做什么,难不成还能摆在床头当花瓶?”


    洛元秋道:“他的身躯呢,总不会只剩下了一个头吧?”


    景澜从她手中拿过那只烛台,握着尾端靠近火中将烛芯燃着,冷漠道:“找不到,只有这个头了。”


    洛元秋见她神情萧索,忍不住安慰道:“还好还好,我连我爹的头都没见过,你爹至少还有个头呢!”


    景澜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握着烛台转身面对台阶,真诚道:“师姐,多谢你的安慰,我觉得我已经比方才好多了。”


    洛元秋惊喜道:“真的吗?我还有好些话没来得及说……”


    “那就不必说了。”景澜干脆利落道,“有这些就足够了,你要是再说下去,我真怕我爹从火里爬出来找我们。”


    洛元秋正想说怎么会,却听殿中传来轰隆数声巨响,火势骤然一变,如被狂风裹挟而起,旋转着向殿顶冲去!


    其中一根主梁在烈火的焚烧下突然断裂,其他梁柱再也无力支撑,接连坠入火中。


    景澜与洛元秋默契十足地退至阶上,只见梁柱倒下之后,连带殿顶崩塌,大片琉璃瓦纷落如雨,露出殷红似血的黄昏天色。


    洛元秋吃惊道:“这又是什么东西?”


    景澜一言不发,握紧了她的手。


    两人同时仰头看去,天色诡谲,从四方飘来的血云中黑光隐现,凝聚成一张五官分明的巨大人脸。


    洛元秋颇为无语,转脸看向景澜道:“你是乌鸦嘴吗,怎么说什么就来什么?你看你爹这个头,他都已经上天了!”


    景澜面无表情道:“是谁刚刚把它打飞出去的?嗯?”


    洛元秋自觉理亏,只得道:“那现在怎么办,你把烛台给我,我再给他来一下?这次把他打的远点怎么样?”


    景澜掂了掂手中的烛台:“那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洛元秋好奇道:“你和你爹有仇?”


    “一些小事而已,他在世时尚未来得及算。”景澜随口说道。


    “真的吗?”洛元秋疑惑道,“可你不像是那么大度的人啊,我记得你可能记仇了。从前瑞节嘉言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你,你事后总要让他们加倍还回来的。”


    她郑重道:“师妹,你还是说实话吧,你爹是不是得罪过你?”


    景澜眉尖微动,放开她的手,想了想道:“他活着的时候惹事生非,死了以后留下一个烂摊子等着人收拾……我已经忍很久了。”


    洛元秋了悟一般点点头,特地向一旁退了几步,留出一块空地,道:“好的,你随意,需要帮忙吗?”


    景澜道:“不用。”


    天空中黑云越聚越多,那张人脸也愈发清晰起来,观其面容轮廓,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片刻后地面一震,殿中火势渐弱,一寸寸低了下去,如一片方至人膝的红草,与此同时那天空中的人脸倏然睁开双眼,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


    四周火海又升腾而起,火中飘浮起无数似花般的火焰,如一盏盏精巧的花灯,其中焰珠红亮,在半空旋转盛开,直向天际飘去。


    焰光温柔纯净,映亮了残败焦黑的大殿,如洒下了一层轻薄艳丽的红纱。洛元秋惊奇之下伸手去碰最近的一朵火花,在手指触碰到火花的瞬间,它便轻柔地一荡,光彩明净的焰珠顷刻之间就化作一点灰烬飘散开来。


    景澜微微蹙眉:“别乱碰这些东西!”


    洛元秋揉搓手指,反而更进一步,把手伸进火中,攥住了一朵正要浮起的焰花,道:“你看,这火一点也不烫,我们直接从火里走过去如何?”


    她翻过手来,摊开掌心,一颗圆珠正在火中吐露红光。那火焰看似炙热,却并未伤到她的手,连衣袖都完好如初。


    景澜稍作思量后将手探向一片火,但一碰到火焰就飞快收回,袖角都一片焦黑,她道:“不行,这火我越不过去。”


    洛元秋突然发觉有异,抬头看向天道:“咦,这张人脸好像越来越向下了,他怎么张开嘴了?他不会是想把这座宫殿给吞了吧?”


    “他是冲着我来的,”景澜果断道:“你既然能走,那就先离开吧。”


    洛元秋顿了顿,执起两人十指紧扣的手道:“那你又抓着我做什么?”


    景澜闭口不语,正要松开手,洛元秋却紧抓着她的手不放,景澜低声道:“放开!”


    洛元秋不解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舍不得我走,我也不想和你分开,我们在一起不就成了吗?”


    她看了眼天空,那张巨大的脸已经要从殿顶缺口处探进来了,一时间整座宫殿都在震动,瓦片接连落下。


    景澜试图甩开她的手,压低声音道:“这不过是个梦罢了,你留或不留又能怎么样?”


    “你在怕什么?”洛元秋反问,同时握紧了她颤抖的手,道:“既然你知道这是梦,那本不应该畏惧,但你究竟在怕什么?”


    景澜喃喃道:“我隐约觉得,这一切并非只是梦那么简单。若说是梦,未免太过真实了,我只怕像从前……这一次你先走,我留下。”


    洛元秋心底轻轻一叹,知道她是想起了过往,那一次二人在黎川分别,生死未卜,再见竟已是十年之后了。她将景澜拉到自己身边,低头蹭了蹭她的脸道:“我们不会再分开了,你用不着害怕了。”


    说着她撕下衣袍上的一截,将两人手腕绑在一起,见景澜一脸惊愕,洛元秋对她笑了笑:“这下你总该不担心了吧?”格格党


    景澜眼神柔和了些许,无奈道:“他就要来了,你绑也不该现在绑,快解开,我答应你,这次……这次我们绝不分开。”


    那张黑云聚集而成的人脸已经进到殿中,五官扭曲成一个诡异的模样,他张嘴一口气将火焰吸入口中,整张脸霎时被火焰燃着,就如同方才在火海之中被洛元秋击飞的模样。


    洛元秋心想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以后万万不能让师妹开口说话了,否则事事都如她所说的应验就完了。耳畔轰隆声大作,那张脸神情倏然一变,双眼赤红,充满了怨恨与不甘,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开口时大地都在震动:“是你……是你害了我……”


    洛元秋见状索性拽过景澜转身向那扇门跑去,道:“谁说我要和他打了!走了,这是在你的梦里,我怎么可能打得过你爹?!”


    她不由分说地将景澜先推进门中,同时手腕一抖,两人立即分开,景澜愕然回首,当即反应过来,惊怒道:“洛元秋,你敢!”


    人脸裹着火焰来势汹汹,焚风随即扑来,热浪滚滚,火星四溅,宫殿四面墙已被熔浆吞没,转眼之间已成火狱。


    洛元秋长发被热浪吹得上下翻飞,闻声手腕一动,又把景澜拉至门前,淡淡道:“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是听不见。”


    察觉身后人心跳极快,她眉梢微扬,抬起手来,一截布条紧紧绑在腕上,中间多出长长一段,垂在袖边,另一头绑在何处,自然不必多言。


    景澜抓紧她肩膀低低喘了口气,见她笑着,恨不得咬她一口:“你个混账!”


    “开个玩嘛……啊,好痛!”


    景澜在她腰间重重一拧,洛元秋吃痛惊呼之余,手上动作未有半点迟疑,扬起烛台向那张巨大的人脸掷去,人脸僵滞片刻,张嘴喷吐出漆黑火焰!


    洛元秋嘴角一抽,回头道:“看不出来,你爹这个头还有些本事。”


    景澜懒得回答,手臂在她腰上一揽,直接将她拖进门里。在二人退至门后的刹那,黑火呼啸而至,洛元秋一脚将门踹上,几点火星在闭合时涌了进来,未多时便熄灭了。


    门后漆黑一片,两人谁也看不见谁,洛元秋顺着布条摸上景澜的袖子,景澜手臂晃了晃,似乎想甩开她,最后还是任由她抓住了自己的手。


    “以后别这样了。”她低声说道。


    洛元秋摸到她的脸,指尖微湿,手指从颤抖的唇上划过,她突然将景澜压在门上,低头吻住了她。


    片刻后两人分开,洛元秋道:“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


    “我后悔那时候与你分别,此后我每一日,我都在悔悟之中度过。”景澜颤声道,“倘若那时我不曾离开,我们是不是就不必……我当时分明说过,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但我最后还是让你一个人……”


    她说到此处已是情难自禁,微微哽咽,洛元秋手覆在她的额头上,道:“我明白,所以我来了。”


    黑暗如同温柔的夜色,缓缓将她们包围,一点银光从黑暗深处飘来,而后数万点光芒亮起,汇聚成一道璀璨的星河。


    洛元秋听见景澜惊讶道:“你怎么突然……”


    她在景澜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觉得有些不对劲,再低头一看,自己已是一身灰扑扑的旧袍,赫然是从前在山上时的装扮。


    “这是怎么回事?你变小也就算了,为什么我也变小了?”


    她见景澜一直盯着自己的脸,下意识摸了头,手却碰到了什么东西,抓下来一看,竟是一朵雪白的云霄花。


    景澜难以置信道:“这不是我的梦吗,为什么你也会变成这样?”


    洛元秋捏着花想了想说:“其实不算是梦,这些都是你此生中最深刻的往事,换而言之,它们都是你的心魔。你我立足之地,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心魔所幻化而成的幻境。”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嘿嘿嘿,我王小葵回来了,啾咪大家!!么么么!!     。


    第 152 章 覆水


    洛元秋搓指转动手中花朵,将它轻轻别在景澜的耳后,道:“凡生所历之事,都会在这幻境中显现,你越不愿见到,偏偏越会遇见它。”


    景澜握住她的手问:“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


    洛元秋答道:“只要你能从这幻境中走出,便能醒来。”


    景澜垂首思索,洛元秋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道:“你是不是在想,若是走不出这幻境会如何?走不出倒也没什么,费些力气总能出去的。但若是沉沦幻境,那就会迷失在此地,深受心魔缠绕之苦,纵然是梦醒,从此以后的每个夜晚,你都会再度回到梦里。”


    景澜想了会说:“我要是无法通过幻境,但你与我都在此地,你又会如何?”


    洛元秋将手腕上的布条绕了几圈,让二人再度紧紧相连,闻言道:“想那么多做什么,我既然能陪你进来,那就一定能带你出去。”


    周遭银光点点,如梦如幻,景澜心念一转,与洛元秋对视一眼,道:“我记得不久之前睁开眼时,我就在大殿之外的台阶下等候。倘若依你所言这是我的梦,那么我在自己的梦里也不奇怪,可你为什么没有在你的梦里,反而到了我的梦里来呢?”


    她这一问就问到了要处,洛元秋并不打算隐瞒她,当即坦诚道:“我早已通过了我的梦,所以才能这么快找到你。”


    景澜仍觉得有些疑惑:“我入殿前后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你怎么会这么快就来到我的梦里?师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元秋摸了摸下巴,觉得一时难以说清,道:“我有什么事可瞒着你的……你那副样子看我做什么?”


    看景澜一脸怀疑,洛元秋顺手在脸上拍了拍,怒道:“你还看!难道我会是假的不成?你爹是剩下一个头不错,但我却是完好无缺的,啊!!你咬我干什么?!快放开!”


    景澜确认过真伪之后,若无其事道:“你应该是真的。”


    洛元秋右脸脸颊上多了一个鲜红的牙印,眼含热泪悲愤道:“我当然是真的了!可你怎么能咬我的脸!”


    “你眼下这副样子,倒让我想起来一些往事。”景澜微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从前你每次这么和我说话的时候,我都想咬你一口,尤其是你要我叫你师姐的时候。”


    洛元秋觉得匪夷所思,见她竟然还是笑着的,顿时大怒:“叫师姐怎么了?难道你不该叫我一声师姐吗?”


    她声音越说越高,突然间四周银光一晃,幻化成无数飞舞的银蝶,从黑暗尽头向她们扑来。


    景澜连想也未想,先一步拉过洛元秋的手臂将她护在自己身后。


    洛元秋被她护在怀中,闷声问道:“那是什么?”


    景澜眯眼避开扑来的银蝶,把她的头向自己怀里按了按道:“别管了!”


    银蝶扑在她的背后,霎时四周黑暗如潮水般退了下去,那扇她们不久之前才踏过的门也随之消失不见。


    银光散去后,光芒渐暗,隐隐有丝竹声飘来,景澜放开洛元秋,二人转身看去,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花林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洛元秋揉了揉眼睛,疑惑道:“怎么又是宫殿,我们方才不是已经离开了吗?”


    景澜抬头看了看天色,神情凝重道:“天要黑了……这不对,你还记得之前在那大殿里看到的吗?”


    “那时候是黄昏,这就突然天黑了?”洛元秋肯定道,“这是什么地方,你想的起来吗?”


    景澜隔着花林打量着那座宫殿,少顷缓缓道:“好像见过,不过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洛元秋道:“想不起来就边走边想嘛!咦,这地方还有人奏曲?莫不是你和我说的什么弹琴跳舞的地方?”


    景澜屈指在她额头上一弹:“那叫青楼,怎么我说的话你有些记得那么牢,有些却半点也不上心呢?”


    两人手仍紧紧束在一起,洛元秋晃了晃,照例是左耳进右耳出,也不再多作言语。哪怕她当真一无所知,也明白那花林深处的宫殿不会是什么善处。


    待得从石道行至宫殿前,那乐声已清晰可闻,曲调欢快,俨然是庆贺佳节时才能听见的。而宫殿檐下整整齐齐挂着一排花灯,以红纱罩住灯外,落下一片片艳丽旖旎的柔光。


    天边一轮圆月洒落银霜,流云翩跹,夜空沉静,此时分明是良宵佳节,无一不妥,但洛元秋却觉得有些异样。她与景澜对视,彼此都是同一副警惕的神情,景澜低声道:“此处歌舞升平,必有妖异。”


    “妖不妖我不知道,这宫殿外怎么无人驻守?”洛元秋小声问道,“不仅外面,你听见里头传来说话声了吗?既然是听曲儿看舞,总该有点人声吧?人呢,人都去哪了?”


    景澜点头:“或许宫殿里根本就没有人。”


    话音方落,一声惨叫划破静夜,在欢快的曲乐中几如断弦之音。


    洛元秋:“有人?别又是你爹的头罢?”


    景澜瞥了她一眼,道:“我猜是我爹的身子,正在殿里头等着我们呢。”


    洛元秋险些笑出声,捂着嘴道:“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你以为你爹是刑天吗?”


    景澜淡淡道:“这些都不打紧,就怕他操干戚以舞,总之里头不可能是我爹,你别想太多。笑什么?路在这边,你往哪儿走去?你若是真想见他,那之前为什么不留在那大殿里和他多说几句话?”


    洛元秋随意道:“我看他不见得愿意和我多说话吧?嗯,这是什么,纸门?”


    景澜已经将纸门推开,几步之外竟然又是一扇纸做的门,门上绘着山水画,纸门两侧连接着同样以纸制成的长廊。


    长廊所用的纸薄而透,因此也不显得有多昏暗,若有人从另一面经过,必然能看得清楚。洛元秋松了两人手腕上的布条,蹲在纸廊边认真看了看,景澜推开那扇门,转头看她伸手在那薄纸张上试图戳一个洞,马上道:“那不是纸,戳不破的。”


    洛元秋指着长廊问:“这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景澜道:“这叫风荷廊,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以金云纱围成廊,命舞姬隔纱而舞,远观便只见舞姬身姿如风荷摇曳。再以明灯相照,纱如金云,廊中人好似在月下起舞,金桂点点,清影相伴,观者如身在蟾宫。不信你看,那纱上是不是有点点金色?”


    洛元秋迎着灯光抬头一看,果真见到了一片淡金,顿时赞叹道:“师妹你好厉害,居然连这都知道!不过那些跳舞的舞姬呢,怎么不见人影了?”


    景澜手停留在纸门上片刻,忽地神色一变,道:“这地方……我想起来了!清凉殿,这里是清凉殿!”


    洛元秋道:“清凉殿?好名字,听起来就觉得凉快。”


    谁知景澜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开口说话,跟着自己来。


    二人放轻脚步在这长廊里走了一会,景澜小心推开一扇门,这时又传来一声惨叫,她后退一步关上门,拉着洛元秋飞快蹲了下去,藏在门后隐匿不动。


    洛元秋指了指另一侧,趴在景澜耳边道:“有人过来了,我去看看。”


    景澜抓住她的手道:“别去,等他过来。”


    脚步声传来,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走来,步履散漫而沉重,仿佛喝醉了的人,走动时动摇西晃,随时都会倒下一样。


    他走到二人藏身的纸门一侧,突然一顿,身上佩饰叮咚轻响,看身形模样,依稀是个高大的男人。洛元秋看他站着不动,心中好奇不已。那人伸手在薄透的金云纱上一划,好像只是没站稳,想要随手找个东西扶一扶,但他手掌收回后,那金云纱上多了个鲜血染红的手印。


    洛元秋:“……”


    那人与她们仅隔一道纸门,洛元秋没有听到他的呼吸声,停顿片刻后,那人又继续向前走,很快就不见了。


    景澜迅速打开半扇门,两人不约而同向门后看去,地上一道长长的血迹,而她们所藏身的那扇门上,则已经被鲜血涂满,散发出浓重的血气。


    洛元秋只看了一眼就能断定,这一定是活人的血,她喃喃道:“奇怪,这看起来怎么像是……”


    景澜看着这扇被鲜血浸满的纸门,唇色几乎淡到发白,她下颌紧绷,马上低头去解绑在两人手中的布条。


    洛元秋连忙按住她的手说:“你解开干什么?刚刚那人怎么会是”


    “我知道那是什么。”景澜咬牙切齿道,“那是成傀之前的先帝,这处清凉殿,就是他虐杀宫女大臣,用来满足自己非人之欲的屠场!”


    洛元秋问:“你想怎么做?”


    景澜道:“我去引开他!”


    “不行,”洛元秋果断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能分开。”


    景澜道:“他不是你见过的那种行尸走肉,他神志尚在,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以杀人取乐,人若是不死,他就决不善罢甘休!”


    洛元秋摘下她耳边的花小心放进衣襟里,答道:“你忘了我是刺金师?杀傀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像他这种迷失本性,以活人之躯化尸的我又不是不曾见过。我和他之间,说到底也无多少差别。”


    不等景澜再言,她手中剑光已出,正向着二人所在之处的长廊上方刺去!


    长廊顶上传来沙沙声,一个身着龙袍的人攀在廊上,身躯扭曲成一个诡异难言的姿势。他发已花白,身上血迹斑斑,两手不断有鲜血滴下。避开剑光后他抬起头,双眼中是一片灰败的白,只留下米粒大小的两点黑色。


    居高临下注视着二人,他被鲜血脏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53 章 覆水


    景澜下意识向前一步挡在洛元秋面前,洛元秋却按着她的肩借力一转,喝道:“让开!”


    一道青光闪过,攀在廊顶那人发出一声咆哮,那声音如凶兽般,带嗜血暴虐的意味,他手脚并用避开青光,旋即纵身一跃,落地躲进长廊里。


    洛元秋要追上去,景澜拉住她道:“别去追!”


    洛元秋道:“不行,我们要把他找出来!”


    那悦耳的曲声仍在继续,鼓点急促而有力,仿佛此时正值宴畅酒酣之际而两侧长廊却骤然起异,金云纱忽被鲜血浸润,洛元秋卷袖收剑,走进一看,一张被血糊满的人脸紧贴着纱与她对望,斜坠在肩头的乌发缀着一朵金花簪。


    她染着丹蔻的手在白纱上无力地滑过,似乎要向人求救,就在她张嘴的瞬间,一双瘦如干柴的手从她身后探来,覆住她的额头与下巴重重一拧,纱上顿时被鲜血溅染。


    洛元秋神色冰凉,猛然踹倒那格纱架,剑光自掌心飞出,轮转间纱架应声倒地,她怒道:“给我滚出来!”


    景澜俯身拨开那死去女子的长发,从她发间取下那枚金花簪,端详了一会,目光从她掌心间的黑痣上掠过,喃喃道:“这是入宫的妃嫔,被召来清凉殿侍宴,本以为是圣恩隆宠,却不想把性命都赔了上去……”


    “妃嫔?”洛元秋鼻端血气萦绕,有些烦躁地道,“他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怎么突然走起了邪门歪道?”


    景澜看着手中的金花簪,眼中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起身走向长廊尽头,道:“我想起来了,那一次,我就是从那扇门进来的。跟我走,我带你去找到他。”


    洛元秋打量着长廊道:“他不是藏这里吗?”


    景澜摇头:“我猜他已经走了。”


    洛元秋跟上她的脚步,走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女人,她去牵景澜的手,发现她掌心被冷汗浸湿了,便放轻声音问:“你认识她?”


    景澜拢紧五指,低声道:“她是梅妃,以往同我娘出入宫闱时偶尔见过几次。那枚金花簪就是梅花,是陛下赏的,所以她总戴着……你别再看了。”


    洛元秋好生奇怪,问:“为什么不能看?”


    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让洛元秋大吃一惊:“她怎么起来了?”


    突遭拧颈惨死的女人手脚抽了抽,,片刻后她四肢着地,头颅垂下,长发拖出一条血红,浸湿了薄纱。迅速爬上了廊架,她姿态诡异难言,虽无眼可用,却是直朝二人迅速爬而来!


    景澜连看也不看,拉起洛元秋就向前跑去。两人绕过回字形的纱廊,洛元秋大声道:“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是不是早知道她会变成这样!”


    两人从拐角经过,洛元秋余光瞥见身后廊架接连倒下,那女人显然正在她们身后紧追不舍。景澜气息不稳地说道:“有人在她死前给了她一杯东西……”


    洛元秋心中一动,当即道:“是不是一杯药?”


    景澜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随意点了点头,用力推开面前的一扇纸门,纸门之后是扇繁复精致的木门。


    洛元秋听见身后动静越来越大,知道那女人就要追上她们了,转身一见又是扇门,忍不住怒道:“怎么又是门,这宫殿里就不能只有一扇门吗?设那么多门做什么,难道靠门就能防贼了?!”


    她看景澜站着不动,便上前凑近去看,那门上竟然挂了一把铜锁。景澜使力推了推,又用肩膀去撞门,那门却纹丝不动。


    “还有锁!”洛元秋简直难以置信,按耐了片刻后心火再起,愤愤道,“好好的门为什么要锁起来,还让不让人过去了!”


    景澜眉心紧拧,道:“不开锁就打不开这道门,等等,既然有锁,那就一定会有钥匙……”


    洛元秋闻言转身就要走:“那我去找找,看看这附近有没有钥匙。”


    乐曲声依然欢快无比,在这狼藉的宫殿中显得十分诡异,那原本激励人心的鼓点仿佛催命的漏钟,景澜忽然道:“她为什么追着我们?”


    洛元秋也是一脸莫名:“不清楚,方才她就这么突然追过来了,还要不要找钥匙了?”


    “钥匙”


    景澜在食指关节处轻轻一咬,稍作沉思后刚要说话,洛元秋突然出手将她推向门。


    听到身后传来咚的一声,洛元秋持剑劈向从景澜身侧扑来的女人,闻声歉然道:“对不住了!你没事吧!”


    女人被剑光逼退数丈,又再度扑上来。洛元秋举剑刺去,都被她躲过了,不由心中惊讶无比,这才想起自己身处于他人梦中,自然倍受约束。


    那女人颈骨被拧断,头颅软软地垂下,一头长发随着动作摇晃。她仿佛知道洛元秋心中所想,断了的颈项突然转了几圈,揉面似的越拉越长,头颅倒悬,双目瞪圆朝下,张口就吐出一道黑光。


    洛元秋旋身避开,险些被黑光击中,暗道了声不好。她应战时向来以手中神兵压人一头,若遇强敌才会画符应对。而此时她身在景澜梦中,青光剑的威力凭空被削去大半,她不得已挽起袖子,找回做符师的老本行,屏气凝神,先以剑凭空画出一道符。


    轻弹剑身,那符化为一只红黑两色相间的飞鸟,努力扇了扇翅膀,原本数道飞向洛元秋的黑光纷纷歪斜,变成直接落在了她的脚下。没想到连符也会弱到了这个地步,洛元秋顿时傻眼了。在黑光中左闪右避,她简直就是抱头鼠窜,着实是狼狈。


    女人接连吐了数道黑光,似是力竭,洛元秋本想将她引开,但试了几次后发觉,她竟是向着自己身后的景澜而去的!


    洛元秋见状反应过来,道:“她是来找你的!”


    景澜方才猝不及防之下被她一把推到门上,当真是眼前一黑,缓了会才觉得看东西不晃了。用力甩了甩头,她一手摁着头含糊道:“我……还好。”


    “谁问你好不好了?”洛元秋道,“我是问,你做了什么让她一直追着你不放!”


    景澜头抵着门,无意瞥了一眼那铜锁,铜锁的锁眼却不似寻常那般,倒是格外细小。


    她目光一凝,自言自语道:“这难道是簪子?”


    洛元秋与那女人缠斗半晌,依然是胜负难分。她入梦之后实力大减,如同深陷泥沼中,有力难用,一时之间也奈何不得那女人。


    女人吐出几道黑光后居然将脖颈做绳,头颅做球,正如那鼎鼎有名的流星锤般,借着旋舞之力向洛元秋击去。饶是洛元秋见多识广,应战无数,也不曾见过这种招数。


    那头颅甩动时黑发随之狂舞,洛元秋不禁一阵恶寒,翻转手中剑道:“怎么又是头!你们是不是都和头过不去了?这头你到底还要不要?不要我帮你砍了怎么样?”


    木门前景澜从袖中取出那只金花簪,按住簪尾向上一推,花瓣尽数合拢,她将簪子插入铜锁中,轻轻一转,那铜锁果然落了下来。


    原本紧紧闭合的门瞬间打开,从门中涌出无数银色蝴蝶,扑闪着蝶翼,抖落下璀璨的光点。


    洛元秋迎面撞上一群蝴蝶,差点没站稳,转眼间就被蝴蝶淹没了。


    殿中仿若下起了一场光雪,狂风卷着光涌向她们,待蝴蝶飞过后,两人站在门前,一如之前那般,四周又是一片茫茫无尽的黑暗,只有眼前的这扇门微微发亮。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感觉有些心累。她干脆在门前坐下,仰头看着景澜道:“这门后又会是什么?”


    景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低叹一声道:“我也不知道。”


    “所以在最开始我才那么问你,你有没有什么后悔的事?”洛元秋认真说道,“现在我再问你一遍,你得仔细想一想。”


    景澜对上她的眼睛,沉默片刻后道:“很多。”


    洛元秋:“……”


    她张了张嘴,抚额吐了口气道:“很多是有多少?”


    景澜在她身旁坐下,洛元秋习惯性的靠过去,听她说道:“人的一生中,后悔的事实在是有太多太多了。”


    洛元秋掰开她的手指,在她的掌心胡乱画着什么,闻言反驳道:“我就没有。”


    景澜将手掌尽量摊平,任她乱画,倚靠在门上随意道:“所以你是洛元秋,是师姐,是刺金师,能横度阴山,能在梦中幻境全身而退。这就是你与我的不同,你与所有人都不同。我们只是凡俗之人,永远都无法跟上你的脚步……你会走的很远。”


    她笑了笑,低下头去,不再言语。洛元秋注视着她的面容,隐约觉得这并不是什么无心之言,她想说什么,但不知要从何说起。


    她突然没头没尾的冒出一句:“我找了你很久。”


    景澜任由她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沉默良久。在这个梦里她们变回了旧时的模样,未经生离死别,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依然陪伴在彼此身旁。


    “师父说你命牌已碎,十有是死了。”洛元秋道,“我想你一个人,那该有多孤单。虽然你总说自己喜静,爱一个人呆着……但我知道,你一惯口是心非,因为每当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就算不说话,眼睛也是笑着的。”


    短短几句话,景澜已红了眼眶,嗤道:“你那时候又知道些什么了?”


    洛元秋微笑道:“你还记得那年冬天我们在山上过年,你给我的那捧云霄花吗?”


    景澜注视着她的双眼,也随着笑了起来:“我记得,你想要它们长久留世,想要夏花冬赏,我才想了那么一个办法出来。”


    洛元秋从衣襟中取出那朵被压得扁平的花,放在她掌心道:“现在我把它给你,无论我走得多远,我都会回到你身边;你更不必追赶我,你只要站在原地等我,等着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家里的事还是挺多的,只能晚上更新,大家可以白天来看,嘿嘿。     。


    第 154 章 覆水


    景澜看着花半晌,才收拢五指,将它虚握在手心间,倚在门前轻垂下眼帘,压低了声音道:“……说的这般好听。”


    洛元秋闻言笑着去掰她的手指:“你不要就还给我!”


    景澜轻易避开她,把那花转了一圈换到左手指尖,道:“谁说我不要的?看在你如此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就勉强先收下了。”


    她说的理直气壮,素白的面庞上也毫无愧惭之意,偏过头去把玩指尖的花朵。


    洛元秋此时略比她高了一些,见她唇角微抿,侧脸在火光中有如春半桃花,连握花的手也被染上些微暖意,不由倾身向前,展开双臂将她圈在自己怀中。


    景澜转过头去,与她额头相抵,眼中带着几分戏谑道:“你是不是觉得眼下我变小了,你终于可以长一回师姐的脸面了?”


    “方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洛元秋道,“不过现在,我却在想,若是能这样一直把你护在怀里就好了。”


    景澜微怔,眼中笑意淡去,只看见眼前人温和平静的眼眸。她从来都以为万事万物都未必能入得她眼,而此时此刻,她却看到她眼底清晰地映着一个影子。


    那是她自己。


    心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如洪流倾泻,地崩山摧,其势不可阻挡。景澜眼前浮现过往的一幕幕,心底却是异样的平静。往日的光阴陈列在她眼前,那些长久以来视之不见,反复压抑的情感终于得见天日。电光石火之间又一念转过,她隐约有些悲哀。她心想:“是我毁了师姐,她本不应该走到这条路上来。“”


    洛元秋见她望着自己不言不语,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好奇道:“你又在想什么?”


    景澜却只手盖在她的双眼上,洛元秋只觉得眼前忽明忽暗,背抵着木门,嘴唇被一个柔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不禁呼吸急促起来。少女的唇也如花朵一般,唇齿之间有种暧昧的气息,动作更是时轻时重,仿佛年少时第一次亲昵,生涩中夹杂无尽热烈情意。


    洛元秋顿时面红耳赤,抓住她的肩膀不知所措道:“等等,你怎么突然就……”


    谁知景澜将头靠在她颈窝处,少顷又起身看了她一眼。洛元秋被她这深沉的目光震住了,眼睁睁看着景澜躺在自己双腿上,拉过双手覆住她的脸。


    洛元秋动也不敢动,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迷茫,便轻声问:“你是怎么了?”


    手掌传来微痒的颤动,景澜翻了个身,将她的双手做枕,脸埋进掌心。洛元秋良久才听她说道:“……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洛元秋双手被她压着,本想说这不是做梦吗,梦里如何会觉得累呢?可视线触及景澜乌发间雪白的耳廓,心中莫名一软,她只觉得手中捧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需人精心呵护的花,心惊胆战却又甘之如饴。


    她的心变得异常柔软,声音放的很轻:“那你睡一会。”


    “我做过很多个梦,”景澜忽然说道,“都说所思必有所梦,但我从未在那些梦中见过你,好像除了我,再无人记得你。”


    周遭漆黑一片,唯独她们所在之处尚有光照。洛元秋听她语声淡淡,仿若梦呓,觉得有些好笑,动了动手指道:“现在我们就在你的梦里,你不是已经见到我了吗?”


    景澜道:“不错,梦中梦,但谁又能知道我醒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你呢?”


    洛元秋察觉手指间似有热意,低头看见景澜眼角泛红,眼睫微湿,一瞬间仿佛心灵相通,她明白了景澜心中的不安,下意识便道:“那我就去找你!”


    景澜没有回答,好像已经睡去了。洛元秋面对着沉寂无声的黑暗自言自语道:“我会去找你的,无论你在何处,我都会找到你。”


    她的话无人应答,一点银光从她身后的门缝里飘出,化为一只银色的小小蝴蝶,轻如飞雪般落在了她的肩头.


    耳畔似乎传来流水声,猛然向下倾去,洛元秋倏然睁开眼睛,感觉有些莫名。


    她怎么就睡着了?


    到底还记得景澜睡在自己腿上,她不敢轻举妄动,刚要小心翼翼动一动手指,却发现腿上空空,手心间停着一只银色的蝴蝶,哪里还有景澜的身影。


    洛元秋注视着那只蝴蝶,试探道:“师妹?你是变成蝴蝶了吗?”


    蝴蝶因她的气息而双翅颤动,停留了一会之后振翅飞起。洛元秋惊道:“先别走!”


    她连忙起身去追,一脚踏入黑暗中,听见哗啦一声,随即被溅了一脸的水。


    原来方才所听见的水声并非是幻觉,洛元秋环顾四周,一时有些发愣,她之前明明是在一扇门外,怎么就到了一条河上?


    那扇门也已经消失不见,只余几阶台阶孤零零延伸进水中,洛元秋俯身拨了拨水面,思索了一会,总觉得有些不妙。


    那只银蝶在她眼前忽上忽下,像有意吸引她的注意。洛元秋看它飞的辛苦,抬手想去托它一把,银蝶避开她的手飞向一边,似在指引方向。


    洛元秋迟疑道:“你要我跟着你?”


    银蝶在她面前上下翻飞,仿佛是在无声应答。


    洛元秋便追随银蝶涉水而行,幸而这流水不深,没膝即止。水中时有雾气流淌,一遇人便分散开来。银蝶近水飞舞,映出破碎的波纹,如起伏的鱼脊般闪烁着微茫细光。


    前路渺茫,深陷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洛元秋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一身衣裳尽湿,两袖沉沉。眼前雾气流散聚合,那银蝶吃力引路,但始终也不见尽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喃喃自语,“我是在往上游走,还是向着下游去?”


    外袍浸水后格外沉重,洛元秋索性脱了它抛进水里,着单衣一路紧追银蝶。忽然黑暗的水面出现一片幽幽的紫光,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漂来。那是睡莲,宽大的叶片托着一朵紫花,花蕊中含着一颗明亮的光珠,明彩夺目。它像失了根茎般随波逐流,如一盏河灯,从洛元秋身旁漂过。


    洛元秋顺手拦住它,捧起叶片时花瓣慢慢闭合,蕊中明珠不复光彩。她将它重新放回水中,叶片上的莲花缓缓绽放,珠光莹紫,顺水漂远了。


    越来越多的睡莲从她身旁漂过,将漆黑的水面映得凄冷幽寒,一如幽冥。洛元秋推开它们,它们又被水流推了过来。她所至之处,莲花纷纷合拢,待她走远后回顾,那些花才慢慢绽放,流向不知名的去处。


    洛元秋走到此处,发觉河水仅到小腿,复行数十步,水愈浅,仅没脚踝。她心知这就是尽头了,此念一起,便觉一股风吹来,除却水声之外,另多了草木窸窣声。


    她俯身一抓,果然拽起一把野草之类的东西,青草气息浓烈。抬眼看去,那一直引路的银蝶在夜风中飞舞了一阵,忽然去了踪迹。<a href="hTtPs://m." target="_blank">hTtPs://m.</a>


    洛元秋见不远处有隐隐火光,屋舍轮廓俨然,不由暗自思忖,难道景澜就在这里?


    梦中之事向来不能以常理而论,但也由梦境主人心境所定。洛元秋最初就凭着自己的直觉在皇宫中找到了景澜,这次她也依然打算凭依直觉行事。


    她走向那间屋子,见门半敞着,干脆大大方方推门而入。屋中陈设简陋,角落搭着几个晾晒用的篦帘,弥漫着草药的清苦气味。


    洛元秋目光落在桌上那盏油灯上,这油灯看似平平常常,但火光竟是异常的明亮,照得屋中犹如白昼,四处角落都份外清楚。她靠近油灯一看,灯壁上绘着几条龙飞凤舞的咒语,光彩流动,果然不是寻常人家所有之物,必是修士所为。


    不等她仔细研究那灯上画了什么咒语,余光却瞥见一点银色,登时一惊。那不知道何时消失的银蝶竟又回来了,歪歪扭扭地贴墙而飞,从竹帘下闪了进去。


    洛元秋忍不住喊道:“等等我!”


    她怕银蝶又消失不见,忙跟了上去,掀开竹帘后看见一高一矮两道人影立在屋中。


    高些的那道人影裙裾散开,做妇人打扮。她容貌昳丽,非言语所能描述,随着火光的映照,仿若一卷徐徐展开的古画,极尽温婉静雅之美。洛元秋平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可惜她美则美矣,眉宇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忧郁。她屈膝跪坐在垫上,为铜炉中添了些东西,合上盖子后轻轻扇了扇。铜炉中青烟袅袅升起,随即变为无色的烟气,散入屋中。


    “这是什么?”


    她身旁的女孩仰头看着升腾而起的烟气,略带不解地问道。


    洛元秋这才看了她一眼,见这女孩眉眼依稀与女人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尚小,五官还是一团孩子气。


    奇怪,这对母女怎么会出现在景澜的梦境里?


    这二人仿佛看不见她,女人答道:“这是降真香,能让她好受一些。”


    女孩又问:“她为什么一直睡着?”


    女人将香炉挪开,道:“她生病了,需卧床修养,你愿不愿意在此处陪一陪她?”


    女孩面露犹豫,转头向身旁的床榻看去,极轻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女人如释重负般起身,摸了摸她的脸微笑道:“你在这里陪妹妹,娘去去就来,好不好?”


    “好。”


    待女人走后,女孩拖去鞋子爬上床榻,好奇地向那个躺着的人看去。


    洛元秋也坐在床边,随她一同探向被褥中的人。


    女孩伸手戳了戳那人的脸,与此同时,原本在半空中翩然飞舞的银蝶下落,绕着二人飞动。


    洛元秋咦了一声,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心想这银蝶好生古怪,怎么像个扑棱蛾子似的飞来飞去。


    她正欲将它弹开,银蝶却停在了女孩肩头,再也不动了。


    洛元秋一呆,盯着女孩,一时间几乎忘了言语。


    被褥中那人突然动了动,女孩吓了一跳,后退了些,小声说:“你醒了吗?”


    女孩让开后,洛元秋得以清楚地看到被褥中那人的面孔。那不过是个孩童,此时双目紧闭,看面容比这女孩还要年幼许多。


    无比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她怔愣片刻,心底寒意油然而生。


    作者有话要说:好好好,就快要开学了,老泪纵横。     。


    第 155 章 覆水


    那孩童面上以朱砂密密麻麻画满了符咒,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她在女孩的注视下缓缓睁开眼睛,似醒非醒般看着面前人,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洛元秋微微皱眉,不明白自己方才为何心惊。她屏住呼吸,低头去看那孩童的眼睛,只见她漆黑的眼眸大半转为灰白,正是化尸前的征兆。


    “你怎么了?”她身旁的女孩跪坐在一旁,拉起被子盖在孩童身上,自言自语般说道:“是冷了吗,生病的人都会冷的。”


    银蝶停在女孩肩膀上再也不动,洛元秋轻轻靠近,仔细端详她的容貌,恍然大悟。


    这些都是景澜的梦,她必然是在梦中梦见了自己的过往!


    可她究竟梦见了什么呢?洛元秋困惑不已地看了看四周,不明白那银蝶为何领着自己走到了景澜的梦里。


    “……怎么睡着了?”女孩把被子堆在那孩童身上,神色不解道,“醒醒,快醒醒。”


    洛元秋本想出言提醒她,又想起这是景澜的梦,怕因为自己的缘故生出变数,只好坐在一旁静观其变。


    她沉默地观察着女孩,心中有种莫名的宁静。见她笨拙地抱着被子坐在床榻上,小大人一般皱眉叹气,就又忍不住想笑。


    这真的是景澜吗,洛元秋觉得十分新奇,她虽然记不大清景澜的样貌,搜罗良久也只能想个大概,此时照着自己模糊的记忆去比对女孩的五官,越看越有种熟悉之感。透过这稚嫩面容,已经预见出她长大后的沉静秀美。


    洛元秋以目光细细描绘着她侧脸的轮廓,一颗心不知还能再怎么柔软,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忽然女孩转头看向竹帘,刹那间四周一震,周遭景象如融雪般渐渐模糊。洛元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形,心想难道是景澜快醒了?不一会她听见争执声从帘后传来,女孩迅速翻身下床,提起裙子,小心翼翼走到门边好奇地听着。


    一个模糊的女人声音隔着竹帘传来:“……想了这么多日,难道就只有这一个办法吗?这孩子母亲已逝,若是再没了父亲,你要她如何……”


    一人答道:“我命不久矣,能拖到今时今日实属不易。我早已去信寒山,若你不来,再过数日洛鸿渐也会来。”


    洛元秋没想到会在这梦中听见师伯的名字,惊愕之下忙附耳紧贴着帘子,想要听清楚些。


    帘后安静了片刻,那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半晌后那女人说道:“以命换命,这是一招险棋,你当真想好了吗?如今天师府不在,施法时若有差池,你父女二人的性命都会交代于此,这当真值得吗?”


    “进退都是死,”那人道,“既然如此,何不赌一赌呢?倘若冥冥之中真有命数在,我二人难逃死劫,那就劳烦你将坑挖的大些,好将我们父女葬在一起。”


    “你不怕死?”


    那人淡淡道:“……自她离世后,我与死了也无甚差别。”


    那竹帘后的女人长叹一声:“可是从此以后,元秋在这世上便是孤单一人了。”


    洛元秋闻言一怔。


    “父母,亲长,故友,皆有离世的一日,”那人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她迟早要孤身一人,就如你我。其实我们修行之人,本不该流连在俗世,更不应有牵挂忧虑。大道长长,大道浩浩,想要追寻道法,就要斩断诸般妄念。世间没有两全之法,得一舍一……”


    “……我愧对父亲,更愧对她与元秋。”


    洛元秋手指发颤,难以置信地转身看向床上那孩童,突然之间明白之前的心悸是从何而来。她恍惚中想起年幼时听师父师伯说起过父亲,她想不起他的面容,却觉得有种莫名的亲近,可惜斯人已逝,再无重逢的一日。但洛元秋无论无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别人的梦里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他相见。


    帘后再无声息,洛元秋无端有些急躁,正想掀开帘子闯进去,突然有个声音说道:“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原本在门边偷听的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边,拉着她的衣角仰头问:“你是谁?”


    洛元秋从心忙意乱中回过神,两指强按眉心,终于想起来这是在景澜的梦里,她蹲下与女孩平视,看着她的双眼轻声说道:“你……你能看见我?”


    女孩点点头,依然紧紧拉着洛元秋的衣角。洛元秋在她清澈的眼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几乎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真实,女孩固执地追问:“你是谁?”


    洛元秋将她从头到脚认真看了一遍,托着她的手道:“我是”


    我是你的师姐,更是与你相伴一生的道侣。


    不过对着女孩天真的脸,这话她实在难以说出口,她于是微笑道:“我是你以后要遇见的人。”


    女孩刹那间睁大眼睛,砰然化为无数银蝶,哗啦啦飞向四面八方。


    周围的景象也随之一暗,洛元秋还未反应过来,便觉得脚下一空,落入了黑暗之中,颠坠恍惚中耳畔风声大作,她身不由己地向下坠去。


    待她再度感受到光亮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树下,炽热的阳光从叶片缝隙落下,散做星点撒了一地。


    她揉了揉眼睛,看到青翠叶片间闪过一道光芒,一只银碟藏在绿叶中,翅膀在日光中闪烁。


    这是什么地方?她看了看这棵古树,一眼便认出这就是山门后那棵老树。向东望去有一间青瓦小屋,绿树环合,正是她幼时的住处。


    景澜这是梦见了昔日在山上的事?洛元秋纳罕不已,沿着小路向那屋子走去,却看见那只藏在叶片间的银蝶翩然落下,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去。


    洛元秋果断跟在银碟后,从草木间穿行而过,看到小溪边的青石上坐了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见银碟飞了过去,洛元秋拨开青草来到溪边,这梦中约莫正是夏天,溪流两岸开满了不知名的花,落在水中引得游鱼追逐。那年纪稍长些的女孩低着头编一个花环,她身旁坐着的那个小的却一动不动,眼中毫无神采,木愣愣地看着水面。


    不必多言,那个大些的女孩必定是景澜无疑了。洛元秋饶有趣味地站在一旁,看她费了半天劲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草编成一个环,另插了几朵花上去,然后放在自己身边人的头上比划了几下,献宝一般捧到她面前,喜悦道:“元秋,给你!”


    洛元秋看着那个子矮小的孩子,竟觉无言以对,她在一旁看了这么久,居然没发现这又呆又木的孩童就是年幼时的自己。


    小景澜见她不理自己,便自作主张将那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没想到这花环编得太大,直接从头滑下,像个项圈似的套在了小元秋的脖子上。


    洛元秋看得强自忍笑,小景澜则一脸惊讶,显然是没想到会这样,顿时瞪圆了眼睛。


    洛元秋欣赏完景澜年少时的幼稚模样,目光一转,移到了她身边人身上。


    试着回忆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洛元秋苦思良久,始终是一无所获。她看着小景澜挽起袖子下水去捡石子,洗净后放在幼时的自己面前,心底隐约一动。


    原来她们这么早就已经相识了。但这段过往在她的记忆中连半分痕迹都不曾留下,似乎从未有过存在,哪怕是此刻亲眼所见,洛元秋依然什么也想不起来。可她并不觉得陌生,反倒觉得她们本该如此相处。


    小元秋仿佛无知无觉一般,不论小景澜做什么事,将什么东西放到面前,她都是茫然地看着远处。但小景澜并不在乎,照旧乐此不疲地从溪边找来花草石子,对着身边的人自言自语。


    不一会有人寻迹找了过来,洛元秋同小景澜一并望去,那居然是年轻时的玄清子,他此时尚未蓄须,道袍也未穿,拨开青草大步走到溪边,一手抱起小元秋,另一只手牵着小景澜。看着小元秋脖子上的花环他笑道:“这又是什么,谁给她套上的?”


    小元秋不言不语,任由他抱在怀里,头歪斜在他的手臂上。小景澜牢牢看着她,闻言脆生生道:“是我做的!”


    玄清子笑嘻嘻道:“你做的?那她就是你的了,以后送给你做妹妹怎么样?”


    洛元秋嘴角抽搐,心想师父到底是师父,果然年轻的时候就没多少正经。


    只见小景澜不声不响甩脱了玄清子的手,挡在他面前仰头说:“送给我……做妹妹?”<a href="hTtPs://m." target="_blank">hTtPs://m.</a>


    玄清子似觉得好笑,抱着小元秋蹲下来道:“你要仔细想一想,这个妹妹要是到了你家,不但要吃你家的饭,还要分了你的新衣裳呢!你若是想好了,我就把她送给你,怎么样?”


    洛元秋:“……”


    他说完嘿嘿一笑,似乎觉得这般逗弄小孩很有趣。小景澜伸出的双手向后缩了缩,面上挣扎了一番,最后毅然决然道:“我想好了,你把她送给我吧!”


    玄清子闻言把小元秋放进她的怀里,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道:“好罢,看在你如此诚心诚意的份上,我就把元秋送给你啦,你记得要好好待她才是!”


    洛元秋看着自己就这么轻易地被师父送给了景澜,当下磨了磨牙,捏紧指骨,觉得手心发痒,想出了这梦之后好好找玄清子理论一番。


    他不过说句玩笑话罢了,小景澜却将这无心之言当做了真的,如抱着布娃娃般将小元秋抱在怀里,她目光专注,郑重其事答道:“我会好好待她的。”


    玄清子见状忍俊不禁,没料到她会如此认真。孩童一旦较起真来最有意思,他便故作高深道:“元秋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同你一道顽,你讨了她去如若觉得吃了大亏,那可千万不要后悔呀!”


    谁知小景澜一脸正色道:“谁说她不会说话?我娘说了”


    “哦?你娘说了什么?”


    小景澜吃力地抱着怀中人,蹭了蹭她的脸颊,道:“她说,妹妹是太难过了,只要我多陪陪她,终有一日,她会愿意开口和我说话的。”


    玄清子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低头看了女孩一眼,温声道:“她说的没错,你们都是好孩子。来,把元秋给我,我来抱她。”


    小景澜警惕地后退一步:“你说了把她给我的!”她说完像是生气了,抱着小元秋跌跌撞撞跑了。


    玄清子愕然僵着手臂,只好追在她身后道:“跑什么?慢些,别摔着了!”


    洛元秋在一旁双手环抱,看着玄清子在深草中到处寻人,不禁感慨师父真是自作孽,年轻的时候就这般没个正形,怪不得老了以后能想出把火腿当作开启山门阵法之物这种奇招。


    她心中大逆不道地数落着师父,但脑海里想到的却是刚才小景澜说的那番话。一时千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洛元秋抿唇之际,只觉得舌尖微微发苦,抬眼望向玄清子仓促远去的身影,她有些茫然地站在草中,看着梦境中熟悉的山岭溪流,头一次这般不知所措。


    她可以安慰自己,孩童说的话其实都做不得数,谁还能记得小时候许下的诺言?若侥幸有人记得,也只当那是个玩笑,不至于把它当真才是。


    可是万一真有人铭记于心,念念不忘,将这玩笑般的承诺当真了呢?


    洛元秋无声吁了口气,这念头如大石压在心上,令她胸口发闷。一路慢慢走向从前居住过的那间小院,她看到院中水池仍在,枫叶青青,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模样。


    她突然想,若是就这么停在这梦中,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银蝶凭空出现,绕着她飞了几圈,悠然飞向院子后,洛元秋跟着它走过一片葱茏绿树,转眼间周遭风景一变,落叶凋零,银装素裹,远山白雪皑皑,那屋后门前的台阶上坐了个人,从头到脚都被裹在棉被里,圆球一般立着。


    细雪纷落而下,台阶下有一人正在垒雪球,脸被冻得发红。洛元秋走近去看,果然还是景澜,她似乎长高了不少,面容稚气未脱,却隐约有了少女秀美的轮廓。


    反观坐在台阶上的那个,仍然是矮矮的一团,好像从未长过个似的。


    洛元秋踏上台阶,同孩童时的自己并肩坐在一起,心中略感微妙,这段过往对她而言像是新的开始,新鲜之余,始终像是看他人的故事,总觉得不大真实。不过在他人的回忆中看到以往从未见过的自己,对她来说还真是罕有的经历。


    “别是痴傻了吧?”洛元秋瞥了眼身边的棉花包,忍不住说道:“你怎么还不开口说话呢?都已经从夏天过到冬天了,难不成你是颗种子,要等明年春天才肯发芽?”


    说完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凑近了去看,小元秋像个瓷娃娃似的安静坐着,依旧是那副呆呆的神情,双眼如未点过漆,蒙着一层黯淡的灰色。


    洛元秋一时难以接受这呆头呆脑的孩子就是年幼时的自己,但小景澜半点也不嫌弃她,用雪捏了个模样奇怪的雪人,放在小元秋面前:“你看,这是雪。”


    她把冰凉的手轻轻贴在小元秋的脸上,又飞快地收了回去:“很冷的,是不是?”


    早已习惯无人回应,小景澜紧挨着小元秋坐下,自顾自说起自己见过的几场大雪,以及家中所见的趣事,无非是什么兔子鸟之类的。她此时年纪尚小,将那些琐事翻来覆去说了数次,如同念经一般。洛元秋坐在二人身旁静静地听着,抬头眺望远处的山峰,感到久违的安心。


    过了一会,小景澜说得累了,便把小元秋用力抱在怀里,同她一起看向茫茫大雪中的群山。


    “你还难过吗?”洛元秋听见她小声问道,“你会开口说话的,是不是?”


    她问的如此恳切,洛元秋托着下巴猛点头,几乎想替梦中的自己回答她。


    四周安静无比,连风声都渐渐消失,眼看雪越下越大,小景澜没等到回答,眉目间带着些与年龄不符的忧愁,片刻后她又重振精神,抱着怀里人走到房檐下,推开门进了屋里。


    洛元秋立即起身跟了过去,踏入屋门的瞬间,她便觉得眼前景物骤然转变,窗外火红的枫叶随风摇曳,日光斜斜洒落在地上,屋中的一切都仿佛被蒙上了层淡淡黄光。


    她站在屋外扶门而立,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转头看向身后的院子。方才还是冬天,不过进门的功夫,竟然来到了秋天!


    但这也说不过去,冬天过了难道不该是春天了吗,如何会直接跨过春夏,直接来到了秋天?


    这梦真是莫名其妙,洛元秋如是想道,同时左看右看,寻找银蝶的踪影。她已经学聪明了,知道那银碟就是寻找景澜的关键所在,跟着它必然不会出错。


    但看来看去都没有见到它在哪儿,洛元秋在院子里转了圈回来,百思不得其解地踏入屋中,眼前突然一晃,一架比人还高的书架凭空出现,洛元秋险些一头撞了上去。


    她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这书架,后退半步,感觉有点眼熟,再扭头看向屋中其他布置,一张书桌放在中央,上头文房四宝俱全,更摆着她曾用来砸核桃的那枚玺印。


    竟然是师伯的书房!


    从前洛元秋就在这里听师伯授课,早就熟得不能再熟了,闭着眼都能在屋里随便走。她绕过书架走了几步,看那只银碟一闪而过,探头看去,书架间果然站了一个人。


    她怎么又高了不少?


    洛元秋在这梦里正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过去比了比两人身高,发现小景澜刚到自己肩头,顿时舒了口气。


    还好,没超过自己。


    洛元秋暂时忽略了景澜日后比自己高的事实,微笑着想师妹当然是师妹了,怎么能比师姐高呢?她看小景澜正捧着本书低头看着,便凑过去想看看她在看什么。谁知小景澜突然转过头,目光正与她对上。


    洛元秋动作一滞,以为她看见自己了。但小景澜却越过她,向书架之后的里屋走去。


    那屋门未合上,似乎有人在里头交谈。


    “……我说她是三无……无听,无见,无言。”


    “师兄,她这是被法术封了五感所致吗?”


    “像,却又不像。被封了五感的人连心智也无,真如木石泥人一般,但我看她似乎能感觉到一些东西,又不像是全然无觉。”


    “我也查阅了不少古籍,没看到哪本书上记载过这等事情!若是不慎被法术封了五感,那好歹也能找到根源,解开法术便能好起来。像元秋这种,我真是听都没有听过!”


    “或许如云和所言,她是受这法术影响,神魂未明,不知要如何醒来。就像人在夜中行路,放眼四周漆黑一片,若无灯烛相照,便难找到那条对的路。你不妨试想一下,她在黑暗中前行,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要去往何处,既听不见声音,也看不见东西,想说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凭心去感受。此时她所感受到的一切事物,或许都会成为恐惧的来源,盖因她不可见不可闻,这反而让她更不愿清醒。”


    “那要如何是好?”


    “等,等她自己找到这条路,等她自己苏醒过来,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成不成!都已经过了一年多了,她还是这副样子,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要我说,不如试一试搜魂那个法子,或许还能……”


    “……要镜子,没有那面镜子相辅,此法亦是难成。”


    那二人交谈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洛元秋听到此处终于明了,怪不得她对幼时发生的事毫无印象,原来那时候她根本就听不见看不见,如此一来,更谈何记住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冒险一试总比这么干等着什么也不做强些,但元秋体弱,不知能不能撑得住,要是适得其反,她的状况,只怕要比现在还要糟。”


    “师兄,不如就试试看吧”


    洛元秋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身边的小景澜动了动,上前一步猛地把门推开。


    风灌入屋中,吹得帘子哗啦作响,屋里一人惊讶道:“你不是在陪元秋么,怎么会在这里?”


    洛元秋听出那是玄清子的声音,小景澜站在屋门前不肯进去,洛元秋想看眼师父师伯年轻时的样子,面前却像有一堵无形之壁,怎么也迈不进去,只能与小景澜一同站在门外。


    屋里那二人的身影也有些模糊,勉强能看清是两个人相对而坐。过了会洛鸿渐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在外头听着,到书房是来做什么?”


    “元秋已经睡下了,”小景澜毫无惧色地答道,“我是来看书的。”


    “那么,你有什么话要说?”


    小景澜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片刻后道:“元秋前日握了我的手,她认出我来了。”


    不等洛鸿渐说话,玄清子激动万分道:“当真?你数月未上山,元秋竟还认得你?”


    小景澜道:“我往她手里放了一条池子里捞出的鱼,她突然把鱼丢了,抓住了我的手指,紧握住我的手不肯放开。”


    “进来说话,把门关上。”洛鸿渐道,“下次不要站在外头偷听,这书房中有禁制。”


    小景澜应了,踏入屋中,随着她进来的瞬间,阻拦在洛元秋面前的屏障倏然消失不见,她看到年轻时的师父和师伯隔着茶几对坐在地,两人一同向自己看来。


    虽然知道这是在梦里,师父与师伯也并非是在看自己,但洛元秋仍是喉咙发紧,下意识攥住了衣角。


    待小景澜规规矩矩在垫上跪坐下后,洛鸿渐问:“先前在黎川之时,你娘带你去看过元秋?那时候她也像现在这样吗?”


    小景澜答道:“她总是在睡觉,我听娘说,她是生病了。”


    洛鸿渐按住迫不及待要发问的玄清子,端详她道:“你一直陪在她身边?那她见过你没有?”


    “她有时醒过来会盯着我看,”小景澜思索道,“看一会就又睡着了。”


    洛鸿渐颔首,斟了杯茶放在她面前,道:“无怪她能认出你,想来这也是一种缘分。”


    他目光落在窗外,低头吹了吹茶水:“我问你,你愿意留在山上,随这位咒师习咒术吗?”


    洛元秋吃惊地朝玄清子看去,发现他也是一副惊愕的神情,反观小景澜倒是镇定多了,她飞快地看了一眼玄清子,迟疑道:“是要拜这位道长……做师父?”


    “他做不了你的师父,”洛鸿渐微微摇头,随意说道,“你也入不了我寒山派,哪怕是记名弟子都不行。出了这山门,你也决不能向外人透露这其中见闻,连师承也要一并抹去。”


    玄清子急切道:“师兄!”


    洛鸿渐瞥他一眼:“你不愿意?”


    玄清子眉头紧缩,不赞同地与他对视,片刻后他把视线慢慢转到小景澜身上,目光中似有无可奈何与怜悯。


    孩子是何其敏锐,她察觉到玄清子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同情,面上不动声色,洛元秋却看见她在桌下紧紧掐住了自己的拇指。


    小景澜轻声问:“我为什么要学咒术?”


    洛鸿渐忽然笑了笑,道:“有朝一日,定然会派上用场,这也是你娘的意思。你生来早慧,能识经仿咒,天赋绝佳,我亦有所耳闻。可有时候成在此,败也在此,老天就是这般公平。我曾经也与你差不多,却被人所左右,身不由己,行尽恶事,知道身家性命为他人所掌握的滋味。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必无需我多言……另外,你近日在书房看的那些书,其实我也看过。”


    说完他起身一拂衣袖,淡淡道:“他只教你一年,能学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他走后,玄清子尴尬一笑,忙不迭整衣起身,出房门前脚步一顿,又转过身来摸了摸小景澜的头,轻声道:“以后,你就跟着我学咒罢。”


    洛元秋盘腿坐在小景澜身旁,见她垂眸看着面前的那杯茶,藏在桌下的手良久才松开。


    不知为何,她心底一阵隐痛。     。


    第 156 章 覆水


    “修行之人皆知,符咒本出自于同源,但没几人能讲清,为何这二者同出一脉,在所修法门时却是天差地别。”


    “符师与咒师,这二者之间最大不同在于,符师是借,咒师是取。”


    “山川江海、风雷雨雪之力,皆可借力为己用。越是道法高强的符师,所能借到的东西便越多。”


    秋阳中玄清子手执一道符箓,向着窗外轻轻一挥,纸上符文绽放光芒,霎时风从四方而至,满院树木哗哗摇晃。


    “这就是符。”


    他将符箓收回,风声渐弱,朱砂写就的符文也变得黯淡。随手把符箓放到一边,他又拿起一枝干枯的柳条,目光看向烛台上燃着的新烛,示意面前人靠近。


    洛元秋的符术都是由师伯洛鸿渐所授,师父玄清子虽是咒师,但鲜少教她咒术。洛元秋印象里的师父大多时间都耗在厨房,将一腔热情都倾注到火腿的做法上去,以至于她在心里默默以师父为榜样,打算效仿他将来也做个好厨子。


    玄清子乐于教她这些,声称这世上口腹之欲远比什么修行道法来的重要多了,人可以不修行,不学法术,却不能不吃饭。洛元秋深以为然,不过在某次她误用了一道火符炸了灶台后,玄清子便明令禁止她入内了。


    眼前整襟危坐的年轻道人与那个把她托在肩上、任由她插了满头花草的师父几乎判若两人,洛元秋见他右手拈起枯枝,左手掐诀,神情肃然道:“看清楚了,这是咒术。”


    他指尖微动,烛火猛然跳动起来,化为幽蓝色,以目力所见的速度飞快燃烧起来,不过多时蜡油凝流而下,淌满了烛台。随着蜡烛越烧越短,他右手枯萎的柳枝渐染新绿,抽枝发芽,仿佛刚从树上折下来。


    幽蓝火焰在小景澜的眼中慢慢变弱,最后化为一蓬青烟飘散,玄清子将那条柳枝郑重放在她的手中,道:“凡有所得,必有所失,这就是咒术。我初入寒山时,随先师习咒术第一日,她不教我咒法,却带我去看云霞,看青石,看溪流,看这山中的一切。她道再厉害的法术,再高深的道法,也是为人所用,若心不正,则法不正,便归为邪门外道之流,落于下乘。一旦心境跌落,为欲念执妄所控,便再难触及大道,回归正途。”


    “……而这时,她问我,什么是正途呢?”玄清子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道:“这可真是问倒了我。我张口结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扯了些不许伤人性命、以法术图财害命为己牟利的大道理。她说这些都不算。我心想这些都不算正途,那什么才算是正途呢?可先师却没有再告诉我,此事便这么放着。”


    “后来,先师命我与师兄下山游历,途中我们说起此事,我问师兄,师兄说,当年他入山随先师修行时,也被这么问过。于是我问他是如何作答的,他说不违本心就是正途。”


    玄清子转过身去,负手而立,郑重道:“我才明白,我确实不如师兄,也终于领悟到了那日师父未说完的话。她能教我法术,但如何去用,全在于我个人。寒山从煊赫大派到如今的寂寥无名,历代掌山弟子皆奉行此意,顺心而为。入世便要风风光光,门徒浩浩,出世便斩断凡尘过往,再不问世事。我与你虽无师徒之名,只是传授你咒法,但也要把这个道理教给你”


    小景澜闻言缓缓跪在他身侧,玄清子回头看着她,目光温和有力,道:“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若问心无愧,便不负此生。如有一日不幸落入暗地,深陷泥沼不可自拔,心中只要有此念想,就再也没有东西能遮住你的双眼。”


    这分明是在梦里,玄清子这番话也只是在训导景澜,但隔着漫长光阴,洛元秋却觉得,他是在说给多年前,那个被师父问起何为正途时不知所措的少年人。


    她终于懂得为何多年来师父从未对自己有过要求,哪怕她后来决定冒险进入阴山,九死一生,师父亦无反对之词。他们师徒三代人际遇各不相同,抉择也无一相似,但于己身而言,始终无愧于人,无愧于心,这一点倒是一脉相承了.


    当啷


    房檐下的铁马在风里摇晃,小景澜坐在门边,怀里搂着小元秋,看着外头下大雨。


    她伸手接了一点雨水,轻轻放在小元秋的手中,在她另一只手里写了个雨字。


    “下雨了。”


    电光如昼,照亮院子,顷刻间雷声滚滚而来,小景澜把下巴搁在小元秋头上,在她掌心随意画了几笔:“这是打雷,声响很大,吵。”


    她捂住小元秋的耳朵,义正辞严道:“小孩子不能听打雷,晚上会梦见妖怪的。”


    小元秋长发披在肩上,目光茫然地看着远方,眼中依旧是灰蒙蒙的。


    风卷着雨水吹到檐下,一滴水落在她指尖,雨水浸润指缝,她的手指突然动了动,这时候天边惊雷炸响,小景澜只顾捂住她的耳朵,却未曾留意到这一幕.


    洛元秋本以为又会像上次那样转过一堵墙就换了个季节,没想到景澜这个梦却格外的漫长,随着一日日过去,这梦中景物都历历在目,一切清晰如昨。


    或许是这段过往对景澜来说十分重要,这梦境也无比真实。洛元秋身处其中,看着她跟随玄清子学习咒术,闲暇时除却练习所学,就是抱着小元秋四处走动。


    这日子倒是过得悠然自得,洛元秋懒洋洋地躺在院墙上晒太阳,不远处小景澜摘了朵花放在小元秋手中,见她手不能握,又取了戴在她头上。


    等到小景澜去听玄清子讲经时,她就把小元秋放在门边上,好随时照看着她。玄清子曾问过几句,小景澜答道:“她知道我在身旁,就不会觉得害怕了。”


    玄清子轻咳一声,对此将信将疑,他眼中的小元秋从来都如木头人一般,只会呆呆坐着。既然听不见也看不见,那又如何会觉得害怕呢?


    但他也不能全然否定,只好胡乱点点头,道:“做的很好。”


    直到有天他照旧教小景澜习咒,中途小景澜却频频朝窗外看去,玄清子不悦道:“收心,我方才是如何说的?勿未外物所扰,静心凝神……”


    “元秋在那里,”小景澜想了想说道,“她睡醒来找我了。”


    玄清子一惊,仿佛觉得十分荒谬:“元秋不是在房中睡觉么?”


    小景澜固执道:“就是她。”


    玄清子犹豫片刻,推开窗子看了看,只看见几只鸟雀在池边喝水,正要合窗时余光瞥见窗下坐了个人,吓得他差点一头栽出去。他也顾不得传授法术了,赶紧去寻师兄洛鸿渐,要将此事告诉他。


    小景澜趁机跑出门,把坐在窗外的小元秋抱进屋里,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等洛鸿渐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他先是查看了一番小元秋,见她身上都是土,便道:“是自己走过来的。”


    玄清子问:“既然都会走会动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我又不是元秋,如何知道她心中所想?”洛鸿渐答道,“不如问问景澜,是怎么知道元秋来找她的。”


    两人同时去看小景澜,小景澜一脸茫然,道:“我感觉到,她在找我。”


    洛鸿渐思索片刻,找来一根布条,蒙住了小景澜的眼睛,说:“元秋就在这屋里,你能闭眼把她找出来吗?”


    小景澜动了动,头微微一歪:“她不在这里。”


    洛鸿渐问:“那她在哪儿?”


    小景澜蒙着眼,慢慢从屋中走过,到门前时险些被绊倒,她扶着门槛小心挪了过去,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院中,随后她蹲下来,伸手到处摸索了会,抓住了一片衣角。


    她会心一笑,扯下蒙眼的布条,抱起那人说:“找到了!”


    玄清子惊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和元秋之间……”


    洛鸿渐则道:“感应,她能感应到元秋,元秋亦能感应到她。”


    玄清子疑惑道:“是法术?”


    “远比法术自然。”洛鸿渐边走边说,“倒不如说是心意相连更恰当,或许再过些时日,元秋便能清醒过来了。”


    玄清子道:“心意相连?我听过双生子有这样的,天各一方也能有所感应,但这种事说来玄之又玄,未必都准,你说的心意相连也是如此吗?”


    小景澜已抱着小元秋走到池边去看锦鲤了,洛鸿渐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二人半晌,答道:“师弟,你为什么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想复杂?无关于法术,她以真心待元秋,元秋自然会接纳她,以心换心,彼此呼应,莫非这很难懂吗?”


    玄清子不满道:“师兄,你这话说的可不对了,我也以真心待你,怎么没见你我之间有这种呼应呢?那年咱们一同去长安,我被人追了八条街,差点命都没了,寻到你时,你还在茶楼和人喝茶!要说起来咱们是师兄弟,一道随师父修行,难道还不比这两个孩子在一起的时间久?啊!你是不是没用心待我?好啊,我就知道是这样……”


    二人争执着走远,洛元秋坐在水池旁,看小景澜全神贯注地握着小元秋的手没入水面,去摸池中锦鲤的尾巴。洛元秋发现只有和小元秋相处时,小景澜才会说许多话,寻常时候她总是沉默不语。


    你是在等我吗?洛元秋默默想着,心头像被一阵温暖的风轻拂而过,不知名的情愫让她为之悸动,想念好像春日里的树木,迫不及待地生长起来。


    对这梦境而言,此时的她不过是个局外人,往日的一切已成既定,借由梦境回溯的时光,也终有消散的时候。


    洛元秋不由自主想起她与景澜在朝夕相对的日子,那时候她只觉得呆在她身旁十分舒心,既不用去想什么,也不用去做什么,哪怕景澜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着看书,不与她说话,洛元秋依然喜欢没事就靠着她。


    现在想起,原来一切的起因就是在此处,在这段早已被她遗忘的过往之中。


    日光如金粉簌簌落下,锦鲤摇头晃脑游走了,尾巴从小元秋手指间滑过,她浸在水中的手忽然一动。


    这次小景澜也看到了,她为小元秋擦干手上的水,像往常一样,把下巴搁在她的发心,在她的掌心上点点画画,说:“这里很好,两位道长都是好人。”


    她拿起小元秋的手按在自己的眉心间,良久才道:“所以,你用不着害怕了。”.


    新年后洛鸿渐下山办事,玄清子一人守着两个孩子,大感无聊,突发奇想要去山下看庙会。幸而小景澜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只消叮嘱几句,其他的也无需多操心。玄清子自去镇上采买所需之物,小景澜牵着小元秋跟在他身后,好奇地看着周围人来人往。


    “喏,给你。“


    玄清子百忙之中还分心买了两个糖人,另往小景澜手中塞了些铜板,嘱咐她看上什么就自己买。街上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另有杂耍的班子在街头卖艺,引得路人争相来看。小景澜对眼前的一切虽好奇无比,却一直牵着小洛元秋的手,不肯离开半步。


    入夜之后,有小贩抬了灯架在路旁叫卖,那灯上糊了层彩纸,远远看起来光彩艳丽,在寒夜中份外引人瞩目,时不时有孩童在灯下流连。


    小景澜也忍不住走近去看,她的目光越过那些五颜六色的纸灯,停在了最顶上那几只无人问津的兔子灯上。也不知做灯的人是如何想的,那兔子灯用的是黄纸,瞧着半旧不新,像是去年没卖完今年继续挂出来卖的。小景澜抱着小元秋,看了一会,说:“我从前也养过一只这样的兔子,她们都说它丑。”


    “我觉得它很好看,比那些白的还好看。”


    她去问了价钱,小贩巴不得将这些兔子灯尽快卖了,是以买一赠二,等玄清子来寻人时,就看见小景澜手里提了一群兔子,亮堂堂地站在街边。


    “哟呵,这么多兔子。”玄清子道,“还有想要的东西吗?咱们难得下山一次,要有想买的,可得一次备齐了。”


    小景澜摇头,玄清子也不勉强,提着东西领着二人回到山里。


    夜深时小景澜把那六盏兔子灯穿了根绳子挂在床边,她取下一盏放在身边,将小元秋的手贴在灯上,道:“你看,这是灯,兔子灯。”


    朦胧火光映在小元秋眼底,让她看起来有了些神采。似乎有什么东西缓慢消融,原本蒙在她眼眸上的灰雾散去些许,如有明光流转,这盏灯的样子也在她眼中逐渐清晰起来。


    洛元秋见此情景,感觉景澜这个梦就快要到尽头了.


    山中岁月宁和,日光散漫,寂寥无人。春来秋往是寻常,草木枯荣是寻常,一切皆是寻常。


    一日洛鸿渐将小景澜叫到书房,开门见山道:“你身上被人下了一道法术。”


    小景澜微怔:“法术?”


    洛鸿渐展开一卷纸,其上朱砂如血,绘着繁复的符文。他道:“不错。霸道的法术,眼下虽无性命之忧,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凭我二人之力未必能将它拔除,不过凡事总有意外,离山之前,你愿不愿意试上一试?”


    小景澜对上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施法不易,拔除法术更是不易,这过程往往令中术之人痛苦万分。小景澜每每归来都脸色发白,却不得不按照洛鸿渐所教,强忍痛意,凝神静心,默念道经。


    自洛鸿渐为她拔除法术那日起,小元秋便交由玄清子照看,住到东屋去了,挂在小景澜床头的那几盏兔子灯便看起来有些寂寞。


    于是她把兔子灯收到柜里,不让它们在外头落灰。


    小元秋不在,小景澜一个人在池边喂鱼,落寞地看着水面。洛元秋看着水里夺食的锦鲤浮浮沉沉,叶子飘下落在水面,荡出一点涟漪,心想小的师姐不在,但大的师姐还是一直在你身旁的嘛。


    可惜小景澜听不见她的心声,喂完鱼就回屋去了,洛元秋坐在池边看她离去的背影,也觉得心里有点难受。


    某日小景澜试行完洛鸿渐解除法术的新方法回来,一头便栽倒在床榻上,额头冷汗涔涔,双眼紧闭,唇色发白,似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洛元秋明知这一切不过都是梦,依然忍不住为她担忧,手覆在她的额头上,想要为她分担些许痛苦。


    小景澜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强忍疼痛,洛元秋毫无办法,恨不得跳进梦里替她受了这份罪。


    门忽然间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小的人影摸索着走了进来,她无声无息地来到床边,看了一会后,头微微歪斜,伸出手在小景澜眉心碰了碰。


    小景澜缓缓睁开眼,看着面前人漆黑的眼眸,一时愣住了。


    小元秋眼中已有了光彩,她笨拙地抓着小景澜的手指,点在自己眉心,正如先前小景澜对她所做的那样。


    小景澜嘴唇动了动,勉强向床沿挪了挪,抓住小元秋的手用力把她拉上床。小元秋上床后自发滚进她怀里,蜷缩着将头抵在她胸前。


    小景澜扯开被子盖住两人,轻轻拍着小元秋的后背,低声安慰道:“没事的,元秋,别怕,我就在这里。”


    小元秋抱住她的手不放,在她怀中慢慢闭上眼睛。


    两个孩子依偎着睡熟了,洛元秋坐在床边,静静看着那两张睡脸,想起许多前,有天半夜里她莫名其妙爬上了景澜的床,挨着她睡了一觉。景澜当时不但没说什么,还分了一半被子给她,态度极为自然,从此以后她就时不时去找景澜一起睡觉。GgDown8


    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当是习惯成自然,也忘了之前这位师妹上山时自己还百般别扭,却在转眼间就心安理得地霸占了人家半张床。如今想来,世上怎会有这般默契的偶然呢?


    那些习以为常的亲近,似有若无的注视,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意,在朝夕相处的每一日里都是只是寻常。失笑之余,洛元秋不免懊恼,暗怪自己后知后觉,


    抬眼见四周场景骤变,水洗般褪去色泽,屋中所有东西都如流沙般化为光粉倾泻于地,朝着洛元秋奔去,继而绽放出耀眼的白光。


    洛元秋以手遮眼,等光芒褪去,周围已如来时那般被黑暗所淹没。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手中多了盏兔子灯,照亮了脚下的路。


    她心中早有了一盏明灯,并不畏惧这黑暗。可看着手里做工粗糙的兔子灯,却觉得心底温情如水般溢出,微微一笑道:“好罢,那这次就换我来找你。”     。


    第 157 章 覆水


    夜雾深浓,洛元秋迷茫地看着面前的高墙,半晌抬手敲了敲,石砖冰凉坚硬,果然是面好墙,饶是她思绪再如何天马行空,也从没想过自己有日会被一堵墙困在梦里。


    沿着墙根走了数十步,洛元秋又刻意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片刻之后她提灯而照,翻腾的浓雾散开些许,一堵青灰色的墙赫然出现在眼前。


    她对着墙怔愣了好一会,走近后小心翼翼摸了摸墙,问:“师妹,是你吗,你若是变成墙了,就掉一块砖下来行吗?不过别掉太高的,我怕被你砸着。”


    意料之中墙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无缘无故掉落砖块。洛元秋正庆幸时,忽见手中灯盏用力摇晃起来,里头的火光四处乱撞,她忙解开提绳,揭去罩子,那团光便飞了出来,居然是一只巴掌大的银蝶。


    它飞离兔子灯之后,这盏灯如失了火烛,彻底暗了下来。洛元秋看它歪歪扭扭地飞了一会,仿佛是头一回做蝴蝶,怎么都飞不高,便上前去好心地托了它一把。那银蝶停在她手掌上薄翅微微扇动,洛元秋发现它的翅膀居然一大一小,怪不得飞得那么费劲。


    银蝶歇了一会,卯足了力再次飞了起来,慢悠悠地向着高处飞去。洛元秋仰头看它飞着飞着越过高墙消失了,张着嘴愣了会才反应过来:“你飞那么快做什么,等等我!”


    原来墙是可以爬过去的,方才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把灯别在腰后,洛元秋踩着墙砖缝隙爬了上去,发现这墙虽然看着高,其实不然,没多久她便爬到了墙头,跨坐着朝墙后看去,浓雾流淌在宅院间,将园子中的山石花木遮掩了大半。天色方晓,那只银蝶飞在其中,好像随时都会被雾气淹没。


    洛元秋想起它那大小不对称的翅膀,总觉得不放心,立即从墙头滑下追上它。一人一蝶在雾中走走停停,洛元秋几乎生出被潮水淹没的错觉,未过多时雾气中显出两道人影,她下意识向后避了避,那两人从雾气中脱身而出,做丫鬟打扮,面上罩着张白纸,纸上另画了五官。


    这五官虽然不过粗略几笔勾勒,但笔法却极为传神。那两个丫鬟中一人做哭脸,一人做笑面,掩唇轻笑时无端透出几分阴险狡诈。


    那笑面的丫鬟轻声细语道:“都说拔毛的凤凰不如鸡,今日我总算是见识到了。公主又能怎样?这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落入侯府,再如何尊贵,可不得侯爷喜爱,还不是一点脸面都不剩?”


    洛元秋竖起耳朵听她们说话,只听那哭面的丫鬟道:“话也不能说的这般绝,公主毕竟是公主,侯爷就算再不喜欢,有皇家在那立着,终归是不好做的太过。”


    “……依我所见呐,她要不是公主,侯爷说不定早就休了她了!”


    “嘘,小声些,可别叫旁人听去了。”


    “听去了又如何?如今是卢夫人打理内务,那人难道还能越过夫人来处罚咱们?”


    “当心传到那位……大小姐耳朵里,惹得她不快,那就不好了。”


    “什么大小姐?还不知道是不是侯爷血脉,别是个……野种罢?”


    “你这张嘴真应该管管了,当心别害了自己。”


    “怕什么?小丫头罢了,一个人被关在院里那么多日,哭都来不及呢!”


    这二人说话阴阳怪气,又遮遮藏藏,不知到底想说什么。洛元秋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听她们说完话,又看着两个丫鬟进了一处小院,身影随之被雾气所掩,那银蝶也摇摇晃晃地飞了进去,洛元秋怕跟丢了它,连忙追上前,但一进门,没几步的功夫,丫鬟不见了,银蝶也不见了。


    此时天光淡薄,四周雾气不散反聚,灰蒙蒙的让人看不清。洛元秋在院里站着,一时分不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她望向那座老旧的小楼,不知为何手指蓦然一动,隐约有一线自心头而起,牵引着她朝小楼走去。


    推开屋门,屋中昏昏暗暗,尘埃飘浮,似乎许久都无人来打理过,洛元秋踏上楼梯时,心跳莫名快了几分,冥冥中生出种感应,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呼唤着她。


    她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又新奇又忐忑,回想起上个梦里师伯所说的感应,她将手轻按在胸口,觉得这颗心像是被剖成了两半,另一半不知落在哪里,故而才这般迫切地想要把它找回来。


    心空悬着的滋味不大好受,洛元秋上到二楼,手方触及门,就被人一把拉了进去,滚了几圈之后被压在地上,那人以长剑抵住她的脖颈,冷冷道:“你是谁?”


    洛元秋对上她的眼睛,有一瞬出神。其实以她的本事,绝不会如此轻易就让人制住才是,可是刚才这人一握上她的手,她便觉得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那些深藏的过往一一浮现在眼前。一会是小景澜拉着她的手去触碰雪,一会是她抱着痴痴傻傻的自己在后山漫步。她的心底仿佛有一片花田,在遇见这人时才绽开了满心喜悦。


    洛元秋两指夹着剑,还来不及回答,那人又逼近了几分,眉骨秀致,乌发如缎从肩头落下,淡漠道:“是谁派你来的?快说,不然就杀了你。”


    洛元秋索性摊开手脚,放弃挣扎道:“那你杀了我吧。”


    抵在她脖颈上的剑微微移开了几寸,那人打量了她一会,松开了手说:“你不是这府中的丫鬟。”


    洛元秋躺着不动,闻言闭着眼嗯了一声。不一会便察觉有火光靠近,她睁开眼睛便看见景澜站在身旁,手持烛火,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她的眉眼在光中如丹青妙手精心画就,虽杂夹着几丝戾气,却依然难以掩盖容貌秀美。洛元秋端详了景澜片刻,心跳渐渐平复,有种终于收回心的感觉。


    景澜踢了踢她的脚,疑惑道:“你是谁,怎么会来这里?”


    洛元秋打了个哈欠,翘着腿道:“我是你师姐,记牢了,千万不要再忘了。”


    景澜嗤道:“胡说八道,我从未拜过师,更别提什么师姐了。”


    洛元秋一骨碌坐起,不悦道:“你记不起来就算,怎么能说你没有师姐呢?”又想起那次雪地争吵中景澜似乎已经叛出了师门,她底气不足地添了一句:“就算我不是你的师姐,我还是你的道侣呢!”


    景澜看了她一会,嘲讽一笑:“你又是我的师姐又是我的道侣?你怎么不说我是你娘呢?”


    洛元秋摇摇头,认真说道:“那可不成,那样不就乱了辈分了吗?”


    景澜后退几步,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着她道:“滚出去,不管你是谁,别让我再看见你。”


    洛元秋一边思索着她为何忘了自己,一边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她看这房间陈设简陋,不过一床一桌一凳,几乎能和自己那破屋媲美了,正要说话时,却听见极轻的开门声从楼下传来。


    景澜脸色一变,吹灭了手中烛火,看洛元秋还站在原地,犹豫了会,咬牙抓着她的手腕道:“走,跟我来。”


    洛元秋见她提起剑跃上床顶,将头顶木板挪开,露出个狭小的入口,正好能容一人通过。她率先爬了上去,又把手伸出来招呼道:“把手给我,快过来!”


    洛元秋抓紧她的手,借力爬进了入口,景澜随即把木板挪回原位,这木板后的隔层十分狭窄,两人不得已紧挨在一起,近到洛元秋能清晰地听见景澜的心跳声。


    景澜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神情凝重地听着。洛元秋看着她的侧脸,心中微微一动。这不过是个梦,景澜在梦中都记不得自己了,那是不是说无论她做了什么,哪怕等到景澜醒了以后,也未必能记得呢?


    想到这里,洛元秋靠近了些,景澜察觉她的动作,不由眉头微蹙,不解地看着她。洛元秋少有这般紧张的时候,最后心一横,轻轻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


    这吻一触即分,两人对视,彼此都有些恍惚。景澜在这梦里看起来年纪不大,仍是少女模样,身形更与上山时相差无几。洛元秋记得初见之时自己还未到她的肩膀,众位同门之中,也当属她最稳重,无论洛元秋如何与二位师弟闹腾,景澜向来不为之所动。


    她一贯冷静自持,洛元秋也没想到,不过是个亲个脸罢了,居然能让她这般惊惶失措。若目光能杀人,洛元秋想自己怕是死了个几百回。景澜双目几欲喷火,恶狠狠地瞪了她几眼,以手背用力擦了擦脸,只恨奈何此地多有不便,拳脚难以施展。


    洛元秋见多了这人游刃有余的模样,再看她如今一副羞愤欲绝的神情,不仅玩心大起,迅速出手扳过她的脸,在她唇重重一吻。


    这下景澜彻底呆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洛元秋忍着笑朝她眨了眨眼,景澜深吸了口气,似乎再难以按耐住心头怒意,正打算动手,偏偏这时有脚步声传来,她如冷水浇头,咬牙切齿地放下了手中剑。


    洛元秋也学着她先前的样子嘘了一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景澜面上粉意未褪,眼神不善地看了她一眼。洛元秋装作不明其意,伸手指了指木板下,门被人推开来,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传来:“人呢,人怎么没了?夫人有言在先,要将她看牢了,我平日里更千叮万嘱,万万不可疏忽!明日这宴席就要开了,人却不见了,我看你们怎么去和夫人交代!”


    又一人诺诺道:“奴婢们想着她都被禁足快整月了,人一直都在这楼里呆着,想来也不至于出什么纰漏,这才松懈了些……”


    景澜闻言无声无息嘲讽一笑,眼中怒火渐消,一寸寸冷了下来,却听那尖细女声说道:“还不快去找?都在这愣着做什么,要是耽误了明日的宴席,丢了夫人的脸面,我就要把你们这些人的皮给剥了!”


    待众人下了楼,脚步声远去,那女人在屋中走了几步,冷哼一声道:“这位的身份也不低,可在这侯府中连半个主子都算不上,瞧瞧这住的地方,连内院那些丫鬟的住处都不如。”


    “嘻嘻,别真是如传闻所说,这大小姐当年是在府外所生,不是侯爷血脉,否则他怎会如此厌恶呢?”


    “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罢了,要不是侯爷顾忌脸面,夫人又大度……那云和公主若真是个守礼的,当年何至于被送去守陵?啧啧,定是做了什么荒唐不堪的事……”


    景澜脸色如同覆了层寒霜,眉目间的戾气更甚于前,慢慢握紧了长剑。洛元秋见此情形才明白,那些人所说的大小姐指的便是景澜,关于云和公主与顾家二少的传言,连她这种两耳不闻世事的人都听过一二,更别说身居此处的景澜了。


    那二人笑嘻嘻地说了一阵,像两只嗡嗡的苍蝇,吵得人心烦意乱。洛元秋看景澜眼眸颤动,唇色被抿得极淡,大感心疼。她一向皮糙肉厚,什么恶言恶语都不放在心里,第一次知道言语也能如风刀霜剑,将人刺得遍体鳞伤。她透过木板的缝隙向下看去,见屋中只剩下两人,便用力握了握景澜的手,拿过被她握得温热的剑柄,掀开木板,从夹层里一跃而下。


    屋中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被吓得尖叫起来,洛元秋看那胖女人脸上竟也如先前所遇见的丫鬟一般,也蒙着张白纸,画着滑稽的五官,那瘦如麻杆的女人脸上的纸则画着一副恭顺讨好的样貌,嘴角上勾,显得有些阴冷。两人虽大不相同,却毫无例外,都透着种阴森奸诈之感。


    洛元秋似乎有些懂了,景澜身居此处,人人都好像戴着一张纸面,行不由己,言不由衷,极尽虚伪之事;且蜜口剑腹,两面三刀,皆是狡诈之徒。如此看来,她梦中这群人以纸面罩脸,另画五官,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什么看?”洛元秋冷漠道,“打劫没见过啊,把银子都交出来。”


    然后不等这两人交出银子,洛元秋干脆利落地出手将她们打晕,扯下两人腰带打成一根长绳,将这两个多嘴长舌的妇人捆在了一起,用力塞进床底下。


    她做完这一切后才觉得郁气稍解,踹了几脚床沿后道:“怎么不说话了,继续说,说大点声啊!可恶,让你们欺负我的人!”


    心满意足地拍拍手,洛元秋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为心上人出头的快意,顿时觉得心情大好,情不自禁微笑起来。回头一看,那位她的人就站在她身后,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景澜沉默了一会,问:“你为什么打晕她们?”


    做好事被人无意看见算不得什么,但做好事无意被心上人看了全程,简直让人恨不得遁地而逃。洛元秋大窘,小声道:“因为她们、她们说你的坏话。”


    景澜目光奇异地打量了她片刻,垂下眼帘,纤长的睫羽随着思索轻颤。在屋中走了几步,她状似不经意般说道:“你刚才说,我是你的人,嗯?”


    洛元秋:“……”     。


    第 158 章 覆水


    “……你原本就是我的人。”


    洛元秋反握着剑柄递给景澜,见她眉梢一扬,到底还是接过了剑,便道:“不管你是我的师妹也好,道侣也罢,说到底都是我的人,这总归是不会错的。”


    景澜嘴角微勾,露出嘲讽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洛元秋在她开口之前截住话头,认真道:“你不会真想当我娘吧,这样是不行的。”


    景澜颇为无语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你……罢了,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找我做什么?”


    洛元秋几步走到她面前,指着自己说:“奇怪,你真不记得我了?”


    景澜漠然道:“我为什么要记得你?”


    洛元秋直接了当道:“那从前在寒山学咒这件事,你总该记得吧。”


    景澜神色骤变,寒光一闪,长剑按在洛元秋肩头,慢慢向脖颈迫近。她眼眸沉沉道:“说罢,是派你来探听此事的!”


    洛元秋侧头看着她手中的剑,忽然道:“要想威胁人,千万别这么拿剑。”


    说完她右肩一斜,迅势出手,两指对着那柄剑重重一弹,景澜手臂一震,虎口微麻,却没有放开剑,反倒借力转身,向前刺去。洛元秋等得就是这招,俯身避开这一剑,她趁此时机缠住景澜手腕,翻手轻一卸力,直接从她手中接过了剑。


    景澜措不及防失了剑,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手微怔。洛元秋知道这套剑法是当年玄清子在山上是传授景澜的,她方才夺剑也用的是同一招,景澜不可能看不出来。洛元秋又把剑递给她,笑道:“你看,我说了我是你师姐,现在总该信我的话了吧?”


    她说着朝景澜行了一礼,正是同门相见时所行的。景澜微微避让,沉默片刻之后,到底还是接过了剑:“我离山之前曾立下重誓,不会将山中所见与所学向外人透露一字,况且我也从未拜入寒山派,这声师姐,我是不会叫的。”


    洛元秋才想起在上个梦里,小景澜确实曾发过誓,她与玄清子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要等到她下一次入寒山时,才会真正成为了寒山派的弟子。


    如此说来,这个梦应当是在景澜下山归家之后,再入寒山之前,所以她才认不出自己。洛元秋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随口答道:“迟早都是要叫的,现在叫也一样。”


    景澜扫了她几眼问:“你是哪位道长的徒弟?”


    洛元秋本想答自己师父的道号,又想到那是玄清子临时起意起的,作用是为了让自己在徒弟们面前显得高深莫测些。当时师徒二人捏了几十个纸球,每个纸球里都有一个道号,抓了几天才抓出个满意的来。但眼下景澜还未再次上山拜师,自然不知道此事,于是她道:“姓司徒的那位。”


    “原来如此,难怪你说你是我师姐。”景澜点点头道,“不过可惜,我们没缘分,做不成同门,你以后不要胡乱叫我师妹,免得惹人心疑。”


    洛元秋听到此处,暗道果然又来了,什么事都忘光了却还能记得此事,其实你就是不想做我师妹是吧?她站在景澜面前,抓过她的手想了想说:“算啦,不想做师妹就不做,我们还可以做道侣的。”


    两人靠得近,洛元秋看景澜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你没疯吧或是滚,最后她深吸了口气,试图挣脱开洛元秋,道:“寒山避世而居,不会让弟子随意离山。你此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道长是不是有话让你带给我?”


    洛元秋懒得回答,直接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又觉得不够,索性松了松衣襟,让景澜的手隔着薄衣按在自己胸膛上。景澜定定地看着她,神情有些呆滞,洛元秋引着她手来回摸了一会,问:“有感觉吗?”


    景澜脸上浮起一丝绯红,仿佛见到了生平最不可思议之事:“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如何会有……”


    洛元秋莫名其妙:“我是问你有没有感觉到感应,既然我能知道到你在何处,你也应该对我有所感应才是。”


    景澜:“……”


    说着她把景澜的手向下按了按,凝神静待了一会,又去看景澜的反应:“咦,你脸为何这么红?”


    景澜恶狠狠抽回手,用力瞪了她一眼:“司徒道长传授你道法,难道没教你什么叫授受不亲?!”


    洛元秋说:“教了,可那不是说的男女之间吗?你又不是男人,怕什么。”


    景澜揉了揉眉心,一字一顿道:“女人之间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吧,不然我方才递剑给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景澜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也是道长?”


    洛元秋摇摇头:“不是他,是别人。”


    景澜精神一振,冷笑道:“对你说这话的人十有八九有所图谋!此地不比山上,多的是心怀不轨之徒,你若是不留心提防些,只怕”


    “可这话是你说的啊。”洛元秋疑惑道:“难道说你也对我有所图谋,心怀不轨?”


    景澜看了她半晌,问:“令师司徒道长如今健在?”


    洛元秋不解其意,仍是答了:“没病没灾,活得挺好。”


    “那真是不容易。”景澜冷冷道,向着门外一指:“出去,你自己走,别逼我动手。”


    洛元秋无谓道:“你不走我也不走,反正你又打不过我。”


    景澜闻言握紧了手中剑,片刻后她转过身去打开窗,潮湿的雾气被风送了进来,她站在窗前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寒山去吧。”


    洛元秋对她这副冰冷冷的样子见怪不怪,平静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景澜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好,你不走我走!”


    说完她翻身跃下二楼,洛元秋连想也不想就追在她身后一同跳了下去。地面泥土湿软,她无声无息地落地,瞬间便紧跟景澜,随她出了小院,来到一处草木茂密的池边。


    景澜还未发觉她跟在身后,避开几个婢女,又险些撞上搜人的护卫,她不得已闪身躲进树丛,躲过他们后再度前行。


    最后她来到一间院子前,见到有护卫在门外把守,犹豫看向四周。洛元秋坐在墙头屈指吹了声短哨,景澜随即向她看来,她先是一惊,紧接着脸色沉了沉,眉宇间似有几分怒意,压低声音道:“怎么又是你?!”


    洛元秋朝她伸出手说:“上来,这边的墙矮,好翻。”


    景澜左右看了看,到底还是抓住了她的手,洛元秋拉着她攀上墙头,两人坐在隐蔽处打量着院子里的情形。洛元秋望着角落里那些花树,低声道:“这里怎么也种云霄花?”


    景澜见院中无人看守,抿了抿唇道:“那些都是我娘种的,此处是她的院子。”


    洛元秋了然地点点头,又问:“你是来找东西的?”


    景澜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你一路做贼似的行来,见人就躲。”洛元秋凑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一猜就猜到了,你是想找什么?”


    两人紧贴在一起,气息相近,景澜脸微微发红,皱着眉道:“别靠这么近,我听得见……我来这里,是为了找一件我娘的东西。”


    洛元秋道:“知道了,那走吧。”


    她先景澜一步跳下墙头,轻盈地落在地上,伸出双臂仰头说:“下来,我接着你。”


    景澜说了句不用,但跳下时也不知怎么,正巧落进洛元秋的怀抱里。四目相对,洛元秋见她突然盯着自己的脸,试探问:“你记起我了?”


    景澜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仿佛觉得有些无奈:“不知司徒道长是怎么与你说的,但在今日之前,我从未见过你。”


    洛元秋放开她,安慰道:“没关系,你总能想起来的。之前我也曾一度将你忘了,后来还不是都记起来了?你慢慢想,我不急,一点也不急。”


    景澜后退几步,从她怀中脱身:“你为何如此笃定,我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难道就不怕是弄错了?”


    洛元秋自然而然道:“方才不是说了,我是凭感应找到你的,一定不会错的。”


    雾气渐浓,从墙头慢慢涌来,在两人身旁浮动飘荡,洛元秋看着这些浓雾,感受到梦境似乎开始发生变化。景澜抬手挥开雾气,头也不回道:“走,不然来不及了。”


    她对这院子十分熟悉,很快就找到一道隐蔽的侧门进到屋里,穿过长廊后又进了几扇门,终于来到了院子深处。洛元秋见那花堆如雪铺满庭前,好像许久未有人来过。庭前小池里卵石累累,水下沉着雪白花瓣,其上红鱼游动,见人来也不躲,只是摇了摇尾巴,搅得池水轻晃。


    景澜推门而入,洛元秋随她进去,见这屋里布置得简洁非常,既无金银做饰,也无珠玉点缀,怎么看也不像是位公主住的地方。看那些竹床竹柜,悬在墙上的四时图,叠放在架上的竹简与古籍,此间主人更像是位持静清修的修士。


    但此处人心诡诈,言如捕风,真能弃外物,绝凡心吗?


    洛元秋对他人过往并没有太多好奇,也不去碰那些桌上的书画,只安静地跟在景澜身后。倒是景澜见她不言不语,主动道:“我娘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住过了,这院中没有其他人在,你想说什么大可直说,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洛元秋看了看近处的一副手抄道经,问:“你娘是咒师吗?”


    景澜道:“她不是玄门中人,也从未拜过师,不过是对道法略有兴趣,自己照着古书学了些东西,后来有幸得到高人前辈指点,才算是入了修行的门。”


    洛元秋颔首,停下脚步回身看向门外莹白如雪的花,景澜看着她的侧颜,忽道:“你是咒师?”


    洛元秋漫不经心道:“符师,我学不进咒术,只能当个符师了。”


    “你怎么会是符师?”景澜惊愕道:“你师父不是司徒道长吗?”


    洛元秋奇道:“谁说咒师就不会符术了?我师父的师父,也就是前任掌山,我的师祖,她便是一位符咒皆通的大师……”


    她倏然住口,环顾四周,见没有可躲藏的地方,便拉起景澜的手向里屋走去。


    不等景澜发问,洛元秋便说:“有人来了。”


    见屋中放着一架屏风,她牵着景澜的手躲了进去,两人紧挨在一起。没过多久就听见有人踏进屋里,说:“怪了,门怎么是开着的?”


    那女子声音柔媚,笑着说:“这院子平常有护卫照看,婢女下人也进不来,想是门未关严,被风吹开了……”


    “夫人,去送饭的丫鬟说大小姐今日不在楼里,会不会是来了此处?”


    那女子声音陡然一变,训斥道:“胡说什么,侯爷命她在屋中思过,她岂会违逆?必是那些去伺候的丫鬟不知轻重,做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哼,这府里的人,哪一个能让她们母女顺心过了?”一个男人说道:“让她在楼中闭门思过,她竟然敢私自逃出来,还打伤了下人,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那女子声音低柔地劝道:“许是有什么误会,那些伺候的婆子和丫鬟有的不长眼,这才冒犯了她,下次我一定悉心挑选,捡着好的送过去。”


    又道:“她年纪还小,在外头呆惯了,不知公爵之家的礼数也是没什么,好好教总能学会的。侯爷莫要动怒,这父女之间,难道还会有什么仇怨不成?”


    男人冷冷道:“她几时把我当过父亲?”


    那女子又说了些什么,话听着像是劝说,但句句都如绵里藏针,偏向人痛处刺去。男人怒意更炽,高声道:“叫人都进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扔了!”


    洛元秋无动于衷地听完这场戏,小声问景澜:“说话的这人是你爹?”


    景澜看起来很不愿回答,勉强点了点头,洛元秋想起那皇宫里飞来飞去只会怒吼和喷火的头颅,安慰道:“没事,这个爹要是不行,就换个爹吧。”


    景澜望着她的脸,没来由笑了笑:“你一向都是这么说话的?”


    屋里那二人又说了些什么,洛元秋索性捂住景澜耳朵,无声道了句别听,等那一男一女说完话打算离开了,她才松开手道:“你还难过么?”


    景澜微一摇头,声音极轻地说了声多谢。洛元秋正要开口,却听那男人道:“……你想要就拿去,不过是一副画罢了,还能贵重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就见景澜脸色发寒,下意识去摸手边的剑。洛元秋眼疾手快抢了过来,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拍,笑道:“这种事让我来。”


    她不等景澜回答便快步走出屏风,持剑站在屋中,面无表情道:“喂,打劫。”


    果不其然,站在屋里那几人脸上皆蒙着白纸,仿佛戏本里说的化人形不成的精怪,各自顶着一张诡异的纸面,齐齐向洛元秋看来。


    洛元秋被这么多纸面人看着,也略有些不适。众人先是一愣,待看到她手中的剑时,才如唱大戏那般惊慌叫嚷起来,为首那身着赤色衣袍,身形高大的男人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我靖海侯府撒野!”


    他那张纸面与其他人不一样,双眼用朱砂画得赤红,鼻口方方正正,真与先前那个喷火的头颅有几分相似。而偎依在他身旁的那名女子,纸面上双眼斜挑,眼下各点着两点黑色,唇如涂血,娇声道:“侯爷,妾身好怕,这院子里怎么会藏着刺客?”


    洛元秋心底一阵恶寒,几乎想一剑将她捅到外头去:“我是来打劫的,又不是来做客的,自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男人闻言勃然大怒,脚下黑气聚集,身形无端暴涨数尺,衣袍崩裂,像个怪物般发出一声怒吼,推开怀里女子向洛元秋扑来。


    洛元秋没料到他居然会变成这副样子,差点没及时躲开,颇为狼狈地滚到一旁,在那怪物身后刺出一剑。但这剑刺中怪物身躯时却如同无物,洛元秋一怔,却听耳畔传来声冷笑,那女子倚门而立,裙下黑气翻腾,她柔若无骨的双手缠绕着细长红线,那线正依附在怪物身上。


    洛元秋反手将剑抛出,指尖微亮,召出一道青光。眼见那怪物来势汹汹,五指尖如利刃,她也不躲不避,持剑而上,旋身便是一剑,那怪物一触碰到剑光,全身黑气便如烈日融雪般消融,又恢复到原来男人的模样跪倒在地。


    “我险些忘了,这梦里还有心魔在窥伺。”洛元秋两指微并,轻拂过剑身道:“或许,应该称你为影子。”


    那女人被黑气缓缓笼罩住,门外花瓣漫天纷飞,由白转黑,四周景象如旧画般微微泛黄。片刻后黑气散开,显出一个与景澜一模一样的少女,她眼眸漆黑,微笑道:“她越是痛苦挣扎,我就越强大,终有一日,我会取代她到你身边去。”


    洛元秋收了剑道:“难怪她深陷幻梦之中,沉沦于往事不愿醒来。这些都是她所历之事,也是她的心结,心结易成难解,若要强行破除,只会加重执念。”


    那影子饶有兴趣地绕着洛元秋走了几步,那神情与景澜如出一辙,见洛元秋注视着自己,她便凑上前去,轻轻碰了碰洛元秋的脸:“师姐,我好想你。”


    洛元秋眉尖微动,她如同抓到什么破绽,笑意渐深,充满蛊惑地道:“师姐,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说着她倾身向前,看见洛元秋的眼底全是自己的倒影,鲜红的嘴角微微一勾,像是要靠近去亲吻她。


    就在她快要触碰到洛元秋时,忽然动作一顿,一道若有若无的青光从她胸前透出,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洛元秋。


    洛元秋眼眸幽深,手搭在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道:“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替代不了真的,你说对不对?”     。


    第 159 章 覆水


    影子面容渐渐融化,身躯也如烂泥一般滑落于地,她以手按着胸口的青光,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轻声道:“……如此,我便拭目以待了。”


    洛元秋推开她,同时手一扬,将青光收回。影子消散的瞬间,屋中的一切又恢复如初,忽有人在她身后道:“方才那是什么?”


    洛元秋转过身去:“你不是都看到了。”


    景澜惊疑不定,指着之前那影子所在处道:“那到底是谁,她怎么和我长的一样!”


    洛元秋俯身捡起那柄长剑,交到景澜手中,道:“你恨他吗?”


    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勉强起身的男人身上,那男人晃了晃头,待缓过神来指着她怒道:“你竟敢对我”


    洛元秋指尖一动,淡淡道:“我让你说话了么?”


    那男人闷哼一声,又重重跪倒在地。洛元秋收了手,对景澜说:“你不是恨他,想找他报仇吗?喏,剑给你了。”


    景澜低头看了看手中剑,低声道:“你是要我……杀了他?”


    洛元秋走到她面前,一手覆在她握剑的手背上,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刚才那个与你一样的人,其实是你的心魔,而你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两人气息交缠,景澜喃喃道:“你说这些,都是我的梦?”


    “我可以帮你扫除心魔,却不能替你斩断过往的执念。”洛元秋道,“倘若你心中仍对往事耿耿于怀,只会越陷越深,沉沦幻境,再难醒来。”


    用力按住景澜的手,洛元秋认真说道:“或许这一次我能帮你,但想要突破桎梏,让心境更上一层,还是要你自己来。剑已在你手中了。”


    景澜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待看到手中剑时又镇定了些。她偏过头去,眼睫微动,思量片刻之后,提着剑走到男人身边,看着洛元秋道:“你说这些都是我的梦,于我而言,这不是梦。我所受之辱,所蒙之冤,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你将它以一梦概之,未免说的……太轻了。”


    那剑身映照出她的双眼,如一场迷离的晨雾:“如果它真是梦,那我为何这般痛苦也不愿醒来,难道梦醒之后烦恼更甚于此,还不如就在梦里煎熬下去吗?”


    洛元秋答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是梦也好,梦醒也罢,我们都会在一起。”


    景澜闻言朝她一笑:“真奇怪,你我从相见到现在,连半日的功夫都不到,可你说的话,我却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剑狠狠扔在地上,眼眶发红道:“你所作所为枉为人父,我从未当你是父亲……你与我之间虽有账要算,却不是现在。有朝一日,我无需他人相助,自会凭己之力,向你一一讨回!”.


    云霄花如云似雾,灿烂地铺满了两岸河道,洛元秋临水照影,捧了雪般的花瓣撒进水中,看河水缓缓将其冲散,好似初春时节冰雪消融的景象。


    梦中的花林一望无际,仿佛是一场经久未散的雪,洛元秋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云霄花树,索性把自己埋进花瓣堆里,仰面看着头顶纷落而下的花雨。


    景澜坐在她身边,捻了一朵花在指尖,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起先只是一个执念,不过随着修行越深,执念便越重。”洛元秋懒洋洋道:“从这一念中而生出的东西,自然就是心魔了。”


    景澜道:“仅凭一个执念,就能生出这样可怖之物吗?”


    洛元秋起身抖落花瓣,将景澜双腿做枕,答道:“一个执念?当然不是了。所求得偿,又恐一日失去;所求不得,却要固执追寻;所求不能,明知如此,但心如所失。诸如此类,由是生出忧惧哀怖。你是否曾为一人一事动摇,又是否曾为一念而苦求不得?如果有,这般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随着修行精进,修为愈高,某日当你在水边行走时,必然会看清那个在幻梦中深藏已久的影子。”


    见景澜眉头微微拧着,似有疑惑,洛元秋便解释道:“明心见性这一步,是许多修行之人终生难越的樊篱,若无法直面本心,便难逃欲念幻象丛生。心魔不过是你隐藏起的另一面,用不着去躲避它,哪怕明心见性之后,心魔依然会在。除非……”


    景澜问:“除非什么。”


    洛元秋短暂一笑,打了个哈欠说道:“除非有一天,你无牵挂执念,它自然会散去。无生死之忧,无俗世之恼,无爱恨之怖……可人一旦到了这种境界,也就不能再称作是人了。”


    景澜见她侧着头躲光,便微微俯身为她遮挡。洛元秋漫不经心地躺着,发间落了一片花瓣,景澜拨开发丝捻住,洛元秋咦了一声,两人目光对上,景澜把那瓣花捏在手中,避开她的视线,道:“不是人还能是什么?”


    洛元秋想了想说:“像九天之上的风,来无影去无踪。卷云成雨,聚雷召电,有通天晓地之能。我始终以为,他们最后都归于大道,成为天地法则中的一部分。”


    景澜静默片刻,问:“你也像这样了吗?”


    洛元秋不知想起什么,噗嗤一笑:“差得远了,我心中执念太深,达不到此种境界。何况这有什么意思,难道无牵无挂、舍弃一切就是什么好事了?我倒觉得心中有个牵挂的人,与她在一起,周游天下也好,在山中隐居也罢,这些就已经足够了,何必要去追寻什么长生不死?”


    “千百年以来,凡人梦寐以求的不外乎如此。”景澜说道:“你说你心中有个牵挂的人,让你放弃了这一切,那是谁?”


    洛元秋轻快道:“是你呀。”


    景澜脸微红,不悦道:“又来?别胡乱开这种玩笑!”


    洛元秋奇道:“你之前还说,虽然你我相识不久,可我说的话,你从未有过怀疑。那你为何不信,这个人就是你呢?”


    景澜因她的话顿了顿,目光少见的有几分迷惘,道:“那是因为,我总觉得你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洛元秋思索片刻,说:“你比我年长几岁,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换了一副样貌。五岁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没有认出你来,你也从未提起过。”


    眼前花瓣坠如雨落,景澜拂去肩头落花,蓦然一怔:“什么五岁以前?”


    洛元秋抬手勾住她的脖子,让她低下头来,手指在她眉心一点,道:“我是元秋啊,难道你忘了吗?”


    景澜气息微乱,仿佛难以置信:“你怎么会是元秋?她不是应该在山上……不对,元秋比我小,可你看起来年纪与我相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说,这一切不过都是梦罢了。”洛元秋放开她,换个了让自己更舒服的姿势,目光落在高处盛放的云霄花上,出神道:“如果不是这场梦,我也不会知道,我们在那么早的时候就已经见过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后来上山,见到我之后,为何不告诉我?”


    景澜垂首看她,哭笑不得道:“我不知道,那是将来的事,我怎能猜到以后自己的心思?”


    洛元秋点头:“有道理,这好像是有些难办到。”


    四下安静非常,只听到细微的流水声,景澜望着那条河失了会神,又低下头道:“你和我说说以后的事吧。”


    洛元秋欣然应了,说起二人相逢时她从自己手中夺过的那枝云霄花,又提起入山之后,整日捣乱的两位师弟,以及各做各事的两位师妹。景澜不时点头,面上偶现讶异,视线却长久地停留在身边那沉沉垂落的花枝上。


    她低声道:“这些事听起来,都很好。”


    “……所以,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抢我的花?”


    洛元秋问完,就见景澜毫不犹豫地折下一枝花放在她的胸前:“还你。”


    她惊讶地拿起花,又气又好笑:“这又算什么?”


    “谁抢的你花,你找谁去讨要。”景澜如此说道。


    洛元秋问:“有差别吗?”


    景澜飞快瞥了她一眼,道:“有,这是我给你的。”


    洛元秋把花放在自己脸上,摇了摇头说:“反正我是不懂,就不能把话说的直白些么。”


    景澜叹了口气,仿佛十分无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话吗?”


    洛元秋回忆了一会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不怎么说话。”


    景澜疑惑道:“那我们都在做什么?”


    “你看你的书,我在一旁睡觉,不是躺着就是靠着。”洛元秋示意她看自己,随意道:“就像这样,话说的虽少,但我想什么,你总是能猜到。”


    她自嘲般笑了笑,把花放到一边,对眼前人说:“这算是心意相通吗,可我时常猜错你的心思,我只知道你在看书,但你在想什么,我却怎么也猜不出来。”


    景澜没有开口,洛元秋自言自语道:“就算这样,在这梦中,我始终能认出你,因为你在我心里,与他们始终是不同的,不论是过去还是将来……”


    景澜沉思一会,忽然说:“我可以告诉你,那时候我在想些什么。”


    洛元秋朝她看去,意外道:“真的吗?”


    说完她便觉得双眼被人蒙住,一个柔软而温暖的东西轻轻碰了碰她的嘴唇。     。


    第 160 章 覆水


    不过是唇瓣厮磨,洛元秋觉得心中涌出一股热意,不由笑起来。景澜手仍遮在她眼上,闻声分开些许,气息略有不稳:“笑什么?”


    她说话时动了动,指缝微张,泄入几丝光亮。洛元秋看着那细如毫发的微光,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她也是这般躺在师妹腿上,仰头看见从叶片缝隙间流泻下的暖熙春阳,随风吹过落了满身碎金光点。GgDown8


    耳边仿佛真听见了风拂叶片发出的沙沙声,洛元秋倦意渐生,低声道:“我笑你总是这么口是心非,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早点说……”


    眼前的光慢慢暗了下去,风声越来越大,洛元秋几乎有种置身于风中的错觉,她勉强撑着一线清明,不肯就这么睡去,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景澜似乎在低头看她。


    洛元秋神思怠倦,在呼啸的风声里隐约听景澜说道:“嗯,喜欢的。”


    洛元秋握着景澜的手,有心想笑她几句,但双眼如胶粘在一处,一旦闭上就难再睁开。天旋地转之中,困意似潮水般漫来,她又落进了漫长的黑暗里,.


    有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到耳边时已经模糊难辨。黑暗如同一床柔暖的锦被,她一步一步走着,双脚陷入潮湿的泥土中,像初生的婴孩那般,赤条条地将一切遗忘。


    那感觉无比玄妙,她忘了自己是谁,要去往何处,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行。偶有微风轻轻拂过发梢,送来许多年前不知名的人语,那些声音消散在温暖夜色中,漾起水波般的涟漪。


    似有还无的呼唤萦绕在她耳边,带着几分熟悉之感,让她暂时停下前进的脚步,凝神细听。


    “洛元秋”


    洛元秋猛然睁开眼睛,想发力坐起身,却觉得双腿被什么东西压着,抬头看去,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她眼前来回摇晃,她又被人给按了回去。捂着头勉强压下呻吟,她定了定神问:“我这是在哪里?”


    那人跨坐在她身上,闻言俯下身捧着她的脸,口气不善道:“这也是我想问的。”


    洛元秋晃了晃昏沉的头,感觉有些不对劲:“好痛……你先起来。”


    面前人沉着一张脸,伸手去揉按她额头穴位,那手法极为熟稔,洛元秋舒服地叹了口气,以手臂做枕,阖目道:“再用力点。”


    过了一会她便觉缓过来些了,那人却停了手,说:“我问你,你到底去了哪里?我用入梦中的引魂之术召了你几个时辰,偏偏你就是不肯醒来……”


    洛元秋闻言下意识反驳道:“怎么是我不肯醒?明明是你不愿意醒来,让我在你梦里奔来奔去,一会是这儿,一会是那儿。”


    那人说道:“哦?这么说,你是到了我的梦中?”


    洛元秋立刻反应过来,欣喜道:“师妹,你总算是醒了!”


    景澜顺手把她按回去,揉了揉眉心道:“别乱动,这船经不起折腾。”


    “什么船?”洛元秋疑惑道。


    景澜动作轻巧地起身:“手给我。”


    洛元秋伸出双手,被景澜缓缓拉起来,放眼看去,四周尽是茫茫的夜色。长天廓清,星点明亮,天尽头泛着朦胧蓝光,她们果然是坐在一只小船上,那水面如镜,平滑无波,清晰地倒映着漫天繁星,犹如行在无边无际的星河之中。


    洛元秋随意扫过船,见船沿放着三只符纸撕成的蝴蝶,其中一只较大的纸蝶翅膀一大一小,她顿时明白在那梦中所见的银碟是怎么一会事了,嘴角抽了抽道:“这蝴蝶我在梦中见过,我还想怎么会有如此丑”


    景澜瞥她一眼:“怎么?”


    洛元秋改口道:“好看,特别好看。”


    景澜抬手在她头上敲了敲,语气平淡道:“要没有它们,你如今能不能醒来还需另说。”


    将三只纸蝶收进袖中,景澜随意道:“到底梦见了什么,为何不愿醒来?”


    洛元秋嘴角一翘,故作高深道:“我还未问你呢,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景澜动作微顿,在小船的另一头坐下,手指摩挲着嘴唇说道:“我瞒着你的事?那是有点多,一时半会未必能说的完。”


    说完促狭一笑:“你不如给我提个醒,也免得我去猜了。”


    洛元秋:“……”


    她很想扑过去教训景澜一顿,让她知道师姐两个字到底要怎么写。可惜她稍有动作,这船就在她身下万分委屈地摇晃起来,好像随时都能翻过去。


    景澜吃准她不会轻举妄动,是以很是惬意地将手垂在船沿上,拨了拨水面,姿态悠闲道:“快说,再拖下去天都要亮了。”


    洛元秋悻悻道:“说什么,你自己做的梦,难道还会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景澜倾身向前,湿凉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是么,我怎么不知道呢。”


    洛元秋一把拽住她的手腕,磨了磨牙道:“你早就见过我了是不是?那为何再上寒山之时,你却要装作不认得我?”


    “我答应过师父,不在你面前提起过往之事。他怕你深究身世,又要偷偷伤心难过。”景澜眸光微动,答道:“何况你已经不记得我了,提或不提,又有什么差别。不如就当初次遇见,重新开始好了。”


    洛元秋无言以对,景澜反握住她的手说:“兔子灯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想起那挂在床头的一排兔子灯,洛元秋想笑偏又忍得辛苦:“不好看,那根本就不像兔子。”


    她最后还是没忍住,仰面倚在船头哈哈大笑起来。


    星光隐去,天色微明,景澜顺势挪到洛元秋身旁,示意她躺过去些。洛元秋斜了她一眼,笑道:“做什么,不怕船翻了?”


    景澜背紧贴船壁,侧身卧下,一本正经道:“骗你的,我早试过了,这船再如何乱动也翻不了。”


    洛元秋当即伸手去掐景澜的脸:“可恶!”


    “你……别闹!”


    景澜反应灵敏,抬起手臂挡在二人之间,还是防备不及,被洛元秋摸了把脸。


    洛元秋翻身坐在她身上,一手制住景澜,一手扳过她的脸,放狠话道:“你等着,我这次定要”


    景澜挣扎的力道忽地一卸,洛元秋来不及收手,身不由己地向前去,与景澜额头相抵,望见她的眼中尽是笑意。


    景澜胸口起伏几息,眼角泛红,低声问:“你想如何?”


    洛元秋突然不想与她计较了,话音一转说:“哎,梦里的那个你说喜欢我,这是真是假?”


    景澜将手勉强抬起,指腹在她眼上一蹭,像是在仔细描绘着眼睛的轮廓,半晌才道:“假的。”


    洛元秋目光落在她湿润的唇瓣上,正有点走神,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哦,是吗。”


    景澜目光微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抬头在她唇上亲了亲。洛元秋气息一滞,捏住她的下巴更深地纠缠上去,那唇舌触碰的滋味令人沉醉不已,她只觉得心都因此而变得滚烫起来。


    待两人分开,面上都有些发热,洛元秋将脸埋在景澜颈窝里,倍感安心。景澜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道:“她是不如我的。”


    洛元秋正埋首轻嗅景澜发间的淡香,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回答之前自己问的话,不由偷偷一笑。


    这么躺着总有些难受,两人换了个姿势,侧卧在狭小的船里,脸对脸紧贴在一起。


    洛元秋握着景澜的手,小声把梦中所见都说了。景澜听罢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些事竟成了我的执念吗?”


    “你还会为他们难过吗?”洛元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问。


    景澜道:“有时候回想起以往几件事,总会恨自己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下山回到侯府居住的那几年,每日都如履薄冰,因性命被握在他人手中,从未有过一日安稳,反不如在寒山上时来得自在。”


    洛元秋看着她浅色的眼睛,低声道:“嗯,以后我带你回去。”


    “靖海侯府……像个牢笼,有人拼了命想出去,也有人拼了命想进来。小时候我便隐约觉得,这地方虽是富丽堂皇,奴仆众多,却并非是属于我的。”景澜缓缓道:“所以自母亲离世后,我遣散了府中众人,仅留几位不愿走的老仆打点府中事务。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侯府不过是个歇息的地方,那不是我的家。”


    洛元秋抚摸着她的面庞,说道:“师伯说,人生在此间天地,本就是孤身一人,聚散来去,得到的也会失去,失去的不知何时又会得到,若有什么人能让你心安,只要与他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景澜闭上眼睛:“……他说的再对不过了。”


    “师姐。”片刻后景澜开口,声音微哑:“你还记得后山那棵老树吗,它还在吗?”


    洛元秋心中一软,伸出手臂将她向自己怀里搂了,道:“在的。”


    “那院子呢?”


    “也在。”


    “花圃与药田呢?”


    “嗯,在是在,不过无人打理,生了许多草。”


    许久之后,满天星光黯淡,天幕泛起亮蓝,洛元秋几乎以为怀中人睡着了,却听见她突然问:“师姐,那你呢?”


    那就像一句梦话,洛元秋怔愣片刻,无声一叹,用力抱住了她,低低道:“我一直都在。”     。


    第 161 章 覆水


    景澜呼吸平稳,仿佛真是睡着了。天光昏昏,催人欲眠,四周水雾迷蒙,小船随波轻摇,静得只听见彼此的心跳。洛元秋将脸贴在景澜的额头上,缓缓闭上眼睛。


    真奇怪,不过是这般依偎着,她却觉得格外安宁。如同寻到栖息处的鸟,终于能借此方小小天地,躲避世上的一切风波,暂时安心睡去。


    世事如流水,人人都被推着向前走,有所求必有所失,何必去想那么多呢?


    这点忧虑散去,洛元秋心中渐渐明朗起来,她睁开眼,小心翼翼换了个姿势,以免弄醒了景澜。等了一会,不见景澜醒来,洛元秋又觉得有些无趣,正打算凑近看看她到底何时会醒,忽觉脸上落了个冰冷的东西。


    她疑惑地伸手碰了碰,扭头看向天空,飘渺水雾中落下几点白色,触水即融。抬手去接了片,洛元秋发现,那竟是雪。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下起雪来,洛元秋有些奇怪,莫非她们还在景澜的梦里?收回手拂去景澜身上的落雪,她本想唤醒景澜,目光掠过船壁时突然一顿。


    洛元秋神色骤变,思索再三,果断去推怀里的人。景澜迅速睁眼,眼底一片清明,道:“怎么了?”


    洛元秋俯下身,手臂撑在她两耳边,一脸凝重地说:“我好像知道我们在哪里了。”


    景澜摸了摸她的脸,见她发上沾着一片白色,便伸手摘了,惊讶道:“下雪了?”


    船内狭小,洛元秋干脆起身盘腿坐着,顺手把景澜拉了起来。雪越下越大,在天地间无声飘落,景澜摊开手接了一片,若有所思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会突然下起雪来?难道这又是在我的梦里?”


    说着她转头看向洛元秋,洛元秋只手撑着下巴,道:“不,这是我的梦。”


    景澜失笑:“之前你去了我的梦里,而我却在你的梦中,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随着雪花落下,周遭水雾似有散去的迹象,洛元秋望着深黑如墨的水面沉默不语。景澜见她这副模样,看了眼四周景象,握着她的手问:“你的梦里有什么?”


    洛元秋转过头,神情平静道:“有山有水,等这些雾气散去,你就能看清楚了。”


    景澜仰起头,在大雪中只看到雾蒙蒙一片,连山的影子都不曾瞧,但她毫不怀疑洛元秋的话,拨了拨水面道:“既然是你的梦,你不如告诉我,这船到底要去哪里。”


    “无来无往,无归无依。”洛元秋想了一会,说道:“你要听我说实话?”


    景澜看她一眼:“听起来似乎不像是什么好事。”


    洛元秋吹开落在鼻尖上的雪花,漫不经心道:“要是我没记错,这船是去阴山腹地的。”


    景澜眉心重重一跳,缓缓道:“什么阴山?”


    洛元秋诧异道:“世上难道还有两个阴山?”


    景澜放开她的手,又忍不住握紧:“师姐,你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一时静默,两人肩上积了层薄雪,但谁也没有去理会。景澜眼神沉静,只这么看着她,一定要得到答案。洛元秋察觉她似乎有些不高兴,靠近了道:“你生气了?”


    景澜无声叹了口气:“去阴山这种事,我不信师父没有阻拦过你,一定是你执意要去。我没有生气,我只是……”


    她欲言又止,顿了顿道:“我只是在想,如果那时候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洛元秋闻言微笑起来,顺势展开手,与景澜十指相扣,令彼此掌心紧紧贴合在一起:“就算你在,也阻止不了我。”


    景澜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动,极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向来如此,决意去做的事,任旁人再如何劝阻,你都不会听的。”


    雾气淡了几分,天色渐亮,洛元秋得以看清景澜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与隐忍,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道:“你不一样!”


    景澜轻飘飘道:“你不必宽慰我,我和旁人又有何不同呢?”


    “你不一样……”洛元秋低声道,又握紧了她的手:“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思索片刻,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眼睁睁看着景澜,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景澜看着她的眼睛,突然在她唇上用力一咬,再也藏不住眼中笑意:“师姐,你什么时候能学得聪明一点?”


    洛元秋这才反应过来又被她骗了,羞怒交加,伸手想要推开她。景澜捏着她的脸不肯放手,故意贴着她的嘴唇轻轻呼了口气,一脸无辜道:“做什么?你曾指天立地发誓,不会动道侣一根手指头,怎么现下到了阴山,你就全都忘了?”


    洛元秋倒是很熟悉她这副喜好捉弄人的恶劣模样,没好气地拍开她的手,咬牙切齿道:“没忘,我记得可牢了呢!”


    景澜笑吟吟地挨了这一下,又若无其事地靠在她身旁,催促道:“快说,你一个符师好端端的,来阴山做什么?”


    洛元秋有时候偏偏拿她毫无办法,只能恨恨地瞪了几眼,无奈道:“那时候我刚醒来,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好不容易想起来一些,没过几日又忘了。我坐在屋里,分不清昼夜,也不知冷暖,忘了自己到底是谁,虽然活着,却如同行尸走肉,徒有一具空壳……”


    景澜懒散地从她肩头滑落,倚在她怀中道:“刚醒是什么意思?”


    洛元秋手指被她玩来玩去,稍加思索后道:“死而复生?大约如此,反正我记得是死了几年又活过来了……嘶,你这么用力捏我做什么?”


    景澜若无其事道:“然后呢,继续说。”


    现下明明无风,但雾气流动,船仿佛是在水面疾行。洛元秋身上落了不少雪,向天穹望去,眼中流露出些许迷惘:“天衢说我身上有一道封印,或许这就是令我起死回生的东西,但这封印一日不解,我便难以回想起过往之事,只能这么无知无觉地活着。”


    “传闻中阴山是魂归之处,在此地,或许能看见前世的景象。”


    景澜转过身,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道:“你看见了什么?”


    洛元秋出神道:“我隐约记得,我是要去找一个人。虽然忘了她的模样,也记不清她的名字,可我曾经答应她,永远都要将她记在心中。穿过阴山腹地之时,我终于在幻境中见到了她,也因此想起了过往的一些事。”


    她见景澜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禁笑了起来:“啊,你一定猜到了,这个人就是你。我说过,你和旁人是不一样的。”


    景澜眼角微红,触及她清亮的眼眸,低了低头道:“嗯,我都知道,我不过是……”


    她还未说完,只见洛元秋一脸了然道:“你不过是喜欢捉弄我。”格格党


    景澜张口欲辨,洛元秋盯着她看,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景澜早已经对她没什么指望了,铁树等二十年都能开花,但师姐就算等上两百年,也未必能彻底开窍。是以她心平气和,打算从此以后好好静心养性,保证自己先别被气死。


    洛元秋不知她心中所想,视线移向水面,自顾自道:“我以为你早已不在人世,因为那时候师父说你的命牌碎了,可我不愿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便想找到你,把你带回山上……我又去了黎川,可是这么多年过去,那山上都已经荒了,我找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去向镇上的人打听当年的事,无意中遇见了玉映,他认出我,问我为何来此,我把事情告诉了他,他说,他或许知道当年掳走你的是什么人。”


    “他可以帮我打探这些人的下落,但要我加入追猎。我答应为他做事,只要他能帮我找到你。”洛元秋说道,“在入阴山之前,我遇见了一个女人,她对我说,如若我能穿过阴山腹地,活着走出来,就可以去北冥找她。她名叫墨凐,精通数术,她算到我必然有求于她,一定会到北冥去。后来我受人所托,果真去了北冥,我见到了她,她为我起了三卦,于是我来到长安。”


    景澜微微蹙眉,低声道:“所以,你是受她的指引才来的吗?”


    洛元秋随意说:“她所言确实不假,失而复得,我找到了要找的人。看到你还活着,我不知有多高兴,能再度和你坐在一起,说几句话,已是我平生最大的心愿。能不能长生不老又有什么要紧,活得那么久有意思么,谁爱去谁去……”


    “此人为你起了三卦,这三卦若是如此灵验,她必然有托于你。”景澜沉思后道:“她要你做什么事?”


    洛元秋抚掌笑道:“聪明,她要我帮她找一件丢失已久的法器,和一个偷东西的人。”


    景澜伸出两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既然是三卦,还有一件事呢?”


    洛元秋笑意不减,答道:“最后一件,她要我从此以后留在北冥,接替她的位置,守护白塔。”     。


    第 162 章 覆水


    “北冥中当真有白塔存在吗?”景澜答道:“我一向以为,那不过是个传说而已。”


    洛元秋弹开眼前几片飞雪,无声一笑:“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有些传说也未必都是空穴来风。那座塔就在海眼之中,终年为风暴雷电所包围,寻常人难进到此处,要到塔里去,须得从水下行路,穿过明宫,方能抵达塔中。”


    景澜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片刻出神,而后问道:“你知道明宫是什么地方吗?”


    洛元秋不假思索道:“不知道。”


    正所谓无知者无畏,景澜早猜到如此,便道:“北冥原是古时越国所在,相传国君翊为求长生之道,在海中建起一座高塔,要凭此塔以登九天,最后为雷所击,落海而亡。其子寅为悼念父亲,便在塔建造了一处宫殿……这就是你说的明宫。”


    洛元秋摸了摸鼻尖,微感诧异:“还有这种说法,我怎么没听说过?”


    景澜屈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无奈道:“因为你不学无术,寒山派怎么说也曾是一方大派,如这等有传承道统的门派,所藏古籍自然不少,你不妨与我说说,你师伯书房中的那些书你看了哪些?”


    洛元秋心虚地避了避,小声道:“我师伯还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呢。”


    景澜嗤道:“无书难道就是一本书也不看,连字也懒得写几个?”


    洛元秋神情不悦,与她争辩道:“符师要写什么字,只要会画符不就成了!”


    景澜稍加思索,一脸怀疑地看着她:“你不会已经把从前所学的字都忘了吧?”


    洛元秋脸色发红,嘴唇动了动,举在半空的手颓然落下,低头说道:“醒来以后,是有好些字记不太得怎么写了,不过名字倒是没忘……”


    她越说声音越低,显然离全忘光只有一线之隔。景澜倒不觉得有多奇怪,想想也是,以玄清子一人之能,连洛元秋想去哪里都管不住,更别提什么看着她练字了。


    洛元秋见景澜久久不答,心虚更甚,想起在景澜入山之前,她一直都不把写字当一回事,自是在本上纸上随意涂抹,画些旁人难以看懂的圆圈线条,横竖自己能看懂就行。以至于同门之中,只有她这手字写的最差,哪怕从前景澜时常督促,也不过是将名字写得稍能入目罢了。


    半晌景澜才道:“算了,这些事以后再说罢。”


    “字写出来,只要能让人看懂就好,其他的何必强求呢?”洛元秋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会又想抓我去练字吧?”


    景澜向后仰了仰,避开她的目光,转头看见远处水雾散尽,天光之下显现出一片起伏的黑影,话锋一转:“那是什么?”


    洛元秋看了一眼便回过头来:“山。”


    水流的速度似乎加快了许多,船被推着走,不一会便来到一处更为广阔的水域。小船行在这漆黑的水波之上,犹如一片落叶,景澜低头看去,周遭水色如墨,深不见底,纵使飞雪入水,也未惊扰平如新镜的水面。这水泽却有种难以形容的吸引,仿佛盛满了人世间所有的绮梦,让人想离水面再近一分,哪怕就此被水淹没,似乎也甘之如饴。


    恍惚之中,她好像看到了许多过往,浮光掠影般令水面荡起涟漪,每一件都让她感受到由衷的喜悦与快乐,原来这一生中,竟然也有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候。


    洛元秋见景澜目光长久停留在水面,便挽起袖子,两臂没入水中,用力搅了搅,道:“别看了,这些都是假的。”


    景澜闻言骤然回神,以手遮眼,定了定心:“是幻象?”


    洛元秋两手仍浸在水里,趴在船边认真道:“比幻象厉害多了,它们叫天魔,但凡你心中有所念所想,哪怕仅是分毫,它们也能将其幻化出。”


    她突然停下手中动作,笑道:“其实我也是天魔。”


    景澜面无表情地在洛元秋额头重重一弹,在她的痛呼声中道:“你要真是天魔,能猜到我心中所想,就应该再幻化出一桌一椅,备好笔墨纸砚,然后老老实实坐上去,先写几张纸的字让我看看。”


    洛元秋捂着头愤愤道:“我就知道你要逼我练字!”


    景澜微笑道:“爱之深责之切,此乃人之常情。”


    洛元秋心说什么人之常情,分明就是想捉弄自己。她甩干手放下袖子,总觉得景澜笑得十分可恶,刚想上前去扯她的脸,景澜却脸色一变,指着她身后说道:“这当真是你说的山?!”


    洛元秋回头望去,不知何时那虚如浮影般的山已近在眼前。群山深似精铁,如刀劈斧凿而成,起落间自有种利刃般的森然之感,令人仰观时生起无穷惧意。大雪无声落下,这天与地之间,似乎只剩下这黑与白二色静默地流淌,是亘古未变的寂然。


    她点了点头:“就是这里,已经到了。”


    小船触岸即止,洛元秋率先踏上岸,一脚踩进深雪中,一脚勾住船沿,伸手将景澜也拉了过来。两人在雪中方才站稳,景澜环顾周遭,只见两山斜倾相对,俱为冰雪所覆,深静幽蓝。悬冰自顶垂下,光色凄冷,她握紧洛元秋的手,连呼吸间都染上了一股寒意,她喃喃道:“若非早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梦,我都要以为这是真的了。”


    “既是亲身所历,就算在梦里,也是真切无比的。”洛元秋牵着她的手向前走,说道:“我那时走的便是这条路,以为只要一直向前走,就能到达阴山腹地,但其实不然,哪怕我走上千百年,都难以去到阴山腹地。”


    景澜站在夹道的入口,看见两侧冰壁深厚,冰层表面却是异常光滑明净,映照出两人的身影。她与冰壁上的影子对视片刻,问:“此处难道不是阴山腹地?”


    洛元秋瞥了眼冰上的倒影,漫不经意道:“你看了那么多书,有没有见过哪本书上有关于阴山腹地的记载?都说越过阴山就不再是凡俗之人,可有人能说得清阴山腹地里到底有什么?鬼怪,神仙,还是什么不传之秘?”


    景澜略作沉吟:“我不曾见书中有所载录,想来阴山难度,能越者屈指可数,是以世间传闻也是少之又少。”


    洛元秋深吸一口气,望着夹道上方狭窄的一线天幕道:“每个来到这里的人,见到的景象都是不同的。但唯有一点例外,你还记得我们一路行来,看得最多的东西是什么吗?”


    景澜思及一路前来所见,除却天明时见到的巍峨群山,就只剩下水流。她目光掠过夹缝中零散落下的雪花,最后看到两侧冰壁上二人的倒影,洛元秋朝她一笑,还眨了眨眼。


    景澜恍然,指着冰上的倒影:“你是说这些影子?”


    她这么一动,两侧倒影也憧憧绰绰,经四面八方的冰层反射,仿佛有百千个人接连而动,齐齐向两人看来。


    “就是影子。”洛元秋着前方愈发狭窄的道路答道:“先从湖上乘船而过,再上岸来到这里,任是谁人来此,见到最多的,便是自己的影子。还记得之前你借给我的那面刻有明咒的法镜吗,那镜子仅是一片碎镜,前身原是前朝宫廷所藏之物,名为梦归,置镜于水盆中,使人触之,便可见到其过往所历之事、所见之景。”


    看景澜神情疑惑,洛元秋走进冰壁,伸手摸向一处凸起的冰上,示意她来看:“这不是冰,只是一种像冰的石头,唯独在阴山之中才能见到。寻常山脉所藏不过金银铜,而此地山脉蕴藏的却是这种石材。那面叫梦归的镜子之所以有如此神通,就是因为它取自阴山。”


    说着她摊开手,方才触碰过冰面的掌心里赫然有道深长的伤痕,如被利器所伤。景澜一惊,当即握住洛元秋的手去看,见那伤痕不深,顿觉松了口气,眼中带了几分责怪:“又乱来。”


    洛元秋笑着张开手又握紧,不以为然道:“怕什么,这是我早已经历过的事,前事不可改,无论何时梦见,总是要有这么一遭。”


    景澜定定看了她一会,忽道:“前事不可改……这话我也曾听一位前辈说过,花有再开之日,人却无回首之时。过去的事,也只能是过去了,不可过于执着往事。但我告诉他,唯有过往对我来说才是真的。”


    洛元秋想到之前的那三个梦境,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景澜有太多遗憾,至今都难以释怀,即便是在梦里,她也想要改变过去所发生的一切。


    “我得到那面法镜后,看到了过往的许多事。”景澜抚过她的脸颊,低声道:“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要为你招魂。我知道在镜中所见,皆是因思念你而忆起的往事,那都不能算是真的。幻象之中,你过去的每句话也并非是对我说的,而是对你的师妹,是对镜知……”


    她自嘲一笑,看着洛元秋澄净的双眼,仿佛也觉得自己荒唐。但话已至此,已是不能不说完,她极轻道:“我想见你一面,师姐。我已不是从前那个镜知了,我想知道,你见到如今的我,又会对我说些什么?”


    洛元秋抬眼看向石壁,只见两人的倒影清晰可见。在那重重叠叠的虚影之后,仿佛另有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子,似乎那才是她们原本的模样。都说世事无常,可她们如流水一般相遇又分离,现在又再度相会,若不是彼此心中念念不忘,终得回应,那还会是什么呢?


    洛元秋仔细端详着景澜,好像今日才看清她的样子。长久沉默之后,她道:“你一定等了我很久,现在我回来了,以后你就不必再等了。”     。


    第 163 章 覆水


    风声呼啸,飞雪自夹道缝隙洒洒而落,刹那间令洛元秋想起她们在山中花林初见的那日,景澜在她身后,抬手折下那枝花时的情景。


    思绪似乎随着落雪飘向更为遥远的过去,洛元秋低头握住景澜的手,发觉她手指微颤,不知怎么眼睛有些发涩。在久远的记忆中,这双手曾一笔一划教她临摹字帖,为她梳头绾发,在寒冬时捧来花,也曾紧握住她不放,似乎要把此生交付在她手中。


    回忆中镜知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洛元秋呼了口气,抬头望见来时路上二人留下的脚印,风雪之中已经有些模糊,她却像是要把它记在心底。


    景澜怔怔地看了洛元秋半晌,忽地轻轻挣脱开她的手,向后退了几步,笑了笑说道:“……这样真好。”


    洛元秋不明所以,却听她低声道:“倘若这是场梦,那就停留在此处罢,只需见你一面,亲耳听到你说这些话,便已经足够了。”


    景澜身后的石壁上映出千奇百怪的影子,昭示她此时的心境动荡。那些黑影如一滩浓墨,从石壁深处慢慢扩散,转眼间溢出妖艳邪肆的血色光芒。其间流动的赤色如一朵即将盛放的花,光彩瑰丽,万千蠕动的黑影便是这花的花芯,景澜与它只有一步之遥,似乎随时都会被身后的异象吞没。


    洛元秋看得心中一惊:“这不是梦!”


    红光越发鲜艳,景澜半边脸被照着,仍无所察觉一般道:“这不是梦?可我宁愿它只是个梦,这样你我就再也不用分别了。”


    “你、你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东西?”洛元秋怒道,“还不快把手给我!”


    孰料景澜竟是迟疑地摇了摇头,又后退了半步:“师姐,我喜欢你,但我不能毁了你……至高至远,忘情忘心,以你的天赋,应该走得更远,不该为了我而停在这里。”


    洛元秋如遭冷水淋头,怒火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高声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事是本该去做的!如果非要忘情忘心,那这条路不走也罢!修行之道千千万万,难道就一定要按照前人说的去做吗?!”


    她声音微颤,在夹道两壁回荡:“什么忘情忘心,我就是为你来的!若你不在,有心还是无心都无所谓,可是你就在我面前……我如何才能忘情,如何才能忘心?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把你忘了,这辈子也不会忘了的!”


    洛元秋抬手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冷静道:“和你在一起,这就是我选的路,我从未有丝毫悔意!既然起誓做了道侣,那活着就在一起,死了就埋一处。师妹,我没意会错吧,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景澜看着她流泪的眼睛:“我是这么想的。”


    洛元秋只觉得舌尖又咸又苦,尝到了眼泪的滋味,低声道:“那你方才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怕追不上我,怕耽误我修行,所以你是……你是打算反悔了吗?”


    景澜眼中一震,身后石壁上赤色光芒流转,明照飞雪:“不,我从未有过这种念头,我”


    “别说了,把手给我。”洛元秋脸上泪痕斑斑,口气却出奇平静:“我也不后悔。”


    景澜下意识伸出手,洛元秋握紧她的手腕,用力一拉,在石壁上黑影沸腾翻涌而出的最后一刻,将景澜拽到了自己身后。


    赤色光芒与黑影霎时隐入石壁深处,一切都恢复如初,清冷如镜的石壁表面映出二人的身影,雪花在她们中间旋转落下。


    景澜眼中渐渐清明,疑惑道:“方才……”


    洛元秋回头看她,眼瞳深黑:“方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不等景澜回答,洛元秋突然将她推倒在雪中,翻身坐在她身上,扯着她的衣襟把她向雪里用力按了按,愤怒道:“你心中早就这么想了,是不是?你至始至终觉得,你我不是同路人,迟早有一日会分开!”


    景澜坦然道:“我确实有想过。”


    洛元秋顿时觉得火烧到了脑子里,心剧烈一震:“你再说一遍!”


    “我怕你日后想明白了,或被人点醒,便会觉得再深的情意,与追寻大道相提,也是微不足道的。”景澜躺在雪地里,想抹去她眼角的泪水,手抬到一半又放下,自嘲般笑了笑:“你每每回应我的心意,我却是患得患失,忧心不已。既欣喜于你也与我一样,又唯恐有一日你会离去。”


    洛元秋气极反笑,很想就这么把她埋在雪里算了,发狠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看师父当年果然没有说错,道侣就是要一天三顿打!”


    说完两人目光交汇,同时一顿,不约而同想起了那个誓言。景澜道:“噢,你这就要破誓了?”


    洛元秋磨了磨牙,索性破罐子破摔:“破了又能怎样?!”她有心教训景澜,一时不知要从何下手,伸手刚捏住她的脸,倏然愣住了:“你怎么突然……”


    洛元秋手触碰到一片湿冷,这才发现景澜的眼角红得厉害,鬓发全湿了,顿时乱了心神,忙把她拉起来拍去身上的雪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


    景澜犹自不觉,轻笑着说:“是么?”


    洛元秋掌心一湿,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滚落而下,却还是强撑笑容,心里也不住难受,抱着她道:“你是想气死我吗?”


    景澜闭上眼,轻声道:“就算是这般患得患失,我也不想放开你。其实我是个再自私不过的人,并非如你所想的那么好。我能握在手里的东西太少,只要紧紧抓住,就难以再松开手。我本性如此,虽然早就明白不该越界,与其他同门一样,在你身边做个师妹就好,但我究竟是……意难平。”


    洛元秋拍着她的背,回想起刚才景澜站在石壁前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没好气道:“你这爱哭鬼,就不能一次性把话都说全了吗,总藏在心里我又猜不到!”


    景澜蓦然睁眼:“你说什么?”


    洛元秋用袖子擦干她脸上的泪水,见她湿润的眼睫利落分明,唇上齿痕深深,想来是不久前刚咬出来的,便摸了摸她的唇瓣叹息一声:“以往在山上时,师父总说你是师弟师妹中最稳重的那一个,但我知道,其实不然。”


    “你只是喜欢把事都放在心里,明白怎么做才是做好,怎么做才不会出错。其实对和错也没那么紧要,但你好像总要逼着自己,不肯有半步差池。”


    景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洛元秋道:“那为何你在我面前总是莫名其妙的生气,许多时候都是我去哄你的。师妹,若要说患得患失,那本该是我才对,我猜不到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只好这么陪着你。你不妨想想,有多少次是这样的?”


    她垂首揉捏着景澜的手指,淡淡道:“天衢说我活不过十六,那时候我想若我不在了,以后又有谁来像这样陪着你呢?你既不愿和人说心事,又总是把事情放心里,还喜欢一个人生闷气,装模作样的本事倒是很高……喔,如今还需添上爱哭这一条,你看我做什么?我说错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什么人,难道我还会不知道吗?”


    景澜嘴角抽了抽:“我什么时候哭”


    “三回。”洛元秋伸手在她眼前比划了一下,“自从你我相遇以来,我已经见你哭了三回了,再哭你都能去浇花了。”


    景澜难得没有反驳,皱着眉头不说话,洛元秋安慰道:“好了,幸好你只在我面前哭了几回,我不会和别人说的,不过你没在别人面前这么哭过吧?”


    景澜声音微恼道:“没有!”


    洛元秋点点头,觉得这一个师妹兼道侣便足以抵得上阴山无数的影子了,心力憔悴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她从雪地里站起来,却被景澜突然抓住手。景澜神情奇异,孤注一掷般决绝,看着她久久不语。


    洛元秋想了想,握住她的手说:“你知道吗,我娘与我爹从前是仇家,后来我爹喜欢上了她,不管不顾也要在一起,于是他们便就此私奔了。我娘在生下我之后没多久去世,算上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不过短短数年,若是他们当初没有在一起,想来也不会有这种结局才是。”


    “照旁人来看,他们就应该各走各的路,两不相干,何必非要如此?可日后哪怕是走到天涯海角,难道就不会思念那个人了吗?”


    景澜嘴唇发抖:“你……”


    洛元秋不去看她的眼睛,径自说道:“千万年前,世间没有道法,也没有千般法门,更无人越过阴山,抵达此处。谁能说得清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呢?就算是今日生,明日死,也只是早一步晚一步罢了,与这浩瀚无穷的天地相比,人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终归是要舍下一切,孤身一人,去往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句话仿佛仍回荡在耳畔,在过往久远的光阴中清晰如昨,她始终铭记于心,未有一日忘记。


    “会有一个人陪着你,直到那天的到来,或许是你师父,或许是你自己,或许是别的人。总而言之,他迟早都会来的。你不必害怕。”


    洛元秋说完有片刻失神,连景澜是何时站起握住了自己的手也不曾发觉。景澜侧头看了她一会,问道:“这话是你师伯说的吗?”


    洛元秋不答,朝夹道看去,但见雪花悄然飘下,四周静谧无声,连风声都几不可闻:“如今你愿不愿意,陪我走一走这条路?”     。


    第 164 章 覆水


    那些在夜雪中寂然枯等,守着旧物独自怀念故人,满怀心事却无人可言的日子……此时此刻都化为破碎的光与影,在雪落的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余生中,似乎一直在等待这句话的到来。


    景澜飞快地点了点头,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洛元秋看她这副呆呆的模样觉得很有趣:“不问问我要带你去哪儿?”


    景澜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哪里都行,天涯海角我也跟你去。”


    洛元秋向四周一扫,微微笑道:“那你已经跟我到天涯来了。”


    说完她拉起景澜的手,在雪中向着夹道出口走去。两侧石壁映出她们虚晃而过的影子,那两个身影手紧紧相连,让景澜无端想起很多年前,两人也是这般在山中分枝拂叶,踏着石径青苔穿林而过。


    那时她们的手也如这般紧握着,相伴着走过春秋冬夏。景澜收回思绪,洛元秋侧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知道她心中所想,问道:“又想到以前的事了?”


    雪越下越大,景澜抹去眼上沾着的一片雪答道:“想起以前你带我去后山,那条山路和现在这条一样,都不好走。”


    洛元秋道:“我是想带你去看那头野猪,它行踪不定,总在春天的时候来药田捣乱,拱坏篱笆,着实可恶。不过自从瑞节上山之后,它倒是安分了许多,再也没干过什么坏事了。诶,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它再见到师弟,可否还能认出他呢?”


    景澜道:“猪不认得他,他还是能认得猪的。”


    洛元秋随口说道:“怎么,他下山之后也去养猪了?”


    司天台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沈誉在家中养了一头异兽,平日悉心照料,无所不应,只有几人知道这所谓的异兽不过是头猪罢了。


    景澜与沈誉相斗多年,岂能不知他这点小小爱好,神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沈誉啊,这有些不好说,得空带你去他府上看看就明白了。”


    洛元秋觉得她话中有话,不禁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你与两位师弟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为何一见面就要吵来吵去,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景澜淡淡道:“我抢了他们的师姐,他们自然看我不顺眼。”


    洛元秋叹道:“都是同门嘛,何必如此。”


    景澜嗤道:“什么同门,别忘了,我早已经离开师门了。”


    洛元秋不悦道:“那我叫你师妹的时候,你为何要应?”


    景澜眉梢微扬:“我喊你师姐之时,也没见你有一句反驳。”


    洛元秋自知理亏,又想起之前发过的誓,不可对道侣动手,一时间满心茫然,岂止是悔悟二字足以言表。她渐生懊恼之意,不由说道:“我究竟为什么要找道侣,难道找来道侣,就是为了气我自己的?”


    景澜微笑道:“修行之人,时刻也不能忘了修身养性。你常常因言语而动怒,或许正是养性不足的缘故。而你现在遇见了我,不正好可以磨一磨急躁的性子,可见我们本就该在一起的。”


    洛元秋听闻此言,一脸震惊地看着她:“这种话你也说的出口,你的脸皮是得有多厚?”


    景澜摸了摸脸,轻描淡写道:“一般般罢了。”


    这种话洛元秋无论无何也说不出来,再与景澜争辩下去,吃亏的到头来还是她自己。她抬眼看了看夹道遥不可及的出口,两侧的石壁也愈发向里倾斜,原先她们还能并肩而行,但走到此处,两人只能错开。


    景澜差洛元秋半步,紧跟在她身后。原本从头顶缝隙中泻下的光也随着两人深入夹道而渐渐消失,垂下的冰柱发出幽幽冷光,被两侧石壁反射的到处都是。那光有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似乎比冰雪更为寒冷,能照进人的心底,牵起一缕莫名的哀伤。


    洛元秋下意识握紧了景澜的手,景澜若有所思:“当年你入阴山之时,走的就是这条路吗?”


    “是这条路,但我走的时候,它远没有现在的一半长。”洛元秋答道,“我猜是因为你我梦境相连,它也受此影响发生了变化。”


    景澜道:“梦本是妄念幻化,虚实混杂,夸张些也无可厚非,但这一路行来,你这个梦,未免有些古怪。”


    洛元秋注视着石壁上影子,轻声道:“不一样,这是由心境所牵引出的梦,你觉得如果只是寻常的梦,我们还能像这样清醒的交谈吗?”


    景澜眸光微动:“假如真是这样,那你梦中的这条路,恐怕永无止境。”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默契一笑,洛元秋捏了捏她的手,轻轻眨了眨眼。景澜眼中笑意更深,却不动声色道:“还想走下去吗?”


    “当然要走。”洛元秋理直气壮道:“不走怎么知道出路到底在哪里。”


    她边向两面石壁看去,见景澜低着头跟在自己身后,个头比自己矮了一截,样子是出乎意料的乖巧。旋即想到她长大后的模样,费力回忆也只得一张模糊的面容,顿感挫败。


    洛元秋不无可惜地想,要是梦醒之后,师妹也像眼下这样就好了。


    景澜心中好笑,瞥了她一眼,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问:“为何要一直看着我?”


    她顶着一张稚嫩的少女面容,乌发雪肤,唇色淡如新花,眉宇间自是一派天真。洛元秋瞬间就忘了与她的不好,心似堆雪,就此松软地塌陷了下去。


    忍不住转身抱住景澜,她满足地叹了口气:“你要是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耳旁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景澜嘲道:“你一人长不高,也要拉着我一起?”


    这话正中洛元秋的心病,她当即怒道:“谁说我长不高,明明是你长得太快了!”


    言罢她愤怒地甩开景澜的手,大步向前走去。景澜追上她,放软了语声,拉着她的手左摇右晃:“是我说错了话,元秋姐姐……”


    洛元秋被她这高一声低一声的姐姐叫的心慌意乱,一把捏住她的嘴巴,红着脸说:“乱叫什么,谁是你姐姐了?”


    景澜趁势正要再说下去,洛元秋忽地脸色一变:“等等,那是什么!”


    在她们曾走过的地方突然多了一道人影,风将她的衣袖吹得翩然翻飞,露出被血浸染的衣摆,环佩叮咚作响。若非她装束鲜明,素色长裙随风飘荡,洛元秋几乎认不出她是男是女。


    因为她没有头。


    洛元秋从未见过这般离奇的一幕,她虽杀傀无数,但也没有被无头尸体尾随的遭遇。手扣剑势蓄势待发,她将景澜拉到自己身后,道:“这人好奇怪,没有头竟也能跟我们一路?”


    景澜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嘘,小心,不要惊动了她。”


    洛元秋听出她语气不对,飞快回头道:“你认识她?”


    景澜眼眸一颤,点了点头,轻轻握住她的手指,唇贴在她耳边说道:“那是我娘。”


    洛元秋:“……”


    她思绪放空了一小会,又匆忙回过神,张口结舌地看着景澜:“她是你娘?她怎么会……她的头呢?!”


    景澜脸色苍白,压低了声音道:“她生前为人所迫害,服下了一种丹药,会在死后变为一具无知无觉的行尸,她不愿如此,便让我在她死后,先将她的头颅砍下,再将尸身与头颅用火焚了。”


    洛元秋错愕地看着她,景澜紧盯着不远处的无头女尸,眼瞳颤了颤,仿佛在压抑着什么:“这就是我的秘密,弑母……或许我本身便是不祥之人,最初从她手中接过那柄剑开始,冥冥之中,我就预感会有这天的到来。”


    那具无头女尸突然动了动,右手抬起,手中所握的漆黑长剑,正是景澜从不离身的那柄咒剑。


    洛元秋沉默半晌,问:“你后悔吗?”


    景澜放开她的手,目光在虚空中落了片刻,淡淡道:“不,无论重来多少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洛元秋捏着她的下巴让她转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景澜在她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漫天风雪中,她们眼底只有彼此,洛元秋叹了口气,握住她颤抖的手说道:“我不怕你,真的,要说起不祥,我也不遑多让。我爹娘都是为我而死,就连师伯他也……”


    景澜闭上眼用力抵住她的额头,缓缓呼了口气。洛元秋看见她微湿的眼睫,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耳朵道:“总而言之,我不会因此怕你的。”


    她顿了顿,凑过去在景澜唇角蹭了蹭,还未再宽慰她几句,余光瞥见那道人影渐渐靠近,霎时放开景澜,摇着她的肩说道:“快快快,那尸首……不是,你娘她过来了!”


    那无头女尸倏忽而至,洛元秋想也不想就拉起景澜的手向夹道深处跑去,两侧石壁上红光微绽,如血色般慢慢溢出。


    前路难行,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出路,洛元秋奔逃之时回头看了眼,那无头女尸依然是穷追不舍,她不禁喊道:“她既然是你娘,你快和她说句话,让她别再追着我们了!”


    景澜气息不稳道:“她像是能听见的样子吗!”


    洛元秋心道可不是,头都没了,怎么能听得见人说话。可这夹道变得愈发逼仄,将那尽头出处的一点白光衬得如同星子般遥远。目之所及皆是赤红光芒,石壁中鬼影憧憧,洛元秋微微皱眉,终于明白这一路走来,究竟哪里感觉不对劲了。


    “这根本不是我的梦,”她停下脚步喘了口气,示意景澜向石壁上看去,急切道:“你看这个鬼影,像不像我们之前在那座宫殿里见到的被杀的妃嫔?”


    景澜一怔,定睛看去,随着红光而起的鬼影中,真有那么一个影子,头上发簪宛如一朵小小的梅花,与洛元秋所说一模一样!


    景澜如梦初醒,沉声道:“原来是梦中梦,我们根本没有离开清凉宫!”


    她说完用力向着黑影未起的一处石壁重重一击,那石壁如琉璃般碎裂开来,最后露出一道漆黑的窄缝。景澜毫不犹豫地将洛元秋先推了进去,身后无头女尸已至,长剑划过石壁,带出一串铮然声响,在景澜背后重重刺下!


    “当心!”


    千钧一发之际,洛元秋拽住景澜衣袖用力一拉,景澜侧脸险贴着剑锋,得以及时避过,转身迅速向缝隙扑去。


    二人滚成一团,待眼前重见光明时,又见朱红殿柱,满堂华彩,喧哗人声随之传来,那欢快而诡异的曲声也再度入耳。     。


    第 165 章 覆水


    地砖光鉴如水,映出一殿朦胧灯火。洛元秋手撑在冰冷的地上,心中余悸未消,不由暗道好险好险,转头对景澜真心实意说道:“你娘生前一定是位了不起的人。”


    景澜微感讶异:“你怎么知道?”


    “你看她连头都没有了,还能提剑追着你我不放。”洛元秋感慨道,“她若是头颅尚在,你和我加起来说不定都不是她的对手。”


    景澜无言以对,忆起方才那一幕,忽觉右侧脸颊刺痛传来,便听见洛元秋惊讶道:“你的脸怎么了!”


    洛元秋忙拉住她正要触碰伤口的手,扳过她的脸端详了片刻,见脸颊上伤痕划至下颌,顿时心痛的无以复加:“挑哪里下手不好,为什么要挑脸?”说着朝伤口轻轻吹了吹,小心翼翼问道:“疼不疼?”


    温暖的气息拂过脸上,景澜心中一暖,正要开口,洛元秋却撩起她额前的散发,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故作惋惜道:“伤到别处也就罢了,为什么要伤脸呢?诶,师妹,你只有这张脸还能看上一看,这可要怎么办呢?”


    景澜眼也不抬说道:“脸好不好看与你有什么干系,难道你能在人堆里认出我来了?”


    洛元秋嘴角一垮,底气不足道:“如果在你身上留道符,我一定能认出来的。”


    “若不用符呢?”景澜盯着她道,“仅凭感应,在千人万人之中,你能将我认出来吗?”


    洛元秋摇摇头道:“千人万人?这么多人我可认不出哪个是你,倘若你如之前那般,仍把眼睛蒙着,或许我还能认得出你来。”


    景澜若有所思道:“不如这样,师姐,你给我留个印记如何。”


    洛元秋眉心一跳,下意识想推拒,但对上她清浅的眼睛,只得咽下口中的话:“什么印记?”


    景澜眼瞳中映着烛光,拉起她的手从鼻梁上慢慢向下。洛元秋指尖触及那微颤的眼睫,柔软的唇瓣,不免心跳加快。待目光沿着细腻光洁的脖颈缓缓下移,最后连同手指一起落在衣襟交合处时,她骤然清醒了几分:“你……”


    但景澜已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轻声道:“你喜欢我身上什么地方,就在那里留一个印记,怎么样?如此一来我就是你的人了,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印记在,你总能认出我来。”


    洛元秋匪夷所思道:“这是什么道理?莫非只要是我认不出的人,都得在他们身上留个印记,以便日后辨认?”


    “当然不是,”景澜眼中自有深意,低头在她手腕咬了一口:“这是只留给我一人的。”


    洛元秋轻易将手腕挣脱开,怔怔地看着她。景澜鼻尖蹭了蹭她的手背,显得极为顺从,语声蛊惑道:“师姐,难道你就不想吗?”


    “你真是个……”


    洛元秋与她额头相抵,殿中火光寂然,影影憧憧,两人唇瓣厮磨,无所顾忌地纠缠了片刻。洛元秋低低吐了口气,指腹重重摩挲过景澜湿润的唇角,喃喃道:“……疯子,你是疯了么?”


    景澜环抱洛元秋腰身,闻言轻笑一声:“彼此彼此,你也不遑多让!”


    她这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倒有几分少见,洛元秋有些新奇,凑近将她垂落在胸前的乱发别到耳后,说道:“你有时候仿佛变了个人。”


    景澜视线落在她松散的领口,身体向后倾了倾:“噢,我变成什么模样了?”


    “总之不是好人。”洛元秋认真道:“可要说坏,却又坏不到哪里去。”


    景澜笑意加深:“那你是喜欢好人多一些,还是喜欢坏人多一些?”


    洛元秋轻声道:“我喜欢”


    满殿烛火微微一晃,她深如潭水的眼瞳中倒映出一点赤色,光影交错间尖啸声自四面而起,二人脚下地砖如遭鲜血所浸。紧接着洛元秋左手按住景澜肩膀,将她带向自己怀中,同时右手迅势展开一道青光,朝她身后挥出一剑。


    这一剑所刺如同无物,但昏暗之中有什么东西飞快向后退去。周遭雾气弥漫,从中跃出许多近似人形的鬼影,它们攀爬上殿柱,发出凄厉的叫喊声,居高临下俯视着。


    “好坏倒无所谓,不过关键之处在于,”洛元秋神色平静,揽着景澜道:“你娘追来了。”


    面前涌来一片灰蒙蒙的雾气,洛元秋倏然出手,手臂大半被雾气吞没,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便听一声轻响,雾气向后倒退了几寸,露出她两指间所夹的一柄漆黑长剑。


    雾气当中赫然是那位无头女尸,洛元秋两指夹剑,微微侧脸,突发奇想转头问景澜:“你说我若是现在叫她一声娘,她会不会就不会追着我们不放了?”


    景澜:“……你不妨试试看?”


    洛元秋想了想,略微有些不好意思,手上力道稍稍一松,试探道:“娘?”


    那黑剑趁机快速从她手中抽离,无头女尸两袖一振,收剑负手而立,又被雾气团团包围,对洛元秋这声娘很是无动于衷。


    洛元秋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狐疑道:“难不成是要多叫几声?”


    景澜忍无可忍,推开她起身道:“她头颅已失,如何能听得见你说话!”


    洛元秋这才反应过来,脑中灵光一现,说道:“那我们不如在她手上写字?”


    景澜:“……”


    洛元秋越想越觉得此法不错,兴奋道:“把她手中的剑夺了,再将她制住,然后你在她手上写个娘字,或许她就能认出你来了!”


    景澜闭了闭眼,只手向雾气翻涌处虚抓了一把,静待片刻后睁开眼说:“她在等我。”


    她向着雾气走了几步,地上波光荡漾,随她步履层层漫开,仿佛是走在赤水之上。洛元秋以为景澜把自己方才兴起的念头当真了,怕她手无寸铁,一进到雾气中便要迎来当头一剑,几步追了上去:“别过去!她要是真在等你,方才就不会对你出剑了。”


    景澜两手空空,攥紧又松开,低声道:“这次不同,我能感应到,她确实是在等我。”


    洛元秋蹙眉,疑心景澜又被梦中影子迷惑了,当即站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比划道:“这是几?”


    景澜拍开她的手道:“这是你的手。”


    她眼神清明,眉宇间未见痴迷之色,洛元秋放下心来,望着那团浮动翻滚的雾气,手中青光一展,剑尖指地道:“很好,那你去吧。”


    景澜目光游移:“你不问问我”


    “我信你。”洛元秋轻拂青剑,随手一甩,长剑在她手中化为一只青色的鸟影,绕着二人飞了几圈,“不必特地告诉我缘故,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我相信,你自有你的选择。”


    那只青色的鸟儿落在景澜肩头,尾羽抖落下细碎光点。洛元秋在它头上弹了弹,望着景澜轻轻说道:“那年师父不在,我想下山去黎川,你陪着我,一路连问也不问……我们从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景澜垂眼看着肩头的鸟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我明白了。”


    洛元秋展眉一笑,随意拍了拍她的背道:“去吧,我就在这里等你,你一回头便能看见我。”


    那翻腾的雾气中仿佛隐藏着她此生的宿命,无论如何都难以躲避,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她前往,让她无从拒绝。景澜脚步一顿,抚了抚肩上鸟儿,忽地转身说道:“我会回来的。”


    两人站在沸腾的赤水上对望,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鬼影,其声如诉如泣,凄厉无比,仿若置身幽冥。洛元秋微笑道:“我等你。”


    景澜说完毫不犹豫向雾气走去,洛元秋目送她进入茫茫雾气中,在原地盘膝而坐。


    鬼影从四面八方涌来,放眼望去,如同传闻里炼狱大开时放出的恶鬼。它们每进一步,大地都在为之颤动,那哭声咒骂声更是不绝于耳,高涨如潮,胜过雷鸣。洛元秋视如无睹,抬手在唇上按了按,淡漠道:“嘘,安静。”


    一时声潮如风,似有千万人在同时言语。喜怒哀乐原是本相,怒骂哭笑皆为世音。洛元秋无心去听,蓦然想起景澜说的那句话,不由得心中一动。


    “……在千人万人之中,你能将我认出来吗?”


    像是一朵花开的声音,在俗世万千喧杂声中被她所听见。缓缓闭上眼,她放在膝上的手指极轻地一动,指尖仿佛触碰到了轻柔的花蕊。


    我怎么会认不出你呢?


    洛元秋在心中作答,不觉嘴角牵起。周遭骤然一静,风息声止,她睁开眼睛,本要召来青光,这才想起它已经化作鸟儿随景澜去了。


    殿中鬼影不知去了何处,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知从何处飘来,却看不到有一滴雨落下。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师姐,你的青鸟已去,通往蓬山之路道阻且长,就这么空等下去,又要等到何年何月呢?”


    洛元秋低头看向赤红水面,一只手突如其来出现在她的肩头,那人偎依在她身旁,姿态亲密,唇色鲜红如血。


    她与景澜面容一致,唯独一双眼眸漆黑如夜,无半点光彩。她撩起洛元秋的头发,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又转身挤进她怀里,手臂挽着她的脖颈温柔道:“师姐,我回来了。”


    洛元秋状似亲昵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趁其不备紧捏住她的嘴巴,用看傻子的眼神不耐烦道:“少吃一碗饭不会死,少说一句话也不会死。你若是不说话,说不定我一糊涂,真把你当作是她了。”


    她满脸可惜地拍了拍怀中人的脸,冷意染上眼角眉梢,漫不经心道:“记住这话,你可以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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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言之脸黑了。     。


    第 166 章 覆水


    怀中那人身形也如景澜一般,长发垂落于肩。按住心口,她幽幽道:“师姐,你真是绝情,也不怕我伤心难过么?”


    洛元秋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漠然瞥她一眼,目光落向不远处雾气上。那团雾气之前还在沸腾翻滚,待景澜进去之后,便彻底平静了下来。


    手指微动,她在心底默默推算着时间,知晓心结易成难解,景澜一时半会也出不来,她索性闭上眼,平复呼吸,静心打起坐。


    察觉冰冷的手指从脸庞滑过,向着眉心移去,洛元秋早有预感般朝后倾了倾身,闭着眼迅速抓住对方的手,疑惑道:“你怎么还没走?”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那人说道:“我说过,我迟早会代替她到你身旁来,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离开。”


    洛元秋动也不动,静静坐着,隐约间听到雨声渐涨,似乎由衰转盛,她下意识摊开手去接,却是一无所获。


    她闭上眼循声而去,这场雨仿佛就下在面前。神识中骤雨铺天盖地而来,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万千落雨细如银毫,在黑暗里缓缓流动。当她走进雨里时,只闻浩大雨声,丝毫感受不到雨的存在。


    洛元秋后退到起点,隔着雨幕看向远方。自景澜进入雾气后她开始听见雨声,皆因先前她将青光剑化为飞鸟交付给了景澜的缘故。她忽然明白,这场雨并非是属于她的,而是景澜在雾气中所见。


    从神识中抽身而出,她睁开眼,不期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少女微笑着张开手,一滴水凭空出现,落在她的掌心中:“师姐,我所言都是真的,很快我便能替代她了。”


    她用力紧握,眼中闪过一道暗光,声音低柔道:“不信你看,我已将她握在手中了。”


    洛元秋捻了捻拇指,随口敷衍道:“哦,是吗?”她说完转头朝雾气所在看去,心神却随着耳边的雨声渐渐飘远。


    不知师妹在雾气中情形如何了,洛元秋心不在焉地想,在这场大雨中,她是否见到要见的人?.


    越过石梯最后一阶,青灰色的云雨已被踩在脚下。举目望去,细密如织的雨帘中山影浅淡,当初上山时所经的那条蜿蜒小径已难寻影踪。


    景澜抹去脸上湿漉漉的雨水,一只青色的鸟儿从她衣襟探出头来,又被她伸手按了回去。


    “就要到了。”她看着一地枯黄的野草,自顾自道:“我记得就在此地,也是这样一场大雨,我独自一人上山来,不知走了有多久……”


    “到顶峰之时,雨便停了。”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破云而出照落在山顶,雨云之上云海翻腾,四周深浓雾气渐渐消散。景澜抬手微微遮眼,发间雨水从额前滑过,她跨过乱石,走到一处较为平坦的地方。


    记忆中的石台仍在原地,一人背对着她坐在锈迹斑斑的铁索边,衣裙随风飘荡,面朝茫茫远山,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将试图探头的鸟儿再次按回怀里,景澜在那人身后不远处站着,良久沉默之后,一阵山风拂过,女人动了动,却不曾回头,只道:“你终于来了。”


    景澜脸色苍白,低声道:“娘,是你吗?你一直……在这梦境之中等着我来吗?”


    “是梦,却也并非全然是梦。”那女人答道:“真假虚实,不过是一念之间。”


    铁索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景澜绕过石台,来到女人面前,见她素簪绾发,美的不可方物,手中却捧着一柄通体深黑的长剑,有鲜血不断从剑尖滴落,在她裙摆上晕染开朵朵红云。


    景澜拿起黑剑,剑身映照出她的双眼:“娘,答应你的三件事,我已经做到了两件。其一,在你死后斩下你的头颅,将尸首以火焚化,投入山谷之中;其二,成为舅父的玄质,守护在他身旁,为期十年”


    “可最为重要的一件事,你始终没有做到。”女人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好好活下去,不为任何人,只为你自己。你若是真做到了,今日断然不会再见到我。”


    景澜眼瞳微震,握剑的手腕如失了力气,任长剑自手中滑落。她恍惚在剑身上看到自己年幼时的双眼,其中的惶恐不安无处遁藏。随着剑身翻转到另一面,又变成了她年少时的样子,眉宇间尽是咄咄逼人的阴郁锐意。


    剑落下不过数息功夫,前半生所历之景却在不断翻转的剑身上如浮光掠影般一闪而过,最后一只手突然接住黑剑,令它不至落地沾尘。剑身在日光中再一次照出景澜的眼睛,这一次她看得格外清楚,那眼眸中空空荡荡,光彩已失,全然是心灰意冷的模样。


    日光明亮,剑身上那双眼睛越发清晰,那分明是她,却又不像是她。


    抬手遮住剑身上的倒影,景澜想起自己为何会是这副样子。


    那是她历尽千难万险归来之后,得知师姐已经亡故,当即连夜赶往寒山。在昔日山门前驻足而望,她看见荒山上野草蔓蔓,羊肠小道通向土坡,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在衰草斜阳里找寻了许久,直到袖口沾染寒露,肩上落满薄霜,景澜才隐约明白,如寒山这等隐世之派,既然能销声匿迹到仿佛从未存在过,自然不会让人寻到山门的入口。若像玄清子信中所言,因徒弟逝世悲痛不已,从此以后封山不出,那世间确实再无人能找到寒山所在。


    就算她能进山去,又能做什么?未说完的话,来不及袒露的心意,都已经太迟,随着那人的逝去化为乌有。


    “……那时候我以为师姐已不在人世,”景澜轻声说道:“你总是说要我为自己而活,但我早就把性命交托到她手中。她如果不在了,活十年百年,与活一日,又有什么分别?”


    女人低头看向手中的剑:“她回来了,你心中死志却未有所变。”


    景澜神色平静地说道:“我等了十年,这次终于等到了她,说来说去不过是上天垂怜,让我们再度相见。可这次运气好,下回却是未必。就像她所说的,我们活着就在一起,若是死了,那便埋在一处。在此之前我已决意如此,与她重逢之后,这份心意依旧不变。我与师姐,无论是生是死,决计不会再分开了。”


    女人眼中并无波澜,仿佛没有听见她这番剖心之言,木然道:“我要你不再受制于人,你应当只为自己而活。”


    景澜静了半晌,而后跪在女人面前。她闭上双眼,不去看剑身上的倒影,额头抵着女人的手背郑重道:“我此生唯有这一念,娘,这便是我的心愿。我答应你的事,恐怕再也做不到了。”


    她怀中的鸟儿悄声飞出,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女人伸手摸了摸它的羽毛,说道:“有些事,我也未必能做到,想来一切皆是如此……你做不到,那便做不到罢。”


    景澜闻言耳畔轰然一声,心骤然落地,仿佛就此解开了缠绕已久的心结。待她再睁开眼时,面前女人已经不在,石台之上,只有一柄漆黑长剑。


    她只手握剑,回想起方才自己所说的话,仿若陷入了更深的幻梦里,一时难辨真假。舒卷的云光中金芒隐去,景澜蓦然回过神来,侧头看着肩上的青色鸟儿,又看了看手中黑剑,这一次剑身上再无幻象,只倒映出她深沉如海的双眼.


    “……向左边一点,不对,还是向右更好些。嗯,不行,你还是就如方才那样别动……”


    洛元秋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两指并拢比划了一番点评道:“你不如再向前挪一挪……还是算了吧,怎么看怎么都不像。”


    面前少女模样的影子随着她的话不断改变动作,左手手臂朝前,右手手臂朝后,身躯前倾,最后做出一个十分怪异的姿势。


    洛元秋见此情景真是再也忍不住了,抖了抖肩,顿时笑出声来:“不行,你看起来好像只要去打鸣的公鸡,不然你再走几步试试?”


    满地赤水沸腾翻卷,那少女眼神冰冷,森然道:“你戏弄我?”


    “你不是我师妹的影子吗?”洛元秋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师妹她在我面前向来千依百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她做什么无不应从。既然你想取代她到我身旁来,理应效仿才是。为何除了这张脸之外,你与她竟无半点相似之处呢?”


    她说完这话也不觉心虚脸红,正准备了一筐好话,打算当着这影子的面将景澜一顿猛夸。孰料少女神色陡然一变,五指化为尖利骨爪,罩在她的脸上戾声道:“我与她本就不同!”


    爪尖离洛元秋双眼不过半指,她身形未动,唇边却泛起一丝奇异的笑意:“是我哪里说错了吗?”


    也不见她是如何出手的,顷刻之间逆转形势。她双膝顶住少女的腰腹,锁住手腕,将她压在身下。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随手轻轻拍了拍,洛元秋微笑道:“你们当然不一样,就算我再怎么惹她生气,她也从来都不会对我动手,仅此一件,你就已经大不如她了。所以我说,假的,无论如何都变不成真的。”


    少女注视着她的眼睛,骨爪重新化为人手。洛元秋抓住她挣扎的手贴近自己胸口,轻声说:“你不是想要进入我的心?来啊,再试一次,说不定我就能把她彻底忘了,只记住你。”


    “不对。”少女神色一变,化为一束流动的黑水融入地下,片刻后她出现在大殿中央,眼中怒意如火,恨恨道:“你与我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拖延到她出来,你说的根本就不是真心话!”


    洛元秋摸了摸鼻尖,理直气壮答道:“我为什么要和你说真心话,你又不是我师妹。”


    少女冷冷一笑,脚下蔓出血色光芒,尖利刺耳的狞笑声哭喊声如风潮袭来,大殿中原本消失的鬼影再度出现,从四面八方争先爬来。


    洛元秋身处烈烈风中,衣袍上下翻飞,不得不以手掩目,看见那少女抬了抬下巴,眼中怨恨之意几乎要溢出来:“你骗我,你竟然敢骗我!”


    她顶着一张与景澜相似的面容大发雷霆,愤怒到五官都微微扭曲。洛元秋何时见过师妹是这尊容,险些没忍住笑出来,心想这影子真是有趣,只可惜景澜不在身旁,否则定要指着她先笑个够才是。


    洛元秋手中无剑,只能任由鬼影缠绕住手臂,被拉扯着向前走了几步,双足慢慢陷入血水中,直至没膝,她依然面无惧色。那少女踩着鬼影步步走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掌一翻,一道血痕横过掌心,鲜血顺着洁白的手指流下:“我要你留在此地,永远留在我身边!”


    她周身燃起熊熊黑火,绕着殿柱攀爬到顶,放眼望去,殿中已被黑火吞没。风卷着火焰呼啸而过,喧嚣嘈杂,再也听不见先前的雨声。


    血水已没到洛元秋腰腹,她毫无挣扎的迹象,反倒是略微偏头,侧耳听了会,目光向身后投去。


    少女见状停下手上动作,惊疑不定道:“你为什么不动?”


    “听见了吗?”


    洛元秋没来由笑了笑:“雨停了。”     。


    第 167 章 覆水


    殿中黑火渐渐消沉下去,在赤水之上仿佛开了一片淡花,现出消亡之势。少女眼中红光隐动,顺着指尖低落而下的血在狂风中凝成一条深红锁链,直奔洛元秋而去。格格党


    “无论如何,你必须跟我走!”


    被血链缠住双臂动弹不得,洛元秋不过是偏了偏头,目光中有几分奇异:“……这就是她的执念吗?”


    少女转手将血链一拽,拉着她靠近自己:“什么执念?”


    洛元秋平静道:“我说,带我走,想来就是她的执念吧。”


    少女闻言面容微微扭曲,冷笑道:“胡说八道!我与她本就是不同的!她懦弱至极,愚蠢之至,怎可与我相提并论”


    “是先有她再有你,可别弄错了。”洛元秋反倒是笑了起来:“不过自己骂自己,确实是难得一见。”


    少女神色一寸寸冷了下去:“只可惜,她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话间一阵风卷入殿中,不过片刻便停了,水雾弥漫开来,所经之处黑火消散。洛元秋眯了眯眼,只觉得颈后微凉,被这股带着水气的风吹得心情舒畅,她也就放下继续戏弄这影子的念头,一改方才笑微微的神情,一本正经道:“你真想带我走吗?”


    地上赤水沸腾,四周鬼影哀嚎着在半空消失,如被人驱赶着向后退去。少女未料到她如此发问,微怔片刻后又将缠在手中的血链收紧了半圈。她低下头去,紧盯着面前人,嘴唇翕动:“……不错,我要你跟我走。”


    岂料洛元秋干脆利落答道:“好呀。”


    少女睁大眼睛看着她,仿佛难以置信。洛元秋随意一动便挣脱开了手臂上的束缚,低头看了看赤水上自己的倒影,不耐烦道:“喂,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见她轻而易举就挣脱了血链,垂首站在自己面前,少女错愕万分:“你明明将那把剑教给了她,怎么还能解开我布下的幻象……”


    “凭我是个符师,”洛元秋淡淡道:“难道没了那柄剑,我就画不了符了吗?”


    满殿异象在她眼中似乎从未存在,唯余一片波光般的淡影。少女在她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如同着魔一般伸手碰了碰她的眼睛。这一触之下,她的指尖好似真的触碰到了一片水泽,涟漪泛起,周遭景象倏然褪变,水流凭空现出,从四面垂落而下,如同镜子一般,映照出两人的身影。


    少女惊异难当,如梦初醒般道:“你虽弃了那柄剑,但早已看看穿了这些幻象……为何你不肯离开?”


    洛元秋漆黑的眼眸与少女如出一辙,只是更为幽冷:“你之所以能在这梦里现身,是因为我与她梦境相连,你受我心境力量催化,方有了这副人形……既然这是我的梦,你是留是走,都该由我说了算。先前我曾数次感应到你在一旁窥视,之所以放过你,不过是想让她凭借己力越过这关,破了执念,摆脱心境所生出的虚妄幻象。”


    垂落的水帘正如囚笼一般,四面八方皆是她们的影子。洛元秋微笑道:“你看,你与她都是一般的聪明,怎么就不会同一人呢?”


    “我绝不会是她!”


    少女怒到极点,反而迅速平复下来,握紧手中血链,脸上闪过一抹异色,换了一副温柔嗓音道:“可你方才亲口答应了要跟我走的,契约已成,你若是反悔,那就……”


    “我当然不会反悔。”洛元秋轻快道:“在心境之中所应之事,本是顺心而为,要是忽然反悔了,便会生出重重阻碍,于修行不利,我自然不会这么去做。”


    少女当即道:“那就跟我走,在她回来之前。”


    说完见洛元秋毫无所动,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警惕地将血链一甩,缠住洛元秋双手,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洛元秋侧身看了眼那少女身后的水帘,感觉耐心已经所剩无几,低声呵道:“还不快出来,你到底还想等到什么时候?今日若不是因为你在的缘故,这梦怎么会变得如此麻烦!”


    话音落下,就见水帘上除了二人的身影之外,又多出个矮矮的影子。那影子好似落在纸上的墨迹,渐渗出轮廓与五官,最后在洛元秋身边站住,又走了几步,向着少女走去。


    她的模样在这数步之中完全显露,容貌与洛元秋生的极为相似,只是身形小了许多。闭着眼摸索了一会,她准确无误地来到了少女身旁,缓缓睁开了眼睛。


    少女对上那双灰色黯淡的眼眸,下意识后退半步,向自己身旁看去,可她身边分明空无一人。但再看水帘时,那女孩明明已站到了她的身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两只手正抓住了她的手腕。


    女孩双眼灰暗,并无神采可言,却流露出一种冰冷森寒之意。少女不觉有刹那恍惚,待她有所反应之时,却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幽蓝屏障之后,洛元秋正背对她站着。


    隔着这层薄薄屏障,少女以血链相击数,发现自己是彻底被困在其中了,怒道:“你要反悔?!”


    洛元秋转过身,双手抱胸,好整以暇道:“还没看出来?她是我的影子,与我是一样的。让她跟你走,自然算不得违背誓言,更遑论反悔一说了。”


    “这是你的……影子?”少女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她一入水帘,身形顿时就像被水洗去,只留下一道极淡的影子,与水色几乎融为一体。


    看见四面水帘上依然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少女终于明白这是被困在了这道水流之后,彻底成了水帘上的一抹倒影。


    她定定看着洛元秋:“就算你将我困在此处,这梦也不会结束。”


    洛元秋挑了挑眉:“这就与你无关了。”


    少女倏然笑了笑,贴着水帘充满恶意地低语:“且瞧着吧,她一定会死在这场梦里,命中注定她难逃此劫……而这一切,皆是因你而起。”


    洛元秋慢吞吞地捂住双耳:“风太大,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少女气极,怨恨万分地瞪着她,却又无可奈。洛元秋瞧见她这副神情,感觉十分解气,放下手凑近水帘道:“这只是个梦罢了,按理来说我们睡一觉起来,睁开眼你自然就会消失不见。梦中人说梦中话,谁又会当真呢?”


    “你以为这一切当真只是个梦那么简单吗?”少女望着她冷冷道。


    洛元秋岂能不知,不过是等鱼上钩罢了。她神色淡淡道:“不是梦又能是什么,我何时会害她了?”言罢向后退去,仿佛听得不耐,意欲离开。


    少女果真开口,讥讽道:“你早就害过她一次了,那一次受你所累,她失了双眼……”


    洛元秋脚步微滞,下落的水流因她心境所动,忽地凝在半空。想起初见景澜时她蒙着双眼,似有眼疾,但举止却与常人无异,洛元秋便未曾将此事放在心上。但如今仔细想来,几次见到景澜多是在黄昏夜晚,她似乎有意避开光亮。


    水帘之后的少女察觉到这一变化,恶毒地笑了笑:“你怕了,是不是?”


    洛元秋不遮不掩,坦荡答道:“她于我而言极为重要,忧心本是人之常情,怕一怕又怎么了?”思及少女不过是执念所化,连个为她操心的人都没有,便道:“你懂什么?你有为人烦心过吗?有人为你担忧过吗?我猜没有,既然如此,我怕不怕干你何事?”


    少女瞠目结舌,一时不知要从何反驳。洛元秋见她说不出话,颇为无趣地一撇嘴角,懒洋洋道:“你所求既已得偿,我们便互不相欠了。也不必说什么再会,若无必要,我不想再见到你,想来你也是如此。”


    不等那少女再说什么,洛元秋手势一变,水流轰然下落。待水散去,她仍站在大殿上,地砖映着幽幽烛火,那些诡异的幻象都已荡然无存。


    她侧耳倾听,发觉再也听不见落雨声,原先停留在殿角的那片雾气也不知去向。她不疾不徐地走了几步,忽地有风拂来,将殿门吹开一道缝隙,不过多时便有脚步声传来。


    景澜衣发皆湿,袖角还在滴水。她持剑横在身前,推开半掩的殿门,平静地朝洛元秋走来。


    洛元秋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怎么连衣裳都湿透了?”


    “雨太大了,在所难免。”景澜甩了甩手上雨水,说道:“还给你。”


    她一抖衣袖,飞出一只青色的鸟儿,化为一道光芒没入洛元秋手中。


    洛元秋盯着那柄剑看了几眼,诧异道:“你娘就这么把剑给你了?她竟没砍了你?”


    景澜见她衣袍凌乱,单手为她理了理,答道:“毕竟是我娘,没道理一见面就喊打喊杀。”


    洛元秋想起那无头尸首,手放在脖颈上做了个横切的动作,狡黠一笑:“这不是为难人吗?她又没有头,就算想喊打喊杀也不成啊。”


    景澜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一弹,眼中不觉带了几分笑意:“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洛元秋笑着避开,顺手帮她拧了拧衣袍上的水。景澜也忍不住笑了笑,一把撩起头发,以眼神示意洛元秋拿着剑。洛元秋手握着那柄咒剑拔出寸许,问:“你们咒师的剑为何总是黑色的?”


    景澜道:“咒剑常用岳山之石与精铁锻造,所费不赀,尤以深色为佳。色越深,施展出的咒术威力也就越强。不像符师,找根木头削一削都能当剑用。”


    唰地一声收了剑,洛元秋瞥她一眼道:“木头怎么了,天生天养之物才更能亲近大道!”


    “噢?难道不是因为穷的缘故吗?”


    忆起曾见过的一干符师,除了玉映家中产业颇丰之外,其余的都似乎没什么钱,衣着更是寻常,缝缝补补又能穿个三年。洛元秋将剑丢还给她,面不改色道:“这叫两袖清风。”


    景澜道:“不,这叫穷的叮当响。”


    洛元秋辩解:“这是不为俗物所动!”


    景澜嗤道:“蒙谁呢?咒师就算不施法画咒,至少还能当半个巫医给人看看病,做做法事驱驱邪魔,符师又能做什么?想要不为俗物所动,那也要有得的到这俗物的本事才是。”


    “符师难道不能画符了?”洛元秋不服气道:“都说符咒同源,但符在前咒在后,可见符术本就在咒术之上,若以威力相论,符术更是远胜过咒术。只是世人见咒术生效快,才将这二者颠倒了主次,以为咒术强于符术,其实不然。”


    景澜解下湿衣甩了甩,瞥了眼洛元秋,仿佛想起了什么,笑着说道:“若真如师姐你所言,符术本强于咒术,都怪世人有眼无珠,不识好物……”


    洛元秋听得不住点头,未察觉景澜已凑到身旁。两人侧脸挨得极近,洛元秋转头就贴上了一片湿冷,见景澜靠近后似笑非笑道:“你怎会连袍子破了个洞都不晓得呢?莫不是那原本该灌进袖中的清风灌错了地方?还是说,符师都像这样?”


    洛元秋登时满脸通红:“我那袍子虽旧了些,无缘无故的,如何会破了个洞?”


    “我当时也以为看走了眼,还以为是你袖上沾了点雪。”景澜随意道:“后来才发现,原来是棉絮从洞里掉出来了。师姐,你就没觉得有些冷么?”


    洛元秋听出她话里的戏谑之意,磨了磨牙,在心中将那不碰道侣一根手指头的誓言默念了几遍,见景澜仍是在笑,恼怒道:“笑什么?不许笑了!”


    幸而景澜见好就收,牵起洛元秋的手道:“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了些什么?”


    洛元秋面无表情道:“揍人。”


    看着景澜嘴角边的笑意,她颇觉遗憾,可惜方才未将那影子好生揍上一顿,现在想起来说不定还能解解气。


    景澜见殿中幻象已经消失,又恢复如初,就猜到她断然不会闲着,点点头道:“做的不错。不过你怎么不问一问我,在那雾气中到底见到了什么?”


    “你想说便说,若是不愿,不说也罢。”洛元秋倒是不在意,随口说道:“心结解开了?”


    景澜有几分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本该如此,道:“你都知道了?是你那只青鸟的缘故么?”


    洛元秋目光在她眼睛上停留了数息,仿佛是不经意间的一瞥,答道:“我只见到一场大雨,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也没看见。”


    顿了顿又道:“那不是什么鸟,是我的符剑。”


    说着她展开手心,五指之间青光莹莹,随着手势转变化作一柄长剑。剑身青碧透亮,手腕翻转时长剑如影凐灭,从半空落下一只青色的鸟儿。


    洛元秋双手捧着它,道:“其实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飞光。”


    景澜注视着这只鸟儿,伸手让它停在自己手背上,莞尔一笑:“飞光忽我遒,岂止岁云暮……这真是个好名字。”


    她眼底映着一片碧波春水般荡漾的青影,让洛元秋忽觉那些见惯了的迢迢流水隐隐青山,在此时此刻都失尽了颜色。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我终于感受到了历史的轮回一说确有其事。


    自前年惨遭辣子鸡盖脸,去年喝空腹喝牛奶进医院之外,今年又迎来了一年一度的高光时刻吃新鲜黄花菜上吐下泻进医院,从另一种角度感同身受的体验了一番什么叫做“黄花菜都凉了”。


    另,之前我的双手手肘内侧各自长了两个灰色的圆点,品相上佳,且十分对称,展开手臂时更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对称感,时常让我在入睡前怀疑自己是什么天选之人,猛开脑洞并沾沾自喜,发出蛇精病一样的嘿嘿笑声。


    今天医生告诉我,那是真菌感染,附赠药膏一只,早晚涂抹。


    哦。     。


    第 168 章 覆水


    景澜感慨道:“好一柄神兵利器,只是不知是何人所铸。如今再难有人能将符融于剑中,相辅相成。此物能流传至今,想来历经波折,已是十分不易。”


    她目光微动,若有所思道:“这柄剑,是你师伯留给你的吗?”


    洛元秋随意应了一声,紧盯着她的眼睛,心中仍惦记着先前少女所言,暗自琢磨是真是假。景澜察觉到她的沉默,见她看着自己的脸,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痕,道:“很难看?”


    “不难看。”洛元秋迟疑片刻,伸手碰了碰她的眼角:“你的眼睛”


    景澜任由她在自己眼睛上摸来摸去,半晌才问:“我的眼睛怎么了?”


    洛元秋放下手臂,注视着她明亮的双眼,话到嘴边无端心中一颤,欲言又止。她一向是事不关心则不说不问,但一旦在意起来,就必须打破沙锅问到底,非求个答案不可。


    心意已决,她当即再无犹豫:“方才在幻象之中,你执念所化的心魔告诉我,你曾受我连累,失了双眼。”


    景澜有些意外,转念一想,说:“我的心魔?你先前说的揍人,该不会指的就是她吧?她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洛元秋见她并未否认,心沉了沉,收拢掌心,召回那只青鸟,说道:“她所言是真的?这么说来,应当是在黎川时发生的事……我在长安初见你时你便一直蒙着双眼,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经看不见了?”


    她微微蹙眉,抬起手在景澜眼前晃了晃,又觉得不太妥当,便搭着她的肩凑过去仔细端详。景澜被她推着倒退几步,笑道:“你还未回答我,我的心魔说了别的没有?”


    洛元秋懒得理她,索性将景澜扑倒在地,一手按住她的手臂,一手去摸她的眼睛,嘴上敷衍道:“说得太多,记不得了。”


    景澜压了压弯起的嘴角,故作诧异道:“她不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了吧?不与我齐心,这还是我的心魔吗?莫不是你使了什么手段,迫使她不得不把此事告诉你?”


    她眼神清亮,不像是看不见的样子,洛元秋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只是疑虑尚在,随口答道:“是她自己说的,我没逼过她。我本想揍她一顿,可惜你回来的太快,只好放她离开了。”


    景澜这次当真惊讶了,道:“你居然会放她走?”


    洛元秋听她半字不提眼睛的事,尽在扯些无关紧要的,很想凶一凶她,让她知道什么叫事有轻重急缓。


    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洛元秋道:“满足了她的愿望,让她去了个好地方。”


    说着她目光微沉,将身子大半压在景澜身上,低头看着她。两人头抵着头,她的身影已经完全盖住了景澜,景澜对上她幽深的眼睛,颇觉不自在,笑意淡了几分,道:“怎么了?”


    洛元秋认真道:“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景澜反倒是笑了笑:“你真想知道?”


    洛元秋压下烦躁,默默告诫自己要有耐心。冷静了一会之后,她自觉能心平气和谈起此事,便从景澜身上下去,一把将她拉了起来,催促道:“我当然想知道,你快些说。”


    两人一同坐在地上,景澜解下剑放在二人之间,见洛元秋正襟危坐,神色肃穆,如临大敌一般,忍俊不禁道:“该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师姐,你倒是用不着这般……害怕。”


    洛元秋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捏了捏指骨道:“你还笑?还不快说!”


    景澜被她虎视眈眈地盯着,心知自己若是交代不清,恐怕下一刻她就要扑上来了,稍一沉吟,说道:“你还记得靖海侯吗?”


    洛元秋一脸茫然:“好像记得,那是一个官职?”


    景澜深觉问了句多余的话,与洛元秋说事,还是直白些的好,否则为难的只有自己,她道:“是人都怕死,就算是皇帝也不外如是。虽身居皇宫,有精兵强将护卫、重重法阵环绕,但也一样怕被人以法术神不知鬼不觉地夺去性命。是以他要找一个替身,为他分担这一切。”


    “而这个替身,便是被称作玄质的靖海侯。自立朝之初就已定下,靖海侯历代皆由皇帝择选宗室女完婚,却不入宗谱。一旦接任靖海侯之位,成为皇帝的玄质后,便再不可离京。”


    洛元秋眉头深锁,替身这种东西她早有所耳闻,总免不了与邪门歪道牵扯上干系,故而听到此处觉得很不舒服。她强自按耐住心中躁意,膝上急叩的手指无意泄露心绪:“然后呢?”


    景澜俯身展开剑,淡淡道:“历代皇帝都只有一个玄质,到了我外祖父,也就是先帝在位时,他一心向道,仰慕古时修士移山倒海、通天晓地之能,也想效仿修习法术。但他不过是一介凡人,入道修行于他而言难于上青天,只能是一个妄想。他不甘心就此老去,便又命人去寻访长生之术,期冀延寿续命,于是我父亲与我……都成了他的玄质。”


    “一人为一人挡灾消祸,分担病痛,应当是咒术无疑。”洛元秋思忖道:“如果我不曾记错,咒术这种东西,从来是越分效力越弱,两个替身反倒不如一个来的强。他既然已有了你父亲做玄质,为何还要再加上一个你?”


    景澜抬头看了看她,眼中似有几分嘲讽,轻声道:“因为他所求的,根本不是什么延年益寿,而是长生不死。他要的替身,不单单是能为他分担病痛,更要身负灵力,与他血脉相近,能承受得住施咒时所带来的种种变化。这人选本应是我母亲,但她的年纪已过了种咒的最好时机,做不成玄质。为此先帝谋划多年,先将她下嫁靖海侯,等生下孩子之后,便命人施咒,将这孩子也变成玄质,后来他怕此事为人所发觉,不惜杀了自己的儿子……”


    洛元秋喃喃道:“你头一回上山是为了解咒而来,所以师伯命师父传授你咒术,却不肯将你收做弟子,皆是因你身份的缘故。”


    她回忆梦中所见,过往许多难以理解的事在此时都被串联到了一起,答案已昭然若揭:“可你后来入山见到我时,却只字不提往事,除了有师父告诫在前,也是你有意不想让我知道,对不对?”


    “那时我说不定哪日就会死,少一份羁绊,于人于己都是件好事。”景澜漫不经心说道。


    洛元秋几乎要被她这番歪理气得发笑,刚要开口,景澜却看出她要发难的兆头,快她一步道:“你寿数不过十六的事,不是也有没告诉过我?”


    洛元秋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这分明是两件事,如何能混为一谈!”


    “你瞒我,我瞒你,都是不愿彼此伤心难过。”景澜微微摇头,煞有其事道:“这事两两相抵,也就一笔勾销了,你可不能再翻旧账了。”


    她笑着靠近洛元秋,洛元秋木着脸,满脑子都是那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景澜额上,示意她离自己远一些。


    景澜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是担忧我。”


    洛元秋眉梢微动,道:“那你还和我讨价还价?”


    景澜道:“我是怕提及往事,惹得你伤心难过。”


    洛元秋呵呵道:“你放心,我就算再怎么伤心难过,也不会说掉眼泪就掉眼泪的。”


    景澜顿时笑不出来了,叹道:“这件事你还要记着多久,就那么几次而已。”


    洛元秋偏过头去,眼中似有笑意,道:“想记多久就记多久。”


    景澜深吸一口气,故作天真地扑向她,道:“师姐”


    洛元秋心想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怪不得我。她一把捏住景澜的脸,像团面似的在手中随意搓揉,心中十分解恨,嘴上却道:“先别叫师姐,还有什么事没说完,现下都一并说了罢。”


    景澜含糊道:“还要说什么?说先帝?他的下场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你不是在皇宫中见到了吗?”


    洛元秋眼前掠过那件脏污的龙袍,想了想放开手说:“其实,我早就见过他。”


    景澜道:“你说的是先帝?”


    洛元秋道:“我记得那一年天衢来寻我师父喝酒,师父问他当年为何要弃官不做,他说他曾预见皇帝在宴会上屠戮宫人臣属,怕被牵连,索性挂冠而去了。”


    景澜微微惊讶:“天衢吗,是那位相师?”


    洛元秋点点头,当日所见到的一切仿佛仍在眼前,那人端坐在高处,金袍染血,脚边是相枕而卧的尸首,他灰白衰败的双眼如同预示着什么,成为洛元秋脑海深处挥之不去的记忆,令她许多年之后依旧记忆犹新。


    她想了片刻之后说道:“天衢醉后以酒做画,向师父展示了他所预见的事。我躲在一旁,恰好也看见了。后来他无意中看到了我,突然告诉师父,我注定活不过十六岁。”


    忽觉手腕被人紧紧握住,洛元秋拍了拍身边人的手,略有些出神,说道:“于我而言,活到十六和活到六十,差别倒也不大。只是……”


    景澜握紧她的手,嘴角抿了抿道:“你再说下去,我就……”


    她想不出什么威胁之词,洛元秋却脱口道:“你就要哭给我看?”


    见景澜目光好似利剑般射来,她轻咳几声连忙道:“我不过是想说,只是遇见你之后,便觉得时间似乎不大够用了,还是活的越久越好。好了,你可千万别再掉眼泪了,这真叫人害怕。”


    景澜:“……”


    洛元秋拉了拉她的衣角,忍着笑继续说道:“你还未把话说完。”


    景澜神色微妙,颇为警惕地环顾四周。洛元秋不明所以,跟着她转了一圈之后,顿时恍然大悟,哭笑不得道:“这是在梦里,只有我们两人在,你还怕会被人偷听了去吗!”


    景澜这才反应过来,松了口气道:“险些忘了这是梦……不过后来的事与你干系极深,你当真想听吗?”


    洛元秋怀疑地打量着她,道:“你不会再有什么事瞒着我了吧?”


    景澜道:“要不然我发个誓?”


    “打住。”洛元秋说,“那倒不用,我怕你因此又生出什么心魔来。有一个就已经够了,再来几个我可受不住。”


    景澜眉眼低垂,俯身轻轻抚摸过剑身,道:“你曾在我梦境中见到过几段过往,那些事我便不再多说了。在我年幼之时,便有人在我身上种下了一道法术,使我成了皇帝的玄质。我母亲为了解开这道强加于我身上的法术,无奈之下四处求访隐士高人,可惜无人能解,最后她来到了寒山。将我托付给玄清子道长,恳求他与师兄为我解开法术。”


    “数月之后,他们虽然找到了解除法术的办法,但不得不收手。只因强行解开法术,中术之人势必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或许法术解开了,人却变得痴痴傻傻……这还是好些的结果,最坏的,性命怕是也难保。我不愿痴傻的活着,也怕死怕的要紧,宁愿就这么拖一日是一日……你是不是要笑我胆小了?但我那时,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


    洛元秋静静听完,反握住景澜的手,两人手指相缠,低声说道:“不,你从来都不是胆小之徒。避事不理并非怕事怯弱,只是未曾遇见能让你为之奋不顾身的事与人。否则你怎么会答应陪我下山,前往黎川祭拜父母呢?”


    殿中烛光轻轻晃动,在地砖上漫漫铺开,仿若一潭幽静的水泽。洛元秋仿佛又回到了离山前那一日,漫天雨幕中只有她们站在山门前,衣袖被雨水浸的半湿,但彼此牵紧的手却是温暖一片。


    景澜似乎知道她内心所想,道:“除我之外,其余四位同门皆出自京中玄门世家。当年不仅朝中臣子结党营私,相争相斗,玄门之中亦无可幸免,争名夺利之人如过江之鲫。先帝为打压太子势力,制衡朝堂,假称天师府余孽仍在京都作乱,下诏命玄门中人不得离城。禁令下后,这玄门七族中人相继暴亡,死去的人,右臂都会生出一道黑色细纹,时日一长便会慢慢扩及手臂,到最后皮肉溃烂,血流难止,到死都在被疼痛所折磨。”


    “传闻这毒咒是天师府余孽所下,意在报复玄门世家。”景澜说着避开洛元秋的视线低下了头,她秀致的眉骨隐没在昏光中,因而显得眼眸格外幽深,“但此事与天师府并无干系,实是先帝命人所为,暗中在其族人身上种下一道血咒,以防天师府覆灭之后,玄门世家势力渐起,事后只要将一切罪责都推给天师府,任由修士们猜忌互疑、内斗消耗,便可坐享渔翁之利。”


    景澜语声轻缓:“因那时顾天师统领玄门众道,位份超然,天师府更是凌驾于司天台与太史局之上。或许正是树大招风,才不得不有此一劫。”


    想到更深一层,她忽地沉默不语。假使天师府仍在,洛元秋也不必流落到寒山,隐于世外。纵使年幼失怙失恃,至少还有祖父其他亲人相伴,远胜于在空山独守。


    景澜无由来想起她提起父母时说的那句“我已经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想一想”,一时心中沉闷,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洛元秋倒是没想那么多,只道:“听师父与师伯曾说过,当年天师府的罪名是逆谋叛乱。倘若未有此事发生,可能我如今就该姓顾,而不是姓洛了。”


    她神色悠然,无所谓一笑:“不管姓什么,你们总要叫我一声师姐,这总是没错的。然后呢,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景澜无言以对,无奈扶额道:“那咒虽然不是顾家人下的,但解咒的关键,仍然还是你的血。”


    洛元秋轻轻啊了一声,注视着她的面孔道:“这我知道,在你们上山之前,师父便与我商量过了,每月需放点血来为师弟师妹们解咒。他还说,就这么一点血,到时候多吃些枣子,再吃几个煮鸡蛋就能补回来。”


    景澜失笑道:“这就是你时常去和猴子抢摘树上枣子的缘故?”


    洛元秋不解道:“不然呢?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景澜摸了摸脸,正色道:“我笑了吗?定是你看错了,我是觉得师父说的没错,确实该多吃枣子。”


    师妹师弟上山是为了解咒而来,这也是寒山偿还昔日前下的人情。每每想到这件事,洛元秋都生出些许怅然,也许他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真心可言。她隐约明白,这热闹的山中迟早会回复沉寂,他们总有一天都会离开。


    但千幸万幸,还有愿意留下来,留在她身边的人。洛元秋用力握住了景澜的手,感到一阵安心。


    景澜道:“王宣与沈誉知晓此事,想带你到京中去为族人解除咒术,却怕你不肯离山。我担心他们带你回城之后,知道你是顾家后人,便假意要帮他们,随便找个由头先将诓你下山,再到镇上交给他们的人去往都城。”


    “但你骗了他们,带我去了黎川。”洛元秋终于明白这几人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样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了然道:“他们定然恨死你了。”


    景澜神色中浮现一丝冰冷,嗤道:“他们也不曾告诉我,是他们无意中听见师父与人交谈,知道你寿数所剩无几,才起意要把带你下山去为族人解咒。”


    洛元秋眉梢动了动,觉得有些荒唐:“可我的血至多与朱砂调和用来画符写咒,哪里有那么神奇,能完全破除咒术?是师父夸大言词,有意这么说,好让你们对我这个师姐多几分敬畏。”


    她摇头道:“他们身上那道咒术以土为介,人只要站在那片土地上,必然会中咒。此咒威力虽大,但咒力也只限于所圈之地,想解倒也容易,搬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时日一长,又无外力干扰,自然就会消散。我与师弟们提过,不知道他们回去后有没有与亲长说过此事。我又去问师父,为何他们的族人不肯离开那里,他说他们一是不能,二是不想。”


    说到这,她托着下巴疑惑道:“我不明白,有办法走为何不走,偏要留下来?”


    景澜目光微闪,嘲道:“对于一种人来说,失了地位与权势活着,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就算沈誉与王宣有心,他们的族人照样也不会离开。”


    洛元秋则想起某次曾听见沈誉与王宣争执,为的就是此事。沈誉说带她下山,就算解不成咒,至少还能顺带请人看看病,若是要等师父寻医回来,那得等到什么时候?他说这番话之时,洛元秋反倒觉得,他确实是诚心诚意的。


    只是如今再去分孰对孰错,都已经太迟了,他们早就选好各自要走的路。自寒山一别,便再难续同门之谊。时至今日,物是人非后相逢再见,却是提防多过惊喜。


    她一时间心潮起伏,仿佛是做了场梦。前半生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好在入山修行后有师长关怀,无拘无束,过的倒也自在。偏又身中奇毒,命不久矣,本以为要数着日子等死,没想到同门上山之后,又热热闹闹地过了几年。


    都说往事如梦,那些从前人口中得知的恩怨情仇好像过眼云烟,随着年岁过去,便如纸上的墨迹般渐渐淡去,未在她的心上留下丝毫痕迹。


    唯有一人一事,却令她魂牵梦绕已久。


    “我时常梦见你,”洛元秋径自说道:“虽然忘了你的样貌,你的名字,也忘了许多东西,怎么也想不起,我却知道那人就是你……在梦里,我若是在树上睡觉,低头便能看见你在树下翻书;如果在屋中画符,见不到你的身影,也能猜到你定然在不远处。”


    “后来我记起了你是谁,又会想,要是我没有执意要去黎川该有多好?”


    景澜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握住洛元秋的手松了几分,艰难道:“在黎川时我发觉你父母坟前似有人来祭拜过,不知那人是敌是友,我对你说是去打听此地山神娶亲一事,其实是自作主张去坟茔附近探查。未曾料到那人早在暗中等候,竟将我带到山间……最后是你的那块玉玦救了我。”


    洛元秋微怔:“那块刻了字的玉玦?”


    宫殿猛然一震,一束红光犹如昏暗水潭中的游鱼,曳曳摇摇从门外闯入殿内,向着大殿深处飘去。殿中烛火骤然亮起,红光如瀑,泼洒而下,四面墙壁宛如浸在鲜血当中,满殿都沐浴在极艳的红光里。


    不知从何处传来欢快的曲子,那若有若无的鼓点声仿佛敲打在人心上,门外隐约有笑语声飘来,像有什么人正朝此处走来。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默契地选了一根殿柱躲藏。


    未过多时四扇殿门被人推开,一群宫人在前引路,身后跟着些华衣锦服的年轻女人,女人之后又跟着许多朝臣打扮的男人们,另有数名身材矮小的伶人手捧玉瓶金碗,一行人说说笑笑走进门里。


    洛元秋一见便知是怎么回事了,碰了碰景澜的手努努嘴道:“又戴着纸面,是你认识的人?”


    那群人虽穿着不同,但脸上都戴着一张纸做的面具,面具上勾勒出五官,神态各异,远远看着,像极了一群纸做的傀儡人。


    眼看那群人从她们躲藏的殿柱前走过,两人都屏住呼吸,身体紧贴殿柱。待他们走后,洛元秋才侧身去看,却见末尾一人走的极慢,待前面那队人走后,倏然转过身来,向着她们二人藏身之处招了招手。


    她那张纸面上嘴巴大得夸张至极,眼睛又小又窄,只剩下一条缝隙,看着不像是人,倒像是妖怪之流。洛元秋兴味十足地探出身去,也学着那人将手一挥。那人如得到回应,竟然还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景澜疑惑道:“你认识她?”


    洛元秋坦然答道:“从未见过。”


    景澜双手抱剑在怀,看着她说:“你之前还曾告诉我,这梦中凶险非常,务必要小心谨慎。”


    洛元秋道:“我看那人的纸面,确实丑到了凶险的地步……看我做什么?只是挥挥手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倒是你,我梦里可没有什么戴着纸面具的人,你还没想起来吗?”


    景澜打量了一番四周,说道:“这是清凉殿不会错,入夏后常有妃嫔在此处避暑纳凉,宴请大臣也会在此处布置。”


    她神色忽变:“难道是那次宫宴?”


    洛元秋道:“什么宫宴?”


    景澜脸色极其难看,不由分说地拉着洛元秋向大殿尽头快步走去。殿中红光几如融化的烛油一般,将一切熏得仿佛快要消融在光中,连扑面而来的风都是滚烫炽热的。


    “我记得先帝在时的一场宫宴,就曾布置在这里。”


    绕过主座,两人来到一扇木门前。那门上朱漆剥落,门环已生出了斑斑铜花,透出一股陈腐气息,与富丽堂皇的大殿形成了极大反差。洛元秋站在门前拨动铜环,试着推了推,门纹丝不动。


    景澜压低声音道:“传闻深夜之后这座宫殿无故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了不少人,从此以后便被封了起来。”


    洛元秋方才亲眼见到那些人完好无损地进殿,也不像是被火烧过的样子,念头一转,对上景澜的双眼,问:“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层层热浪涌来,殿柱上朱漆融开,血水一般滴落而下,梁上所绘的金彩纹饰都融于赤红光焰之中。两人掌心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合在一起。


    景澜嘴唇动了动,在洛元秋耳边说道:“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到处都是血迹,宫殿里……或许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


    她的手轻轻覆盖在洛元秋手背上,握着她的手将门环重重一叩。不同于洛元秋久推不开,门在景澜的推动下,轻而易举就开了一道缝隙。


    里头欢声笑语传来,洛元秋听了听动静,安慰景澜道:“别怕,他们还活着呢。”


    景澜迟疑地伸手去推门,从缝隙中斜射出一抹光亮,随着门被推开,里头的景象映入两人眼中。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这就是你说的宫宴?”


    只见殿中被布置得像个山洞,四面垂落下翡翠色的藤蔓,中间是个极大的池子,里头栽种了许多莲花,另架窄小的木板供人行走。有宫人用水车将水从低处送至高处,令水如瀑布般落下,再顺着水渠流回水车旁,如此循环往复。


    景澜低声道:“他想成仙想的太久了,总是要将宫殿弄成神仙洞府的模样。”


    这时她们身后的门重重合上,闭合时的声响让殿中骤然一静,那些原本围绕在主座之下寻欢作乐的人齐齐看来,转头时的动作都一模一样。片刻后他们又恢复原状,继续嬉笑喧哗,饮酒作乐,乐师们也续上方才中断的曲子。


    景澜神情一凛,下意识将手搭在剑上。洛元秋却将上下扫了一遍,蓦然按住她道:“看那,他就在那里!”


    景澜顺着她目光所落之处看去,在宫殿高处,一道人影从藤蔓间徐徐走过。只见他来到看管水车的宫人身旁,那人眨眼间便消失不见,片刻后下落的水流却已被染成了鲜红色。


    那人的身影在藤蔓后若隐若现,似乎躲在密密麻麻的叶片后窥视着她们,两人同时听到一声阴冷的笑声,不约而同看向彼此。


    洛元秋轻声道:“你说过,你曾是他的替身,他把自己变成傀的时候,你也在他身旁吗?”


    景澜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不,我侥幸逃过一劫。直至他死,我都不曾再见过他。”


    洛元秋低头看了看她手中的剑,略带几分探究的意味:“原来她把这剑交给你,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吗?”她抬手做了一个手势,目光平静道:“心有畏惧,未曾真正斩断,这个影子就会永远留在你心中。”


    景澜怔愣片刻,缓缓攥紧了手中剑。


    洛元秋猜不到她在想些什么,想问问自己那枚玉玦是如何救了她一命的,又觉得眼下情景不大适合。正当她踌躇之际,景澜却开口说道:“这只是一场梦吗?”


    洛元秋本想说有影子在的地方大约已经算不得梦了,想了想说:“如果你把它当作是一场梦,那它一定不会成真。”


    景澜侧头看向那深绿的藤蔓,缓缓道:“像这样的梦,你做过几回?”又以剑尖遥遥一指,“每个梦里,都要这么一步步走来,踏过往事前尘,勘破诸般幻象,亲手斩断自己的妄想执念么?”


    洛元秋想了一会,随意道:“梦里的事都差不多,我记得不太清……不过去阴山那条路,好像已经走过千百回了。”


    景澜闻言静了片刻,转身抱住她,手臂慢慢收紧,脸埋在她发间,闷声道:“你都是一个人吗?”


    洛元秋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十分茫然,道:“难道还会有别的人一起?”她反应也快,旋即在景澜看不见的地方偷偷一笑,拍了拍她的后背,煞有其事地安慰道:“别怕,这些只不过是梦罢了。”


    景澜闷闷一笑,鼻尖从她温热脖颈蹭过,低声道:“师姐,你说谎的本事向来不怎么高明。”


    洛元秋面上红了红,强辩道:“那你想要听什么?”


    景澜抵着她的额头笑着说:“不如你来教我,要怎么去做?”


    “我教不了你什么,”洛元秋挣开她的怀抱,手在她剑上虚作一按,认真说道:“这件事,唯有你自己才能得做到。”


    景澜摇头一笑:“你就这么相信我?”


    洛元秋语气笃定道:“当然,我……”


    尖叫声打断了她的话,两人向殿中看去,只见几名宫人把一个女人按在长桌上,不顾那女人苦苦哀求,用绳索将她四肢固定在桌上,如同上供祭品一般,抬着桌子来到主座前。


    四周人照旧嬉戏,仿佛对此情景习以为常,任那女人被绑在桌上。洛元秋盯着那张纸面道:“咦,是她,方才向我们招手的那个人,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但听一声铜钟声响,乐声暂歇,满殿肃静,一人高声道:“仙君至!”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出现在主座边,他头戴玉冠,身披道袍,两手负于后背,倨傲地向着众人挥了挥手,随即低下头,看着被绑在桌上的女人。


    景澜动了动,低声道:“他要开始杀人了。”


    老者伸出双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按住在那女人的胸口上,混浊的眼珠转为灰白,脸色黯淡,犹如一具尸体。他五指旋握,正要向着女人的心口刺去,落下时倏然抬起了头


    交织的紫光无比耀目,雷霆裹挟着巨力悍然下落,瞬间就击碎了王座,笼罩了大半个宫殿。雷霆中景澜持剑一跃而下,毫不犹豫地向着老者劈去!


    老者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竟是以双手接下了这一剑,他突然闭上眼睛,苍老的面容幻化出一张女人面孔,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眼中红光一闪,极尽蛊惑道:“你以为你能杀的了我吗?”


    景澜手中的剑稳稳向前逼近了几寸,压得老者不得不仰头退后,那张女人的脸化为一抹虚影,尖啸着消散。与此同时,老者睁开眼睛,灰色的双眼与景澜对视。


    “原来是你……”


    “这一切,总要有个了结。”景澜蓦然喝道:“你本就该死了!”


    紫光铺天盖地袭来,老者突然收回了抵挡的手,向后一退,刹那间消失在了光芒之中。景澜适时收回黑剑,站在台上向下看去,洛元秋从一旁蹿出来扑到桌前,由衷赞叹道:“师妹你好厉害,你刚刚那咒术一放,我眼睛都要花了!”


    景澜:“……闭嘴。”


    洛元秋一边帮被那被绑在桌上的女人解开绳子,一边说道:“你们咒师就喜欢这些闪闪亮亮的法术,明咒亦是如此,就不能向符术学一学,将动静收的再小一些嗯?”


    她察觉到了什么不对,疑惑地抬头一看,大殿中的人都如木头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盯着他们。


    那老者身影在高处出现,尖细的女人嗓音与老人喑哑低沉的声音相叠在一起,充满愤怒怨恨的咆哮声化为无形的音浪冲向四面八方,于殿内回荡:“你们都该死!”


    洛元秋情不自禁捂住耳朵,一道青光立于眼前。


    却听那老者桀桀一笑,化为一团血雾从高处飞下,霎时暴涨的水流泻入殿中,未等二人有所反应,转眼间便将大殿淹没。水流冲击时将她们卷入其中,景澜屏住呼吸,抓紧剑去找洛元秋,眼前掠过无数气泡挡住了她的去路,那些气泡倒映出过去和现在,所有发生过的事都在其中,漫长光阴随着上浮的气泡尽数呈现在她的面前。


    有人在她耳旁低语:“你救不了她,也救不了自己……何必还要苦苦挣扎?”


    景澜心中一沉,举剑向着水泡刺去,那声音犹在耳边喋喋不休。她一击之下,未料剑从手滑落向深处坠去,当即纵身追去,在她再度抓到剑时,眼前骤然一亮!


    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她视线中,血沿着指缝从掌心纹路滑落,洛元秋的声音传来:“你不如改行,和我学符算了。”


    景澜想也未想便脱口而出:“不行,符师太穷了。”


    洛元秋噗嗤一笑,指尖轻动,弹开夹着的一片碎纸。她右手袖子仅余半截,身上衣袍似遭利器所割,满是大大小小的破口。景澜发觉自己依然站在原地,剑仍在手中,这才醒悟过来,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幻觉!


    再看殿中,但见死者枕藉,池中水也已被鲜血染得赤红,正是景澜记忆中所见的那一幕。她目光微滞,有那么一瞬,仿佛在尽头的殿门前,看到过去的自己推门而入。


    脸上蓦然一暖,景澜侧头看去,洛元秋以手背碰了碰她的脸,说道:“别看了,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景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也能……看到?”


    洛元秋点了点头,随意用衣角擦了擦手上的血,踢开脚边的碎纸片。景澜这才发现她们所在之处竟堆了一层白雪般的碎纸,洛元秋见她似有疑惑,便道:“你方才被他引入幻象时,这里的人都被他杀了……不,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这些人早在我们进来前就已经死了,不过是被人用法术将残躯重新拼起,像傀儡那样,驱使着行动罢了。地上那些纸片,都是他们带在脸上的面具所化。”


    景澜捉住她受伤的那只手,眉头微微皱起,洛元秋却避开她道:“别碰到我的血。”


    景澜置若罔闻,把她手翻过来看了看,见指侧一道狭长的伤痕,便从衣上撕下一条布裹缠住,道:“你都说了这是在梦里,碰到了也不碍事。是那些碎纸伤的你吗?”


    洛元秋颇为新奇地打量着包好的手,她一向不怎么在意受伤流血,横竖伤口过几日便会愈合,更何况是这么一道小伤。可是这伤了的手被人珍之又重地捧在掌心间,那人低眉敛目,又分明是一副愧疚自责的模样,不由说道:“这伤很快就好,用不着”


    景澜眼睫轻颤,却在她手背落下一吻,叹道:“别再伤着了。”


    洛元秋心跳的飞快,景澜放开她的手起身,重新握住剑,戏谑道:“你身无长物,这双用来画符的手更不能受伤了。”


    洛元秋眼皮跳了跳,拍开她的手冷漠道:“我们符师这双手除了画符,能用的地方也不少。”


    景澜瞥她一眼,含笑道:“比如说?”


    洛元秋随即旋身后退,拉着景澜手腕将她向旁边一带,同时剑光瞬出横拦于身前,只听叮当数下清脆响声,几片碎纸飘然落下。


    “比如说……”


    她抬起头向大殿高处望去,藤蔓如帘般缓缓朝两旁分开,显出一个女子的身影。她素衣乌发,背对二人站在藤蔓前,轻轻招了招手,满地碎纸无风自动,盘旋而起,纷纷向她手中飞去,拼成一朵纸叠的白花。


    女子微微转过身,鲜红的唇角淡淡一勾,露出脸上戴着的半张纸面。那纸面上画了一双细长窄小的眼睛,便是曾向洛元秋招手的那名女子。


    她之前被绑在桌上,洛元秋还去为她解绳索,景澜见状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你猜她是哪一种?”


    “不必猜了,”洛元秋道:“她是恩将仇报的那一种。”


    女子微笑起来,将手中那朵花抛向殿中。那花还未落地,便在半空化为碎屑,扬洒飞向地面。无数碎纸落在死去的人身上,那些残破的尸身与断肢向池水中聚去,不过片刻,池水旋转上升,血水飞溅开来,一条赤色的大蛇横空出世,深红鳞片之下,隐约可以看见那些死人的尸体被紧紧裹在蛇腹之内。


    赤蛇盘着殿柱,向藤蔓后飞快爬去,洛元秋当机立断道:“我去追她!”


    景澜想也不想就拉住她:“不行。”


    洛元秋知道她在担心自己,摇了摇头,两指并拢在她眉心一点,道:“你须得将那老头找出来,他就躲藏在这殿里。当心他的幻术,你心中多一分畏惧,他便会强大一分。”


    景澜凝视她片刻,最后放开了手,道:“我记下了。”


    洛元秋微一点头,转身就要离开,景澜却轻轻扳过她的脸,在她唇上短促一吻,面庞染上些微粉意,低声道:“……元秋,你也要当心。”


    洛元秋:“……”


    她说完从侧面走下台阶,留一个匆忙的背影。洛元秋一人站在台上,半晌摸了摸自己的嘴,喃喃道:“这时候怎么又不叫师姐了?”


    回想起景澜方才离开时微红的脸颊,洛元秋一时觉得十分有趣。她寻到歪斜的水车,踏着木梁上攀之际,忍不住向着景澜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在这时藤蔓后传来沙沙声,那蛇尾迅疾如电,重重在水车上一拍,瞬间便将木梁砸成两半!


    蛇尾光芒一闪,鳞片化作利刃,飞旋如花,转头向着洛元秋袭来。洛元秋早有准备,抓住藤条稳住身形,在蛇尾袭来之时趁势将青光一展,刺入赤蛇尾部。赤蛇吃痛发出一声嘶吼,收紧鳞片,蛇尾用力一甩,洛元秋便借力落在藤蔓后的木架上,与此同时将手中剑势一收,蛇血溅在碧叶上,仿佛挂了一帘淡花。


    落地之后她却不急着离开,反而躲在藤蔓之后屏息以待,不一会便听见蛇躯爬过木架时发出的轻微声响。洛元秋眸光微亮,毫不迟疑地出剑刺向藤蔓。发现一击未中,她旋即从木架上向下一跃,单手攀挂在木架边缘,果然她方才所在之处的藤蔓被反扑而来的赤蛇卷做一团,赤蛇寻人不得,暴躁地将藤蔓扯了个干净。


    纷落如雨的叶片中,洛元秋鼻尖一动,抖开落在脸上的一片叶子,紧攀于木架边缘的手臂感受到阵阵颤动。赤蛇将沉重的蛇身缠绕在木架上,受伤的尾巴微微蜷缩,从洛元秋眼前慢慢爬向另一边。它丝毫没有发觉到威胁的存在,移动时不经意间将腹部暴露在了敌人面前。


    洛元秋伺机而动,所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手臂一晃,身躯犹如待发之箭,持剑向赤蛇扑去,她本以为这次总能刺中赤蛇,耳边却传来哗啦啦的声音,侧身一避,却见无数碎纸片如同飞蛾般自藤蔓后向她飞来。


    洛元秋只手握剑,左支右绌,稍不留神脸颊边被碎纸割破了,顿时怒道:“怎么又来?!”


    这动静顿时惊动了赤蛇,它迅速缠住藤蔓,循声而来。洛元秋身体一荡,飞快爬上木架,还未看清赤蛇位置,便见一道白影闪过。她抬头望去,那带着半张纸面的素衣女子坐在木架上,指尖夹着一朵纸花,笑盈盈地注视着她。


    “……是你。”


    藤叶缝隙间射入的光点犹如一席密网,将对视的两人笼在其中。洛元秋在摇摇欲坠的木架上稳住脚,发觉脚下木板欲断未断,稍加施力便会令木架从中断开,她却心念电转,隐生一计。见身上的袍子已被割成了碎布,虚飘飘地挂在身上,她索性脱去外袍,只着一身雪白单衣。


    轻取下一片附着在藤叶上的碎纸,她认真看了看,道:“纸还是用来画符比较好,你以为呢?”


    她指尖疾动,碎纸随即飞弹而出,向着素衣女子奔去。赤蛇已无声而至,在她身后缓缓张开獠牙密布的蛇口。洛元秋仿若未觉,目光追随着那片飞出的碎纸而去,她小指微微勾动,两指凭空一点,仿佛画下了极重的一笔,飞旋至素衣女子面前的碎纸化作流萤四散飞溢。女子急速后退,猛然甩袖,长袖如蛇般卷起流萤,使其不得近身,但业已太迟,其中一点微光向着她的纸面轻轻一撞,她手中纸花顿时燃起火光,急坠进水渠中。


    女子发出一声惊呼,不顾一切地扑向水渠,想把那朵被水流淹没的纸花找回来。


    这一切都不过发生在数息之间,素衣女子手中花燃着之时,等待在洛元秋身后的赤蛇躬身暴起,张开血口直冲而下。察觉到背后腥风扑来,洛元秋在木板上用力一踏,崩折断裂声随之传来,木架轰然倒下,千钧一发之际,她拽住了一根藤蔓顺势滑落,身后赤蛇扑了个空,蛇躯随着断开的木架一齐向地面倒去;一旁残破的水车也失了依附,与木架一同坠向地面,恰好压住了赤蛇的尾部,令它暂时不得脱身。


    赤蛇愤怒地摆动身躯,试图震开压在身上的水车。洛元秋紧握藤蔓的手一荡一松,自高处跃下,手中青芒如流光划过,正中赤蛇右眼。赤蛇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蛇身紧缩成一团,来回扭动,想把洛元秋甩开。洛元秋翻身跨坐在它头上,一手握剑,一手在它头上飞快画了一道符,低声喝道:“出灵!”


    赤蛇身躯一僵,仿佛被抽走了全身力气,不再继续挣扎,蛇鳞如蜡油般慢慢融化,露出蛇腹内半溶的残骸与断肢,叫人望之心惊。洛元秋低头看了看,无声一叹,心知这不过是梦,仍是默念起了一段度亡经。


    未等她将此节念完,身后便有脚步声靠近。手中剑光迅势而出,一片碎纸被一分为二,鹅毛般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素衣女子站在她面前,双目灰白无神,原先戴在脸上的那半张纸面具如今正被她捏在手中,面具一角不断有细碎的碎屑飘落飞散。


    “仅凭一张纸面无法遮住人心,”洛元秋安静地注视着她道:“你要靠它藏起什么?”


    女子不答,手中纸面却化作无数碎片向洛元秋袭去.


    明明已身处殿内,但站在这扇门前,景澜心中仍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之感。


    门的后头是她与洛元秋方才所来时的外殿,若是再一次推开门,会不会走进那数十年前那个夏夜,被熊熊烈火环绕的宫宇中?


    是梦耶,非梦耶?


    垂眸静思片刻,不过瞬息之间,景澜已做出决定,她并不打算回头告诉洛元秋,而是用剑一顶,直接推开了这扇门。


    果然如她所想,门无声开了,昏暗的光线里她踏入封尘已久的过往中,门后依然是她方才所到过的内殿。殿中布置分明与门外洛元秋所在的那处一模一样,这扇门便如一面镜子,完整地将映在其上之物留存下来,在凝固的时光中静待人来。


    景澜反手将门合上,这才是她该来的地方。


    台阶上暗红血迹犹在,近主座前的灯烛已灭,昏暗不明。虽不见殿中有人,但喷溅在殿柱乃至梁上的血点、半凝的手印、混浊暗沉的池水,无一不昭示着此地曾发生过何等惨烈之事。


    景澜步步走过阶梯,脚落地的瞬间灯烛骤然亮起,冰冷的叹息声在大殿中回荡,一道虚影出现在主座上……


    他高踞王座,形容如同枯木,衰朽苍老的面容仿佛泥潭中的落叶,散发出阴暗腐烂的气息。


    “逃得了一时,但逃不过一世。”老者诡异一笑,嗓音嘶哑道:“你终究还是回来了。”


    景澜执剑而立,神色淡漠道:“我回来,只是为了将当日未竟之事做个了结。”


    老者缓缓起身,掌中黑光凝聚,地面寒霜袭来,顷刻之间便将四周冰封。二人仿佛置身于寒冰当中,景澜手中剑上亦覆了一层白霜,那霜花如有生命一般,妖娆地沿着剑锋攀上,在中央戛然而止。


    主座前地面裂开,蛛网般铺向四方。裂缝沿着地砖飞速蔓延,沟壑深深,渐渐涨起暗红混浊的水流,阻挡在景澜面前。老者哈哈一笑,语气森寒道:“你的命在我手中,现在是,将来也是。仅凭你,难道也想逃脱?”


    黑光幻化出无数魔影,咆哮着向景澜抓来,景澜剑尖一晃,凝力于上,剑身上一线红光隐现,震开覆在其上的白霜,漾出一抹蓝影,霎时将魔影挡在一步之外。她两指并起一点眉心,默念咒语,紧接着重重一拂剑身,剑上迸发出耀眼银光,分化出数道剑影,浮空而起,以万钧之势旋转飞出,向着主座上的老者疾射而去!


    冰霜剥落,大殿都为之撼动,老者收袖一拢,冷笑道:“不自量力!你也敢和我作对?!”


    他挥手召出一道黑光,景澜不躲不避,硬挡下了这一击,旋身将剑鞘甩出飞于水上,她趁势一踏,暂凭此力险险越过水面。赤水在她跃起的瞬间暴涨而起,激起的水花中裹着一张纸狰狞恐惧的人面,尖啸着向她抓去。


    景澜不去理会,将剑鞘一踢再度一踏,离对岸仅余半步,岂料一道水浪倏然跃至脚踝,随即尖利刺耳的笑声在耳畔响起,她心道不好,顿觉脚下微沉,动作不免一滞,足尖堪至裂缝边缘处落地,扫下些许碎石。


    她不顾身后人面们的拉扯,咬牙猛然朝前一扑,屈膝滑跪,避开地面缝隙,一路滚到主座前。景澜越阶而上,抬剑一扫,讥讽道:“还在做着春秋大梦?我的命自然在我手中,你也是时候该醒一醒了!”


    剑身锋芒一闪,再落下时隐有风雷之势,电光璀璨无比,轰鸣声震得大殿都不住摇晃。老者袖中射出两道黑光,却不肯离开主座半步,喝道:“愚蠢!”


    景澜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嘲弄道:“既想要权势又想长生不老,你不如就霸着这张椅子,从此坐到地老天荒……”


    两道光芒在空中碰撞相抗,此消彼长,激荡中催生出的力量以此为中心向外扩散,在二人身后掀起数丈高的光风,缠绕相搏,各不相让。景澜手腕施力,蓝光渐渐逼向老者,老者忽地紧闭双目,面容上浮现出一张虚幻的人脸,缓缓睁开眼睛。


    景澜已经领教过他这一招,心中早有准备,那张附着在老者面上的人脸却看着她道:“你要用这把剑杀了我吗?”


    那声音熟悉无比,人脸感伤无奈地笑了笑,竟是她母亲的面容!


    景澜刹那脸色就变了,举剑奋力劈下,怒道:“够了!”


    那张人脸温柔地看着她,带着几分对孩童的纵容,轻声道:“……来,就用它砍下我的头颅,我不会怪你的。”


    景澜眼中一震,黑光如得到鼓舞般高涨起数寸,那人脸转眼间狰狞一笑,张口喷出黑光。景澜不得不收回法术,旋身避过,相抗的两道光各自一退,霎那间消弭于无形,人脸也随之消散。老者迅速睁开眼睛,收回黑光,枯掌一合,化为利爪,还未动身便见一束光芒从天而降,正劈在他的胸前,贯穿心口!


    明光中他嘶声怒吼,周身爆发出黑色光焰,被狂风席卷着朝四面飞散,在风中化为漫天灰烬。


    一片柳絮般的灰色落在景澜手中,殿中如同下起了一场灰雪,她俯身拂了拂那张宽大的座椅,握着扶手上昂扬的龙首稍作沉思后,缓缓坐了上去。


    她如有预感般向殿门看去,不过多时门被一脚踹开,来人淡定自若地走了进来。


    洛元秋踹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殿中被冰封着,又冷又暗,唯独主座前有几盏烛台亮着,一人端坐其上傲然睥睨。


    她下意识要动手,在看清那人之后目瞪口呆道:“你怎么坐在那里?!”


    景澜道:“过来。”


    洛元秋依言而往,低头瞥见满地碎石烂砖,深深沟壑,猜到在自己来之前必有一场恶战,随意道:“你是打算把这宫殿拆了吗?”


    那沟壑中已无赤水翻腾,她轻松越过,迅速来到景澜身边,自然而然地抬起她的下巴印上一吻,道:“让个座给我,你往边上再挤挤。”


    景澜怔了怔,指腹在唇上摩挲了半晌,忍不住说道:“你……”


    洛元秋正在抖袖子,一地都是碎纸,景澜为她摘下藏在头发里的一片纸屑,发现她那身灰扑扑的衣袍居然不见了,蹙眉道:“你的衣服呢?”


    洛元秋轻描淡写道:“打着打着就没了。”


    景澜没再多问,斜靠在椅背上,沉默地看着她。洛元秋抖完一身碎纸,后知后觉地扫了眼大殿,颇觉无趣地拢了拢袖:“这座椅为何摆得这么高?”


    “站的高,看的远。”景澜答道。


    洛元秋道:“那怎么不干脆坐到屋顶去,风光定然不错。”


    景澜目光在那龙首上稍作停留,说道:“在你看来这不过是张座椅,在旁人看来,却是荣华富贵,滔天权势,坐在上面的人不愿走,等在下头的人虎视眈眈。”


    她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朝洛元秋偏头一笑。洛元秋被她笑得心底发痒,捏了捏她的耳垂道:“这么说,你是抢了别人的位置?”


    景澜转身侧躺,枕在她膝上,乌发如流漆般铺开,阖目道:“不但要抢,我还要坐给他看。”


    洛元秋抚了抚她光洁的额头,手指梳理发尾,低头说道:“他还在此地,我感觉的到。”


    景澜眉心微微舒展:“那就等,等他出来。”


    洛元秋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呼了口白气道:“这地方真冷,怎么到处都是冰?椅子也硬邦邦的,坐着也不舒服。”


    “高处不胜寒,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景澜忽然睁开眼,抬指在洛元秋额头轻轻一弹,笑道:“你是不会明白的。”


    洛元秋挠了挠她的下巴道:“明不明白又什么要紧,不也一样活着?可见世间的道理无需全知全晓,只要记得自己喜欢的几条就够了,记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又笑,我说的哪里不对?”


    景澜笑个不停,把洛元秋的手覆在自己眼睛上,说道:“你是师姐,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师姐的道理可以不听,但不能反驳。”


    洛元秋揉了揉眉心道:“正是如此,不过后面那句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景澜嘴角微微翘起:“师姐这次打算要教些什么道理?”


    洛元秋低头想了想,干净利落地抬手一挥,只听叮一声轻响,如同金玉相撞,而后猛兽般的怒吼声响彻大殿。


    她眼中划过一抹锐色,淡淡道:“教你无论何时,都不可……大意轻敌。”     。


    第 169 章 覆水


    一团灰雾从高处向主座扑来,吼声震动大殿,支撑的梁柱轰然倒塌。说时迟那时快,景澜手中黑剑划过一道弧光,莹莹蓝光自剑尖迸出,如流星一般疾飞而去!


    灰雾与蓝光甫一相撞,整座宫殿都为之撼动,洛元秋却觉得这光芒份外眼熟,隐隐有亲切之感,不由疑惑道:“这也是咒术?”


    她本是自言自语,以为身边人听不到,谁知景澜朝她看了一眼,目光中似有千言万语,低声说了一句:“是那时……师父教我的。”


    洛元秋当即明了,心道玄清子果然是尽到了做师父的责任,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无怪景澜所用咒术让她感觉十分熟悉。


    剧烈震动中她收回青光,抓紧座椅上的龙首稳住身形,却听景澜道:“师父将咒术都传给了我,你不会觉得不公平么,明明你才是他唯一的传人。”


    洛元秋无所谓道:“那有什么关系,我又学不会咒术。再说了,你的便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我们之间难道还要分个清清楚楚?”


    景澜忽而一笑,眉目间添了几分明朗快意:“不错,你说的对,我们之间确实不必分的那么清楚。”


    她连看也不看便将手里黑剑掷出,黑剑在空中旋转数息,最后斜钉进地面,霎时光芒飞旋,蓝光顺着裂缝不断延伸,所到之处震动戛然而止。那断裂下坠的殿柱,倾塌到一半的屋瓦砖石,以及飞扬在半空的尘土,都如同被无形之力暂缓了落势,静悬于空。


    洛元秋鲜少见到这么精妙的咒术,便向四周多打量了几眼。她弹开一片落在自己面前的木片,道:“这咒术倒是有意思,你能维持多久?”


    景澜挥开眼前尘土,俯身从横挡在面前的漆柱下走过,站在大殿中央,仰头看着那团凝固在空中的灰雾,手势微微变换,眼中亮起一轮荧蓝光芒,答道:“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且用一次就要封剑半月,如果想再施咒,就要等上大半年。”


    洛元秋听了不禁庆幸道:“幸好这是在梦里,做不得数,你想用几次就能用几次。”


    景澜面朝那团灰雾,手指在半空轻轻一划,灰雾仿佛被利剑所割,哀嚎着四分五裂。她闻言微微一笑,对洛元秋道:“想用几次用几次,你未免想太多了。”


    “哪怕是在梦中,也会受平生所想所知约束,就如一直以来,我施咒后需封剑半月……”


    随着景澜话音落下,那柄黑剑上光芒骤减,环绕飞散的灵光渐渐黯淡。


    “于我而言,此咒的效力,也只能维持在半柱香之内,随时间过去,一切自然会恢复原状,就算在梦里,这一点依然不会改变。”


    洛元秋便看见原本静悬在半空的石块木屑开始缓缓下落,顿时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道:“这么说,我们只有半柱香的时间,需将他从此处找出来。”


    景澜摇了摇头:“要快,时间已经过去大半了。”


    洛元秋沿着地面裂缝走了几步,突然转身道:“其实你说的不对。”


    景澜微感讶异,平静道:“为什么?”


    洛元秋边思索边道:“这确实是在梦里,如你所言,梦中之物再如何变化,也不会超过你所知所想……不过,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梦。你莫不是忘了,这原本该是我的梦才对,而你是在我的梦里做起了自己的梦,所以不该只凭你的规则来约束梦的变化。”


    她牵起景澜的手,向光芒敛去的黑剑随手一指:“我是符师,并不知晓这咒术有何种束缚,既是如此,在我的梦里,此剑不必施咒即封。”


    黑剑身周光芒再度亮起,远胜先前,此时一道淡蓝色的剑影从剑身上浮起,那气势极为慑人,一轮明如皎月的光轮悬于剑顶,寒芒洒落一地。她又抓着景澜的手当空比划了两下,想了想开口道:“那就让此咒效力延至”


    顿了一顿,她看了眼景澜,小声说道:“在我看来,别说再添半柱香了,就算把这殿里上上下下插满香时间也未必够用。别这么看着我,不是我小瞧你……你就当我想与你在这梦里多呆上一会好了。”


    景澜:“……”


    虚拢五指,她放开景澜的手说道:“那么此咒的效力,就延续到梦境结束为止。”


    刹那间缓慢下坠的一切再一次凝固在半空,继续维持着落下时的样子,洛元秋轻轻吹开浮在鼻尖的尘埃,见果真有用,得意一笑:“你看,果然有用,这下时间总算够了。”


    景澜将她从头到尾端详了一番,道:“正如师父所言,你看似老实,但有时却十分狡猾。”


    洛元秋深感意外,惊喜道:“他竟这么夸过我吗?”


    景澜环顾周遭,笃定道:“你这是作弊。”


    “怎么,你还真想在这梦里呆上一辈子?”洛元秋道:“还是速战速决罢,我猜我未必能支撑到那么久。”


    景澜不紧不慢道:“方才还说想与我在这梦里多呆一会,怎么转眼你就打算变卦了?”


    洛元秋听出她话中的调侃,对着她的额头做了个敲打的姿势,念头一动,收了笑颜诚恳道:“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


    景澜道:“不习惯什么?”


    洛元秋道:“不习惯低头看你。”


    说着她特地抬手比了比二人的身高差距,不怀好意道:“你若是愿意一直踮着脚与我说话,那我是半点也不在意的。”


    景澜深深看了她一眼,并未作答。洛元秋难得扳回一局,表面不露声色,心中窃喜不已,追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景澜玩味般笑了笑:“我在想要不要给你多购置些鞋垫。”


    明知等着自己的不会是什么好话,洛元秋还是果断上钩了:“给我买这个做什么?”


    “让你垫高些。”景澜笑道,“免得与我说话时总仰着头,太累。”


    她刚一说完就迅速以双手做挡,耳畔掌风惊掠起鬓发,而洛元秋出招的手恰好停留在上方。两人对视片刻,大约未料到彼此竟能默契到这种地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洛元秋收回手正色道:“我是怕你受这幻境影响,才不是故意笑你个子矮。你看这分了会儿心以后,是不是也觉得这梦中的怪物不那么可怕了?”


    景澜眨了眨眼,两手轻一拂袖,轻快道:“那我和你不同,我是有意笑话你的。”


    洛元秋一时无语,手臂揽过她的肩膀作势要揍,景澜笑着揉了揉她的耳垂。洛元秋抬手将她的下巴一勾,在她耳边低声道:“你猜他眼下躲在哪?我能感觉到他在看着我们。”


    景澜笑着佯装躲避,轻声道:“他的力量被削弱了许多,只能借幻象躲避,所以到现在为止都不敢轻易露面。”


    洛元秋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再拖下去不知又会有什么变数,要把他找出来。”


    景澜点点头:“当然。”


    她从衣上撕下一条两指宽的布条将双眼蒙住,洛元秋见状便猜到她要如何行事,会心一笑道:“这主意不错,既然看不透幻象,那还不如不去看,凭心所感而去。”


    虽然目不能视,景澜依然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认真道:“如果有一天我……”


    洛元秋打断她的话,语重心长道:“那你也一定是最漂亮的瞎子。”


    景澜摩挲着她的掌心,淡红的嘴角微微扬起:“师姐也学会哄人了?”


    洛元秋以目光反复描绘过她双眼的轮廓,觉得景澜这副样子不说话时真是可怜可爱,没忍住伸手摸了摸,唏嘘道:“哄你一个都要耗尽耐性,再没有别的人了。”


    景澜闻言倍觉满意,唯有一点小小遗憾,就是其他同门都不在场,不能亲眼见证。她仿佛初尝饴糖的孩童,为所得欢喜之时,又唯恐突然失去,恨不得逼着洛元秋再多说几句。


    洛元秋无端沉默起来,久到景澜差点想扯下蒙眼的布条,看看她到底在做些什么时,她却忽然开口说话了:“若真有那么一日,你看不见了……”


    景澜感觉到她的手从自己眼上轻轻划过,便听她语气极为郑重:“那我们就去一个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后你就当我是你的眼睛,这么一来,你便不必再担心了。”


    景澜呼吸一窒,心跳都乱了几拍,只觉得这句话比千万句甜言蜜语更令人心荡神驰。但她见过旁人情浓时是如何难舍难分,也见过情变时怨侣刀剑相向,当轮到自己时,她明知不可全然当真,却失魂落魄地等着下一句。


    洛元秋未发觉她的异样,只当她还在为眼疾一事所忧心,便在她后背拍了几下,安慰道:“别怕,不是还有师姐在吗?”


    景澜怔仲半晌,突然将脸埋进她的颈窝,紧紧抱住她,喃喃道:“是了,还有师姐在。”


    洛元秋让她抱了会,抚摸着她的后背,感觉师姐威严大增,不禁有些飘飘然,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景澜安静地靠了一会儿,仿佛察觉到洛元秋心中所想,一把将她推开,洛元秋笑意犹在,清咳两声以作掩饰。景澜双眼微眯,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肩上,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慢条斯理道:“只可惜,我已经叛出师门,看来你在我面前,是做不成这个师姐了。”


    洛元秋被她戳破心事,恼羞成怒道:“那你还叫我师姐做什么?!以后都不准叫了!”


    景澜绕过地面裂缝,头也不回地朝一个方向走去,答道:“我想什么就叫什么,你不也叫我师妹?什么时候你不叫师妹,改叫我的名字了,我就不再叫你师姐。”


    言毕她似笑非笑道:“说起来,我好像从未听你叫过我的名字。”


    洛元秋越过一地碎石,几步追上她,闻言不自在地转过脸去:“是吗,这你倒是记得清楚。”


    她还想说些什么,景澜放慢脚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就在这附近。”


    洛元秋拦住她,迟疑道:“可你的剑还未取回来。”


    “取回来咒法便失效了,”景澜答道:“无剑亦能画符写咒,我自有办法。”


    洛元秋点点头,又想起景澜现在看不见,便在她手背上碰了碰,以示自己知道了。


    景澜轻声道:“我不能视物,需得你为我守住后背,以防他偷袭……我能信你的,是不是,师姐?”


    洛元秋无声一笑,心想这可真是有事师姐,心中微痒,挠了挠她的掌心。


    “别出剑,敛神守心,他似乎很忌惮你。”


    景澜交代完便不再开口,向西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两指于空中轻画数下之后,静待片刻,转而向东。如此走走停停,时而凭空虚画,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了大殿后,此处尚未倾塌,黑色的帷幕静静垂落,将其与大殿相隔开来。洛元秋观察帷幕之后的桌台与摆设,以及神龛,猜测这是用来供奉的。她转头看去,发现靠北的那面墙上绘满了画,大约颜料中混入了金粉,昏光中依然熠熠生辉。


    景澜快她一步走上前去,洛元秋站在她身后仰头细看,发现那是一副神仙接引图。仙宫被画在高处一角,藏于云深处只显轮廓。前来接引的是位衣袂飘飘、云气环绕的仙君,他手持拂尘,站在祥光彩云之中,身旁伴着几只飞舞的仙鹤。


    此画倒无什么异样,洛元秋正要收回视线,蓦然一怔,抬头再看,却发现这位仙君的双眼已被挖去,留下两个深深的黑窟窿,并有血泪流下。


    景澜也感觉到了什么,道:“找一样趁手的东西给我。”


    洛元秋闻言就近从架子上拿了个装贡果的盘子塞到她手里,见她拿的不稳,还贴心地用手拖着。


    景澜摸了摸那盘子,疑惑道:“这是什么?”她反应过来,发觉手中之物竟是个盘子,哭笑不得道:“一个盘子!你要我怎么用,这又能打得过谁?”


    洛元秋有点不服气,但仍记得不能开口说话,便从她手中夺过盘子,对着那画中仙君脸上用力一砸


    不闻碎裂之声,盘子如入泥地,顷刻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随即传来轰隆一声巨响,壁画上的云雾漫溢而起,霞光流转,明灿生辉;悠长的鹤鸣传来,仙景仿佛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画中人衣袂随风轻动,怀里的拂尘亦柔柔一荡,似要离画而出。突然他眼中涌出一股黑气,平静温和的面容顿时变得狰狞起来:“你们这些小贼,岂敢放肆!”


    立时狂风大作,云雾将仙宫遮去,雷电交加,自遥远天穹向二人劈来,洛元秋眼疾手快揽住景澜腰身就地一滚,踹倒一张供案暂且作挡,将她护在自己怀中,低声道:“糟了,那画居然活了。”


    景澜听见声响嘴角抽了抽:“你把盘子丢到哪里去了?”


    她正要揭下蒙眼的布条,被洛元秋一把按住手:“先别急,告诉我你方才感应到了什么?”


    景澜道:“一团雾气,他就藏在里面,定不会错。”


    洛元秋几句话将那壁画的事说了,又道:“你的感觉没错,他应当正附在那画中的神仙身上。”


    景澜冷冷道:“那更不会错了,他做梦都想当个呼风唤雨的神仙。”


    洛元秋欣然接道:“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为何还不赶快瞑目,何须我们这般费心费力呢?”


    景澜想了想,果断道:“我们得去那壁画里。”


    洛元秋警惕地听了会周围动静,倚着桌案小声道:“为什么,你觉得他还藏在画中?”


    “无形之物需借有形之体,画最为合适。一旦他回到壁画上再度躲藏起来,想要找到他就更难了。”景澜压低声音说道:“既然你都能把盘子丢进去,我们自然也能进去。”


    洛元秋笑道:“真聪明,那我们快走吧!”


    谨慎为先,她探头看了几眼,见不远处的那张供桌上的烛盏叠做塔形,便拾起一片碎瓷击向最底下靠边的那盏,只听哗啦一声,烛盏纷纷落下,碎裂声清脆如雨,顿时惊动了画中人。


    洛元秋眼见一道人影直奔供桌而去,当机立断,抓着景澜的手从躲藏处来到画前,想也不想便朝着墙壁撞去,不过片刻,两人一同扑倒在团团云雾里。


    洛元秋连忙爬起来,环顾四周,那云光似锦,雾海茫茫,远处飞檐一角衬着云霞,仙宫若隐若现。若不是天空阴沉晦暗电闪雷鸣,倒真如传说中的仙境一般。


    景澜不等她拉便自行站起,指着一个方向道:“向着此处走。”


    二人所来之处浮现出一道裂缝,隐隐冒着黑气,洛元秋回头看了眼,嘴角一抽,心道来的当真是快,瞬间拉起景澜的手朝她所指的地方狂奔而去。


    景澜不明就里,被猛然一扯险些绊倒,却也猜到一二:“他追上来了?”


    洛元秋拂开眼前的雾气,卷着袖子道:“怎么又是宫殿?!”


    景澜喘了口气,紧握着她的手缓缓道:“就在此处,先进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再说!”


    这仙宫不像在远处看到的那般圣洁,飘浮着的云雾都是灰蒙蒙的,四处弥漫着衰败的死气。洛元秋低头踢开一块翻起的地砖,扶着景澜走上台阶,低声道:“这宫殿到处都破破烂烂的。”


    两人从那脱漆的殿柱旁走过,抬首便能看见残破瓦檐下垂悬的蛛网,洛元秋站在殿门外问:“要进去吗?”


    景澜不假思索道:“走,进去,把你看到的都告诉我。”


    洛元秋小心推开门,看到殿里空荡荡的,当即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人在,似乎也没什么东西。”


    景澜静了静,而后指着一处问道:“那是什么?”


    洛元秋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墙壁高处凸出一阶,上面居然放着一张金龙椅,在陈旧腐朽的宫殿中显得格格不入。她不由奇道:“怎么有张金椅?难不成他还会回到这画中来,如从前一样,继续坐在这张椅子上?”


    刚一说完四面窗户被风猛然吹开,雷声响彻天空,景澜闻声扯下蒙眼的布条,叹为观止道:“师姐你去做符师太屈才了,我看你应该去学一学相术,卜卦占算之类的。尤其问事凶吉,只要与你所说相违,那必然是大吉无误了。”


    洛元秋:“……”


    景澜见殿中空无一物,便拉着洛元秋躲到放着金龙椅的墙壁后。


    洛元秋转身把离二人最近的那扇窗合上,却发现边框朽烂的不成样子,稍一用力就化为碎木,只好虚虚掩上,回头问道:“你不用蒙着眼睛了?”


    景澜捂住她的嘴,示意她看向殿门,一道黑气随风翻涌入内,凝结成人形,踉踉跄跄向着金龙椅走去。果真如洛元秋所言,他费力跃上墙壁,坐在椅子上不动了。


    随着他在椅上坐定,窗外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陡然放晴,一时云光隐动,流霞漫天,有仙鹤从云端下降,将这破败的宫殿衬得仿若仙宫。


    洛元秋指了指高处,意思是要不要动手。景澜目光微顿,手正按在她的肩上,忽觉微风轻拂而过,将身旁那扇木窗推开半扇,两人同时看去,一道鹤影飞快从窗边掠过,紧接着传来一声尖利的鹤鸣!


    大殿轰然一震,那些飞翔的仙鹤疾冲入殿内,拍动的双翅带起阵阵黑雾。洛元秋反手将景澜往身后一带,道:“让开!”


    她召出青光凌空一斩,仙鹤哀鸣四散,散发着黑气的鹤羽纷落在地,却如同受人召唤一般悬空浮起,向着高处聚集而去。


    原本坐在椅上的人闭目沉睡,那鹤羽一与盘旋在他身周的黑气相触,便凝为一团闪烁的电光。他倏然睁开眼睛,伸手从电光中缓缓拔出一柄血色长剑!


    景澜见状当即微抬右手,一道极细的银线从两指之间展开,她以虎口做弓,屈指轻拉银线,抬手一放,那一箭如同流星般照亮了大殿,瞬间向男人手中的血剑击去!


    一间正中目标,景澜道:“师姐,这下可要看你的了。”


    洛元秋无奈道:“下次动手前能不能先商量一下……”


    强光掀起的狂风席卷而来,洛元秋反应极快,手中青光一展,以剑尖朝地面狠狠一撞,刹那间剑身碎裂,无数碎片飞散开来,张开一道青色的屏障,硬生生挡住了这道冲击。


    洛元秋旋即将剑收回,低头一看,发现青光剑只剩下半截。


    “……”


    景澜瞥了眼安慰道:“别生气,我把我自己赔给你。”


    洛元秋没好气道:“你就是我的,还用得着赔吗!”她举剑看了又看,心痛之意溢于言表,沉着脸说:“……这剑暂时是不能用了。”


    高处的人影下降到地面,右手握着的血剑因被景澜那一箭击中,仅余短短一段。洛元秋见状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剑,稍微觉得好受了些,问景澜:“我的剑是不是比他的长许多?”


    景澜本想说剑都断了,不是应该差不多吗,对上洛元秋期待的目光,及时改口道:“对,说不定你的剑断了,威力也比他的强。”


    那男人手提血剑,眼下血泪犹在,正是那壁画上所绘的接引仙君。他眼中黑光凝聚,诡异一笑:“你们竟敢闯入此地……那就永远别想再离开了!”


    随即他抬手一挥,断剑裂口处的红光一闪,顿时向二人飞来。洛元秋与景澜默契地分开,向两旁避去,只见地面留下了一道极深的剑痕,堪堪到两人先前所在处,不再向前。


    洛元秋狼狈一滚,那红光急追而来,她以剑做挡,却忘了剑身已经断,红光擦着她的额角险险飞过,她向后一仰,躲避不及,头发被削去一缕。


    罢了罢了……她心想既然剑用不了,那就不用,索性两指微并,在空中迅速画了几笔,又在下一束红光追来之前潇洒收手,朝另一头的景澜道:“你那箭呢,再射他一次!”


    景澜不知用了什么咒术,轻轻松松便将那些红光定在半空,答道:“想什么呢,那招只能用一次。”


    洛元秋问:“你们咒师的法术,是不是都只能用上一回?”


    景澜道:“威力越大消耗越多,能用一次已经不错了。”


    她甩了甩手,红光尽数向窗外飞去,顿听窗外惊雷声炸响,大殿震动不已,那黑云密布的天空中却突然落下了一道明光,驱散了四周弥漫的死气。


    “那是什么?”洛元秋奇怪地看了一眼,顿然醒悟:“是画破了吗?”


    景澜朝大殿中央冷冷一瞥,低声道:“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不等洛元秋再问,数道黑气翻卷袭来,先是化作飞鹤旋回于空,扇翅抖落下的黑羽如同利刃。洛元秋无剑在手,随意捡了一片黑羽夹在指尖,凭此画符,只是一道符还未画完,手中羽毛便消失不见。


    她轻轻咦了一声,见此情形暗自觉得有些不妙。这黑气兵分两路,分明是要把她与景澜彻底分开。洛元秋被逼至殿西南角,刚想分心看看景澜眼下在何处,谁知飞鹤又凝结成黑气,顷刻间再度变化,一只巨大的怪鱼腾空而起,尾巴一甩黑气便化作海浪滚滚而来!


    洛元秋猝不及防被那黑气掀飞在地,怪鱼紧追而来,尾巴在空中又是重重一甩,激起层层气浪,几次将她画符的动作打断。洛元秋退到窗边,窗外便是高空万丈。那怪鱼攻势愈发急切,猛然张大嘴巴,想一口将她吞下。洛元秋进退维谷,无奈之下召出只剩半截的青剑徒作抵挡,却被怪鱼身周骤然翻起的黑浪用力一拍,力微难支,失手让断剑落入怪鱼之口。


    远处景澜被变幻的黑气拖住,见到这一幕心急不已,低念咒语,指缝间溢出暗红细线。她反手在虚空中一握,不顾身后黑气再度聚来,高涨壮大,逐渐幻化成更可怖的怪物,从殿柱旁经过时借力跃起,旋身之时手掌一翻,朝黑气掷去一物,只见半空划过一道弧光,正中黑气中心!


    一声狂吼传来,天中阴云一荡,那黑气在哀嚎声中不甘心地散去,景澜来不及回头,便朝着洛元秋所在喝道:“当心!”


    洛元秋神色从容,两指一捻,仿佛攥住了什么东西,在怪鱼扑来的最后一刻,她指尖微动,流光如织网般穿透怪鱼的身躯,将它定在原地。


    黑气如融雪般被明光吞噬,怪鱼身躯转眼间就消散大半,洛元秋从鱼嘴里取回断剑,飞快道:“物归原主了。”


    她手刚握到剑便猛地向后一仰,断剑一振,其势未收,如有预感般迎上一柄断裂的血剑,金铁声长鸣不绝。那些还未消散的黑气疯狂涌入血剑,洛元秋翻转手腕,毫不犹豫以断剑一斩,血剑剑刃瞬间崩裂!


    男人弃剑疾退,袍袖一扬,双目黑光凝起,紧盯着洛元秋。洛元秋提剑追上,脚步顿了顿,眼中光芒一闪,断剑却无半分阻碍,直接刺向他的胸膛。


    “又是幻象?”洛元秋握住剑柄旋转半圈,看着他眼中黑光慢慢消逝,“你猜不透我心中所想,幻象又怎么能起效呢?”


    言毕她倏然将剑拔出,向男人脖颈斩去,但这一剑却难以下落,她费力向前,依然纹丝不动,如被无形屏障所阻。


    男人古怪一笑,眼中又涌出血泪,胸前剑伤飞速愈合:“你是杀不了我的……”


    洛元秋闻言下意识想寻找景澜,却被他紧抓住握剑的手臂,瞬息之间便被狠狠甩了出去!


    她在半空中看见男人手里多了一张血红长弓,心想自己真是不走运。不过霎时男人拉弓挽箭,目光森然,那一箭光色艳极,仿佛一朵初绽的血花。洛元秋避无可避,在即将绽放的红光袭来前艰难地握紧断剑,电光石火间有什么东西缠上她的手腕,将她向右一拽,在紧要关头及时避开那道箭光。


    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洛元秋被她牢牢护在怀中,清晰可闻对方剧烈的心跳声。轰然一声巨响,那道红光射中殿柱,击塌了大半墙壁,若是洛元秋方才被射中,后果可想而知。


    那坍塌的殿柱斜撑在地,正好掩住二人身影。景澜灰头土脸推开她,咬牙切齿道:“我叫你当心!你是不想要命了吗?!”


    洛元秋怔怔望着她,见她一身尘土,也不知是如何想的,居然伸手在她脸颊边擦了擦:“……你的脸脏了,这样不好看。”


    景澜定定地看了片刻,又将她紧紧抱住,懊恼地叹了口气,便再也不放手了。洛元秋不明所以,试探地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是怎么了?”


    “再有下回,你打算以身犯险之前,”景澜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处,闷声道:“不如先把我杀了吧。”


    洛元秋心怦怦地跳,一时无言。景澜得不到她的回应,顿生不满,放开手一看,洛元秋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仿佛做错事的孩童,不知要如何是好,不禁心中一软,在她额头用力弹了弹,低声道:“洛元秋,你可真够混账的。”


    洛元秋捂着额角,小心翼翼看了景澜一眼,红着脸悄声问:“为什么要骂我?”


    景澜不理她,先俯身在地上画了画,念了几声咒语,而后疲倦道:“你说呢?”


    洛元秋朦朦胧胧抓到一点思绪,当即道:“因为我没有……没有等你?”


    景澜知道和她说话不能绕圈子,索性直接了当道:“这几次遇敌交战,你从来都是强攻不退,孤注一掷,当我还看不出吗?劳烦你爱惜性命,不必如此奋不顾身……实在不行,那就多想一想我。”


    洛元秋只觉得莫名其妙:“想你做什么,你又不是打不过。”


    景澜哑口无言,压下心中怒火,决定将怀柔一策贯彻到底,垂下眼帘神情难过道:“我看到你这样,就想到当初,我们不得不分开,我以为永远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眼眶泛红,仿佛强忍着不落泪。洛元秋虽几次嘲笑景澜应该去浇花,但真看到她红着眼时,任是什么念头也没有了,连忙安慰道:“好了好了,你千万别哭,都是我的不是,我保证下次一定先想着你。”


    这话说的份外艰涩,景澜却仍是低着头,洛元秋别无他法,只得起身道:“我走了。”


    景澜蓦然抬头:“去哪里?”


    洛元秋捏了捏眉心,朝后一指:“他的剑断了,所消耗的力量自然要翻倍。之前我就发现,他每一次驱使血剑,身边的黑气便会消散一部分。方才他分散黑气攻击你我,如今剩下的更是不多了,此时不去找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说完犹豫了片刻,俯身拨开散落在景澜肩头的乱发,拇指贴着她的唇角轻轻一按:“我知道你说那些话是担心我,但我的剑只为自己,不为别人。凡战必往,唯有无畏无惧之心,方能所向披靡,这是我得到这柄符剑时所立下的誓言,亦是我心中的信念。”


    景澜抓住她的手,眉头微蹙:“那我呢?”


    洛元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蹲下与她平视,想了想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怎么样?”


    “不怎么样。”景澜神情骤冷,道:“洛元秋,你果然是个混账。”


    洛元秋心中添了几分愧疚,伸手将景澜扶起,轻声道:“知道有人在等着我回来,我也会觉得安心。”


    她们对视一眼,各自都明白有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景澜目光在她平静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淡淡道:“也是,你若是轻易变了,那就不再是洛元秋了。”


    洛元秋微笑道:“在我眼中,你也从未有任何改变。就这点而言,你与我都是一样的。”


    “罢了。”景澜突然握紧她的手,两人十指相缠,掌心贴合,她意味不明道:“今日是我等你,说不定来日就是你等我了。”


    洛元秋总觉得她话中另有所指,但此时不是说事的时候,只得疑惑地看着景澜。景澜若无其事地放开手,下巴一抬,示意她看向尘土飞扬处,道:“你可以走了。”


    两人一时沉默,洛元秋转身刚要离开,大殿另一角又传来几声巨响,她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件要事,忙折回到景澜身边:“不行不行……”


    景澜道:“嗯?”


    洛元秋探头看了眼,思量道:“我突然想起来我的符术好像对他无用,恐怕只有你才能伤得到他。”


    景澜眉梢一动,嘴角微微勾起,不怀好意地看着洛元秋。洛元秋一见她这副神情就知道没什么好事,果然景澜开口,语气凉凉道:“上啊师姐,不是说好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洛元秋扶额,无端有些想笑,忍着道:“那我去了?”


    景澜闻言飞快将她拉住:“其实你也不是不明白,我到底在气什么,是不是?”


    洛元秋回头,跪坐在景澜身旁,牵起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上,道:“这里有一道印记,我猜与你有关,正因为有它在,才令我得以死而复生。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你忘了。”


    景澜再难压下怒火,没去问那是什么印记,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还知道自己能活着已是不易?!但凡一想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不知怎么又让自己身处险地,我就”


    景澜倏然住口。


    洛元秋无视她的怒意,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道:“这次感觉到了吗?”


    “这就是你说的印记?”景澜看着指缝间泄出的淡淡光芒,脑海中霎时一片混乱,“它是何时……我不记得……”


    洛元秋慢慢放开她的手,低头道:“你看。”


    景澜掌中光愈发柔和明亮,化为一枝云霄花枝。那枝条上花朵连缀,在她掌心散发出洁白光芒。


    洛元秋轻声道:“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正一人坐着小船漂浮在漆黑的水上。那时日月无光,天与地时而颠倒,仿佛鸿蒙未开时的景象。四周无人,我忘了自己是谁,为何要到这里来,就这样随波漂着,也不知要去往何处。”


    那明光如春阳般和熙温暖,映亮了两人的面庞,洛元秋平静道:“我从前曾想过人死后会去到哪里,是上天还是入地,死后魂归何处?到达此地时,我以为我早已经死了,却不知道,其实那就是人死后神魂未消之际,会到达的寂灭之地。此地在生与死之间,修行之人将其称为至玄妙境。唯有生死方能磨砺本心,若是在此间勘破生关死劫,守住本心,便会到达另一重境界。”


    景澜一阵晕眩,捧花的手微微颤抖,强自稳住心神,道:“然后呢,你度过这关了吗?”


    洛元秋被她问的一愣,茫然道:“不然呢?没过去的都死了吧?你看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景澜不想接这话,便摆摆手,催促她继续说。


    洛元秋碰了碰那枝花,极为认真地道:“我就是在那生死关头,突然想起好像在等谁来,于是就见到了这枝云霄花。是它唤起了一点生机,让我由死转生,不知不觉中度过了这一关。”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它,后来无论我怎样尝试,它都再也没有出现过。天衢说这是一道印记,他从未见过,更别说解开。这道印记护住了我的心魂,却也封住了我的记忆。我想知道那个与我有约的人到底是谁,便执意要将它解开。”


    景澜瞬间便把前因后果联系到了一起,喃喃道:“所以你才要去阴山,你是想把那些忘了的事都记起来。”


    洛元秋点了点头,道:“也就是在阴山之行中,我第二次见到了它。那也是在生死关头,我被心魔所控,原以为真要死了,没想到又侥幸逃过一劫。我仍记得心魔说的话,它道我的心并非完全是空的。”


    “加上这回已是第三次了,”景澜冷冷道:“印记再度出现,足以说明你方才的确是生死攸关,命悬一线!你仍觉得这算不得什么大事,还不肯放在心上?!”


    洛元秋迫于她的怒火,情不自禁朝后仰了仰:“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景澜胸中怒意燃到顶点,却仿佛炉中烧尽的炭火,只留下一地余烬。她思绪纷杂,身心俱冷,怠倦道:“我已经等了你十年,你若是真有什么事,下一个十年,我又要去哪里找你呢?”


    她既觉荒谬,又感到十分可笑:“难道就凭这道印记?”


    这简直是越说越乱,洛元秋干脆直接捂住她的嘴,心想看来今日非得将此事说明白不可,当即说道:“你先别说话了,让我把话说完……我幼时误服了一枚丹药,原本是要化作行尸走肉的,是我爹用秘法将他的血换给了我,让我从此不受咒术侵害,却也无法习咒。这不过是延命之举,因为丹毒终有一日会蔓至心脉,最后还是会化傀,就如同我师伯。他死后师父不忍砍下他的头,直接将他葬至瀑布边。谁能想到有一天,他竟然会从山下爬了上来!”


    她语声又快了几分,仿佛不愿多提此事,三言两语便匆匆略过:“……我后背有一道伤就是他留下的,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迟早有一日,我也会和他一样,变成……那副样子。”


    景澜被她捂着嘴,听到此处极慢地抬起眼,无声与洛元秋对望。洛元秋心领神会,嘴角轻轻一动,道:“你是想问,说这些陈年往事有什么用意?想必你也见过傀,它们大多都是普通人,生前被人逼迫服下丹药,死后成为无知无觉的行尸,肉身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如果是修行之人服下丹药喂!你咬我做什么?”


    景澜瞪了她一眼,语气不善道:“你猜错了,我是想说这些事你为何不早点说!另外,我见识过修行之人服下丹药的后果,有不少疯子信了那些长生不老的鬼话,以为自己能够……”


    她话音一顿,难以置信地看着洛元秋。洛元秋却也不避她的目光,答道:“不必如此看我,我又不是疯子。不过长生不老一说,确有其事。修行之人身负法力,若无外力催动,化傀的过程自然要比寻常人慢上许多。就拿我师伯来说,他只是心魂消散,但肉身却不曾真正死去。不妨想一想,如果一个人能守住自己的心魂,肉身不死不灭,那不就是长生不老吗?”


    景澜冷漠道:“我只知得失必然,一切皆会有代价。”


    洛元秋道:“身死魂散,归于天地,万物都是如此。寿数已尽,心魂自然便会消散。想要护住心魂,令其免于消亡,本就是逆天之举,怎么会没有代价?”


    景澜不置可否,低声道:“再如何高强的法术,都会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削弱,我不信有什么办法能将心魂护到天荒地老。”


    “所以人还是会死的,”洛元秋轻描淡写道,“区别不过是死了全部与死了部分罢了。”


    不等景澜再问,她捧起那花枝,两手轻轻一合,花枝砰然散做无数光点。两人周身一暗,如置身于浩瀚夜空中,唯有洛元秋手中这点光明照亮彼此。


    把手中这团光芒分成两份,洛元秋继续说道:“我所知不多,但阴山原本不是什么试炼之地。古时修士开采阴山腹地中所生的石料,制成法镜用以分魂。他们将心魂一分为二,在大限到来时,让镜中所分之魂替自己死去,这就是我说的死了部分。”


    她右手一握,掌心光芒散去,左手的光还亮着,却已经黯淡了许多:“剩下的一半心魂还能继续用这个方法再分,但这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水中影、相中色、镜中象、空中音,生死间心障丛生,每一步都不能走错。能到达这个境界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之所以要将心魂一分再分,肉身不朽,是为了……”


    洛元秋手朝胸前一拢,左手光芒翩然散于夜空,化为璀璨繁星。她指了指头顶星河对景澜说:“天道,他们想要触碰天道,在长久的光阴中参悟天地间的法则,追寻一种尘世之外,足以与天地抗衡的力量。”


    景澜道:“说了这么多,那代价呢?”


    “代价因人而异,只有一点。”洛元秋随意道:“把自己当成朽木枯石,不动心即可。”


    景澜眼中冰冷一片,无来由笑了笑,轻柔道:“我记得你味觉渐失,之前也是如此么?”


    洛元秋掌心微微发光,夜空繁星褪去,两人依然在倒塌的殿柱后。景澜方才在地上所绘的咒纹已模糊大半,见她转身回望,洛元秋笑吟吟道:“之前还未到这种地步,直到见到你以后才开始的,你说是为什么呢?”


    景澜没有回头,耳垂却有点发红。洛元秋去牵她的手,被甩开后也不恼,坚持几次之后,景澜任她握着,静默不语。


    洛元秋把脸贴在她背后,出神道:“你明明知道没有别的人,我只对你动过心,从前现在都是一样的。”


    景澜转过身,眼眶通红,压住她狠狠吻了上去。洛元秋几乎是纵容地抱住她,纠缠间吃痛地发出一声闷哼。


    景澜到底是不忍心,齿关稍松,没用力咬下去。她把洛元秋放开,手背粗鲁地擦了擦她的唇角,最后仿佛卸了全身力气,肩膀骤然一落,将头抵在她肩上说:“这些年里我见过许多人,她们中有些与你有几分相似,但我知道,她们都不会是你。这十年间,日日夜夜,我从未忘记过。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洛元秋。”


    “巧了,”洛元秋抱着她道:“世上也只有一个镜知。”<a href="hTtPs://m." target="_blank">hTtPs://m.</a>


    不闻怀中人回答,洛元秋耐心等了一会,琢磨着也差不多了,便摇了摇景澜的肩膀问:“消气了没有?消气了就赶紧起来,正事还没做呢!”


    景澜被她摇得愁绪全无,抬头将她打量了一番,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哄人的?”


    洛元秋好险就要点头,幸好及时止住,忙道:“当然是真的!”


    景澜似乎还要问什么,临了却改了主意,无奈地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洛元秋听见她的心跳,感受到了她未宣之于口的话。察觉那温软的唇慢慢向下,她蓦然面红耳赤,手脚发软。正当景澜捏着她的下巴低头亲吻时,突然一道鹤影近窗飞来,发出凄厉的鸣叫。


    洛元秋陡然回过神,两指并做剑指点在景澜额头,将她推开些许,侧头看向窗外:“等等,他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说完她也发觉两人之间是何等的暧昧,下意识捏了捏衣领,偷偷看了景澜一眼。景澜眸色比寻常要深几分,仿佛还陷在某种情绪中尚未出来,深吸了几口气后侧过身去道:“我去解决他。”


    洛元秋头一次见到她如此杀气腾腾的模样,心中微奇:“你想怎么做?要我的剑借你吗?”


    景澜摇头:“不用,他的弱点便是肉身,只要能近身,便能将他杀死。”


    支撑大殿的柱子已经倒了几根,剩下的也不过是强弩之末,说不定什么时候整座宫殿就会倒塌。殿梁不堪负重,顶部已经陷落出一个缺口,能看见天空阴云密布的一角与盘旋的鹤影。洛元秋小心绕过这一地碎瓦残砖,反手握住青光向高处看去,只见黑气缭绕,在空中汇聚成球,不断有鹤形的黑影飞出飞进,在殿内殿外盘旋搜寻。


    黑气之下便是那张金龙椅,椅上的人似乎又陷入了沉眠中。


    “他还坐在那张椅子上?”洛元秋困惑不已,不明白那张椅子到底有什么好。


    景澜道:“我说过,有些人宁愿死在上面,也不会离开半步的。”


    洛元秋注视着黑球道:“黑气果然剩下不多,不知道以他所剩的法力,能再驱使血剑几次。”


    “需得速战速决。”景澜说道:“那些鹤影在为他修补黑气,等到他力量恢复就更不好办了。”


    洛元秋转了转手中断剑,低声道:“不如赌一把,我去引开那些鹤。”


    景澜瞥她一眼,随口道:“然后再等着我去救你?”


    洛元秋心中一跳,就猜到她又要提起此事:“就那么一次,你记得这么牢做什么?


    “不记得牢不行,”景澜道:“你我之间总要有个人将这些事都记住,因为你向来不长记性。”


    洛元秋听了这话只觉得匪夷所思,疑惑道:“记住又能如何,难道你还想教训我?”


    景澜一眼就看透她心中所想,淡淡道:“你做惯了大师姐,一向不把我说的话放心上。不过没关系,我自有办法让你记住。”


    洛元秋心思全留在前半句上,反而不曾留意后半句,忍不住道:“果然如此,你不过就是不想做我的师妹。”


    她心存疑惑,很想就此问个明白。景澜伸手在她额头敲了两下,认真道:“你还是别知道的好。”


    洛元秋道:“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就算我说了,你也未必会懂。”景澜说道:“这不是学符画咒,没人能教你,你要自己去学。”


    洛元秋想这不是说了和没说一样?来不及与景澜斗嘴,她余光瞥见那黑气似乎涨大了一轮,当即道:“动手!我先去引开那些鹤影,等解决了它们,咱们再一起想办法对付中间那个。”


    她不等景澜反应,便翻转手腕,青光迅如光影飞出。眼看飞至半空就要碰到黑气时,洛元秋双手合十,低念一声,随即喝道:“破!”


    青光瞬间在空中显出断剑的形态,剑身爆发出明亮的光芒,对着黑气悍然一斩!


    黑气散作漫天鹤影,在殿中飞来撞去,洛元秋两指一划,默念几声,继而道:“应我所召,暂借此间灵风!”


    在她面前现出一轮金色,旋转数息之后,仿佛绸带般缠绕在手腕上。洛元秋甩了甩手,捏住那金带的两头掰弯了些,充作一张短弓,倒也勉强能用上一用。


    她把短弓握在手中,却发现无箭可用,稍一思量,试着用青光搓成箭的长短,挽弓对着殿中鹤影一射,但闻几声凄厉的鸣叫,鹤影一碰到青光便如烈阳融雪般消散于空。


    一动念青光便会重新回来,洛元秋没想到符剑还能当箭用,一时新奇万分。她从倒塌的殿柱上跃过,一路连射,瞬发不落,所到之处鹤影散作黑羽洒落。


    待空中鹤影只剩寥寥数只,她才隐约觉得不对,转身向大殿中央看去,发现景澜与那高座上的人都已经消失了.


    一刻之前。


    黑气被洛元秋一剑斩下的刹那便令大殿震动,惊动了高处沉睡的人。景澜走到大殿中央,抬起头与他对视。


    男人睁开眼,紧握的手缓缓松开,一根漆黑的羽毛自他掌心飞出,四周顿时被暗夜所覆,入坠虚空。那根黑羽飘然落在景澜脚边,漾开淡淡水纹。


    “你终于来了,”他道:“等你许久了。”


    他化为一道黑影从高处降下,出现在漆黑的水面上,朝景澜伸出手道:“到我身边来,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景澜目光落在脚边那根黑羽上,嘲道:“我想要的不必等别人给,我自然会去取。”


    男人五指微张,水面忽地转动起来,在两人脚下形成了一个漩涡。他眼中黑光流转,喃喃道:“你心中所想,我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要你愿意臣服于我,我便能让它们成真……”


    景澜俯身捡起黑羽:“你的力量果真被削弱了,所以先不动手,改成说教了吗?”


    她将黑羽轻轻一握,再松开手时,羽毛已经化为齑粉散去。水面为之一震,漩涡如被一股力量扭转了方向,化作水流朝四方流散而去。


    男人仿佛大受震动,疑惑地看着她:“这不对,不该是这样……你为何突然变了?”


    “因为这是我的梦,”景澜答道:“容你在梦里放肆这么久,莫非忘了,你不过是执念所生出的心魔罢了,真把自己当作是这梦境的主人了吗?”


    景澜向前走了几步,水面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不断有涟漪荡起,如同下起了看不见的雨。无数水纹回荡在水面,水纹扩散开时,她看见那些藏匿已久、不可为人所知的心思,以及种种不甘与怨怼,疯狂而残忍的念头……岁月如一条大河,在往昔与现在之间平静流淌,一念牵动起千千万万浪花,她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光阴的那一端隔空望来。


    她低声道:“别回头。”


    话音散落在水面,幻象丛生。不过是数十步的距离,却好像已经将前半生度尽。回忆如泥沼般牵绊住她的脚步,过往的一幕幕在兴灭的水纹间好似浮光掠影闪瞬即过,景澜心有所感,低头凝视着其中一圈细小的涟漪,抬手接住了一点雨滴。


    深夏草木葳蕤,落日余晖遍洒大地,与云霞辉光相映,形成一股奇异绚烂的光色,将群山笼罩在其中。景澜坐在石阶上,乌发如缎,雪白的面容上一抹淡红晕染。她浅色的眼眸映着天光云影,犹如两枚浸润过溪水的琥珀。


    发辫解了一半散在肩头,她垂首折了一根草叶,无意间发现绿叶中藏着朵细小的紫花。


    手指夹着花,她沉默地看了良久,忽闻脚步声传来,头也不回道:“娘,你来了。”


    女人在她身旁坐下,随意道:“在看什么?”


    景澜把花扔了:“没什么。”


    “想回寒山去了?”女人说道:“还未问过你,与那些同门之间相处的如何?”


    景澜眼中带着少许茫然:“他们……我记不清了,应当还不错罢。”


    女人温柔道:“不喜欢就不用再去了,就留在娘身边,好不好?就我们母女二人,在这山上相依为命,像往常一样。”


    景澜眼睫一动,看着自己掌心纹路道:“你不是说,要我跟着司徒道长学咒术吗?”


    女人握着她的手说:“娘不该逼着你的,是我强求了。”


    景澜不说话,女人等了一会,又开口道:“你不愿留在娘身边?还是想回寒山学咒术?”


    景澜嗯了声道:“有人在等着我回去,我与她曾有过约定。”


    女人静了一静,笑道:“怎么,在你心里,她比娘还重要?”


    景澜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在我心中,你们都是一样的。”


    女人耐心道:“要你留下来是为了你好,人人都有私心,就连寒山也未必像你所想的那般,还记得你在侯府见到的那些人吗?”


    景澜道:“我记得。”


    “这就对了,你要分得清谁是真心,谁另有心思。”女人说道:“谨言慎行,他们之中说不定就有人奉命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要时刻留心,千万不要轻信于人。”


    景澜俯身折了一片青草,夹在指间把玩,点点头道:“是这样,你说的对。”


    女人道:“将真心交托于一人,是件极危险的事,不要去尝试,因为你必然会后悔……”


    景澜动作一顿,青草从指间滑落。她望着掌心,隐约想起有人曾问过自己:“所以你是……你是打算反悔了吗?”


    好像是在寒风中接过那人的一滴眼泪,手指猛然蜷缩起来,她怔愣了许久,耳畔传来一句清晰的回答:“不,我从未有过这种念头。”


    女人柔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听娘的话,留下吧。”


    她的手轻覆在景澜手上,景澜极为认真地端详了她一番,微微一笑,目光中有几分感伤,轻声说道:“其实她从未叫我留下,她对我说过最多的话,不过是依你所想的去做,不要留有遗憾。但人这一生中,就算事事依心愿所为,又怎么会没有一两件憾事呢?”


    女人眼瞳紧缩,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景澜笑意渐淡,轻轻放开手,只见女人喉头插着一柄短刃,源源不绝的黑气从伤口溢出!


    女人捂着脖子缓缓倒下,幻象破灭,她的面容不断扭曲,最后变成一张男人的脸。四周景象迅速褪去,他们依然没有离开那漆黑的水面,那男人倒在水中,试图将插在喉上的短剑拔出,双手却好像碰不到剑。他只得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景澜,断断续续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它为什么能……”


    景澜将短剑用力一按,轻声道:“你以为我的剑留在之前的地方,就再也拿你没办法了吗?”


    男人身上的道袍逐渐消失,随着他不断挣扎,原本画中仙君的模样渐渐衰老,恢复成景澜最初所见那龙袍老者的样子。他眼中黑光散去,只剩一片灰白,一身力量似乎都被喉上短剑汲取而去。


    老者喉中发出几声咯响,怨憎地盯着景澜:“你……迟早也会……”


    景澜唇色苍白,握着短剑的手微微颤抖,五指指缝间溢出暗红细线:“这柄心血凝成的咒剑,是我早就为你所准备的,这次你再也逃不掉了。”


    老者再难说出一词半句,几番挣扎之后,手终是无力地垂于身畔,身躯缓缓沉入水中。


    黑水无声翻涌,从四方聚来,水流旋转再度形成漩涡,景澜静静看着老者被水淹没,最后一刻才将短剑放开。


    手一离开剑,她便觉心骤然一紧,痛楚蔓过四肢百骸,令她不得不暂且伏跪在地。而手足皆如失力般,丝毫不听使唤,她呼吸微滞,额头冷汗涔涔,眼前阵阵眩晕,竟是动也不能动,越是心急,越觉痛楚难忍。


    她知道此地不是久留之处,应该尽快离开,便强撑着走了几步,想快些离开这漩涡中心。而激流中一根黑羽载浮载沉,在景澜转过身去的刹那疾飞而起,尾根毫芒一闪,正中她的背心。


    瞬间水浪高涨,景澜只觉一股阴冷的气息从后背袭来,周身如坠寒窟,连指尖都仿佛覆上了一层薄霜。勉力前行数步,再难为继,没入水流前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万万不能让师姐知道此事…….


    洛元秋面无表情道:“我已经知道了。”


    景澜迷茫地睁开眼,落入漩涡的激荡感尚未褪去,仍觉恍惚,闻言下意识说道:“知道什么?”


    洛元秋磨了磨牙,一想到方才惊心动魄的那一幕便恨不得将她揍上一顿,冷笑道:“你前脚刚教训完我,说什么不可孤身犯险,然后连话也不留一声,转头就一个人走了!”


    她忍无可忍,上前在景澜肩头重重一点,怒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幻境中都做了些什么?到底是谁大意轻敌,让自己身处险境的?是谁?!”


    景澜嘶了一声,手捂着被戳痛的肩膀向后躲了躲,突然感觉之前的痛楚都已经消失了。她望向周遭,只见天中一轮皎月,夜色中山林茫茫,几步之外便是一条溪流。流水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犹如千万个梦境。


    “我不是在……”


    见洛元秋脸色不好,她果断一转:“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们还在那壁画中吗?”


    洛元秋正在生气,根本不想和她说话。景澜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说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师姐,梦里有你,有我娘,有许多人,他们都还在。”


    她回过头,眼中仿佛有泪光一闪过,掩饰般低下头道:“应该只是梦罢了。”


    洛元秋心中一软,一时竟忘了自己生气的缘由,挨着景澜坐下说道:“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伤心难过了。”


    计已售出,景澜暗自松了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她无意中看见洛元秋左手伤痕累累,右手也是如此,顾不得再佯装哀伤,立刻道:“你的手怎么了?”


    洛元秋平息的怒火再次涌起,一副“你竟然还敢来问”的愤怒神情,大声说道:“你消失之后不久,那座宫殿就、塌、了、一、半!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我在土里挖了半天转头瓦片,才在一个角落找到了你!”


    景澜惊讶道:“你用手去挖?”


    洛元秋懊恼地瞪了她一眼,只恨说出口的话不能收回,窝火道:“不然呢!”


    当时兴许是哪根殿柱支撑不住,导致半座宫殿轰然倒塌,屋瓦飞速落下,哗啦啦地覆盖了中央以及那把金龙椅所在的地方。洛元秋想到景澜还不知所踪,或许仍在那中央,顿时被吓的魂飞魄散,不顾头顶随时都有可能倾塌的屋脊殿梁,先扑到那堆瓦片上,手脚并用地挖了起来


    一想到此处她便觉得那时候定然是脑子进水了,居然硬靠双手去刨,幸而没多久便找到了景澜,否则后果难料,也不知是她这双手先废,还是那残存的半座宫殿先塌。


    洛元秋越想越觉后怕,仍忘不了方才的惊心之感,简直连命都被吓去了半条。事后又忙着反复确认景澜没事,一颗心几乎是悬在半空,从未有过如此焦急难耐的时候,等到景澜有醒来的征兆时才觉好受了些。


    明知这一切不过是场梦,她依然担忧万分。先是后悔不该如此仓促便将景澜引入梦中,又懊悔自己没看住景澜,放任她单独离开。总之在景澜还未彻底醒来前,洛元秋心绪起伏,反反复复没完没了,觉得自己好像一把干柴,只消再急上几分,脑门便会冒起一股青烟。


    她自觉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在溪畔静坐了片刻,心绪照旧乱成一团。想了想又回到罪魁祸首身边呆着,反倒安定了些。


    景澜托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比自己受伤了还觉心痛。她抬眼见洛元秋怔怔地望着自己,眉目间是掩不住的担忧,心中忽然难过起来。


    却听洛元秋问:“你是有意这么做的吧?”


    景澜微愣:“啊?”


    洛元秋犹豫了一小会,还是觉得不吐不快:“因为我之前没和你商量一句就擅自行动,你觉得我不够爱惜自己,总是孤身一人,从没想过留下你以后,你又要怎么办……所以你说要给我的教训,就是这个吗?”


    她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沙哑:“我那时候……还有些想不通。可后来,一想到你可能被埋在废墟下,就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景澜却道:“你用手去挖那些砖头,亏你想的出来,你难道忘了自己是个修士,这双手是用来画符施法的?”


    洛元秋猛然抬起头,眼中泪水犹在,怒道:“没错,我就是忘了!你……”


    景澜小心托着她受伤的手,好像托着一片叶、一朵花,只怕惊动了她。闻言打断了她的话,道:“你不过是关心则乱,所以什么都顾不上了。”


    “元秋,你若不把我当师妹看待,也不用时刻提醒着自己,要担起什么师姐的责任。”景澜道:“你是为了我才去做这些事,不是为了师妹,也不是为了同门。只是为我,就如同我愿意为你去做一切。承认这件事很难吗?”


    洛元秋从未细想过这一层,听完她这一番话,如同被人戳中了心事,羞怒交加,狠狠弹了弹景澜的额头道:“很好,你不过是仗着我”


    她顿了顿,再也说不下去了。景澜接过她的话道:“是,我不过是仗着你喜欢我,所以别气了,大家都一样的。”


    洛元秋偏过头道:“什么都一样?谁和你一样了?”


    景澜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溪水居然不知不觉涨到了岸上。她们脚下水流慢慢升高,犹如月色淌进了水中,到处都是闪烁的银光。


    洛元秋见她一脸疑惑的神情,便道:“放心,不会淹死人的。”


    她牵起景澜的手向流水深处走去,察觉景澜连迟疑都没有,便跟着她向前走,她心中的温情就像这月色里的溪流,不由轻轻一荡。


    月下群山静默,溪流无声流淌。景澜明白过来,道:“我们是要醒来了?”


    洛元秋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刚才想说什么?”


    两人走在发光的溪水中,衣袍破烂不堪,形容狼狈。景澜注视着她道:“我会记得这场梦。”


    洛元秋诚恳道:“我也会记住你在这梦里的模样,比我矮了一个头。”


    景澜:“……”


    洛元秋见状心情大好,拉着她走进水中,笑道:“好了,有什么没说完的话,等醒来以后再说个够。出了这个梦我们还有几十年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


    第 170 章 前尘


    夜中寒风久肆,雪花满天飞扬。城中一片寂静,坊门皆闭,偶有巡城的队伍出没在坊外,不消多时火光远去,只余一地冷寂。


    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传来清脆的踢踏声,朦胧雪光之中,一点幽光忽明忽暗,在黑暗中随风晃动。它轻快地绕进一条巷子,在夜色的掩盖下向着西边越行越远,最后停在一座院子前。


    墨凐从石羊角上取下灯盏,盏中瞬间亮起明光,犹如清辉洒落,映亮她的面容。她提灯相照,门上描金绘彩,画着灵童天女,向每个站在门外的人含笑看来。不等她去叩门,那门上的青铜兽首便两眼乱转,惊惧一般飞快将门环吐出,乖乖衔在嘴上,好似两条小狗。


    门画上的天女神情灵动,眉眼间忽然有了神采,只见她水袖轻敛,繁花落了满身,继而怯怯地拔下发簪,双手捧着奉上。墨凐看着眼前这扇门,仿佛像在回忆着什么,半晌方道:“多年未见,倒还与从前一样。”


    她屈指在天女掌心的发簪上轻轻一叩,门随即开了。石羊脚步轻快,无声无息穿过假山树林,离开园子后又来到一扇门前。那门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灯笼,墨凐看也不看,手中灯盏照在门上,那门便自然而然向两侧推去。


    门后花林覆雪,草木幽深,却又是另一番景象。她一路畅通无阻,在涛涛水声中踏过河上拱桥,不过须臾便到达对岸。此时天色微亮,风雪暂消,墨凐拂开迎面飘来的薄雾,喧哗之声渐近,转眼间便进到一条热闹的长街里。


    街上行人不多,在雾气里仿若游魂,脸上都覆着张空白的纸面。她驱羊前行,如一道虚影疾晃而过,街中无人能见,片刻后她在一家铺子前停下,店铺上的招牌不知挂了多少年,早已腐朽不堪,其上字迹更是模糊难辨。


    一个童子正低着头在店外扫雪,忽然看见淡淡银光自雪中漫来,心中纳罕:“这是什么?”


    他抬起头一看,一只大黑羊无声站在雪中,羊背上坐了一个少女,她手提一盏明亮的灯,薄衣赤足,乌发披散,神情冷漠地看着自己。


    童子愣了愣,复看了眼雪中,紧接着急退两步,瞪大了眼睛道:“你你你……你为什么没有影子!你不会是鬼吧?!”


    “我曾在此店中寄存了一件东西,如今要将它取回。”墨凐说道:“店主人在何处?我要见他。”


    童子哇哇乱叫几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不告诉你!我才不要和鬼说话!”


    他正要一头钻进门帘后躲起来,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拉扯向后拖去。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人已在羊边,墨凐居高临下看来:“去通报此店主人。”


    童子眼睛一转,佯装无辜道:“他今夜好像不在店里,客人您不如明日再来吧!”


    孰料他一说完便听见一人道:“叫你去扫雪,你怎么又惹事生非了?上回那咒师的教训还没让你长长记性?”


    童子一时忘了自己还在别人手上,怒道:“胡说八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次可不是我先惹的事!”


    门帘掀开,一个书生装扮的年轻男子走了出来,见此情形微微一怔,向墨凐连声道歉,又对那童子戏谑道:“不然呢,难道是这事先找上的你?”


    墨凐手轻轻一挥,那童子摔进雪里,连滚带爬躲到书生身后,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墨凐道:“你这小童,废话未免有些太多了,不如把嘴缝上。”


    书生尴尬一笑,身后童子脸色煞白,两手紧捂着嘴,好像真被缝住了一般。


    书生忙道:“请阁下高抬贵手,他之前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了!先前有位咒师嫌他聒噪多嘴,让他一个多月都说不了话,这才刚好没几天。”


    墨凐把灯盏挂在石羊角上,道:“哦?那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书生猜不透她的来意,为防生事,先让童子回去。未等他开口,墨凐俯身问道:“你就是店主人?你叫什么?”


    书生疑惑地点了点头:“在下姓华名晟,不知阁下有何要事?”


    墨凐沉默了半晌,开口说道:“我忘了是哪一年曾来到此处,那时此店的主人姓许,她与我之间有过约定,我将平生所见所闻都告诉她,作为交换,她会把这些事记录在册,封于店中,等有一天我来取回。”


    “姓许?”书生掐指一算,面露震惊:“这不是在说笑吧?那已是上上上……位店主,距今已过了四百年了!”


    寒雪中夜色将褪,天光隐现,远处街影古楼在晨雾里若隐若现,飘渺的雾气随风而来,浮动在二人身旁。


    墨凐回头看向来时道路,眼前细雪飞扬,她垂下眼睑,面容在雪中显得有些不真切:“原来已过了这么久。”


    收回思绪,墨凐的手指轻贴灯盏,一点光芒自罩中飞出,她道:“我依稀记得,东西放在天字一千七百七十三格。”


    石羊晃了晃头,驮着她缓步前行,跨过门槛向店里走去。书生张目结舌,难以置信道:“且慢!”


    墨凐回头看了他一眼,乌发间沾染的薄雪随风逸散,她平静道:“大梦浮生,四百年了,我忘了许多事,是时候该想起来了。”.


    雪光透过纸窗映出一片幽蓝,景澜蓦然睁开眼,下意识翻身坐起,却觉得肩头冰冷,转身一看,被子大半被一人卷裹而去,仅施舍般地给她留了个被角。


    她扶着额头,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一时竟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是虚幻还是真实。然而梦中所发生的一切依然记忆犹新,仅是一夜的功夫,竟好似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轻轻掀开床帐,景澜望着窗边微光无声一叹,神思游移无故想到,常言道黄粱一梦,也许并非只是世人附会谣传。


    弯腰捡起滑落在地的衣袍,她赤脚站在床边迟疑了好一会,忍不住爬上床榻推了推拥被熟睡的人,问:“师姐,你醒了没有,我们不会还是在梦里吧?”


    洛元秋睡意正浓,本不愿理会。奈何景澜又推又搡,她迫不得已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含糊道:“不是梦……行行好,让我再睡一会吧。”


    她若是不答也就算了,景澜见她醒了,索性将冰冷的手伸到被子里,贴在她的后背上。洛元秋惊呼一声裹紧了自己,景澜笑道:“睡了一夜还不够?你这抢被子的恶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洛元秋忍气吞声,闭上眼只当作听不见,打算趁机再睡上一会。谁知贴在后背那双手却动作了起来,不怀好意地摸来摸去,并有温热柔软的东西贴着脖颈缓缓向下,显然兴致颇足。


    她蹙眉忍了再忍,终是忍不下去了,无奈起身,推开压在身上的人,打了个哈欠怠倦道:“你是好好睡了一夜,我在梦里奔波劳累,还不如不睡来得强!”


    景澜笑道:“原来你在梦里奔走之时,还有余力抢被子?”


    洛元秋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止住,看她笑得十分可恶,恼怒道:“那就分床,以后你别和我睡了!”


    景澜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里,一本正经道:“这可不行,道侣嘛,都是要睡在一起的。”


    洛元秋斜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我师父还说道侣要一天三顿打呢。”


    景澜瞬间破功,笑着揉了揉洛元秋的脸颊,洛元秋不甘示弱,从被里抽出手去扯她的。两人嬉闹了会,景澜问:“你的影子呢,怎么一觉醒来便不见了?”


    “我们既然都醒了,那它也就去它该去的地方了。”洛元秋靠在她肩头懒洋洋道:“每次它一出现就没什么好事,如果不是它睡在你我之间,我们的梦又怎么会被连在一起?这梦中梦再来几回,恐怕从此就不用再睡了,反正一梦地久天长,以后干脆在梦里过得了。”


    景澜拥着她轻声问:“昨夜梦里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都记得。”洛元秋看她眼中恍惚,猜到她心中所想,答道:“你是不是也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觉得那不像是一场梦?”


    天光破晓,屋中渐渐亮了起来,景澜道:“我还记得你说过,这是梦,也并非只是梦。喜怒哀乐,执念妄想,出于念而归于心。修行之人不会无故做梦,梦中所见,即是心中所想。”


    洛元秋把手覆在她的心口,道:“魔障幻象也是修行的一种,你还执着于那些过往吗?”


    “我不知道。”景澜神色迷惘,怅然一叹:“若能够轻易放下,那执念也就称不上是执念了。”


    洛元秋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能想通的,安慰般拍了拍景澜的手背,她忽觉脖颈上刺痒,随手梳了梳头发,却摸到一截利落的发尾。


    她身体一僵,当即想起昨夜与墨凐打了一架,被她削去了头发。景澜亦有所察觉,眉梢一动:“你的头发呢?”


    一想到此处洛元秋便痛心不已,她多年身形未长,头发虽生的慢,倒还算争气。她心中已将墨凐这般那般地捶打了数千场,并暗想若有机会,定要将她削成个秃子。


    勉强笑了笑,洛元秋双手握拳,咬牙切齿道:“昨天碰上了一个疯子,我们打了一架。”


    景澜对她知之甚深,抬眼道:“看样子是输了。当年王宣烧了你的头发,若不是师父阻拦,你可是当时就要把他丢到深山里与猴做伴去了。”


    洛元秋悻悻道:“我倒是想把她也扔进山林里,这不是打不过么。”


    “头发迟早会长出来的。”景澜目光淡淡,仿佛只是随口一问:“是谁?”


    洛元秋此刻满心都是墨凐,闻言脱口道:“除了墨凐还能有谁?”


    景澜思索道:“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是那位在北冥看守白塔的女子?”


    她想起之前曾以梦归镜窥探洛元秋的心境,在过去的回忆里见到她与一位近乎于天人的少女交谈,给景澜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还记得最后墨凐说过,终有一日洛元秋必定会到北冥来。思及此处,景澜心中疑惑更甚,道:“世上人千千万万,她为什么一定要你去北冥?”


    洛元秋比她更想不明白,要说除了昨夜的削发之仇,墨凐与她之间也无什么过结,也从未以武力相逼,强压洛元秋到北冥去。也正是她后来算的那一卦帮忙,才让洛元秋得以找到了景澜。


    思来想去,洛元秋不由坐起身道:“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入阴山前,她在那条岔路口突然出现,拦住我说此次入阴山之人中,唯有我一人能穿过阴山腹地,其余人虽只到界碑前便回返,但依然难逃死劫。后来果然像她说的,一些人死在途中凶险之处,最后剩下的人到达界碑前,因为不愿踏入阴山腹地,于是原途折返。离开阴山后,我听闻他们有的死于斗法,有的死于修行走火入魔。也有人不知受了什么蛊惑,将自己炼成了一具行尸。总而言之,如她先前所言,难逃一死。”


    洛元秋后知后觉想起墨凐为她算的那三卦,神情不由凝重起来:“她断言的事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我也受她卦象指引来到长安,后来真就与你相遇了。”


    景澜道:“她为你算了三卦的事我已知晓,这卦的报酬是要你接替她守护白塔。但你原本就无去北冥之意,更何况你我相逢后,你便更不可能去了,她既然精通数术,算无遗漏,如何会算不到此处?”


    洛元秋短暂回忆了一番,倦意涌来,将下巴压在被角上昏沉沉道:“她是为我算了三卦不假,可我也只看了两卦,凭什么要付三卦的报酬?”


    景澜看了她一眼:“你为什么不看第三卦?”


    洛元秋打了个哈欠:“我都已经找到了你,那一卦看不看都无所谓。”


    眼看她歪着头又要睡去,景澜伸手推了推,皱眉道:“醒醒,再想一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事是你未曾留心,却至关重要的。”


    洛元秋左摇右晃,强打起精神思考了起来,奈何思绪纷杂,一时毫无头绪,她摇摇头道:“想不起来……算了,不如再睡一会?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景澜隐约有些不安,按住洛元秋的肩不让她躺下:“继续想,你能不能猜一猜,那第三卦算的到底是什么?”


    “她说一个人一生中,只能算三卦。”洛元秋困顿道:“天地人三法,容纳之物无穷无尽,推演之事变幻无穷,怎么可能被我随便一猜就猜中……”


    景澜沉声道:“因果皆由你而起,这三卦自然是围绕着你,哪怕是变数也都系在你的身上,你决意前往长安之前,她又和你说了些什么?”


    洛元秋努力睁开眼睛:“好像是说,此行我会寻到失去的东西,也能破除心中的执念。”


    “你找到了我,便等于是寻到了失去之物。”景澜说道。


    洛元秋点点头,景澜又说:“破除心中的执念?这句话又作何解?”


    洛元秋猜测道:“找到了你就等于破了执念?可如今你在我身边,这执念破与不破又有什么区别。”


    她见景澜神色沉郁,劝道:“别想了,反正你也想不出来。”


    景澜只得作罢,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只是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洛元秋见状松了口气,正想再度睡去,余光瞥到景澜又想来推她,顿时一个激灵:“别再推我了,我还没问你那玉佩的事呢!”


    说完两人同时一怔,景澜手僵在原处,进退维谷。洛元秋霎时睡意全消,总算想起了这件在梦中屡次被打断的要事,推开被子盘腿坐在床榻上,她打量着景澜,扬了扬眉毛:“轮到我问了,玉佩的事呢,你还没说完。”


    景澜深吸了口气,洛元秋紧盯她的脸,竖起一根手指道:“我们说好了,不许再瞒着我。你要是觉得梦中说的话都是梦话,不能作数,那现在就当着我的面起誓,决不能对我再有欺瞒,否则……”


    洛元秋想了又想,最后道:“否则我那不动道侣一根手指头的誓言就此作罢,改换成道侣一天要挨三顿打,还要和师弟一起被吊在树上。你觉得如何?”


    景澜:“……”


    前一句也就算了,若是真与沈誉一同被吊在树上,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景澜真心实意道:“树上的位置还是留给沈誉吧,我就不和他抢了。”


    洛元秋轻轻踢了她一下,微笑道:“不必谦让,还是快如实交代了吧,不然那树上保证有你的位置。”


    景澜拖过被子披在自己身上,屈膝坐起,注视着洛元秋道:“前往黎川的路途中我们交换了信物,我把你给我的玉佩贴身藏放,许多年后我每每忆起此事,便觉或许从那时起,冥冥中一切早已注定。”


    她话中似乎别有深意,洛元秋仿佛窥见了其中某种联系,疑惑道:“你不是为了探查山神娶新娘一事,才贸然入山的吗?”


    “不,我那么说只是为了让你安心。”景澜低声道,修长的手指交握着:“祭拜你父母坟墓时,我发现那乱草间压了一张纸钱,仿佛有人来祭拜过。起初我以为是师父,或是你父母生前的知交好友,后来便刻意留心,向镇上的人打听了一番。有人说曾见过一名男子到此祭拜,自称是墓主的弟弟,前几年他想把坟茔迁回祖籍另行安葬,说是不愿见到兄嫂克死异乡……”


    洛元秋呼吸微促,难以置信道:“什么?我爹娘的坟被人挖了?!”


    景澜略有迟疑,半晌才道:“是,他找人挖开了你父母的坟茔,那日原本要移棺返乡,不料却下起了暴雨,他便将棺木带回家中安放。后来他又找到当地那位替山神择选新娘的神婆算了算,说是不易迁土归乡,便挑了个好日子,将那棺木又葬了回去。”


    洛元秋沉默良久,不断揉捏着指节,哑声道:“所以你那时说是去打听山神的事,其实是为了……”


    “我想去找那神婆问一问,再去坟茔附近看一眼。”景澜轻声答道,“要是真像镇上所说的,或许查看坟边的土,还能辨别一二。”


    这整件事都荒诞诡异到令人无法全然相信,洛元秋将垂落在额前的发丝拨向耳侧,两手抵住额头,一时间难以接受此事。诸多念头陈杂,她却没有追问下去,低声道:“可是你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景澜看出她的不安,慢慢握住她的手腕道:“因为我遇上了那个人,他没有说谎,他确实是你父亲的亲兄弟。”


    洛元秋首先想到的便是二叔顾凊。她对顾凊知之甚少,仅限于两人曾经交手过。观此人言行,绝不像那种会掘人坟茔之辈,她缓缓道:“那不会是我二叔,他做不出这种事来。”


    景澜道:“当然不是他,是你的三叔顾况。他不知犯了何事,早早便被顾天师逐出家门,有传闻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仍在浪迹天涯,从此以后再无人见过他。”


    无来由又冒出来一个三叔,洛元秋知道景澜没有必要对自己说谎,但仍有些难以相信:“他们既然是亲兄弟,那为何他要去挖我父母的坟?”


    景澜眉头深蹙起,仿佛一言难尽:“他……他从未将你父亲当作是兄长,你就当他是个肆意妄为的疯子好了。”


    洛元秋心中乱成一团,随意点了点头,有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间,她蓦然看向景澜,抓住她的手臂道:“等等,你说你遇见了他?他又是个疯子,他对你做了什么?”


    “那块玉佩,”景澜低声道:“因为你的那块玉佩,他将我误当做是顾凊与云和公主的私生女。我被他带进山中,见到一群被关着的新娘,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么。”


    洛元秋不禁攥紧手指,喃喃道:“居然是这样,后来我寻迹去山中寻你,有个刚被送上山不久的新娘告诉我,她曾见过你被一名黑衣男人带到此处,把她带上山的神婆称此人为长老。可是后来,我翻遍了整座山都没有找到你……”


    她望着窗前那一片微弱的雪光出神,有那么一瞬间光明退去,她仿佛又回到当年昏暗的旧屋中,两手沾满血腥。听见有人发出痛苦的,她将一张张面容看去,始终没有找到那张熟悉的脸。


    洛元秋无比自责,愧疚难言,垂下头道:“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离开我身边的。”


    景澜无声一叹,揽过洛元秋的肩把她一同裹进被子里,道:“这怎么能怪你,谁能想到世上还有这般巧合的事?那些修士原本是百绝教余孽,逃到此处后,假借山神之名,夺人家产妻女,掠至山中,用活人躯体来养育一种丹虫,这丹虫能用来制作一种能让活人化傀的丹药,百绝教蛊惑信众,称此药为万灵丹,能引神附体,祛除一切病害。顾况与百绝教牵扯甚深,率领一批修士藏在山中炼制丹药,教中人称其为长老。我被他带到此地,停留几日之后,他便动身带着我离开了。”


    洛元秋额头抵在她的颈窝,闭上眼道:“此人连兄长的坟都敢挖,我不信他对你毫无图谋。”


    景澜从被子下握着她的手说:“这就要问你了。”


    洛元秋抬起头:“问我?”


    “顾家所传的秘术,唯有接任天师之位的人才能修习。”景澜顿了顿说道,“相传天师府就是凭借此法,才能习得奥妙高深的咒术,立于众教之首,统率道门。”


    洛元秋道:“话是这么说,不过你也看到了,我是个符师,自从学符以来就与咒术无缘,别说什么奥妙高深的咒术了,稍稍难些的咒术我都看不明白。”


    景澜静静道:“修行咒术,最怕被咒力侵蚀。效力越强的咒术,侵蚀的力量自然也就越强。你虽然学不了咒术,但咒术也对你无效。”


    洛元秋仔细想了想,她确实不惧咒术影响,但也因此无法感应到咒力,从而不得修习咒术:“听师父说我小时候中咒病的快死了,我爹为了救我才决定施法。这秘法唯有血亲之间方能施行,辅以血咒以命换命。”


    她说完当即一愣,后背生出一股寒意,心骤然冷了下来:“他带你走,是为了……”


    景澜拉着洛元秋的手摸向自己的手腕,道:“他不敢,因为我是先帝的玄质,身上留有一道印记。他怕这印记会扰乱法术,到时候反噬到自己身上,是以犹豫不决,想先把我身上这道印记解开。”


    洛元秋手指一勾,摩挲到一条细细的银链,她还记得梦中玄清子与洛鸿渐为景澜解除法术那一幕,知晓这道印记不是那么容易解开的,迟疑道:“那你的印记……”


    “若是解开了,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景澜自嘲一笑,又道“他想尽了办法,始终无法解开这道印记。我本应该随着先帝逝世一同殒命,但阴差阳错之下却被他救回了性命,只是伤了眼睛。最后他只能将我放了,让我回到长安去。适时陛下登基,我听闻你已经不在人世,万念俱灰之下,一心只想求死。我将来龙去脉告知母亲,望她莫要阻拦,她得知顾况仍活着,惊怒之余却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洛元秋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景澜侧过头看向她的眼睛道:“顾况与你父亲之死难逃干系,他假借顾凛之名送来玉佩取信于你父亲,赠予他一枚丹药用以疗伤,原本就是为了天师府所传的秘术。没想到那时你体虚气衰,你父亲忧心之下不顾自身,先把丹药给你服下了,这才有了后来的变故,让他不得不违背誓言,将秘术传予你。”


    “我知晓此事后,索性将计就计,照我母亲的安排,为报答陛下照拂外祖一族的恩情,就此留在长安,成为陛下的玄质,以十年为期。”


    洛元秋嘴角抽了抽,猛然站了起来,却忘了还在床榻上,头咣当一声撞上了床板。景澜连忙拉她坐好,洛元秋一阵头晕目眩,把脸埋进被中久久不语。


    她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竟无缘无故多了个害死亲爹、还在他死后挖坟的三叔。而平生际遇如此颠沛流离,多半也是拜此人所赐,想想便如做梦一般。


    洛元秋甚至怀疑自己还被困在梦中,抬起头看了看四周,拍了拍自己的脸迷惑道:“我不会是还没醒过来罢?”


    景澜在自己脖颈边比了比,提醒她道:“你现在个头刚到我的下巴。”


    “那就不是梦了,毕竟梦里是我比你高。”洛元秋冷静了一会,两指按着额角平复思绪,道:“很好,我那位……三叔,如今还活着吗?”


    景澜抬起手腕晃了晃,银链微微闪光,道:“他仍在百绝教中做他的长老。”


    她刚说完,便觉眼睛被人盖住了。洛元秋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景澜将她的手拉下,在掌心吻了吻,轻声说道:“见到强光时会有些难受,平常并不碍事。放心,我还没到那种地步。”


    洛元秋看着她微勾起的淡红嘴角,手指动了动,目光无凭依般在半空游离:“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景澜道:“你想问什么?”


    洛元秋慢慢抬起手,指尖微微一拢,距景澜眼瞳不过毫厘。她的手极稳,但声音却有些发抖:“我没有看错,你的眼睛里,为什么会有……一道咒。”


    随着她指尖轻动,景澜眼眸中浮现出一丝深蓝,形如扭曲的咒纹。洛元秋一看便知那是什么,倏然停手,维持着姿势怔愣在原处。


    景澜无半点不自在,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神情平静道:“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放我回来,自然少不了一些手段,好让我能任由他摆布……”


    话还未说完便觉肩上一沉,人向后仰去,被重重按进锦被间。洛元秋一手压着她的手腕,本有一肚子火想发,想质问她为何要答应,可话到嘴边,又将嘴唇紧紧咬住。但见她长发散乱,薄衣下轮廓若隐若现,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笑盈盈的模样,不禁奇道:“笑什么?”


    景澜微微一笑,抬腿压上她的肩道:“师姐,现在可是白天。”


    “白天又怎么了?”洛元秋莫名其妙:“我教训你还要分白天黑夜吗?”


    两人对视片刻,景澜小腿轻蹭过洛元秋的脸,洛元秋手触到一片光洁温暖的肌肤,把她的腿从自己肩上推下去,面无表情道:“用得着这样?已经知道你比我高,腿自然也比我长……”


    景澜已经不想听她废话了,腿在她腰上用力一勾。洛元秋反应倒快,转身以手格开,再回头时眼前一暗,景澜已扑了过来,转眼间便将她压在身下。


    攻守之势逆转,景澜长发垂落在洛元秋脸颊两侧,眼中仿佛藏了一团火。她极慢地俯下身,在洛元秋的唇上轻轻一碰,说道:“教训我的办法多的是,师姐不妨换一个新的,如何?”


    洛元秋在她迫近的气息中缓缓开口:“我和你说正事,是你偏要打岔,先把你眼睛里那道咒的事说清楚了”


    剩下的话音含混在喉中,就此中断。那湿软的舌尖侵入口中,极暧昧地在上颚一划而过,带来一股令头皮发麻的战栗感。洛元秋微微皱眉,伸手去推景澜,却被她按住手腕,唇舌交缠的更深。她纵然无意于此,仍不免被带起了几分欲念,好似火星一般在心底溅开,随着身上人的动作呼吸渐渐滚烫起来。


    那床帐一晃一摇,隐约可见两个纠缠的人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呵斥:“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我说的教训不是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没看到天都亮了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道:“你不去看它不就行了?当是晚上也是一样的……”


    只见床帐剧烈地抖了抖,随即猛然被掀开来。洛元秋红着脸迅速把衣服穿好,瞥了眼身后,景澜斜倚在枕上,眼中盈满笑意,脸颊有如红染。一件薄衣胡乱盖在她身上,却掩不住胸口绯色。


    她随手把一缕长发缠在指间,眉眼间透出几分餍足。洛元秋一见她脖上那个清晰的牙印,全身血液顿时涌上脑袋,耳畔嗡鸣阵阵,不明白自己方才怎么就突然糊涂到了这种地步,说是鬼迷心窍也不为过,竟然做出那种事来……


    帐中自有种暗昧难言的气氛,洛元秋拢了拢外袍,一面懊恼一面羞怒,倒也没有忘了要问的事,故作硬声道:“咒的事呢?”


    景澜松开手中圈绕的发尾,漫不经心道:“只要施咒的人死了,咒自然就会解除。”


    洛元秋仿佛明白了什么,微微一顿道:“知道了。”


    她再没有多问,景澜也不多做解释,两人之间自有种奇特的默契。洛元秋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向外看了看,依旧是遍地雪白。冰冷刺骨的寒风吹散心上旖旎,雪又无声无息地落下,她望着这番景象,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


    静下心放空了一会,洛元秋慢慢回过神来,由景澜先前所牵起的那一问不知不觉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那第三卦究竟是什么?


    洛元秋低头一看,窗边的积雪已被她画的乱七八糟,她只得另寻了一片干净的地方,又胡乱画了起来。可惜她对卦了解不多,数术更是一窍不通,任是如何去回忆,都想不起来当初墨凐在水镜上所画的那三卦。


    百般思索皆是无果,洛元秋展开手将雪按平,心道不如去请教玉映,总好过自己盲人摸象般胡乱猜测。她自觉心绪已平复,合上窗转身看见景澜正在挽发穿衣,两人目光相对,景澜将衣带系好,穿上外袍,袍领将脖颈严严实实裹了起来,敛襟肃容,不复清晨帐中的风流仪态。


    景澜见她赤脚站着,便道:“雪有什么好看的,让你连鞋也顾不得穿了?过来先把衣服穿好了,想看多久看多久。”


    说着她在屋里翻出洛元秋的衣袍,拎起抖开丢到床上。洛元秋坐在床边一件件穿上,忽觉右边袖子似乎有些不对,抬手一看,袖上好长一道割口,里头的棉絮都翻了出来,在腿上落了一小片雪白。


    景澜看了眼说:“等着。”转头取来针线,把袍子从洛元秋身上扒了下来,穿针引线开始缝衣。


    洛元秋两手按膝,见她手上动作有条不紊,比看见咒师改行画符还要震惊,呆呆看了一会忙道:“你还会这个?!”


    景澜听她语声惊奇,咬断线头换了根新线,答道:“缝个衣服罢了,小事。”


    “我就不会!”洛元秋震惊地伸出十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道:“针总刺我的手。”


    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景澜忍着笑说:“早就领教过了,你做的那个七夕娃娃大半都两个师弟帮忙缝,靠你自己,怕是这双手都要废了。”


    洛元秋讪讪道:“我也缝了一些,就是不太好看。”但她心知肚明,岂止是不太好看,简直就是惨不忍睹。


    景澜笑着不说话,只摇了摇头,意思是就不戳破你了。洛元秋红着脸看她缝衣,不觉凑得有点近,景澜侧了侧身道:“当心针。”


    洛元秋靠在她手臂边,看得十分入迷,好一会才道:“你真好。”


    景澜捻着针笑个不停:“巧了,我也觉得我好。”


    洛元秋一脸期待地看着她说:“你会做枕头吗?”


    景澜补完袖子,把袍子扔在她身上道:“缝东西不成问题,绣花可就不会了。”


    洛元秋迫不及待翻过袖子,见完好如初,再也不会漏出棉絮,心头一阵喜悦,珍宝般捧着看了又看。


    她光着脚坐在床沿一脸满足,景澜支着手看着她,笑道:“想学吗?”


    洛元秋道:“不想,我是学不会的。”


    把衣服穿上,她又找来鞋袜,穿戴好后刚要将头发绑起来,一拂肩头空空。景澜在一旁道:“罢了,扎不起来的,就这么放着,也好看的。”


    景澜拿了把梳子认认真真帮洛元秋梳了一遍,最后拨开她额前的头发,突然沉默了下来。


    洛元秋对上她的目光:“怎么了?”


    景澜很轻地叹了口气,微笑道:“方才忽然觉得,你好像还是十几岁的样子。”


    她放下梳子,再度理了理洛元秋的发尾:“这样很好。”


    洛元秋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无意识抓住景澜衣角道:“你也说了,我的头发会长长的。”


    景澜点头,洛元秋直起腰盯着她的双眼道:“我会追上你的,迟早有一天,我会和你一样高。”


    景澜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垂眼道:“嗯,我信。”


    “我不会一直是这样。”洛元秋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对景澜说,但长久盘踞在她心中的不安正是来源于此,再多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我会像你们一样,会”


    她倏然住口,回头向窗户看去,几片雪花在尚未合拢的窗扉间飘飘荡荡。


    那仿佛一个无声的预兆,墨凐的话在她耳畔响起:“所失之物,必将再得……”


    洛元秋已经有了预感,此时竟极为自然的在心中补完了这句话。


    “……所得之物,后必再失。”


    她顿时如遭雷击,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缓慢地放开了景澜的衣角,怔怔地看着她。


    景澜静默片刻,仿佛有话想说,却没有说出口。


    “我要走了。”她为洛元秋整了整领子,说道:“这几日公务多,或许都要在司天台呆着。你去找玉映,要不然就回我府上歇着,等这事情完了,我自会去找你的。”


    她说完不等洛元秋回答就要离开,手却被牵了一下。洛元秋先一步绕过她来到她面前,神情出乎意料的郑重:“我好像知道,那第三卦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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