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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1章 二六零章    攻下


    卫姌和常楷、田孝直坐在马车里, 隔着太远看不清山谷内的战况,只觉得大地微微颤动,苦等了一个时辰左右, 谷内忽然传来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呼喊, 牛角号声传来,军阵后方的兵马如潮水般涌入山谷中。


    蒋蛰奉命守在此处, 侧耳听了一阵,笑道:“将军胜了。”


    众人闻言等都面露欣喜。


    蒋蛰驱马前行,带着马车及辎重等慢慢跟在后面,入了山谷, 见到满地尸山血海,还有重伤难行不断哀嚎的兵卒。卫姌透过车窗看了几眼,心惊肉跳,忙移开视线,深呼吸两下平定心绪。


    蒋蛰紧跟在车旁,道:“小郎君可知,退兵比进兵难”


    卫姌还从未听过, 就是一旁常楷与田孝直都露出好奇的表情来。蒋蛰低声道:“进时士气正高, 能听命行事,退兵时人心涣散,大家都怕了, 毫无战意,所以有兵败如山倒的说法。小郎君想啊,山倒下来哪还有救的。所以便是败, 退兵也要有章法才能减少损失, 这才考验将帅的本事呢。”


    常楷眼睛一亮道:“此话说的颇含玄理。”


    蒋蛰笑道:“这可不是我说的, 是将军说的。”


    常楷更是不迭夸赞。


    卫姌将厢门稍稍推开些, 周围血腥味弥漫,前方行军速度正在加快,不再是初时等北秦军时那样缓慢前行。


    山谷之中,北秦兵马正仓皇逃窜,阵型已全乱了,掉转马头就要跑,场面越来越混乱,不等晋军追上来,已经有许多兵卒互相挤压踩踏受伤跌落下马,死伤无数。


    苻升此时又怒又悔,在亲兵护卫下冲出山谷狭道,他高声嘶吼,命将士收拢兵卒,几位将士领兵多年,行事还算老道,等离开密林到了开阔处,将兵卒勉强管束起来。这时只听见后方追兵犹如洪水海啸追赶而来,马蹄与喊杀声令人心惊,逃跑稍慢的被秦军纷纷被斩杀。


    眼看追兵如巨浪赶至,刚有些安定的兵卒又开始慌乱,马匹嘶叫着往后退。


    苻升刚才与桓启对阵落于下风,此时见地势开阔,心中翻滚的全是不甘与怒意,他带兵已又几年,从未吃过这样的亏。苻升从亲兵手中夺过一杆长槊,带着人迎面冲了上去。将士们见状匆匆调齐人马,在旁掠阵。


    桓启带兵冲出山谷,所有军士全都杀红了眼。眼看苻升又带人杀回来,桓启冷笑一声,双目如电冷冷看去。


    苻升想止住败势,口中呼啸而至。两军又撞在一起,乱成一团。晋军依旧稳压北秦。桓启再次与苻升交手,几招过后,苻升手中长槊折断,他面色瞬间灰白。桓启一挑刺伤他的手臂。苻升险些从马背掉下。


    北秦军犹如疯了一般涌过来,居中战局犹如个漩涡,终于还是亲兵将苻升抢出,仓皇而逃。


    如此北秦军全无士气,彻底沦为绞杀场里的鱼肉,任人宰割。


    桓启命全军压上厮杀,一时间四周全是惨叫哀嚎,战马嘶律,长槊刀剑混战成一片,人命犹如草芥,北秦军只顾逃命,被晋军追赶上收割性命,大批将士兵卒就此殒命。更多战马零散在四周奔跑。


    桓启亲率兵士追击一阵,就缓了下来,让其余人收拾残局。


    这场征战到最后几乎成了单方面的杀戮,一直追出二十余里地才号令收兵。


    苻升领兵四万有余截杀桓启,最后逃回伊水的仅一万多人,军心四散,惨烈的战况将伊水城中上下全惊动了。


    桓启让人将战场上落单的战马和军械等物都收拾归拢,又巡查一番看了下伤病情况,便在山谷外稍歇。


    他高居马上,身上甲衣都是沾染和飞溅的血迹,双目微赤,身上一股冷峻迫人的气势。


    这时蒋蛰护送着最后一拨人到,卫姌敞开半扇的厢门中望出来,正看见犹如魔神般的桓启。他目光微凝,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过了一会儿,就有兵士跑了过来,让蒋蛰护送卫姌他们离战场远些。


    苻升这一输,将军队葬送大半,剩下那些兵士也胆气尽丧,这一支兵本来就是征召拼凑,并非精兵,与桓启所带晋军一对阵就显露出弊端。苻升刚让医师上伤药,包完伤口,就听幕僚跪在门外死谏,请他即刻前往洛阳。


    “今日已败,伊水难守,殿下不如退守洛阳,据地利之险,与桓启再战。”


    苻升面色涨得赤红,怒火中烧,愤而起身踢翻矮几,刚煎熬好的汤药洒了一地。他粗喘着气,过了半晌终于还是下令,即刻带兵退守洛阳。


    第二日,晋兵围城,伊水一战即溃,不到午时就落入桓启之手。


    ————


    隆和四月十六日,谢宣在新安城外接到快马而来的战报,看过之后他神色讶然。刘道坚大步走来,刚才听说有人送来战报,他心急想知道另两路战况,从谢宣手中接过纸笺一看,他叹了声气,道:“桓家父子着实厉害。”


    桓温已连下武关,上洛,青泥,直逼长安,病重的苻健都躺不住了,要在长安亲自督战。桓启则在伊水大败苻升,如今已扫平前往洛阳的一切障碍,剑指洛阳。


    “桓家所出之兵皆是精锐,苻升损兵折将,士气大伤,若桓启乘胜追击,说不定几日就可以拿下洛阳,”刘道坚分析道,“听说苻升性情急躁暴虐,桓启对付他这一招确实妙。”


    谢宣道:“我们攻城已有两日,还未曾拿下,依你看,明日可能攻下”


    刘道坚摸了一下鼻子,“嘿,我们的兵可不及桓启的,不过两日之内肯定可以拿下新安,别急,洛阳难攻,桓启虽强,兵力却不足,肯定会等我们一同攻城。就这几日的功夫了。”


    谢宣点头,眉头依旧皱得死紧。


    “我知你对桓家忌惮,”刘道坚道,“这收复旧都的功劳,我定会全力助你争一争。”


    谢宣对他郑重作了一揖,吓了刘道坚一跳,“子渊这是何故”


    谢宣道:“我知你领兵的本事不在桓启之下,收复洛阳对我至关重要,这一仗要全依仗你了。”


    刘道坚道:“与当时豪杰争锋。也是我的夙愿,子渊放心。”


    作者有话说:


    第262章 二六一章    南北


    晋军入城安置, 诸事繁忙。常楷刚写了一份朝廷奏报,详述伊水一战始末,写完之后他便让卫姌帮着看是否还有需要文饰之处。卫姌知他本就是书吏出身, 此类公文都是写惯的, 拿来一看果然文采斐然。历来战报请功都是学问,小败称捷, 小胜夸大都是平常不过,伊水这一仗以少胜多,打败的又是北秦太子苻升,便是丝毫不夸, 战绩也十分醒目光辉。


    卫姌与常楷经过一路相处已较为熟络,便问了他几处要点,又帮着他整理公文。


    桓启收管伊水城,先将几个要紧地方看管起来,虽说城池不大,也需要府衙,他带着的幕僚文书不多, 先将田孝直叫去帮衬。


    桓启处置好城中事务, 揉了揉额角,站起身往书房来,有意要和常楷嘱咐两句公务, 进去的时候,却见卫姌也在,坐在窗前的书案前, 低头正写着什么, 神色尤为认真, 写了几笔之后, 略停了下,又翻看了旁边的纸笺,提笔又继续写。


    窗外照进来一抹霞光,映在卫姌的脸上,肌肤白净若雪,细长的睫毛微微而动,格外有一种楚楚韵致。桓启看得有些出神,还是常楷开口道:“军报已整理好,请主公过目。”


    卫姌听见声音,抬头看过来。


    桓启迈步进来,接过常楷递来的公文,飞快看了一遍,随即他指了几处地方要修改,常楷记下,很快就修改誊抄一份新的给桓启过目。


    小半时辰过去,仆从在门前提醒,“将军该用饭了。”


    常楷见桓启坐着未动,便躬身离开。


    卫姌放下笔,揉了一下肩,头一侧,发现桓启不知什么时候已到她身后,正看她面前的纸,上面将伊水府衙中一些紧要记下来,如编户齐民。


    桓启看得很快,眼中露出笑意道:“这字好,写的也仔细,行了,先别写了,吃饭。”


    仆从将饭菜拿进来,府中做的是北地菜式,卫家本就是永嘉年间迁去江夏,家中偶尔也会做些北方菜色,卫姌没有不习惯,吃过之后,漱口擦手。


    这时外面又送来战报。桓启打开一看,眉头就拧起来,将纸笺拍桌上,骂了一句,“刘道坚这厮……”


    卫姌看过去,他闭口不言,而是伸手将她拉近,“眼下怎么有点青,昨晚没睡好”


    卫姌点了点头。昨天山谷里见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虽说早知道征战残酷,但亲眼见到的冲击,还是让她夜不成寐,睡的浅醒得早,精神便有些不济。


    桓启摸了摸她的脸,“我叫蒋蛰给你熬了安神汤药,等会儿喝了再睡。”


    卫姌没想到他百忙之中还能想到这事。自从出征一路见着都是他杀伐果断威严模样,尤其是山谷中厮杀,他浑身浴血,令人胆寒。此时却温言细语,脸上更是不自觉流出几分温柔。她心中微动,在他的注视下颇不自在,移开目光,扫到他搁置一旁的公文,瞥到上面有新安谢安等字样。


    桓启大手啪的一下将纸笺盖住,又翻了过去,这才道:“磨磨唧唧几日连个新安都打不下来,还要与我商议共讨洛阳,他们想得倒美。”


    卫姌道:“他们”


    桓启看看她,笑了一声道:“还有谢宣,他与刘道坚共领一军。”


    卫姌早就从常楷说过兵出三路的事,也知道谢宣领兵的事,随口道:“从徐州出,这么快能到新安,也算不错的了。”


    桓启剑眉一挑,语气不屑道:“算不错苻升带兵直奔我来,他们一路有什么难打的。”


    卫姌眼睛眨巴两下,没说什么。


    桓启见她似有不信,轻哼一声:“三路军中,苻健御前大军守着长安,派去围剿刘道坚的是袁牟,病弱将衰,最是容易对付。”又道,“谢宣这样做做文章还行,打仗却差得远,没看见北秦也没将他领的徐州军放眼里。”


    卫姌听处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轻声道:“可我听说刘道坚是个难得一见的将才。”


    桓启听她不提谢宣,说的是刘道坚,心里倒是有些舒坦,将她抱坐在腿上,道:“刘道坚是有些本事,年轻一辈中少有能及,不过……”


    卫姌看向他,静待下文。


    桓启道:“比我还差些。”


    卫姌:“……”


    “你脸上这是什么意思随便找懂用兵的问问,他是不是处处都不如我。”


    卫姌心道:用兵是不知,只这脸皮,谢宣与刘道坚加在一处恐怕都比不上。


    桓启咬了咬牙,将她抱进怀里又揉又捏,道:“你心里想什么当我看不出来,过几日就让你好好瞧瞧,洛阳我取定了,谢宣刘道坚想也不要想……”


    说着他吻下来。


    卫姌想着前两日,身体躲避。


    桓启捏着她的下巴,目光深沉,直望进她眼里深处,“别怕。”


    忽然传来敲门声,蒋蛰道:“小郎君的药熬好了。”


    卫姌忙将桓启推开。


    桓启叹了口气,叫声进来,蒋蛰亲自端了汤药进来。桓启便盯着卫姌喝了,然后就让她赶紧回去洗漱休息,他留下来继续处理公文要务。往别处去的战报可以交由书吏起笔,但给桓温的书信他要亲自写。说起来,之所以他能以两万多精兵直取洛阳,实则北秦大部分兵力全被牵制在长安。


    卫姌吃了药果然睡地舒服多了,在伊水休整两日,大军继续朝洛阳进发。很快到了城外,围而不发。


    洛阳城内苻升与众臣此时都不敢对桓启有丝毫小觑,自从知道桓启将至就寝食不安,可等人来了,城中风声鹤唳,所有人都盯着城外。苻升登上城墙,瞧着如黑云压城的晋军,肩上的伤似乎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暗自咬牙,骂了一声,从早晨等到午时,对面的大军却毫无动静。


    苻升传令让上下将领军士戒备,不可放松。


    全城紧绷等到日落天黑。


    将士们议论纷纷:


    “对面都已经安营扎寨,生炊烟了,实在气人。”


    “莫非桓启不敢攻城”


    “不如趁夜去偷袭敌营。”


    苻升太阳穴突突跳动,怒喝,“军令闭城不出,谁敢妄议带兵出城,孤把他从这里扔下去。”


    众人皆知他带兵出城迎敌,却在伊水大败的事,当即不敢再提出城的事。


    桓启围城四日未动,洛阳城中却丝毫不见放松,苻升日日登城头,脾气暴躁一日胜过一日。第五日清早,他又来到北垣城墙上,面色阴骘,瞧着远方静默不语,似在思索什么。就在他沉思的时候,忽然有人疾奔而至禀报:“南垣有晋军攻城。”


    苻升大惊,快步来到城下,正有几位将士迎上来,着急道:“桓启这几日未攻城,就是在等另一路兵马,新安已破,刚才已兵至城下,正欲攻城,我等看兵力在桓启之上。”


    苻升立刻命人严守南垣城门,但他对桓启这里也未放松,南北两面皆受敌,守城压力骤增,苻升对桓启忌惮更深,将兵力大半放在北垣城门。攻城半日,谢宣与刘道坚所领的徐州兵鸣金收兵。


    第二日,南北两面一同攻城。


    苻升面色铁青,在北垣城门守了半日,听将士回报,刘道坚攻城颇有章法,让南垣城门压力极大。苻升恨恨盯了城外一眼,带了一部分兵力赶去南垣。


    一整日下来,两军死伤惨烈,墙头更是多处破损,苻升召将士共议,几日观察下来,众人都看出,桓启带的兵少而精,却少军械,没有徐州兵数量多准备充分。若以攻城而论,此时是谢宣与刘道坚压力更大。


    苻升沉吟许久,决定明日起重点防范南垣城门。


    又一日从天亮打到午时,徐州军三次攻城都被守了下来,城墙下堆起了厚厚一层尸体。


    午时一过,天色突然变得暗沉,乌云密布,大雨滂沱。


    城门外一片死寂,远处营地中伤者的嘶吼哀嚎不绝。谢宣在营中走了一圈,回到营帐中时脸色如外面的大雨一般。


    刘道坚道:“洛阳城中已是强弩之末,等雨一停,再攻城,不久就可以拿下。”


    谢宣知道他不是在这种事上随意夸口的人,点了点头,看着营帐外雨水如帘,神色悠远。


    刘道坚正在给手臂换药,他前些日子受的伤,这两日伤口已合拢结痂,他是武将,知道养伤重要,所以换药很勤,似随口提道:“子渊,你主动请缨带兵北伐,攻下洛阳除了军功,对你还有什么好处”


    他这些日子观察下来,发现谢宣对于收复洛阳格外心急,心中好奇不已。


    “你我兄弟,生死相托,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刘道坚道。


    谢宣叹了口气,道:“我与家中约定,若此次取洛阳令这支兵马名闻天下,便可以自己做主婚事。”


    刘道坚怔住,随即抽了口气,“你莫不是说笑”


    谢宣神色平静,双眸却透出坚定之色,“并非说笑。”


    刘道坚眉心折起很深的痕,道:“算了,我也不问你缘由,反正都已经打到城下,这份功绩是时候该拿下了。”


    作者有话说:


    第263章 二六二章    铜驼


    雨水绵密, 下了几个时辰不断,桓启从外走进营帐中,将蓑衣除了, 拍了两下衣裳, 将水汽抖落,这才往里面进去。蒋蛰正坐在屏风外守着, 迅速起身,桓启摆了摆手,绕过屏风走进去。内帐中飘着一股药味不散,卫姌侧躺在床上, 身子弓起,头发逶迤在枕上,脸蛋粉白。


    桓启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探,幸而并未起热。卫姌是昨儿突然来了葵水,往常在家中,她需先喝几日汤药调理,但随军出来已是各种不便, 她忍着羞找蒋蛰, 准备了布条衣裳等物,小腹坠胀疼痛半日,她咬牙支撑, 到了今天人已是虚弱下不来床。


    桓启在床边坐了半晌。


    卫姌动了动,转过脸来,睁开一双迷蒙水润的眼眸, 稀里糊涂地问:“要攻城了”


    桓启道:“还在下雨, 你不用管, 歇着就好。”


    卫姌恍若蚊吟似的嗯了一声, 想着什么,又轻声道:“洛阳易守难攻,便是攻不下来,也不用心急。”已连着攻城几日都未建寸功,她见他神色微沉,便劝了一句。


    桓启冷哼,“放屁”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看着床上卫姌缺了血色的脸儿才咽了下去,生硬道:“洛阳又算得什么,等雨停便能打下。”


    他见卫姌又睡了过去,掖了下被子,轻叹一声,这才走出帐外。


    雨下了一整日,夜里便止住了。


    苻升又召了众将士来商议,攻城历来需要重兵与军械,桓启两者皆无,他们几日观察下来,决定明日还是重点防范徐州军方向。第二日,浓重的乌云散去,天光大白,桓启便号令全军押上,还动用前几日藏而不露的军械,一部分是从江陵出兵时带来,还有一部分是从伊水城众搜刮来的。


    大军如潮水涌至城门,一浪又一浪,攻击猛烈,将前几日的攻城衬得仿佛儿戏,城墙上的兵卒压力骤增,大呼小叫,急切待援,军情传到苻升面前,他面色微变,但此时南垣城门前,刘道坚支持的攻势也是前所未有,他站在城下督战,将士兵卒悍不畏死,不断在城墙跌落,又持续有人补充上来。


    苻升阵前难以调兵,只能下令死守。


    攻城持续三个多时辰不间断,北垣城墙上有北秦兵卒被杀踢下城头,却再无人补上,晋军盯着这一处缺口拼命厮杀上去,渐渐不断有兵卒登上城墙。


    将士来报,桓启一挥手,营内牛角声响起,全军再一次踩着尸山血海攻了上去。北秦兵卒眼见城墙上的晋军已越来越多,扑上来就拼命,有人受不住,惨叫一声逃跑。


    这些兵卒之前已在伊水败过,对晋军颇为畏惧,此时见城门已快失守,立刻就乱了起来。


    轰然一声,城门被木车撞开,晋军欢呼,气势更胜,盔甲鲜明,蜂拥杀入城内。


    桓启回头看了一样后营,带着亲兵一共攻了进去。


    苻升挥刀将一个爬上墙头的徐州兵士砍杀,只见一个将士慌张跑来,拉住他的胳膊,道:“南垣城门快要守不住了,请殿下速速离城。”


    苻升面色一僵,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抬头看了眼天色,已是大半日厮杀过去,他往后退了半步,身上力气都卸了一半。将士不等他命令,拉着他离开墙头,内墙下早有亲兵等候。


    “护送殿下离城,洛阳之事速报长安。”


    亲兵答应一声,将奴苻升护在当中,往西侧的城门逃去。晋军围城,受兵力限制,此处最是薄弱,亲兵拼死一搏,又死了不少人,将苻升送了出去,还跟着一些守城兵卒,所留前人左右从山道密林中逃跑。


    苻升自是不甘,此时却说不出话来,他脾气暴虐,此时无处发泄,拿起马鞭抽了左右亲兵几下,喝骂道:“未破城就弃城而逃,你们误我。”亲兵讷讷不敢反驳,只是劝他先暂避锋芒,等从他处调兵再战。


    苻升逃走,城中很快就传遍消息,南垣城门守城将士心知必败,又听说北垣城门已破,再无抵抗意志,有人扔了兵器,干脆打开城门称降。


    刘道坚见状抹了把脸,嘴角刚扬起,忽然又想到什么,猛地转头。


    谢宣神色肃穆,苦笑道:“有人先破城了。”


    刘道坚骂了一声,“奶奶的,这两日守军全来对付我们,倒让桓启占这天大的便宜。”


    他自知前些日子夸口,今日却没能做到,对谢宣十分愧疚,脸几乎皱成一团。


    谢宣心中也有邪火,只觉得差了一筹,便处处皆落后于人,只是此刻撒邪火也没甚大用,他吐了口气,道:“先入城再说。”


    洛阳城中百姓闭门不出,留下的北秦兵卒已弃械投降。谢宣让将士一路搜寻是否还有残兵,全看管起来。刘道坚左右观望,见洛阳城中屋舍如云,鳞次栉比,道路亦宽敞,足够几辆马车同行。如今都城建康虽也是大城,但与眼前相比,却好像失了几分雄伟壮丽。


    “这就是洛阳旧都,”刘道坚兴奋道,“书中所言无半点虚假。”


    谢宣心事重重,未与他应和。


    很快来到城中铜驼街,往前可直达洛阳宫。


    苻升既已逃了,洛阳宫也不会再有重兵把守,谢宣看见前方已有人带着兵士往宫中闯去。


    刘道坚嘬了下牙花,“咱们要不要赶紧去,不然宫里的好东西非让桓启搬空不可。”


    谢宣轻轻摇头,桓启带兵入城少,若此时再上去搜刮,定要与桓启起冲突。


    刘道坚叹了口气,这时目光一转,又见一辆马车缓慢从大街那头过来,四周有不少军士护卫。


    “那车里是谁”


    谢宣只淡淡瞥去一眼便不在意。


    马车转道也上了铜驼街,厢门推开半扇。


    刘道坚好奇看着,脱口道:“是卫家那个好看郎君。”


    谢宣怔住了,眼中闪过不可思议,随即驾马追了上去。


    军士没让他立刻靠近,谢宣心头狂跳,喊道:“玉度,你怎到了此处”


    卫姌面露诧异。刚才蒋蛰在车外说洛阳旧都如何如何,卫姌身上虽还有些难受,仍是想看看外面,才推开门瞧了几眼,没想到就听见谢宣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第264章 二六三章    无题


    紧跟在马车旁的蒋蛰先扭过头来, 面露不悦正要赶人,只见面色赤紫,双目如炬的刘道坚带着一队人跟上来。


    卫姌喊“停车”, 将厢门推开, 她身上不舒服,端坐在车中作了个揖, 道:“见过谢兄,刘兄。”


    刘道坚嘿嘿一笑,还了一礼。


    谢宣翻身下马,径直走到车前。他穿着一身墨蓝长袍, 长身玉立,气度高华,真如玉树般俊雅。卫姌看向他,想到前一次见,还是在建康算计他与阮氏,心情颇为复杂,嘴唇微微动了动, 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宣刚才听刘道坚提到卫姌, 惊疑不定,到了近前发现真是她,看着她好一会儿, 才想起开口:“你……你怎么来了此处”


    卫姌轻轻摇了一下头,没作解释。


    谢宣皱起眉,注意到卫姌脸色不好, 语气略低沉了些, “你这样的身子, 如何能跟着行军, 简直胡闹,莫非是桓启强带你来”


    谢宣不由想起曾打听到的消息,桓启将卫姌时刻带在身边,在江夏时还是半夜走的,卫申大发雷霆都未能阻止,外间已有桓启卫姌的流言蜚语,暗指桓启转好男风。谢宣却清楚卫姌身份,心中越发酸楚疼痛。


    当初被她蒙骗离开建康之时,谢宣只觉得她冷心绝情,想着从此与梦中前一辈子彻底做个了断,不再惦念。可过了一段时日,家中再次催促婚事,谢宣久未答应,不经意间念着的还是卫姌,他心里某一处竟还藏着卑微念想,既然一还一报,或许她对前世之事也消了气,两人还有机会。


    可惜谢宣争取带兵北伐的机会,辛苦征战,还是未能先破洛阳的城门。他胸口仿佛被大石所堵,气息不畅。


    卫姌摇了摇头,“与他无关。”


    谢宣看着她,不由往前一步,“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生了病”


    蒋蛰在一旁盯着不放,见他形容关切,眉宇间一片郁色,当即拉紧马头上前,“我家将军正等着小郎君去,谢家郎君还是忙正事要紧。”


    谢宣没理会他,仍是对卫姌道:“我并无它意,只是担心你的身子,玉度,你有什么难处,尽可与我说,便是念着……故交一场,你的事我必尽心竭力。”


    他双眼中含着隐隐的悲痛,卫姌怔了一怔,过了半晌才道:“你不必这样。”


    蒋蛰已示意赶车前行,侍卫围拢过来,将谢宣与马车隔开。刘道坚也觉得眼前情形有些不像样,拉了谢宣一把道:“洛阳都打下了,日后有的是说话的时候。”


    马车继续往前而去,谢宣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


    刘道坚笑道:“子渊,这可不像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黏黏糊糊,实在不该。”说着他左右看了一眼,示意军士们离远些,又道,“我可听说这卫郎君貌美不过,连……咳咳,桓启都有意动,没见他将人带在身边,你呀,可千万别想岔了去,还是女郎更好。”


    谢宣未理他,心中想的全是沙场险地,桓启却不顾卫姌身娇体弱,带了她来,可见并无多少珍视之心,让他心中越发过不去。


    卫姌腹中隐隐作痛,刚才和谢宣说了几句,心绪起伏,更觉疲累,连洛阳城中景致也无暇观望,在车中卧着,听见蒋蛰在外面说刚过了闾阖门,她才知车马已进了洛阳宫。


    马车停下,有军士迎了上来。如今洛阳宫中空虚,只留着一些看守的侍婢仆从,此时全跪在殿前乞命。蒋蛰跑去殿前,找了两个上年纪的侍女过来,赶紧收拾了一处干净内殿出来安置卫姌。


    桓启正在殿前等各处将士回禀,洛阳本是旧都,自从晋室南迁,此处多遭兵祸,早已没有旧都的繁华,数百里内烟火稀少,百姓也早就麻木心冷,不管谁来都可称王。桓启先将几处要紧地方占了,剩余的却交给徐州军去处置。


    此次出征,早已言明由大司马桓温为帅,徐州军也是应征召而来,入洛阳又慢了一步,是桓启带兵先破城,因此谢宣与刘道坚也无名义与桓启相争。两军各占一处安顿下来。


    桓启忙到天色擦黑,起身松活筋骨,正打算卸甲衣换身衣裳去看卫姌,殿前军士来报,谢宣与刘道坚来了。


    桓启抬脚走到殿前,相迎两人,只见谢宣与刘道坚并行靠近,桓启笑了起来,“都说谢氏芝兰玉树,彭城刘氏出了个少年英雄,实在名不虚传。今日打下洛阳,全赖两位鼎力相助,这份战功我已让人快马文书送回建康,为两位请功。”


    刘道坚道:“桓兄好计谋,骗得城中守军团团转,前两日我也以为桓兄力有不逮,却原来还藏着这么多军械。令人佩服。”


    桓启又回了句“客气”。两人你来我往寒暄客套一阵,谢宣却没怎么说话。桓启瞥了他一眼,笑道:“谢郎君怎好像不高兴”


    刘道坚拍了谢宣一下,道:“哪有什么不高兴,是这几日连攻累着了。”


    谢宣拱手淡淡道:“恭喜桓将军攻下旧都,这份功绩无人可及。”


    桓启打量他一眼,双眸深沉难测,请他们进去。


    谢宣与刘道坚是来与桓启商议入城之后如何分配安置大军的事。打仗最要紧就是性命与钱财,洛阳城远不及以前繁华,但到底还有底蕴,刘道坚与谢宣也要多分些战利钱财回去。这一商讨就到了入夜。


    刘道坚灌了一大碗茶,心想难怪桓启也没比他年长几岁,就手握实权声名在外,确实是个难缠人物。甫一见面就露出手段老辣的一面,刘道坚与谢宣两个,都没能从他手里占着什么便宜。


    终于商谈完毕,刘道坚便要告辞,拉着谢宣起身。


    谢宣忽然开口:“刚才入城时我见着卫家郎君,不知他现在何处”


    桓启眯起眼,似笑非笑道:“哦你与玉度已见着了”


    谢宣看向他道:“卫郎君脸色不好,我与她也有旧交情,心中担忧,能否再见她一面”


    作者有话说:


    第265章 二□□章    有意


    桓启面色不改, 仍是笑模样,道:“玉度体弱,此番是累着了, 歇几日就好, 等洛阳城中安稳,我们兄弟再请两位与军中诸将喝酒, 好好热闹一番。”


    谢宣皱眉,刘道坚笑道:“如此就等着桓将军的酒水了,”他重重拍了谢宣一下,道, “军中还有些事等你我回去,估计已等久了,快走吧。”


    说着便告辞,两人走到殿外,偌大的洛阳宫如今却格外冷清,往来走动的只有晋军,下了青石台阶, 刘道坚道:“枉你平日聪明, 怎看不出刚才桓启已大为不悦。”


    谢宣默然不语。


    “一个两个都是古怪,”刘道坚嘿嘿怪笑两声道,“可见不管是男是女, 长得太过好看都是祸患,要我说你也不用担心卫郎君,没瞧见桓启将亲兵都分去保护他。你呀, 别摆这副脸色了, 为个郎君传出去惹人笑话, 走了走了。”


    谢宣刘道坚走了, 桓启脸上没有半点笑意,也顾不得换衣裳,起身就大步往宫内走去。


    今日大军才入宫,后宫诸多殿室中,只匆匆收拾了徽音殿,卫姌就歇在此处。桓启到时,殿内已熄灯,四周一片黑漆漆的。蒋蛰让侍卫前后看守,自己迎了过来,不等桓启发问就主动禀道:“小郎君用了药就睡了。”


    桓启道:“你们入城的时候可碰到什么人”


    蒋蛰立刻心领神会,将谢宣叫住马车,与卫姌说的几句话都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道:“外面都传谢家郎君芝兰玉树,是佳公子,可我看着倒有些傻愣愣的,小郎君也没理会他歪缠,只说两句就打发他走了。”


    桓启容色稍霁,刚才因谢宣要求起的火又消了下去,有心要进去看看卫姌,但想着她已连着几日都没睡好,便没有动,在门前站了片刻转身回去。


    洛阳易主,城中着实慌乱了几日,短短几十年间,此处多此遭受兵患,天下也有夺天下必夺洛阳的传言,无论是曾经的燕国,还是将北方一统定都长安的北秦,就连避至南方的晋朝,都在打着洛阳的主意。


    桓启自领兵北伐,攻城拔寨势如破竹,未逢一败,以少胜多打败苻升,夺下洛阳。市井百姓听说他来自高门大阀的桓家,不到三十的年纪已是战功赫赫,都称桓启是少见英雄人物,一时间他的声望无人能及。


    洛阳城中也有不少晋朝旧族遗老,当年南渡时未曾跟随朝廷而动,此时都争相来归附。


    桓启忙了几日,一面要稳住洛阳及周围几城的管治,一面还要整理军务,忙得焦头烂额。与卫姌也只短短说了几句话,见她起色逐渐恢复,他放下心来,专心处置公事。


    又过了四五日,洛阳城中渐有起色,百姓开始走动,走商铺子开门,恢复了些许人气。


    桓启为了安抚城中官吏,在云龙门台基上设宴。


    此时已到了五月,春去夏至,正值鸣蜩,天气渐热,洛阳宫中榴花盛开。


    谢宣与刘道坚来云龙门赴宴,沿途见宫中多处都已被收拾出来,沿途皆点着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侍女仆从往来行走,更有兵士十步一岗,戒备森严。


    刘道坚看了一会儿,忽然一声感叹,低声道:“桓启这几日将洛阳上下都攥在手里,只将无关紧要几处给我们处理,你看他把宴设在洛阳宫,是存着什么心”


    谢宣道:“洛阳宫的事已向朝廷禀报,且如今洛阳城中,也无其他适合的地方。”


    “子渊,你这话说的忒没意思,”刘道坚道,“我将你视作手足兄弟,才和你说些心里话,桓家声势正壮,原还有你家与王家相持平衡,可现在北伐建功,长安有大司马,洛阳有桓启,说句不好听的,万一真打把整个北方之地全打下来,他们可还甘愿为臣”


    谢宣眉心皱起,看了刘道坚一眼,对他的直言没有多大意外。刘道坚外表看着粗野,实则心思极细,目光也独到。谢宣沉吟片刻,道:“现在才打下洛阳,长安那边有苻健坐镇,大司马难以轻取,到底如何现在还难说的很,就算能把长安也打下来,还有诸多朝臣士族在,桓氏是否就敢冒大不韪自立,还很难说。”


    刘道坚露出思索的表情,道:“反正你我手中有兵,如今也算尽心了,要说着急第一个该急的是王家才对。”他嬉笑了一句,便不再讨论,可心中却另有一番想法:真到那一天,便是桓温仍想做臣子,他身边的人怕也是耐不住了。再说桓家若后继无人也就罢了,如今还有桓启,这个年纪,带兵为政的手段俨然又是一个大司马。


    桓家接连两代都出枭雄人物,刘道坚暗自摇头,只觉得朝中局势越发难测起来。


    两人到了云龙门外,见台基上早已摆设几十席,洛阳不少官员和望族都已来人,这些人此时已归附晋廷,一个个都大表衷心,对谢宣刘道坚也是殷勤寒暄。


    谢宣年少扬名,洛阳也都有听闻,刘道坚这次带兵虽不及桓启,但其为将才能也展露无疑,席间众人自是争相讨好,一时气氛热闹。


    忽然有人道:“那是桓将军吧,咦,那年少郎君是何人”


    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兵士护着两人前来,桓启身着紫棠色长袍袖口镶绣银纹,玄色长裤束在朝靴之中,相貌英俊,行走如风,一身威仪无人能及。他走得快,稍停了停,又回去几步,将身后的卫姌的手拉住,牵着她往前走。


    席间有人曾见过桓启当日披甲纵马从铜驼大街直驱入宫的霸道凶狠的样子,却不想他还有这样温和迁就的时候,再往那少年看去。卫姌今日头发全梳起,戴漆纱笼冠,身着蜜合色锦缎袍子,腰间束着玉带,风姿娟秀,翩然若画。


    有洛阳官员道:“这便是有玉郎之名的卫郎君吧,真是名不虚传。”


    等桓启带着卫姌入席,众人各种奉承不断。


    卫姌见这些人对桓启都是又敬又怕,还要行礼,她便想到旁边去。


    桓启道:“去哪儿”将她一拉,按在居中为首的主位上。


    谢宣正在主位左首席上,他看着卫姌,目光端凝,久久无语。


    桓启不动声色朝下瞥了一眼,看见谢宣,却是笑了一声道:“玉度,谢家郎君前些日子还担忧你身子不适,今日你该敬他一杯。”


    卫姌今天本没有来参加宴席的想法,但桓启早就命人为她裁剪新制了衣裳,非带她来,刚才不作避讳当着人前牵她,此刻又突然说这么一句,她微微撇了下嘴。


    作者有话说:


    第266章 二六五章    跟上


    见她面露不情愿, 桓启背着人一瞪眼,语气却极温柔,“玉度莫非要二哥亲自喂你”


    卫姌知他行事脾气, 若不顺着, 还不知会如何,她刚伸出手去拿酒。


    谢宣已举起杯盏, 起身浅浅一笑道:“该我敬卫家郎君才是,以前纵有得罪之处,今日以酒赔罪,望玉度莫再怪罪我。”话音一落, 他不等回应,便仰头将酒饮尽。


    旁人见他举止从容洒脱,纷纷叫好。


    桓启听他说“得罪之处”,又“莫再怪罪”云云,眸色沉了一沉,余光打量卫姌。


    别人不知谢宣话里的意思,卫姌心里却是清楚, 只是前尘往事太多, 难以分辨清算,她叹了口气,颔首回礼, 拿起酒放到唇边。桓启突然伸手将她手中杯盏抢下,道:“她身子才恢复,这酒我替了。”


    桓启将酒饮尽, 放下时立刻就有侍女将酒斟满。


    刘道坚刚才听谢宣几句, 觉得有些不对, 此时也举杯道:“子渊既敬了, 岂有我落下的道理。说起来我与卫郎君过去也有交情,这一杯同敬。”


    他这样一说,众人都道南方这些士族之间往来甚密,连卫郎君这样的年轻子弟交友也广阔,并没有做他想。桓启让卫姌举杯做个样子,也没让饮酒。


    很快酒宴开始,席间歌舞作伴,丝竹缭绕,杯来盏往好不热闹。


    洛阳城中官员奉承全在桓启,谢宣及刘道坚身上,席间还奉上奇珍异宝,黄金绸缎几箱。桓启笑着收下,当即一摆手全赐给军中将士兵卒,众将都是聪明之辈,闻言当即谢恩。


    刘道坚私下一肘谢宣,露出眼神“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哪知谢宣并未察觉。刘道坚闻到他身上酒气浓烈,刚才不少人来敬酒,谢宣一杯未推脱全饮了下去,这叫人看了,倒像是他有意求醉似的。


    刘道坚实在弄不明白,平日看着极明白的一个人,怎么碰上卫家郎君就有点犯糊涂。他一抬头,看见桓启正目光扫来,眼中似探究又似带着几分冷意。刘道坚心中一凛,这时桓启目光早已移开。


    “子渊,你喝多了,还是快出去散散,等会儿非露丑不可。”刘道坚笑着拍了谢宣两下,朝身后一示意,当即有仆从过来,要扶谢宣出去。


    谢宣起身,摇晃了一下身体,也不推拒,被仆从扶着走了出去。


    离开云龙门,等看不见宴席,谢宣忽然站定,推开仆从的手道:“你去吧,我一个人走着散散。”仆从不敢多说什么,指了一下如厕的方向,就走开了。


    谢宣听见身后仍有乐声飘来,便有意顺着墙边往僻静处走了一段,直到听不见那些喧嚣。刘道坚怕他酒醉他心里全明白,可到了此时,他孑然独立,觉得若真是醉了才好。刚才桓启的态度已经展露分明,谢宣见他几次与众人谈笑,目光却并未离开卫姌,仆从送上一些寒凉吃食,也被他拿开。


    谢宣心中苦闷。梦中前世他的妻子,如今咫尺距离,却远隔如天涯。他身上酒意涌上来,手紧握城拳,狠狠在墙上一捶。


    站了许久,吹够了风,谢宣稍稍冷静下来,转身就要回去。刚才走得远了些,回去的时候,他走错一条岔路,等辨明方向,他绕道而行,忽然看见前面有灯火一晃而过,走过去的人身形纤细,腰肢削薄,正是卫姌。


    谢宣怔了一下,还未细想,脚已加快要跟上。可没等他靠近,就见桓启行走如风地从后追赶上来,口中还喝道:“站住。”


    谢宣听见他口气不善,眉头拢了起来,背后窥探非君子所为,但他想着桓启那样的性子,万一让卫姌吃什么亏,他实在放心不下,还是跟在了后面。


    原来卫姌在酒宴上颇为无聊,旁人见桓启不让她饮酒,又处处在意,分明是爱护至极。大家都识得眼色,不再去给卫姌敬酒,也没人敢去谈笑。卫姌坐着如外人般,等吃了些东西,席间已是歌舞欢笑,肆意放浪起来。


    又坐了片刻,卫姌说了一声便要走,桓启正听人说洛阳之事,微一点头,随口让侍女点灯送出去。可等卫姌离开,他转眼发现谢宣还没回来,脸色微微一凝,想到谢宣刚才闷头喝酒的样子,他心中不免有些畅意,又想了想,他向左右摆手示意,起身走了出去。


    侍女在前提灯指路,卫姌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桓启的声音,“我送你回去。”


    卫姌转过头,道:“不必了,酒宴少不得你。”


    桓启走上来,“少了我他们就不吃不喝了送了你我再回去。”


    卫姌斜乜他一眼,没说什么。


    桓启却问她刚才可吃饱了没,又问她刚才见着那些人有什么想的。


    卫姌轻飘飘道:“洛阳的官一个都不识得,能有什么想的。”


    桓启道:“还有不是洛阳的官,口口声声说什么得罪,玉度,谢家郎君得罪你什么了,说给二哥听听。”


    卫姌见他脸上绷着,眼眸中隐含不悦,她心里却不怎么怕,道:“说不定是他另定了婚事,这才觉得过意不去。”说完转身就加快步伐。


    桓启哼了一声,听出她敷衍的意思,立刻道:“站住。”


    几大步就追上去,桓启一把拉住她,“你道那小子能有什么出息,这次豁了出去,也没能先拿下洛阳,他和泰山羊氏的婚事推不了,便是再给他三年五载,也休想成事。”


    卫姌见他目光灼灼望过来,神情平静,忽而一笑道:“既已出兵,本就打算要收复旧都,谁先入洛阳都是一样,本就与我关系不大,怎么说的全为了我一般。”


    桓启皱眉,“你说的是谁呢”


    卫姌依旧笑吟吟的,却不说话。


    桓启拉着她,“给我说清楚。”


    卫姌笑意骤然一敛,目光直直看向他,“我又不是个物件,也不是你攻城掠地后得的金银财帛,今日你非让我来吃酒,难道不是故意叫谢宣看见若是他早一些攻下洛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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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7章 二六六章    畅谈


    桓启喝道:“住口。”


    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酒席上的谈笑自若风度翩翩全消失不见,只面色青寒地看着她,“平日都好好的, 怎么见着谢宣就同我闹起来。”


    桓启冷笑, “说什么他早一步入洛阳,莫非你还念着与谢家的婚约不成”


    卫姌深深吐了一口气, 心潮起伏不定,她对谢宣早已没有夫妻情分与念想,但在酒宴上骤然相见,也觉得难堪, 别人只道她是郎君,可谢宣清楚她身份,尚无婚约名分,桓启当着众人面便如此亲热强势不加掩饰,卫姌便又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耻意。


    席间热闹,她有意躲避,没朝谢宣方向看去一眼, 直到谢宣离席之时, 她视线溜了过去,刘道坚先望过来,又冷又讽刺地朝她一笑。


    卫姌只觉得脸上臊得慌, 再也坐不住,寻机离席。没想到桓启立刻便追了出来,态度强硬, 卫姌便有些忍不住。过去的这段日子, 事情桩桩件件也不随她所想所愿, 到了今日, 也不过是顺势而为,无从选择。


    偏桓启此时提及洛阳之事,她便生起一阵烦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也好,谢宣也好,先取洛阳不是为争战功军权难道将我看作战利,”卫姌道,“这样说是把我架在火上烤,他日叫人知道,还不骂我祸水灾殃”


    桓启眉头竖起,绷着脸道:“胡说什么谁特娘的敢骂你”


    提灯的侍女刚才见势不好,远远走开,此时也不知该不该过来。


    桓启心里直窜火,但低头见卫姌紧紧抿着唇,眼眸却发亮似的,整个透着鲜活生气。他揉了下额角,道:“这说的什么话,何时将你视作战利。”


    说完这句,桓启忽然福至心灵,有些明白卫姌发脾气的缘由。他猛地两步往前,一把将她抱起来。


    卫姌惊呼一声。


    侍女更是惊慌,提着灯不知该如何办。


    桓启喝道:“领路,就去那里。”


    过云龙门正有一处大殿,门前有开阔基台,殿室雄伟壮丽。桓启正想着要和卫姌好好说一说,并未在意此处,直到侍女推门而入,以笼中烛火点亮几盏灯,殿内宽阔华丽。桓启刚才全副心神都卫姌身上,这时才发觉是来到了太极殿的东堂。


    他此时也不去想那么多,屏退侍女,将卫姌放下。


    卫姌道:“这是哪里”


    桓启没好气道:“太极殿,没人敢进来,正好说个清楚明白,什么战利祸水的,你这些古怪念头到底从哪来的”


    卫姌身处这偌大殿中,只有几盏灯,余下的地方都黑漆漆的,心中不免有些慌,道:“你让我见谢宣,难道不是存着炫耀之意故意叫他难堪”


    提到谢宣,桓启牙齿都恨得发痒,他当然是有意炫耀,好叫那小子尽早死了心,前几日谢宣说见过卫姌,他便心中不快,可现在当着卫姌的面却不好承认。他板着脸,目光在卫姌脸上转个不停,好半晌才开口,冷冷道:“是又如何”


    卫姌眉一挑。


    桓启捏着她的下巴微微一抬,“谁让他不识眼色,我就让他看清楚,你如今已是我的人,他最好给我滚得远些,若不然……”


    卫姌截断他的话,“若不然你要如何”


    “自然有法子收拾他。”


    他语气森冷,卫姌丝毫不怀疑他的手段,她撇开脸,重重呼吸两下,“我与谢宣有婚约在前,你如今为了在脸面上压他,把我看做什么”


    桓启有些烦躁,道:“有的没的谈什么婚约,这些日子我对你怎么样,你应该清楚。”


    卫姌低笑一声,“是待我不错,只是还不如你的脸面重要。”说着她扯开桓启的手,道,“我要回去歇息了。”


    桓启怔了怔,重新又拉住她,见她甩手挣扎,他便揽住她,脸上神色复杂,见卫姌始终冷着脸,他犹豫半晌,才道:“行了,刚才让你与谢宣敬酒是我想岔了。”


    卫姌听了这话,眼睛都睁大了一下,桓启此人性子霸道不过,倒是从没见他有认错的时候,她一时都觉得是听错了。


    桓启低头在她脸上飞快亲了一下,“说什么待你不如我的脸面,说这些话你故意刺我呢”他现在已想明白,卫姌学儒学玄,对礼义廉耻那套还是很在乎的,刚才他逼着她与谢宣敬酒相对,却是让她难受了。


    “这也全怪谢宣那小子,他把徐州领兵的差事抢到手,又和家里说什么延迟婚事,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也是没想仔细就叫你去了,”桓启道,“就这一回,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


    他本来也没想着让卫姌与谢宣再见什么面。


    卫姌听他又怪到谢宣身上,心里暗哼,但难得见他服软一回,倒也不好再说什么。


    哪知桓启态度只软了片刻,很快又盯着她道:“这事先揭过不提,刚才你说的那些话,真是那么想的”


    卫姌道:“什么……”


    “天下熙熙,取洛阳与你没半点关系。”桓启看着她,瞳仁幽黑。


    卫姌抬起眼,睫毛轻轻一颤,“有什么不对”


    桓启咬牙道,“收复洛阳是战功不假,但我带着两万兵马这么急着打过来,没用更稳妥的方式,还不是为了用这份战功去换婚事能自己做主。”


    卫姌不语。


    桓启摸摸她的脸,“这原也不是我的主意,只是父亲咬死只得这样才肯同意,你刚才说对一半,是为战功,也是为你。”


    卫姌眉头飞快蹙紧。


    桓启突然又将她抱起来,往殿内深处走去,拾阶而上,将她放到书案后的坐席上。


    卫姌发现此处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殿内,太极殿是本朝皇帝所居殿室,她忽然明白过来,大吃一惊,“这……”


    桓启在她肩上轻轻一按,道:“如今打下洛阳,日后朝廷情势如何还未可知,我领着兵,早已是有些人的眼中钉,只有爬得更高才能活得安稳,有些权必须去争,不能退。在外行事不易,家里我只想找个合心意的人,对外对内,我都不想错过,对我来说,这两个都一样重要,玉度,你明白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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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8章 冲突


    卫姌抬起眼, 他正直直看着她,殿内只点了几盏灯,光线昏黄而幽暗, 他的一双眼如古井深潭般。


    她嘴唇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 却没有说话。


    桓启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 又道:“这次出兵,已收复不少失地,苻健未死,长安兵强马壮, 守得固若金汤,时间长了粮草难以为继,对我们不利,估摸再过一两个月就要收兵,等回去之后我就请父亲去江夏卫氏求亲。”他顿了一顿,低头去看她的脸色,声音又低了几分, “我知你心里有坎, 那一回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卫姌一听到这儿,恼意上来,就要背过身去。


    桓启拉着她的手道:“以后定不会再屈着你, 桓家什么情况你也知道,里里外外都是等着算计的,家里有你我才安心, 别人都不成。”


    卫姌心中微微一动, 莫名有些发软, 睫毛抖动, 她对上他的眼,又飞快避开,脸上的茫然无措却难以遮掩。


    桓启也不催促,低头揉了揉她的手。


    卫姌心怦怦直跳,呼吸有一瞬的紊乱,她都闹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一股弱小的陌生的情愫横冲直撞,将她的思绪搅得零碎。


    好一会儿,她才道:“云龙门那儿还等着你。”


    桓启“嗯”的一声,低头在她发上亲了下,起身也将她拉了起来。卫姌心里有些慌,垂着眼不敢去瞧他。


    忽然殿内一盏灯熄了,四周黑漆漆的,她不由朝桓启靠近些。


    桓启拦腰将她抱起来,朗朗笑道:“天黑地滑,还是我抱你出去。”


    等到了殿外,侍女提灯正候在廊下,卫姌不由脸红,用力拍桓启的肩膀。


    桓启将她放下,眼角余光却瞥到不远处有人影飞快闪过,衣角翻飞。他目光陡然一沉。


    卫姌随口问道:“怎么了”


    桓启笑着说无事,招手让侍女过来送卫姌回去,看着人走远,他大步走到墙角,脸色阴沉,喝道:“何人藏头露尾,滚出来。”


    太极殿内外皆寂静,这一声在黑暗中犹如惊雷。


    桓启面露冷笑,手搭在腰侧,那里正藏着一把短刃匕首。


    谢宣从墙角阴暗处缓缓走出,脸色略有些白,抬起双手似要作揖,但举了一半又放下。


    桓启微一挑眉,上下扫了他一圈,嘴角弯起,笑道:“谢郎君怎走到此处莫非是走岔了,来,来,正好回去一同饮酒。”


    谢宣面色僵硬了一瞬,反应没有他这样圆滑老道,他脚下才挪了一步,终究是忍不住,开口道:“方才我已经看见了。”


    桓启斜睨他,依旧笑着,两眼却冰冷,“哦瞧见什么了”


    谢宣道:“你将玉度视为禁脔。”


    他语气艰涩,说出这一句,心口仿佛被捶了一拳似的疼痛,他一路尾随两人,见桓启抱了卫姌进入太极殿东堂,那一刻他几乎就要冲进去,可侍女守在殿外,他若硬闯恐要引其他人注意。他既痛苦又挣扎,满腹的酒全化成了苦汁,浸地五脏六腑都在泛苦,更有嫉妒在作祟,就在他酒劲上涌要不管不顾闯进去时,桓启又抱着卫姌出来了。


    谢宣躲在角落看着,桓启对卫姌是少见的和煦体贴。在晚了一步才进洛阳之时,谢宣心中就已清楚,家中为他安排的婚事不能更改,他与卫姌再难续前缘。他梦中糊涂错待的妻,今生依旧还是错过。


    他心中愤懑无处言表,眼下对着桓启,酒劲一阵高过一阵,已是有些压抑不住。


    桓启嗤笑出声道:“与你何干”


    “他如今还是男装示人,你不假掩饰,未曾想过他日她恢复女郎时如何面对流言蜚语。你姬妾成群,如今贪图她貌美便要非要将她留在身边,等日后喜新厌旧,再冷待她于心何忍。”


    桓启心里本就对他与卫姌的婚约存着刺,刚才还想着面上敷衍过去,没想到谢宣说出这些话,顿时心头火起,直眉瞪眼道:“你管的倒宽,我与玉度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刚才的话酒当你醉酒,不和你计较,日后再有这样,我可就不看谢家的颜面了。”


    谢宣见他身上一股森然戾气,固执站着不动,道:“桓启,你不过仗着武力强求一个女郎,玉度与你养在后院那些女子不同……”


    话音卫落,桓启已是暴怒,他一把拎住谢宣前襟,牙齿咬的格格作响,“是不是要老子帮你醒醒酒”


    谢宣文武双全,也练过身手,但与桓启却不能比,他笑了一下,不见喜意,却有些伤感,道:“你若只图她美色,还是趁早放了她去”


    桓启用力一推,将他掼在地上,面色铁青,居高临下死死盯着他。


    谢宣酒劲正浓,也不觉得疼,张嘴还要说话。


    背后突然传来刘道坚的声音,“哎呦,子渊,你怎摔在地上。”他快步走来,对着桓启颔首笑道,“桓将军怎么也在这儿,酒宴上的人正等着你呢,你们两个都不在,全对着我灌酒,再喝我也要醉了。”


    一边说着,他将谢宣扶起,道:“真该叫人来瞧瞧,芝兰玉树,都要回土里去了。你醉后最容易胡话,可别回去了,省得说错什么得罪人。”


    桓启见他打圆场,脸上怒色一敛,又恢复从容自若,也不理会两人,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刘道坚长出一口气,对谢宣道:“你去惹那个阎王做什么,刚才我远远看着,还以为你要死在他手里。”


    谢宣刚才面对桓启,也绷着根筋,比他面对族中长辈时压力更大,他道:“我心中有话实在不吐不快。”


    “刚才你们说些什么莫非是为了卫郎君子渊,你实在糊涂啊。”刘道坚问。


    谢宣摇头。


    刘道坚还要再劝,转头看去,只见谢宣眼睛泛红,已湿了眼眶。


    “你……”


    谢宣转过身,涩然道:“你不知,前世……梦里她是我的妻,若能让她好过些,我什么都愿意做。”


    刘道坚目瞪口呆,他只当美色惑人,桓启也好,谢宣也好,都是一时所迷。但谢宣竟说出这样的话,他愣了愣,才道:“子渊,赶紧去醒酒,好好想想谢家,想想我们带来的兵马。”


    谢宣擦了把脸,苦笑出声,想着家族多年倾力培养所用人力财帛不知多少,他渐渐冷静下来,拍了拍刘道坚道:“我失态了,刚才多亏了你。”


    刘道坚道:“等会儿回去,还是去和桓启敬个酒,可别忘了,这趟出兵以桓家为主。”


    谢宣缓缓点头。


    作者有话说:


    第269章 二六八章    无题


    桓启大步走开, 脸上恢复平静,实则心中仍压着火。天色漆黑,他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错了, 折返回去, 在墙边听见谢宣与刘道坚正说话。


    “你不知,前世……梦里她是我的妻”这一句飘进耳里, 桓启站着不动,等刘道坚与谢宣两人走远,他才缓步走出,盯着夜色里两人的背影看了许久, 面色深沉难测。


    桓启回到宴席上,笑着与人饮酒,又过片刻,刘道坚与谢宣前后脚回来,席间有些精明眼尖之辈,觉得气氛有异,便又赶紧叫人来歌舞作伴, 凑趣谈笑。谢宣拿着杯盏晃了晃, 缓缓起身,举止优雅向桓启敬酒。


    桓启含笑举酒饮了一口。


    两人心照不宣,算是将太极殿前发生的事揭过。


    这晚过去, 洛阳城中官员任事已算是安定下来,桓启又忙于军中安顿,重建防事。卫姌那夜听了桓启一番话, 心中如浪潮般起伏不定, 前世她被冷待, 心如死灰, 重活一世,她冒了兄长身份,对婚事也没抱多大希望。可没想到,遇上如此霸道不讲理的桓启。他几次相救,态度也变得越发温柔体贴。


    她看着窗外垂柳,深深吸了口气,想着桓家,又想着他后院的姬妾,不禁又觉苦恼。


    蒋蛰看出她有心思,也知宫中这些婢女仆从难以陪着说话排遣,这日带着几个侍卫,抬着几个木箱进来。卫姌让人打开,木箱里放着不少字帖卷轴,还有些笔墨珍品。她立刻来了兴致,张开卷轴一看,有不少是洛阳碑帖。


    蒋蛰道:“这些东西都是洛阳那些高官豪族送来的,将军知道你喜欢,特地让人收拾出来。”他一面和卫姌说着,一面又让人将后面两个箱子打开,是极珍贵的一些皮料绸缎,还有珠宝首饰。


    卫姌经历两世,也见识过不少好东西,可见到眼前满满几箱的各色珍品,也不由惊叹了一下。


    桓启从外走了进来,才刚入初夏,天气温和,他来得匆忙,起了一层薄汗,进门之后先擦了把脸,他一屁股坐到卫姌身边,含笑指着箱子里的东西,问她喜欢哪样。


    蒋蛰见两人说话,立刻就带走了。


    桓启就近在箱子里拿出一串玛瑙珠子,在卫姌身上比了比,玛瑙赤红如血,缟纹华美,衬得卫姌肌肤如雪一般。桓启道:“你整日穿着男装太过素净,以后换了衣裙,这些便都能用上。”


    卫姌瞧了瞧那些金珠簪子等物,却不由有些担忧,“这些东西是不是该上交朝廷”


    桓启低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傻瓜,明面上给朝廷的早就已经备好了,这些都是该拿的好处。水清无鱼,若是打仗连这些好处都没有,谁还肯卖命上沙场。洛阳到底是旧都,奇珍异宝藏着不少。也就是这些年苻健在长安,不肯来洛阳,不然应该更是繁华。”


    卫姌自幼在家中也听说当年朝廷弃洛阳奔逃至南方的事,对洛阳依稀有个念头,这次随军来了,见着此城雄伟壮观,与想象相差无几,只是百姓出逃不少,显得有些冷清。


    桓启又箱中几卷碑文拿出来给卫姌看,要说这些卷轴的珍奇程度,也不亚于珠宝,已有不少碑文在战乱中损毁,仅有为数不多的拓文存世。


    卫姌从中挑选了几副字画,道:“这两副字画伯父大哥也常提起,可惜远在北秦难以得见,正好回去送给伯父,他定会喜欢。”


    桓启见她笑盈盈的,心里也高兴,将她一把搂住亲了好几下,“听你的,回去就送去江夏。”他声音低下去,全含糊在唇舌间。


    卫姌为护着字帖,用力将他推开,珍而重之放回箱里收好。


    桓启见状好气又好笑,重新将人拉了回来,狠命揉了揉。卫姌脸上涨红,又察觉到他身上变化,神色微变,挣扎躲开。桓启捏着她的下巴亲吻,闻着她身上的香甜,心上身上都燥得慌,但想着前几日才说的话,还是强忍了下来。


    他亲吻着她的唇和脖子,长长吐气,这才把人放开些,低头看着她的眼睛,“玉度。”


    卫姌心猛地一蹦。


    桓启道:“送去江夏刚才那些字画还不够,等再多理一些,和荆州府上备着的东西一起送去。”


    卫姌此时倒宁愿与他说话分散些精力,听他这么说意外道:“送这么多”


    桓启唇角勾起,“不多,都是聘礼。”


    卫姌横他一眼,张了张嘴,这一句无论答应与否都觉得不妥。


    桓启忍不住又凑过去亲她,“等了这么久,姨父他就是有气也该消了,等回去再好好求一求,他也该答应了。”


    卫姌哼唧一声道:“未必,伯父为人最是刚正,最是瞧不上那些歪门邪道。”


    桓启道:“再刚正也经不住磨,大不了我再挨顿藤条,小的时候为了习武我可是吃了几顿毒打,这回就是再翻一倍我也认了。”


    卫姌原不想理他这话,可想着他话里的场景,忍不住又笑起来。


    桓启看着她的笑脸,轻柔地抹了摸的脸,道:“记得在江夏的时候,你说过,不想嫁去谢家,是因为落水的时候梦见前世”


    卫姌愣住,眼睛轻轻一眨。当时她为了说清女扮男装的事,只好将含糊提起前世,受天师道影响,士族之中对鬼神道术也没有避讳,当时卫申与乐氏也未深究此事,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桓启突然提起此事。以他行事作风,对这种玄乎奇异之事从不当真。


    “生死之际,是见过些前世的景象。”过了好一会儿,卫姌才道。


    “前世你曾嫁去谢家”


    卫姌缓缓点头。


    桓启面色未改,眸光微动,又问:“哦我就这样让你嫁了”


    卫姌心想前世她深居简出,出嫁前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后来就断了消息,也没有让不让的事,她嗯的回应一声。


    桓启半眯起眼,捏了捏她的手,语气淡淡道:“胡扯,有我在,哪能让你嫁去谢家,可见这些前世的梦都是假的,赶紧忘个干净。”


    作者有话说:


    第270章 二六九章    刷新


    卫姌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 心下好笑,可抬眸看见他的眼睛,不由微怔, 道:“不过就是个梦。”


    “是梦也不行, 统统忘了。”


    桓启口气仍是强硬霸道,用力揽住卫姌, 低头去亲她的嘴唇,动作温柔坚定,又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玉度……”他一边吻她一边含糊地唤她名字。


    卫姌身体微微战栗,手碰到他胸膛, 掌下坚实而温热。


    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来到门前停止,被人拦住低声说了几句。桓启皱眉,本不想理会,卫姌将他肩膀推开。


    桓启坐正身体,唤人进来。


    侍卫扑通跪在堂下,满头大汗,脸色苍白, 将一封书信双手高举递上前, “急报。”


    桓启接过书信,看了上面的内容,刹那间双目一沉, 脸色难看。


    卫姌吓了一跳,心生不妙。


    桓启站起身,战报紧紧捏在手里, 冷声对外吩咐, 将几位军中将领立刻叫来, 他抬脚就要走, 又蹲下身,拍了拍卫姌的肩膀,脸色缓和许多,道“长安那边出了事,我先去处置。”


    听是长安,卫姌立刻便是心惊肉跳,匆忙点了两下头。


    桓启说了一句“有我在”,带着侍卫匆匆忙忙地走了。


    卫姌看着堂间摆放的木箱,此时也无心欣赏,叫人收拾起来,想着刚才送来的战报,事关长安,莫非是吃了败仗但这一路兵马足有十万数,是此次北伐的主力,由桓温带兵,苻健病重坚守不出,按理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卫姌想了半晌也想不通这里头的关键,这日用过晚饭,等到天黑,桓启仍与幕僚众将议事未出来。她等得困倦,这才耐不住睡去。


    天还未亮,卫姌被门外兵士走动的声音吵醒,她坐起来,对外唤人,门推开,走进来的却是桓启。他穿着玄色戎装,袖口紧束,一身锐利冷肃。


    卫姌问:“出什么事了”


    桓启坐在床榻边,道:“粮草受阻,苻健老奸巨猾,将关中黍麦提前收割,我父亲强攻灞上不成,兵败退至蓝田,折损三万兵马,途中被伏兵偷袭,撤退时他惊马摔下,伤重不起。”


    卫姌瞪大眼睛,记忆里前世桓温多次出兵,从未听说受过这样的重伤。她心沉甸甸的,意识到前世今生已太多不同,就连北伐这样的大事都受到影响。


    她看看桓启身上衣裳,“你要走”


    桓启一直都知道她聪慧,颔首道:“军中无首,我父亲伤重的消息还瞒着,若让苻健察觉异常就糟了,我需尽快赶去。”


    卫姌听了蹙起眉头,露出担忧的神色。


    桓启突然伸手将她从床上拉起,“快起来收拾,随我一道走。”


    卫姌吃了一惊。


    桓启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道:“每次留下你总要生出事来,我已叫人备车,路上要委屈些。”说着他起身到门前喊蒋蛰来,吩咐了几句就快步离去。


    卫姌起来换了衣裳,重重梳洗。刚才桓启只简单说了几句,也足见情况危急,不能耽误。


    蒋蛰还算细心,着人在马车里铺了厚厚一层褥垫,又放了些吃食与茶水。


    桓启将兵马分成两路,他带着骑兵两千先行奔赴蓝田,余下人马携带辎重兵械等物则可以稍缓行军。而洛阳及周边城池,他将全交给徐州军。


    谢宣与刘道坚清早被唤来,路上见兵马调动,都觉意外。桓启却笑着将洛阳全权托付。谢宣与刘道坚对望一眼,同时皱起眉头,待要细问,桓启却不再多言,转头料理军务。


    两人从殿中出来,刘道坚道:“必是出了大事,前两日只让我们去修葺宗庙皇陵,今天突然就将城中军政要务全塞过来,我刚才远远看了一眼,大营中战马齐备,其余的都还暂时未动,莫非是要分兵而行”


    谢宣沉思片刻,道:“洛阳也并非那么好守,三面皆敌,等北秦征招兵马再打来,就要换你我头疼了。”


    刘道坚叹了口气道:“桓启已拿了攻城的功劳,此时抽身而出,将守城重任交给我们,未必不是存着磨耗徐州军的想法。”


    谢宣忽而脸色微变,转头又朝着军马集结方向张望。


    刘道坚猜出他是又想着卫家郎君了,赶紧将他拉走,道:“把心放回肚子,桓启将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就不要多事了。”


    谢宣神色微黯,许久无话。


    桓启调齐兵马,打开城门很快出发。马车也跑得飞快,卫姌在车里受着颠簸,头晕脑胀,幸而车内褥垫厚实,她咬牙撑了下来。


    连着几日白天赶路,夜里扎营,出洛阳,从鲁阳行军至武关。这日天色昏沉,不久前下了一场大雨,路上泥泞难行,又有兵士战马摔伤,桓启无奈,命人在林外扎营。因此次行军匆忙,所带行囊皆简,草草扎了遮雨的帐子,寻着稍干燥些的地方就地歇息。


    卫姌连着几夜就睡在马车里,今晚也不例外,睡到半夜她醒来,悄悄从厢内爬出。蒋蛰正值夜,见状凑过来。卫姌朝他点了一下头,道:“我要走远一些。”


    蒋蛰立刻明白她是要如厕,陪着她走到林间,远避营帐里的兵士。过了片刻,卫姌从树后出来,蒋蛰正要招呼,却见卫姌脸色一变,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蒋蛰手按在腰间刀柄上,压低身子,卫姌蹑手蹑脚走了过来,脸色发白,指向林间深处。蒋蛰眯着眼看去,片刻,额上冒出汗来。眼睛适应黑暗之后,他依稀可以看见有人趁夜从林中缓慢靠近。此时距离两人不到十丈距离。


    卫姌拉了蒋蛰一下,两人从原路返回,来到林边,蒋蛰将卫姌拉着蹲低,大叫一声:“敌袭。”


    营中众人惊醒,密林中连珠炮似的弓箭射出,卫姌和蒋蛰离地最近,两支箭矢几乎擦着身体而过。


    桓启翻身而起,手提长槊走出营帐,喊左右速拿兵器整军迎敌。将士听令行事,慌乱的兵卒也渐渐有序起来。桓启目光朝马车一扫,额角突突直跳。


    林中的北秦军夜间偷袭,被发现之后先以弓箭压阵,随后冲杀过来,如一片黑色潮水奔涌而来。桓启见了也不由惊诧,白天因地面湿滑不得不放缓行军就地扎营,他很清楚,就地势而言并非是好选择,但离此处最近的舞阳并无余力派兵出城。


    他脑中飞转,抬眼四顾,见着来袭军士之中,有个被亲兵拱卫的身影,有几分眼熟,桓启皱眉,眸光犀利,已是认出来人。


    苻谏一挥手,喝令兵士迅速压上。苻健病重坐守长安,他自从南方逃回,立刻将桓家出兵的消息传回京中,并请命领兵。苻健对他这个侄子一向不错,每年赏赐丰厚,时常也委以大任。苻谏本以为这次立汗马功劳,领一路兵不成问题,哪知苻健只厚赏金银财帛,其余并未提及。


    等苻升领兵前往洛阳的消息传来,朝中明眼人都看出来,苻健的身子是真的不好了,有意让苻升领兵立威,也是为传位做准备。苻谏大失所望,接连几日闷闷不乐,幸好身边幕僚提醒,苻升脾气暴躁,又将对上桓启,未必能取胜,让他可以提前做些准备。


    苻谏为东海王,手下私兵五千,他未回封地,向苻健请命护卫长安,带兵驻在京兆郡,各地战报传回长安,也需经京兆郡,没过多久,苻升伊水兵败,丢了洛阳的消息传来。苻谏暗自冷笑,随后京中传言苻健昏厥不起,已不省人事,他心头剧震,心如擂鼓。直到桓温发病攻打灞上大败,苻谏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派人在周围探查,果然让他猜中,桓启带兵直奔蓝田而来。苻谏恨恨道:汉水一仇今日当报了。他见桓启仓促行兵,身边所带的人在两千左右,便带三千人在夜里偷袭。


    此处山林亲兵之中有人熟悉,一路走来毫无障碍,只是被桓启这边的人叫破,苻谏心头着恼,趁着桓启营中仓皇应战,要占领优势。


    敌军很快冲进营地,守在外围被杀的军士倒下一片,可到底是桓家训练的精锐之师,在桓启与将士调度下,很快稳住阵型,与北秦军厮杀。


    桓启长槊杀敌,视线不断游离四处,寻找卫姌踪迹,只是白天下雨,夜里积云没有月色,营中又有几个火把熄灭,到处都是军士,他不知刚才片刻卫姌去了何处,马车厢门敞开,里头空无一人。桓启有片刻心乱,手中长槊挥动,连连刺杀几人,眼中凶光毕露,戾气骇人。


    蒋蛰护着卫姌躲在一株树后,刚才敌军放箭,无处可避,两人只能躲在林边,北秦军前行时也有军士发现,被蒋蛰杀了两人,血花四溅。卫姌心中害怕不已,见两军已交手,场面血腥惨烈异常,避无可避,她咬牙强忍畏惧道:“你快去帮忙。”


    蒋蛰带着她又往后退了一段,藏在一片野草从中,这才挥剑迎敌,但他心中记着桓启的命令,并未离卫姌太远。


    桓启从营中杀出一条口子,双目泛赤,杀气腾腾。刚才一眼瞥到苻谏,此时却不知去了哪里。


    卫姌心下焦急,四周都黑漆漆的,分不清到底哪一方占了上风,自从渡江北上,这还是桓启带兵所遇最凶险的一次。她小心翼翼查看四周,却见有人手持硬弓,搭箭弦上,正对着战场中某某一处。


    卫姌顺着箭矢方向看去,桓启正在不远,杀退一个背后偷袭的军士,手中长槊鲜血滴落。她心中一紧,骤然想到前世桓启就死于暗箭偷袭,心头大震,随手抓起一块石头,朝苻谏背后掷去,同时高声喊,“苻谏,看箭。”


    苻谏听见有人直呼他姓名,他耳目敏锐,听到有破空声来,手不自觉抖动一下,箭飞出,却是偏出一些。


    飞箭擦着左臂而过,桓启双目沉凝,更让他心惊的,是刚才那一道声音分明是卫姌。


    他朝树林边望去,看见苻谏失手之后直接将弓一转,脸上满是怒色,飞快对着卫姌便是一箭。


    桓启吓得魂飞魄散,手中长槊狠狠飞掷而出。


    电光火石,他出手还是慢了一刻,苻谏箭脱手立刻翻身躲开。


    桓启大步奔去,直接从地上死尸身上拔出刀,杀了挡路的北秦兵,朝着卫姌倒下的位置冲过去。等连杀几个兵士,也顾不上已带人逃跑的苻谏,看见地上躺着的卫姌,他面白如纸,蹲下伸手将人抱起,“玉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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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1章 二七零章    病重


    卫姌缓缓睁开眼, 嘴唇泛白,目光落在桓启脸上,吐了一口气道:“我没事……”


    方才桓启见她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心如刀绞, 难以呼吸,听见卫姌说话, 才仿若一道雷电,将他给霹醒,刚才慌乱没看仔细,箭矢在卫姌衣袖扎了个洞, 并未伤及身体。


    原来卫姌出声惊扰苻谏,等他转身射箭,她后退踩着一处泥洼,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要害,但摔倒时背脊重重磕在石上,顿时眼前发黑,浑身疼痛, 难以动弹。


    蒋蛰疾步跑来, 满头大汗。


    桓启狠狠瞪他一眼,将卫姌抱起,放到树旁, 命蒋蛰看住,他豁然起身,持刀的手不自禁地微颤, 他低头又看了眼卫姌, 咬牙转身, 分辨场上两军对垒形势, 很快朝着营中厮杀最惨烈的地方冲去。


    蒋蛰将卫姌护在身后,后怕不已,此时再也不敢离开。


    桓启回到营中,很快就带领将士稳住局面,他所带的骑兵身手出众,久经沙场,夜里遭遇伏击一时慌乱死伤不少人,等此时听命有序应战,北秦军虽然占人数优势,可时间一点点过去,越来越多的北秦军倒下。


    桓启身先士卒,亲兵将士无不士气大振,这一场厮杀过了大半时辰,被秦军终究不敌,从中林撤走。


    苻谏在军士劝告催促下带兵离去,他面色阴沉似水,想着刚才在暗处等待再次伏击偷袭桓启的机会,等桓启亲兵围拢,再也没出现机会。苦心孤诣设计报复一回,到最后依旧以失败告终,苻谏喘着粗气,胸膛全是失望与怒气。


    等被秦军退走,营中收拾残局。


    桓启看了眼马车,见蒋蛰扶着卫姌回去,心下稍安,命左右迅速清点死伤。忙了一番,等将士来报死伤近一半时,桓启脸色难看,下令立刻整理收拾启行。


    此处地势不宜扎营,不知北秦是否还会再袭,桓启带着人马匆匆赶路,马不停蹄,晚上休息时间也短,两日后的傍晚,终于抵达蓝田。


    城门紧闭,戒备森严,桓启带兵入城,立刻就有一批人迎了上来,有军中几位大将,也有桓温亲信幕僚等。桓启回头吩咐安置所带人马,对着蒋蛰,他未说其他,指着他道:“好好去看着,再有差池……”只说了半句,蒋蛰也知好歹,忙不迭点头就去了。


    桓启跟着众人去了桓温暂时所居的宅子,进入主屋,四面窗户紧闭,药味浓郁,医师仆从皆守在榻前。


    桓启收到战报只知病重未起,此时到了面前,才知情况严重得多,桓温面色灰败,双目紧闭,竟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


    桓启面色沉重,将医师叫出来问情况。医师面色虚浮,满脸疲累,道:“将军莫怪我直言,大司马摔下马时,头颅与肺腑受重创,如今能还能撑着这口气,已是侥天之幸,其他的再难强求了。”


    ——


    卫姌被安置在向北的一处院子,宅子大院内外都是重兵把守,足见气氛紧张。她背上的伤连着两日都疼得厉害,敷了伤药稍有缓和,此刻从马车出来,浑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似的,走两步就要歇一歇。蒋蛰本要背她,但想了想又作罢。


    进了屋,卫姌已是精疲力尽,手脚发软。


    蒋蛰出去一会儿,好不容易找着人烧了热水送来。卫姌咬牙撑着梳洗,又吃了两口东西,就伏在榻上休息。蒋蛰又要去给她找医师,被卫姌叫住:“你看这里里外外看守的人,还是别去添乱了。”


    蒋蛰道:“小郎君先歇着,身体哪里不舒服还是要说,再难我也要去找人弄药。”


    卫姌笑了一下,叮嘱他谨慎行事,只看这宅子里的情形,她心里隐约有个猜想,却不能说出口。


    到了夜里,卫姌背上一阵阵地疼,只能伏在榻上,又累又乏,身体已倦到极处,但因为伤痛,又睡不踏实,整个人浑浑噩噩,意识沉浮。恍惚间,她感觉到有人来到榻旁。


    桓启忙完了前头的事,走进屋来到床前,见卫姌附趴着睡,他记得刚才门前蒋蛰说的那些情况,伸出手,解开卫姌的衣裳,动作轻柔,往下拉开,露出卫姌的背,细腻白皙的皮肤原如玉一般无暇,此时脊椎周围却有巴掌大的一片紫红在上面,是撞击的瘀伤。


    桓启拿出一小罐药,正是他刚才叫人去拿的上好伤药,一点点抹在卫姌背上,用手揉开,动作已足够轻柔,但刚一触碰上去。卫姌嘴里就抽着一口凉气,然后悠悠转醒。


    桓启手上不停,道:“这里的伤可大可小,先揉开一些,若还是不好,就叫人来看。”


    他手上力道吓人,虽收了大半,卫姌仍是疼地冒出冷汗,咬牙忍着,眼泛泪光,直到药起了效,丝丝凉意往肉和骨头里钻,才感觉好了少许。


    桓启拨开她额头汉湿的头发,低声道:“这么怕疼,怎么还敢在那个时候冒头”


    卫姌疼的厉害,没听清这句,好一会儿,才扭头看过来,但她背上正光裸着,稍一动就要露出前面,她不敢再动,头又重新垂回去。心想前世他就丧命暗箭之下,她害怕重蹈覆辙,一时情急,根本来不及想什么就已经做了。吃了两天的苦头,她心中也后怕,想来想去,大概还是不想让他就此丢了性命。


    她没说话,桓启也没催,心中的事太多,桩桩件件,千头万绪,可只要想起那日的偷袭,夜色中卫姌倒下的样子,他胸口就犹如窒息般痛苦。征战经历生死几回,桓启从未有过那种感觉,天塌地陷,仿佛什么都成了空。这两日他带兵行进,都未来看卫姌一眼,实则是有些躲避,就怕再想起那犹如穿心的一刻。


    他将衣裳轻轻披在她的背上,却并未走,过了片刻道:“日后万事你先顾着自己,别再犯傻。”


    卫姌抬起头,微微侧了一下,朝他看来。


    他眼下泛着一层青,瞧着也有几分憔悴,连着几日行军,入城之后也没有休息,她心一软,道:“你快去歇息吧。”


    作者有话说:


    第272章 二七一章    退兵


    桓启起身出去, 不一会儿外间传来用水的声音,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重又进来,上了床榻。


    卫姌睁开眼, 忙道:“睡这儿可不行。”


    桓启握住她的手, 躺在外侧,双眼似看着她, 又似出神盯着床帐里某处,片刻后道:“我父亲怕是要不行了。”


    卫姌悚然一惊,转过脸来对着他。


    桓启抿着唇,沉默不语, 眉宇间一片沉凝。


    卫姌今日见到府中戒备森严不同寻常已有所猜测,但没料到严重至此,她想了想,轻声问道:“若真是不好,该当如何”


    桓启面沉似水,道:“粮草不济,主帅伤重, 只能退兵。”


    不知是不是背上的伤药起效, 痛楚消了一大半,卫姌微微挪动身体,看着他的脸色, 暗自叹息,心道除了北伐,还有桓氏族内的事, 更是复杂, 她也没提, 只是道:“北秦军虎视眈眈, 退兵时定是艰难,你现在太累了,还是该好好休息。”


    帐中相对,声音轻的只有两人才能听见,桓启听着她话里的温柔关切,心里泛着暖意,将她的手拉起,放在唇边亲了一下,道:“我没事。”


    卫姌蹙眉,听他深深呼吸一下,忽然谈起了与桓温初见时的情形,彼时他还是卫家郎君,得到桓温赏识,这才以武入朝。说了许多,桓启向来精明干练,何时有过如此话多的时候。此时却说个不停,卫姌只安静听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说得累了,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卫姌盯着他英挺的眉眼看了会儿,无声地长叹一声。


    桓启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醒过来,手里还握着卫姌的手,她睡得不舒坦,压着半边脸儿,唇微微张着,气息瞧着都是微弱的。桓启伸手将枕头调整了一下,让她睡得更舒服些。卫姌眉心动了动,没有醒。


    桓启悄无声息翻身下床,回头又看了眼卫姌,将被子掖好后走出去。


    这一日桓启召军中将士商议退兵事宜。众人也知现在的情况绝不可能再去攻打长安,但是主帅昏迷不醒,其余几将也不能完全服众,只等有人来做决定。此刻桓启来了之后就担主帅之责,众人欣然应命。


    等众将走后,几位幕僚留下,纷纷表示大司马的身体,恐经不起行军颠簸。


    桓启沉吟片刻,道:“在车里多铺几层褥垫,医师随车同行,再挑个赶车稳些的,只稳固伤势不恶化,回去就请太医来治。”


    几人听了也知没有其他办法,此时战线拉得太长,粮草运输不便,桓温之前在灞上也没有抢到粮,大军耗不了多长时间,如今这样的安排算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又过两日,桓启将军中上下梳理整齐,麾下兵马赶到与城中晋兵汇合,立刻就开始执行退兵之计。


    大军离开蓝田,从青泥退至武关,北秦军果然追了上来,途中两次交锋,晋军军阵有序,北秦未占着便宜,厮杀几场,军士死伤严重,便不敢再追,眼睁睁看着晋军原路返回,安然渡江离去。


    此时已是到秋日,风浪颠簸,卫姌重又犯了晕船的毛病,退兵这一个多月,她才慢慢养好背上的伤,刚上船不到半日,她就面色泛白,头目晕眩。


    桓启进来时见她扶着根木柱不肯撒手,微怔之下,紧绷的神情竟松了松,过去将卫姌搂住,让她松开手,对外喊蒋蛰的名字。蒋蛰跑进来,他皱着眉头问晕船的药煎了没有。


    蒋蛰赶紧道:“个把时辰前就让小郎君服了。”


    桓启挥手让他退下,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卫姌的背,很轻地说了一句,“这次跟着出来,实在苦了你。”


    卫姌掀起眼皮,勉强看了他一眼,身子蜷缩着,轻轻摇头。


    桓启手在她头上顺了两下,摸着她的脸,不免有些心疼,这些日子卫姌又瘦了一圈,瞧着越发单薄了。退兵路上整日吃不好睡不好,寻常军士都有不少累坏身子的。桓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道:“等回去之后,我就派人送你回江夏。”


    卫姌忽然问:“你回去之后有危险”


    桓启默不作声,低头看见她脸上恹恹的,知道她已经猜到一些,他轻笑了一下,道:“兴许是多虑了,你在荆州我不放心,还是先回江夏待着,这么长时间,你也该想家了吧”


    卫姌点了点头,一时更觉得头晕,便不敢再动。


    桓启抱着她好一会儿,动作温柔,也不像以往那样男女之欲占上风,倒多了几分缱绻温情。卫姌这些日子是见识他辛苦的,军中事无巨细皆由他做主,退兵安排的井然有序,几次击退北秦追兵,卫姌深感他的不容易。


    “大司马的伤病”她问道。


    桓启道:“路上醒过两次,口不能言,只能动眼睛,其余日子都昏沉着。”


    卫姌头沉沉的,微微抬起头道:“若大司马一直不能说话,回去之后,便该由世子承袭桓家。”


    桓启道:“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只是我不能认。”


    卫姌没有意外,只是想着他的处境,又觉得此事困难重重,绝非那么容易。


    “被吓着了”


    “没……”卫姌摇头道。


    桓启低头,下巴抵在她的发上,身体有些放松,藏在心里的话,对谁都不能吐露,只有在卫姌面前,才不需遮掩,“现在便是我想退也是不能了,只能争到底,赢了自然好,输了只怕未必能保命。”


    卫姌闻言一怔。


    桓启又道:“可我若是败了,只怕那些人还要迁怒江夏卫氏,所以我不能败,只能赢下来,你也别怕,回去住些日子,等我这里安定了马上就去接你。”


    卫姌听他说得简单,但历来像桓氏这等门阀若内里争权,凶险非同一般,她本想劝两句,可想着桓启一向强悍霸道,若桓家另立家主,谁又能容得下如此强势的他。这是一个根本无解的局。


    卫姌想得入神,这时船身摇晃,她不禁抓紧他的衣服。


    桓启亲了下她的额头,道:“别怕,我不会输。”


    作者有话说:


    第273章 二七二    奉药


    翌日, 战船连舫在汉水南岸登陆,全军下船,桓温的病榻从船上由十六个军士合力抬下, 四平八稳没有丝毫颠簸, 医师随后就上前对桓启说养伤需静养,不可再赶路。桓启略一思索, 看向上游,离开渡口,在前方不到四里远有几座木寨,扼水陆要道, 是水军驻军之处。


    当夜全军入寨中休息。桓启在营中查看战报,退兵行船这段日子,北秦也发生了大事,苻健原就有病在身,此次拖着病躯在长安与桓温排兵布阵斗了一回,虽然获胜,但苻健病情越发严重, 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 眼看着没几日可活了。桓启看完叹气,“倒是可惜。”


    过了一夜,清早时分, 侍卫在门外急促敲门道:“周长史有急事请将军过去。”


    长史周越是桓温最为倚重的幕僚,桓启闻言立刻清醒,换了衣裳就走出去。到了东边最里一处小院, 正是桓温养病所住, 外有严兵护卫, 内有仆从医师药童十数人。这些日子桓温昏迷不醒, 每日靠汤药吊着,身边所有服侍与近身之人都是他亲信近随,桓启未曾安排沾手,也有避嫌之意。


    桓启来到厢房,周越正在门外候着,道:“大司马刚才醒了,要见将军。”


    桓启问怎么回事,周越道:“刚才我来时说了几句北秦之事,大司马就睁眼过来。”


    两人正说着,医师从里走出来,面上微露喜意,身后跟着的药童手里端着个漆木盘,上面放着两个小碗,一个残留点汤药,另一个则剩下半碗清粥。医师走到一旁,低声对桓启道:“颅内的伤最是难测,脉象洪大而实,内伤蓄血……”


    桓启听得不耐烦,截住他长篇大论,问道:“到底如何”


    医师犹豫了一下,道:“瞧着仍不大好。”


    桓启压着性子,心道幸而昨日一下船就已派人去找太医,口中嘱咐医师多注意着,他脚步放轻走进厢房。


    屋里苦涩药味浓郁,桓温躺在榻上,背后垫着引枕,身子略抬高了些,他抬了下眼皮,见桓启进来,喉中如含着浓痰似的,艰涩吐出一个字:“坐。”


    桓启坐于榻前,唤了声父亲。


    桓温有气无力,道:“莫效小儿形态,这些日子做的事都说给我听。”


    桓启将临危受命,将洛阳交于谢宣,急赴蓝田安排退兵的过程全说了一遍。


    桓温闭上眼,呼吸重了两分,许久又睁开道:“此次北伐能夺回旧都已是天大的功劳,洛阳深陷北地,若不派重兵固守,北秦没那么容易罢休,留给谢家头疼去,做的不错,广陵藏兵,意在北秦还是荆州,还难说。”


    缓缓说了这一番话,桓温皱着眉,脸色更白了些,他眼珠动了下,看向桓启,“接下来你还有何打算”


    桓启默然。


    桓温面上勉强一笑,道:“有什么可避忌的老子死了,儿子就该分家产了。”


    桓启一听这句,更加不能接口,只道:“父亲多虑了,还没到那个时候。”


    “我身上这些伤自己最是清楚,你也不用拿好话来糊弄我,苻健那个老东西,借病引攻城,一半是假一半是真,如今他真要快死了,他那儿子苻升看着不是块好料,只怕保不住他打下的江山……”桓温喘了两口气,道,“自古都是如此,我也该考虑桓家这份家业交给谁了。”


    桓温一抬眼,又扫了眼桓启。他几个儿子,只有桓启没受过他教养,偏偏各方面都胜过其他几子,是承继家业的最好人选。


    “你少了一份好姻亲,无人在朝中为你说话,我一闭眼,你大哥就要以名分大义压你,你能如何”


    桓启脸色格外平静,道:“此事我们早有约定。”


    桓温骤然睁开眼,怒道:“约定算个屁,此一时彼一时,我若无恙,还能给你安排铺路,现在是今日不知明日事,你真要为个女人断送前程”


    桓温气喘咻咻,人已经倒仰下去,桓启忙上前扶住他,在他胸上轻轻抚了两下顺气,又喊医师进来,如此忙碌半晌,桓温精力耗尽,重又躺下睡了过去。


    桓启走出屋外,眉头紧锁,沉着脸走了几步,招手让侍卫上前,嘱咐了两句。


    卫姌在水军寨中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醒来用过早饭,蒋蛰进来说了几句。卫姌惊讶,“午时过后让我去给大司马奉药”蒋蛰点头,道:“是将军亲口说的。”


    卫姌想着桓温的病情,心中疑窦丛丛,等到了时辰,换身衣裳就去了桓温静养的居所。


    桓启站在院外,将她叫到廊下,目光在她身上一转,道:“我父亲刚才醒了,比前两日好些,等会儿你进去,端药给他,别的不用理会。”


    卫姌瞥他一眼,却不信这么简单。


    桓启趁人不注意,飞快在她脸上轻轻一捏,道:“只是让他瞧瞧你,快去吧。”


    卫姌想着桓温如今伤重,也不好拒绝,便走了进去。


    屋里有仆从守着,许是早有吩咐,他见卫姌进来,便略躬了躬身,站远两步。


    卫姌来到榻前,见桓温脸色灰暗,两鬓斑白,憔悴而虚弱,再没有先前的赫赫威势,如一只病虎。


    小半个时辰过后,药童将煎好的药送到门前。卫姌接过药,细心问了该何时服用。药童倒是个伶俐的,将医师的话转述道:“不拘时辰,等大司马醒了服用就行。”


    卫姌把药放在盆中,以热水温着,又等了许久,水换了两回,桓温才醒过来。


    他睁开眼,满脸病容,眼中有一瞬的凌冽,见是卫姌,转为诧异。


    仆从过来,扶着桓温抬高些身子,卫姌将药端来,试了试温度,轻轻舀了一勺递去。桓温扫了她一眼,未说什么,等用完药,仆从拿帕子给他擦嘴。


    桓温有了些精神,让仆从出去。


    房中只留下卫姌一个,她才知刚才想错了,病虎也是虎,就算病重,眼前这位也依然是大司马。


    桓温开口:“你为何来奉药我很清楚,你是不错,才貌皆有,可惜了……”


    作者有话说:


    我记得我昨天留言了……不知道怎么没有了


    第274章 二七三章    肝肠


    卫姌面色平静, 并未说话,只听桓温又道:“无家族庇佑,才貌便成拖累, 若是王谢这等姓, 或是陆顾朱张家的女郎,何需在此端茶送药。”


    听了这话, 卫姌眼皮微微一抬,便见桓温萎靡不振地靠在枕上,一双眼却透着几分犀利,正打量着她。


    “大司马说的是, 卫氏不及王谢这等望族,也不比江左四姓,不过想是这几姓女郎,于长辈病榻之前奉药,正合孝道,岂有奚落之理。”


    桓温何等人物,这话外的意思一听便知, 他睁开眼, 面色一沉,道:“听说你扮做郎君在外游学,果然是读过不少书, 学的好一副巧言令色的本事。士族联姻向来讲究门第相配,敬道妻位需一位名门望族的女郎,非一两句辩才可更改。”他顿了顿, 又道, “不过既然敬道对你一片情深, 你若愿居妾位, 只名分上差些,其他一概都不会委屈你,日后若是等着什么机缘,或许还另有一番造化。”


    卫姌脸色微变,一股怒意冲上来,心头堵得发慌,她强自忍住,又看了桓温一眼,目光不避不闪,忽然唇角略弯,含笑道:“谢大司马谆谆教诲,只是卫家百年时望,家风清正,从未有女郎为妾,小女再是不肖,也不敢自辱门楣。”说罢,她在榻前恭敬行了一礼。


    见她不卑不亢,举止优雅,桓温心下也有几分欣赏,但卫桓两家相差太多,他仍是板着脸道:“你也莫觉得委屈,论书法一道,河东卫氏之积望,不在琅琊王氏之下,但论家势,却差之千里。”


    卫姌淡淡道:“家势起落都是常事,先祖在立朝之初也曾为司空,拜太保,论官位也不让大司马。只是为贾后所害,自此家族衰微。可见月有圆缺,世事多舛,自古皆是如此。桓家能有今日,全赖大司马雄才谋略,征战立功,并不全是联姻之故。宗亲公主翁主下嫁的多了,也没见几个能如大司马一般。”


    桓温怒眉瞪眼看来。


    卫姌心砰砰直跳,桓温咄咄逼人,一开口就有意要逼她为妾,她气愤不过,这才言辞犀利了些,忽略了桓温赫赫威名,卫姌悬着心,想到他正伤重躺着,若动气赏了身体,倒是她的错处。


    卫姌从壶中倒了小半杯温水,递到桓温面前,放柔声音道:“我见识浅薄,便有说错的,大司马雅量不予我计较。”


    桓温轻抿了两口水,皱眉让她拿开,道:“既然你知桓家积累不易,现在寄望全在敬道身上,他若娶你为妻,家族内外岂能安宁,又如何服众”


    卫姌默然不语。


    “怎么无话可说了”


    卫姌道:“若大司马如此看重姻亲,世子才是承继家业的最佳人选才是。”


    她轻轻说了这一句,看桓温并没有发怒的迹象,这才又缓缓道:“桓家与宗亲高门皆有联姻,可若涉及家族利益,哪家肯为姻亲损害自家,若是两家相当,互为倚助,倒也不失为好选择,但桓家掌几州兵力,早已是压过其他几姓,如今又收复旧都,联姻作用能有几何”


    桓温上下扫她一眼,“就算你说的不错,可我就是要为敬道另择妻室,你又该如何”


    卫姌抿了抿唇,道:“我听伯父说过,大司马伐蜀之时,带兵过林,有兵卒抓小猴回船嬉戏,行船路上,有猿猴于岸上追行,一路追了上百里,悲鸣不绝,至断崖上一跃摔至船头气绝,后剖开猴肚,才知肠寸寸断裂,大司马气恼不过,杖责发配兵卒。大司马能知猿猴肝肠寸断,足见至情至性。”


    桓温喘着气笑了两声,道:“奉承话我听多了,莫非你是说,婚事不成,你也要肝肠寸断”


    卫姌摇了摇头,“情理皆已言明,若大司马还是不允,还请放我一条生路,让我安然回江夏去,日后各自婚嫁,我允诺绝不踏足荆州。”


    话音才落,门突然被推开,桓启面无表情地走进来,沉着脸先向桓温行礼,朝卫姌瞪眼看过来,“药都吃完了,你还留着做什么。”不等她说,桓启扭头将仆从叫来,伸手一把将卫姌拉起来,大步就往外走。


    到了外面,左右皆有侍卫林立,卫姌连忙挣扎扭手腕,皱眉喊他放开。


    桓启一路走出院子,目光一扫周围,亲兵几个识眼色走远一些。他这才放开手,咬牙道:“你刚才在里头说的什么”


    原来桓启想着让桓温见一见卫姌的才貌,在高门望族中也是少有。但他知道自家老子脾气算不上好,又担心他病中发作,见药送进屋去,他就站在窗外,若是里头有什么不好,或是闹将起来,他也可以立刻进去收拾。开始还好,桓温有意为难,卫姌说出那个肝肠寸断的故事,桓启的心不禁在胸膛狠狠一撞,正有些喜不自胜,哪知峰回路转,她却是要回江夏去。


    仿佛一盆凉水兜头泼来,桓启感觉全身都冷透了。


    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各种滋味都涌上来,“说清楚。”


    卫姌揉了揉手腕,垂着脸,被他这一吼,才抬起眼,眼眶早已红了,双眼湿润:“我能说什么,大司马都让我为妾了,难道要我欢天喜地答应下来”


    桓启看着她,心里的气仿佛火遇上水,咻的一下全没了,他绷着脸,将她拉到身前,指腹去擦她脸上的泪,“哭什么,他是伤得重了,拿话吓你呢,你也是的,说个猴子的事就成了,何必再说后面的。”


    卫姌也不知为何,刚才在屋里还能冷静以对,绵里藏针地说两句,可见桓启这样,她反而鼻子一酸,心中百味陈杂,眼泪顿时就落了下来。


    桓启越擦眼泪越多,脸上反而被他揉的发红,他把人揽到怀里,道:“婚书早就留了,这婚事绝无更改。”低声哄了好几句,他见卫姌侧过脸去轻轻拭了下眼角,止住了泪。他低头,目色复杂地盯着她,“你最后说的,是真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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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5章 二七四章    奏议


    卫姌心里发堵, 睫羽微颤,目光怔怔望着远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桓启问不出个答案, 眉头越皱越紧, 以他的脾气,换个人来早就要逼问了, 可看着卫姌微红湿润的眼,他是凶不得,吼不得,胸口憋着一股气, 直盯着她看。


    仆从匆匆从屋里跑出,来找桓启,说桓温发话叫他去。


    桓启从鼻腔里重重“嗯”的一声,让侍卫送卫姌回去,看着她背影消失,这才转身跟着仆从回去,心里乱七八糟的, 想的却是刚才若没人打扰, 卫姌会回答什么。


    他暗自咬牙,想着上回夜半遇袭时卫姌冒险相救,他便觉得她心中未必没有自己, 便是行军途中少有能单独相处的时候,只要看着她的所在,他心底便有一块格外踏实。


    桓启迈步走入屋内。


    桓温吃力地抬了抬手, 又放下, 道:“刚才可听见了, 你一门心思拘着人不放, 她还想回江夏去。”


    桓启浓眉一抬,道:“还不是你说那些话吓着她了,她才这样说。”


    桓温短叹,心想这个儿子在官场上也算手段高超,带兵的本事更不用说,这回北伐打下洛阳,从蓝田撤退兵,换了桓温自己去,也未必能做到这样面面俱到。可惜桓启就在这男女事上让他头疼,原还当他风流贪花,如今却陡然一变,守着卫家女郎执拗不改,旁的一概都听不进去。


    桓启道:“你也别老是操心这些,我早就在江夏卫家留了婚书,若是反悔,只怕士族之中桓家名声都要坏了。”


    桓温一口气涌上来,呼吸急促,一旁仆从见状不好,赶紧上来为他顺胸口,桓启忙叫医师来,用了两针后,桓温这才面色又缓和平稳下来。


    医师擦着额头的汗说,千万不可动怒动气。


    桓启重又在榻前坐下。


    桓温阖着的眼睁开,双目尽露疲态,不提为他娶妻之事,而是道:“此番回去,你可想过家中会如何反应”


    桓启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桓熙才智平平,却不是个气度大能容人的,更别说背后有司马兴男老妇为他撑腰。桓启心下冷笑,当初祭祖途中遇袭,一把火将庄子烧的干干净净,全是司马兴男的手笔,他铭记在心从未忘过,若是这回她还要生事,正好将前事一起清算了结。


    桓温见他沉了脸,目光陡然冷厉,已猜到几分,缓缓道:“伯道无甚大才,这些年被人捧着惯了,日后将他远远打发了就是,兴不起什么风浪。”


    到底是血脉骨肉,桓温想将家族托付给桓启,也想让其余几子富贵安身,历来家族要强大,少不了才华出众光耀门楣的人物,也少不了枝繁叶盛全族齐心帮衬。


    桓温听着父亲说着族中安排,他如今伤重气虚,偶尔停下还要喘两下,说的断断续续。但桓启听得认真,没有半点错漏,桓温戎马半生,如今的权势全是实打实杀出来的,在朝堂上更是老奸巨猾,如今朝中上下对他没有不忌惮的,虽然人不在建康,一纸文书送至朝廷,司马邳也必须慎重掂量。


    桓启自知根基尚浅,很多地方还需听桓温教导。可听了家中许多事,桓温却只字不提司马兴男,他看了父亲一眼,心中自有计较。


    桓温耗神费心嘱咐一阵,已觉得疲累,他缓了缓,叫仆从将幕僚与军中心腹将领叫来,当着众人面,强撑着身子叫人写一封奏议给皇帝,言明废世子桓熙改立桓启承袭南郡公的爵位。屋中寂静,幕僚与众将领都不敢出声,心中却如惊涛骇浪一般。等奏议写完,周越呈给桓温,又用私印盖章。


    桓温摆手让众人离去便撑不住又昏沉睡去。


    桓启从房中出来,暗叹一声,心头沉重如压了千斤巨石。


    晡时,仆从送来饭菜,有两道时蔬,一碗鱼汤。鱼是从江里新鲜打起来的,又熬制一个多时辰,鱼肉都煨烂了,味道极为鲜美。卫姌低头喝着汤,抬头就见桓启从外走来,一时呛住,不住咳嗽。


    桓启几步走过来,在她背上拍了两下,“饭也不好好吃,急什么”


    卫姌赶紧喝了两口茶,压下嗓子里的一点痒意。


    桓启擦了手,坐下让仆从添碗筷,就着桌上饭菜吃起来。


    卫姌想着白天他问的那句,便有些躲闪,目光看着屋外。


    桓启很快用完饭,见她左顾右盼就不敢看向自己,心下不由好笑,让人收拾了残桌,一下坐到卫姌身旁。刚才她呛着,咳得面带红润,眼睛更是水汪汪的,轻轻看过来一眼,让桓启心神发酥。卫姌却又很快移开眼,桓启想了想,凑在她耳边道:“行了,婚事的事我父亲应该不会再提别的了。”


    桓温方才嘱咐不少事,却不再提他的婚事,许是病痛无心纠缠此事,又或是终没拗过他,放任自流。桓启不去管什么缘由,只当他是默认了。


    卫姌垂着眼,点点头。


    桓启却有些不乐意,旋即又瞪眼道:“以后再不许说那种气话,什么婚嫁自由,再让我听见试试……”最后半句说的咬牙切齿,带着几分寒气。


    卫姌心想那可不是气话,却没说出口。


    桓启搂住她,手搭在她的肩上,明显觉得瘦了些,都是这些日子辛苦挨的,他有些心疼,声音都放柔了几分,“世子的事刚才已经定了,回头你也不必急着回江夏,等我把荆州收拾干净,陪你一同回去。”


    卫姌看他一眼,暗道还不是白天那句话,让他起了疑,都不想让她独自回去。不过他说的收拾干净,还是让她有些心惊,想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南康长公主不会轻易罢休。”


    桓启将刚才桓温亲口允许,写下奏议的事说了出来。


    卫姌神色并不见轻松,面露迟疑。


    “你想说什么”


    “今日看大司马的气色不好,只凭一纸奏议并不稳妥。”


    桓启一听这话,脸色也严肃起来,他知道卫姌聪明机警,摸了摸她的头发,道:“说来听听。”


    作者有话说:


    第276章 二七五章    无题


    卫姌刚才脱口说出那句已有些悔, 犹豫是否该直接议论桓家之事。


    桓启一眼就看穿她所想,却是满不在乎地道:“怕什么,直说就是。”


    卫姌这才道:“这么些年用兵北上的不少, 还从未有人收服洛阳, 只凭这一点就可称得上是震天的功劳,大司马早已领荆、司、雍、益、梁、宁等州郡兵马, 朝廷还能如何嘉赏,再往上可就是‘九锡之礼’。不说陛下,就是其几姓高门,能安然坐视此事大司马身体无恙, 奏议无人敢违,但现在大司马伤重,朝中定是盼着桓家先自乱一回,这奏议未必就有用。”


    桓启听她说着,脸色微沉。他何等城府心计,她言外之意一听便知,桓温伤重的消息瞒不住, 这个时候往朝廷发奏议, 朝廷里的那些人精哪个不知这是桓温安排身后事,那几姓门阀,尤其是王谢两家, 只需要压着奏议不动,等不了多少时间,桓家就先要内乱一场。


    他若有所思, 瞧着她笑了笑, 道:“还想到什么就一并说了吧。”


    “世子这么多年, 根基深厚, 又有宗室背后支撑,”卫姌小声将心头所想说了出来,“万事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你若有心要对付他,还是该多拉些助力。你曾在吴郡游学,又与豫章望族相熟,这些江南士族与王谢那几姓向来就有些不对付。”


    桓启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豁然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身将卫姌抱起来,原地转了个圈。卫姌惊得双眼瞪得滚圆。桓启噙着笑,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然后又将她放下,面上笑吟吟的,说不出的满意,心道玉度心中到底还是有他,才能坦言将错漏处指出。


    这两日忙碌奔波,有些地方险些疏忽过去。桓启对着卫姌夸了句聪明,又好奇打量她道:“你这两步想得比那些文吏都要周全多了,却是从哪学来的”


    卫姌抿了一下唇,道:“都是瞎琢磨。”


    实则前世在谢家那些年,她听说过不少王谢两家在朝堂上针对桓家的事,刚才所说也全是有感而发。


    桓启轻轻将卫姌下巴一抬,在她唇上亲了两下。又说了几句闲话,嘱咐她好好休息,转身去了书房,将一路随军的幕僚常楷田孝直找来商议。


    常田两人近日在寨中闲着,听说大司马的病情,心中既惊且忧,却也暗自为桓启计划筹谋,此时来了,还没等两人说些有用的谏言,桓启却先道:“论打打杀杀,十个桓熙也不够看的,不过家里的事,总不能做的那么难看,名声还是要的。”


    这一开口,常楷与田孝直就不住点头,他们也担心这些日子桓启掌着兵权,做事太狠不留余地,损坏名声,对日后来说大为不益。


    桓启与两人商议片刻,自己亲笔写了几封书信,一封给江州桓冲。桓冲身为江州刺史,在族中威望仅次于桓温,只是他为人忠厚,平日很少掺和侄子之间的事。剩下几封都是给江南有交情的几家。废立世子是大事,建康支持的肯定是桓熙,他需要江南士族为他正名说话。


    等全部安排妥当,至于其他一些不重要的书信,可以叫由常楷田孝直执笔。


    两人见桓启安排地面面周到,不由感慨道:“主公这番安排可称算无遗策了,便是桓熙要闹,于情于理都已落下风。”


    桓启笑道:“还都是玉度提醒的我。”


    常楷道:“小郎君年纪轻轻有这份眼光和谋略,着实厉害。”


    他夸得诚挚,仿佛心悦诚服,田孝直也连连称是。


    桓启脸上的笑又浓了几分。


    几分书信连夜从军营中发出,快马加鞭奔驰向各处。


    桓启在寨中又处理了军中分功及伤亡抚恤之事。桓温不知是不是那日费神说话,随后两日精力不济,吃了药昏睡不止。


    这日清晨,几十侍卫护送着一辆牛车来到寨外,下来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下了车便一脸伤心哀泣的模样,口中直呼父亲。看守军士上前询问,侍卫喝道:“瞎了你们的眼,这位便是世子,还不赶紧打开寨门。”


    军士严守军令,并未开门,转身立刻去禀报。


    桓熙满脸担忧站在门前等候,心底却怨愤不已。


    桓启带着人过来,一瞧果然桓熙,眉头飞快一皱,按时间来算,桓熙能这个时候赶到,定是有人给他通风报信,看来军中支持世子的人也有不少。他也不意外,接手军务的时候便已已有所料。


    寨门打开,桓启迎了出去,先叫了一声“大哥”。


    桓熙大步上前,道:“听说父亲受了重伤,敬道,往常父亲都夸你带兵如何了得,怎会有此疏漏”说着也不等桓启回答,已经朝着里头冲进去,道,“母亲与我夙夜难安,父亲在哪”


    桓启冷笑一下,不缓不疾跟在后面。


    桓熙来到桓温静养所居院子,脚步踉跄地奔进门内,见桓温倚重的幕僚将士都在,脸上满是担忧之色,跪在榻前,语带哭音唤道:“父亲。”


    桓启刚进门时就听见这一声,心想平日还是小瞧了他,这份表现简直滴水不漏。


    桓温刚才醒来,正叫人来说话,此刻抬起眼皮,朝榻前看去。


    桓熙眼里含泪道:“听说父亲受伤,儿子恨不得以身代之,母亲在家已哭了几日……”


    桓温瞪眼道:“老子还没死,哭个什么劲”


    他说话虚弱,远不及往日威风,桓熙对这个老子一向都是有些害怕的,但此刻亲眼见到桓温躺着面色灰败,形容枯槁,他心一颤,咚咚直跳,想到来时母亲嘱咐的那些,他赶紧道:“父亲,你出征在外不知,我又有了一个儿子。”


    他回头朝仆从看去,有个身强力壮的老媪抱着个襁褓站在侍卫之中,听信立刻进屋,到了榻前掀开盖布,露出里头一个白胖的婴孩,脑袋很大,双眼微微眯着。


    “这是我那妾室所生,才落地没两日,就听军报传来父亲连连大捷。”


    桓熙说着,对老媪使了个眼色,老媪将孩子放在榻前,那孩子大胆,挥舞小手。


    桓温见着孩子,面色也转为温和,瞧了孩子两眼,想伸手去摸一下,但双手无力只好作罢,“孩子不错,好好照料。”


    桓熙依旧跪着,双手搭在榻前,“母亲已请了两位太医,寨子人多噪杂多有不便,还是应该早日回家中修养,也让儿子尽尽孝心。”


    桓温不知可否,点了下头,道:“你有心了。”


    桓启冷眼瞧着,并未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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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7章 二七六章    无题


    桓熙又劝了许久, 只说军寨中住着多有不便,且此处近水,湿气重, 对恢复伤病并无益处。又或是给桓温说些婴儿初生的趣事解闷逗趣, 颇有些病前娱亲的意思。直到桓温面露明显疲态,他这才离开。


    桓启往日明面上还维持着兄友弟恭, 心里却瞧不上桓熙,如今才算见识到他口才了得,姿态摆得十足,连还未满月的孩子都抱了来讨桓温的喜欢。


    桓启瞧得再明白不过, 桓熙将孩子带来,是借机暗示桓家承继要考虑的是子子孙孙。在这孙辈上,桓熙已有两子,桓启膝下无子是个极大的劣势。桓启暗自嗤笑一声,却未作理会。


    桓熙在寨中住下,接连两日余事不理,大半时间都在病榻前尽孝, 盯着药童煎药, 又是亲自一勺勺舀到桓温嘴前。桓温皱眉呵斥他一声此事毋需他操心,桓熙却是红着眼道:“打兵打仗我不如敬道,这孝养父母的事做起来却不难, 父亲就成全我一片心意吧。”


    这一番话说得赤诚真心,桓温看了他一眼,也未再阻止。直到药吃完, 他才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 政局多变, 你应付不来, 日后家中少不了你清闲富贵,回去好好教养孩子,日后成了才,族中自有让他们出头的机会。”


    桓熙闻言心凉了半截,没想到这样一番孝行下来,竟没半点打动桓温,他低下头去,遮掩住复杂的眼神。


    桓温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若是太平年间,天下无事,你再庸碌世子做就做了,可现在不行,外有强敌,内有门阀争斗,让你继承爵位,就是害了你。”


    桓熙想着来时父亲的吩咐,犹豫片刻,道:“我知父亲心中顾虑,我才能不及敬道。但有一点,我却远胜于他,有倒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这个岁数还没子嗣,这些年战事不少,若真有个什么万一……父亲别怪我直言,全是为家族长久计,到时家中岂不是一片混乱。”


    桓温本就病容的脸越发黑沉,盯着他看。


    桓熙胆颤了一下,硬着头皮继续道:“我将世子的名头担了那么多年,荆州上下人人皆知,朝中也早有封赐,父亲,此时更换朝廷必会阻挠。我有自知之明,军权可以交给敬道,我全听他的,只担个世子的虚名,若敬道日后有了子嗣,我再将爵位给他,如此对桓家上下也有交代。”


    说着他跪地磕头,道:“父亲若不信我一片真心,我可以对天发誓……”


    “好了,”桓温截住他的话,面露无奈,道,“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桓熙还要再说什么,见桓温已闭上眼,只好悻悻离开,出了门他以袖擦了擦脸,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冷色。


    桓温屋中时时刻刻都有人守着,不是幕僚便是近随。刚才桓熙又跪又哭,近随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不知,过了一个多时辰有人来换值,近随离开小院,在门前犹豫半晌,左右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他飞快从小路,找到桓启,将今日屋里的经过全说了出来。


    桓启点点头,赏了些金银,又许以前程,近随便心满意足地离开。等人走后,桓启坐在书案前,将公文搁到一旁。桓熙以往眼高手低,担这两日表现却出人意料,尤其今天说的这些,可谓是直击要害。桓启想到司马兴男,嘴角一挑,还正愁这母子两个没什么动作,他若是贸然动手,反而惹人口舌。


    桓熙来了两日,随后又有牛车赶至寨中,却是家中几位族老叔父,这些人来到榻前,你一句我一句,全是劝桓温赶紧回家养伤,热闹半日,几人仗着辈分,又找到桓启,说的也是同样一番话。


    桓启听他们说完,懒洋洋靠着道:“父亲的伤难以挪动,到寨中修养是权宜之计。”


    几人立刻道:“这事不需你来操心,来的时候我们就已准备好了软榻,路上绝不会颠着,太医已在家中等候,回去等太医诊过好好修养才是正事。”


    桓启沉吟片刻,道:“既然几位叔父都有安排,就这么办吧。”


    几人还当要说服桓启定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了,当即就是一喜,也不多做纠缠,转身就去安排。


    桓启将要回去的事告诉卫姌。


    卫姌略感意外,桓熙与桓家那几个族老来到寨重折腾热闹的事她也有所耳闻,她狐疑地看了桓启一眼,道:“就这样回去”


    “不然还能如何,他们说的不错,此处临水,久住对伤病无益,回去有太医,名贵药材也充足。”


    卫姌道:“等回了荆州,大司马住刺史府中,内外皆由南康长公主把持,若再有什么变故……”


    她说了一半就止住了,看着桓启脸上漫不经心的笑,脑子里突然闪过个念头,“你是故意的。”


    桓启笑着揉她的发,俯身贴在她耳畔道:“小玉度,师出有名,还是你提醒我的。”


    见他成竹在胸,卫姌也没什么可担心,叫来蒋蛰,很快收拾了行礼,准备离开营寨。


    桓家几个叔父与桓熙果然是有备而来,很快将置于牛车内的软榻布置妥当,近随几人抬着桓温出来,安稳如山,又移到车中,选了两匹脾气温和的老牛来拉车。


    桓启已安排了营中的事,带着几百亲兵,护送桓温离开,桓熙与族老几个心头不爽,担这两日见桓启在军中说一不二,威望无人能及,便也不敢多言。


    卫姌的牛车跟在队伍最后面。


    顾及桓温伤病,一行人走得极慢,这日还未到漳水,官道前方黑压压有数百人堵着路。桓启手一抬,示意队伍停下。桓熙远远眺望一眼,却高兴出声道:“是母亲来了。”


    他快马过去,很快就有一辆牛车在侍卫拱卫下靠近,车门打开,露出司马兴男的脸,身旁跟着两个婢女。她环视周围,目光从桓启身上扫过,道:“你父亲在哪我实在担心不过,这才带人来了,不想在半路就碰见你们。”


    作者有话说:


    第278章 二七七章    来使


    桓熙快步走了过去, 在司马兴男下车时伸臂搀扶,道:“母亲,父亲就在后面。”


    司马兴男微微颔首, 在一群人簇拥下, 走到后面一辆比寻常宽了两尺有余的牛车前。里面的随从早就听见声音,打开厢门, 司马兴男立刻看见虚弱躺着的桓温,她掩面哭出声道:“怎么就成了这个模样……”


    婢女仆从皆是一顿好言相劝,桓熙也道:“母亲还请保重身子,家中上下皆需母亲操持。”


    司马兴男着实伤怀一阵才抹去泪水, 摆了摆手让一队侍卫过来守在桓温牛车旁,“我看着这伤确实是重,经不住颠,你们在旁边也看着点。”


    她带来的侍卫足有三百多人,与桓启所带亲兵合并一处,重新启程,浩浩荡荡一群人, 夜里入漳水县中休息。司马兴男单独住了一个院子, 她进屋换了身衣裳,由婢女扶着去见桓温。


    桓启坐在屋里,等桓温用了些鱼汤与粥, 与他说了几句要紧公务,桓温对他的处置颇为赞赏,点了点头。这时随从在外咳嗽, 通报一声, 听到里头应声, 这才推开门, 请司马兴男进来。


    司马兴男见屋里只有桓启一个坐着,目光幽冷,落座之后也未言语。


    桓启见状站起身离开,随从见状正要进来,司马兴男忽然扭头冷冷道,“滚出去。”


    随从躬身出去站在门外。


    桓启在门外回头淡淡扫来一眼,身姿挺拔,一身威风凛凛。


    司马兴男如被刺到一般,移开目光。


    房门被随从掩上,也不知这对夫妻在里头说了什么,开始只偶尔飘出极轻的呜咽,后来安静许久,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里头忽然砰的一声响动。随从正侧耳倾听着,一个激灵,立刻推开门。


    司马兴男面有愠色,挥袖从屋里出来,婢女迎上扶着她走。


    随从进去一瞧,桓温脸色亦有些沉,一只茗碗摔碎在地上,他赶紧过去收拾了,然后叫人送热水来,给桓温擦洗睡觉。


    司马兴男回到自己院里,桓熙早就候着了,在门前来回走着。


    “母亲,你回来了,父亲如何说”


    司马兴男瞪他一眼,当着婢女仆从也不好训他,道:“进去说。”


    入屋中分主次坐好,婢女奉上热茶,桓熙几次要开口,都被司马兴男以目制止,等婢女退下,桓熙哪里还忍得住,赶紧问:“母亲,父亲可答应了”


    司马兴男刚呷了一口热茶,将茗碗重重搁在矮几上,“答应他答应日后让你做个郡太守。”


    “什么”桓熙大吃一惊,豁然站起身,他以为母亲来劝说,父亲总要有所考虑,哪知竟是答应让他日后去做个郡太守。他自幼就已被封为世子,从来想的都是从父亲手中承袭爵位与军权,郡太守虽然也算不小的官,却从未放在他眼中过。


    “父亲怎如此偏心,那野种先前就已是江州督护,掌一州之兵,何况还是江右那等富饶之地,我堂堂桓家长子,却只能任个郡太守,实在气人。父亲莫非摔坏了脑子,犯糊涂了”


    司马兴男等他发泄完,才板着脸道:“说完了给我坐下。”


    桓熙重又坐下,脸上仍是愤愤不平,“母亲,难道你就看着父亲犯糊涂”


    司马兴男道:“我若只是看着,还用这样急着赶来。你父亲哪里是糊涂,分明是再精明不过,这一次北伐出兵,你可曾捞着好处收复旧都这样天大的功劳,全给了那个野种,当初你父亲急着把他认回来,我就知道会有这一日。”


    桓熙一听又恼,“母亲既早知道当初为何不阻拦”


    “你以为我没拦过”司马兴男声音微微拔高,眼里有惊怒掠过。


    桓熙呼呼吐了两口气,他不仅对桓温害怕,对母亲同样有些发怵,收敛了脾气道:“母亲,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失了世子之位,日后成个废物。”


    司马兴男叹气,对这个儿子的表现很失望,都已经这个岁数,自己办不成的事,居然还要求到她面上。但司马兴男与桓温不同,他儿子多,这个不行可以选其他的,担她这个母亲,自己孩子再事平庸无能,她也不能放任不理。


    “口无遮拦,说的什么话,”司马兴男道,“你将这几日见到的听见的说给我听。”


    桓熙于是将进入军寨中的事全说了出来,尤其桓温与他说的那些话,“母亲之前告诫我的,我全做了,只叙亲情,未谈及爵位军权之事,后来父亲主动说起,我还退让一步,说可以将军权给他,我只担个虚名,哪知父亲仍是不松口。实在可气。”


    他说着面色渐沉,“他一心为那野种着想,眼里已是全没我了。”


    司马兴男却没在意他的情绪,皱眉问道:“这几日你可曾见桓启派人出去送信”


    桓熙道:“未曾见到,不过母亲让我联系军中的那个人,我已问过,在我去的前夜,有几匹快马离营。”


    司马兴男闻言大恨,“老奴,竟如此迫不及待要换世子!”


    桓熙面色焦急,道:“母亲,父亲如此绝情,那野种又立下大功,等朝廷册封下来万事皆休了。”


    “愚蠢,朝廷如何会盼着桓家好,若让桓启掌了桓家……”司马兴男本要说“比你可棘手的多”,她瞥了眼桓熙,未说出这句,而是道,“这一回朝廷定会帮着我们,真正要防范的是你叔父桓冲。你可知刚才你父亲说了什么,说你难堪大用,保不住桓家基业,若是没有桓启,他便将家业交给桓冲,你可明白”


    桓熙脸色乍青还白,一股怒气直冲头顶,他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


    司马兴男不由怒其不争,“做什么小儿形状,你什么岁数了,这样一两句话都经受不住,事已如此,你父亲拿定主意就不会改,不过他如今身子不济,该是想其他法子了。”


    桓熙一向敬佩母亲的刚强,又打起精神,眼珠一转道:“母亲这次带了这么多人,莫非就是为了对付桓启,不如干脆趁机路上……”


    司马兴男没好气道:“我带的这些都是寻常府兵,桓启的亲兵以一当十,两百就敢闯宫掖,在北秦以少胜多,这样动手,还不知最后死的是谁。”


    “我考虑不周,母亲定是有成算了。”


    “这一路你仍如之前一样,别的事不用理会,等回荆州再做打算。我今夜就写封书信送去建康,这一遭,还需要宫中出些力。”


    桓熙心中稍定,但仍有些不踏实,“可恨这野种竟没有什么短处让人拿捏。”


    司马兴男掀起眼皮,道:“总算说到点子上,只要是人怎会没有短处,我观察他许久了。”


    “母亲可瞧出什么”


    司马兴男少见的露出犹疑的神色,长叹一声道:“卫家郎君。”


    桓熙怔了一下道:“那不过算是他表弟而已。”


    司马兴男道:“从他到荆州来,身边只带着卫家郎君,姬妾都到身边了也未见他亲近,外间都说他是个风流性子,可这么长时间,别说家里的美婢,就是外头他也没怎么亲近过。莫不能是突然转了性子,桓家的男人,从你父亲起,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好美色的。不近女色,倒是把卫家郎君带在身边,我瞧着,那架势真是栓腰带上都怕落了,这里面难道没些猫腻”


    桓熙听得有些头皮发麻,“难道他转好男色”原本想要摇头否定,但转念一想,卫家郎君那等样貌,别说男子,他所见女子之中,也只有妾室沂婴堪堪能比,桓启为色所迷,喜欢上一个少年郎君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是与不是,等回了荆州动手时就能知道。”司马兴男语气冰冷。


    一路走的慢,六日过后回到荆州城内。城门大开,桓启带兵入城,此时城中早已知北伐收复旧都洛阳之事,守城将士对桓启十分恭敬,更甚世子桓熙。司马兴男透过车窗看间,脸上闪过不悦,又很快舒展开。


    载着桓温的牛车在随从侍卫护送下要回府,桓启见了,忽然笑道:“父亲这样我放心不下,就先回刺史府住一段时日吧。”


    桓熙立刻就要反对,司马兴男先一步开口道:“尽孝行本分,正该如此。”


    桓启命蒋蛰将卫姌送回府中,又分了一部分亲兵给他,自己则去刺史府。


    司马兴男见他在街头分开安排,殷勤叮嘱,在牛车外与卫姌说话的态度模样,都与平日有所不同。她冷笑连连,心想桓温真是老糊涂了,竟要将家业交给一个断袖之好的儿子。


    回到刺史府里,司马兴男刚梳洗还未歇下,婢女急匆匆进来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她面色一紧,道:“既是陛下的使臣,让他进来吧,当心别让那个院子里的人知道了。”


    婢女当然知道她说的那个院子,就是如今桓启所住的北院。


    漆黑夜色中,婢女提着灯,引着两人来到到院内,在门外通报后,带着两人入内。


    司马兴男端坐着,见两人只略点了点头,并未起身相迎。


    来人倒是行了大礼,口称长公主。


    司马兴男打量两人 ,一个是侍卫,另一个则是这次主事的使臣,她无意寒暄,开门见山道:“陛下就派你们两个来”


    来人从袖中拿出书信,双手呈前,“我们只为传信而来。”


    司马兴男从婢女手中接过信,并未马上打开,而是若有所思道:“看你们的样子,不是刚到荆州,这样算下日子,该是兵刚退回来的时候,你们就从建康出发了”


    使臣不想她竟如此敏锐,随即又笑道:“长公主看信便知。”


    司马兴男打开信笺,目光渐沉,手放下后一言不发。


    使臣道:“陛下这番计较,既是为了司马家,也是为了桓家。”


    司马兴男双目一睁,道:“如此一来,我儿承袭爵位,却要让出三州,陛下好一番算计。”


    使臣见她发怒也不害怕,仍是语气和缓道:“当年明帝将公主下嫁桓家,也是为了扶持桓家对抗庾氏,哪知桓家却拥兵自重,长公主身为明帝正统,桓家弱时扶一把,强时压一下也是宗室之责。而且,现在的情况,若无陛下援手,只怕世子日后只能做个清闲贵人,桓家拥几州都与他无关了。”


    司马兴男气得眉头直竖,喝道:“大胆。”


    使臣跪下行礼。


    司马兴男要挥手撵他们出去,可抬起手来,却迟迟没有动作,良久,她才慨然长叹一声,“……就按陛下意思行事吧。”


    作者有话说:


    第279章 二七八    骗门


    天色微曦, 雾气未散。


    桓启清早起来在院中打了套拳,擦洗换过衣裳就去看桓温。刚回刺史府那日,太医就已来诊过脉, 皱着眉说这样的伤只能慢慢养着, 若非桓温往常体格健壮,未必能熬到现在, 但又因年纪大了,便是用药,也恢复不了从前。


    桓温躺着多日,多少汤药灌下去, 身上却使不出力,心中已有所准备,他少年时便意气奋发,多少大风大浪都熬过来,自有一股豁达豪爽的气度,又有妾室李氏温柔小意服侍,桓温沉郁了两日重又打起精神来。


    回来几日, 来桓府探病的人极多, 族内的人,荆州官员等等,桓温心知他们为的是什么, 就将桓启叫来作陪。那几个族老见桓启英俊挺拔,懒洋洋坐在一侧不怒自威,心里就不禁有些犯嘀咕, 有些话也不好再说。


    这些人自然知道桓温的意思, 回去后就有不少人托人给司马兴男回话, “原也想为世子说些好话, 但大司马诸事都与启郎君商议,想是已拿定主意,再难劝得动了。”


    司马兴男冷着脸并无表示,等人走了才长叹一声,桓家上下如此,倒也怪不得她要靠着宗室想法子了。


    卫姌回来后在家歇了几天,从春日渡汉水出兵到退兵回来已是深秋将要入冬,用了足足大半年的时间。她回想起随军的经历,仿佛一场急促慌乱的梦,整日行军匆忙,便是偶尔入城,心里也是不踏实的。原先她觉得军中生活艰苦,好几回咬牙支撑,并非没有后悔,但见着战场上的残酷厮杀,还有途中所遇颠沛流离的百姓,卫姌心境又有所不同,这才知书中所说宽仁之德,体恤百姓有多不易。


    蒋蛰从外面急匆匆跑进来,面色有些古怪。


    卫姌问他什么事。这些日子桓启住在刺史府,蒋蛰每日都将外面的事来说给卫姌听,哪些与南康母子交好,哪些又只听桓温的话,他分析的头头是道。


    “小郎君,外面有个女人来找你,”蒋蛰道,“听说是世子的妾室,啧啧……生得一副好容貌。”


    卫姌知道他说得是沂婴,奇怪道:“好端端的,她来找我做什么”


    “听说是被新安公主赶出来的,”提起这些闲话,蒋蛰来了精神,“她生了个儿子,世子很是偏爱,整日带在身边,新安公主早就不满了,今日清早听说又闹腾一场,世子最近又不敢得罪公主,这妇人又被公主捏住什么错处,就被赶了出来。”


    卫姌早知道桓熙后院不太平,轻轻摇了摇头。


    蒋蛰道:“那妇人可能是没去处,听说之前与小郎君有些交情,就找上门来了。刚才还在门前喊,请小郎君救她性命。”


    卫姌眼里若有所思,“这个当口,这么巧”


    蒋蛰最是机灵,嘿嘿一笑道:“可不是。”


    卫姌问:“就她一个身边什么人都没带”


    蒋蛰点头,道:“瞧着是没有,其实还有个法子看清楚些,小郎君稍等。”


    他说着就跑出去,当初桓启选了这个宅子,前后皆有两层望楼,可以看见前后街面情况。蒋蛰叫人去看了,又跑回来告诉卫姌,“在街口有五十多人藏着,正盯着我们府里呢。”


    卫姌又问家中有多少侍卫,蒋蛰拍了下胸膛,道:“小郎君放心,府里有一百多侍卫,都是将军留下的精锐之士,若有支撑不住,在望楼点一把火,将军立刻就能知晓。”


    卫姌微微颔首,心中已大为安定,那日回荆州,分开两处走时,桓启在牛车外说了一句,“最近许是有些不太平,我不在的时候你拿主意就是。”


    卫姌问了一句,“若是我想岔,办错了事怎么办”


    桓启笑道:“就是捅破了天,我也给你补了,放心做就是。”


    卫姌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南康长公主与世子不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家族大权旁落。


    眼下外面沂婴叫门,就是已经冲着她来了吗卫姌想着又觉得这手段着实有些不入眼。


    蒋蛰与卫姌相处久了,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渐长,道:“我猜这大概是那位世子的法子,早就听说他没什么脑子,兴许是想让人进来绑了小郎君去威胁将军荆州城里与小郎君相识的也没几个,这个沂婴算是从前有些交情,这才让他这妾室卖这么一出苦肉计吧”


    蒋蛰闲谈随口猜测,还真就猜了七八分准。


    今日这一桩闹剧,就是桓熙所设,要将卫姌从府里捉出去,他那日见卫姌身边所带侍卫不过三十来人,想是只要骗着开了门,趁人不备,擒住卫姌的概率很大。卫姌自来了荆州,少有交际,没几个与她攀得上交情。沂婴曾经在他面前说过一句,与卫姌有旧。桓熙想来想去,决定让沂婴去骗开门。


    沂婴闻言眼睛瞪得老大,登时柳眉竖起哭闹起来。


    桓熙自纳了她入府,真就是专房之宠,此刻也是心疼,耐着性解释给她听,“这可关系到我日后前程,你能给我立下大功,日后想要什么没有”


    沂婴撒娇卖痴一阵,见他不松口,心下也知此事要紧,就抽抽嗒嗒收了泪,道:“全是为了郎君,妾这一回才豁出命去。不过桓启此人心狠手辣,捉了卫家郎君可有用”


    桓熙在她身边轻语两句。沂婴啐了他一口,暗暗吃惊道,原来桓启竟是看上卫家郎君,难怪当日她主动献身他都不曾答应,呸,瞎了他的眼。


    沂婴捋了一下鬓发,如今她已是世子的人,儿子都生了,就该多为自己和儿子考虑些,男人的情爱日后未必靠得住,今天这件事做好了,就是一桩功劳,桓家已是门阀之首,富贵至少几十年,将来她的儿子未必没有机会。


    沂婴相通这些,就答应下来,清早换了身朴素打扮,就往卫姌这里来。她还记得,卫家郎君是个心善的,当初在驿舍时就曾搭救过素不相识的她,要骗开门应是容易。


    作者有话说:


    第280章 二七九掌    狠心


    沂婴离开刺史府前还假戏真做了一回, 桓熙在院里斥她不敬公主,将她赶了出去,并令仆从婢女不许相帮。


    这番动静不小, 传到桓启耳朵里, 他嗤笑一声,叫何翰之过来, 道:“大清早的作妖,叫两个跟上去看看什么情况。”


    何翰之领命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回来了,说沂婴身后跟着几十个人。桓启面无表情, 桓熙现在手上能用的人手也只这些,他府里留着的兵士足够应付。再说卫姌聪明机灵,也不会被这等粗陋手段骗了。


    桓启拿巾子擦拭剑锋,面上不屑一闪而过,南康老妇心思狠毒,行动果断,上回在别庄偷袭他堪称雷霆手段, 这一点上, 桓熙这等眼高手低,小打小闹的手段差着远了。


    他正想着,门外有侍卫来报, 说有江州来客求见。江州来的不是桓冲就是豫章三姓望族。桓启叫人进来。


    来人进门跪在堂前道,“启郎君见安,我家郎君在城外遇见建康来使, 有些口角冲突, 现在人被押着了, 还请启郎君出面转圜。”


    桓启认得此人, 是罗弘近随,他问道:“怎知是建康来使”


    近随道:“是我家郎君看出来的,刚闹起来的时候郎君让我先走,速来城里告诉启郎君。”


    桓启起身,叫何翰之去备马。罗弘是江右望族出身,行事张扬,年少在吴郡游学时就没少惹是生非,行走在外与人生些口角冲突半点不稀奇。桓启进去换了身衣裳,心道建康来使快到荆州,竟没半点消息传来,他脸色微沉,出来点了亲兵,叫随从领路,朝城外而去。


    桓启走了没多久,桓熙便收到消息,皱眉道:“这个时候他去哪里”他焦躁走了两圈,又催身旁侍卫道:“都去了许久,一个文弱郎君都没拿住快去问问情况。”


    侍卫行了一礼正要出去,司马兴男在婢女搀扶下从外进来。


    “母亲,你怎么突然来了”桓熙忙起身。


    司马兴男道:“你刚才说的我听见了,不用去问。”


    “这是为何”桓熙道:“我派了府兵过去,都快两个时辰,人也该抓来了。”


    司马兴男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


    桓熙微微一惊,焦躁都消了大半。


    司马兴男道:“你叫了多少人去,都这么长时间,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桓熙脸色微变,“莫非他有所准备,糟了,沂婴现在何处”


    司马兴男脸一板,冷声道:“到了这个时候,只念着一个妇人”


    “沂婴是我妾室,今日是为了我才冒险,如何能置她安危不顾”


    司马兴男脸上怒色几乎就要勃然而出,可旋即她长长吐了口气,道:“如今是你我生死攸关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一个妇人,你若为她误正事,我这就叫人将她打杀,了结这个祸害。”


    桓熙听了这话,知道母亲绝不会空口虚话,只好将着急的心藏起来,想了想道:“桓启既有准备,难道他想要动手”


    司马兴男摇头,对屋外喊了一声,立刻便有侍卫过来,她道:“你们看住世子,今日无论府里府外发生什么事,都别让他出去。”


    说着她站起身就要走,桓熙抬眼一看外面有一队侍卫守着,大吃一惊,大步上前要问个清楚,但被侍卫拦住。他正要喝骂,司马兴男已走出门,回头道:“你自幼我便教你,逢大事需静气,全忘个通光就在这儿一步不许离,过了今日自见分晓。”


    桓熙闻言,不由一怔,片刻后想到什么,吓出一身冷汗。


    司马兴男则去了桓温所居正院,门前仆从要通报,被她用严厉的目光制止。司马兴男站在窗外,瞧见里面李氏端着汤药喂桓温,轻声说着什么,桓温颔首,神色温和。


    她瞧了一眼,蓦然叹气,等婢女推开门,便走了进去。


    妾室李氏站起身行礼,司马兴男道:“大司马身边还是你最贴心懂事。”


    桓温摆手,李氏退下。司马兴男屏退婢女,一时屋中只剩夫妻两个。


    司马兴男在床前坐下,语气平淡道:“太医都说你命硬,寻常人受这样的伤恐怕早就挨不住了。”


    桓温身子坐直了些,拧着眉头看她,夫妻几十年,刚才那一句不知是她是感慨还是惋惜。


    司马兴男稍稍放软些道:“伯道是你长子,在你眼皮子下长大,当初开蒙还是你手把手教着认字,如今怎么就处处不入你眼,竟要将他置于如此难堪境地。”


    桓温面无表情,“我早已拿定的主意,绝无更改,如今来说这些,你待要如何”


    司马兴男看着他,神色复杂,忽然笑了一声道:“伯道虽庸碌了些,但心存仁孝,但那个野种,认祖归宗才多久,又是阴狠霸道的性子,他若掌了家,伯道仲道还能有活路”


    桓温并未搭这话。


    “你啊你,好狠的心,当年桓家什么落魄样子,若不是宗室扶持,能有今日的繁盛,你是半点不念旧恩,伯道并非不能保住家业,你执意选那野种,是早就不满足四阀之首了。”


    桓温直眉瞪眼,“慎言。”


    司马兴男大笑,“狼子野心,真当别个都是瞎的,看不出来”


    桓温忽然说了一句,“司马氏如何得的天下,不过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罢了。”


    司马兴男笑声戛然而止,怒道:“呸,休想。”


    桓温面色冷淡,瞧着她的目光竟有几分怜悯,“若你此时收手,还有挽回余地。”


    司马兴男微惊,随即又反应过来,“晚了,实话告诉你,建康来使早已到荆州了,这几日来府中的消息全被我拦下,可惜你英明一世,临到老了,躺在床上无人通报,和聋子瞎子有什么区别。”


    说着她站起身,“伯道承继桓家,有宗室扶持,未必就不如你。”


    司马兴男原以为挑明之后桓温必会慌张,哪知他脸色只略微有些发青,依旧是波澜不兴。她心顿时揪成一团,不上不下的十分难受,“城外也给那野种设了套,你就不担心”


    桓温道:“敬道若摆平不了这些事,也不配接手家业,难道与别的门阀士族相争,有人能让着他不成,世道艰险,适者生存,可惜你管得这么多,难道还能管伯道一辈子”


    司马兴男沉默片刻,道:“论心狠,我还真不及你。”


    她走到屋外,嗓子发干,原本打算来气一气桓温,却没想说了一回话,倒是让她心头不安起来。司马兴男立刻叫人去将建康来使请来。片刻过后,来的是那日的两人中的侍卫,她问缘由。侍卫道:“桓启并非那么容易对付,使臣大人当然要亲自布置,长公主就耐心等着消息吧。”


    司马兴男道:“你们让我开城门放人进来,那些人手去了哪里”


    侍卫笑了一下,却未言明,只道:“陛下要寻个故人,于大局无碍。”


    桓启带着侍卫来到城外,直奔二十余里外的驿舍,路上他问随从经过,随从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经过,原来不过是为了抢路,建康来使行事霸道堵着路不让罗家车马过去,这才吵起来。桓启听着,先前就觉得不对,此刻感觉越发强烈。


    “原来是在此处等着我。”桓启勒见到前方路变窄,山道间有个谷口,立刻勒停了马,叫侍卫去前面看看。


    侍卫刚入谷口,立即后退,大喊“有埋伏。”


    箭矢从后面飞出,那侍卫跟着桓启几番征战,极为老道,往前一扑就地滚动,避开了飞箭,对桓启道:“刚才看了一眼,里面藏着有四、五百人。”


    桓启带着不到两百的亲兵,闻言皱了下眉头。


    随从吓破了担,此时已明白这是个圈套,结结巴巴道:“小人,小人不知……我家郎君还在驿舍中……”


    桓启道:“到后面去,等收拾了这些人,再去找你家郎君。”


    他一声令下,亲兵已排列成阵,何翰之领了一队人,在军阵前,朝着谷口放了几箭。辨别出方位,这群人藏在暗处不肯出来。桓启叫几人点了火把弄出烟来,作势要放火。谷口那头的人果然上当,再也等不及,带着人冲了出来。


    桓启带兵冲上去,两厢一碰上,对方虽然人数多,却一击即溃,很快就败下阵来,剩下几十人见状不好,转身就逃。桓启命人擒住领头之人,那人吓得面如土色,却要紧牙关不肯说话。


    桓启一挥手,侍卫用刀鞘直接拍过去,打得那人张口突出四颗牙和鲜血,他吓得肝胆欲碎,连忙求饶道:“别动手,全是高平郗氏指使,就在面前驿舍中。”


    他说完埋下头去,疼痛难忍,又无地自容。


    郗氏与王氏有姻亲,来往密切。桓启叫人把他绑上,直奔驿舍。


    罗弘正坐在驿舍内堂,面露愠色,直到听到外面动静,桓启带着人来了,他倏地站起来,“敬道,你可算来了,这群人恁的不讲理。你快来说说。”


    桓启脸上噙着一丝冷笑,看向建康来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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