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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91 章 碎镜


    洛元秋站在矮坡上,四周热气熏涌,灼人眼目。她定定望着漫天渐起的红霞,苦思冥想许久,转头问姜思:“找到没有?”


    姜思抬眼看了看四周,摇头道:“这地方太大了,看不出来。”


    两人走过一座小山,山上连泥土都是深红色的,稀稀拉拉长了几根野草,其余的尽是大石块。洛元秋忽而笑了笑,仿佛看见了什么极为有趣之物。


    姜思在一旁观察她很久,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洛元秋站在一块黑色的石头边道:“你不觉得这些石头,都长得像一种东西吗?”


    “什么东西?”


    洛元秋道:“像羊。”


    姜思一头雾水,不知石头如何能和羊扯上干系,便学着她去看那些石块。洛元秋细细观察黑石上的纹理走向,道:“退后。”


    姜思尚未弄清这石头哪里像羊,固执地不肯离去。洛元秋索性将她拎起,不顾她哇哇乱叫,连退数步,这才将她放了下来。姜思恼怒不已,正要发脾气,却听洛元秋道:“看,那些石头动了。”


    姜思一惊,顺势看去,热浪中黑石沉默地伫立在深红山坡上,粗糙的石面上沟痕交错,足历岁月之艰。石头们朝着一个方向摆放,似乎别有深意。


    “你疯了?石头哪里动了?”


    姜思越看越觉得奇怪,思及方才洛元秋言行,竟觉得十分不对劲,警惕地后退几步,目光看向洛元秋手中的长矛,手伸入袖中,蓄势待发,想趁其不备,将长矛尽快夺回。


    她自以为这一切对方毫无察觉,但洛元秋将长矛一甩,道:“过来,到我身边来。”


    姜思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晃,便被长矛给拖了回去。


    她那点小计谋洛元秋岂能看不出来,不过是懒得点出罢了,顺手捏了把女孩的脸,她懒洋洋道:“看远处。”


    姜思深恐心迹为她所知,佯装出失措的样子,道:“远处有什么?”


    滚滚热潮之中,传来擂鼓般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连大地都为之震动起来。那些东西离她们越来越近,如同黑色潮汐般从四面八方围来。姜思极为震撼,惊惧道:“那是什么?!”


    洛元秋答道:“道经轶事中有载,一牧童失羊,进深山找寻,最后于一处坡上寻回,却失来路。山坡上另有一群羊在啃食青草,牧童不知群羊主人是谁,只得在此等待人来,好将他引路带出山中。”


    虽有些不合时宜,但姜思好奇心被勾起,问:“那牧童最后怎么了?”


    洛元秋面无表情道:“他以为在山中不过呆了几个时辰,天都尚未黑尽,但其实人世间已经过去了十几年,待看那些羊,不过是山坡上散落的大青石。”


    姜思喉头微紧,杏眼瞪得溜圆,看了眼身旁黑石,艰难道:“你说这些石头……和那传说中的一样?”


    洛元秋意味深长道:“或许,你我在这阵中待了不过几个时辰,但世间早已过了数年之久。”


    姜思头皮一炸,慌张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这样!”


    洛元秋眼底闪过一丝戏谑,面上却是一片凝重,道:“你看,它们来了。”


    尘土飞扬,如赤色的浪潮聚涌,果真如洛元秋所言,一群漆黑似羊的东西缓缓走来,当真是一块块黑色的大石。与此同时,她身边的石块纷纷动了起来,身上裂石碎屑掉落一地,化出头顶两角,身下四蹄站起,缓慢地从她们身边行过。


    姜思目瞪口呆,几乎忘了要说什么。黑石化作的羊群翻过山丘,静默地走在旷野中,一同奔向东方。洛元秋拎起女孩的衣领,翻身骑上身旁经过的一只石羊,拽着羊角坐稳,面色古怪地嘶了几声道:“……这石头可真热。”


    起止是热,这些黑石经火海炙烤,说是热锅也不为过。不仅洛元秋坐不住,不停扭来扭去,姜思亦是挣扎不停,抱怨道:“好烫呀,这羊怎么这么烫!你骑它做什么,走路不好吗?”


    洛元秋叹道:“还不是怪你?要是你能有你兄长的一半本事,我们也不至于还在此处晃悠,恐怕早已经寻到阵眼出去了。”


    听她提起兄长,姜思无话可说,面上沮丧难掩,半晌才轻声道:“他是很厉害,我不如他。”


    后面的羊群追了上来,这只石羊汇入大流,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黑角石羊,乌泱泱的一大片。洛元秋心想这布阵的人当真是有情致,看着羊群如河流般在大地上蜿蜒而行,时聚时散,不禁纳罕,这些羊到底要去哪里?


    眼看满天云色转为赤红,群羊翻山越岭,向东而去,天边光焰明明,渲染出一片极其瑰丽绚烂的色泽,犹如开天辟地之初,昼夜未分时的奇异景象。连姜思都顾不得烫得发痛的双股,往向远处,连声惊呼。


    “别喊。”洛元秋道,“好好看看,那光像什么?”


    姜思问:“像什么?”


    她双目金彩凝起,再看向天空时,那些光云却已不同。数道符文横贯东西,交叠在天穹之上,形如银河般缓缓流动,隐隐指向一个方位,继而演化出法阵中的诸多幻象。


    “东南……”她喃喃道,“是东南方,火生之处。”


    洛元秋眉头一挑,拽着羊角让这只石羊偏离羊群,石羊与同类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当声。连撞数下之后,腹部滑落下好大一块碎石,待得离开群羊走到一旁,已经碎得不成羊形了,还要驮着两人一步步向东南方走去,这般惨状,连姜思看了都于心不忍,道:“要不然,我们自己走过去吧,放它回去行吗?”


    洛元秋拉着羊角果断拒绝,道:“不行,这羊不畏火,骑着它方便。”


    说着示意姜思低头去看地上,一片寸长的火焰从土地里长出,如同青草一般无风自动,不过片刻,旷野平地上皆是一片柔亮火焰,像是春风吹开的花海,闪动着艳丽光泽。


    姜思:“……算了,就骑它罢。”


    两人骑着残破的石羊走过山丘,姜思一路望着天上云光辨别方向道路,也不知走了多久,两人身上衣衫干了湿湿了干,火海中更是连半点风也没有,但见焰光如花般在赤土中开谢泯灭,是人世间难得一见的奇景。


    洛元秋惦念着师妹,恨不得这石羊再生出几条腿来,好走的快些。她到底知道此事不能急,耐心看着石羊一路踏破火花,慢悠悠地向东南走去。


    待过了一处平野,地势陡然一变。泥土的颜色几近鲜红,腥燥炙热的风霎时迎面扑来,顺着险路陡崖向下看去,深谷中红云冉冉,向四方飘去。


    洛元秋从石羊背上翻下,姜思也跟着滑下来,问:“这是哪里?”


    洛元秋道:“不知道,下去看看再说。”


    她沿着陡峭的小路往下,步伐轻盈如履平地。姜思看在眼中,便生出些一较高下的意气来,也跟着走了上去,行至半道,抬首见天窄崖高,低头山谷又深不可测,当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洛元秋早已习惯山路,向来不以为意,不但步子稳,而且走得格外的快,不过片刻便已将姜思甩出一大截。


    姜思当真是拼尽全力才追上她,两人一前一后下到谷底,竟有微凉清风时不时吹来,驱散燥热,同时伴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随风传出,洛元秋将长矛随手丢给姜思,道:“拿好了,可别再弄丢了。”


    姜思接过长矛,疑惑不已,不一会她也听见风中传来的敲击声,脸色一变,道:“这山谷中有人?”


    洛元秋微微一笑:“谁知道是不是人呢?”


    她顺着声音而寻,四面赤色山壁环合,逼仄难言。走了约莫一刻,那声音越发清晰,终于到了山谷尽头,洛元秋掩目看去,一座几丈高的大丹炉立在环山合璧之中,不断有烟雾从丹炉盖的气孔处溢出,上升至空中,便化作片片红云,飘的满山谷都是。


    洛元秋心中一动,靠近丹炉一看,果真有一人坐在草席上,身旁跪卧一只大黑羊,正优哉游哉地嚼着青草吃。


    草席上那人一手摇扇,一手敲石,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姜思不由有些紧张,运转灵力,看向那人,片刻后疑惑道:“这人怎么在此地?”


    洛元秋道:“你再看看,这是人吗?”


    姜思嘴角抽搐,半晌才道:“这是……阵眼?这怎么会是阵眼呢,阵眼是个人?!”


    “你问我?”洛元秋几步走过去,道:“我又不是阵师,我怎么知道。”


    但她心中明白,这人定是阵眼无误了,便上前一步站在他身旁。


    那人以头巾蒙发,穿着甚异,绝非本朝服饰。他抬头看了眼洛元秋,微微有些惊讶,道:“又来人了?”


    洛元秋手指微动,蓄势待发,道:“你是谁?”


    那人放下手中东西,起身施了一礼,道:“来者都是客,何不坐下说会话呢?”


    说罢将草席让出一半,洛元秋依言坐下,姜思在她身后站着,好奇地打量着那座大丹炉。


    那人道:“许久无人来此了,当真是有些寂寞。”


    姜思闻言道:“你在这里呆了很久吗?”


    那人微笑道:“在此炼丹守炉,早已不知年月。我依稀记得进山那年,好像是大齐武王在位。”


    姜思掐指一算,目露惊愕,洛元秋淡淡道:“那已经过去八百年了。”


    那人道:“八百年吗,那确实是有些久了。”


    洛元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道:“原来你是镜中虚影,怪不得我们会落在此处,看来那镜子与镜子之间,必然有什么相连之处。”


    “原来你也见过那面镜子?”那人说道,从身后竹篓里取了一把青草喂给黑羊,“当年他们从阴山中取出一块石头,要我将其锻造成一把神兵利器。那石头敲之如玉,却清透无比,凿刀一上,便碎成粉末。唯有用水流冲击,方能令其不至于毁。于是我告诉他们,这石头不能用来做兵器,只能用来做法镜。”


    洛元秋回想起之前的种种,似乎都与镜子难脱干系,心中略感微妙,道:“法镜?”


    那人点头:“不错,正是法镜。镜成之日华光明润,我却深感不安,便将它放在水中,水面便如镜般,倒映出我的身影,这影子长久留在镜中,时日一长,甚至能与我交谈,令我万分惊讶。”


    姜思道:“什么,镜子里的影子能说话?”


    洛元秋低声道:“分魂。”


    此言一出,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将往日未明之事串联在一处,拂去迷雾,那背后所藏之物,正是一面平凡无奇的镜子。


    姜思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这是什么镜子,听起来像是个邪物。”


    那人抚须道:“此镜能留尘世之影,不但能留人的,也能留世间万物的。数十年前曾见过的山光水色,相隔万里之遥,依然能再度见到。此镜之玄妙,全赖取自阴山的石料。但这石头堪称稀世奇珍,他们借采矿之名搜寻数年,也不过得到三块,最后都被制成了法镜,但这三面镜子有一面着实不祥,便被我当场毁了。另两面由他人取走,往后我也不知去了何处。但这些镜子再如何珍贵,却比不过一样东西。”


    洛元秋沉默不语,姜思却听得入神,迟疑道:“什么东西,竟能比这三面镜子还要珍贵?”


    那人拾起扇子摇了摇,道:“镜心。我制镜之时,从石料中剖出一样似玉非玉之物,坚硬无比水火不侵,唯有佩戴此物,方能不被镜中幻象所迷惑。”


    姜思有些糊涂,问:“镜中幻象?这是什么意思?”


    洛元秋不留痕迹地拢了拢衣襟,道:“意思就是,他便是八百年前那位术士的镜中幻象,迄今为止仍留在世上,你能看出来他是幻象吗?”


    姜思难以置信道:“他是幻象?他能动能说话,哪里像幻象了?”说完猛地一怔,又道:“等等,他之前说镜子里的人能和他说话……”


    洛元秋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道:“此地这般亮,还是在火旁,你看他有影子吗?”


    姜思定睛一看,席子上果真干干净净,那人与羊皆无影子在,她登时毛骨悚然,惊道:“他不是人?”


    那人亦是笑道:“好眼力,竟能看出我不是人。”


    “当真是厉害,竟然能让幻象从镜中脱身而出。”洛元秋看向那人道,“若照你所言,此地恐怕也是幻象,是那位术士生平曾到过的某处地方。”


    那人含笑不语,洛元秋沉吟片刻后道:“那丹炉之中,一定有片镜子的碎片,否则这一切便无从说起了。”


    那人抚掌道:“聪明,聪明。昔日我,也就是他,用此炉不仅仅炼丹,有时也炼些法器。那面镜子虽被毁了,但到底不是凡物,几片碎片融进这炉中,将他平日炼丹制器时的样子记下来,这才有了今日你们所见到的我。”


    洛元秋轻声道:“但你却始终不是他,你不过是他此生中一段时期留在镜中的幻象。”


    那人答道:“不错,正是如此。我既不知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便在这炉中设下阵法,守在此处,或许有天能参悟透这其中的奥秘。但世间万物皆有消亡的一日,我若是想不明白,只需等消亡那日到来,也就不必再去想我到底是谁,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世上了。”


    洛元秋答道:“你虽然只是那位术士在镜中的幻象,但却并非是他。你是你自己,你生于镜中,长于镜中,与他其实并无多大干系。这世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就好像不会有两个一样的人,哪怕是幻象,亦是如此。”


    那人怔了怔,道:“我与他……是不一样的?”


    他说完此话以后,天地为之一震,火光瞬间熄灭,面前的那座高大丹炉轰然倒地,姜思惊呼道:“这羊也是石头!”


    转眼间大地倾覆,山谷不断上升,如同峰峦般高立而起,在广袤无垠的黑夜中,几点星光微闪,紧接着万千流星划过天际,坠向大地。洛元秋站在这星光之中,缓缓张开手掌,一片冰冷的碎片躺在她掌心。


    这片镜子碎片太小,只能勉强映出她的一只眼睛。洛元秋看了看刚要收起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又低头看了一眼。碎镜中的那只眼睛轻轻一瞥,俏皮地向她眨了眨。     。


    第 92 章 软肋


    那双眼睛一闪即逝,仿佛只是人的幻觉。洛元秋心道怎么又是这东西,当即两指夹着碎片,手腕微一用力,将它甩入脚下万丈深渊。


    忽然她听见黑暗中传来人声,俯身搜寻,在一处斜坡上发现了灰头灰脸的姜思,她好像在使劲拽着什么东西,一边怒吼道:“刺金师!你是死了吗?我找到阵眼了!你到底还想不想走了!”


    洛元秋顺着山坡滑下,落在她面前道:“你终于找到阵眼了?”


    姜思被吓了一跳,手中力道不由一松,便被那东西给拽了拽,栽了个大跟头,痛呼不已,断断续续道:“快,抓住那只羊,它才是阵眼!”


    黑暗中似有一物在移动,洛元秋来不及多想,手中青光朝发声处一甩,像是捆住了什么东西,她靠近一看,一只大黑羊正在山壁边打转。


    姜思见她擒住黑羊,气愤道:“可恶,为了抓住它,方才我险些掉下山去了!”


    说着走过去抬脚便踢,洛元秋想起什么,刚要阻止她,但已经来不及了。姜思身形一僵,缓缓蹲下去,哽咽道:“这羊怎么又、又变成了石头……”


    洛元秋只手按嘴,轻咳一声道:“刚才就想和你说的。”


    姜思怒道:“那你怎么不早点说!我脚痛死了!”


    洛元秋以青光为绳,信手在黑羊脖颈上绕了几圈,又把姜思拎上羊背,自己坐了上去,问:“阵眼既然寻到,要如何才能出阵呢?”


    姜思抹了抹眼泪,又奈何不得这石羊,便将长矛横放在羊角下,道:“之前那个不人不鬼的妖怪呢?他不会又追上来吧?先说好,我不知道这法术有没有用,到时候出不去,你可不能怪我。”


    洛元秋勉强应道:“好吧,你多试几次,说不定就出去了。”想了想又添了句:“你不会是学艺不精,所以这法术只能用一次吧?”


    姜思沉默片刻,气急败坏道:“只能用一次怎么了?!总好过一次都用不了!你要是不想出去,我也省得用了,咱们就呆在此地好了!反正这里头一天等于人间几十年,呆个十天半月再出去,外头该死的死该绝的绝,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洛元秋嗤笑道:“一天等于人间几十年?哪里有这等好事,那是骗你玩的,你快点施法解阵吧,别做梦了。”


    姜思一怔,不可思议道:“你骗我,你之前说的都是假的?亏我还信了你的鬼话!你……你竟敢骗我!”


    她愤怒至极,马上去取长矛,洛元秋飞快按住她的手,抓住反扣在背后,姜思挣扎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洛元秋唏嘘道:“骗你还能有为什么,当然是图个高兴。”


    她一手制住女孩的双手,一手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语气平淡地道:“我耐心不好,你最好快些。”


    姜思对上那双眼睛,无故打了个寒颤,眼角泛红,挣扎的力度慢慢减弱,最后低声道:“你先放开我,我自己来。”


    洛元秋缓缓松开手,姜思用力一抿唇,终究是愤恨难平,泄愤般用力一扯羊角,道:“等出去了,我一定要……”


    “倘若你杀得了我,”洛元秋微微低头,贴着她耳边低声道:“我自然随你处置。”


    姜思措手不及,顿时羞愤难当,面颊热辣一片。一通威胁的话梗在嗓子里,化为几声不满的哼哼,道:“你怎么是这种人?简直就是,就是无耻!”


    洛元秋轻轻拉了拉她的衣领,颇为无奈,见她还在闹个不停,倍感头痛,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便道:“好了好了,我无耻卑鄙下流,行不行?”


    姜思半晌才道:“你把羊放开,让它自己走。”


    洛元秋将信将疑:“当真?”


    姜思手背飞快从眼睛上擦过,怒道:“你爱放不放!”


    洛元秋立马收了青光,说来也怪,这羊当真走了起来,在黑暗中沿着山壁边前行。没过多久,走到一处昏光隐现之地,数道银河从天幕中倒悬而下,流入山中一处圆坛中,仔细去看,那并不是什么银河,而是数以万计流动的阵法符文,悉数汇入此地,接着顺着大地脉络,向四面八方流去,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姜思手中亮起一道光,她抬手凭空弹指数次,每一次都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悠长的回响。这响声在山中回荡,如水波般触岸即回,又不断漾出,如此反复,少顷之后,声音响彻云霄,天地为之一震。天中倒悬的银河蓦然停了下来,团团白雾从那圆坛上浮起,旋转着化为数道光束,凭空绘成了一扇门。


    姜思忽地道:“别下来,就这么走。”


    洛元秋迟疑地看着那柄远超于门宽的长矛,道:“你要不然把它收起来?”


    姜思白了她一眼,有气无力道:“我也想,但现在我收不了。”


    洛元秋便想了个主意,把长矛握在手中,紧贴羊身。两人骑着石羊走入门中,不过一会,眼前白光漫来,如坠虚空,待洛元秋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仍在之前与白玢陈文莺所到的那间屋子里。


    她猛然回头,突然想起白玢与陈文莺还在那面镜子里没出来,立刻转身去寻那面铜镜,终于在丹炉边找到了。捡起来拂去灰尘,洛元秋拿着镜子左看右看,思量一会,正要向着丹炉盖上咣当给它来一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你做什么?”


    她这才想起此地还有一个勉强称得上是阵师的人在,连忙将镜子递给姜思,姜思接过看了看道:“这镜中界时辰到了自然会解除法术,你就算毁了它又有何用?”


    洛元秋推开门望了眼天色,问:“还要多久?”


    姜思答道:“至多半个时辰。”


    两人才从火海中出来,看着满院白雪,这才觉得有些冷得慌。洛元秋将衣服穿好,抬脚刚要走,却被姜思一把拉住了,姜思问:“这东西怎么办?”


    “什么?”


    洛元秋转头,一只漆黑的大羊站在房中,无辜地看着她们。


    “羊怎么也跟出来了?”她惊讶道,“这羊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说着她拿起长矛,抬臂就向羊身上一刺,铛地一声清响,震得她手臂发麻,长矛嗡嗡颤动,黑羊安然无恙,转头嚼起了架子上垂下的流苏。


    两人面面相觑,洛元秋将长矛丢给姜思,道:“算了不管了,你要是喜欢就留着养吧。”


    姜思道:“我疯了,养个会动的阵眼?说不定哪天就把我带回那个破法阵里了,到时候我怎么办?”


    洛元秋道:“大不了找个地方关起来就是了,你不是阵师吗,练练手也好啊。”


    姜思气得浑身发抖,洛元秋一脸无所谓,系好衣带,捡起镜子跨出房门。姜思在她身后道:“你不许走,回来!”


    屋外大雪初霁,冬阳稀薄,洒下一层浅浅的日光。院中一棵老树立在雪中,枝桠覆雪,被风一吹便簌簌落下。


    行至院中的时候,洛元秋脚步突然一顿,侧身看向院中。那些被吹落的雪粉合着微风,在满地清冷的光中飞舞旋转,如同有生命般从她眼前飘过,最后萦绕在檐角,始终不肯散去。


    姜思衣角被黑羊咬着,拉又拉不回来,打又打不动,勉力牵着羊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你别走,我话还没说完!”


    洛元秋神情凝重地看着那团飞雪,如临大敌般,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去,蓦然听见姜思在身后说话,顿时一惊,飞快跑过去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嘘!先别说话!”


    姜思挣脱开她的手,睁大眼问:“怎么了?”


    洛元秋手指间夹着一道漆黑的符纸,警惕地看了眼四周,小声说:“这道符,你藏在袖子里……”


    姜思慢吞吞地接过,狐疑地看了看,冷哼道:“我凭什么信你,谁知道你是不是又骗人呢?”


    洛元秋道:“你不是想知道你兄长为何突然消失不见吗?只要你藏好这道符,等会若是有人来寻,你便问她,她一定会告诉你答案。”


    姜思闻言捏紧了那道符,问:“当真?”


    洛元秋点头道:“自然。”


    姜思想了想,悻悻地将符纸塞进袖中。洛元秋长舒一口气,起身道:“那我走了。”


    姜思却看着她说道:“你没有杀姜城是不是?因为你不屑杀他,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


    洛元秋有些惊讶,低头笑了笑道:“那倒不至于,他是布阵的高手,要是真打起来,一时半会也难分胜负。”


    姜思犹豫片刻,道:“其实我本来不知道他与你有关联,但有个女人告诉我,她曾亲眼看见,你与姜城在一起,去……”


    洛元秋看着檐角飘忽的飞雪,随口问道:“去做什么?”


    “屠村。”姜思道,“她说看见你们在西荒杀了一个村子的人,以咒术炼制什么邪法。”


    洛元秋莫名其妙:“那她应该找咒师才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符师,又不会咒术。”


    见姜思一脸怀疑,她索性道:“谁和你们说刺金师就是咒师的?真奇怪,难道符师就不行了?”


    姜思惊愕道:“怎么可能,你竟然是符师?!”


    “我只会画符,却不会画咒。”洛元秋屈指在她身后的黑羊头上敲了两下,道,“那人既然说看到过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是个符师,我猜是她骗了你吧?”


    日光渐斜,从两人脚边默默爬过,洛元秋后退一步,整个人陷入阴影中,她轻声道:“我得走了。”


    姜思突然问:“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


    洛元秋颔首,姜思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道:“是不是一个……女人?”


    洛元秋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姜思眉毛拧成一团,不住向她使眼色。洛元秋不明所以,茫然地看着她:“你要说什么?”


    姜思嘴角一抽,怒吼道:“你是傻的吗,她就在你背后!”


    话音刚落,洛元秋便觉得身后寒意逼近,大惊之下侧身躲避,结果脚一崴,从台阶上滑了下去,一头扎进雪里。


    姜思:“……”


    那人五官犹如玉琢,眉目清冷。薄衣广袖,身佩璎珞,发间明珠璀璨。她赤足站在雪中,临风而立,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洛元秋慌忙从雪中将自己刨出来,道:“墨凐,许久不见了哈哈哈……你怎么来了,不是说长安城有阵法守护,你进不来吗?”


    墨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长安阵法已近全失,我自然进的来。何况我是来讨债的,怎能不亲身而往?”


    她冰晶般的眼眸微动,掐指一算,道:“失物复返,看来你已经寻到了。”


    洛元秋拍掉身上的雪沫,眼神游离道:“嗯,你那卦还算准……不过你要我寻的那人,我却不曾见过,恐怕还需费些时日。”


    言罢从袖中内袋里取出那枚丹药,道:“这东西必然与你说的那人干系不浅,或许他就是借传道的名义,使人试丹炼丹,想由此机会,将残缺的丹方与术法补全。”


    墨凐却不接,只道:“不,那人你已经找到了。”


    洛元秋惊讶道:“在哪里?”


    墨凐足尖轻点,指了指房檐下,道:“答案,就在她身上。”


    洛元秋看着姜思道:“等会,之前你不是告诉我,那人在你们北冥学道多年,最后偷了东西跑了,都过了好几百年了,那不是个老头儿吗,这小姑娘看起来也不像啊。”


    “自然不会是她。不过冥冥中,却又与那人有一丝关连。”墨凐道:“他以隐匿之法藏于浩浩人世,故踪迹难寻。但难寻,却不是无迹可寻。便如雪泥鸿爪,只要留下些微痕迹,就已经足够了。”


    话说到此处,洛元秋已经明了,必然是姜思与那人有什么牵扯。


    屋檐下姜思奇怪地看着她二人,道:“刺金师,这也是镜中幻象吗,不然她为何脚不沾地,总是飘在空中?”


    洛元秋迟疑地道:“她不是幻象,我猜,可能……是个人吧?”


    墨凐彬彬有礼道:“我是专门吃小孩的老妖怪,现在,把你手中的东西交给我。”


    姜思从袖中夹出一道符,问:“是这个么?”


    洛元秋猛咳数下,略有些心虚,转过身去。墨凐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既然我已入得城来,那这道寻踪符不要也罢。”


    话音方落,姜思手中那道符纸瞬间化为碎屑。墨凐手指微勾,一道黑紫流光从姜思怀中跃出,转眼间就到了她手中,轻轻一晃,黑色雾气慢慢散去,变作了一盏紫焰流动的琉璃灯。


    姜思面色微变,怒道:“还给我!”


    墨凐提着灯盏平静道:“此物名为月灯,因缘巧合之下,暂交你手中保管。如今,它也应当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了。”


    洛元秋好奇地看了一眼,问道:“这就是供奉在明宫中的那盏灯?”


    墨凐手划过灯罩,四周忽地暗了下来,院中白雪如月光般铺了一地。那盏灯在她手中莹切生辉,看一眼便觉得悦目舒心,四肢百骸一股暖流涌动。墨凐对着姜思说道:“此灯又叫愈心灯,本是供奉在明宫中做守御之用。但有人在灯上设了一道禁咒,使得灯光照耀之时,无法穿过这道咒术,反倒成了蛊惑人心的法器。”


    姜思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几步跃下台阶,跳进雪中,站在墨凐面前仰头道:“你连明宫都知道,一定是北冥的人。那你知道姜城吗,他是斗渊阁的弟子,去年离家以后再无音讯。他人如今在何处?是否真如刺金师所说的那般,已经变成傀了?”


    墨凐垂眸看着她:“他在明宫之下的深渊里,倘若你有日能入斗渊阁,大约能见他一面。”


    姜思如若未闻,高声道:“我现在就要见到他!”


    洛元秋眼中微动,不知为何想起从前的事来。那时候师弟师妹们因年节纷纷归家,唯有二师妹留在山上。自己也是这般站在山门前的石头上,向远处眺望,问身边道:“师妹,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快了。”


    “还要等多久?”


    “很快,或许明日,或许后日,总之,一定是会回来的。”


    记忆中无数次回望,身边那人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


    寒风中那人问了句:“冷不冷?”


    她便自发地钻进她的衣袍里,那人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裹紧了衣裳。她的怀抱格外温暖,将风雪隔绝在外,哪怕过去了这么多年,洛元秋总能记起。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也不知姜思究竟说了什么,墨凐微一摇头,挥了挥袖,女孩便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在雪地中滚了几圈。


    墨凐居高临下道:“聒噪,你以为北冥是什么地方,想进便能进得?”


    姜思满头满身都是雪,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吼道:“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墨凐冷冷一笑:“你以为我不敢?”


    见她抬手,洛元秋一惊,但片刻后,墨凐收回了手,出招转为掐指,若有所思道:“原来这也是缘分的一种,无怪如此。”


    她翩然飘至姜思面前,道:“只要你能进北冥,我便为你破例一次,让你入明宫。”


    姜思眼睛一亮,道:“一言为定,你不能反悔!”


    墨凐道:“这是自然,我从不轻易许诺,既然答应了你,就绝无毁誓之说。天地在前,以此为誓。”


    洛元秋想起姜城临别前的嘱咐,总觉得似乎有些不妙。


    姜思转向洛元秋道:“刺金师,那面镜子送你了,我走了!”


    说完她跃墙而出,消失在了两人视线中。


    “这不像你会做的事,”洛元秋道,“你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


    “不过是一点缘分罢了,可有可无,倒不如试试看。”


    墨凐手掌展开,暗光浮动,抽线化丝,纵横相交,构成了一张棋盘。她凭空捻指,雪粉化为黑白两色,飞快地在棋盘上落子。


    “这世上本无不可泄露的天机,都不过是数术中千变万化的因果。一念之差,一步之遥,便是翻天覆地的改变。”墨凐答道,“正如我引你来长安,寻一份所失之物,破除你心中的执念,早日踏过此关。但以我之能,只看到此处,之后的事,如被茫茫白雾所掩,不知此路究竟通向何处。”


    “可笑有人自以为摆脱了宿命,或是千方百计想改写命运,但最后,依然踏上了原路,从未离开循环的因果之中。”她道:“一人一生之中,只有三卦。如今,你还要再问吗?”


    洛元秋摆摆手道:“不问了,我心意已定,问卦也是无用。”


    墨凐收了棋盘,答道:“那就不问,正好我也懒得看,你的卦实在是太难看了。”


    洛元秋:“……”


    墨凐道:“月灯已经回来了,凭借着这灯上施法的印记,想必用不了多久,便寻到那人。”


    洛元秋兴致缺缺道:“知道了,如此一来,待寻到那人以后,你我算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的。”


    墨凐答道:“话无需说的这般早,往后之事,尚未可知。”


    两人目光对上,洛元秋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台阶上那只黑羊走进雪中,张口去咬墨凐的裙带,洛元秋这才想起它来,心想来得正好,忙道:“这羊送给你了,反正北冥地方大,你牵回去好好养着,它用处可大了。”


    黑羊仍在坚持不懈地咬那飘舞的裙带,墨凐特意飞的高了些,问:“这羊是哪里来的?”


    洛元秋便将之前在阵中所见简要说了一遍,又道:“我猜这羊是古时的方术士以火石之精制成的,所以不畏烧焚,能在那法阵中留存这么多年。”


    墨凐低头看了看黑羊,下降些许,赤足踩在羊背上,讶异道:“果然是热的。”


    她斜身坐在羊背上,洛元秋趁机道:“正好它也不吃不喝,和你们斗渊阁里餐风饮露的人差不了多少,你带回去养着,还能多个阵眼,以后去阵中修炼岂不是很妙?”格格党


    墨凐倚在羊身上道:“也称不上妙,但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在骂我呢?”


    洛元秋微微一笑:“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墨凐不置可否,又问:“法阵中的那块镜子碎片呢,你就这么丢了?”


    洛元秋道:“一片碎镜罢了,能有什么用?”


    墨凐道:“险些忘了,你是从阴山中出来的人,想必此物一定见过不少,定然不会受其迷惑。”


    院中风雪飘过,落在两人之间,长久的静默之后,洛元秋道:“也未必,若是再来一次,恐怕我就没有当初那么好的运气了。”


    “心无挂碍,无哀乐恐惧,便有大无畏之勇。你不如想想,明明当初已经杀了那镜中之物,为何它又会出现?喜怒哀乐憎皆是它的养料,若不是心境动荡,怎会如此?”墨凐双手在胸前虚结法印,道:“只要守住本心,不为外物所动,持静持明,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洛元秋望着她:“修行百年,难道你就没有动摇的时候吗?”


    墨凐平静道:“怎么没有?去国八百年,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到过东南山岭,只因听见乡音就会忆起亡国那日,碧黎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景象。并非我不能忘,是我不想忘。”


    洛元秋道:“如果你能回到过去,你会做什么?”


    墨凐沉思良久,道:“若能回到当日,我身为大魏帝姬,应当从城墙跃下,就此殉国。”


    洛元秋却道:“帝姬?你也是公主?这么巧,我也是。”


    墨凐:“……”


    倘若她幼时能将在地上鬼画符调皮捣蛋的时间分出来,花在经史诗词上,便会知道,那位史书中潜伏敌国数载,为报亡国之恨,最后亲手手刃了仇人的大魏帝姬,如今就在她的面前。感其事迹英勇忠烈,历朝也多有追封,民间所传的话本故事更是多不胜数。百年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咏其风骨,叹其贞烈,更留下无数诗篇佳作。


    奈何洛元秋从前醉心符术,对其他的都不甚感兴趣,便错过了这位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墨凐叹了口气道:“罢了,与你多说也是无用……”


    洛元秋奇道:“你方才有和我说什么吗?”


    “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不知所谓。”墨凐冷冷道。


    洛元秋下意识低头,顺口道:“牛没有,羊却有一只,以后你大可弹给它听。”


    说完,她手中镜子突然一震,从怀中飞向半空,镜上光华大盛,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镜中出来一般。


    洛元秋心道不好,方才被姜思与墨凐二人一打岔,险些忘了陈文莺与白玢还在镜中界里没出来。墨凐神情冷漠地瞥了那镜子一眼,挥了挥袖子,院中风雪席卷而来,她如来时一般,消失在漫天飞雪里。


    镜子转了转,涌出一阵黑雾,铛地一声落在雪地里,现出两道人影。陈文莺咳了几声道:“白玢你不识路就别乱带路,这又是哪里,怎么在下雪?……咦,元秋,怎么是你?你也进来了?”


    她嗷嗷向洛元秋扑去,悲愤道:“白玢根本不认识路,我叫他向东他偏不走,一定要向北,结果害得我们差点掉进河里!”


    洛元秋安慰她道:“没事没事,这不是出来了吗。”


    白玢一脸无奈:“我什么时候说了向北,我分明说的是向西北走,你偏要说你常在山中打猎,最擅辨别方位,我才信了你的话,最后居然走到了河道里去……”


    “谁知道那是河道,走进去的时候又没水!”


    陈文莺道:“又是翻山又是越岭的,也不知道路究竟在哪里。绕了好大一圈,又回到原路,到处都阴森森的,吓死人了!后来总算是在一座山前看到点红光,正打算过去看看,谁知道就这么出来了!我们到处找你,你去哪里了?”


    洛元秋嗯了一声,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幸好你们没进那座山,这山与一处法阵相通,若是去了,恐怕就难回来了。白玢,你还是将这镜子收好罢。”


    又简单提了几句法阵之事,陈文莺听罢后道:“那地方听起来真有些邪门,世间当真会有这等奇地吗?”


    洛元秋道:“有,更甚者也有。”


    白玢捡起镜子,拂去落雪,神情复杂地道:“如此说来,我六叔正是受了那一片碎镜的蛊惑,这才走上不归路。”


    他看向洛元秋问:“那究竟是什么镜子?”


    洛元秋想了想答道:“那幻象大概只说了一半真话,那镜子……姑且就算是镜子吧,能将人影留在镜中,从此以后,人的喜怒哀乐,都会是这影子的养料,时日一长,它便如启智般,越发的聪慧善言,更能洞察你心中所想。”


    白玢闻言脸色骤变。


    陈文莺不解道:“这幻象说到底不过假的罢了,又能做什么?”


    洛元秋忆起往事,笑意渐冷,道:“一旦它有了形体,能从镜中出来,它就会取而代之,你说可怕不可怕?”


    陈文莺脸发白,看向白玢道:“那你叔父,岂不是已经……”


    洛元秋道:“那倒没有,这只是一片碎片,又不是整面完好的镜子,还不至于如此。”


    白玢脸色顿时好看了些,他收起镜子,朝洛元秋道谢,说道:“那几个丹炉也不能在留在府里了,我这就去与六婶道明此事,请人来将丹炉搬走。”


    不知不觉那薄如蝉翼的日光也已经消失不见,随着寒风骤起,云色灰淡,洛元秋后知后觉的发现已经寅时都快过去了,赶忙将事情交代完,慌慌张张地向外走去。


    陈文莺还在她身后问道:“元秋,不一起吃个饭再走?”


    洛元秋道:“不了不了!改日吧,有人在等我呢!”


    陈文莺忍不住嘀咕道:“谁啊,这么急。”说着拽了拽白玢的袖子,问:“你说说,元秋这是去干什么了?”


    白玢正想事,随口道:“你忘了,早上她那位师妹说要来接她。”


    两人同时一愣,陈文莺瞪眼道:“又是她?”.


    除了景澜,自然不作他想。


    昏暗的天光里落下几点雪,洛元秋如无头苍蝇般在白府里东突西走,还是有见过她面的婢女瞧见了,知道她是府上的客人,特地去通禀管事,这才将她引出府去。


    她出府门时还在着急,等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那道人影,突然心中就安定下来。


    景澜牵马走近,俯身为她拍去袍上的雪粉,道:“稀奇,你竟然还能认出是我。”


    洛元秋掌心发痒,有点想打她一顿,道:“此处只有你一个人,不是你还能是谁?”


    “也对,只有我会这般好心,在这日暮天寒中来等你。”景澜感慨道,“世上怎么会有我这样好的人,你说是不是?”


    洛元秋扑哧笑出声来,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臂,道:“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


    景澜牵起她的手,摇头道:“不过半日不见,这又是去做了什么,弄得手这般凉。”


    洛元秋抬眼,突然想起一件事,从她手中夺过缰绳,道:“快,你先上马,快上去。”


    景澜依言上了马,洛元秋抿唇一笑,翻身坐在她身后,两臂从她腰间环过,正好将她搂在怀中。


    她本欲效仿从前,将景澜裹在自己衣袍中,为她遮挡风雪,但两人到底不比从前,景澜身形高挑,恐怕只能用被子才能裹住她。洛元秋不免有些泄气,只好将身体紧贴在景澜背后。


    景澜侧头,修长的脖颈微微垂下,道:“这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笑了笑,心中的那股不安之感慢慢散去,道:“真奇怪,不过几个时辰没见到你,却好像是过了许多年似的。”


    景澜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片刻后道:“我也是。”


    洛元秋突然有些害羞,努力将下巴靠在景澜肩膀上,不知为何叹了口气,突然想起墨凐所说的话,那句心境动荡依然还在耳边,便道:“师妹,我发现,自从与你重逢以后,我就变得有些软弱,我怕有天你又会突然不见了。”


    景澜沉默片刻后说道:“过钢易折,这本没什么。但你若是不喜欢,我也可以走。”


    洛元秋眼神迷惘,闻言抱紧了她,坚定道:“那还是算了,我宁愿这样。”


    她心中像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诉说,最后靠着景澜的肩膀道:“诶,我好想你。”


    她语气中充满了依恋与不舍,景澜只觉得心头一震,悲喜参半,过了会才哑声道:“我也是……想你的。”


    洛元秋抬起头来,本想说什么,但看见她耳廓泛红,面若芙蓉,突然又觉什么都不必说了。


    夜色笼来,寒风急切,洛元秋紧紧将她搂住,仿佛这样,就能为她挡去身后的风与雪。


    景澜飞快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在她眉心轻轻一啄,眼中情愫难掩,低声道:“我要你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我绝不会成为你的软肋。”


    听着她如立誓一般的语气,洛元秋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呆呆看着她转过身去。身前人的鬓发在华灯初上的夜色里随风雪飞起,轻拂过她的脸颊,令寒风都温柔了许多。


    马儿穿过街巷,一刻之后,在一处偏僻的巷角停下,景澜与洛元秋一并下马,洛元秋见此地门前一盏昏暗的风灯,问:“这是哪里?”


    景澜道:“不是要吃火腿么,这里就有。”


    她掀开厚重的门帘,牵着洛元秋走了进去,里头灯火璀璨,却十分安静,几个伙计在擦拭器具,一人见她们进来,道:“客人来得不巧,今日我们东家开宴,不招待外客,您还是请回吧。”


    景澜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们东家今日要开宴?”她走前涂山越还在文定塔里和沈誉苦哈哈的修复阵法,怎么转眼就要开宴请客了?


    伙计忙道:“客人别不信,这事千真万确,过会他们就要到了。”


    洛元秋见状道:“算了,我们走吧,也不一定非要”


    这时门帘突然被人揭开了,便听一个人哈哈大笑道:“沈大人可别嫌我小气就好!这太史局与司天台本该戮力同心,一齐为朝廷效力,你说是不是?王大人,你说呢?”


    只听一人冷冷道:“涂山大人,你别是疯了吧,这等紧要关头,你竟然率众饮酒取乐?!”


    “谁说要喝酒了?今日不喝酒,只吃饭!叫王大人放心安心,这一滴酒都不会有的!”


    “涂山大人还是将话挑明了说罢,到底有什么事?”


    “有事饭桌上说不是也一样的吗?里头请吧,几位。”


    伙计忙道:“客人,对不住了,我们东家已经到了,您看是不是……”


    洛元秋听这声音略有些耳熟,转身看去,一人踏入屋内,身后又跟着几人,似乎男女都有。其中一个皮肤微黑,生得妩媚非常的,怀抱一把长刀,不是林宛玥又是谁。


    两人视线撞上,林宛玥陡然睁大眼睛,险些被门槛一脚绊倒。


    紧随她进来的便是沈誉,他一脸木然地看着堂中的洛元秋与景澜,目光落在两人紧连在一起的手上,仿佛看见了平生最为不可思议的一幕,道:“景大人,这就是你说的正事?!”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端午节快乐!都吃了些啥粽子呢!     。


    第 93 章 师弟


    景澜泰然自若地看了眼沈誉,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大惊小怪,淡淡道:“不然你说,还有什么正事比这要紧?”


    沈誉一时哑然,几乎想甩袖子走人,但领他们进来的那人却道:“几位大人楼上请,今日太史令特地命人清了场,就是等诸位一并来呢。”


    沈誉冷笑一声,看着景澜道:“不必,我就在此等着。”


    景澜道:“请便。”


    那人只好道:“那便请大人在此等候片刻,小的去请太史令过来。”说完逃也似地走了。


    洛元秋虽然记不住林宛玥的脸,但对那把长刀着实印象深刻,试探道:“师妹,是你吗?”


    说完便觉得手上一紧,洛元秋看了看景澜,只见她目光幽深地盯着自己,便明白这“师妹”二字恐怕以后是轻易说不得的了,立即改口道:“那个……宛玥,是你吗?”


    林宛玥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仿佛明白了什么,意味不明地看了景澜一眼,对洛元秋微微颔首,道:“是我,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洛元秋还未回答她,门帘又开了,进来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她行走间如迎风扶柳,动人非常。虽无锦绣衣裳,金簪珠宝点缀,但气质却远胜于此,便如兰居幽谷,芳华不掩自现。抬首见一众人堵在此处,她目光一一从几人面上掠过,秀眉轻扬,道:“怎么,今日竟是这般的巧?”


    林宛玥面露疑惑:“你怎么也来了?”


    柳缘歌道:“顺路经过,便想买壶酒回去,你在此做什么?”


    林宛玥侧身,偏了偏头道:“今日太史令请客,恰好与师姐一道碰上了。”


    柳缘歌先是看了眼沈誉,道:“我说呢。”


    她走到洛元秋面前,一把打落景澜的手,客客气气地说道:“师姐这么大个人了,想来也不至于在城里走丢了,你也不必握得这般紧。”


    景澜微笑道:“还是得看着些,难保万一。”


    沈誉岂能听不出这自己也在这万一之中,当即冷哼一声。


    柳缘歌揽着洛元秋问道:“师姐,还认得我吗?”


    胭脂香气扑来,馥郁芬芳,比起花香有过之而无不及。洛元秋一闻便知道她是谁了,笑着说道:“记得,是师……缘歌嘛。”


    柳缘歌轻笑一声,顺势勾了勾她的下巴,漫不经心地望向景澜。景澜面无表情看着她,眸光冷了几分。


    这举动稍显轻浮,沈誉看不下去了,不悦道:“你这是做什么?”


    洛元秋心中略感微妙,这几人之间的气场既矛盾又相合,显然是熟识的。她转头看了看身后的景澜,道:“你们都认识?”


    柳缘歌不等景澜回答,果断将洛元秋肩膀一扳,面向沈誉道:“何止是认识!师姐,在你身后的就是二师妹镜知,如今任司天台台阁,位高权重”


    景澜却道:“她已经知道了,不用说了。”


    说着伸手去拉洛元秋,柳缘歌眼疾手快,拦住洛元秋转了个圈,换了一面,嘲道:“你先别急,人一会就还你。”


    林宛玥无奈出声:“好了。”


    柳缘歌冷笑一声,目光在她与景澜之前转了转,揽着洛元秋道:“早知道你们两个是一伙的!”


    林宛玥叹了口气,道:“什么一不一伙的,不都是一个师门的人吗?你且静一静,等会太史令就要来了,让他看见了也不好解释……”


    沈誉凉凉道:“解释什么,有的人就是心里有鬼,就算是说再多也是一样的。”


    景澜颔首道:“自然不比沈大人风清月朗,这么多年了还在望猪慰籍,想必这门手艺如今已近臻境,恐怕不用了多久,就能开宗立派了。”


    洛元秋从柳缘歌怀中努力转过身,看向景澜。


    沈誉反唇讥讽道:“总好过有的人天天装神弄鬼,摆祭设坛,求天求地,也未有半分所得!”


    洛元秋闻言转头,充满好奇地看向他。


    沈誉不自在地偏过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景澜唇角微勾,脸色缓和了几分,目光落在洛元秋身上,道:“谁说没用,这不是……就求来了吗?”


    洛元秋一时没听清,追问道:“你要求什么?”


    景澜眼中笑意浅浅,张了张嘴,做了个口型,但洛元秋没看见。


    她虽然没看见,但林宛玥与沈誉却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沈誉,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林宛玥对此已经无可奈何了,抚额不语,任由他们去了。


    柳缘歌听了先前的话一脸不高兴,先是瞪了林宛玥一眼,揽着洛元秋道:“师姐你看,这是你的三师弟瑞节,可还记得他?”


    沈誉身形一僵,难以置信地看着柳缘歌。


    洛元秋看着眼前样貌风流英俊的男人,少见地有几分迷茫。她从前设想过种种与师弟们重逢时的景象,那一定会是在一片绿油油的庄稼地旁,两个短褐村人劳作完,提着锄头站在田垄上,招呼她去村中自家的院里喝杯茶


    “瑞节?”洛元秋不可思议道,“你不是回去种田了吗?”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沈誉已面红耳赤,不得不以袖掩面,只恨自己不会遁地之类的法术,若能逃了也好。


    柳缘歌险些笑岔气,搂着洛元秋的手臂也松了力道。洛元秋还处于方才的震惊中,来不及未领会师妹为何笑得如此失态,便觉得手腕被人用力一拉,连退几步,一股熟悉的气息漫来,清冷如雪松,比起胭脂香气更让人难忘。


    之前她宿在景澜屋中的时候闻到过这种味道,许是房中熏香的气息,她只觉得好闻,无端想起初雪落后的松林,寂寂清清,印象格外深刻。


    景澜只将她拉到自己跟前,随后便松了手。洛元秋回身对上她盈满笑意的眼眸,神差鬼使地问了句:“你方才说要求什么?”


    景澜注视了她一会,轻声道:“求你。”


    洛元秋想了想,一脸凝重地道:“你说,想要我做什么?”又补充了句:“杀人是不行的。”


    这下轮到景澜怔住了:“什么杀人?”


    洛元秋道:“你不是说有事求我吗?”


    一旁的柳缘歌听罢份外痛快,心想景澜这深情款款的样子在洛元秋面前,就如同桃花落在石头上,全白瞎了。当真是恶人自有人来磨,瞧着十分的解气。


    外头传来交谈声,像是又有人来了。在场的几人顿时收敛了几分,洛元秋这才想起还有位师弟在不远处站着,几步走近,扯了扯他的袖子,突然看见袖上繁复的图案,顿时想起两人初见之时,因为她扯了师弟的袖子,后来还打了一架,硬是要他叫自己大师姐。


    记忆中的一幕隐约与现在重合,连沈誉也放下掩面的手,不觉有些怔住了,半晌才低声道:“你长大了,这样很好……”


    一阵沉默后,洛元秋抬头看着他问:“你叫我什么?”


    沈誉眼圈微红,深吸了口气道:“师姐,我”


    洛元秋骤然发怒,道:“你知道我是你师姐,你居然还骗我说你回去种田了,害我白白牵挂了这么多年!你告诉我,你的田在何处,你是怎么种的田?!”


    说着手中青光一甩,大有动手之势。柳缘歌与林宛玥下意识扑过去拉住她,劝道:“算了吧师姐,算了算了,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就是呀,你这一怒之下动手……万一,万一把他打死了怎么办?”


    沈誉:“……”


    景澜在一旁冷眼旁观。从前在山上,每日都有这么一出“顽劣师弟不服管教,师姐代师行责惩戒”的戏码,由两位师弟轮流换班上演,劝架的通常都是另外两位年长的师妹。师父玄清子偶然得见,还曾赞叹过一句“师门和睦,相亲友爱,有先贤互让之风”云云。


    他自然是没见过沈誉王宣被洛元秋追得鸡飞狗跳满山跑的样子。


    洛元秋被气得发晕,道:“我不管!他既然说了要种田,今天就非得去种田不可!”


    沈誉见她发怒,没来由的脊背生寒。加之又看见那道熟悉的青光,登时头皮发麻。时隔多年,沈大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少年。人人都道星历官沈誉大人,乃是司天台中公认的智囊,自然稳重深沉。但此时,他对面着发怒的师姐,依然觉得腿脚发软,由此想到的便是自己被吊在树上的惨状。但京中那么高的树并不多见,洛元秋很可能会直接把他吊在城墙上!


    他忙卷了卷袖子道:“你们拖住她,我先走了!”


    洛元秋怒道:“你敢走!”


    慌不择路地撞向门帘,沈大人为保住自己这仅存的薄面,可谓是拼尽了全力,正要如脱笼之兔般逃之夭夭,迎面与一人重重撞在一起。


    那人被他撞的后退几步,疑惑道:“沈誉?”


    居然是王宣!


    他怎么就这时候来了!


    沈誉心中天崩地裂,山呼海啸。忍不住哀叹一声,真是天要他亡!


    王宣见他双目泛红,怔怔地看着自己,不耐道:“说话啊?”


    沈誉竟是抽噎一声,道:“师弟,我劝你还是快些逃吧,师姐就要来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哪有什么师”


    目光触及沈誉身后几人,他的眼眸迅速缩了一下,神情极为怪异,低声道:“你是说,她已经知道我们其实是……”


    不等他说完,沈誉用力点了点头。王宣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反手将他向后一推,飞快道:“死师兄不死师弟,既然事情是你惹出来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掀起门帘就走,健步如飞,毫无半点出卖师兄的愧疚。


    沈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离开,脸上是被师弟背叛后的震惊与愤怒。


    目睹此情此景的景澜靠在一旁,颇为无聊地想,真该让玄清子来看看这“和睦友爱”的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打起来!打起来!吃瓜     。


    第 94 章 道侣


    可惜王大人不过刚踏出门未走几步,便被突如其来的风雪吹的连连后退。恰好太史令涂山越去而复返,见他好似还在门口站着,推推搡搡将他挤了回去。


    沈誉尚在绝望中不知所措,却见门帘一掀,两人脚步踉跄滚了进来,其中一人正是师弟王宣,顿时喜上眉梢,忙回头对洛元秋道:“师姐,也不是我一个人骗了你,还有他呢!”


    洛元秋因他这话想起另一个师弟嘉言来,虽数年未见,但这师兄弟二人互相扯后腿,有罪没罪总要捎带上另一个的习惯,好像依然未变。


    王宣脸色微变,却很快恢复了镇定,还顺手扶了身边人一把,语气平淡道:“涂山大人来了。”


    涂山越扶腰站起,唉声叹气道:“王大人,方才你为何撞我?要说着平日里,我也不曾得罪于你啊!”


    众人心想他不是有意撞你,是要逃命。


    洛元秋收了青光,一声不吭地站到角落去了。她这次是当真生气了,只是碍于有人在,不好发作,只得先忍着。


    涂山越仿佛没有看见屋中这剑拔弩张的架势,见堂中一个伙计都没有,奇怪道:“人呢!都去哪里了!你们还有没有把我这个东家放眼里了?”


    掌柜的从竹帘门后出来,讪讪道:“瞧东家说的。方才这几位客人在堂中说话,我看他们似有要事相商,便招呼伙计退下了。”


    涂山越道:“罢了罢了,先上菜,这忙里忙外一天了,也是累得够呛。”


    说着踏上楼梯,走了几步回头看堂中的人,稀奇道:“几位,还站着做什么?”


    言罢沈誉比兔子还快,咻咻两声就蹿上了楼。涂山越都被他惊着一下,还未言语,王宣已经大步走向楼梯,三两步就不见了影子。


    涂山越这才觉得气氛有些古怪,但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此时林宛玥拉着柳缘歌踏上楼梯,委婉道:“涂山大人,设宴的屋子是哪间,不如你带我们去?”


    涂山越还未应答,就被柳缘歌一把拉上了楼。


    堂中只剩景澜与洛元秋,她二人各占木柜一头一尾,沉默不语。伙计见了这景象都不敢过来取物件了,宁可被掌柜的骂,也要绕路去库中取。


    洛元秋忽地道:“你早知道了。”


    景澜一眼便知道她此时心中所想,面上笑意敛去,道:“是又怎样?”


    其实师弟们骗她一事还算其次,气一阵也就过去。洛元秋所气的地方在于,景澜分明知道他们的存在,但两人相处了这么多日,她竟然连半字都未曾提及。若不是今日好巧不巧撞上了,这事恐怕永远都不会有人揭开!


    洛元秋强自按耐道:“你明明知道他们都在城中,你为何不说?”


    “说什么?”景澜漫不经心道,“说了他们都在城中,也都骗过你,你要如何?找上门去如从前那般,将他们都揍上一顿?抑或是”


    她仰起头,眼中倒映着满室灯火,却显得格外冷漠:“再舍弃自己,救他们一次?”


    洛元秋想也不想道:“我们都是同门!”


    景澜走到她面前,冰冷而嘲讽地道:“他们可以是你的同门,你的师弟师妹,与我又有何干系?”


    洛元秋被她的口气刺了一下,胸口微微有些发闷,怒道:“但你不要忘记了,你也是我的师妹!”


    “那我告诉你,”景澜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我一点都不想做你的师妹!”


    洛元秋呼吸一窒,有些难过地偏过头去,只觉得这句话每个字都用力砸在心上,痛得有些发懵。缓了会才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说罢推开景澜,就要向楼上走去。


    景澜却一把将她按在木柜上,目光微冷,盯着她道:“把话说清楚,什么算了?”


    “你不是嫌弃我吗?不愿做我的师妹?”洛元秋越想越觉得这人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一时怒极,疏离冰冷地道:“是我强人所难,以后你不是我的师妹了,且放心就是,我绝不会追着你死缠烂打,逼着你认下我这个师姐!你我以后再无半点干系,如此你满意了吗?”


    景澜眸色骤然加深,胸口剧烈起伏,显然也是气着了,屈起手指在她额头一敲,道:“洛元秋,你当真是个榆木脑袋,什么也不懂……”


    洛元秋道:“我不懂什么了?”


    景澜磨了磨牙,低声道:“我问你,你傍晚时说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吗?”


    洛元秋不假思索道:“当然是真的!”


    景澜深吸了口气,按住她肩膀的手微微用力,怒道:“那你还说把我当师妹?”


    她眼中的愤怒伤心不似作伪,洛元秋一怔,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道:“你是我师妹,我对你”


    景澜粗暴地打断她的话道:“你还有另外四个同门,两位师妹两位师弟,难道你也要将那番话对他们都说上一遍?”


    洛元秋更加难以理解:“这又怎么了,有什么说不得吗?”


    景澜看了她一会,缓缓松开钳制住她肩膀的手,不知为何竟是笑了笑,语气轻缓地说道:“不错,你这师姐真是当得尽心尽责,能做你的同门,何其有幸!”


    她言语中颇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洛元秋听出其中的嘲讽,忍不住讥道:“正是如此,不过与你无关,大可放心!”


    景澜气极反笑:“与我无关……你说这种话,也不怕我难过?”


    洛元秋道:“那你想想你之前说了什么?我比你更伤心,更难过!”


    景澜道:“……我比你难过十倍百倍!”


    洛元秋赌气道:“那我比你难过千倍,这样总行了吧?”


    两人仿佛孩童吵嘴般,言语之间寸步不让,针锋相对,各执一词。景澜语气怪异道:“你对王宣沈誉都比对我上心,从前也是如此,追闹一番以后,大约闲着无事可做了,才会想到我。”


    洛元秋道:“王宣沈誉又是谁?哦,你说那两位师弟,等等……什么叫大约闲着无事可做了,才会想到你?”


    一脸不可思议地道:“怎么,难道你羡慕他们被揍,这又是什么道理?”


    景澜:“……”


    她叹了口气,仿佛很失望般甩甩袖,道:“总之在你心中,我与他们并无区别,都是一样的,说再多又有何用?”


    言罢极轻地一笑,瞥了洛元秋一眼,充满了怨念。


    洛元秋忍了又忍,被她这一眼看得彻底忍不住了。果断拉着她的手腕说道:“算了,反正你话也说不明白,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既然如此你觉得你与他们是一样的,那干脆出去打一架再回来好了!”


    景澜眼皮一跳,正欲开口,突然从楼上探出一个脑袋,正是一脸无奈的林宛玥,她道:“好了,莫要吵了。”


    接着从她身旁又冒出一个人,脸上兴致盎然,显然听得十分愉快。柳缘歌难掩兴味,道:“不不不!不必管我们,你们接着说就是!”


    洛元秋:“……”


    景澜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二人,这时从她们身边又出现一个人头,沈誉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景澜,道:“我都听见了。”


    又一人幽幽开口,听声音是王宣:“所以说,下次你们若要吵,还是寻个偏僻些的地方罢。”


    洛元秋之前尚不觉得如何,但被四双眼睛齐齐看着,恼羞成怒道:“你们都看什么,我教训师妹难道都不行吗?”


    沈誉提醒道:“可你方才还说,以后再不愿和她有什么干系了。”


    柳缘歌唯恐天下不乱,附和道:“对,这话我也听见了,师姐你是这般说的。”


    四人点头,出奇地一致。景澜面色不虞地望着他们,眼底的威胁不言而喻。


    但那三人都不曾将她的警告放在心上,纷纷去看洛元秋要如何做。唯有林宛玥无声地叹了口气,充满歉意地看了景澜一眼,随即和另三人一同看热闹去了。


    洛元秋站了会,刚刚一通争吵让她觉得格外心累,还不如回那丹炉火海中再走一遭。她垂眼,睫羽在雪白的皮肤上落下一片淡影,抿了抿唇道:“罢了……反正你们没人愿意和我说真话,只当我什么都不懂。”


    “在你们上山前我便知道了,你们隐姓埋名,都是为了解咒而来的。师父本不愿收你们,但因昔日所欠下的人情,不得不这般行事。”


    她斜靠在扶栏边,有些颓然:“这些本没什么……但我以为在山中相处多时,大家总能有一二分同门情谊在。若以真心换真心,假以时日,也迟早会认下我这个师姐的。”


    说到此处,又觉得十分难堪,偏过头去轻声道:“原来一直是我自作多情,以后你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罢。”


    说完眼角发红,水光若隐若现。那四人面露骇然,齐齐张嘴。还是柳缘歌反应最快,一把拉住沈誉下了楼,推他走到洛元秋面前,道:“师姐,你揍他一顿吧,我们不拦你了,实在不行,你将王宣也打一顿,好不好?”


    王宣看起来很想转身就走,但硬生生忍住了,还配合地点了点头。


    洛元秋抬眼看了看面前的人,沈誉连看都不敢看她,低头弱声道:“师姐,你打我吧。”


    洛元秋道:“我如今打你又有何用?不去种田就不去罢,人没事就行了。”


    沈誉张了张嘴,挺直的脊背几乎要被她几句话压垮,愧疚之情难以言喻。洛元秋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飞快地走了。


    柳缘歌急道:“哎,师姐!”


    景澜连看也不看他们,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洛元秋不管不顾地冲出屋子,恼怒怨怼与相逢时的喜悦交织,使她倍感混乱,心绪起伏不定。出了门后,风雪扑面而来,她稍稍冷静了些,但又觉得沮丧万分。


    她走在雪中,心想,大概自己根本不适合做师姐,什么振兴师门这种话,也只是师父说出来安慰她的。


    如此一来,心便如滑入了万丈深渊,说是心灰意冷也不为过,人在漫天风雪中艰难行走,恍惚间像回到了从前那几年。如果这时候墨凐问她要不要去北冥,她想自己一定会答应。


    正当胡思乱想之际,突然被人一把拉住了袖子。景澜满头满身是雪,气息不稳地看着她,道:“你要去哪里?”GgDown8


    洛元秋不见她还好,一见她更觉得委屈,怒道:“关你什么事!”


    景澜呼了口气,平静道:“怎么和我没关系了,你莫不是忘了,我是司天台台阁,若要说起来,还是你的上司。”


    洛元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化悲伤为怒火,道:“是,你官大,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反正你说了算!”又自暴自弃般道:“不管了,这掣令我不当了!”


    景澜拉着她的手,极为诚恳地说道:“方才是我说错话了,是我口不择言……你别生气了,要打要罚都随你。”


    洛元秋咬着唇,眼泪顿时收不住。景澜慌忙去擦她脸上的眼泪,道:“别哭,都是我不好,别哭了……”


    洛元秋不说话,用力往她胸口一撞,闷声道:“你自己想想你说的那些话,伤不伤人心?”


    景澜只好抱着她,也觉得十分后悔,自责不已,道:“我以后再也不说这种话了,一定好好和你说。”


    两人站在风雪中,不一会就成了两个雪人,景澜轻轻拍着她的背,听着她低低的啜泣声,更是追悔莫及。洛元秋心中还记得她那些话,问:“是不是我做得不够好,所以你不想当我的师妹?”


    景澜将她抱紧了些,低声道:“不,你做得够好了。”


    “那你为何还那么说,也不告诉我他们都在城中!”


    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上,融化润进眼中。她低声道:“我只是怕师弟师妹们都回来了,你就再也不会这般看着我了。”


    洛元秋不解地抬起头,看着她的脸道:“什么意思?”


    景澜无奈,吻了吻她的眉心,道:“以后你自然会为他们分心,但我却想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不愿你心中想着旁人。”


    “我不想做你的师妹,洛元秋,我想做你的道侣。”


    作者有话要说:别人的女主都是在蜜缸里泡大的,但景澜这个人我猜应该是在醋缸里泡大的。


    我王阿葵不提倡大家找这种对象。     。


    第 95 章 焕烂


    “道侣?”


    周遭的声音霎时一同远去,景澜只觉得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紧紧地盯着面前之人,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她平生少有这般坦言心迹的时候,奈何洛元秋在这方面从不是什么闻弦歌而知雅意的聪明人。景澜也看出些门道来了,若是再不把话说得直白些,恐怕她这次又要糊里糊涂地将自己的意思归为同门之谊一类师姐照拂师妹,自然无有不应。以后想说明白,那可就不容易了。


    景澜一颗心悬在半空,隐隐有些后悔,感觉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提及此事。她本想着等缓和些时日,两人相处得更为融洽后,或许再说这话似乎要好些。谁知受今夜情势所迫,她心中乱成一团,一怒之下快刀斩乱麻,将心中所藏多时的话说了出来。


    洛元秋看着她,重复了一遍道:“你说,想和我结为道侣,是这个意思吗?”


    她脸上的神情过于冷静,眼中带着几分审视,一寸寸地从景澜额头扫到下颌,仿佛有些困惑。


    景澜心中咯噔一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师姐所思所想,惯来不能以常理二字定论,她根本猜不到她在想什么,这才是最难的地方。


    洛元秋在心中翻来覆去将道侣二字想了数遍,看着景澜紧张的面容,灵光一闪,暗道原来是这样!


    寻求大道之路何其漫漫,远非常人所想的那般潇洒快意。数年如一日的清修苦行,静心定性,便如滴水穿石,或许穷尽此生时光,亦不能解玄妙道法一二,更别提参悟生死,通晓阴阳了,至少九成九的修士都达不到这种境界。


    修行路上道阻且长,有人偏好孤身独往,也有人喜好结伴相游。寻一志同道合的修士,两人一起参寻道法,既淡化了清修中的孤独寂冷,又避免深思苦虑疑难之处,导致钻牛角尖走火入魔的危险。如此一来,道侣之说便应运而生,人人争相效仿,唯恐落人之后。


    想起之前的种种,洛元秋心底微微一叹,原来师妹竟是这个意思,无怪她喜怒不定,时好时坏了。


    她审视的目光突然一变,将景澜推出些许,自己也跟着后退,两人之间隔着五步,她揉了揉手腕冷静道:“实力相当之人方可结为道侣,师妹,不是我有意这么说,但以你之能,我觉得你是打不过我的。”


    景澜无言以对,甚至有种预感成真、果然如此的微妙感。


    洛元秋以手背抹去落在眼睫上的落雪,垂眸道:“不过道侣的确是比同门的关系要近许多,我记得你之前似乎也说过,要与我亲近,是这个意思吗?”


    景澜静默许久,张了张口,道:“不错,我是这个意思。”


    洛元秋却走近几步,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她道:“但我从未听过咒师与符师还能结为道侣的,这二者志不同道不和,于道法见解上更是分歧颇多,一言不合便能大打出手。你想做我的道侣,就不怕到时候我……嗯?”


    她越想越觉得景澜奇怪,放着好好师妹不当,竟然想来做她的道侣。但她心中又有些不合时宜的高兴,师妹不可随意动手惩戒,但道侣就大不同了,一天打三顿都算是少的,也没人会说什么。


    景澜听了她这一番对道侣的清奇见解,顿时肃然起敬,拂去肩头落雪道:“多谢,我打不过你,此事还是算了吧。”说完转身就走,干脆利落。


    洛元秋见她走,顿时懵了,忙拉住她道:“等等!你明明说想做我道侣的,别走啊!”


    景澜直白道:“是,但我不想被你打死,所以还是别了。”


    洛元秋心中所想被她道破,不由心虚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又不会真的动手,你看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景澜叹了口气,掰开她的手道:“师姐,你就饶过我罢,我还想再多活几年。”


    她道:“方才是我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这样吧,我给你跪下赔礼谢罪,我们依旧是同门,我依旧是你的师妹,道侣那些话,你就当我是胡说的吧。”


    说着她当真就要跪下,洛元秋慌了神,道:“那你说的,呃,道侣……”


    景澜真诚地道:“但我觉得还是命比较重要,师姐你说呢?”


    洛元秋胡乱点头,托着她的手臂不让她跪下,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她看着景澜诚挚无比的眼神,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口,干巴巴道:“你别跪了,我不会打你的……”


    景澜眉梢微落,一副不敢苟同的样子,十分敷衍地道:“师姐还是不要勉强自己。”


    “我是说真的!”


    “真的假的都无妨,师姐还照自己心意来为好。”


    “我、我……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大家都是同门,相亲相爱本是应该,师姐自然要爱护同门师妹……你这般看我做什么,是我说的哪里不对?”


    洛元秋下意识与她争辩道:“难道你做了我的道侣,我就不会像爱护师妹那般爱护你了吗?!”


    景澜语气犹疑地道:“难道不是吗?”


    洛元秋怒道:“当然不是!”


    景澜道:“你也不会对我动手,还会像爱护同门师妹那般爱护我,一如从前?”


    洛元秋想都没想就用力点头道:“没错!”


    两人对视片刻,景澜脸上分明写着“我不信”三个大字,恭敬地道:“师姐,还是算了,何必勉强自己将就,说这种话安慰我。我想来想去,做师姐妹也不错,你别拦着我,先让我跪下向你赔罪……”


    洛元秋躁得脸上发烫,心虚转为羞愧,大声道:“你起来,你别怕,我真的不会对你动手的!你别不信我呀!”


    眼看景澜差一些就要跪下去了,她眼一闭,狠心道:“好吧,天地在前,我以此立誓,哪怕你我结为道侣,我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头的,这样总成了罢?你快起来,别跪了!”


    手上力道倏然一轻,景澜竟是这般站起来了。洛元秋暗自松了口气,却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答应了。”


    洛元秋傻眼了:“答应什么?”


    景澜牵着她的手笑了笑,轻快地道:“答应做你的道侣呀。”


    洛元秋:“……”


    等等,她眉头微微皱起,终于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景澜却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转头道:“听你方才立下了誓言,我就放心了许多。”似笑非笑道:“你总不会才说完,这就要反悔了吧?”.


    酒馆中,沈誉王宣并坐在圆桌一段,对面便是柳缘歌与林宛玥,四人面面相觑,柳缘歌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景澜找没找到师姐。”


    沈誉忍无可忍道:“还不是都怪你!”


    柳缘歌托腮道:“怪我?好笑,你当真以为自己能瞒一辈子,没看方才师姐因你骗她一事那般伤心难过?若以后她真找起你们来,我看你沈誉去哪里找块田来种!”


    沈誉理亏,只得不与她争辩,咬牙道:“那你也不必今天就说,换个日子不行吗?”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王宣忽地道,“就如脓疮一般,早日戳破了也好,捂着瞒着,迟早有日会烂做一团。”


    沈誉闻言不阴不阳道:“师弟,这时候你倒是说起话来了,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有这等气魄?有本事你别跑啊!”


    王宣端茶喝了口,彬彬有礼道:“我不如师兄有本事,是以,还是走快些为好。”


    沈誉不屑一笑,师兄弟二人目光对上,不约而同地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了些。


    林宛玥看了看门道:“也不知涂山越去了何处,当真是奇怪,方才他还在这屋里的。”


    柳缘歌道:“不在也好,省的还要费一番口舌。”


    此时有伙计敲门问可否上菜,林宛玥想了想道:“上吧。”


    不一会菜上来,琳琅摆了满桌。不过四人都没什么吃的胃口,心不在焉地想着事情。沈誉看了看对桌坐着的两位师妹,道:“你们既然担忧师姐,何不去寻她?”


    柳缘歌嘲道:“话说得轻巧,那你为何不去寻她?若是寻着了,再当面赔礼一番,岂不是一举两得?”


    王宣侧头望向沈誉,道:“那师兄今晚怕是回不了家了,只能将就在城门上过夜了。”


    从前沈誉在山上惹急了洛元秋,便会被挂在树枝头,供几位同门瞻仰。后来大家看够了热闹,也就懒得再特地去树下围观了,任他挂着便是,横竖又不会出什么事。


    想到此处,三人都笑出了声。沈誉面红耳赤,扶额道:“有完没完,你们是不是就抓着这事不放了?”


    柳缘歌掩嘴轻笑:“等沈大人被挂上城墙,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大概我们就会放下你从前的事不提了。”


    说着凑趣般地提起了沈大人可能会被挂的几处地点,连王宣都忍不住插嘴,贡献了几个主意,气得沈誉嘴都歪了,简直想掀桌走人。


    突然门开了,四人齐齐看去,洛元秋风一般冲了进来,往两位师妹之间一挤,面无表情道:“有茶么,给我一杯。”


    茶壶在沈誉手边,他小心翼翼倒了杯茶,大气也不敢出,怕洛元秋这就将他挂上城门去。柳缘歌接过,再转递给洛元秋,捻掉她发间的雪花,道:“外头雪下的大么?”


    洛元秋一口喝完茶,放下杯子回答她:“风大雪大。”


    林宛玥问:“景澜呢,她出去找你了,你们没碰上吗?”


    洛元秋神色古怪,将杯子向沈誉那边一推,道:“师弟,能不能再倒一杯给我?”


    沈誉受宠若惊,忙又帮她倒满。这次她端着茶水,却不如方才喝的那么急了,眼神游移不定,道:“景澜她”


    她咬了咬唇,艰涩道:“以后,她就不是我的师妹了。”


    她们方才在楼下堂中的争吵众人也听见了,如今见洛元秋一人回来,当即心照不宣地交换了几个眼神,柳缘歌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师姐,你也不必太难过了。”


    林宛玥附和道:“或许她也有她的苦衷。”


    大约是为了安慰痛失师妹的大师姐,连沈誉都难得地为景澜说了几句好话。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为景澜开脱了一番,大意是她大约自有打算,离开本来就于洛元秋无关,想让洛元秋不必太过自责。


    洛元秋哪里明白他们的意思,左右环顾,气闷道:“你们都帮她说话?”


    沈誉道:“也不全是,她自然也有过错”


    “什么过错?”


    就见一人推门而入,身上寒气凛然,袍子上都是落雪。她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下施施然入座,顺带拿起洛元秋手边的杯子喝了口茶,好整以暇看着桌上的人道:“在说什么呢?”


    柳缘歌忍不住说:“你用的是师姐的杯子。”


    景澜瞥了眼坐在她们中间的洛元秋,沾了水色的唇更显潋滟,轻轻一抿道:“那又怎样?”


    洛元秋如入定般坐着,呆呆看着自己面前的碗筷她并非不想说话,而是不知要说什么。


    沈誉有些看不惯她这副神闲气定的样子,道:“景大人何必屈尊纡贵与我们这些人一起用饭,我这去叫掌柜来,为你在隔壁重设一桌。”


    景澜含笑道:“沈大人便这般芥蒂在心,连一起吃个便饭都不愿了?”


    沈誉弹了弹袖上不存在的灰尘,故作为难道:“我只是在可惜啊,景大人已经与我们不是同门了。”


    仿佛是在应证他说的话一般,洛元秋将头垂低了些,沮丧地向柳缘歌身边一靠。


    景澜无视饭桌上诡异的气氛,轻声道:“是呀,一想到以后我们就不是同门了,还真有些惋惜。”


    沈誉霍然起身,冷笑道:“既然景大人不肯走,那我们便先离席了,你一人在此慢慢用好了,师姐和我们一起走就是!”


    洛元秋始终一言不发,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也不表态,似乎很想置身事外。


    林宛玥看着她这副模样,突然感觉有些奇怪。


    景澜连看都懒得看沈誉,微微一叹,转头去看洛元秋,道:“洛元秋,你就这么看你师弟欺辱我?”


    洛元秋虽被她直呼其名,却连半点不快也无,有气无力地看了眼沈誉,道:“好了,都不要吵了。师弟,你坐下吧,别站着了。”


    沈誉一惊,满腹犹疑地坐下。洛元秋不看景澜,自顾自坐正拿起筷子,道:“少说话,都吃饭。”


    众人这才拿起筷子,才吃了不到半刻,王宣突然说道:“我也以为,既然不是同门了,景大人也不该和我们同桌而食。”


    洛元秋心中哀叹一声,暗道怎么又开始了。


    景澜停箸道:“王大人说的不错,我们确实不是同门了,也没多少干系,在一桌用饭是有些不便。”


    她话锋一转,又道:“但如今我是你们师姐的道侣,她在哪里我自然就在哪里。”


    沈誉难以置信道:“道侣?”


    柳缘歌:“……”


    众人惊疑不定,皆向洛元秋投去询问的目光。洛元秋一脸木然地坐着,不像是有了道侣,反倒是像死了道侣。


    她抬眼迎上几位同门的目光,静默半晌,沉重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96 章 寂雪


    一时饭桌上气氛比景澜未回前还要诡异几分,林宛玥看了看洛元秋,又看了景澜几眼,欲言又止。柳缘歌失笑道:“师姐,你知道道侣是什么吗?”


    洛元秋想了片刻答道:“我知道。”


    景澜在一旁微笑坐着,目光从前众同门面上扫过,尤其在沈誉身上多停了一会,胜券在握般轻举了举杯子。


    沈誉冷笑,直接将手边杯子推开,看也不看她,低头自顾自夹菜。


    桌子那头柳缘歌仍在问,洛元秋略有些犯困,强打起精神回她道:“从前听师父说过,道侣不就是……没事过过招的人嘛。”


    其实玄清子的原话是:“有事打道侣,没事也打道侣。打不过你的人,如何有资格做道侣?”


    无怪他如此曲解道侣的意思,所谓养女不易,养女徒弟更是不易。随着洛元秋岁数增长,他慈父心肠更甚,唯恐徒弟一个不小心,就被外头那些少年郎以花言巧语诓了去。然知慕少艾在所难免,少年人春心萌动,悦慕情爱实属自然。他心知堵不如疏,便在平日里有意无意向徒弟提及男女之间诸多因情所致昏了头的错举,反复强调修道之人男女并无区别。


    因玄清子年轻时也十分风流,流连花丛招蜂引蝶,精通风月之道,很有一番心得。少不得将诸多手段变着花样告诉洛元秋,只盼她能看透情爱之间的那套把戏,莫要耽于俗世情爱。如此耳提面命,数年之后,待得两位俊俏的男徒弟上山来,他暗观洛元秋半分绮思都不曾有,该出手时绝不手软,顿感心安,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之感,便放手仍她去了。


    只是他千防万防,却想不到,这世上除了男人,还有女人。纵然没有师弟,却还有师妹在。


    柳缘歌心说你这道侣好像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奈何此处人多,有许多话不便说,只好先将此事放到一边。


    景澜将她们之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长睫一颤,低头去看杯中茶水。她自然知道柳缘歌在想什么,心道你们真该听一听洛元秋对道侣的一番清奇见解,不知听完后是否还能这般泰然处之。


    柳缘歌问完话后桌上便再无人说话了,不一会门开了,进来一个捧着食盒的伙计,那人躬身行礼,将食盒恭敬放上桌,道:“这是新酿的梅花酒,正适合冬日饮用。东家先前虽说不上酒,但我们掌柜的方才却说,宴中无酒便不成宴,特地从库中取了这酒来。诸位贵客放心,这酒不烈,绝不会醉人,稍用用也是无妨。”


    说完微微抬眼,扫了圈众人,见无人反对,便打开食盒,取出一套天青色瓷杯来,斟酒奉上,霎时屋中暗香浮动。伙计又取出一盘腌好的梅子,以小银夹夹起投入杯中,这才放下酒壶,躬身告退。


    王宣离得最近,率先将酒杯分予众人。沈誉拈着酒杯道:“涂山越倒是有些闲情逸致。”


    几人对着杯子各有所思,林宛玥举杯淡淡道:“像那伙计说的,宴席到底要有宴席的样子,这就先同敬一杯罢。”


    洛元秋对酒本就无多少兴趣,看杯中花瓣沉在天青色的瓷杯中十分好看,便轻抿了口,随即放到手边。其余几人各怀心思,早已饮尽此杯,她见了犹豫着是否要喝完,景澜却伸手过来,修长的手指拈起酒杯,代她将杯中残酒一口喝了。


    洛元秋一怔,看着面前的空杯,不知为何脸上有些发热。


    真是奇怪,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景澜放着师妹不做,却要做她的道侣。难道她真是看师弟被追着打,所以心生羡慕,也想被打?谁会没事羡慕人被打,又不是傻了。


    她想到那个绝不对道侣动一根手指头的誓言,以及方才涉雪回来时的情景。


    景澜拉着她一路往回走,洛元秋回过神来,总觉得有些古怪,问:“你不会是有意为之吧?”


    景澜头也不回,平静道:“怎么,你想反悔?”


    洛元秋当即摇头,景澜转过身,自然无比地拉起她的另一只手,道:“我也觉得,如你这般重诺之人,应该不会随意反悔才是。所以你一定也会像你说的,就算做了道侣,也会温柔待我。”


    洛元秋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嘴角一抽,道:“你说什么?”


    景澜叹了口气,神情忧郁清冷,幽幽地望着她:“总之,做你道侣也是不易,你要待我好一些,我又打不过你。”


    这话说得洛元秋目瞪口呆,她险些以为自己是那等喜好胡乱揍人的恶徒,满心气恼道:“你……你说什么呢,我何时有对你动过手,那不是说说而已吗!”


    景澜微笑道:“我知道,你只是说说罢了。”


    “你知道?”洛元秋捏了捏眉心,呼了口气才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为何还要那么说?”


    景澜却道:“我如今是你道侣了,说一说也不行么?”


    洛元秋哑口无言,景澜又道:“从前做同门时都不见你这么没耐性,怎么做了道侣却反过来了?”


    洛元秋时气时缓,心想既然如此,你也别做什么道侣了,做回师妹不是更好?


    景澜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你不会又想反悔了吧?”


    “你怎么总说这句话?”洛元秋真是无奈之极,“而且为什么加上又?我什么时候说要反悔了?”


    她看着景澜,很不理解地摇头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做道侣,莫非这是一件好事么?”


    景澜目中含笑,悠悠道:“你怎么就知道这不是好事了?”


    洛元秋叹道:“都说道侣携手共进,可我一个符师,能教咒师学符吗?就算反过来,便是你想教我咒术,我也学不会啊!”


    “除却道法,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景澜道,“道侣之间亦有许多要学的,以后我都会一一教你。”


    她飞快回头望了洛元秋一眼,目光微暗,似有几分缱绻缠绵的意味。洛元秋仿佛没看见一半,想了想道:“你以前做过别人的道侣吗?”


    景澜差点一脚绊倒,无语半晌,面色不善道:“没有!”


    洛元秋疑惑道:“那你怎么好像什么都懂都会?”


    景澜定定看了她一会,语气温柔地道:“这是因为我聪明。”


    洛元秋马上笑出声,借着她手上的力气从雪中迈出一步,道:“难道我就不聪明了吗?”


    景澜嗤笑道:“你聪明?我见过的愚钝之人中,若是你排第二,就无人敢排第一。”


    洛元秋哪里听不出来她在骂自己,当下拽着景澜的手一把将她推到墙上,按着她的肩膀低声道:“你若是再说我一个笨字,我就……”她视线在景澜脸上转了转,思量着该说些什么有份量的威胁之词,最后下定决心般道:“我就咬你的嘴!”


    景澜任她按着自己,闻言低下头去,逗弄般道:“你还会咬人,莫不是属狗的?”


    话还未说完,洛元秋已经恶狠狠地咬了上去。说是咬,其实也不尽然,虽已放了狠话,但她下口的力度却无端轻了许多,只咬在唇角,连个牙印都没留下。格格党


    景澜轻轻一笑,推开她些许,说道:“连咬人都不会。”说着她状似无意地搭着洛元秋的肩膀,揭开她后颈的衣领,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洛元秋未曾防备,当场痛呼出声,用力捶了几下景澜肩背,扯着她的衣裳将她拉开,一摸后颈牙印深深,还有些刺痛,不可置信道:“你、你难道和狗学过咬人?!”


    景澜低声笑了起来,道:“方才跟你学的。”


    洛元秋大怒,抬手又要捶她,景澜不慌不忙道:“是谁说了,不动我一根手指头的?”


    洛元秋气得胸口发闷,转身就走,景澜追上去拉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景澜故作不解道:“你怎么了,这就气着了?”


    洛元秋磨了磨牙,心想等以后我也要咬回来,她不愿理会景澜,赌气般地不说话。


    景澜似乎觉得十分有趣,道:“你不想和我说话?没关系,我和你说就是了,谁让我这么善解人意呢。”


    简直就是无耻!


    洛元秋气急败坏地弯腰捏了个雪球,用力砸向景澜。景澜早有准备,闪身避开,笑道:“被我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了?”


    洛元秋一股脑丢了几个雪球,气喘不已,但都没砸中景澜。她一怒之下,丢下景澜自己往回跑了。


    从后颈传来的刺痛将她从思绪中唤回,洛元秋这才发现自己捏着瓷杯看了许久。


    身旁柳缘歌道:“涂山越到底有什么事,怎么将我们带到此处,他倒是不见人影了?”


    王宣道:“他好像确实有事,要请我们帮忙看一样东西。”


    柳缘歌问:“什么东西?他若是再不来都要宵禁了,我可不奉陪了。”


    众人又等了一会,桌上饭菜几乎都冷了,洛元秋也不见那位涂山大人来。她昏昏沉沉撑着下巴,又累又困,险些这么睡过去。


    林宛玥扶了她一把,道:“罢了,他若是不来,我们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带师姐回去歇息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是一样的。”后面那句话她是看着景澜说的。


    景澜点头,去拉洛元秋的手。沈誉不悦道:“师姐为何要跟她走?”


    柳缘歌笑了笑道:“那总不能去你们府上吧?”


    沈誉一时语塞。


    洛元秋还未忘了自己在和景澜置气,撩起眼皮无奈道:“我哪里也不去,我回自己家。”


    沈誉这才松了口气。


    众人离开厢房下了楼,柳缘歌询问掌柜涂山越去了何处,掌柜尴尬道:“东家也没说去了哪里,这小的也不知道。”


    柳缘歌道:“那真是奇了怪了,涂山越向来只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才舍得这般请客,怎么今天倒是转了性,这可不像他呀。”


    临别时沈誉几次想说些什么,却不知要如何开口。洛元秋掩面打了个哈欠,道:“师弟,你想说什么?”


    王宣道:“我猜他在想,今夜究竟会不会去睡城楼。”


    洛元秋奇道:“睡城楼?那得多冷呀,好好的为何要去睡城楼呢?”


    柳缘歌笑着正要回答,沈誉冷哼一声道:“你还是速速回去吧,省得路上又惹出是非。”


    洛元秋问:“什么是非?”


    柳缘歌闲闲道:“他的意思是,我一个弱女子孤身夜行,要是被什么歹人盯上了,那可就不好了。”


    洛元秋见她容色姸丽,心想这话也不假。但沈誉却说:“你还是弱女子?我当真是看不出来!劳烦你饶了那些登徒浪子们吧,他们眼瞎心盲,不识你柳娘子的真面目,若是碰上了,请你下手轻些,他们到底只是普通人,经不起你那么打的。”


    伙计打灯为他们照路,昏光照出纷飞的夜雪。景澜在一旁默不作声,侧头看着洛元秋,眼中尽是温柔笑意。


    柳缘歌提裙笑道:“谁让他们运气不好,碰上我带着琵琶,这不正好用上了吗?”


    洛元秋则惊喜道:“师妹,你会弹曲子了?是不是用曲音惑人,再一一击退?”


    柳缘歌:“……”


    林宛玥叹道:“你想多了师姐,她那把琵琶不是用来弹的,是用来砸人的,等以后有机会,让她砸给你看。”


    柳缘歌一脸不愉道:“谁说的,我还是会弹些曲子的!”


    林宛玥道:“是,只是不堪入耳罢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洛元秋已经明白了,五师妹恐怕还是与从前一样,一手琵琶依旧能惊天地泣鬼神。


    伙计送到路边便告辞离去,王宣道:“师姐,我们须得走了。等过些日子空下来,再请你到府上做客,切莫推辞才是。”


    洛元秋颔首,随意般道:“你的弓用得怎么样了?”


    景澜轻轻一笑,饶有趣味地看向那两人。


    沈誉讶然看了一眼王宣,转头对景澜道:“是你告诉师姐的?”


    景澜道:“你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王宣低声道:“瞒不住的,你我二人都与师姐交过手,她怎么会察觉不出来?”


    洛元秋是认出他们便是之前在司天台中与自己交手的那两人,只是没说罢了,道:“不过是问问而已,之前我和两位师妹,还有二师……呃,景澜,也打过一架呢,这又没什么,不用放在心上。”


    王宣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拱手行礼,答道:“是我技艺不精。师姐,你身上那道”


    景澜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时辰不早了,也该回去了。”


    王宣疑惑地看了眼景澜,到底也没接着说下去,与沈誉一起辞行离去。柳缘歌依依不舍地揽了揽洛元秋,道:“师姐呀,待空了,我带你去看坊中看乐舞如何?”


    洛元秋不知那是什么,茫然地点了点头。柳缘歌还想再逗会她,却见景澜不善地看了过来,撇了撇嘴放开洛元秋,道:“你今日喝的不是酒,是醋吧?还给你就是了,真是小气。”


    说着将洛元秋往景澜处一推,林宛玥则道:“师姐,我们走了,你路上小心。”


    柳缘歌嘲道:“小心什么?没见景大人那般护着,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洛元秋站稳,问景澜:“你怎么还不走?”


    景澜抿唇轻笑道:“我是你道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洛元秋与她对视,又怕她说出什么你是不是想反悔之类的话,扶额道:“好吧,既然你要去,我可要与你事先说好。那里陋巷简屋,又无仆僮下人,可没人来服事你。”


    景澜不复在人前的清冷漠然,悠哉道:“这又没什么,我本是去服事你的。”


    哪怕洛元秋再怎么鲁钝,也能感觉到这话中的暧昧之意,脸红了红,瞪了她一眼道:“你在混说些什么,打什么主意呢?”


    景澜嘴角上翘,道:“打你的主意呢。”


    见她要凑过来,洛元秋抬手先按住她的嘴,皱眉道:“说话归说话,你可不能再咬人了。”


    说完便觉得掌心一热,想抽回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脸是彻底红了。


    景澜唇蹭了蹭她的掌心,摇头笑道:“你啊,可真是会煞风景。”


    不等洛元秋生气便放开了她的手,眨了眨眼道:“不过,谁叫我就喜欢呢?”.


    夜中雪寂,酒馆中的伙计收了灯笼,在打更声中合上了店门。


    库房中,涂山越站在木桌旁,问身边伙计打扮的人道:“适才你进去送酒,有没有看清她的脸?”


    那人正是之前进去送酒的伙计,闻言道:“看得十分清楚。”


    涂山越沉声道:“你就在此处画出来。”


    那人得了吩咐,依言走到桌前。涂山越移近灯盏,那人持笔蘸墨,他画工了得,不过随手勾勒,一人容貌片刻间跃然纸上,正是洛元秋的模样。他低声道:“大人,已经画好了。”


    涂山越看了眼道:“退下领赏去吧,有些话想必也不用我多说了。”


    那人躬身行礼,道:“请大人放心就是。”


    涂山越点头,待那人走后,他揭起画纸,吹了吹未干的墨痕,拧眉注视半晌,道:“真是像,太像了。”


    从暗中走出一名妇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恭敬道:“不知公子唤我来,是为了何事?”


    涂山越将画像递给她道:“你曾服侍过我师母,今日寻你来,是想让你看一看,这画像上的人,是不是与我师母十分相像。”


    妇人接过画像,面色变了变,颤声道:“不错,正与当年的顾夫人相似,尤其是这眼睛,实在是一模一样……难道公子已经寻到了那位顾家后人?”


    涂山越道:“我也不知到底是还是不是,只是今日偶然得见,我越看越觉得相像,便起了疑心,命人招来画师,特地画了这副画像与你看。”


    妇人机敏非常,察觉出他话中的疑虑,便道:“公子可是觉得有哪里不妥?”


    涂山越抚须:“是有些不妥,若真是恩师之女,她怎么会和司天台那三位认识?这其中定有什么隐情在,须得彻查一番。”


    念头一转,他好似顿悟一般道:“我一直想不明白,景澜为何要为顾家翻案,难道就是为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大家接住我!     。


    第 97 章 天合


    因只有一匹马,回去的路上两人如来时那般同骑,不过这次换了景澜持绳,洛元秋靠在她怀中昏昏欲睡。


    寒夜里风雪肆虐,这么冷的时候她竟也能睡得着,可见真是累了。景澜本有话想说,见她这般模样,也忘了自己要说的话,歪斜肩膀,以身为她遮挡风雪,好让她睡得舒坦些。


    她微微低头,下巴蹭过洛元秋的发心,不由收紧手臂,恍惚间有种虚幻之感。马蹄踏过飞雪,发出踢踏的清脆声响。四周极静,浓雾如海潮般涌来,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这夜雪中的漫漫长路,连同怀中的人,仿佛不过她多年求而不得生出的一段幻象。


    景澜不由轻声唤道:“师姐,师姐?”


    洛元秋朦胧间听到有人在耳边叫师姐,登时一个激灵挺身坐起,差点把景澜撞下马背,她缓了缓神道:“是你叫我?”


    景澜伸手为她顺了顺头发,无意中瞥见她袖口有一片焦黄,疑惑道:“你袖子怎么了,这怎么像是被火烧的?”


    洛元秋哈欠连天,随口答道:“就是被火烧的。”


    景澜不经意般问道:“是在白府烧的?”


    洛元秋未曾多想,便道:“不是。”


    景澜勒马调头,从街口拐过,脸上笑意不复,目光微沉:“我想也不是。白府如今正值丧期,严束火烛,怎么会让客人燎着衣袍?说吧,今日你到底去了哪里?”


    洛元秋经她这么一说清醒了几分,但她本不想与景澜多说,便隐去墨凐之事,只挑了姜思的部分又说了一遍。景澜不可置否,眼中掠过一道寒光,道:“如此说来,那法阵中的人也不过是碎片化作的幻象?倘若那面镜子不曾被毁”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还是假?”洛元秋漫不经心道:“就算镜子没有毁,或者有人暗中搜集碎镜,又能有多少用处?如果想学邪法修炼幻象,为己所用,那真是可惜……”


    雪白雾气从唇缝间溢出,她仰头看向天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冷漠道:“若无镜心护持,一切都是空谈。此镜能引魔心,又没有神符明咒镇之,单凭这一点,就足以令人永堕无间。”


    景澜若有所思般看着前路,缄默不语。洛元秋未曾察觉她的异样之处,自顾自道:“之前追查那丹药之事时,便发现了一面镜子。近来所发生的事中,也都与镜子难脱干系,这些镜子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不过话说回来,你之前借我的那面银镜,又是从哪里来的?”


    景澜长长地吁了口气,道:“那曾是天师府中所藏之物,我不过也是借来一用罢了。”


    洛元秋啊了一声,神情有些微妙,道:“怪不得上面封着明咒,原来是出自天师府。”


    说话间曲柳巷已到了,洛元秋先一步翻下马背,走到家门前试了试走前设下的禁桎,发觉完好无损后,便弹指解开符术,推开门道:“进来吧,马也记得牵进来,外头太冷了。”


    景澜下马,牵着马从狭窄的木门中挤身踏入小院。院里积了几天的雪,洛元秋从雪中找出扫把,奋力扫出一条路来,把堵在门口的积雪清开了些,一脚踹开房门,对景澜说了句稍等,摸黑进去把烛台点着了,才叫她进来。


    这是景澜头一次进她寝屋,谨慎地在门外站了片刻,道:“你没在屋中设什么稀奇古怪的法术吧?”


    洛元秋环顾四面墙壁,奇道:“你觉得这屋中能有什么东西,值得我费那么大力气去设法术?你怕什么,进来就是了。”


    屋中只有一只蜡烛燃着,照不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昏暗。纵然如此,也能看到除了一床一桌一柜外,再无旁的东西,可谓是家徒四壁。但看见洛元秋从那瘸腿矮柜中取出一床绣着银丝、光彩鲜亮的锦被时,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你花在这床被子上的银两,足够你买下这院子了。”


    洛元秋认真将被子铺好,道:“我买下这院子做什么,它哪里能比得上被子重要?”说完抚平被面,扑上去又蹭又揉,与被子好一番温存。


    景澜看的牙痒,几步走到床榻前,刚要将洛元秋衣领拎起来,余光瞥见窗沿边的雪白花枝,蓦然怔住了。


    她没理会洛元秋,展臂取过花枝捧在手心,低声道:“你竟然还记得这个?”


    洛元秋起身看了那花枝一眼,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当然了,那时候你教我的,除了你我以外,若有他人入内,这花便会枯萎咦,你这是做什么?”


    转瞬间她被推倒在被上,有些不知所措。景澜将花枝放到一旁,俯下身去,指腹轻轻描绘着她的眉眼,低声道:“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


    两人气息交融,洛元秋鼻端萦绕着她周身清和幽冷的熏香,顿时反应过来,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是有些久,不过,我终究还是找到你了。”


    她学着景澜的动作,手指顺着她的眉毛眼睛,划过鼻梁,继而勾勒出五官。虽然知道景澜生的好看,奈何她总记不住,不免有些惋惜。


    景澜呼吸略有些不稳,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道:“我并非有意让你久等,那时候我以为你已经……”


    被她这般注视着,洛元秋罕有地生出些不自在来,双手不知该放在何处,最后只好虚搭在景澜肩上,道:“你以为我死了是不是?我也以为自己寿数已尽,谁知道最后莫名其妙就活过来了呢。”


    想起玄清子当时被她吓得差点从山崖上滚下去的场景,洛元秋不觉有些好笑,唇还未翘,便被压平了几分,茫然地张了张。


    景澜紧紧将她抱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不分彼此。


    洛元秋被她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手胡乱摸着,无意中顺着衣襟口摸进中衣里,触碰到一片异样的柔软。她好奇地戳了几下,待明白这是什么以后,不由睁大眼睛,面红过耳。同时景澜慢慢松开手臂,捉住她探进衣襟里的手,叹道:“眼下这等情形,你就不能稍稍老实些?”


    洛元秋看了眼她的胸前,再看了看自己,真心实意道:“我怎么知道这么随手一碰便能碰到?我又和你不一样,不如你这般天赋异禀。”


    景澜失笑道:“这算什么天赋异禀!”


    洛元秋猛然忆起一件事,推开景澜跪坐在床上,从衣领里拽出一根红绳,绳下挂着个平安符袋。她解开袋口,夹出那片薄玉片,道:“你还记得这个吗,那时候在黎川时你给我的。”


    景澜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手中的玉片,喃喃道:“我记得,当时你我互换信物,你把你身上自小戴到大的那枚玉玦给了我。”


    她声音渐低:“若不是它,恐怕我早已经……”


    洛元秋道:“你说什么,我方才没听清。”


    景澜呼吸一顿,若无其事道:“没什么,这玉片你还带在身上?”


    “一直带着。”洛元秋靠近了些,好让景澜看清这玉上所刻的东西,“这玉上刻的究竟是什么,既不像符也不像咒,你还记得吗?”


    景澜接过玉片,眼中流露出些微怀念,笑道:“这是我十五岁那年,母亲为我准备的生辰贺礼,她说能护佑平安,命我不得离身,藏在衣中随身带着。”


    她举起玉片对着烛火细看:“我记得这玉片上从未刻有什么东西,约莫是你看走眼了。等等,这玉怎么像是要碎了?”


    这玉片虽布满裂纹,在烛火中仍透出一种温润之感,剔透晶莹,像是一片月光落在指尖,随时都能溶逝在夜色里。


    洛元秋平静道:“我醒来时,它就在我胸口微微发亮,就像被什么震碎了,变成了你见到的这副样子。多年来我一直将它留在身边,却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但我死而复生,必然与它有莫大的关系。”


    她在景澜惊愕的目光中摘下她指间的玉片,平放在掌心,出神地道:“师妹,其实是你救了我一命。在跨入生死边缘时,我尚未明白那就是生关死劫,一念则生,一念则死。浑浑噩噩中我被那片黑色的潮水推着走,不知要去往哪里,也忘了自己是谁。但我心中隐约有个念头,我在等一个人来,若是她不来,那我就自己去找她。无论她在何处何地,是死是生,我都要找到她。”


    景澜眼瞳一颤,揽着她肩膀的手微微发抖。


    “我因这一份执念而生,醒来时却忘了许多东西,也落下了记不住人脸的怪病。往后的数年中,我都在山上寻找,纵然也不知自己是在找什么。我将前尘往事都忘了个干净,但偏偏想将它们拾起。我想知道在生死关头仍不能叫我忘怀的人,她究竟是谁……”


    烛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屋外的风声似乎在这一瞬远远退去,洛元秋沉默地看着手中的玉片,眸色深了几分。她轻轻低头,秀致的眉眼藏在一片阴影中,深邃而冰冷,格外令人心惊。


    捏起玉片,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厌,缓缓道:“……机缘巧合之下,于是我进了阴山。”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98 章 洗见


    斑驳光影自她眼底掠过,明彩耀金般缓缓流淌。屋中烛火时明时暗,洛元秋语声微顿,复而轻快一笑,抬起头来时眉目清润,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景澜为她将鬓边的碎发挽起,眉心紧拧,片刻后才轻声道:“阴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听人说起过,此地凶险非常,若无应变之能,万全之备,不可轻易踏足。”


    洛元秋在她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懒洋洋道:“阴山能有什么,除了山就是山。要说险恶,这世上哪里有不险恶的地方?”


    景澜闻言双目微合,面上似有难平之意,沉沉一叹道:“世间无不凶险,其中之最,当属人心。”


    洛元秋略感讶异,不知她这番见解是从何而来的。她轻轻一笑,也不多问,将玉片塞回平安符袋中放好,收拢红绳藏回衣中,阖目欲睡,想了想,又单手撑起看向景澜,问:“师妹,我那玉玦如今还在你身上吗?”


    “在的。”景澜语气笃定道:“就放在你睡过的那间屋子里,木架上第六格便是。”


    洛元秋也想不起来那屋子木架上放了什么,听了这话顿感心安。转身躺在她腿上,握了握她的手,揭起衣袖盖住自己半边脸,如同从前二人相处时那般。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景澜侧过头去,望着她翘起的嘴角,神色几番挣扎,最后渐渐归于平静。她仿佛下了什么极为重要的决定,慢慢将手收了回来,道:“师姐,你回寒山吧。”


    洛元秋迷茫地睁开眼,露出困惑的神情,道:“回寒山?”


    景澜把她扶起来,认真说道:“对,回寒山去。”


    洛元秋揉了揉额角,莫名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在京中尚有些重要的事未了,还不能离开。”顿了顿,她又道:“就算要走,你也要和我一起走,我们不分开。”


    景澜因这话竟有些失神落魄,平复心绪道:“……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替你去做了。”


    “你能替我做什么?”


    洛元秋端详她的脸,发觉她不是在说笑,凝神思索道:“我之前答应了一个人,到长安来为她寻找一个早已经不是人……的人。我心中亦有许多不解,想找到那人,看看能否解开少许。更何况我与玉映先前有约定”


    景澜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去为你找,无论此事多难,我都会为你去做。”


    她目光中露出恳求之意:“师姐,我只求你一件事,回寒山,明日就走。”


    洛元秋看了她一会,面无表情地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喃喃道:“没烧热,看来不是因病所致的胡言乱语。”


    景澜深吸一口气,正欲说话,洛元秋果断一把捂住她的嘴,奇道:“今晚你在宴席上还说,你是我的道侣,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怎么不过几个时辰,天还未亮呢,你就又改变了心意,叫我尽快回寒山去?”格格党


    景澜一噎,叹气道:“这样,你先回山,等此间事了结,我就去山上寻你。”


    洛元秋点头道:“然后再让我等上一个十年?”


    景澜无言以对。


    “我无需你为我做抉择,是好是坏,我都一力承担。”洛元秋笑意转为无奈,说道,“是以你不必怕,也不用怕我会出什么事。因为无论何事,都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前因既定,理所应当要面对随之而来的后果,这无人能避开,也无人能逃开。”


    说到此处,她不由心生感慨:“说来也奇怪,从前我向来不屑一顾这因果之说,但你我重逢以后,我忽然觉得,或许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若是命中既定会有相逢,那无论是十年还是二十年,这么等下去,也无所谓值得不值得。”


    无数景象从景澜眼前闪过,伫立在纷飞大雪中的殿宇楼阁,静默在黄昏中的亭台流水。从都城而出一骑绝尘,踏上茫茫前路。沿途寂然不变的千重云山,转逝间化为连绵万里的烽火。她在城楼眺望落日余晖,飞鸟掠过云翳,永望不到的远方,再难折返的故地。


    记忆里那双手为她在腰间挂上玉玦,她听她说道:“这是我记事以来就带在身上的东西,师伯说是亲长所赠,佩在身上,便知道时时刻刻都有人牵挂着,并非是孤独一人。现在我把它送给你,以后你看见它就会想起,我也时时刻刻牵挂着你。”


    倘若真有因果,冥冥中当真有所注定


    景澜撩起额前散落的头发,极为认真地看着洛元秋的脸,说道;“你也救了我一命,真的。”


    洛元秋已经彻底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点头道:“你无意救了我,我也救了你,听起来像什么传奇话本的故事,给说书先生来说,至多能说三天的那种。”


    景澜道:“你想做什么事,寻人也好,其他也罢,我都能为你办到。就算你不想回寒山,那也不能留在城中,最好在上元节到来之前尽快离开。”


    “我不会走的。”洛元秋盘腿坐在她面前,对她这般催促也不以为意,反倒是两指并起撑着下巴,悠然说道:“其实有一件事你做不到。”


    景澜耐心道:“什么事会是我做不到的?”


    洛元秋眼睛一亮,道:“我要见皇帝,请他为寒山门再赐一份玉清宝浩!”


    景澜倏然站起:“除非有济世救国之功,否则你连想都别想。”


    洛元秋反问:“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济世的功劳呢?”


    景澜谨慎道:“如今一无战事,也无天灾降下,你要从何处攒这份功劳呢?”


    洛元秋随口道:“天灾是没有,不是还有人祸吗?凑一凑的话,也能将就凑出一份功劳吧?”


    景澜当即道:“只要我在,你决计见不到陛下。”


    洛元秋听她说的坚决,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心想我若是要见你也未必拦得住,敷衍答道:“好的好的,那你真是太厉害了……”说话间她飞快脱了袍子,手脚并用爬到床榻边,直接拽着景澜衣袖拉着她一起滚上床。


    景澜还未反应过来,惊讶地看着她跨坐在自己身上。洛元秋在她腰间摸索片刻,熟门熟路地解了外袍,将景澜脱到只剩中衣,这才扯过被子往两人身上一盖。为防万一,她自己先卷了半边,又一点点向景澜身边挪近,头抵在她肩膀处道:“说了一晚上的话,你就不累吗?”


    弹指灭了烛火,清冷雪光从窗外泻入,满室幽静。洛元秋闭着眼困顿地道:“想吵架也要睡醒再吵,反正还有明日呢,你若是有什么话没说完,留到明日也是一样的。”


    景澜:“……”


    洛元秋摸索着在景澜脸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搂着她的腰,又将腿挂在她身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夜中浓雾浮沉,一点雪花落在河水中,短暂地停留了瞬息。须臾间冰霜骤起,静静地覆盖了河面,将两岸草木一起,都化作了一片茫茫的白。


    园中灯火通明,一位年轻的公子站在檐下望向墙外载浮载沉的雾气,似有所感般道:“那河中似乎已经结冰了。”


    他身旁的蓝衫中年男人惊讶道:“玉少爷连这也能觉察到?莫不是近来符术精进,更上一层境界了!”


    玉映摇头道:“这算不得什么,入席罢,别让他们等得太久。”


    蓝衫男人为他揭开厚重的棉帘,玉映进到屋里,听见里头传来交谈声,便刻意放慢了脚步。


    “……那些人将阴山传得那般可怖,也不知这刺金师,是否真如传言中的那般神乎其技!”


    “也是稀奇,那守在阴山下的蛮荒部族也不过是芝麻大点,其族中随意一封的名号,竟也吓到那么一干人?!说到底,还是他们太蠢了!”


    “这人鬼鬼祟祟,行踪向来不定,恐怕也是害怕被人找到吧?这才故弄玄虚,空以名声吓人,想必一身的能耐,都用在费尽心思躲藏上了,这与那等鼠辈又有何分别?”


    “若非是心怀叵测之人,何须躲躲藏藏?怕不是那些专修邪法道术的修士,所以才不敢出来见人。”


    “哈哈哈,言之有理!”


    “也不知这次朝觐,刺金师会不会来呢。”


    “……这等无胆匪类,别是踏进城中就已吓破了胆罢?”


    玉映神色不变,他身边蓝衫男人额头冷汗涔涔,小心道:“玉少爷?”


    玉映听了会道:“有意思,仿佛在听鹞鹰群聚起议论鹓鶵,却也别开生面。”


    他卸剑脱履踏入屋中,酒宴至深夜已有些酣然,众人正说得兴起,坐在末位一人道:“玉公子来了?”


    众人止住交谈,纷纷看去,玉映拱了拱手,语气平淡道:“让诸位久等了,实是家中有要事耽误了,自当罚酒三杯。”


    他几步走到首位空着的一张席上坐下,便有仆人持杯倒酒,玉映连饮三杯,神态不变,除却面染薄红以外,一如寻常。


    他对面坐着一位须发银白的老人,自顾自低头看着桌案不语,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席上尽是年轻男子,见他将空杯倒置,皆抚掌叫好。玉映一笑:“方才在外听见诸位说起刺金师,确实有些传言夸大不实,过于荒诞怪异。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倒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件事来。”


    一人道:“玉公子既有此等雅兴,不妨说说看。”


    玉映屈指弹了弹酒杯:“我年幼时,我父亲带我去一位符道大家处跟随他学习符术,人人都说我天资卓绝,我也一贯是如此以为的。学符术时,老师门下无一弟子能与我相较。我难免有骄纵之气,目空一切,谁也瞧不上。老师只是笑而不语,然后,他带我去看了一道符。”


    “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这道符,那是一道雨符。想必诸位应该都知道,初学符术之人,所绘的不过那么几张,雨雪风雷云水天,雨符是其中最易。起初我并未放在心上,待老师让我再看,我才勉强看了几眼。这雨符笔势起初稍弱,中期力道不足,后势又过盛猛,简直就是一塌糊涂。我不愿多看,老师却让我将这道符带在身边,多多参悟。”


    席中有人笑道:“玉少爷怕不是将符给丢了吧?”


    玉映道:“那倒没有。那夜睡前,我随手将这符贴在床头,看着纸上扭扭歪歪的墨迹,只觉得格外可笑。”


    一人道:“难道是玉少爷的那位老师为挫一挫你的傲气,特地来为难你的?我年少时也被这般训教过,真是有苦难言。那些前辈心思古怪,做的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


    此言一出,在座之人大有相近之感,附和说起往事来。


    玉映却道:“待我熟睡后,听到了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那声音清晰非常,仿佛就在耳边。我起初以为是自己不曾关窗,睡梦之中,却听见雨声变大,穿林打叶,坠屋敲瓦。再过了不知多久,雨势陡然转急,哗啦作响,伴有雷声传来。我不堪其扰,以被蒙头,昏然睡去……第二日我问其他人,都说昨夜朗月高悬,无云无风,不曾有下过雨的痕迹。”


    坐在他对坐的老人闻言微微抬头,蘸了酒在桌案上描画的手停了停,他似有所悟般道:“是那道雨符。”


    玉映向老人躬身道:“不错,正是那道雨符。画符之人何其神妙,竟能将一场雨纳入这寥寥几笔的小符中。后来老师告诉我,画符之人那年八岁,这不过是她在山间观雨时闲着无事所绘。与她相比,我大概只是一介庸人。”


    老人擦了擦手,抚须微微一笑。


    “我一直记得那道符,才知道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人,便如树木向阳而发,流水顺山而下,生来便能融汇神通,亲近自然大道,所思所想,皆发于心。某年深秋时节我去看老师的时候,碰见了一个人。她站在檐下指着屋外的晴天与我道,午后会有一场小雪。她走后,午时方过,果然下了一场小雪,我去她所在的地方看,发觉地上有一道符,不过简单几笔,却透出寒冷之意,与当年那道雨符何其相似,我便知道她是谁了。”


    玉映说完,满座寂静,老人点头道:“如你所言,这一定是位符道大家。”


    一人道:“不过玉少爷说这件事,又和那刺金师有什么关系呢?”


    玉映眼中略含讥讽,答非所问道:“想来若无意外,在朝觐时,诸位应当有缘与这位符师见上一面。”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99 章 心非


    待酒宴散后,下了整夜的雪也终于停了。


    园中白雪皑皑,山石旁的一株老梅遇寒催生出满枝芳红,暗香随风飘散,令肃杀的冬意柔和了几分。玉映站在廊下凝神看了片刻,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转身向来人行礼:“老先生。”


    老人摆了摆手:“哎,不必多礼。宋师如今怎么样了?”


    玉映答道:“老师一切都好,特命我问候老先生。”


    老人望着廊下倒垂的冰棱道:“他自己不来见我,却叫你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长安城了?”


    玉映道:“或许,他也有他的考量。”


    老人笑骂道:“你年纪轻轻,为何举止谈吐如此谨慎小心?这实在是不该。不过话又说回来,你在宴上的样子,倒与宋师年轻时有些相似,都是一般的狡猾。”


    老人走了几步哼道:“好好一场酒宴,尽招来一些乌七八糟的人。看来如今的修士,确实大不如从前了。”


    玉映恭敬道:“老先生不知,这些都是玄门世家中的后起之秀。”


    “世家?”老人忿忿道,“传承不过一二百年,就他们也配称作世家?这些人放在三十年前,怕是连太史局的大门都进不了!你们师徒将我骗出山,来到这樊笼中,究竟所为何事,还不快些道来!”


    玉映态度愈发恭顺,老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脸色忽变道:“你们不会是要我教导这些人吧?”


    玉映失笑,见老人皱眉看来,道:“教导这些人,何须老先生出马?不过是城中近来有些乱,人心浮躁,总有些人想着混水摸鱼,再演一翻数十年前的那场乱象。”


    “原来是找我镇场子的。”老人面色微舒,佯怒道:“原来你们是打着这个主意,适才在酒宴上你不是还说,这城中另有一位高明之极的符师在吗?何不请他出手襄助?”


    玉映欠身赔罪,斟酌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她实有些……嗯,古怪。我老师曾言,此人是一把利剑,不到紧要关头,绝不可随意示人。”


    老人抚须,目中精光隐现,道:“这话不假,剑出必染血,若无必要,还是少出鞘为好,徒造杀孽也不利修行。既然此人在城中,你为何不领他来见我一面?也让我看一看,连宋师的得意弟子都自称不如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玉映默默叹息:“老先生想见她,须等朝觐时。”


    老人疑惑道:“这是为何?”


    玉映环顾四周,低声道:“因为她就是刺金师。”


    老人闻言一惊,喜笑颜开抚掌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她!那位寒山派魁首,司徒老儿的爱徒嘛!难怪宋师会请我来,这女娃小时候,我与师弟还教她画过符呢。”


    玉映不知这其中渊源,听他这般一说才明白:“原来老先生识得她。”


    “甚好甚好!”老人神色轻快,拂袖快步离开,嘿然道:“既然是她在城中,那我就没有什么可忧心的了,还能落个清闲自在,宋师总算是做了件好事。”


    玉映望着他走远,不一会从雪地中走出个蓝衫男人,站在台阶下道:“少爷,那些客人都已经送走了。”


    “眼看就要大祸临头了,还这般不知死活。”玉映冷漠道,“说是修士,但整日寻欢作乐,摆宴饮酒,也不知是修的哪门子道法。”


    蓝衫男人道:“他们此番来访,定是为了拉拢少爷的。”


    玉映嘲道:“他们拉拢的不是我,是我身后的玉氏一族。是人脉,是数不清的钱财与资产。从来只见人从泥潭里出来的,没见过这种拼死拼活都要踏进去的。自己泥足深陷还不算,还要拉上旁人一道。”


    “自古以来朝堂争斗少有人善终,纵是此时身居高位,难保日后不会横遭劫难,正所谓福祸难测。但为何他们竟如此笃定,肆意为之,不顾前鉴未去,好像已将大局尽数掌握在手中?”


    蓝衫男人答道:“是有些奇怪,近来城中异事屡现,太史局司天台却仿佛不曾察觉一般,管束反倒愈发松懈……”


    天光朦朦,周围雪色也略显灰暗,衬得那株梅花如血般触目惊心。玉映目光微凝,道:“不,他们不是没有发觉,而是故意不去追查。”


    蓝衫男人诧异道:“少爷是说他们有意要将局势弄得更乱?但这样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若是稍有不慎,这引火烧身之险也不是说笑的。”


    “倘若他们早已定好了万全之策呢?”玉映反问道,“这长安城看似不胜风雨,飘摇无依,实则密布织网,只等着心怀异数之人一头撞入瓮来。”


    他稍作沉思,吩咐道:“还是多加约束我们的人,朝觐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去信给家中,无论是谁来游说,都不能答应。最好称病闭门不去理会。”


    蓝衫男人低声道:“少爷,要是真如他们所言,或许那六皇子真有可能上位,我们岂不是就白白错过了?”


    玉映拢了拢衣襟,幽幽道:“还记得那位司天台的台阁景大人吗,她可不是什么好惹的。朝堂的事我们一概不管,就等着看她的手段罢。”.


    景大人的手段如何尚未得见,却先被人逼到了床榻边,仅盖着被子一角,睡得格外委屈。


    天色渐晓,微光明隐。景大人皱着眉睁开眼睛,扶额叹息一声,踢了踢身旁人,不耐烦道:“睡过去些,怎么总往外挤?”


    她身旁那人裹着被子,仿佛一个胖春卷,闻言轻轻动了动,让出了大概几毫厘的位置,约莫是个谦让的意思,而后就不肯再动了。


    景澜挽发揽衣,硬是从春卷手中夺得半床锦被,将她挤到里头,才在床榻上重新躺下。


    她神思倦怠,阖目欲睡,身旁人却蠢蠢欲动,一寸寸靠近,不过片刻,就已将手脚俱缠了上来。


    景澜顺手捋了一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睁开眼揭被一看,春卷中的馅料滑嫩温软,大半个后背光裸着,宛如素瓷一般的白,透出种尚未成型的青涩,羞赧花苞似的藏在叶片下。那种脆弱而精致的美丽,使人欲折枝取下。


    一截褪色的红绳穿过脖颈没入发中,她将头埋在自己颈窝处,俨然睡得正好。


    景澜看到那堆被踢到床尾的衣物,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将被子盖好,拍了拍这只春卷。掌心中触及温热光滑的肌肤,她随手在她后背来回抚摸,那人睡熟了十分乖巧,依偎在她怀中,是个情浓意切的模样。


    景澜不由有些心猿意马,也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念头,若能这般相依相守,她愿意放弃所有,随她离开。


    但想是这般想,景大人先叹了叹情易误事果真不假,转念又思量起别的法子来。


    怀中人动了动,景澜知道她要醒了,便收了手。果然洛元秋缓缓滚到一旁,头发散乱铺在枕上,梦呓般说道:“外头的河结冰了。”


    景澜嗯了一声,洛元秋起身将窗推开一道缝隙,深吸了口冰冷的雪气,又滚回景澜怀里:“不过冰层尚未冻结实。”


    景澜道:“那又如何?”


    洛元秋把玩着她的衣带道:“河境未封严,船不可过,马不能踏,我就回不去寒山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洛元秋险些笑出声,不过是为了照拂师妹的面子,才忍了又忍,没将肚皮笑破。她把头抵在景澜脖颈下,本以为她又要纠结一番,谁知景澜却道:“那就不走了。”


    她竟又改了主意,洛元秋笑道:“你说真的?昨夜是谁求我走来着?”


    景澜一本正经说道:“你我是道侣,当然不能分开了。”


    洛元秋望着她的脸,伸手捏了捏,感叹道:“这时候倒知道你是我道侣了?我瞧瞧你脸皮有多厚。”


    景澜随她玩闹了会,手臂搭在她的腰上不动,眸色微沉。洛元秋尚未察觉不对,伏在她身上问道:“说吧,为何要我回寒山?”


    “时局纷乱,异况频发,眼下这不是什么好地方。”景澜漫不经心地说道,手腕用了些力道,把她圈在自己怀中,“我不想你出什么事,所以才让你走。”


    洛元秋头一次听见这种话,感到有些新奇,咬唇笑道:“我能出什么事,你真是多虑了。稍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刺金师是什么,闻风也该退避三尺了,还敢凑上来找死?我倒是有些担忧你……”


    景澜淡淡道:“担忧我什么?”


    洛元秋道:“担忧你撑不住我一日三顿打。”


    她话音方落,便觉得一阵天翻地覆,头脸蒙在了被中。清冷的松雪气息漫上鼻端,她后知后觉地问:“做什么?”


    随即便感觉腰被人按住了,温热湿软的东西贴近她的唇:“一日三顿打,这是哪个人教你的?玄清子么?”


    她的吐息洒在脸上,洛元秋看不清她的样子,以手掩面想拦住她,掌心却被湿热之物轻轻一碰,待她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已是面红耳赤,羞恼道:“做、做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


    她忙握紧了手掌,但手臂却横遭不测。一线湿热顺着内侧慢慢向下,她避无可避,慌乱中才发觉那只手不知不觉移到了大腿,手心炙热微湿,仿佛黏附在皮肤上,令这热意涌向全身。


    她听见一声轻笑,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最好把他教的都先忘了,好好的学一学什么是道侣该做的。”


    洛元秋无故有些口干舌燥,又热又难受,还未问她什么是道侣该做的,话已转为惊呼:“你的手……放在哪里?!”


    被中昏昏暗暗,肢体纠缠生出的炽热温度令她血气上涌。胸膛剧烈起伏,她唇被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气息混乱,全然不知该如何做。


    恍惚中生出种溺水的错觉,像被什么缠着,四肢都卸了力气,却又有一种难言的快慰。她听见景澜说道:“……我会教你,但你也要用心去学才是。”


    砰砰砰!


    “元秋!”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洛元秋倏然惊醒,惊慌道:“我去开门!”


    她一把推开身上的人掀开被子,飞快穿上中衣系好衣带,随手抓了件衣裳披在身上,仿佛身后是洪水猛兽一般,看都不敢回头看一眼,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景澜唇色鲜红,慢慢从枕下摸出发簪,意态悠闲地将头发挽起,又将衣带系好。


    洛元秋逃一般地奔到院里开了门,手还在微微发抖。门外的陈文莺见状道:“是我唐突了,你还在睡觉么?”


    洛元秋被屋外清冽寒气一扑,霎时清醒了几分,她红着脸摇了摇头,道:“已经起了。”


    陈文莺关切道:“你脸好红,是有哪里不适?”将她上下一通打量,道:“你这衣裳好奇怪,怎么未曾见你穿过,咦,为何有些眼熟。”


    洛元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穿错了景澜的外袍,她还未想到要如何搪塞,脸又红了几分。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因为那是我的。”


    陈文莺错愕地张大了嘴,侧身去看她身后之人,难以置信道:“元秋,她怎么在这里?!”


    洛元秋低声道:“你先等一等,我马上就好!”


    陈文莺:“等什么?你……”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洛元秋背靠着门,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景澜披着她的衣袍站在她面前,眼角微有些泛红,嘲弄道:“关门做什么,我见不得人?”


    洛元秋想起方才的事,心跳快了几拍,脱下外袍塞进她怀中,掩饰般地推了推她道:“你回屋去。”


    景澜道:“穿上。”


    洛元秋不肯,伸手去扒她身上衣袍,想把两人穿错的衣裳换回来。景澜握住她的手道:“我见不得人,我的袍子也见不得人,你连穿一穿都不愿?”


    洛元秋恶狠狠瞪了她一眼,景澜目光掠过她微肿的唇,却没松手,反倒稍稍低头:“怎么样?”


    洛元秋莫名:“什么怎么样?”


    景澜嗤笑,将她抵在门板上,暧昧地扫了眼她绯色未褪的耳廓脖颈,低声道:“我说刚才的事……感觉如何?”


    洛元秋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不敢和她对视,皱眉道:“不怎么样!”


    景澜不退反进,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意味不明道:“你学会了多少?”


    洛元秋根本不敢去想方才的事情,羞怒道:“没学会,什么都没学会!”


    隔着一层薄薄门板,陈文莺听得有些模糊,只听见声音忽高忽低,也不知是在说什么。不禁说道:“元秋,你说好了吗?”


    洛元秋忙道:“好了你别说了,我穿还不行吗?”她胡乱披上景澜的袍子,正要去开门,却被景澜从身后拦腰抱住,她的双唇紧紧压着她耳廓上,洛元秋听见她低笑道:“口是心非。”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锁,我!!!!!     。


    第 100 章 问心


    洛元秋抿唇不言,去掰开她紧扣在自己腰上的手,耳廓红的厉害。她轻轻一瞥东侧院墙,滑落下几点雪沫,答非所问:“你要走了?”


    说完便感觉腰间手臂一松,她飞快转身,将两人身上衣袍换了回来。


    景澜垂首系好衣带,轻轻嗯了一声。


    洛元秋巴不得她快些离开,闻言不由轻快了许多,连面上绯意也淡了几分,进屋翻出腰带为她束上。


    景澜看着她自从知道自己要走时便压也压不住的嘴角,微微一哂,冰凉道:“你是不是很高兴?”


    洛元秋正是喜不自胜,闻言抬头束腰带的动作一顿,心想有那么明显吗,忙将嘴角压得平了些,佯装出一副悲痛难当的神情,摇头道:“怎么会,我一点也不高兴。”


    可惜她装得不像,神情反倒显得格外滑稽。景澜磨了磨牙,慢条斯理地握紧她的手腕:“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走了。”


    洛元秋倏然睁大眼睛:“不行!”


    景澜问:“怎么不行?”


    洛元秋忙道:“你不是有事么,有事就走吧,别耽搁了!”


    说完便觉得手背上一痛,她惊讶道:“你做什么又咬我?”


    “自然是因为你人心口不一,又惯来花言巧语。”景澜淡淡道:“昨日你分明说过十分想念我,要和我在一起。这才不过一夜,你就又变了心意要赶我走。”


    洛元秋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从哪里反驳,疑惑道:“我说过这种话?”想了想好像真是如此,心中略有些发虚,底气不足道:“好像是……说了。”


    景澜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果然如此。她眼睫微颤,眸中似失了神采,唇色也淡了几分,更衬着脸色苍白,模样很是忧郁伤心。她放开洛元秋的手,自嘲般笑了笑道:“我就知道,在你心中我又算什么呢,也不知都排到哪里去了,大约闲来无事时偶然忆起……”话未说完,转身去开院门。


    洛元秋被她这语气惊得头皮发麻,当下愧疚不已,忙去牵她的袖子:“你别走啊!都是我的错,你先别走,咱们好好说话!”


    “说什么话?”景澜背对着她,肩膀似乎垮了三分,低声道,“你连昨日说过的话都记不住,说的再多又有什么用?”


    洛元秋一想确实如此,歉然道:“我以后一定记得,一定把和你有关的事都放在心上,你别伤心了,我说真的!”


    她苦思要如何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景澜道:“不是哄我开心?”


    洛元秋道:“怎么会是哄你开心,我是真心实意的!”


    景澜道:“那我在你心中排在哪里?”


    洛元秋猝不及防,愣在原地,正打算将山中那头野猪挪到最末一位,好给师妹腾个空位,便听景澜冷冷一笑:“这也要想?”


    “我错了我错了!”洛元秋拽着她的衣袍道,“你在第一位!我发誓!”


    景澜肩膀又是一抖,不过这次语气倒是缓和了许多:“罢了,且信你一回。”


    洛元秋如蒙大赦,这才发觉自己竟是出了一身虚汗,心跳得一声快过一声,口干舌燥不已。她多年不曾有过这等患得患失之感,心绪接连起伏,望着长空中静悬的雪云,朦胧中像是看见了红尘的颜色。


    她隐约听见心底传来一声轻响,如月光默然照在雪上,轻过风胜过云。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挣脱了束缚,漫出一点柔柔的暖意,重新润入冰封的心脉。


    洛元秋猛然深吸了口气,胸膛发闷,心跳如擂鼓一般,令神魂俱震。她仰头看见天与云低垂,一道清廖的光落下,快得让人以为那只是眨眼间的错觉,隐约之中有什么已被改变.


    清晨喧闹的长街上人来人往,晨雾还未散去,一个身形伛偻的老人无声走过,有车马从他身边快行而过,满街无一人留意到他。他脚步忽地一顿,抬头看向天空,眼眸中映出一道明光:“……神机外泄,是谁在叩问天心?”


    稀薄日光之中,他身后没有影子。


    城郊旷野中,墨凐盘膝坐在石羊背上阖目静思,片刻后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向遥远的天穹,眸色转为冰白,微微颔首:“大道无形,返璞归真。”


    石羊从茫茫雪原上走过,这一人一羊如风般虚无缥缈,未留下一片影子.


    景澜道:“怎么不说话?”


    这一声如同从天外传来,洛元秋蓦然回过神。


    方才她的魂魄仿佛误入了太虚,随着风雨在世上飘荡了千百年,有时在春光里停下,有时跟着流水走远。漫漫岁月里山峦崩摧,沧海化为桑田。她紧随在光阴身后,想追寻它留下的痕迹,不知不觉世间春秋暗换,原来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长久。


    那些远山,云海,河川,连同此间天地,不过是从她眼前纷落花雨里的其中一瓣,隽永却短暂。


    洛元秋呼了口气,忍不住低头看了眼脚下,那种飘忽的感觉还在,但她却清楚的明白,自己的确是踏在地上的。


    “说什么?”她有些语无伦次:“我忘了,方才说了什么,我们有说过话吗?”


    景澜回头目光扫来,洛元秋只觉得像被一阵冷雨哗啦淋过,陡然清醒,忙道:“不不不,我没忘,我想起来了!”


    景澜轻声道:“既然你说你把我放在首位,那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现?”


    洛元秋还未察觉出异样,迟钝地问:“什么表现?”


    “凡事都要以我为先,我若出门,你应当问我要去哪里;待我回来后,你要问我今日过得高不高兴;须得知道我的喜好,三餐为我备好我常吃的菜;晚上同我睡时,不许争抢被子,也不许胡乱踢我……一时想不起许多,就先说这些。总之时时刻刻,你都要将我放在心上,为我着想。”


    洛元秋险些被她绕晕,匪夷所思道:“这么说,我岂不是每天都想着你,什么事也不必去做去想?”


    景澜眼中笑意泛起,认真道:“你说要将我放在心上,这些本是你该做的。”


    洛元秋总算明白她方才那副郁郁的神情不过是在做戏,当即决定把她挪到野猪后面,成为寒山门垫底,怒道:“谁要把你放心上,你给我快些走!不然我就”


    “你就怎么样?”景澜反问,“你不会要打我吧,可是你昨天才对天发过誓,这就要毁誓了?”


    洛元秋被气的七窍生烟,偏偏又拿她没有办法,咬牙不说话,看了眼门示意她快走。


    景澜还幽幽一叹,道:“我就知道你心中定是这般想的,你为何总是想着欺负我?”


    洛元秋怒极反笑:“我欺负你?好,你今日干脆别走了,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欺负!”


    景澜轻描淡写道:“那倒也不必,你若是有这念想,待晚上入寝后,床榻之上,你自可再让我看看什么叫做欺负。”


    洛元秋凭直觉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锦被中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脸无端红了红。景澜笑着勾了勾她的下巴,指腹贴着她的唇线蹭过,道:“马就留给你了,晚上记得回来,我给你留门?”


    洛元秋:“……”


    这话怎么听起来就那么奇怪呢?


    在她发怒之前景澜火速收回手,转身开了门,脚底抹油般溜了出去。


    走前她瞥了眼在门外等得一脸委屈的陈文莺,在她喷火的目光中随意般道:“我猜你嫂子过年前一定能赶回来,你且安心。”


    陈文莺踉跄后退,眼中怒火瞬间熄灭,指着她道:“你你你……你不要太过分!”


    景澜故作疑惑:“陈小妹,我不过是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怎么就是过分了?莫非你不愿海瑶回来?既然这样,那我要是碰上她,一定代为转告。”


    陈文莺:“你不要胡说八道!我何时说过不想她回来了?!”


    景澜:“好的,那我就告诉她,你很想她回来,请她办完公事莫要在路上耽搁,速速归来。”


    陈文莺瞪着她,那神情似乎要扑上去咬景澜一口。景澜施施然拂袖,又想起什么般回身道:“请转告海瑶,待陈海两家结亲宴,可别忘了给我和元秋留张请帖,名字写在一处便可。”


    陈文莺不愿在她面前露怯,强撑着道:“为什么要把你和元秋写一起,未见得她就愿意!”


    景澜颔首,轻快道:“因为我们是道侣,名字自然要写一起。”


    “道侣?”陈文莺一惊,忙道:“什么道侣?喂!你说清楚,谁和你是道侣?!”


    景澜懒得理她,叩了叩半边门板,侧首向里头探道:“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一个飞来的雪球回答了她的话,景澜微微一笑,挥袖走了。


    半个时辰之后,洛元秋与陈文莺骑在马上,两人如遭霜打的白菜,俱是一副蔫头蔫脑的样子。


    陈文莺偷瞟洛元秋,小心翼翼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洛元秋唔了声道:“是真的。”


    “你怎么……”陈文莺原本想说你怎么挑了个这样的人做道侣,但又不好意思,痛心疾首道:“怎么就如此想不开呢?”


    洛元秋有气无力道:“是,我也觉得。”


    她想起昨夜与今日的情形,只觉得景澜格外的坏,暗自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对她心软了。


    又是一阵沉默,陈文莺本该痛斥一番景澜无耻,劝洛元秋回头是岸,快些换个道侣。但她自己又和嫂子不清不楚,实在是没什么立场说这种话。


    而洛元秋在思索该如何不自己动手,却能将景澜教训一顿的方法。


    她们从街边走过,天空飘下零星小雪,洛元秋忽地抬头看天,伸手接了一点雪花。雪在她掌心受热融化,水珠如有灵智般聚集在一起,重新凝结成一小块冰。


    其实说冰并不像,这更像是一块镜子的碎片。


    一个孩童的眼睛出现在镜面,看了洛元秋一眼,倏然消失不见。


    洛元秋合拢五指捏碎这片冰,心想原来如此。这世间从阴山出来的人,并不是只有她。


    作者有话要说:接住我,我来了!!!     。


    第 101 章 妄念


    那些雪粉悠然落下,似有种奇特的韵律,随着流风卷成一片。


    洛元秋站在之前那老人曾落脚的地方,心有所感,慢慢回过头去。


    但长街上喧嚣如旧,不见半分异样。


    陈文莺一拽缰绳,在她身边听了下来,问:“你看什么呢?”


    洛元秋道:“有个人从此地经过时,不知为何神魂震动,留下了些许痕迹。”


    她一扬下巴:“看头上,这雪意始终不曾散去,是受他心境影响所致。”


    陈文莺努力抬头凝神看去,几片雪轻缓地飘落,未及落地,在半空便消失不见了。她惊讶道:“真是这样,这雪怎么不落地?”


    此时有马车经过,两人避到路旁,看着那片雪凌空盘桓,始终不曾落地。陈文莺感慨道:“这人一定很厉害吧,你认识他吗?”


    洛元秋注视着落雪,摇头道:“不认识。”


    路旁两侧残存的积雪被行人与车马踏成污泥,烂糟糟地混在一处,而在半空飘浮的那些雪因无落地的机会,永远都是那么洁白纯净。她看了会道:“在此人心中,一定觉得这世间污浊不堪。他如这片片落雪,宁可融于日光下,也不肯稍稍依附地上的残雪,暂延存世的时日。”


    陈文莺道:“这人听起来很清高嘛,难道是位避世独居的隐士?”


    “或许是吧。”洛元秋随口道,“他以为自己是那片雪,但其实早已坠入泥中,不复高洁了。这人大概也知道,不过是不敢承认自己早已泥水混一起罢了。”


    陈文莺疑惑道:“这又是为什么?”


    洛元秋答道:“因为越是刻意为之,反倒落了下乘。这世间有光便有影,何必一味追光避暗,殊不知光明愈盛,身后影子愈暗,这本是相生相伴的。长久如此,心中欲念肆起,妄念魔心油然而生。”


    陈文莺一怔,不由想起她与海瑶来。自从知道以后要与海瑶结亲,她便时时躲着,不敢与之相见。这次更是不远千里,特地躲到长安来,这不正如洛元秋所言?难道她的心中也有这样一种执念?陈文莺不禁心虚地问:“难道每个人都有这什么……呃,妄念魔心吗?”


    “当然。”洛元秋看了她一眼,道:“人人都有,所以才有守住本心之说,守不住的,放任欲念丛生,大概就离魔心不远了。但想修成魔心也是很难的,寻常人也做不到。”


    陈文莺听得糊涂,问:“那这魔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洛元秋道:“难用好坏定义。比方说有的人虽有魔心,却不妨及他人,只是妄念缠身而已,那他有没有魔心又有什么关系呢?也有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放任欲念行事,残忍暴虐至极,这种人就算没有魔心,却更胜前者,令人不齿。”


    陈文莺觉得她话中有话,似乎意有所指,忍不住问:“那你也有魔心吗?”


    洛元秋微微一笑:“许多年前我曾迷失了本心,将一切都忘了。后来渐渐找回,也依然觉得像丢了什么,仅凭一抹执念在世间游走。我想你说的魔心,大概也就是因这执念而生出的。”


    陈文莺道:“你的执念是什么?”


    两人绕路而行,入巷前洛元秋回望那些浮在空中姿态天真烂漫的雪,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待她们离开这条街道,雪霎时纷繁散落,与地上的污泥融为一体。


    “我的执念?”洛元秋放慢马速,与陈文莺并行,想了想道:“那是一个人。”


    陈文莺这下倒是聪明了许多,试探般问:“是你的那位师妹,也就是如今的台阁大人?”


    洛元秋笑道:“怎么说起她来你就是这副神情?”


    陈文莺很不待见景澜,极不情愿道:“你是不知道,我刚见到她时,她就出言威胁我!”


    她将先前之事说了一遍,洛元秋听罢问:“你说你把赤光交给她了?”


    陈文莺道:“她是台阁大人,官大的吓死人,我能不给她么?”见洛元秋沉思,她小心翼翼问:“是我哪里做的不对吗?”


    洛元秋莫名感觉有些奇怪,但也未多做他想,便道:“没有,给了就给了,那东西留在我们手中也只是徒惹祸端。”


    陈文莺想起那条在自己手臂上蛰伏了多年的虫子,不禁背脊生寒,打了个哆嗦道:“也对,留着也怪吓人的。”


    “不过你与那个景大人,当真已成道侣了吗?”


    洛元秋点头,陈文莺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好罢,你喜欢就成。虽说她人不怎么样,但对你却有几分真心。”


    洛元秋眼中出现短暂的迷茫,低声道:“其实我有时候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总觉得有些会错了意。”


    陈文莺凑近:“你会意错了什么?”


    洛元秋脸无故红了红,自然不好和她说那些话,绞尽脑汁想了会,望天说:“有时候我觉得她很奇怪,不想理会她,却又忍不住和她说话。但她说的那些话总叫人生气,不过生气归生气,最后我还是想多和她待一会,哪怕不说话各做各的事也好。”


    她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十分古怪,无奈地笑了笑。


    陈文莺张大了嘴,半晌神秘兮兮地靠近:“我知道这是为什么。”


    洛元秋惊奇,虚心请教:“这是为什么?”


    陈文莺在马背上坐正:“因为你喜欢她呀!”


    洛元秋道:“我当然喜欢她……”<a href="hTtPs://m." target="_blank">hTtPs://m.</a>


    “不,这不一样。”陈文莺摆摆手道:“这种喜欢不一样,好罢,你不懂?没事,我教你,包在我身上!”


    洛元秋点头,陈文莺便道:“你喜欢我不?”


    洛元秋再次点头,陈文莺满意道:“我也喜欢同你一道顽,但我想,你应该没想过要与我亲近,或者一直呆在我身边罢?不仅如此,你想想其他人,是不是也是这般。你虽喜欢她们,却不会生出旁的念头,更别提亲近了。”


    洛元秋仔细一想,好像真是如此。如师门中的师弟师妹们,她也只是喜欢同她们在一处,但发自内心的亲近倒不曾有。


    她慎重道:“是这样不错。”


    陈文莺合掌一拍,道:“这就是两者之间的不同了。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喜爱。你早在心底将她与旁人分开,所以才待她才这般不同,只是你未曾察觉罢了。”


    洛元秋深觉震撼,喃喃道:“你是说,我早就对她……?”


    陈文莺叹道:“不然呢,难不成你们是一见钟情?你不是说她从前就是你师妹吗,这朝夕相处着,大约早就动心了吧。”


    “我初见你时,总觉得你有些不近人情,游离于世俗之外,我想大概是你在山中隐居太久,不通世事的缘故。但后来我发现你性情本就如此,说是无情也不为过。有时候许多事,并非是你想去做,而是你认为必须去做,是受道义驱使,为此奔走。若此事终了,你又将何去何从?是否就此消失在世上,再也无人能找到你?”


    洛元秋听完最后一句,心想真让你说中了。


    陈文莺认真道:“如今你说你喜欢一个人,我忽然觉得,你总算是脚踏实地了,不再那么虚无飘渺,仿佛随时都会离开。在我们族中有一句俗语,一个人心中有情,那这世间就永不会被冰雪所覆。你说她是你心中的执念,妄欲魔心,我却觉得正是有她在,你看这人世间,才不是遍地冰雪寒风。”


    “她应当是你心里,对人世留恋不舍的情爱,你喜爱她,因她在这世上,所以才多有不舍。做无情人易,做有情人难。”


    洛元秋心中暖意涌动,让她有点不知所措。沉默了会道:“这句话怎么好像在哪里看到过?”


    陈文莺一噎,讪讪道:“嗯,是话本里写的,啊上回你在我家也一道看过,我给忘了。”


    洛元秋笑道:“那时看了眼但没放在心上,现在听你说起来还有些道理,我会记住的。”


    陈文莺故作大方道:“所以你就顺从心意吧,就算是妄欲也行啊,都是道侣,就不必太约束自己了。”


    洛元秋莞尔,调侃道:“这话你也得对自己多说说,你与你嫂子那事”


    “打住打住!”陈文莺脸迅速红了,嚷嚷道:“你怎么这样!再说了,她早已经不是我嫂子了,那不过是从前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洛元秋笑得不行,陈文莺嘟囔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一定是被姓景的给带坏了。”


    “这是要去太史局?”洛元秋问。


    “去述职,上回没去,不知道会不会挨罚。”陈文莺垂头丧气道:“只有我们二人,还顺便要帮白玢告假,要是冬官正责怪起来,这个掣令恐怕就做不成了。”


    说话间太史局的大门映入眼帘,门外照旧等着许多穿着古怪的人,洛元秋想起数月前所见的一幕,自己还被那些人的玄奇道法给震住了,虽然后来知道都是假的,但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十分有趣。


    两人下马进了门,洛元秋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毕竟陈文莺方才的话让她有几分震动。陈文莺道:“你想说什么?”


    洛元秋迟疑道:“你知道道侣之间,有什么事是应该做的吗?”


    陈文莺呆了一瞬,脸红到了耳朵后:“这、这种事,你怎么能问我?!”


    洛元秋奇道:“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要问啊。”


    陈文莺难以置信道:“就算我知道,我也……停!这种事,我怎么好和你说!不行不行,你不能问我!我不知道!”


    “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陈文莺满脸通红,用力摇头:“我知道!但我不能和你说,你就别问了!”


    洛元秋见她目光闪烁,叹道:“那算了,我去问别人好了。”


    陈文莺一把拉住她的袖子:“这怎么能行?你也不能问别人!”


    “你到底在怕什么?”洛元秋不解,“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何必要遮遮掩掩?”


    陈文莺仰天长叹,突然有些同情起了景澜,深觉她不容易。咬了咬牙,低声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师父从没提过?”


    洛元秋手按在眉心上,似乎有些头痛,道:“提过,一天三顿打算不算?但我昨日曾立誓不会对景澜动手……是以才想向你讨教,是不是还有别的法子可以教训教训她?”


    陈文莺惊愕道:“什么一天三顿打?等会,你是之前的意思是想对你道侣动手,但碍于誓言不便?!”


    洛元秋反问:“不然呢?”


    陈文莺脱口道:“我以为你问我道侣间双修的事!”


    她说完便觉有些不妥,转头去看洛元秋,只见她一脸茫然,心中有种不太妙的感觉,问:“你不会不知道双修是什么吧?”


    洛元秋回忆了一下,诚恳道:“我真不知道,这是什么修行的法术吗?”


    陈文莺惨叫一声,道:“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洛元秋:“那我们找个知道的人打听打听?”


    陈文莺盯着她道:“还是别了,我可不想被你道侣打晕了套上麻袋沉进护城河里。”


    “那究竟问谁?”


    “问谁也没用!谁也不会说的!”


    洛元秋心说这修行之法定然高深非常,否则为何人人都守口如瓶,连陈文莺都不肯说。她想起景澜说过会教她,不知是否指的就是这个,忽地来了兴趣,问道:“就没有人记载吗?”


    陈文莺灵机一动,忙道:“有的有的!你先别问人,等我找到了就给你送去!”


    突然前面传来一个声音:“两位话可说完了?”


    两人齐齐抬头,只见一位蓝袍官员站在台阶上,手中怀抱几卷文书,道:“是哪位大人手下的掣令,怎么在此站着?”


    陈文莺道:“我们是冬官正大人手下的掣令,是来述职的。”


    那官员颔首,道:“向里走,冬官正今日就在署中。”


    陈文莺点头,拉着洛元秋刚要走,那官员转身道:“官署中不可纵马,你先去将马带到马厩。”


    洛元秋牵着缰绳刚要走,那官员又道:“一人去,留一人与我去库中取新订制的腰牌。”


    陈文莺诧异道:“换腰牌了?”


    官员道:“新年将近,京中防卫森严,太史令大人特地命人赶制了一批新腰牌,以防有人持旧牌冒充掣令,混入官署等重地。”


    洛元秋道:“那我和这位大人去吧。”


    陈文莺道:“那等会我们一起去见冬官正,你可要记得等我啊。”


    两人分别,洛元秋跟着蓝袍官员身后行走,低头时无意间瞥见他袖口上有涟漪般的水波轻缓流动着。


    她多看了几眼,紧随他身后进到一座小院,蓝袍官员突然停下脚步,道:“人我已经带来了。”


    洛元秋微怔,眼前人如冰雪般消融,转眼间化为一滩水流,他手中文书哗啦一声落下,衣袍萎地。


    一声长啸传来,大地为之震动!雪从四面八方涌来,以不可阻挡之势荡平院落,待啸声过去,雾气散尽,一片苍莽雪原出现在她的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不接我就不接吧,我自己拍拍灰起来,哼!     。


    第 102 章 烛龙


    碧空晴日之下,冰封的大地折射出幽蓝光芒,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出四周连绵起伏的雪山。


    大地又是一震,洛元秋手中青光现出,化为一柄长剑,她好整以暇地持剑而立,在迎面而来的寒风中微微眯起了眼。


    大雪纷飞,鹅毛般的雪花片片飘下,轻盈地落在她的剑上。雪原尽头雾气翻涌,四周接连数震,一道黑影从雪中拔起,庞大的身躯堪比山岳,遮天蔽日,居高临下俯视洛元秋。


    它身形与龙蛇相仿,鳞片赤红如血,像甲胄一样布满全身,唯独长了一张近似人的脸。那张脸面容扁平,狭长的双眼中漆黑一片,眼上无眉,似笑非笑,显得极其怪异可怖。


    洛元秋仰头打量了它一会,疑惑道:“你是蛇?怎么长的这么……这么难看?”


    那东西闻言立起咆哮,吐息化为漫天雪花,冰霜不断从它身下向四面八方蔓延,洛元秋跃起躲避,蓦然之间忆起从前窝在师妹怀里午睡时看过的一本书,上头一副画就与眼前人面蛇身的怪物有几分相似,她记得那东西叫做


    “烛龙。”


    滔天雪浪袭来,洛元秋一抖长剑迎上,却扑了个空。烛龙庞大的身躯在雪中时隐时现,它游走在冰面上,贴地疾行,竟然连半点声音都没有。


    一时只听见风声呼啸,周遭雪雾层层围绕在她身边。洛元秋环顾身周雾气,烛龙不知潜伏在何处,这分明是极为危险的一幕,她心中反倒有所触动,想起的却是清晨时心意转动的瞬息间。


    雾中仍有落雪不断坠下,洛元秋伸手接了一片,有些出神地看着指尖。青光剑平滑如镜,映出迷雾中缓缓靠近的黑色影子。烛龙在她身后显形,赤色鳞片反射出冰冷的雪光。


    它眼中黑气涌动,蛇躯紧绷,霎时就要扑下。洛元秋恍若不觉,轻轻一弹手指,那片雪花随风而落。她转身时烛龙恰好疾飞扑来,两张脸对上,近在咫尺。洛元秋看着它鼻中喷出冰色的气息,竖起两根手指晃了晃,认真道:“靠近了看,好像……”


    烛龙庞大的躯体盘卧在冰上,随着她的手指微微转动头颅,鼻翼间喷出寒气。洛元秋眼睫上沾了些冰霜,迟疑地看了看它,忍不住偏过脸道:“……好像更不堪入目了,你不是上古神兽吗,怎么会生得这般难看?”


    突然一阵空灵细碎的铃音穿透浓雾从四面传来,烛龙仰天长啸,蛇尾重重一拍冰面,裂痕飞速蔓开。洛元秋脚踏过一块碎裂的厚冰,衣袍翻飞,手中长剑当空挥下,烛龙退回雾气之中,顷刻间如鬼魅般消失不见。


    洛元秋剑尖凝光,凭空一划,青光如水般荡漾开来,雾气为之一震,纷纷退开数丈,却不见烛龙身影。飞溅起的冰雪从她脸颊飞过,她旋身掠过碎裂的冰层,两指并起从剑身拂过,一片雪化为淡淡白气,缠绕在她指间,随着手势变幻聚成一道奇特的符纹,幽蓝光泽顺着字迹延伸到最后上勾的笔划,蓦然隐入寒冷的空气中。


    与此同时天地间飘落纷飞的雪忽地一荡,雪花边缘折射出锐利寒芒,落下时仿若有千钧之势。雾里传来铁器相撞的铮铮声,烛龙发出震天撼地的长啸,不得不从雾中脱身游出。它身上鳞片落了些许,愤怒地以蛇尾重击地面,原本为它驱使的风雪都莫名失了作用,反倒幻化为利器攻向它。


    洛元秋手腕翻转,持剑立在风中,若有所思:“视为昼,眠为夜,吹为冬,呼为夏,这和书上说的倒是一样。”


    长风浩荡,雪雾散尽,烛龙盘绕在一座雪山之上,抬头吐出寒冷气息。洛元秋与这庞然大物隔空对视,这才发现烛龙那张脸为何如此怪异了,它居然没有长眉毛!


    洛元秋顿时觉得有些手痒,想摸出袖中朱笔为它添上两道新眉,不知再看是否会好些?念头一出,她便快步走到烛龙面前,长剑化为光带挂在烛龙身上,烛龙奋力摇晃,都不曾将她摇落下去。洛元秋一手拉着光带,健步如飞攀上雪山,从嶙峋岩壁旁爬了上去,飞快地在烛龙脸上涂抹了两笔。


    一人一兽皆怔住了,再看烛龙那张大脸时洛元秋面色古怪,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你还是没眉毛更好看些!对不住,我这就帮你擦去!”


    但烛龙已然被激怒,因添了两道歪歪扭扭的眉毛,周身凶残暴虐之意荡然无存,面容也不复方才所见那般诡异,看起来竟然有些蠢笨。它顶着新画的眉毛做发怒状,洛元秋笑得站不住脚,险些从山上滚下去。


    烛龙身躯紧紧缠在山上,将山石冰雪震得不住滚落,它倏然低下头,吐息渐止,呼出一口气,双目缓缓闭合。


    洛元秋还未反应过来,头顶天空随之一暗。四野无光,狂风怒号奔走,群山骤然崩塌。烛龙气息如炎火般席卷大地,炙烤着山川冰原,八方冰雪刹那融化,洪流淹没了脚下的土地,滔天波浪涌来。


    洛元秋在风暴中左摇右摆,眼看就要被吹到脚下洪水里,她急中生智,手放在嘴边喊道:“我帮你把眉毛擦了,你别生气了!”GgDown8


    烛龙气息一收,从山上迅猛而下,大地震动摇晃,天色转为暗红。洛元秋见它来势汹汹,心道不妙。烛龙已经从湍急洪波中游来,长尾一甩,眨眼间便将洛元秋所在的那座山移为平地!紧接着它昂首立起,吐出一片赤焰,同时身后雷霆漫天击下,照亮了这山岳倾塌,大地淹没的景象。


    烛龙似乎感觉周围已经无生机存在了,抬首准备离开。洛元秋从一块大石后侧身窥探,看见烛龙那张脸,没忍住噗嗤一笑。


    烛龙倏然回头,在那张酷似人脸的面容上,额心当中裂开一道细痕,形如竖立的人眼,缓缓张开,迸发出数道鲜红光芒。洛元秋忙跃起避让,抽身离开烛龙红光所落下的地方。待回头看去,那红光所到之处砂石泥土俱是焦黑,发出腥臭的气味。


    她嘴角微抽:“说句玩笑话也不行吗?”


    烛龙穷追不舍,长尾曳地疾行,额心那只眼睛散发出邪意,不断射出红光。它把洛元秋逼至高山尽头的悬崖边,身后便是湍急的水流。落石如雨,洛元秋反手扣紧长剑,烛龙极为忌惮地四处游走,似乎畏惧她手中剑光,不敢靠近。


    洛元秋紧紧注视着它,脚步微动,几块碎石坠入陡崖下。她神情漠然,负剑道:“有本事再走一步试试。”


    话音未落,烛龙已经迅势出击。在雷霆中它怒睁三目,黑红光芒交织。它吐息为冰,呼气为炎,漫天雪花在焰光中飞舞旋转,霎时席卷了整片天空!


    这景象映在洛元秋眼中,化为一抹奇异的神采。她平静无比地握剑,凝望着那些纷落消融的雪,似有一声清鸣从神魂中传来。时间仿佛就此停住,烛龙身躯保持着进攻的姿势悬在半空,天幕因它呼出的炎火泰半转为深红,冰雪闪烁着寒光,就此停在融逝的瞬间。


    而在她的脚下,碧色光芒顺着剑痕接连亮起,随着她方才脚步最后一动,勾连成一道完成的符。低头看去,最初那片落在剑上的雪仍在,她面朝烛龙举剑吹散雪花,漫不经心道:“真的很慢。”


    雪花坠地浸润泥土,阻塞了其中一道剑痕,洛元秋脚下碧色符文隐去,烛龙的啸声再度传来。电光石光间,她出剑的动作几乎难以觉察,剑势破空之速快到匪夷所思,烛龙在她头顶一丈处突然停下,数道青色剑光从它躯体中穿出,烛龙颓然倒下,身躯幻化成无数淡粉花瓣,与雪一起落了洛元秋满身满脸。


    烛龙消失不见,原地只留下了一块青铜令牌,其上以朱笔简勾出一条人首蛇身的怪物,笔锋中透出阴冷的气息。


    洛元秋不禁咦了一声,这块令牌与她曾经看过的那块燮兽的十分相近,她伸手去拿,不想半空伸来一只带着戒指的手,先她一步抢过了令牌。


    她听见一人怒道:“谁说她是咒师的?这分明就是符师!你们连咒师符师都弄不清了吗?我的牌子险些就毁了!”


    洛元秋登时惊了:“烛龙还会说话?”


    一个身着蓝色袍服的中年男人从满地花瓣中走出,两撇小胡子抖了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烛龙不会说话,说话的是我!方才我唤了你几声住手,难道你不曾听见吗?”


    他挥挥衣袖,四周景色褪去,现出原本那座小院来。洛元秋诚恳:“没听见。”


    男人气得胡须一翘,食中二指并起重重点了点她,冷冷道:“进去吧,涂山大人正在里头等你。”


    洛元秋觉得有些耳熟,但又想不起来,迟疑了一下问:“涂山大人是谁?”


    男人深吸一口气,咆哮道:“涂山越!你连太史令都不知是谁吗,到底是怎么当上掣令官的?”


    不知为何,洛元秋觉得他发怒时的样子,居然和那烛龙有些近似,无故想笑。


    就在这时门后传来一个声音:“中官正,你就先放她进来嘛。”


    男人转身道:“太史令,人是你让我试的,怎么现在听起来倒像是我的错了?!”


    门后那人无奈道:“你先消消气,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片刻后门被拉开了,又一个蓝袍官员打扮的人走了出来,两袖绣着松柏,不断有雪从袖中滑落,他道:“沧海兄啊,你就莫要再气了,气大伤身呀。”


    洛元秋眼前一亮:“冬官正大人,我是来述职的!”


    冬官正和蔼一笑:“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先进屋罢,太史令涂山大人已经在屋中等你很久了。”


    他说完与先前那男人一同离开了院子,洛元秋向半开的门中看了看,听见里头有人说:“请进,不必多礼。”


    洛元秋依言而入,屋中立着一扇绘满桃花的洒金屏风,窗扉半开,一枝桃花伸进屋中,阳光撒了满地,俨然是副春和日丽的盛景。一人身着白袍席地而坐,指了指面前的矮桌道:“请坐。”


    桌上放着一盏清茶,洛元秋问那人:“涂山大人?请问找我有何事?”


    涂山越见她碰也不碰那盏茶,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原来你是符师。”


    洛元秋不明所以,也不知为何自己方才和烛龙打了一架,就莫名其妙地来见太史令了。她只得点头道:“是。”


    涂山越似有几分惋惜,道:“为何选了符术,而非是咒术?”


    洛元秋闻言更是一头雾水,蹙眉道:“因为不通咒术。”


    涂山越叹道:“到底是真的不会,还是有意避开不学?”


    洛元秋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何谓有意避开?”


    涂山越仔细打量着她,感慨道:“你的师长是否不许你学咒术?”


    洛元秋道:“师父本是咒师,也从未有过不许学咒一说。”


    涂山越微微一愣,神情略有些疑惑:“那你怎么成了符师?”


    洛元秋不懂他为何在此事上如此纠缠,随口道:“是我自己要学符,师长未曾逼迫我改志,我不通咒术,领会不了其中奥妙,故而择习符术。”


    “不通咒术?”涂山越失笑道:“你的家族精通咒法,与阴山渊源甚深,可追溯百代之前。你说你不通咒术,这怎么可能?”


    洛元秋沉默片刻,道:“我是说真的,我当真不通咒术,寻常的咒法半点也不会,与符相通的倒可以用一用,但远不敌咒师那般纯熟。想来大人与我家中亲长必定有旧,否则也不会如此清楚我的身世,不知您是我师父师伯的哪位旧友?”


    两人目光交汇,涂山越仿佛明白了什么,气息急促,震惊道:“你……你知道你的身世?!你知道你其实本应姓顾?!”


    洛元秋点头,坦然道:“我当然知道,天师府是吧?上一任天师不就是我祖父顾和,他有三子一女,我父亲名为顾凛,本应当是下一任天师。”


    她看着涂山越越睁越大的眼睛,不由在心中偷笑,忆及幼时师伯将这一切都告诉自己时,就曾说过,打探身世者无非两种,寻仇,或假借报恩之名,另有图谋。总之两种都不会是什么好人,应当避而远之。


    彼时洛元秋年幼调皮,满山走兽无一是对手,当即握拳期待地问道:“能不能将他们打上一顿再放走?”


    她师伯冷冷一笑,答也不答挥袖离去。师父玄清子则翻了一个白眼道:“倘若你打得过,自然都随你喽!”


    但迄今为止,还未有人找上门来,抱着她或哭或笑或喜或悲一通乱嚎,然后这样那样扯出些前尘往事。洛元秋本来有点可惜,但没想到居然有天能夙愿得偿,欣喜在所难免。


    掩住眼中兴味,洛元秋垂首语气平淡道:“这些于我而言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多年以来,我一直在等人这么问我。涂山大人,不知你是来寻仇衅事的,还是来报恩的?”


    坐在她面前的涂山大人突然背后一凉,感觉有些不太妙。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     。


    第 103 章 一秋


    但涂山越到底是见惯风浪,执掌太史局多年的太史令大人,假装看不见洛元秋眼中的跃跃欲试,握拳轻咳了几声道:“长话短说,汝父顾凛于我曾有教导之恩。当初他预感家族有难,怕牵连到我,假借探访故友之名,支使我离开……”


    他说道此处神情微黯:“待我赶回黎川时,他早已身重奇咒,命不久矣。当时朝中局势未明,危机四伏,我便依他所言,去信与他的一位旧友,请那人赶来黎川,一是师父有要事相托,二是要将你亲手交到这位友人手里,请他代为照料。”


    洛元秋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闻言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的心思早已不在此处,涂山越的声音仿若从缥缈的云海传来,随风渐没。


    洛元秋托腮看着眼前人,琢磨着他惯用的法术。这位涂山大人双手看起来平平,既不像符师也不像咒师。若说是阵师,却又不大像。法修倒是有可能,但也不见他周身有何法器,要真打起来须得加倍留意,先发制人为上上之策。


    忆起往事,涂山越难免有些动情,眼中闪烁着几分欣慰,尚未发现这等异处,叹道:“如今看你长大成人,想必他在天之灵定感慰籍,无负他当年不顾性命施以秘法为你续命。”


    洛元秋仿佛回过神来,像是不知他为何如此激动,想了想答道:“我以为,这世上本无鬼神。”


    涂山越:“……”


    “要是真有什么在天之灵,他怎么从未来看过我?”洛元秋毫不在意地抻了抻手臂,对着瞠目结舌的涂山大人微微一笑,“所以说,鬼神之说不可信呐,都是骗人的。”


    涂山越不知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万万没想到恩师之女见解如此清奇,抚额道:“先不说这个了,有个人想要见你一面。”


    洛元秋坐直了些,道:“谁?是报恩的还是寻仇的?”


    窗扉无风自动,轻轻合上。屋中暗了下来,角落的几盏长明灯倏然亮起,屏风上映出一个清晰的人影,将满树的桃花遮在其中。


    那人身形高大,腰间佩剑,淡淡道:“都不是。”


    他从屏风后绕出,青衫上绣着竹影,走动间似有清风拂过,份外不羁。摘下斗笠放在桌边,他揽袍跽坐,背挺得笔直。微低下巴,他道:“还记得我么?”


    若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将洛元秋难倒,当属此问。要知道这天下的人,当面还能分一分美丑。一旦离开之后,在她眼中就差不多是一个样子了。哪怕景澜与她如此亲近,但将她丢进一群女人里,洛元秋自问也是找不出来的。


    于是她摇了摇头道:“不记得了。”


    男人端起茶盏,极为优雅地呷了口茶,举止如同在华堂金殿上宴饮一般,与他这一身落拓的江湖侠客装扮形成了巨大反差。洛元秋目光落在他腰间漆黑长剑上,道:“你是咒师。”


    涂山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他实在不敢以常人所想揣测洛元秋的想法,唯恐她冒出一句不同凡响的话来。男人英俊的眉眼舒了舒,道:“不错,我姓顾。”


    “你姓顾?”洛元秋微怔,下意识说道:“难道你就是……”


    男人正要点头,却听她犹犹豫豫道:“我的祖父顾和?”


    他险些将茶喷了出来,不可思议道:“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


    涂山越压下上翘的嘴角,道:“顾师正值盛年,如何会和老扯上干系?”


    洛元秋问:“那你是谁?”


    男人像是十分无奈,只得不卖关子了,道:“我单名一个凊,在家中行数二,是你的二叔。”


    洛元秋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和云和公主有过一段过往的顾二?我在话本上看过你的故事,还在乡野的戏班里见过这出戏呢!”


    顾凊:“……”


    说道此处她双眼发亮,抚掌道:“原来是你!”


    涂山越几乎要笑倒过去,碍于礼节忍得格外辛苦,掐着自己手掌以防笑出声。昔日侧帽风流名满长安的顾二公子脸色铁青,那些编排他私事的话本戏曲他也略有耳闻,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他面如此大胆地抖出来。偏偏此人不但毫无眼力见,还问了句:“你不是死了吗?”


    “你难道不曾听过一句话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顾凊冷冷道:“谁教你如此放肆,长辈面前连一点规矩都没有吗?上次我见你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师承寒山,难道平日里洛鸿渐就是这般教导你的吗?!”


    洛元秋捻了捻手指,垂眼道:“有时候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就如同现在,你们一人说是我父亲的徒弟,一人说是我的亲长,我的二叔。但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你们,多年来也从未得过只字片语。”


    她抬头,眼底明净清透:“昔日在山中时,我便将自己视作无亲无故之人,盖因父母皆去,亲族更无一人过问,师伯几次下山打探一声无果。若真是我的亲长,为何这么些年来都不见你的踪影,以至于师伯当你们已经不在世上了。纵然如此,他因我的缘故,丝毫不顾沉疴病体,依然每年下山寻人。那时候你在何处?”


    涂山越呼吸一窒,重重捏紧了手。


    顾凊望着她的面容,恍惚中那清秀的轮廓与记忆里藏在兄长身后的女人如出一辙。在她抬头的那一刹,仿佛月华泻了满室,流溢的风采是他从所未见。


    耳畔仿佛传来那夜父亲的斥责声:“你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女人害死!你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你要娶谁我都不管,唯独她不行!前朝余孽,又和百绝教牵扯上干系……为父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去送死!”


    “……是孩儿不孝。”


    “你若是执意如此,那就滚出去!从此以后,就当顾家没有你这个人!”


    兄长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起身道:“孩儿不孝,还望父亲大人多多保重。”


    他疯了一般的扑上去,扯住他的衣袍无措道:“大哥你混说什么呢?!你还不快和爹认错!不过一句话的事,你认错啊!你就说以后再不和她往来了,你不会娶她,你倒是开口说啊!”


    顾凛纹丝不动,昏暗烛火中面容难辨。他听见他道:“二弟,我没有错,我会娶她。”


    顾凊难以置信:“难道你为了她连父亲也不认,家也不要了吗?!”


    “住口!就让这个孽子自食其果,定有他后悔的一日!”


    顾凛却道:“如果有一天你也如我这般,我想你会带云和离开。”


    他身后的女人一直低着的头慢慢抬起,两人对视一眼,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此别过了,二弟。”


    月夜中他怔怔地望着那两人离开的背影,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年后云和下嫁靖海候,他终究没能带她离开。


    洛元秋屈指轻叩桌面,淡漠道:“是以我师父师伯是如何教导我的,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顾凊冷冷道:“你知道你父亲为何将你托付给洛鸿渐吗?他有没有告诉你,其实他是”


    “说了。”洛元秋不耐道,“什么前朝皇族,恩怨情仇,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与我母亲是远亲,受我父亲所托将我抚养成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都一并说罢,看看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两人目光对上,片刻后错开。洛元秋忽道:“你恨她。”


    顾凊拧眉,沉声道:“谁?”


    洛元秋掀开茶盖随意拨了拨,道:“我娘,你恨她带走了我爹,我猜的对不对?”


    “我恨她?”顾凊失笑,旋即眉宇间浮起一丝愠色,“你说的不错,我的确恨她!若不是她,我兄长如何会走到众叛亲离的地步?呵呵,父子恩断义绝,兄弟不能相认,家不成家……”


    涂山越急忙阻止道:“顾师!”


    洛元秋抬手打断他的话,不容置喙道:“让他说下去,我要听完。”


    顾凊道:“你如此自以为是,当真是觉得什么都知道了?洛鸿渐能与你说什么?无非是隐去个中隐情,挑些不痛不痒的告诉你,再说上点仇怨不必常怀于心的空话!你以为能忘,但这仇怨背后几代人的血泪,岂是三言两语就能一笔勾销的?!”


    洛元秋支着下巴听他说话,竟有些出神。她想起那年初秋,生辰前一个月,师伯照旧要下山去寻人打探消息,但每次待他回来时,洛元秋的生辰却已经过了。


    那天师伯要走,洛元秋拉着他的衣角说道:“别去了。”


    师伯答道:“从前哭着闹着要见人,怎么这又不愿意了?多打听打听总能有消息的,怕什么,不过费些功夫罢了。”


    她道:“有师伯和师父就够了,我不要见他们了。”


    师伯道:“我们总不能陪你一辈子,若能寻着几个你家中的人,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山路漫长,延伸进云雾的尽头,尘世仿佛触手可得,却又如此的遥远。年幼的她站在山门前,再一次目送师伯离开。彼时她还不知什么叫惆怅,只觉得远山遥遥,晴空如洗如镜,日光轻且慢,一梦便是一个秋。


    想到此处,洛元秋突然想见一见景澜。明明不过早上才分别,她竟然已经有些想她了。


    那头涂山越拦不住顾凊,暗中责怪自己不该这么快将此事告诉他。恨不得将洛元秋打包塞回法阵中打一千次烛龙,也好过这叔侄二人如此针锋相对。


    洛元秋收回思绪,瞥了眼顾凊道:“你说完了?”


    她推开桌子起身,面无表情道:“说完了就拔剑,看在你是个咒师的份上,我先让你几招。”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04 章 玉玦


    作者有话要说:我修一下错字哈


    未等涂山越出言阻拦,顾凊已经快他一步起身,手扶在腰间佩剑上大步走了出去。


    洛元秋则跟在他身后,看起来面色如常,略略垂首,一副恭谦和顺的样子。紧接着涂山越见她不紧不慢地揉着了揉手腕,眼中似有一簇明亮的光燃起,宛若流焰明霞。


    涂山越心中咯噔一声,见她这举动只觉得份外心惊,方才是他出手设阵将洛元秋困住,是以阵中发生的一切,自然也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先前他还暗自在心中可惜,这样一个天资卓绝的人不去顺应家承学咒术,偏偏入了什么符道,当真是暴殄天物!


    但她的符好像也用的不差就是了。


    涂山越虽不解符法的精妙,但也明白,无论是符还是咒,从来讲究的都是因地制宜、顺势而行。他在法阵外未看见洛元秋刻意去画什么符,还疑心她是个武修。但越到后头他却越看得分明,从那片雪落在她剑上时,剑光轮转间,那雪就不曾离开她身周。挥剑时剑气荡开漫空雪花,青剑总能在千万纷扬的雪中准确无误地接住最初的那片落雪。


    涂山越心头彻悟,她所依仗的并非是剑势,而是借其锋芒,在雪中地下、山石泥土之间留下道道痕迹。而那些静落在天地间的雪,则如同字迹间细如毫发般的墨线,随她心意而动,将这道符完完整整地连在一起。


    这不禁让他想起古时修士最初也是以笔纸画符绘咒,唯独在开坛行祭礼时用剑代笔,行剑舞魁步之礼以祭之。意为大道存于天地,不可以形而定,虽能将形书于纸上,但其意却流于八方。


    符师咒师所佩的剑正因这等缘故,并不像寻常兵器那般开锋劈芒。而符师所携的剑方正如板,连剑尖也是圆的,多为玉石所制;咒剑则以石精所制,其色如墨,剑身细窄,也是不曾开过锋的钝器。


    但一般的符师咒师未到心神如一、融会贯通的境界,远够不上用剑,想要施法,仍是要将符或咒绘于纸上才行。


    若他方才不曾看错,洛元秋手中所持是一把青剑,看样式也与符剑相去甚远。涂山越见她出阵时两手依旧空空,疑心她根本就不曾用过符剑,只是如此一来,又要凭什么与顾凊一战呢?


    不过就这么一出神的功夫,那两人已经走到屋外了,涂山越心知拦不住,便直奔屋后而去。这院子前院虽小,后院却十分开阔。在隆冬冰雪之中,竟有如云霞般明灿清透的桃花盛放,花枝相叠,郁郁芬芳。一个身着蓝色袍服的女人背对着涂山越站在花树下观望,她两袖中簌簌落下许多粉瓣,与冬官正袖中藏雪有几分相似。听闻动静她转过头来,道:“怎么走的这般急?顾师可见过那人了,是你恩师之女没错吧?”


    涂山越来不及解释,便催促道:“赶快先将你那法阵支起来!”


    女人虽有不解,仍依他所言而行。但见她伸手折下树上花枝,一道明光从四处漫起,顷刻间院子便又换了模样。


    涂山越这才放下心来,长叹了口气。女人问:“这又是出了何事?莫非你们出了差池,认错了人?”


    涂山越脸上的神情堪称一言难尽,摇了摇头道:“这倒不曾弄错,只是……”


    他犹有未尽之言,还未细说,两人便听见前院传来一声金石交错发出的铮鸣,女人神色微妙道:“难道……他们这是打起来了?”.


    当然是打起来了。


    洛元秋既说要打,岂有中途而废的道理?


    她与顾凊刚在屋前站定,转眼之间屋舍隐去,化为一片片花树,落英如雨,衬着严冬寒雪,竟有种奇特的相合之处。洛元秋望着那粉云般的花树,回想起床头那枝云霄花,不由脸微微有些热。


    从前她孤身一人行路时,常折些花草放在身边带着。又因花草离枝后不能久存,便用这昔日师妹所教的小小法术得以保留。这本来也没什么,但那枝花被景澜看到后,她就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说到底不过是枝花,洛元秋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是一想到景澜昨夜看这花时的神情,她心中便生出一股热意,将整颗心灼烧般烘地发烫,并伴随着某种难言的冲动,令她迫切想靠近景澜。


    洛元秋猜测,这大概就是师妹所说的亲近?


    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钻研之心不亚于从前学符术。不过她空有一腔求学问道的热切,但此事只她一人深思苦虑,一时也不知要从何下手。


    来看世间事若要细究其理也绝非是那么容易的,这道侣修行之道,似乎也与其他法门不同。洛元秋想了许久想不通,就不再去逼着自己钻牛角尖了,转而将希望放在陈文莺所说记载着双修道法的书籍上。


    她面前顾凊已经拔出腰间佩剑,漆黑长剑森然,有种浸漫寒月的凉意,一道银线顺着剑身滑过,霎时锋芒毕露,周遭产生了一阵不易察觉的波动,纷落如雪的桃花蓦然一滞。


    洛元秋眼中泛起些许兴味,道:“这剑不错,不过看起来不太像是你用的。”


    顾凊低头瞥了眼手中咒剑,淡淡道:“你倒有些眼力,这剑是我父亲所传。”


    他抬头,青衫微动:“你还在等什么,出剑吧。”


    洛元秋摸了摸鼻尖道:“我说了要让你几招,先不出剑。”


    顾凊闻言报以冷笑:“狂妄!”


    未见他如何动作,身形如竹影摇曳,瞬时已掠出数丈。同时手中长剑一挽,狂风骤起,卷起无数花瓣从天撒落。长剑轮转,银光漫天,他凭空重重一点,天空中如有风雷聚集,呼啸而来。洛元秋望着这一幕,忍不住说道:“这是要下雨了?”


    耳畔应景地传来轰隆一声雷响,万千雨丝从空中坠向大地,裹挟着丝丝道不明的寒意,在触地时蓦然一变,连接成数道纵横的银光,密网一般从洛元秋头顶罩下。


    洛元秋动也未动,仰头看着交错细密的光网,似乎想分辨出其中隐藏的某种奥妙,于是就这么任它向自己扑来。杀意已近眉睫,如此清晰明畅。她眼中映着璀璨银光,却显得愈发幽深,自嘲般道:“其实我真的不懂咒,这么近……都看不明白。”


    话音方落,就在此时她微屈手指,银光构成的密网在她面前如雾般消散,花雨凝在半空,被一股清风缓缓吹向四面。


    顾凊身形从这花雨中现出,出现在洛元秋面前,他手中那柄咒剑正横在她颈边,银光流溢出月华般的孤寒。


    风声止息,洛元秋两指夹着剑身,将他的剑推开几寸,拂去袖上花瓣,平静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顾凊眼瞳微缩,难以置信地收了剑,踉跄后退几步道:“你怎么会是……”


    洛元秋道:“没错,我先前说过,我不会咒术,也无法习得咒术,正是因为咒术于我皆是无效。”


    顾凊脸色极为难看,喃喃道:“顾凛是疯了吗,他怎么敢将这密术私传于你?!自他离家那日起,他就已经放弃了天师之位”


    “所以他死了!“洛元秋冷冷道:“师伯告诉我,若无明咒护持,哪怕是血亲之间冒然传术,也只有一死。你知道他为何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施以血咒,将此术传给我吗?”


    顾凊被她的眼神刺得心中一痛,眉头深锁道:“他绝不是食言之人,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旁突然有人道:“师娘因病逝世后,留下的孩子也体虚多病,师父便带她到黎川静养。顾师大可放心,师父离开天师府后,就更名易姓,哪怕是收我做了徒弟,也不曾显露从前所学分毫!是以,更无人知晓他便是顾天师的长子顾凛!”


    洛元秋回头看去,说话之人正是涂山越,他身旁还站着一个女人,见了二人微微点头,知道他们有要事说,便径自离去了。


    涂山越强压下怒意,对洛元秋勉强笑了笑。


    洛元秋微微摇头,道:“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不顾自身,这些后来师伯都告诉我了。因为那时候我就要死了,只能以命换命,是不是这样的?”


    涂山越艰难地点了点头,道:“是这样不错,但你并非是体弱多病,而是胎中带出的余毒……去黎川之后,师父偶然得到故人所赠的丹药,说是有避毒之效,本来是赠于他的。但他忧心你的病,就给你服下了,后来果真渐有起色。”


    “但有天夜里,他突然急匆匆地叫醒我,让我去找大夫,说是你又病了。等我将大夫请来,他却说不用了,你只是夜间惊梦,并无什么大碍。过了几日后,他写了封信送去一个名叫寒山的地方,请一位故友到此,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你早已毒入五脏危在旦夕了!”


    他有些无力地按了按眉心,想继续说但却无法开口。洛元秋突然说道:“那不是毒。”


    顾凊视线转向她,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问:“是什么?”


    “是咒。”洛元秋道:“一道难以解开的咒。”


    就连涂山越也停下手上动作,错愕道:“咒?这怎么可能?你在师父身边,谁又能避过他给你下咒?”


    洛元秋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除了掌纹别无他物,连从前留下的各种伤痕都已经消失不见,就像从未有过。


    “和那枚丹药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块玉玦,我在身上带了许多年,那应当是你的东西,否则他也不会这么信了。”她望向顾凊,似有所指。


    “一派胡言!”顾凊寒声道:“顾凛走后音讯全无,我既不知他在何处,如何给他送什么玉玦?!”


    在她年幼时,师伯只说这是家中亲长所赠,别的再不肯多说一句。许多年后洛元秋才明白,他只是不忍告诉她,那要置她于死地的丹药,正是这其中一位亲长送来的。


    想到这里,她心绪竟无半分起伏,语气平淡地道:“系着玉玦的墨石上,有一个凊字。”


    顾凊握剑的手微微颤抖,他从怀中取出两块以红绳所系之物,道:“你说的可是这个?不可能!这东西我一直带在身上,自大哥走后,他的那块也在我这里收着,如何会送去黎川再给他?”


    那块玉玦如今在景澜身上,曾被当作二人相交的信物,洛元秋自然不好要回来给顾凊看,一时间也难以自证所言非虚。


    涂山越却道:“顾天师有三子,这玉若是你们兄弟之间人人都有的,我想应当还有一块才是,不知那一块在何处?”.


    “……这密库里只能呆一刻钟,幸好东西还未上封,不然再取时就要另两位大人同时在场才能打开,景大人你可就没那么容易见着了。”


    司文使吴用捧卷行至灯盏前,侧身微笑道:“库中未封的案卷大人尽可查阅,证物也随你取,若无他事,我这便先出去了。”


    景澜颔首,身后传来门轻合上的声响,四周灯盏忽地亮起,照出悬浮在空中数以万计的大小木柜,大多都已经贴上了封条。


    她将手中木牌掷向虚空,不过多时,一个小木柜越众而出,出现在她的面前。


    果然如吴用所言,这柜上还没来得及贴封。景澜不看下柜放着的案卷,直接拉开上柜,将封存在里头的证物取出。那是一包长相奇怪的丹药,每颗都以琥珀色的外壳封着,上头似乎印着奇特的符号。


    若是洛元秋在此,一定觉得份外眼熟。这东西正是她初任掣令时,与白玢陈文莺两人一同发现的丹药。


    景澜捻起一枚,放在手掌细看了会,从袖中摸出一个银盒,取出一枚深色的药丸来。


    捏碎那药丸的蜡壳,她拿起两样东西在指尖转动对比,终于在那枚药丸上,也找到了一个如柜中丹药般一样的奇特符号。


    她看了很久,最后从袖中取出一块玉玦。玉玦似已断了一次,又被人重接了起来,在那不复光新的断口内,隐蔽之处,赫然有一个与两枚丹药近似的符号。     。


    第 105 章 不忘


    景澜定定地看着那个符号,眼中晦涩难辨,半晌才缓缓将丹药放回柜中,又从下柜取出案卷展开,见末尾端端正正的“洛元秋”三字,不由得添了几分笑意。


    别看洛元秋符画的有模有样,但她那手字,除了写自己名字时还能一看,大多时候便如鸡扒狗涂般,无人知晓她到底在写什么。所写所画之物,也只有她自己明白其中的意思。


    从前在山上时,还是景澜整日引着她练会字,威逼利诱无所不用,这才劝得这位小师姐勉强愿意练上几个字。这些个字中,也就她自己的名字写的还算能看,要想让她再写,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景澜回想起她背挺得笔直,身形如修竹坐在桌前,执笔而书时漫不经心的神情。偶尔发现自己在看她,便笑着与她眨眨眼,继续低头在纸上写那谁也看不懂的字或涂画。


    敲门声响起,吴用在门外提醒她:“景大人,时间到了。”


    景澜收回思绪,将东西都放回原位。木柜悬空浮起,缓缓退了回去。方才她丢出去的木牌从虚空中飞出,景澜一把接过,出门后转交给吴用。


    “你没私藏什么证物偷带出来罢?“吴用玩笑般说了一句,“想来也不至于,那我这就封库了。”


    景澜颔首,但见他手持玉笔轻轻一挥,二人面前那道木门的缝隙间泛出淡淡光彩,化为数道墨痕,尽数归入他手中的卷轴里。


    木门转眼间消失在他们眼前,吴用舒了口气道:“好了,大人请随我来,方才宫里来人传召大人入宫,就在官署中等候。”


    景澜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出院门时迎来一人,吴用道:“沈大人怎么在此?”


    沈誉淡淡道:“我来找台阁,有事要与她说,劳烦你吴大人先走一步,改日我请你喝茶。”


    吴用点头:“大人别忘了宫中传召之事,那人还在等着。”


    他走后,景澜对上沈誉复杂的目光,面无表情道:“什么事?”


    沈誉似乎有些恼火:“师姐呢?”


    景澜一副超然脱尘的模样,淡然道:“我又不能将她绑在自己身边,如何知道她去了哪里?”见沈誉脸色几番变化,又添了句:“星历大人能夜观天象通晓四时,不如你自己算一算她在何处,也好放衙后我去寻她。”


    沈誉犹自记得昨夜她刚被踹出了师门,还来不及高兴,眼见景澜摇身一变成了师姐的道侣,如今地位不可同昔日而语,反倒是更加让人看不顺眼了。沈誉疑心她又有什么打算,警惕道:“不过问句话而已,你不必见风就是雨。”


    两人过招多年,看彼此从未有顺心的一日,景澜怎能不知他心中所想,彬彬有礼道:“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你与王宣好像对我有些不满。”


    沈誉呵呵一笑:“人贵能自知,这一点我倒是十分佩服大人。”


    景澜不恼不怒,反而笑了笑:“其实说起自知之明,我倒想劝一劝你,何必要盯着我与师姐不放,难道真如我所猜,其实你心中恋慕她?”


    “你不必用这种话激我,”沈誉冷漠道,“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信你,任你说什么都是无用。”


    景澜:“吴用刚走不久,你若是想他,现在去追也还来得及。”


    她眼眸微动,戏谑道:“你信不信又与我何干,我只要洛元秋信就行了。”


    沈誉袖手而立,神情不变:“总有一天,她会知道当初所发生的一切。”


    景澜玩味般看着他道:“你一直在说从前过往,你有没有想过,这十年她究竟是怎么过来的?自你们离山后,她是生是死早与你们无关。你现在如此挂念她,到底是因心生愧疚,还是觉得当日自己不曾做错抉择呢?”


    沈誉面色唰然一白,眼中似有尖锐的光浮起,紧盯着景澜。


    “以一人的性命救千百人的性命,纵然是死又有何可惜?况且你早知道她会死,既然都要死了,何妨不抓来一用?”景澜声音渐寒,一字一句道:“但你从头到尾,都不曾透露过一星半点,直到我带她下山,依旧是被你蒙在鼓里,不知她寿数已尽,根本活不过十六……”


    不知从何时开始,洛元秋仿佛是病了一般,整日对着远山发呆,或是蒙着被子在床上睡一天,怎么喊她都不肯起来。


    那日雨停,晴日朗朗,另两位师妹好不容易把她拽起来出门走走,景澜站在她身旁,见她双目无神地跟在两位年纪稍长的师妹身后,好像七魂六魄散了一半的游魂,对所见所闻概不关心。


    春日里草木繁盛,处处生机洋溢。时不时有鸟雀从树梢飞过,或藏在树荫里窥探。她们从一处花林间经过,洛元秋却停下脚步,望着枝头花簇沉默良久,最后问:“是不是花一但落地,就再也难返枝头了?”


    她不过才十五岁,话中竟有种却世的萧索。周遭盛放的花树映在她漆黑的眼眸中,黑白分明到无端令人心惊。三人不知该如何作答,景澜道:“我教你一种法术,可以将一枝花长留在身旁。”


    洛元秋笑着摇了摇头,似乎方才的话只是她在自言自语,并不需要她们回答。


    景澜见她快步走入林中,花雨纷纷落落,掩住了她的身影。想起她离去时的神情,景澜心中莫名一沉,忽然觉得,在洛元秋心底一切早已有了答案,但谁也不知那会是什么。


    直到两个月后玄清子照常离山远游,沈誉为救族人,想偷偷将洛元秋带回京中去。景澜知晓洛元秋身世,明白这世间已无她立足之地,朝廷对天师府的追查令尚未撤去,若是进了长安便是死路一条。她既得知此事,索性将计就计,顺着沈誉所言,谎称可以由自己先把洛元秋骗出山去,轻车简行避人耳目,到时大家再到都城外的小镇聚集,一同入城。


    春末大雨连日,山中云雾缭绕,昏暗雨幕里再也看不见远山的轮廓,犹如预兆一般,暗示着某种结局的走向。


    她怀着忐忑与不安与找洛元秋,发现她在房中静坐着,如同在等待着什么。她神色恹恹,面前桌上堆满了白纸,或画或写,除了她自己无人能看懂。默默听完景澜说明来意,洛元秋用一种极为奇异的眼神看着她道:“那你……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这是第一次,她的眼中清晰地映出了她,澄净如湖,是非纷扰尽去,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明知不该,但景澜仍是怦然心动,她上前为洛元秋绾好头发,郑重地答道:“是,我定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风裹着水汽将窗户猛然推开,将满桌纸张吹的飞起,飘落了一地。屋外暴雨如瀑,惊雷炸响,天际一道银龙闪过,照出凄迷朦胧的山影。洛元秋双眼骤然一亮,有种景澜无法理解的热切与渴望,飞快说道:“那我们走吧。”


    景澜愣住,随即拉住她的手,垂眸说道:“你不问要去哪里?”


    “只要与你在一起,”洛元秋道,“去哪里都可以。”


    像是孤注一掷般,她将手放在景澜手中说:“我不想一个人,别忘了我。”


    沈誉惊愕万分,几乎难以立住,低声道:“不,怎么会是这样”


    “……她对我说,我不想一个人,别忘了我。”


    景澜冷冷道,“时至今日你还不明白吗,当年她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辞世之日将近。而她所求的,不过是在死前有一人相伴,莫要一个人孤零零的离开。她曾指着云崖深处对我道:师伯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他已无牵挂。但他告诉我,这世上总会有人让我牵挂,忘却生死与烦恼,所以我在等。沈誉,你们本有机会能做到,最后却走得干干净净。那么这次,我必然不会让她再等。”.


    洛元秋利落地接过茶盏,凑近问:“那我应该叫你什么,二叔?”


    顾凊黑着脸,并不想和她说话。


    洛元秋低头喝了口茶,又道:“难道直接叫你名字?这样不好罢,感觉不礼貌,那若是叫喂,岂不是满街的人都会回头?”


    顾凊被她磨得半点火气也没有了,觉得自己离超脱只剩一步。洛元秋似乎不懂什么叫察言观色,她从来只说她想说的,做她想做的。短短半日不到,顾凊已经深刻体会到这点,知道不能和她计较,否则气死的一定是自己,只得憋屈道:“那就叫二叔。”


    “哦,二叔,你那把剑能不能给我看看?”


    “……拿去拿去。”


    涂山越险些笑喷,颤巍巍把茶壶放到桌上。这时洛元秋握着剑还分心关切道:“太史令大人,你怎么了?”


    她这声大人远比二叔要诚心诚意许多,顾凊不满道:“你叫他大人的时候怎么这般顺口?”


    洛元秋两指缓缓抚过剑身,感受着其上隐藏的咒令,如获珍宝般玩赏着,闻言随口道:“因为他是我上官,你又不是。”


    涂山越:“……”


    顾凊:“那把剑还给我!”


    洛元秋置若罔闻,待看完后才收入鞘中还给他:“还你,二叔。”


    涂山越看够了热闹,这才道:“之前我在法阵中看到你用一把青剑,看样式似乎不是符剑,那到底是什么?”


    洛元秋对他还是很有好感的,尤其是有顾凊在一旁做对比。她抬手召出一道青光,顷刻就在掌中凝为一柄长剑,剑身青如碧玉,清楚地映出三人的模样。


    顾凊饮尽杯中残茶,神情复杂道:“千变万化应如是,这道飞光神符,洛鸿渐果然将它给你了。”


    见涂山越似有不明,他解释道:“此剑原是弑杀之物,出鞘必要见血。后被人以神符锻入,成为一道剑符。只是要想驾驭它,须得以心力驱之,长久而用极损寿数”


    他话音一变,转头对洛元秋怒道:“洛鸿渐怎么死的你不知道?还拿着这符做什么,你是不想要命了吗?!”


    洛元秋被他吓了一跳,对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十分不理解。手中的长剑砰然化为几只碧色蝴蝶,在三人眼前翩然飞舞。接着又归于一处,再次变化为几只叽叽喳喳的鸟雀,还特地停在顾凊头顶又蹦又跳。


    在顾凊再度发怒前洛元秋马上把鸟雀们召回,重新在手中化为一柄长剑。


    顾凊发觉这传闻中的暴虐不祥之物在她手里竟是温顺无比,任凭她心意而变化,与记忆中洛鸿渐所执掌时全然不同,仿佛不似一物。青色剑身将她双手衬得宛如白瓷,洛元秋甚至还将它化为琉璃色的长带,在手中翻起了花绳玩。顾凊眉心猛然一跳,听她答道:“寻常人用这剑是会格外耗费心力,但我却不会。”


    顾凊反问:“你怎么知道就不会?”


    洛元秋莫名其妙道:“我在用我怎么会不知道,难道像你这样张嘴随便说几句就能知道了吗?”


    顾凊哑口无言,抚额深感无奈。


    涂山越抚掌叹息:“真是有趣。顾师,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今天。”


    作者有话要说:写的我屁股痛不知道怎么了     。


    第 106 章 不死


    洛元秋只手掩嘴打了个哈欠,昨夜她也不曾睡好,一夜尽是光怪陆离的梦,数不清的人脸从她眼前闪过,他们张口像在说些什么,但那声音传到她耳畔,皆化为纷杂喧嚣的乱音。


    过了一会顾凊才道:“玉玦的事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他从怀中取出那两块玉玦放在桌上,洛元秋低头看去,这两块玉玦约莫是取自同材,色泽玉纹都极为相近,若不细看确实难以分辨。


    上一辈的事未免太过遥远,唯有亲历之人方能感同身受。洛元秋对这其中的恩恩怨怨并不关心,只觉得有些无趣,因为事已成定局,再去追责已晚,还不如想想当下之事要如何解决。她敷衍地点了点头,又打了一个哈欠,道:“好好好,我知道了。”


    顾凊看着那两块玉玦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道:“你适才说中了咒,什么咒需要施以禁术才能救得回来?”


    洛元秋因他这话生生将一个哈欠憋了回去,轻描淡写道:“我也只是听师伯说起过,他也不甚清楚,大概是个什么邪咒之类。”


    涂山越顿时有些紧张:“现在怎么样,那咒可曾解了?”


    洛元秋坐得端正,垂眼答道:“过了这么多年都无事,我想应该已经解了。”


    她抬头看着屏风,目光沿着花枝向上望去,凝视良久,最后停在角落里孤零零花朵最少的那枝。


    记忆深处似乎有人长叹:“……他用这禁魔之法将这咒封在你体内,使得你由死转生,但也因这两者抗衡较力,极为损耗心血,平折寿数,说到底也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或许冥冥之中,你本难逃此劫,必有一死。”


    梦境中那些模糊的人脸从她眼前掠过,尖利刺耳的哀嚎声在耳边接连不断响起,怪异的低语如同咒声,一声快过一声。


    洛元秋低头啜了口已近冰凉的茶水,指尖漫不经心顺着杯壁上的花纹勾勒,把目光从屏风角落收回。


    涂山越道:“能难倒先师的咒一定不简单,你不能习咒,莫非也和中咒一事有关?”


    “她不能习咒术不是因为这咒,而是那道禁术。”顾凊转身看着洛元秋,神色略显复杂,“你知道那道禁术是什么吗?”


    洛元秋对上他的目光,微一点头:“我知道。”


    顾凊道:“愈高愈险,愈绝愈上。无论是符也好咒也罢,世间万千道法都难逃于此,盖因唯有高险绝上之处,方能一窥天机。但越向上走,便会发现能行的路越来越少。所以玄妙法门多以奇绝称道,并非是有意为难后人,实是未至此中境界难以修行。想必这一点,你远比我更为清楚。”


    洛元秋支着下颌听他说完,想了想答道:“是这样没错。”


    涂山越不禁问:“所以这禁术究竟有何用处?”


    洛元秋朝他解释道:“他的意思是,修行咒术之人要想走的更高更远,修行更偏更绝的咒法,就须得有一道禁咒加持,否则容易被”


    她做了一个推倒的手势,同时看向顾凊,见他点头,才把话继续说下去:“容易被咒术反噬,有伤心神。但若有这样一种法术,能护住你的心脉灵机,令你能无所畏惧地修习更高深的咒法且无反噬之忧……你觉得这种法术怎么样?”


    涂山越惊讶道:“还有这等神奇的法术,我怎么从未耳闻?等等,难道那时候师父为你续命的秘术就是这个?”


    洛元秋示意他去看顾凊,想来顾凊更为清楚。


    “也不知是多少年以前,某位先祖修行时无意之中发现了这奇诡之法。”


    顾凊淡淡道:“这本是天师府的不传之秘,只有下任天师承位时才会知道。但吾父对兄长向来寄予厚望,早早就告诉了他,却未曾料到,正是因这禁术的缘故,他竟不愿去做下一任天师了,乃至离家出走以明心意。”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人。之前二人也有过几面之缘,因洛元秋样貌酷肖其母,他始终不曾认出这就是长兄之女。但此时再看,他又觉得她的眉眼格外像兄长,深思时的神态举止尤为肖似,一时间往事漫上心头,思绪翻涌,仰头将杯中残茶饮尽。


    涂山越不知此事还有这等隐情,涉及他族阴私,顿时有些犹豫,不知要不要继续听下去。


    洛元秋看出他心中所想,弯唇一笑:“都已是过去的事了,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顾凊仿佛极为疲惫,神情微黯道:“都坐吧,事到如今,确实已经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天师府早已不存,这些事知或不知又有什么区别。”


    涂山越道:“顾师千万不可这般说,我观陛下似乎有意要为顾天师翻案,等正月过去,或许就会提上议程了。”


    顾凊摇头道:“只是翻案,你可曾听闻当今圣上有重设天师府的意愿?翻案固可一证清白,使天下人皆知吾父冤屈,但这又能有多少用处?”


    涂山越哑然,正想劝他莫要太过悲观,一旁的洛元秋却连连点头,一副赞同的模样,道:“确实,人都已经死了,做再多也没用啊。”


    此言一出,当真是发人深省,令原本悲伤凝重的气氛荡然无存。涂山越忍俊不禁,顾凊瞪了她一眼,忍无可忍道:“难道你在寒山时也这么说话行事的吗?”


    洛元秋茫然道:“不然呢,还能怎样?”


    顾凊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方才说到哪里了?”


    洛元秋道:“好像是你兄长不愿接任天师之位,离家出走了。”


    顾凊怒而捶桌:“什么我兄长!那是你爹!”


    洛元秋不明白他为何在这种事上纠缠不休,实在是无法理解,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道:“好吧,我爹就我爹吧。那我爹离家,你又去干什么了?”


    顾凊转过头去,深吸了口气道:“他与那位……那位姑娘离开以后,决意不再回来,父亲意属我接承此位,便将此法告诉了我。历任天师交接时,由上任天师对下任施以禁术,使其再不畏咒法反噬。施法之人需以血为祭,将灵力灌注于此,其实就是血咒的一种,唯有血亲方可施行。是以只能父子相传,以性命成全,所以才称之为禁术!”


    他古怪一笑:“当术成之后,施法之人自然也活不了多久;至于承法之人,从此以后大可放心修习咒术,再无忧虑。顾氏一族传至本朝,还能当上统领众道的天师,皆依仗这禁术之功!但万万没想到,成也此术,毁亦此术!”


    洛元秋顺手抄起茶盏,以防被他扫落在地。涂山越听得喉头发紧,思及往事想到更深一层,轻声道:“那,顾天师难道就是因为这禁术遭致的祸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要说因秘法遭来祸端的,又岂止顾家一个?”顾凊冷冷道,“先帝听信炼丹的方士所言,顾氏血脉有异于常人,因此不畏咒术,助益修行良多。若能此异血,服丹时便不畏丹中之毒,必能令肉身再塑,无病痛伤老之灾。”


    涂山越张口结舌,捧着茶盏的手不住发抖:“可、可这法术不是只有血亲才能传下去的吗,先帝与顾天师又无亲缘,怎么能如此随意施法?!”


    洛元秋突然想起幼时所见的那一幕,血染金龙,双目泛白的皇帝端坐在满殿尸首上,两手俱是血腥,以及宋天衢当年所说的那句“陛下已非常人”,联想到一直追查的丹药之事,登时如梦初醒,喃喃道:“我明白了,所以他成了一个不死不老的怪物。”


    她略微思索,突发奇想道:“这么说来,他应该没死,还在皇宫里?”


    涂山越一脸难以置信:“先帝已下葬陵寝,怎会到今天还没死?若是他还活着,也不会轮到当今登位啊!”


    洛元秋于朝政所知甚少,理所当然道:“不是活着,只是还没死。”她指了指自己的肩膀,“大人你知道什么是傀吗?肉身未灭,就算把他关在墓里,他也会爬出来的。”


    涂山越想起这副景象便觉得毛骨悚然,一个死了的皇帝推开棺盖从自己陵寝里爬出来,行尸走肉般游来荡去,这说出来谁会相信?


    他赶紧看向顾凊,顾凊一脸凝重,见他看来点头道:“或许真有可能。”.


    细雪随风落在琉璃瓦间,宫人已将夹道上的积雪扫净,以防往来的大臣不慎滑倒。


    这条通往昭和殿的御道极长,供皇帝御辇独行的中道上更是格外干净,半点冰雪也没有。但今日不知为何,皇帝并未从此道经过,反是简行而出,只带了随身伺候的章公公与几名护卫,在礼钟未鸣前先到了昭和殿。


    侍卫将御座后的摆设挪开,露出一扇藏得格外隐蔽的小门,门里台阶深入地下,望去颇为诡异。


    皇帝面沉如水,道:“灯。”


    章公公递上灯盏,皇帝拿过,拾阶而下,走到深深的地下,便听见哗啦啦的锁链声在暗中响起。


    灯盏霎时照亮这方寸之地,任谁也不会想到,在大臣们上朝议事的大殿地下,竟藏有这么一间密室。


    “看看他。”皇帝冷漠道,“将灯烛点起来。”


    章公公依言将铜灯点燃,火光渐渐照出密室深处,锁链之声更是哗啦频响,慢慢现出一道人影。


    皇帝凝目看去,只见他身上裹着破衣烂袍,披发跣足,四肢皆为铁链所束缚,喉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似乎想朝二人扑来,如择人而噬的猛兽般挥舞双手,但却被铁链困住,不能再向前一步。


    室中气味有些不堪,皇帝在章公公劝阻声中几步上前,定定看着那人的脸。


    这张曾让他份外熟悉的面容上,双眼中只剩一片灰败的青白,他们对视片刻,那人发出一声低吼。


    章公公额头冒出冷汗,唯恐他被伤着,低声道:“陛下!”


    皇帝抬手,示意他住口,眼中似有种不明的讥讽,缓缓道:“或许等我死了,你还能在这地下完好无缺地活着,活个千秋万代。这就是你要的长生不老,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擦汗,这章好难写,头秃了都     。


    第 107 章 影子


    忽然一阵风吹来,将窗扉推得开了些,几片桃花飘进屋中,发出柔和的淡光,有声音从外头传来:“涂山大人,宫中来人了。”


    涂山越看着面前的叔侄二人,竟有种久梦乍回之感,惊惧交加,低声道:“两位可自便,我得先随使者入宫一趟。”


    顾凊点头:“多谢你了。”


    涂山越知道他是谢自己找到恩师之女,但此时也顾不上那些虚词缛节,他起身向外走去,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你们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先帝他……当真还在宫中吗?”


    洛元秋不懂这其中的要害所在,也不知道因为她这句话会掀起多大风浪。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她十分淡定地答道:“或许大人可以派人去陵寝看看?若里头无尸首,就说明他未曾下葬,可能还在宫里呆着,也可能自己爬出来了,跑进山里也难说。”


    因参与追猎数年,她说这话纯出于经验之谈,本意是想开解涂山越一番。但涂山大人闻言眼前一黑,居然不知是陵寝中无尸首更令人害怕,还是先帝化为傀后在山野游走更让人惊恐。


    顾凊:“……你还是少说几句为好。”


    洛元秋迷茫道:“我说的不对?”


    顾凊面无表情道:“你说的太对了,我是怕太史令听了受不了。”


    涂山越无语凝咽。


    洛元秋犹自不解:“不是在里头就是在外头,这有什么差别么?”


    “天差地别。”顾凊缓缓道,“若是先帝不在陵寝,一有违礼法,二有违人伦。而当今身为人子,未将先君法体依礼下葬不提,本该人亡体销的先皇仍活在这世上,单凭这件事,就能使社稷震动,天下不宁。这世上如果有两个皇帝,你说朝臣勋贵又该向谁效忠呢?”


    洛元秋有些意外:“傀无知无觉,是人心魂泯灭后肉身未去罢了。先帝既然已经成傀了,早已非人,朝臣为何要对一具肉身效忠?”


    顾凊道:“只消能动能走,举止与常人无异,他是不是心魂散去徒有肉身在世的傀,又有何关系呢?没人能说得清他到底是死是活,或许这般活着,反而更如人意呢。”


    洛元秋了然道:“做傀儡啊,这倒是可以,反正傀也不惧寒暑,不畏冷热,肉身不死不灭,确实是做傀儡的好东西,也算无愧其名。”


    她望向涂山越,眸光微闪,道:“大人不用太过担忧,傀虽刀剑不入水火不侵,但万物相生相克,自有其因果所在,必然有物能克制。”


    涂山越听罢没觉得受到了多少安慰,一颗心因她所言更是发怵,面色苍白惨然一笑,向两人拱手道:“多谢两位,我定会派人去陵寝探查,这便先走一步,随使者入宫去。”


    他走后,洛元秋问:“涂山大人是怕先帝的尸首落入他人之手,用以作乱么?”


    顾凊冷笑道:“这时候倒是聪明了,方才涂山越在时怎么不说,尽在那里装傻充愣?”


    洛元秋认真地端详了一番,说道:“我是怕这作乱犯上的人里就有你在啊,你看,毕竟先帝害了顾天师,让你家破人亡,如此推断,你应该是要报仇才对。”


    顾凊不想她思路如此清奇,脸色十分难看,看架势像是想抄起剑把洛元秋打到天边去。他到底想起来这不服管教的侄女不畏咒术,就算动手也是胜负难定,只好努力平复心绪,答道:“当年吾父进宫之前,便料定此去难回,是祸非福,便先一步遣散家仆门人,并命我发誓,若先帝当真对他不利,他死后,我自当趁乱离去,亦不可怀有复仇之心,从此以后应避世隐居,待先帝辞世后方可再出。”


    洛元秋听过不少与这位顾天师有关的事,能统领众道数载,定是一位非凡之人。此时又听顾凊说起往事,更是再度领教了一番此人的胸襟与气度,她不由叹道:“能做到这一步,真是了不起。”


    顾凊苦笑道:“我既然答应了他自然就会做到,不报仇就不报仇罢。”


    说完见洛元秋看着自己,顾凊一怔,微微偏过脸去避开她的视线,又忍不住问:“你看什么?”


    洛元秋忽道:“二叔,你和我爹长的像吗?”


    顾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太小,长大后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模样了,”洛元秋看着他道,“或许多看你几眼,就能想起他的样子。”


    顾凊心中大震,几乎难以自持,身形微僵,转身对上她的眼睛。他平日素来不羁,青衫笠帽着惯,行走江湖落拓些本也无妨,此时却恨自己未整衣便来了。这袭青衫旧袍掩住了数十载光阴,将恩怨抹去,他几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仅余怀中一壶温酒,与父亲所留的剑朝夕为伴。


    他轻声道:“无事,你看罢。”


    洛元秋记不得人脸,看再多次也是枉然,她笑了笑,说道:“看好了,二叔我得走了。”


    顾凊霍然起身:“你要去哪里?”


    在这院中耽搁了太多时间,洛元秋也不知陈文莺会不会到处找她,便道:“有朋友在外头等,先前来时不曾与她说,此时她应当等急了。”


    顾凊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借拿剑的动作轻咳一声道:“你如今是在太史局中做掣令官?”


    洛元秋颔首:“是的,月俸二两三,年节时还有补贴。”


    顾凊疑心自己听错了,问:“月俸多少?”


    洛元秋感慨道:“二两三钱啊,是不是觉得很多?”


    顾凊震惊不已,他年轻时风流惯了,一掷千金是常有的事。哪怕家破后落魄了,也没穷到为二三两银子折腰的地步。见侄女一脸诚挚地称这点碎银为多,他心中愧疚难以复加,鬼使神差般问了句:“二两三钱……很多吗?”


    洛元秋眼光如炬,当场掰着手指给他算了起来。


    “一两银子现在能换到两贯铜钱,约等于两百碗卤肉面,两千个肉包诶?!二叔,你怎么了?”


    顾凊险些一头栽倒,扶着门框勉强道:“我没事我没事,你说就行了。”


    洛元秋说尽了二两三钱银子的用处,再看顾凊,他已是一脸麻木,便问:“怎么?”


    顾凊重重叹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看着洛元秋道:“你若是缺钱,就来和我说,知道吗?”


    洛元秋目光落在他的衣袍上,感觉有些微妙,委婉道:“还是算了吧。”


    顾凊:“……”


    这位初次见面,还与洛元秋打了一架的二叔当即说什么也要从身上掏出二两银子来送她。两人拉扯了会,顾凊从腰间取下个荷包,打开一看,只有些碎银,不用称便知绝对没有二两。洛元秋自忖识破了二叔想充长辈的派头,当下十分配合地收了那荷包,将这几钱碎银奉为瑰宝,连声称赞二叔实在是个大好人。


    她将荷包随手一塞,假装没看见顾凊的脸色,笑眯眯道:“走了二叔,若是有事就来太史局寻我好了!你记得回去查一查那玉玦之事,看看那个谁……哦,我三叔,是不是还活着!”


    话一说完,洛元秋立马辞别二叔,奔出门去寻陈文莺。她在官署中绕了几圈才摸到冬官正办公的院子,进去便听见有人在说话,院子里还是洛元秋初见时的样子,处处都是冰雪。


    冬官正站在那株冰树下,闻声转头看来,道:“才说到你,你这就来了,是路上耽搁了吗?”


    洛元秋忙向他行礼,冬官正摆摆手:“陈掣令等你许久了,你们两位记得去领新牌,莫要忘了。”


    说完他两袖一抖,落下许多雪花,慢悠悠地走了。


    他绝口不提方才两人在那座小院中已见过一面的事,洛元秋也只当作不知道。陈文莺从树后面绕出来,见了她笑着说:“怎么你也迷路了?之前我牵马去马厩的路上也认不得路,幸好碰上了冬官正大人,是他带我过来的。”


    见她等了这般久也未有急色,洛元秋几步走近,两人并肩而行,她歉然道:“让你久等了。”


    陈文莺道无妨:“要一起去取新制的牌子么?”


    雪意弥漫,空气冰冷森寒,洛元秋看了她一眼,突然站住不走了。


    陈文莺问:“怎么不走了?”


    回答她的是一道青色光芒,陈文莺反应极快,迅速翻身躲开,借力跃上屋顶,笑吟吟道:“这么快就被你看穿了,难道是我技艺生疏了?”


    洛元秋揉了揉鼻尖,想打喷嚏又打不出,不满道:“文莺不用胭脂,身上没这么重的香气。”


    屋顶上那人似乎也没料到,摇头道:“居然是这样,真是没想到。”


    她抬手挥出一道黑气,虚影重重,化为数只巨大的赤目黑鸦,尖叫着自高处疾飞而来。洛元秋避也不避,目光微凝,两指并拢轻轻一抹,黑鸦如同被什么东西拉扯着,难以为继,从半空纷纷向地坠去,漆黑羽毛散落遍地。


    洛元秋俯身捡起一根泛着黑气的鸦羽,若有所思般道:“就在上次,我曾见过此物。”


    屋顶上的人已经换了一副模样,只见她乌发如云,以金簪挽起,身形婀娜,眉心一点朱砂,举手投足间媚意横生,轻飘飘道:“那正是我教何长老。”


    洛元秋一脸了然:“你们就是百绝教?”


    女人掩唇轻笑:“那种小派,如何能与我们冥绝道相提并论。”


    “啊,原来是你们。”洛元秋抚掌道,“从前追猎的时候我便与贵教教主神交已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你们果然就在这城中。”


    女人眼中掠过一丝寒光,仍是笑着说道:“我等必不让教刺金师大人久候,这不是就来了。”


    洛元秋跃上屋顶,手中青光凝为长剑,毫不犹豫地向她攻去。女人挥袖躲避,在如骤雨般的剑势中已显下风,不得已从袖中取出一面法镜抵御。


    镜面蓦然亮起,周遭震动不已,光风如绸带旋转飞起。洛元秋以剑抵挡,但听玎珰数声清响,光风似流云般缓缓散去。她转腕旋身,剑势若行云流水,决意要将此人斩于剑下。


    女人手持法镜,默念法诀,怒喝道:“开!”


    法镜光华再现,凭空化出一面明净圆光,像镜子一样倒映出周围的一切,女人喃喃道:“影子,快来这镜中!”


    接着她两臂微张,怀抱着这面圆光,正对着洛元秋照去。那镜中如水波般荡起一圈圈涟漪,如此反复,但镜中始终不曾有洛元秋的身影。


    洛元秋持剑而立,在女人惊讶的目光中微微一笑:“太可惜了,我没有影子。”


    她话音一落,女人怀中的圆光顷刻间碎裂开来,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洛元秋:“你怎么会没有影子?!”GgDown8


    洛元秋负剑于身后,伸手接了一片碎光道:“替我问候那位同出于阴山的前辈,日后定会相见。”


    她屈指一弹,指尖碎光瞬间飞向女人:“还望下次,不是在镜中见到他了。”


    女人发髻被削去半边,长发委落,惊恐万分地向后退去:“你……”


    洛元秋将青光剑收起,眼角眉梢俱是一片寒意,漫不经意道:“放你回去报信,先饶你一命。”


    女人不敢再留,周身被黑气覆盖,化作一只黑鸦迅速飞走了。


    洛元秋从屋顶下来,环顾四周,地上散落的黑羽已经消失不见,她眼中冰冷之意稍稍褪去,思量着冥绝道究竟要做什么。


    想了会她才反应过来,顿时睁大了眼睛,既然那女人假扮成了陈文莺,那陈文莺人呢?!


    洛元秋一路问人找到马厩,终于在放马草的后房寻着了陈文莺。陈文莺一头扎在马草里,摇头晃脑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洛元秋小心翼翼走过去,听见她在说:“我是马,我是马……”


    作者有话要说:     。


    第 108 章 日万


    回去的路上,洛元秋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陈文莺。陈文莺大约是被什么迷魂的法术弄得暂时失了神志,坚持自己是一匹马,是以死活不肯上马与洛元秋同骑,非得让她拉着自己走。


    洛元秋怕她一时兴起,效仿烈马在街上横冲直撞,不得已牵着她走回去。陈文莺头上身上沾满草屑,洛元秋有心为她整理,奈何空不出手来,只得干看着叹气。


    她思量这法术必不会维持太久,果然走到街头时陈文莺脚步一滞打了个冷颤,失神的双目渐渐有了光彩,她有些迷茫地看了看四周的情形,转脸对上洛元秋,困惑道:“奇怪,我方才是怎么了,好像是做了个梦。”


    洛元秋随口道:“梦见了什么?”


    陈文莺朝黑马看了一眼,道:“怪了,我梦见自己成了一匹马,正在马草里吃着呢,这梦当真是莫名其妙。”


    洛元秋忍俊不禁道:“你的确是变成了马,不过那可不是做梦。”


    遂将方才遇见那冥绝道女子之事说了一遍,洛元秋顿感愧疚,如果不是她陈文莺未必会有这番遭遇,歉然道:“是我连累了你。”


    陈文莺如听天方夜谭一般,脸色几番变化,最后说:“你说你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马厩后房吃马草?”


    洛元秋回忆了一下,的确如此,便点了点头。


    陈文莺张了张嘴,看着自己袖口上沾着许多草屑,似乎想笑又想哭,迟疑良久道:“难道我真把马草吃了?元秋,你说人吃了马草会不会死啊?”


    “吃几根应该做不得数吧?”洛元秋伸手拍了拍她肩头的草屑,道:“肯定不会有事,你且安心就是。”


    陈文莺得了她这番保证后勉强点点头,又去拽洛元秋的袖子,紧张地问:“这法术那么厉害,我以后不会还这样吧?要是又以为自己是匹马,随处吃草……”


    她想起马会随地方便,霎时被吓白了脸。


    洛元秋不知那女子所施的究竟是什么法术,但见她手持银镜,也大略能猜到一二。镜中或许暗藏什么术法,凡入镜之人,心智稍有不定,或妄欲过重,便会被镜子迷失心魂。正所谓贪物者见宝,纵情者见欲,众生百相,皆在此镜中幻化。但她从未听过有人会想着变成马,想到这里,她不由多看了陈文莺几眼,感觉有些微妙。


    难道陈文莺心中所想,是做一匹自由自在的马?


    洛元秋百思不得其解,陈文莺久久等不到她回答,一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眼巴巴地瞧着她。洛元秋见她如此,摇了摇头道:“不会,这法术效力最多只能维持一段时间,待施法之人离去后,法术自然就会消解。”


    陈文莺这才放下心来,看洛元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紧张道:“你想说什么,你快说呀,可别再吓我了!”


    洛元秋将自己推测与她说了,陈文莺听后问道:“你是说,我被这面镜子照了一下,然后就失了心智,以为自己是匹马了?”


    “是这样,”洛元秋只手在半空画了个圈,朝她解释道,“镜子映出的影子,其实是人心中的执念。执念愈深,镜中的影像便越清楚,在不同人眼中自然也是不同的,唯有入镜之人自己才知道那镜子里映出的究竟是什么。”


    陈文莺稍一深思,震惊道:“你的意思是,我在镜子里可能看见了一匹马?所以我心中的执念就是做马?!”


    她身旁的黑马眨了眨乌黑溜圆的眼睛,善解人意地向侧边避了避,洛元秋微笑道:“这么说好像也没错。”


    陈文莺无语凝噎,失魂落魄地跟着洛元秋走了一路,像条乖顺的大尾巴。任她思来想去,如何琢磨,也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想做一匹马。


    眼看天边雪云聚集,片刻后便到了日暮时分。街道两旁覆了一层霜色,屋瓦俱寒,北风骤起,吹得雪花纷飞,行人拢衣快行。等沿街店铺将灯笼打起时,天已近黑,裂云中露出一线朦胧红光,昏沉沉地压着漫天飞雪。


    洛元秋将陈文莺送至陈府对街的巷口,看她仍是一脸恍惚,便安慰她道:“没事的,或许只是暂时的执念罢了,不必太放在心上。”


    其实依洛元秋看来,或许这只是陈文莺一时起的念头,根本算不上是执念。


    陈文莺脸色这才稍微好看了些,到底没按耐住心中好奇,眼珠一转,问道:“那……你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


    洛元秋笑意淡了几分,答道:“那镜子已经映不出我的影子了。”


    她说的是映不出影子,但陈文莺则理解为她修为太高,已经不受此类法术迷惑,顿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不无艳羡地道:“要是我像你这般厉害就好了。”


    洛元秋目光落在不远处,寒风卷起瓦片上的雪纷落而下,冥冥中有种缥缈虚无的东西涌上心头,她轻轻摇了摇头,墨色的眼眸在昏暗中闪过一道冰冷的光,低声道:“你不会想的。”


    风有些大,陈文莺没听清她说什么,正要问个仔细,突然听洛元秋说:“哎,那是不是你嫂子的”


    陈文莺大惊失色:“什么?我嫂子来了?!”


    她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巷口绕了几圈,不等洛元秋开口,急忙说道:“要是被她知道我不在家里那就完了!我这就先回去躲着了,下次再去找你!”


    洛元秋咽下“灵兽”二字,眼睁睁看着陈文莺连滚带跑走远。她走到街对面,绕至府后,看到院墙上通体漆黑的灵兽慢悠悠地走过,微卷的长尾不经意间将瓦片上的雪扫落些许。


    这只灵兽外形与乌梅相近,却比乌梅大了一圈。最令洛元秋惊奇的是,它的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行走间依然悄无声息。灵兽走到院墙某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像在召唤着什么。不一会,院墙里头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大爪子,如呼应一般抓了抓。那灵兽晃了晃头,抖落鬓毛上的雪粉,将背上包袱顺着尾巴滑进院里,自己也跟着跳了下去。


    洛元秋看得津津有味,回想起山上的那头野猪,恨不得将它捉来让驭兽师好好训上一训,教教它什么是灵兽的本份,多学着耕地砍树,莫要再胡作非为,尽做些踩坏药田拱倒篱笆的坏事。GgDown8


    忽然觉得身后被什么东西顶了顶,洛元秋转头一看,那匹黑马不知何时自行过了街,站在她身旁看着,不满地喷了喷鼻息。


    洛元秋伸手摸了摸它,黑马上前几步低下头,大有恃宠而骄的意思。洛元秋顺势翻身骑上马背,说道:“走了,是该回去了。”


    想起景澜早上所说给她留门的话,洛元秋不觉笑了起来,心底微微发热,想见景澜的念头蓦然生出后就再也压不下去。她迫不及待地调转马头,迎着风雪疾驰而去.


    曾于清晨信誓旦旦要给道侣留门的景大人坐在承光殿中,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锦盒放在桌上。


    手边那盏茶已不知换了几遍,但她始终不曾碰过。


    风从半开的窗吹来,几点雪落在地上,消融后留下或深或浅的痕迹。景澜垂眸扫了一眼,透过轻轻摇摆的窗扉,将目光投向远处隐没在风雪中的殿宇楼阁。


    她心不在焉地捏着手中玉玦,甚至用它来敲了敲桌沿,眉宇间少见地掺杂了些急躁与不耐。


    不一会有脚步声传来,内侍在门外道:“大人,陛下议事方毕,召您过去。”


    景澜动作一顿,继而把玉玦紧紧握在手心,平静地答道:“知道了,这就去。”


    长信宫中灯火通明,房檐下悬挂的琉璃灯制成莲花样式,宫道未分主次,两旁栽种着青松,松枝。往来宫人手捧食盒,鱼贯而入,平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景澜刚进殿就听见皇帝的怒吼声:“真以为朕不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吗?!云和当年守陵守的是什么?是平宜山上大启的列祖列宗!他们让老六去守谁的陵?昭王!那是他自己的亲爹!”


    章公公瞥见她来,忙道:“陛下暂且息怒,您看,景大人这不就来了吗?”


    皇帝这才收敛了怒气,指着椅子道:“来了就坐。”


    景澜行礼后起身,见皇帝勃然色变,便问:“舅父,这是怎么了?”


    皇帝冷冷道:“那些个老臣勋贵,想让赵奉去为昭王守陵,说什么效仿云和公主,于社稷有大功劳。”


    景澜低头,心下一片了然。


    人道虎毒不食子,但先帝偏偏是反其道而行之。先是不顾朝臣劝阻,几废几立储君,致使慧太子在宫中因病亡故。又以不孝忤逆的罪名连贬了几个亲子至偏远苦寒之地,命其驻守封地永不得归京。再将劝谏的臣子流放三千里,酷刑重罚之下,使得朝堂大臣一时间如寒枝挂叶,因畏其威势,恐有性命之忧,不敢再提立储君一事。


    从此以后,就连慧太子的儿子都不能以皇孙自称,而是承其父封衔,以昭王世子居之,不敢僭越半步。数年后在其父所亡宫殿内自缢,先帝得知此事,便将昭王剩下的几个儿子送与几个就藩的亲王,美名其曰叔侄相亲。


    从来只有无后者过继兄弟子嗣的,还从未听过将死去儿子的子嗣分给兄弟们的。如此一来,慧太子便彻底成了无后之人,坟茔再无祭祀香火,足见先帝恨意弥深。


    先帝行事荒诞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既然能让公主去守陵,逼死势力日益强大的储君,自然也不会对几个儿子手软,这番行事看似吊诡,实则是敲打诸子,借此安插眼线,窥视诸王有无违令。


    皇帝当时不过是偏安一隅的小小藩王,不得不捏着鼻子收了这已故兄长之子,平白多了一个儿子,还险些被王妃给打死。本以为只消好吃好喝供着就行了,谁料到一朝登极成了天子,形势陡然逆转,连这位昭王遗子也跟着水涨船高,入京之后成了玉牒加盖的六皇子。


    而就在此时,昔日支持慧太子也就是昭王的臣属也紧随而来,在新君的立储一事上起了别样心思,朝廷上暗涌再起,一时间奏本如雪花飞来,令皇帝不胜其扰。


    “若是让老六去为昭王守陵,那朕又算什么?”皇帝将茶盏重重放在桌上,溅起一斜茶水,忿忿道:“是不是都在盼着朕死了,好早日送朕去陵寝?这样也不必让老六去拜什么坟了,直接往朕脑门上插几柱香算了!”


    章公公嘴角抽了抽,只得求救般望向景澜。


    景澜缓缓道:“舅父可不要说气话,当心传到舅母耳朵里,那可就”


    她说到此处停了停,皇帝倏然睁大眼睛,顾不得生气,忙道:“章则端快去看看,外头可有皇后派来伺候的宫女!”


    章公公领命出了门,皇帝见他在殿门外来回走了几步,最后摇了摇头,登时心中大定,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道:“真是好险吶……”


    说着又瞪了景澜一眼:“你可不能将那些话告诉你舅母,知道不知道?”


    景澜敷衍地一点头,漫不经心道:“六殿下这是要为自己造势,所以遣人来试探陛下了?”


    想到那个白占自己便宜的侄子,皇帝瞪了她一眼,叹道:“可不是,老六这招数可真不高明,派的尽是些泥古不化的老臣,三两句便能扯到礼法上去,听多了真是没意思!”


    “只盼他快些出招,最好年前就动手。如此一来,大家也能过个顺当的年。”景澜面色如常,揶揄道,“舅父也不用担心被舅母揪着耳朵教训了。”


    皇帝乍闻此言,刚要跟着点头,听到后半句脸色就不大好看了,重重咳了几声训道:“说的是什么话!皇后自然什么都听朕的,要教训也是朕教训她!咳咳咳……章则端,你到底看好没有,还不快进来!”


    章公公快步进门,躬身答道:“陛下,外头并无皇后殿中的宫女在。”


    皇帝痛快地挥了挥袖:“不在就好,多看着点外头,有些话千万不能让皇后知道了。”


    对于皇帝畏妻如虎的模样,两人俱是见怪不见。昔日皇帝做藩王时,娶了这位将门虎女做王妃。王妃虽生的柔弱,却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使得一手好鞭法,能将长鞭舞的密不透风。反观宁王,在京中呆了多年,效仿的是古时雅士的闲情趣致,煮茶观花,行尽风雅之事,连去围场行猎都嫌粗俗,自然无法与王妃相提并论,新婚燕尔时没少被王妃用鞭子抽过。


    于是在宁王府中便有这么一道奇观,王爷负责在王府里打理事务,王妃则出门纵马游猎。封地署官皆知宁王御妻无方,难成气候,倒也省了不少事。


    如今王妃成了皇后,一手鞭法使得也是愈发纯熟了,皇帝虽说已是皮糙肉厚,也时常被追得满宫窜逃,毫无天子威严。


    想到此处,景澜忽觉得自己比这位舅父强上百倍,洛元秋也是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能动手就尽量动手的性子,她还不是巧妙地避过了这一劫?


    皇帝见她出神,还以为她正在想事,也顺手拿起一本奏章看了起来。章公公见状默默退出殿外,命人去传膳。


    皇帝皱眉看完一本,又去摸下一本,无意中瞧见她嘴角微微翘起,笑意掩都掩不住,只觉得十分新奇,问:“你笑什么,这是碰上什么好事了?不如说予朕听一听,看看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你这般高兴。”


    景澜回过神来,唇角笑意犹在,道:“是一件好事。”


    皇帝奇道:“什么好事?”


    景澜自然不会就这么告诉他,摇头道:“若是无事,舅父不如放我出宫去。”


    “出宫?”皇帝看了眼殿中灯盏,觉得有些莫名,“这时辰出宫做什么,事情还未议完,你不如今夜就在宫中歇一宿。”


    若是平日,景澜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但今日不同,外头还有个人在等她回去留门,说什么也得回府看一看。


    皇帝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与平常有些不同,刚想再追问几句,就见章公公神色匆忙进到殿来,低声说道:“陛下,那座塔出现了!”.


    夜色中寒雾弥漫,淹没重重殿宇,时不时能看见一点微弱的朦光从宫殿间穿行而过,那是宫禁中守夜的宫人在巡视。


    景澜拢了拢大氅,凝目而望。随风摇晃的宫灯映出一片昏黄火光,短暂地照亮她的面容,勾勒出眉目间暗藏的锋芒,片刻之后,她的手指轻抚过腰间佩剑,挑高灯笼,照向近处蜿蜒陡峭的高台。


    脚步声传来,皇帝迎着风雪走上台阶,站在高处向下眺望:“塔这次又在何处?”


    一旁的章公公向夜色深处,云烟肆漫的地方指了指道:“回陛下,就在那里。”


    皇帝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茫茫寒雾之中,依稀可见青瓦飞檐,沿着山势一路铺下。只见高墙环立,古朴庄重,楼宇屋舍多是重檐高叠,分岔相对,样式与远处宫阙楼阁相去甚远,更非今时所见。


    那些屋宇因落在山上,兼有云雾遮挡,在夜色中从高处看去,便如同仙都殿宇一般。而在这片屋宇之中,一座云塔拔地而起,塔身如莲覆,在暗中发出洁白的微光。上有十六角,各有悬铃,亦非今世可见。


    “……果然出现了。”


    皇帝眯眼看了一会,拢袖道:“这就是那长安的阵眼?”


    景澜拎着灯笼随意道:“不错,应当就是这座塔了。城中十六座塔分属阵外,唯有这座在宫中,寻常也难见得。”


    皇帝嘴角一歪,不愉道:“这布阵之也是奇思妙想,居然把将这塔设在宫中,隔三岔五地显一回形,若不是此地被圈出做了冷宫,过路的宫人少,怕传言不日甚嚣尘上,到时候满城的人都知道宫里闹鬼了!”


    说罢向外甥女看去,却见景澜微妙地偏过头来,提灯照在脸旁:“舅父,你不会是怕鬼吧?”


    皇帝眼皮抖了抖,不自在地皱眉道:“胡说八道,朕怎么会怕鬼?”


    这时一声飘渺带着叹息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既然如此,陛下何不看我一眼……”


    皇帝僵住,木着脸转头看向右侧,发现空无一物,又听左耳旁传来一声叹息:“陛下再向此处看一看。”


    皇帝抚额道:“好了,宴师快些出来,莫要再捉弄朕了。”


    一位紫衫老人出现在皇帝身侧,拱手笑道:“陛下心性十年如一日,倒还是如此,与当年在王府中也无甚区别。”


    皇帝冷哼一声:“宴师也与从前一样,这捉弄人的功夫如今是炉火纯青了。”


    紫衫老人嘻笑不已,此时景澜将灯笼递给章公公,俯身朝紫衫老人一拜,以示尊敬。紫衫老人面色微变,后退半步道:“怎么又是你?”


    景澜仿佛看不见他恨不能遁地而逃的神情,微笑道:“塔既然出现,我当然也会来,绝不是有意要与宴师遇上的,宴师大可放心。”


    紫衫老人眉头一抖,轻咳道:“你、你可要记得说话算数,别再拿那些个事情来烦我了!”


    景澜道:“宴师多虑了。”复又笑容满面道:“此事自然不提,不过旁的事,还需向宴师请教。”


    紫衫老人瞪了她一眼,景澜佯装不解,半晌后他泄了气悻悻道:“罢了罢了,就当是我欠你的,这可真是上辈子造的孽,此生临近垂暮,竟还要来还这份情,真是世事难料!”


    皇帝闻言看了看他们二人,问:“这又是为了何事?”


    紫衫老人面上稍有疑色,景澜一本正经答道:“有些术法奥义上的疑问,关乎生死,所以想向宴师讨教。”


    “生死?”


    一听是与玄门有关,皇帝顿失了兴致,不再多问,向紫衫老人道:“柳先生还未到么?”


    紫衫老人答道:“陛下在此,柳宿怎能不来?”


    皇帝拂去肩头雪花,缓缓道:“一眨眼便过去了这么多年,朕观宴师容貌,似与数年前并无不同,可称是驻颜有术。柳先生为修复法阵长居地宫,连半点闲暇都未得,也不知他如今是何种模样。”


    紫衫老人摆摆手道:“能是什么模样?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不过是头发白了,胡子一大把!老了,早已不复当年了!”又仿佛感慨般说道:“我还记得昔日在王府时,每每陛下宴饮归来,王妃站在门前执鞭相候,陛下不敢从正门入,只好拉着我去爬王府院墙”


    “咳咳咳……宴师!”


    皇帝向他猛使眼色,紫衫老人莫名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景澜仿佛没听见,姿态恭敬地垂首而立,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


    忽有一人道:“世间之事,以生死为最,古往今来前赴后继者难以数计,陛下难道不愿听一听宴师这生死之术吗?”


    风雪中一麻衣老者持杖而来,须发俱白,翩然若仙,大有出尘之意。


    也不见他如何行步,转眼间就已来到四人身边。紫衫老人最道:“柳宿,你来迟了。”


    麻衣老者向皇帝行礼,皇帝道:“适才柳先生所言生死,朕以为有生便有死,毋须人力更改,顺其自然便可。”


    麻衣老者微微颔首,又道:“若有一日,陛下亲近之人不幸离世,此时有一法门,能有起死回生之效,陛下可否愿意一试?”


    皇帝颇有些意外,沉吟片刻后答道:“从前皇后倒与朕说过此事,倘若有朝一日,她因病逝世,朕是否会重用方士,搜寻道法,使她再活过来?”


    高台上只闻呼啸风声,远处云塔高耸,积雪莹莹,映照着千百年来的风流云散,兴亡更迭。


    “逆天而行,所付出的代价难以估量。”皇帝挥了挥袖子说道,“朕不会那么做,皇后也不会让朕这么做。因一己之私,罔顾江山社稷,那朕又何必来当这个君主,还不如早早退位让贤算了。”


    麻衣老者闻言看向景澜道:“云和离世前将你托付于宴师与我,你也算是我们的半个弟子,应当多学一学陛下的豁达,人世间并非只有生死二事,只有置之度外,才能走得更远。”


    景澜俯身行礼,道:“敬谨从命。”


    麻衣老者抚须道:“闲话叙罢,不如来说说这云塔。百年前此地乃上清山,寺宇云集,和帝时笃信释教,置行宫于山下,每年七月脱去袍服冠冕,入寺苦行清修。此塔乃是长安城法阵初布时便有之物,相传是阵师仿古越人北冥白塔所建,曾于战乱中被毁坏大半。和帝有心重建,但复原此塔太过耗费财力,大臣多有阻拦。”


    “此时忽现一奇人,自称能在一夜之间将塔修好,且无需废一砖一石。果如他所言,一夜之间云塔便已修缮完毕。塔修成后,此人不辞而别,再无踪影。和帝将此视为上苍恩赐,自此更是深信释教。临国若有不信释教或信奉他神者,皆被和帝视为异端,必亲征之。及后命太子亲送一物入寺中云塔供奉,令四周寺庙卫守。说来也奇,自供奉伊始,这座塔便突然消失了,只有数十载一次的日月相交时的晴夜之际,方能一见。”


    皇帝疑惑道:“和帝征战之事朕也略有耳闻,但如今不是晴夜,更兼风雪昏昏,为何此塔却又出现了?”


    麻衣老者但笑不语,一旁的紫衫老人答道:“自前代以来,长安城阵法几经修缮,及至前朝初,一位大阵师无意中开启此塔,于是将此设为阵眼,另在城中设下十五座塔,相与配合,以庇护宫中……换句话来说,哪怕整座城池都沦陷了,单凭此塔在,皇宫依然固若金汤,也无修行之人能在宫中随心所欲地施法。”


    皇帝面露惊奇之色,道:“可是那件供奉在塔中的珍宝所致?”


    麻衣老者点头:“正是如此,如今城中阵法皆为人所破,也是为了此物而来。”


    景澜淡淡道:“之前曾宴师曾推测,每破一座塔,云塔便会暂时显现一次,等十五座塔皆没,云塔自然再无遮掩。昨日最后一座塔中的阵法已破,星历官正着人修缮。”


    她说完看向皇帝,城中如今的乱相,说来也有皇帝的手笔在里头。否则仅凭那些人微末之势,就算再怎么搅合,也不至于乱成这般样子。


    皇帝一派悠然地道:“这羊圈的栅栏不破几个洞,在暗中窥探的豺狼虎豹又怎会放心大胆地入套呢?”


    紫衫老人故作惊讶道:“陛下竟知道羊圈在何处?这倒叫我想起来一件事”


    眼见外甥女目光移来,皇帝忙道:“宴师若是有事不妨等会回宫再说,咱们舔一壶热酒,也好叙叙旧情。”


    众所周知,皇帝做皇子的时候非风雅之事不碰,如何会知道什么羊圈栅栏之类的东西,大概是昔日在王府时被王妃揍的东躲西藏,最后躲到羊圈才侥幸逃脱。


    于是景澜佯装不知,安静侍立在一边。


    麻衣老者则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这是要把自己当作那圈里的羊,引豺狼争前来了?”


    皇帝道:“若非如此,又怎么能知道哪些人是豺狼,哪些人是虎豹呢?”


    麻衣老者道:“愿闻其详。”


    “豺狼尚能以威势镇之压之,恩威并施,倒能驯服一二。”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却云淡风轻道:“但虎豹却有僭越之心,妄图取而代之,恩威不可缓其心,反而助涨妄念,使其更为嚣张跋扈。”


    麻衣老者叹道:“只怕万一罢了,陛下到底是天子,如此冒险行事,恐怕有所不妥。陛下可要想清楚了,若将云塔中之物取出,宫中失去了法阵庇护……”


    皇帝抬手果断道:“朕心意已决,劳烦两位将塔中之物取出。”


    “凭我二人之力,实不足以至塔前。本该陛下前去,但陛下又非修行之人……”麻衣老人杖头一歪,指向一旁的景澜道:“就让她去。”.


    四周雪雾迷茫,远看如仙宫的庙宇立在荒山之上,重重飞檐扬起,如剑尖一般指向天穹,弥漫着森然之意。


    屋舍上青瓦犹新,这古时曾卫守云塔的庙宇仿佛不曾经历风雨摧折,依然完好无损。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这些状似真景实物的庙宇,不过只是如镜中影般的虚幻之物。


    景澜手持一盏灯,从雾气中穿行而过,耳边除了风声,似乎还能听到模糊的低语。许多打扮得如古时人的影子迎面走来,或交谈或环顾,穿过她走向黑暗中。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一片微光,一座通体洁白的石塔屹立在庙宇之中,塔门大开,好像早知有人会来。


    “……已经过去几百年了,那些寺宇早已不在,我等所见之景只是幻术罢了。就连这座一夜之间落成的塔,怕也不过是虚影而已!莫要轻信眼前所见,遭虚妄所惑,便可入塔取到此物。”


    景澜踏上台阶,脚下微微用了些力,与平地并无二致,竟觉察不出到底是真还是假。她提灯走入塔中,光莹洞彻,四下明明,不如所想的那般阴诡。


    但在这种地方,越是平和宁静,越需小心谨慎。她不敢大意,握紧了腰间咒剑,向着深处走去。


    地上仿若一池平滑的水,从深远漫出一抹静谧的幽蓝。随着她的脚步向前,这幽光如轻云一般,贴着地紧挨在她的脚边。景澜低头看了一眼,幽光散去,地面清晰地映出她的影子。


    景澜脚步顿了顿,地上映出的人影比她现在矮了许多,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袍,长发用一根玉簪半挽起,隔着灯笼照出满地虚晃的光影,随着她一并走着。


    那是她十五岁,初入寒山时的样子。


    景澜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向前走,地上的影子跟在她脚边,说道:“你为什么不看我?”


    景澜嗤道:“因为我知道你是假的。”


    影子还是十五岁模样的少女,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是假的?我在你心中早已经呆了很久,我便是你。停下来,不许再向前了!”


    景澜不理会她,径自向前。


    影子说:“必定是你心中有悔,所以不敢看我,我说的对不对?”


    “倘若你真的是我,就不应当问我对不对。”景澜道,“你难道不知我心中所想吗?”


    影子忙追上她:“我当然知道,因为她,你日日夜夜都不曾忘记!”


    景澜点了点头,赞同般道:“这倒是不曾说错,你既然知道我心中惦念她,何不变成她的样子?或许我还愿意与你多说几句。”


    其实惦念到底还不够,说是觊觎更为恰当。这么一说景澜反倒是想起洛元秋来了,催着影子快些变个小师姐的模样。影子大约没想到她是如此没皮没脸,怔愣了会说道:“变成她?你心中的那个人?但她已经没有影子了……不,别再向前走了!回来!”


    景澜闻言脚下不停,走到中央,四周空无一物,只有一面镜子立在当中,她手轻抚过镜面,带起如水波般的涟漪。


    镜中又出现与她少年时一样的人影:“如果你不取走那样东西,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心中的那个人为何会没有影子?”


    景澜面色自若地拔出咒剑,对着镜子里的人说道:“只要我问,她什么都会告诉我,这根本不算是秘密。现在轮到你了,塔中供奉之物究竟在何处?”


    镜子里的人突然诡异一笑,学着她的语气轻慢道:“你不妨自己找一找看。”


    景澜将镜子咣当一声踹倒,倒提着剑寻着幽光所在之处走去,漫不经心道:“有光才有影,这还用问吗?”


    她站在那团起伏不定的幽光之上,拄剑而定,刚想向那团光刺去,剑尖在触及地面时猛然一顿,那团光也如受惊似的飘散至深处。她若有所思般看着那光,最后视线落在倒地的镜子。


    片刻之后,景澜将镜子扶起,推到那团幽光在的地方。她转身看向镜子,镜中不见如池水一般透亮明澈的地面,只映出一座石台,幽光在处放着一盏精巧的灯盏,盏如莲状,瓣瓣温润,一抹幽蓝光泽从灯盏中溢出,如同水波一圈圈漾起,从镜中蔓至地面,顺着塔身而上,最后在塔尖化为一道幽光,正与地中的光相对。


    景澜定定看着镜中的灯盏,最后收回剑,伸手触向镜面,向那盏灯轻轻一握


    霎时幽光盘旋飞速攀上塔尖,云塔以目力所见之势缓缓消逝。地面恢复成坚硬漆黑的石砖,一瞬间仿佛经历了百年光阴,尘埃落定之际,她置身于一片坍圮的废塔中,砖石朽木散落在脚下,就连那座石台也不知为何从中裂开,覆满了灰尘。


    一切犹如幻梦,风雪扑来之时,景澜才回过神来,将手中的东西拿到眼前细看。


    这莲盏已不再有光泄出,灯芯所在处,赫然是一块如玉的方牌。


    景澜夹起玉牌,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这玉牌正与洛元秋脖子戴着的那块所差无几,仅颜色略有些深,上头也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等到快马加鞭赶到城西,天色忽已晚,洛元秋一路上紧赶慢赶,她想着等会见着景澜后要与她说些什么,一入锦河巷,眨眼间她就抛之脑后了。见大门紧闭,她下意识去寻后门。


    毕竟她还记得景澜说要给她留门,这个门自然值得是后门了。当下便骑着马沿着高墙寻着后门在哪,下马后还未上前去推门,门就自己开了。


    门后站着一位管家打扮的人,他一早便得主人了吩咐,上回又曾见过景澜亲自领洛元秋来,自然不敢怠慢,上前一步去牵那匹御赐的黑马,恭敬道:“贵客请进。”


    洛元秋纵然是再认不清人脸,也不至不分男女。她没想到开门的人不是景澜,怔了会后心中说不出的失落,问:“她去哪了?”


    管家道:“大人今日留宿宫中了,约莫明日归府。”


    “宫中?”洛元秋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问:“在哪儿,远不远?”


    管家被她问住了,又不忍辜负她期望的样子,含糊道:“就在北边,应该没有多远,一会功夫就能到。”


    他说的其实不假,锦河巷住着的都是皇亲勋贵,来来往往的去上朝,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洛元秋听完后心中烦躁顿去大半,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去找她。”


    管家瞠目道:“可、可那是皇宫啊!你未得传召擅闯,那可是死罪呀!”


    洛元秋答道:“不是擅闯,我自有办法。”


    不等管家说什么,她翻身上马,转眼就消失在管家面前.


    天昏雪疾,马蹄踏过地上的雪泥,在巷道上留下一行深印。


    洛元秋所谓的办法,就是先住的地方取那柄阵枢,有了此物在,长安阵法所覆之处她想进便能进,皇宫也不再话下。


    本来只想带阵枢离开,洛元秋在床上简单收拾了一番,莫名想起清晨时两人在床榻上的情景,脸不禁红了红,想想便将被子披在身上,鬼鬼祟祟地出了院门。


    她不知皇宫在何处,但早上的时候,她曾在景澜袖中塞了道符,跟着符留下的痕迹去找一准没错。


    身上披着锦被,洛元秋觉得自己好像那话本中偷香窃玉的贼子,不过人家偷的都是闺房中的小姐,她却是神差鬼使地搬了一床被子,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


    马自然是不能骑的,夜间纵马,再如何掩盖都会被人发觉。她将短杖别在腰间,攀墙上瓦,顺着那道符所留的痕迹一路寻去,在一面朱红色的宫墙外停下脚步。


    若在平日,洛元秋指不定也就爬上去了,但此时她身上多了层厚被,十分累赘,自然不复轻盈。她思来想去,在宫墙外等候良久,趁宫门前护卫交接时借着阵枢掩形,悄悄溜了进去。


    一进宫门,还来不及欣赏常人难见的巍巍宫阙,在夜色的掩护下洛元秋避开一路巡视的银翎卫,终于在一间宫殿外停那道符留下的痕迹彻底消失不见,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格,无人理会。


    难道景澜不在此处?洛元秋也不知该不该继续敲下去,在去留之间犹豫再三,最后打算再敲一遍,突然此时窗户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景澜长发披散,似乎正要就寝,见她来也是震惊不已。洛元秋先将身上的锦被丢给她,接着自己也跃进房中,将景澜连同被子一并抱住,心情雀跃不已。


    她半边脸埋在松软的锦被里,本有千言万语想说,临到嘴边,只化为一句话:“我来找你睡觉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王阿葵!日万!欢呼转圈!


    是的这是我一半的存稿,地主家快没有余粮了。     。


    第 109 章 有心


    景澜一手抄起滑落的被角,疑心自己听错了,怔了会才反应过来。


    洛元秋是个时灵时不灵的榆木脑袋,仿佛生来就缺了根弦,根本不知道风情二字是如何写的,偶尔开窍那么一两回,景澜就得烧香祷祝了。


    虽然知道这个睡觉就是字面意思上的睡觉,她的心跳仍是因洛元秋这句话漏了几拍,挑眉道:“你懂什么叫睡觉?搬床被子来,做贼似的叩半天窗,一声不吭地站着,见面别的话不说,先说睡觉?”


    洛元秋想了想,虚心向她请教:“那我应该怎么样?”


    景澜吩咐道:“先把窗关了。”


    洛元秋依言关了窗,景澜抱着一床被子,向床榻边示意道:“走过去点。”


    洛元秋才走过去,突然眼前一暗,什么东西罩了下来,随即仰面被人推倒在床边。察觉到褥子十分软和,她索性摊开手臂,躺在床上不动了。


    景澜将她压在身下,看着她毫无所觉的蠢样,颇有些恨得牙痒。偏偏洛元秋还在一个劲追问:“你说啊,我应该怎么做?”


    景澜手按在她的腰上,两人呼吸相闻,被中无端热了起来。洛元秋后知后觉,耳廓被她呼吸撩的微微发热,听景澜嗓音沙哑道:“你应当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同睡觉,明白吗?”


    她平日说话声音清朗,如珠玉落盘清晰悦耳。现下在被中压着嗓子说话,仿佛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语声无端有些勾人。洛元秋只觉得新鲜,想再听一回,便勾着景澜的脖颈说:“你再多说几遍。”


    难道这姓洛的木头也能开窍?景澜不信,见她双眼亮闪闪的看着自己,如此全心全意,不由有几分心猿意马,在洛元秋耳边重复说了几遍。


    洛元秋听够了,极为自然地把她推开,说道:“不用问,我们都这般亲近了,睡个觉又算什么。我的床你不是想上就上了吗,还多需问什么?”


    景澜掀开被子与她并肩躺在一处,从善如流道:“那我的床呢?”


    洛元秋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我不是正躺着吗。”


    说完她就听见闷笑声传来,转头茫然地看了过去。景澜笑也就罢了,还把脸埋进被里,笑得肩膀一颤一颤的。洛元秋扳着她的肩头,想让她脸朝着自己:“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


    景澜笑够了,才回过身来,搂着她的腰向自己身上带了带。洛元秋趴在她身上,犹自不解,按着她的肩膀还待问,景澜捏着她的脸笑吟吟道:“真是个榆木脑袋,什么都不懂。”


    洛元秋听她像是在骂自己,但语气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想拎出师姐的手段训一训她,景澜未卜先知一般,盯着她说道:“你想动手?可别忘了你才立过誓。”


    洛元秋登时泄气,悻悻道:“……你可记得真牢。”


    景澜睫羽低垂,语气忧伤道:“谁让我打不过你呢,做你的道侣,万一被打死可怎么办?”


    洛元秋难以置信:“我是那种人吗?”


    景澜面无表情看着她,趁她不备,原本搂在腰上的手又向上移了移,顺着衣角摸了进去,道:“你别那么大声,我有点怕。”


    洛元秋有些心虚,压低嗓音道:“你别胡说,我何时对你你的手放在哪里?!”


    等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衣裳里多了一只手,景澜已经来来回回摸了几遍,还颇有闲情逸致地沿着脊梁骨一节节向下,只觉得掌中肌肤滑嫩细腻,稍稍用力便会留下痕迹。


    洛元秋羞怒交加,转身去抓她的手,却突然僵住了。


    景澜的手指正勾着她小衣的衣带,眼中深沉欲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洛元秋。


    她下颌微仰,露出一截修长的颈项,衣衫半敞,那原本清雅的衣香一遭体温熏蒸,透出点点暧昧。可惜这番风流情态俱是无用,洛元秋一门心思在后背那只手上,唯恐她将自己衣带解了。


    她气得嘴唇发颤,从脸红到了耳朵,咬着牙说道:“把你的手拿出来!”


    景澜这时候却不怕她声音大了,懒洋洋道:“从哪里拿出来?”


    洛元秋没想到她这么不要脸,一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景澜见她一脸呆样,嘴微微张着,强忍住笑意,勾了勾那根带子,说:“你过来亲一下我,我就松手,怎么样?”


    洛元秋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把无耻两个字说出来,怀疑道:“当真?”


    景澜岂能看不出她唇形是那两个字,当即道:“不信就算了。”


    同时指尖微屈,向下一扯,洛元秋道:“好好好!”


    她忙不迭扑上去,对着景澜的嘴用力一亲,问:“好了吗?”


    景澜摇头:“再来一次。”


    神情语气与方才洛元秋让她重复话时一样,无奈洛元秋短处正叫人抓在手中,不得不低头,向着那张嫣红的唇亲去。


    不过是嘴碰嘴,她反倒脸红的更厉害了,同时有一种难言的燥热漫及全身,手指都耐不住这热度蜷缩起来。发觉景澜已经将手从她后背抽出,洛元秋刚要起身,景澜却捏住她的下巴,舌尖tian舐过唇缝,留下一道暧昧的水迹。


    景澜紧扣她脑后,撬开齿关长驱直入,呼吸相闻时她低声唤道:“师姐……”


    洛元秋气息不稳,脑子里如灌了浆糊,手抓着她的肩膀道:“你、你叫我什么?”


    景澜不答,双眼微阖。


    察觉身上人腰身微微颤抖,景澜便拥着她加深亲吻,最后两人不免都沉湎于此,气息混乱地纠缠在一起,分开时衣衫凌乱唇瓣微肿。


    景澜指尖从洛元秋下巴滑过,在锁骨上轻轻一点,稳住气息后抬眸问:“怎么样?”


    洛元秋认真思量了一番,答道:“比上回好多了,上回你好像咬着我的嘴了。”


    “……”


    景澜一把将洛元秋从身上揭下来,嗤笑一声道:“怎么没咬死你算了呢?“


    洛元秋不明所以,坐在床沿边拽被子。景澜看了眼屋子布置,心中倍感可惜,此地到底是宫中,多有不便,不然眼前这傻子还能这般坐着与她抢被?


    她面上不显,内心自是煎熬非常,淡淡道:“起来,去洗漱。”


    洛元秋这才抽空打量起四周,问:“这就是皇宫?看起来好像也和你家差不了多少。”又有些不悦道:“对了,你今天怎么没回去,不是说了给我留门的吗?”


    景澜拉着她去洗漱,听了这话便知道她已去过自己府上了,随口道:“没给你留门,这不是给你留窗了吗?”


    洛元秋道:“你哪里留了窗?这分明是我自己敲开的!”


    景澜道:“我若是不开,你进的来吗?”


    “那还不是我敲在前,你开在后。”


    两人一路争到浴房,浴桶中的水才倒进去不久,摸着有些烫手。因景澜不喜在宫中沐浴,这水也不曾用过,洛元秋从绣着早春花鸟的屏风后探出头来问:“你不一起来洗吗?”


    从前师门山上有一眼温泉,最适合冬天去泡汤,山中洗浴多有不便,洛元秋常领着几个师妹去泡温泉。那池子也大,四人各占一角,水雾袅袅中看不清对面,倒也相安无事。


    唯独洛元秋在水中游来游去,凑到两位年纪稍长的师妹身边,瞅了半天才问:“你们来泡汤,为何要带馒头在身上,是怕到时候会饿吗?”<a href="hTtPs://m." target="_blank">hTtPs://m.</a>


    景澜一想林宛玥与柳缘歌二人当时尴尬的神情就觉得十分好笑,后来那两位见着洛元秋就躲,唯恐她一时不甚,说出什么馒头泡汤之类的话来。


    但风水轮流转,如今也轮着她了,景澜暗自叹息,对着屏风道:“不了,那浴桶太小,只能坐一个人,还是你洗吧。”


    洛元秋闻言脱光了衣服,心安理得地滑入水中,将头搁在浴桶边缘,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不一会景澜拿着洗具进来,她将衣裳搭在屏风上,赤着脚走进房里。


    洛元秋与陈文莺一同泡汤池时尚且要披件纱衣才下水,到了师妹面前就懒得遮掩了,摊着手臂光溜溜地靠在浴桶边,仰头眯着眼叹息。


    听到脚步声她也不动,片刻后感觉自己的头发被人捧起,木梳从浸湿的发间梳过。从前景澜常为她梳洗头发,洛元秋也不觉有什么不对,依旧靠着桶壁,偶尔歪一歪头,好让景澜梳得更方便些。


    景澜将她头发拧了拧,道:“闭眼。”


    洛元秋侧过头,感觉有温水从鬓角流下,听到景澜说好才睁开眼,转过身趴在浴桶边看着她。


    景澜衣袖湿了大半,才放下舀子,就看见她两手托着脸趴在浴桶边,湿淋淋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眼瞳因浸润了水汽显得格外幽深,道:“怎么?”


    洛元秋不假思索:“看你。”


    她这不解风情的脑袋时而灵光时而不灵的,景澜竟觉得有些习以为常了,取了帕子给她擦脸,随意道:“看我?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记不住人脸吗?”


    洛元秋仰头道:“但我想记住你。”


    景澜呼吸一滞,目光顺着她纤长洁白的脖颈向下,低声道:“转过去,背对着我。”


    洛元秋乖乖转过身,乌发间露出一点微红的耳垂。景澜舀水浇下,手指随着水迹抚上她肩胛骨处的一道狰狞疤痕,那是洛元秋以前就有的一道伤,但她从不说这是因何而受的。


    “想要一个人活,就必须要另一个人死。一命换一命,一物换一物,从来都是如此。再高深莫测的法术也逃不出这规则……”


    景澜蓦然想起晏师所言,再看洛元秋背上这道伤疤时,莫名觉得有些不祥。


    洛元秋为何死而复生,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景澜有心想问,话到嘴边,每个字都像刺在心上。


    她今夜才和那镜中的妖物说,只要她问,洛元秋必定会回答。但她无论无何都开不了口,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软弱过。


    将帕子丢到一旁,找出干布放在桶边,景澜留下一句:“洗好了就出来,衣裳搭在屏风上。”


    洛元秋敷衍地点了点头,丝毫没有发觉她的异状,继续在水中泡着。


    景澜把她那几件旧棉袍捡起,忽然从袖中掉出一物在地上,她捡起一看,居然是个绣着牡丹的荷包,里头装着些许碎银。


    待洛元秋裹着干布走出来,刚披好衣裳,就看见景澜抱着她的棉袍站在屏风边,捏着一个东西问:“这是谁给你的?”


    洛元秋瞥了眼,边系衣带边道:“我二叔给的。”


    景澜神情骤变,道:“你二叔?”


    洛元秋擦了擦头发,随意道:“顾凊,就是话本里和云和公主纠缠不清的那位,你听过么?”


    一阵沉默,景澜神色几变,最后缓缓道:“你可知云和公主是谁?”


    这衣裳有些大,洛元秋将袖子挽起,一脸迷茫道:“是谁?我也不清楚,难道你认识?”


    景澜:“……云和公主,就是我娘。”


    作者有话要说:我也没想到,tian舌忝这个字,居然是单独被河蟹的。     。


    第 110 章 灵光


    洛元秋连另外半边袖子都忘挽了,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湿漉漉的眼睛瞪圆了看着景澜,半晌才拧了拧发上的水。


    怪不得她以前看景澜就觉得有几分莫名的亲近,原来竟是这样!


    她神色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令景澜陡然间生出不妙的预感来。


    绝不能让她说下去!


    果不其然,洛元秋眨了眨眼:“顾凊是我二叔,他曾与云和公主有一段……过往,这么说来,其实你也姓顾?”


    景澜磨了磨牙,恨不得将她抓过来搓揉一顿。洛元秋越想越觉得这推论有理有据,但这么编排人家母亲到底些失礼,她便刻意收了收声音道:“难道你我其实是堂亲姐妹?我得叫你声姐姐……”


    不等她说完,景澜已经丢下手中衣物快步上前,气势汹汹的将她一把按在屏风上,隔着薄薄衣裳掐住她的腰寸寸向上移去,一字一句道:“堂亲姐妹?就算是道侣亦不容血亲相近,这种话你也敢说?!”


    洛元秋猝不及防被她按住,又被她气势所迫,竟任由景澜这么压着自己,本就系得松垮的衣带从肩头滑落下来,露出一片雪白。她身上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眼睫犹湿,嘴唇微张,愕然看着景澜。


    掌心肌肤经水润后触手微潮,仿佛有种胶黏之感,与先前比大不相同。景澜低头在她脖颈间轻嗅,目光从泛红的锁骨间扫过,下颌线条无端绷紧了些。


    良久以后,她抿了抿唇,察觉手掌下腰身轻颤,似笑非笑道:“你脸红什么?”


    洛元秋躲开她的视线,不知为何有些羞恼:“松手!”


    景澜不但没放手,反而将她压向屏风。春初草木葱茏的叶影映在她们身上,在寒夜中撒落一地虚假的繁荣,叫人几乎忘了这是深冬。


    洛元秋看着她眼中倒映的花木影子,其中嫣红点点,只觉得那鲜妍的色泽远不如她的唇色艳丽。她还未深想,景澜已经紧贴上来,炙热掌心隔着薄衣按在她的胸前。洛元秋听见她语声带笑:“怎么心跳的这么快?”


    洛元秋答不上来,任由心跳一声快过一声,也不知到底为何。


    两人离的这般近,景澜看她红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便觉得有些心痒,指腹沿着那略微起伏的柔软轮廓轻轻勾勒,见她受惊般缩了缩肩膀,腰身颤个不停,更是充满恶意地捏了捏手中丰盈处,道:“方才那声姐姐再叫一遍,嗯?”


    洛元秋猛然清醒过来,抬腿一脚将她踹开:“你做梦!”


    景澜倒在地上笑了一会,洛元秋面上红潮褪去大半,终于明白又被师妹戏弄了一番,不顾衣衫不整,当即扑了上去,坐在她身上,威胁般掐着她的脖颈,居高临下道:“再说一次,谁是姐姐?”


    景澜见她神色不对,飞快在她锁骨上亲了亲,诚恳道:“你是我姐姐,我以后叫你元秋姐姐怎么样?”


    洛元秋涨红了脸,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她嘴唇微动,景澜猜大概又是那两个字。


    无耻。


    既然都已经无耻了,那还要脸做什么?


    景澜半搂着她,忍着笑看她脸越来越红,亲昵地在那雪白肩头吻了吻,偏生还装作一本正经地问:“元秋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洛元秋闭了闭眼,回想起今日所见二叔磊落洒脱的样子,觉得自己真是大错特错了,倘若景澜真是他的女儿,恐怕已经被打死了才对,怎么还会在这里元秋姐姐长元秋姐姐短,叫得如此之欢呢?


    想到这里,她按住景澜的嘴,阻止她继续乱亲,顺带将滑落的薄衣拉起,笃定道:“你不是我二叔的女儿。”


    景澜漫不经意道:“想什么呢,当然不是。”


    洛元秋从她身上爬起来,景澜也不在意袍子皱了,捉住她的手笑道:“虽然你我二人并无亲缘,但我也不介意改个姓,你说我姓顾怎么样?不然姓洛也可以。”


    洛元秋根本拿她没办法,扶额道:“别胡说了,快从地上起来吧。”


    景澜站起来把那几件棉袍捡起,手指勾着装银子的荷包,瞥了眼洛元秋:“你好像不太高兴?”


    “没有,”洛元秋整理衣衫道,“我只是在想,既然你娘就是云和公主,你是不是早在上寒山之前,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世了。”


    景澜牵着她的手,了然道:“你是觉得我有所图谋?”


    洛元秋脚步微顿,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说:“寒山清幽苦寂,除了山就是树,有什么值得你图谋的?”


    景澜道:“那可不一定。”


    洛元秋仔细想了想,就山上那几间屋子,几亩药田,景澜应该看不上才是,便问:“那你说,你图谋什么?”


    “你。”景澜笑了笑,调侃般道:“我图谋师姐已久,难道不行吗?”


    洛元秋一时语塞,好像怎么说都不对,索性避而不答,说道:“你是不是从前就见过我,在我小时候?”


    景澜想了会道:“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我还曾抱着你去镇上看过灯会,给你买了一盏兔子灯。”


    洛元秋微怔:“真的吗,可我都不记得了。”


    景澜拉着她的手比划了一下,说道:“当时你就这么大点,能记得住什么?再说,我也只见过你几次罢了,又不是天天都见的。”


    洛元秋有些失落,侧头道:“我想你既然曾在小时候见过我,或许也见过我爹或者我娘。今日我见着二叔,便想,我爹是不是与他模样生得相仿?”


    “我已经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不过有时候还是会想一想。”


    她眉眼郁色尽去,清丽难言,对景澜展颜一笑:“我听师伯说起过,我长的像我娘,你看我,大概就知道她长的是什么样了。”


    谁知景澜突然说:“我突然想起来了,你的确实像一个人。”


    洛元秋不觉竖起耳朵,听她要说什么。


    景澜看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和我心里喜欢的那个人,生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你说巧不巧?”


    洛元秋:“……”


    她觉得脸上又热了起来,嚅嗫道:“你怎么总说这样的话,你还要不要”


    “不要脸了。”景澜淡定道,“要脸做什么,我要元秋姐姐陪我睡觉。”


    洛元秋有气无力道:“那你还是要脸吧。”


    景澜不怀好意看了她眼:“那你到底要不要和我睡觉?”


    洛元秋将她推进屋中,反手关上门:“睡睡睡,这就睡了。”


    景澜看着床上的那床锦被,想到洛元秋天天抱着它睡觉的情景,莫名有些不高兴,走过去把被子抱起扔到一旁,却听见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下。她低头看去,那是一根青碧色的龙首短杖。这短杖不知是什么玉料所制,即便是在昏暗光中,依然闪烁着莹莹玉光。


    景澜拾起短杖握在手中,杖身上青龙似乎动了动,爪子慢慢缩起来,尾巴一甩,长须飘飘的龙首正对上她的眼睛。


    洛元秋发觉她进屋后突然不说话了,不由松了口气,走近道:“你不是说要睡觉吗?”


    待她看清景澜手中握着的东西后,终于想起来这阵枢还在自己手上。先前她本打算与皇帝换个玉清宝浩,现下她正在宫中,岂不是说,这就可以见着皇帝了!


    虽然知道此物不凡,但景澜也看不出什么来,把短杖塞回洛元秋手中,道:“这又是做什么的?”


    洛元秋把玩着短杖,在掌心转了转,道:“这是阵枢。”


    她持杖心念一动,短杖霎时消失不见,化为一片清透碧光,于半空勾勒出山川河流,城池高墙的缩影。片刻之后,一座精巧的城池出现在她们眼前。


    景澜脸色陡变,喃喃道:“这难道是……”


    洛元秋合掌,碧光顷刻消失,在她手中重新化为龙首短杖。她双手交错,夹着短杖轻轻一转,这龙首短杖变化成一尊玉玺:“这就是长安城的阵枢,我能进宫就是靠它,你说我能不能用它和皇帝换来玉清宝浩?”


    她竟然还惦记着此事,景澜失笑道:“何止是玉清宝浩,只要天下间有的东西,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洛元秋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有玉清宝浩就够了。”


    景澜从她手中拿过玉玺,捧在手中疑惑道:“这就是前朝玉玺?为何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你忘了?”洛元秋攥着玉玺,做了一个砸的动作,道:“以前在山上,咱们用它敲过杏仁核桃,外头包层布,用着十分顺手。”


    景澜有些难以置信,但回忆一番的确如此:“好像是这样,还敲了不少栗子吧?”


    洛元秋道:“你想再试一次?这屋中有什么是能砸的吗?”


    景澜忙道:“不试了不试了,还是算了吧。”


    于是洛元秋把玉玺塞进锦被里放着,她转身坐回床边,发觉景澜仍是在看着锦被,便问:“你喜欢吗?那不和皇帝换玉清宝浩了,送给你吧。”


    景澜回过神,见她一脸认真,心中微动:“怎么不换玉清宝浩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么?”


    洛元秋理所当然道:“你喜欢自然就给你。”


    景澜将她扑倒在床上,笑道:“真的?我喜欢什么都给我?”


    洛元秋一把捂住她的嘴,以防她又说出什么羞人的话:“都给你!”


    景澜扯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洛元秋自发滚进她怀里,头抵在她胸前,景澜问:“你二叔送你那荷包里也没多少银子,怎么如此小气。”


    洛元秋语气沉重道:“这已经是他身上所有的钱了!”


    景澜手臂搭在她腰上,闻言不禁笑出声。洛元秋头向她胸前用力拱了拱,不一会从被中钻出来,手在半空画了个圆,面色绯红地问:“你为什么,那里那么……大。”


    景澜悠然道:“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为何要在衣裳里揣两个馒头过夜呢。”


    在她掀被扑过来前,景澜眼疾手快按住她,拍着她的背道:“好了好了,都什么时辰了,再不睡怕都要天亮了。”


    洛元秋只得偃旗息鼓,窝在她怀里问:“不是有两床被吗,为何我们要盖一床?”


    分被睡固然自在,也免去半夜与洛元秋抢被的烦恼,但哪有这温香软玉在怀来的舒心惬意。景澜搂着她心不在焉地敷衍道:“这床被子更软,不信你摸摸。”


    洛元秋当真摸了几下,缎面的确是更软更柔些。景澜忽然想起那床她宝贝得不得了的被子,灵光一闪,道:“你把被子带来找我,这是要和我同住一室了么?”


    洛元秋不解道:“道侣不都是在一处修习的吗?”


    这回倒是灵光到了要处上,景澜叹了一声,搂紧了她些。


    两人眼下这样子与以往差不了多少,洛元秋圈着景澜的头发玩,突然道:“师妹,你没有变。”


    景澜道:“你也没有变。”


    洛元秋几不可察摇了摇头,景澜仿佛明白她心中所想,低头蹭了蹭她的鼻尖,道:“我不会留下你一人的,也不会忘记你,别怕。”


    洛元秋靠在她怀里,在她平稳有力的心跳声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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