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闯宗
“这么说, 许千阑是教了个白眼狼。”这人笑道。
“我倒觉得,这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本来他继位大家都颇有微词, 他自己也冤啊,根正苗红的世家子弟, 修为资历也够, 就因为摊上这么个师尊, 被大家排挤,他心里肯定不舒服, 好不容易当上宗主了, 为了稳定位置,他必然会选择跟许千阑划清界限, 而且,得赶紧拉个大腿抱, 药灵谷不是现成的大腿吗。”
“利欲熏心,没几个人能抵得住啊,我记得当时魔渊之上, 他也是上去为他师尊拼过命的,结果当上宗主后,立马就露出野心了。”
“可不是么,话说凌仙尊不管吗,他跟许千阑可是亲师兄弟。”
“凌仙尊这是看走了眼选错了人,但新宗主继位,上一辈仙尊基本就不会再插手门中事宜了, 凌仙尊本身为人就随意, 估摸着不出大乱, 也懒得管了。”
“那倒是, 可是,恕我直言,都知道微明宗最近乱,但他们也不能外面的事儿一律不管了啊,这么多妖邪,都是咱们这些宗门在打,微明宗只派出了一些虾兵蟹将,能打的一个都没派,以前修界有事儿,他们哪一回不是冲在最前面的啊。”
“这事儿大家都有意见,但他们内部也确实没理顺,等过一阵子再看吧。”两人又说了一番,品一品杯中茶。
道路上掀起尘泥,有白衣执剑人从旁走过去。
许千阑重回修界,短短数日就将妖邪们斩杀了大半。
要斩杀魔物的,与为他辩解的,两拨人们还没争吵出个结果,微明宗一道命令让所有人都傻了眼。
微明宗之令:“见幽冥魔物许千阑,格杀勿论,无需上报,成功斩杀赏千万灵石,十万上品灵丹,有包庇者严惩不贷。”
各宗门以及散修们都得了此令,大家不由震惊:狠还是你们自己人狠。
有人眼馋赏金,也有人不屑一顾,但当此修界能对付许千阑的少之又少,他本来就修为甚高,而魔性觉醒后,能力也更加增长,正邪力量都可运用自如,仙门之法与邪魔之术,其实原也没有善恶之分。
如今便是那些大能还在,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一路上要来杀他的人不少,基本上几招就被打退,也有不少人仍念着他以前,见到了也当做没看见,故意放过。
他从四方之境一路将妖邪斩杀,再到微明宗山门前,没有太多阻碍,这一路再看世间冷暖,多人多面,贪生怕死之辈也能为救百姓而自愿投入妖邪之口,德高望重之人或弃家人不顾自行逃窜。
他走到微明宗时,心中已坚定了,不再对自己是魔的身份妄自菲薄。
那仙门看守之人见他身影,惶然大惊:“你……你不能进,喂,你听到没,你已经不是仙门中人,你不能进……”
小弟子看着白衣人目不斜视,径直往前走,而护山大阵亦不阻拦他,焦急地跟上去:“你……你不知道宗门下令斩杀你吗,你还敢进,你再动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说话间也有不少在附近的弟子们围了过来,见到他都惊愕,互看几眼,颤颤拿出剑:“魔……魔物,不许进!”
许千阑停住脚步,摘下幂篱,冷眼扫过来:“我只要应行霄的命,不想伤及无辜,不想死的都让开。”
一行人瑟缩了一下,又举起剑:“应谷主如今在宗门地位形同宗主,我等必不能让你伤他。”
许千阑眼一抬,指端扣住剑鞘,“嗡”地一声,但见寒光一闪,而眨眼间,剑已回归入鞘。
与此同时,这一众弟子手中剑咔嚓咔嚓,纷纷断裂,他们震惊不已,明明只是一闪,什么都没看见,剑就这样……断了?
而又见那幂篱扬起,凌空一旋,化为一道白绫,许千阑将那白绫接至手中,轻抚了一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尔等皆曾为我同门,我不愿见同门之血,诸位执意阻拦,今日若血溅仙门,实非我愿。”
系带束好,他长剑出鞘,一时剑气袭天,白衣人悬空而起,自众人上方越过。
众人战战兢兢去挡,还没抬手已被剑气逼退。
更多的弟子迅速赶来,一路不住有人拦路,只是他们不及来人一招半式,只见遮住双眼的白衣人身影流转,速度极快,一路打落阻拦者法器,弟子们摔至两旁。
飞沙走石间,人已落至议事大殿前,他摘下白绫,凛然看着殿上牌匾,手一扬,白绫悬挂于牌匾之上,若风中飘荡的白幡。
一行人匆匆走来,为首者蓝衣高冠,腰间挂掌令,在那台阶之上陡然驻足,神色惊变,长剑一指:“许……许千阑,你这幽冥……魔物,还敢擅闯微明宗,圣君没有处决你,怎么会还放你回来?”
许千阑眼眸扫过此人:“君若时,师徒一场,我不杀你,让路。”
“你……你不要说大话,也不是你想杀就能杀得了的,应谷主医术高超,他……以药理论道,宗门上下无人不服,我修为亦有长进,你便是我师尊又如何,跟你数年不过如此。”
许千阑看了看他,微蹙眉头。
“不信的话你尽管来,应谷主的确在殿内,但我绝不会让你伤害他,今日有我在此,你一定进不去。”
许千阑抚抚剑鞘:“好,那我倒要试一试你是否真有长进。”
说罢剑气往前一挥,君若时连忙举剑挡住,那剑气再一转,自其侧方袭去,对方才挡,而剑气再换方向,君若时来不及抵挡,一下被这剑气拴住。
凌厉剑气一卷,他整个人被拉到许千阑面前,强大力量让他无法站立,双膝重重跪于地上。
他紧紧拉住许千阑的手腕,大喘着气道:“我……我打不过你,但我也绝不允许你进去,你若想进,就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许千阑低眉看着他,手被攥住,他顿了须臾才甩开,摸一摸手腕,将人推至一旁:“不自量力。”
宽袖一拂,白衣人执剑走进大殿。
应行霄坐在那正殿之上,那里本该是宗主之位。
诸多仙尊与内门弟子们鱼贯而入,将许千阑围住,可又不敢离他太近,都举着法器警觉盯着他。
这里面的仙尊有与他昔日交好的,也有不怎么来往的,而弟子们都上过他的课,这些人,他们现在本应该在外面击杀妖邪,但全都呆在仙门。
许千阑环望一圈,目光再落定到堂上:“应行霄,师兄是你杀的。”
那堂上淡然静坐之人表情微变,很快又覆上笑意:“你不要血口喷人。”
“是啊,魔物,你怎能诬陷应谷主,谁不知道,岑宗主是那日为护你被击落,不甚摔在树桩上死去的。”周边有人道。
“对啊,你平白一句话,就让应谷主陷于不义之中吗,岑宗主可是谷主的亲外甥,他为什么要杀他?”
“说话要讲证据。”
许千阑侧目:“我亲眼所见。”
堂上人一把攥紧手中杯。
“你亲眼所见,算什么证据?”周围人又道,“除非是还有人看见,你把证据拿出来。”
“我亲眼所见,我来报我的仇,杀我要杀的人,需要经过你们同意吗,要给你们什么证据?”
“这……”
许千阑再往堂上看,一字一句道:“我师尊,也是你杀的。”
堂上人抬眼。
周围人再惊:“你胡说什么,前宗主是修炼之中遇雷霆之火,而暴毙身亡,整个修界都知道。”
许千阑往前走,众人也跟着往前走,围着他。
“剑引溯雪,冰封之法,我师尊的独门之技,此法袭击他人,损伤部位若如冰封,任何术法灵决都无法修复,残缺之处便永远残缺,师尊仁厚,鲜少使用此法。”
师尊很少用这技能,此技原也没有名字,剑引溯雪,只是其施展时剑气若引来溯溯回雪,旁人不知其名,大抵以此形态来称,是以,他在之前听到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凛然看着堂上人:“仙莱岛主曾自称因斩杀妖邪而中了此术,应梧玉与我说你也因斩杀妖邪,致使腰部被伤,伤口冰封,无法复原,你二人都曾斩杀妖邪,都中了我师尊的独门之术,是不是太巧了些?”
应行霄捏了一下指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师尊当年斩一上古妖兽,其内丹化为一册高阶心决,他细看那心决,发现其为邪术,怕流传出去惹有心之人修炼,决定销毁此册。
他闭关销毁,突遇雷霆之火,身亡于内,火势燎烧山府,因这心决师尊不予公诸于世,仙门只道师尊为销邪术而自葬山府,那心决之册已寻不到,想来是一同被烧了,但对外只能说是其修行中突然暴毙。
可是,当时闭关山府地上有残雪,此剑气引来之雪,火烧不化,他临终前使用过冰封之术,无人留意过。”
许千阑长剑出鞘,骤然往前一指:“是你与仙莱岛主觊觎邪术,前去抢夺,师尊施术之中不能分心,无暇与你们缠斗,被你们重伤,你们抢夺邪术而去,又引雷霆之火困住师尊,师尊临终之际使出冰封之法,意欲让你们身有残缺,无法完全修炼此术,我师尊,是你二人杀死的!”
第102章 报仇
殿内稍许沉默, 那什么妖兽邪术,在场的没人知道,这事情自然是越少人知晓, 觊觎的人就越少,师尊只告诉了一些非常亲近之人。
三个徒弟以及枕边人, 不管从谁之口, 兴许是无意, 但这事情还是传到了应行霄的耳中。
应行霄坐在堂上,心中早已巨浪翻涌, 但表面平静:“都是你的猜测而已。”
“我是不是猜测, 一探便知,师尊当年伤你, 你腰部为一窟。”
“呵,我儿子说的话你还当真了, 你又没看见,万一,我完好无损呢?”
许千阑一声冷笑:“我若没感应到冰封之术, 怎会下此定论?”
以前是感应不到,如今他的能力已能察觉。
他眼眸一抬,剑气流转,轻巧破开围攻的众人,赫然往堂上袭去,杯盏炸裂,衣帛陡然裂开, 应行霄还没来得及反应, 衣服已经碎裂成片。
堂上座椅被震碎, “轰”地一下四分五裂, 应行霄倒退几步站稳。
众人看去,浑然惊呆。
那人腹部塞着一大团草药,自左贯穿到右,而在他后退之中,草药被震出,随他趔趄之势掉落,一个碗口大的窟窿,从这边可见那边的光。
“真的……没有肾?”
“真的是冰封之术?”
“宗主之死真跟他有关?”
周边人惊愕,心生疑惑之际,他们本来放下了法器,而忽然间,好像被什么无行之手在头顶提了一下,他们又瞬间举起:“魔物休得胡言,那什么邪术,没准是……没准是前宗主自己想练,应谷主他们只是去阻止的呢?”
“是啊,说不定宗主是修炼邪术走火入魔才暴毙的。”
“对啊,那是什么邪术你都说不清楚,就来诬陷谷主吗?”
许千阑目光扫过他们,淡淡道:“控魂邪术。”
“什么?”
“控魂邪术,可分割自己神魂,覆压抽取他人神魂,亦可……在你们所有人的神魂上动手脚,一蛊入神魂,让你们眼中只唯他是尊。”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们被他下了蛊,胡说,我们好歹都是有修为的,寻常蛊毒还分辨不出来吗,我们尊敬应谷主,是他医者仁心,又不计前嫌临危受命,帮助打理仙门事宜,我们是由衷佩服他的。”
“由神魂入蛊,你们如何能分辨?”许千阑再看向应行霄,“你与仙莱岛主抢到控魂邪术,可是身体皆被我师尊冰封,有残缺,原无法修炼此术,但仙莱岛主执念过强,逆天而为,又得长明烛相助,非要冒险修炼。
你惜命不敢练,然而,上次因你私连我与方郁峦灵脉之事,被仙门责罚,你知晓你犯错仙门不会徇私,心中惊惧,担心此事若被发现,微明宗不会放过你,于是开始修邪术以自保,而当日魔渊,我被围攻,你趁机杀害师兄,只道我二人不在,以后也无人能耐你何了吧?”
应行霄眯了一下眼,看着他的剑。
都没错,岑云是他杀的,与仙莱岛主一起杀的。
当初听到妹妹随口一提说夫君要闭关封印什么东西,他留了心,细查之后就知晓了那控魂邪术,修界中,微明宗为宗门之首,药灵谷医术高明不可或缺,仙莱岛与人间来往密切,最受人类推崇,这三处盛名在外,地位颇高,颇有三足鼎立之状。
微明宗与药灵谷虽为姻亲,但关系并不好,三处齐名,不免暗自较量,应行霄担心岑云私下修炼邪术,功法增强,又觊觎那邪术威力,联合仙莱岛主一起,给岑云一个措手不及。
只是岑云留了一手,便是那冰封之术,控魂邪术修行凶险,若身体有任何问题,容易被反噬,即便他们抢夺了邪术心决,有冰封之术让他们躯体不得完整,他们也不敢修炼。
到最后,谁也没得到好处。
但岑云的确是死了的。
岑云当年封印邪术本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儿子和弟子年岁都不算大,而他们一把火烧了山府,证据毁得干干净净,原本是滴水不漏的。
可是,这冰封之术的威力始终无法消除,它在身上,随时都是个隐患。
后来,眼看着岑云的弟子越来越有出息,他便开始担心,因为凭他的实力,已经打不过许千阑了。
他也曾试图与微明宗来往亲密些,还曾经请那江师叔去做客,奉为上宾招待。
但后来被处罚,他知道,再亲近也没用,唯有想办法自保,那时候他还联系过仙莱岛主,想再与其联合,然而仙莱岛主忙着成婚,又得了长明烛相助,哪里还把这点事看在眼里,被微明宗发现也不惧,没有搭理。
之后,应行霄便开始修炼控魂术。
他没什么魔物相助,修炼起来不容易,修炼时间也不长,能力仍然有限。
许千阑在魔渊之上出事,他当然是喜闻乐见的,岑潭兮最好也出事,这样他就谁也不怕了。
什么外甥,岑潭兮都不认他这个舅舅,这些亲缘关系,于生死利益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魔渊变故之后,妖邪四起,修者们受伤诸多,身为医修,生意还是要做的,微明宗群龙无首,正乱七八糟,而他药灵谷在救治伤者中出尽风头。
仙莱岛早就沉了,就剩药灵谷和微明宗,微明宗这时候又乱着,不如……趁机把其收入囊中。
他的控魂术虽没修炼到家,但这邪术本就厉害非常,仙莱岛主能够悄无声息覆压所有人神魂,他虽不及,但精通药理,擅制蛊毒,两边结合一下,以魂入蛊,控制住这一众人,便不知不觉。
心性不坚者易中蛊,他利用当时微明宗乱作一团,大家都在支持许千阑与质疑他是魔物之中徘徊犹豫之际,正好牵动这些神魂,引入蛊毒。
只是有几人的神魂下不了蛊,这几人心性坚定,一心向着许千阑,神魂稳定,以他的能力牵不出来。
但那又怎样呢,宗门大部分人已经因蛊毒对他惟命是从了,一小部分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还有,那新上任的小宗主十分有眼色,还没被牵出神魂,就主动言和,将微明宗拱手送上。
如今微明宗是他说的算,君若时不过是空有其名的宗主。
那江师叔竟是仙人,他的儿子死在江师叔手中,他不敢冒犯仙人,那又怎样,曾经把江师叔当做宝的微明宗,已被他拿下。
只是未曾想,许千阑还能再度归来。
不过,这也没关系。
应行霄笑了笑:“他们所有人都会以命来护我,你敢杀我,试试看。”
周边众人互相看了几眼,大家面上有一点疑惑,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护着一个外人,可是又不知不觉对这个人毕恭毕敬。
什么蛊毒,真的吗?
不不不,怎么能怀疑应谷主呢?
他们若被无行的力量驱使着,齐齐挡在应行霄面前,法器对着许千阑,道道流光旋转,灵决闪烁。
方才被推至一边的君若时爬起,自殿外扑进来,站在那众人之外,轻微地喘着气,惊惧又担忧,举起剑随时准备应对。
许千阑侧目看了他一眼:“出去。”
君若时摇头:“不行。”
许千阑凛然抬眼,飞身而起,剑气直击灵决之中,勾住各方灵力,再一划,众人齐聚的灵决轰然散开,纷纷后退。
他们立即又汇聚成阵,那玄光之阵晃晃悠悠,然而,竟是好一会儿没有飞到中间之人的头顶。
应行霄蹙眉:“你们怎么回事?”
这些人似没听到那声音,只道:“此阵威力极大,我们……真的要置他于死地吗?”
“他是魔。”
“可是,为什么觉得……”
周边人的声音渐渐减弱,大家都开始疑惑。
为什么觉得……并没有那么想杀他?
阵法轰隆隆旋转,将要压下来,却又始终没有完全下来。
应行霄微惊,他看到这些人神魂里的蛊毒控制之力渐有减弱之像,他有一些慌,抬眼看向前方:“君若时,身为宗主,应替宗门清理门户,速以掌门印下令,让他们立即剿杀魔物。”
君若时慢慢抚向腰间,紧紧攥住掌门令,而后,猝然向前,从那玄光之阵中穿出,掌门印于光中一抛,阵法轰然溃散。
应行霄一怔:“你干什么?”
君若时落定在许千阑身边,举剑挡于他面前。
堂上人惊了一下,微眯双眼:“原来,你是假意投诚于我!”
许千阑道:“不是让你别进来吗?”
“师尊……我不放心,玄光阵……若没掌门印,无人能破啊。”
“小看我。”他若没十足把握,也不会冒然闯微明宗。
“师尊……”
许千阑轻轻摇头:“难为你了,退后。”
说罢将人往后一拉,剑气直逼应行霄,堂上人慌忙后退,双手覆于面前默念有词,周围还在犹豫的众人忽而抬眼,眼中已无光亮,手若被看不见的线提起,再汇玄光阵,阵法流转迅速压下。
阵法急速,君若时还没反应过来,而见许千阑剑刃抵住阵法中心,一刺向前,「砰」地一下,阵法再一次溃散。
白衣人不再废话,身形凌空而起,左右几道剑气一闪,再直逼向前,应行霄惊惧欲往旁躲,忽触碰剑气,被逼了回来,他的左右都已被剑气挡住,根本无从逃脱。
他只好向前愤然抵抗,掌心汇聚抵御光圈,灵决流动,光圈还未成型,赫然间他面上一僵,光圈疏尔消散。
红色的剑,携带极强的斩杀灵决,刺入他的脖颈,将他钉在那大殿墙上,他的眼还在睁着,却不能再动弹,灵决斩杀的不只是躯体,也有神魂。
剑刃一收,他的身躯贴着墙壁下滑,滑至地上,许千阑一掌挥动火焰,那断气之人尸首眨眼间被火烧化,只余一点灰。
而那又在布阵的众人陡然停下了动作,一下子清醒过来,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怎么回事,怎么好像……方才脑子不听自己使唤了?”
第103章 解救
与此同时, 整个仙门中的弟子,都怔怔地疑惑着:“怎么感觉……好像突然摆脱了什么掌控一样?”
“话说,咱们刚才是不是都在阻拦许仙尊来着?”
“许仙尊……他是魔啊, 咱们应该阻拦吧。”
“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啊。”那个守门弟子道,“我竟然对他说, 你再敢动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我怎么能这样跟他说话呢, 就算不许他进,也应该好好说话啊。”
他再是魔, 也曾是这一山仙尊, 他自己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啊。
这些小弟子们对魔的概念没有太直观的感触,他们见到许千阑, 也没有那么的「嫉恶如仇」,许仙尊的确已经是魔, 该阻拦是阻拦,但他们断然不会那样的态度来应对。
而殿内的一众仙尊与内门弟子们此刻反应了过来:“我们真的中蛊了。”
“好啊,这个应行霄, 竟然修炼邪术,偌大微明宗,居然叫他钻了空子,实在是丢脸,回头我不端了他药灵谷!”
“他自己的行为,倒也不必牵连药灵谷,药灵谷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弟子, 还有那么多珍贵灵植灵药, 还可以物尽其用嘛, 不要浪费了。”
“还好有千阑……”这仙尊说着, 回头看看,又捂捂嘴,轻咳一声,“救了我们。”
他们齐齐向许千阑看过来,有人真切流露出关心,也有人怯怯往后退了几步。
许千阑收剑入鞘,他并不在意这些人如何看他,此次回微明宗要做的事情已完成,转头看向君若时:“师母和我三师弟他们呢?”
“夫人和凌师叔,以及师妹师弟,小溪小河他们几个当时坚定表示站在师尊你这边,应行霄的蛊引不进去,掌控不了他们,一恼火,就把他们关起来了。”君若时要跪下,“弟子愚笨,一直没能救出他们。”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许千阑抬手一挡,阻了他的动作。
方才于殿外,君若时嘴上放着狠话,然眼神飘忽,语气不坚,师徒多年,许千阑一眼看出他有隐情,借对决之力将他拉至面前。
君若时拉住他手腕,灵力相碰,该说的话以师徒令尽数告知。
师徒令是师徒之间特有的沟通方式,两人相碰,就能瞬间将话语传输过去,旁人觉察不出。
师徒相处多年方能生成师徒令,君若时入门时间最早,跟在许千阑身边已很久,方芜与言小白还没有,便是之前的方郁峦,也不如君若时进门时间早,也还没有形成。
这特别的传话方式,是唯一的,只他师徒二人之间可以。
君若时将这些事情尽数告知他,应行霄练了邪术,很厉害,宗门上下几乎都被他控制了,他打不过,连偷袭的余地都没有,传音灵决被封,也无法传话出去,而且应行霄在整个修界已经声誉很高了,说出去也没人信。
他毫无疑问是坚定支持许千阑的,他没有被控制,但他是宗主,应行霄盯紧了他,他怕自己以后还是会被控制,与其助纣为虐,不如假装投诚应行霄,至少,自己保持清醒,还能多少掌控一下局面,不让微明宗酿成大祸。
应行霄要掌管微明宗,那就给他吧,反正宗门上下也都听他的了,但他好歹是宗主,还是能参与到一些事情的,他提防着中蛊之人出去为祸,干脆不让修为高的人出宗门。
修界正是妖邪崛起的时候,大家怨声载道,但他没办法,这些人出去只怕是添乱。
这期间他也在倍加警觉地看着仙门每个人,怕他们出事,更怕他们闯祸,还要恭维着应行霄,以免他怀疑,清醒的就他一人,连日来,殚精竭虑,孤立无援,已经要撑不下去。
正此时,忽听闻师尊回来了,他猛然觉得见到了曙光。
应行霄自然也听闻了,立即让他下斩杀令。
他听闻师尊已然有了实体幻形兽,又一招杀死一阶妖兽,心知师尊修为有长进,师尊以前在修界就少有人能敌,如今应当更无敌。
他没办法,就下了令,师尊是个不让人的脾气,知晓微明宗下令杀他,应该会来找麻烦吧。
师尊要是来了,肯定……也会对付应行霄吧,微明宗肯定就得救了吧,他满心期盼着,以前什么事情都依赖师尊,如今,也还是那么渴望能依赖他,在师尊面前,他永远都是弟子。
但人来之后,他又开始担心师尊有危险,在师尊进去找应行霄时,思来想去,要进去相助。
不过……师尊好像是不需要他帮忙。
这一场灾祸化解,他猛然松了口气,连忙带着许千阑去往凌鲲鹏他们的关押之处,而这一众仙尊弟子们互相看看,也跟了过去。
关押之处在后山,有用邪术覆盖的屏障,许千阑几道剑气击碎屏障,匆匆走进去。
别离并不久,但世事难料,重逢之时亦有如隔三秋之感,凌鲲鹏陡然站了起来,愣愣看他,声音哽咽:“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以为我死了?”许千阑轻轻笑。
“他怎么可能会让你死,我只是以为他不会让你回来。”凌鲲鹏拍拍他的肩,“你干嘛还回来啊,他那里不好吗?”
“那里……”许千阑出了一下神,那里什么都有,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但……
他道:“我不来,你们要一直关在这里吗?”
凌鲲鹏含笑低头。
“还有,再不来,小君要哭了。”许千阑回了一下头。
君若时挠挠头:“没事没事。”
许千阑又看旁边师母:“师母可还好,孩子还……”
“我挺好的,但孩子没了。”师母温声道,一夕之间,儿子死了,刚生的孩子也死了,而没过几天,她就被亲哥哥抓了,到如今,又知晓自己的夫君当年是被哥哥害死的,任谁都要崩溃。
她那时候刚生完孩子,也确实是难以接受的,多亏方芜一直劝着,现在心絮已然稳定了许多,即便是今天再听到这些消息,也已能淡然接受了。
被关押这些时日,她本来还是在月子中,虽修者体质比凡人强,但刚经历变故,身体亏损得严重,也亏方芜一直照料,否则她大概已没命了。
许千阑眸中一哀,眼眶泛红。
倒是师母反过来安慰他:“已经过去了,不必伤心,我与那孩子注定无缘吧。”
许千阑垂眸点点头,又与另几人稍作寒暄,这些人无碍,仙门也已无事,他将白绫再幻幂篱,便要戴上离开。
众人心一紧,君若时最先跪了下来:“师尊您留下吧,这……宗主之位给您好不好?”
他微蹙眉:“身为一门宗主,你怎可带头来坏宗门规矩,你好好守护宗门,不懂之事多学多问。”
君若时羞愧低头:“是,可……那还是求求师尊您留下吧,弟子一定恭敬如初,绝不会让任何人对师尊有非议。”
话及此,他也转头向那一众跟来的人看去。
这些人支支吾吾,踌躇一会儿,忽有一人站了出来,愤然道:“咱么还没吸取教训吗,就是因为我们自己人内乱,左摇右摆不坚定,才让那应行霄钻到空子,今日我在此放言,我不管千阑什么身份,我依旧认同他是我仙门中人。”
稍许静默,又有人道:“我也认同。”
“我认同。”
呼声此起彼伏,没一人有异议。
众人纷纷向许千阑行礼道歉,他们之前是受蛊毒影响没错,但初听闻这魔物身份,有些人产生质疑也是事实,当时互相吵嚷得厉害。
他们心中有愧,行礼过后,齐声道:“许仙尊你就留下吧。”
宗门规矩是宗主之位往下传,但那新宗主是他弟子,又对他极其尊敬,他若肯留,这微明宗就是他说的算。
许千阑轻轻一笑,他不再在乎世人如何看他,但这么多人能够放下偏见,也是难得,相信他们以后再遇到事情,也会同心协力。
他还是摇摇头,将君若时拉起:“你此前投诚应行霄,外面有一部分道你忘恩负义,如今知你是假意,另一部分又要道你不识时务,怕是两边都不讨好了。”
“弟子问心无愧。”君若时正色道。
“难为你了,对了,你师妹师弟入门时间尚短,不足自修,还需再拜师尊,你留心安排。”他抚一抚弟子的肩。
君若时只好点头:“师尊放心。”
方芜与言小白跪地叩首,他再简单交代几句,告辞欲离去。
众人七嘴八舌相留,无人注意,那叩首的言小白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笑意。
众人见留不住他,只好道:“那也别这么快就走,起码今晚备些薄酒,且叙个旧,数日不见,我们都甚是想念啊。”
他回头,稍许沉思:“好吧。”
“太好了,师尊,月眠殿一直空着呢。”君若时连忙道,“您先去休息。”
许千阑点点头,走了几步,微一顿:“流霜殿呢,可有人住?”
“没有,师尊您要住流霜殿?”
“不,我只是问问。”
君若时会意:“弟子保证,不会让任何人动流霜殿,其实,仙人住过的地方,大家也都不太敢碰,恨不得供起来。”
许千阑笑了笑,可是,想来那个人不会再来了,人间为他留着屋舍,也没什么用。
第104章 邪魔
君若时办事很迅速, 这天天还没黑,应行霄之死前因后果就已经公之于众,历数他杀害两任宗主之罪。
那斩杀令收回, 为许千阑正名,并且立即派出微明宗得力之人去追杀残留的妖邪。
修界一开始颇为惊讶, 了解详情后更是惊掉下巴, 一夕之间应行霄从倍加赞扬变成了人人唾弃, 而也因此,更多的人开始觉得, 许仙尊是仙是魔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依旧是曾让众人敬仰的仙尊。
这一晚月眠殿灯火通明,觥筹交盏, 一开始许多仙尊们都来了,后来大家散去, 剩下几个亲近之人,再到后半夜,又散去一波, 唯剩下凌鲲鹏与他把酒言欢。
说是把酒言欢,但基本只有凌鲲鹏一人喝酒,许千阑滴酒不沾。
凌鲲鹏觉得无趣:“你哪怕喝一口呢,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他坐得端端正正:“我一口都不喝。”
“为什么?”
“为什么……”许千阑微收笑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师叔曾跟他说,不许他再在他人面前饮酒, 那么, 他就不饮了。
“好吧好吧。”凌鲲鹏叹气, “让你留下你不肯, 那你下一步打算去哪里?”
“我……”许千阑怔了怔,他还没想好,目光无意中往上看了看,稍许沉寂后,道,“应该四处转转吧,有妖邪就去打打,没有的话,我就寻一个山府,避世修行。”
“你不再去水天之幕了吗,那里不好玩?”
寻常问话,却让许千阑不小心碰倒了桌上杯盏,他的心絮杂乱,有些话不敢明说。
他其实,很想念那个人。
人间事已了结,再没什么需他担忧的了。
而他自回来之后,听着许多人对他议论纷纷,原本应该惊惧的,忧心羞愧的,真正面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内心很平静,他没有那么在意旁人的看法。
明明以前是在意的,最喜欢被人称颂,不愿听得一句诋毁之言,如今能泰然处之,不是听多了而变得心冷,也非心性的改变,是他已经接受了自己。
是仙是魔,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心。
当他真正认同自己,那些妄自菲薄的心思就消散,以前只道魔物如何能配仙人,如今却只想,倘若两情相悦,谈何配上配不上?
他开始敢去思量两人之间的关系了。
只是,他虽认同了自己,却依旧不确定,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着不一般的情愫。
他实在是缺少这些神思,对那云里雾里的感情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他不知道那个人对他可有情意。
他自己呢,对那个人又是怎样的情感呢,可是爱意?
跟他在一起是开心快乐的,一点也不无聊,他想与他一起看日升月落,星火阑珊,四季更迭。
这是……爱吗?
凌鲲鹏不知道自己一句话,让面前人几乎快把这一生想完了,继续道:“是你自己要回来,还是圣君让你离开的啊,他没留你吗?”
许千阑又开始想,两者皆有吧,他要离开,圣君答应一个月结契期满,就让他离开,没有说过一句留下的话。
凌鲲鹏问了两句话,都只见面前人沉思,他只好又问:“这一个月你们俩发生了什么?”
“哗啦”一下,许千阑又碰倒了一杯水。
凌鲲鹏:“……”
他继续问:“二师兄你有没有觉得,你有些变化?”
“哪里变了?”他抬头,个把月而已,还能变了模样不成。
终于回话了,凌鲲鹏道:“我的幻形兽是鲲,修行属性为水,跟圣君相同,对同类属性感应挺灵敏的,师兄,恕我直言,你浑身上下,由外到里,都有水性修为的痕迹,你不是火属性吗,这水属性,哪来的?”
许千阑一怔,面上瞬间透红,赶紧低下头。
“你们都这种关系了,为什么他还会让你走?”
许千阑垂着头:“是我要走。”
“他没有留你?”
“没有,他说随便我,我想走就走。”
“……”凌鲲鹏抚抚额,“有些时候,嘴上说的话,与心里想的,并不一定一样。”
待凌鲲鹏走后,他在殿内踱来踱去,嘴上说的,与心里的想的,不一样?
他是否要回去问问,问师叔是否想要他留下,是否……对他有情?
他向窗外看看,仙山缭绕清气,只能看见点点星光。
有人叩门,夜已经很深了,他纳闷着应声:“进。”
言小白端着茶走进来,转头关好门:“师尊我来给您送茶。”
他回头,瞥了眼桌上满满一壶茶,今晚月眠殿宴席,哪里缺少茶水,言小白之前就来了,中途和大家一起走了,不知此时又端茶水进来为何。
他静静看着来人将茶盏放下,一身蓝衣,仙门弟子的装束,以前总不太爱抬头,走路又弯腰驼背的,看上去总是小小的,这一趟回来,看他似乎有些改变。
他身材其实挺颀长,本就生得眉清目秀,挺直了身姿,俨然也是个俊美少年。
但这时候到来,还是莫名其妙,许千阑直接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言小白一怔,讪笑了一下:“我是有些事情不明白,想问一问师尊。”
“嗯,你说。”
“就是……”言小白低头点了点手指,“师尊你……是幽冥灯啊,真的觉醒了吗?”
他蹙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言小白抬起头,微弯嘴角,“那你可记得,你的主人啊。”
许千阑陡然抬眼,手握剑柄:“什么主人?”
“你是上古邪魔戍望制造出来的,你的主人,当然就是戍望。”言小白悠悠道,往他走近一步。
“咔嚓”一下,许千阑扣动剑鞘:“你到底是谁?”
少年冷哼一声,翻身坐在桌上:“我的好师尊,我……就是你的主人啊。”
许千阑震住,迅速思量间,又猛地看向他:“你是……戍望?”
戍望不是神魂被天道打散了吗?
被打散的神魂力量非常弱,不是会自然消散吗?
他震惊之余,蓦地想起师叔其实随口说过,也许戍望的神魂,很倒霉的有哪一片没有消散呢。
师叔不是随口说的,戍望真的有神魂没有散?
这邪魔,只要有一片神魂没散,就可以慢慢长成原本的样子。
“哎呀,记起来啦。”少年拍起手,一身邪恶戾气,却又带着一股天真之态,笑向他看,“我千年前神魂被打散至各处,碎片皆消散,可是,有一片落入一怨气极强的物件上,经怨灵唤醒,未曾散去,可惜啊,力量太弱,长埋于地下千年,好不容易稍微汇聚点力量,等来一个阴月阴时出生之人,可依附于他。”
他抬袖看看自己:“但这家伙太弱了,我是真不想用,我本来找到了个很好的地方,可是没呆下去,没办法啊,也没时间了,还是用这个身体吧。”
他啧啧叹气,摸着自己头发,一脸的嫌弃模样:“长得也不怎么样,我原本的样子可比他好太多了,回头等我神魂再稳一点,就不要他了,恢复原身给你看啊,嗯……现在要不这样好了。”
少年手一托,掌心浮现一个面具,一半黑,一半白,半边哭,半边笑:“我自己都不想看这张脸,我戴个面具。”
那经过岁月腐蚀,些许陈旧的面具戴在这人面上,诡异阴森。
许千阑认得这个面具,千年前红莲村枉死的小娃娃心心念念,没来得及捡的玩具,千年后,言小白路过红莲村,无意中被绊倒,将其捡起,入微明宗拜师时戴在身上的面具。
他见过言小白当初将它挂在包袱上,之后他来为哥哥讨说法时,按照师叔的说法,起初仍是在的,走的时候,却不见了。
再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所以,后来去了这邪魔手中么,还是说,戍望的神魂,一直在这面具上?
一些事情好像要连在一起,但还是不明朗,那魔渊之火又是如何引起的,戍望既然一直在这里,那么中间这么长时间,他又藏在了哪儿?
眼下来不及细细思量,那戴着面具的人露出的眉眼更显诡异,少年从桌上翻下来,闪身至他面前,挑眉道:“你倒是生得挺好看的,这得多亏我的审美,幽冥灯的原型我做的就很好看,不过……你眉毛要不要修一修啊,发型也不行啊……”
许千阑拔剑出鞘,在面前一横:“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戍望,休想离开!”
少年瞥了眼他的剑,依旧对他挑眉笑:“我当然是真的,试问这世间还有谁能在你面前称主人啊,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灯灯啊,我只是神魂还不稳,不是能力没恢复哦,你该不会觉得,你能对付得了我吧。”
说罢那笑意一收,而猝然戾气挥出。
许千阑被这戾气逼得退后了一步,心中惊愕,他的魔性觉醒后,正邪之术皆能运用,修为已比之前又高出很多,如今修界基本无人能敌,但在此人面前连一招都不抵。
真的是上古邪魔,戍望?
那个远古时期与邪神九离一并诞生的邪魔!
他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戍望重归,这才是之前在红莲村幻境中看到的,师祖担忧的浩劫吧。
而他又猛地一震,难道是自己觉醒,于魔渊之上被点亮,才让戍望真正归来吗?
所以,师祖和师尊说的没错,他自魔渊逃离,就是浩劫将至,因为,他能召唤戍望。
他微微颤抖,紧紧握住手中剑,造成祸端的是他,是无意识时候造成的,确切说,是幽冥灯造成的。
幽冥灯是物品,许千阑是人。
陷在自责惭愧中都没有用,他一把抽出剑往前刺去。
少年身形一闪,如烟雾般消散,又在他身后聚起,按住他的肩:“灯灯,你再打我,我可就不高兴了。”他眉目一凛,手上泛起流光,而这光在许千阑身上亮了一下,又立时灭掉,与此同时,对方已转身又是一剑刺来。
他后退几步,看看自己的手,收起笑意:“你没魔气了?”
“是,你休想掌控我,我不会与你为伍。”许千阑再一刺。
他再化烟尘消散,而后汇聚于桌边,抬起头望了一下,愤然道:“多管闲事!”
说罢挥开那又刺来的剑,身形一闪至窗外:“灯灯,今日放你一马,我先出去转转,给你送份大礼。”
第105章 避难
许千阑跃然而起, 长剑刺出窗外,然而那人影眨眼消散,剑刃只碰到一层烟雾。
明月映照仙门, 月下有人御风飞起,不一会儿, 幻为一只虎踏火而行。
许千阑循着刚刚感受到的那一点魔气追踪而去, 然而气息已散, 再找不到那人身影。
老虎落地,回归人形, 他一把推开屋舍大门。
这是弟子住宿的地方, 弟子们都是几人一起住的,几人慌乱起身:“许师尊……”
许千阑环绕四周:“言小白呢?”
几人也环望一圈:“没看见啊, 今晚是不是没回来啊。”
“他这些时日可有异常?”
“没有吧……”
“有。”一个弟子道,“他比以前爱打扮了, 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每天穿衣都要好半天,说什么不同衣饰得搭配不同发型什么的。”
“对对对, 这方面最近是有点奇怪……”
“好。”许千阑点头离去,戍望大概已经离开微明宗了,可是他半点踪迹寻不到。
天不亮,他叫醒了凌鲲鹏以及其他一些仙尊,将此事告知。
“你是说上古邪魔现世了?”众人震撼。
“他不是被天道打散神魂了吗?”
“应当有一片神魂没灭,如今醒来了。”许千阑道。
“他是千年前被打散的,怎么不早不晚这时候醒来了?”
许千阑微垂眸:“应该是那日魔渊之上, 我……原形亮起来, 唤醒了他。”
周围微有沉寂, 过了会儿有人道:“这也不能怪你, 你之前也不知道自己就是幽冥灯。”
“不管怎样,与我脱不了关系,我一定竭力制服他,但也需诸位知悉,做好防范。”
“千阑你别这样说,邪魔降世,我们每一个修者都义不容辞,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何况既然戍望神魂未灭,早晚是会觉醒的,幽冥灯点亮只不过让他提前醒来,此事能交给我们来化解,就且莫留给后世了。”
许千阑看了一眼众人,郑重点头:“多谢。”
他没有在微明宗久留,天一亮便离去,留神着修界动静,边域开始崛起妖兽,他迅速追至,及时剿杀,当地人说看见一个神出鬼没的少年来过,戍望是群魔之首,这些妖魔自是他唤醒的。
他剿杀完此地妖魔,再追到下一个地方,一路将戍望召唤的妖魔杀干净。
微明宗也下令告知各宗门,让各宗门皆要有所提防。
不过,妖魔被许千阑斩杀干净后,似乎消停了一阵子,再也找不到戍望踪迹,也没有妖魔横行了。
各宗门放松了警惕,只道那一缕残魂而已,想来也不足为惧。
许千阑却不敢掉以轻心,继续在修界游走,的确没再发现妖邪痕迹,也没有戍望的踪影,好像那么一个魔头,昙花一现,又突然消失了。
他不安地回到微明宗,停留几天,只等若确实没有什么动静了,准备再度告辞。
冬季还没过完,很寒冷,天黑得早,亮得晚。
这一日,守门弟子疑惑来报宗主:“护山大阵……自己启动了。”
君若时陡然抬眼:“自己启动?”
“是啊,不过,有什么奇怪吗?”
君若时来不及与他细说,飞奔而出,那山门前,若隐若现的流光若屏障,将整个仙山笼罩在内。
这护山之阵为千年前祖师爷创立仙门时所设,非是他自己修为生成,还集了天地灵气,又结合这仙山得天独厚的机缘,坚固无比,用来守护仙门不被妖邪侵入。
平日大阵是隐匿状态,一般的小精小怪不阻拦,守门弟子都能应对,高一点的会审视,看情况阻拦。
但不管高阶低阶,微明宗成立千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大阵真正启动,亮出真容的情况。
大阵启动,就全面开启了阻拦机制,不管妖魔还是人类,都不能够再随意进出,唯有掌门令可放行,这等同于限制了仙门中人的自由,非特别关头,不会轻易开启。
这大阵启动也不是谁能够主掌的,是他感应到巨大的危险自动开启,不是哪个人可以做到。
如此说,将有……巨大危险?
而且,一定是仙门对付不了的危险。
君若时还在发愣着,忽听有人大喊着,拍打着屏障:“宗主,怎么回事啊,我怎么进不去了,我就下山买个菜啊。”
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山门后厨之人,一按掌令,放他进来,又将人拉住:“山下可有什么异常?”
“没有啊。”这厨子好奇,“怎么了?”
“没事,你去吧。”君若时放开他,抚了一下额上细汗,抬头看这屏障,“难道是我想多了?”
他疑惑着转身,想想不放心,给各宗门都发了灵决,再度提醒他们小心。
可等了半晌没有回应,他摇摇头往回走。
才走几步,忽听得「砰砰」一声,有几个人从飞行法器上掉了下来,迅速往山门跑,又「咣当」一下撞在那大阵上,来人眼冒金星,晕晕乎乎地朝前伸手,“君宗主,君宗主……”
君若时赫然回头:“合欢宗?”
这几人正是合欢宗宗主以及几个长老,面上有伤痕,看上去颇为狼狈。
“君宗主,救命……”几人惶然道。
君若时猛地瞪大了眼睛。
微明宗议事大殿,一众仙尊们围着这合欢宗几人,听他们道:“很多很多的妖魔,一夜之间将我们整个宗门围得密不透风,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打死了又起,乌压压的,根本就打不完。”
“是戍望引来的?”许千阑问。
“是啊,你那个徒弟……哦,是被附体的戍望,他悬在妖魔们的上方,半躺着,笑呵呵看着我们呢,也怪我们之前没有把他当回事,但谁知道他中途没再出现了,是憋着放大招呢。”
他们眼露惶恐,声音还在颤抖着:“魔物太多了,我们打了一夜,他们死了又出现,根本耗不过,我们灵力都用完了,如今合欢宗已被这些妖魔占据,我宗门弟子都被他们围困了。”
“那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戍望说……我们几个打扮得不错,他看着顺眼,让那些妖魔别碰到我们,免得把我们的衣饰弄乱了,我们寻了空子,就跑出来了。”
“……”
合欢宗注重外表,这宗主和几个资历深的长老素来外形收整得十分精致。
一些弟子立即请示去合欢宗相助,君若时还没想好,忽听山门外又有人狼狈地敲打屏障。
那是和宠宗宗主以及十来个弟子,屏障打开后,他们仓惶大喘气:“好多的魔,打也打不完,幸而我携弟子正出门驯兽,侥幸逃脱,我宗门弟子都被困住了。”
“和宠宗也被占据了。”
“到底有多少妖魔?”
“数不清,我们这一路往微明宗逃,所见之处皆是黑压压一片,我猜其他宗门也没能幸免。”和宠宗主惶恐看着众人,一字一句道,“浩劫来了。”
大殿诸人皆是一愣,偌大厅堂忽而沉寂。
“砰砰砰……”
接二连三,有逃脱的宗门弟子来敲屏障,还有不少散修,世家等,能跑出来的几乎都率先来寻微明宗求助。
普通百姓看不见这些妖魔,没什么反应,戍望现在忙着对付修界,没去找人类麻烦,何况人类也有着天地之中一些自然法则的保护,也不是随意就能大规模侵扰的,他当年就因为侵扰人类被天道关押幽冥,这一次,暂没敢轻举妄动。
但修界已炸了锅。
当年祖师爷曾言,修界命脉相连,微明宗担修界之首,亦有守护修界责任,各方修者有难,皆可求助微明宗,这两日,微明宗接纳了不少避难之人。
外面看来情况不妙,许千阑没让其他人出去,他一个人下山去看看。
踏火的老虎飞速在上空游走,低头所望之处,遍地都是魔,大大小小的宗门都被挤满,但凡有一点灵气的地方就有他们的踪迹,无所不在。
老虎试着喷出一团火焰,一下烧死数十个魔物,地上露出一片白,而火势刚熄,立即又有数十魔物生出,那空处转瞬又被覆盖。
他牵起一个火阵,将这一整个区域包围住,火势落下,大片的魔物消失,然而火一熄,他们便顷刻又生了出来,爬来爬去,很快就再度蔓延这一片区域。
老虎怔了怔,踏火继续往前飞,路过各个宗门,皆是乌压压的,他吐下一团火焰,将一宗门出路附近的魔物烧掉,里面被困的弟子们立即往外冲,然而没走几步,魔物就又汇聚,他们一路斩杀,很快没了力气,唯有一两个跑出来,而门外汇聚的都是魔物,已经没有地方跑。
很快他们又被围困,逼回至宗门内,有一些修为精进的欲乘风而起,然魔物一层层累积,仍将他围住,人飞多高,魔物就能叠加多高,且叠加得十分迅速,比他们飞行还快。
又有几个得空的长老一起布了个阵,老虎见状于上方相助,那阵法流光大盛,一朝魔物消失,而光芒散去,重重叠叠的魔物立即重新汇聚,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再施展灵决,已被魔物淹没。
老虎叹口气,只好继续去下一个地方,刚要转身,忽而眼前一道蓝影闪过,前方赫然悬空一人,戴着半黑半白的面具,眉眼上挑,正是言小白模样的戍望。
少年打量着这老虎,一脸嫌弃:“灯灯,你的幻形兽这么丑啊,为什么是黄色的,白色的多好看啊,为什么是老虎呢,雪白狮子多好看啊。”
火光一闪,老虎化为人形,许千阑执剑向前:“我好不好看关你什么事。”
“你不要一见面就拿剑指着我好不好,师尊,我可是你的主人。”少年眉一蹙,须臾后又笑,“难道你以为你能救得了他们,哈哈,修界已尽在我掌控,你那微明宗坚持不了多久的,灯灯,我送你的这份大礼好不好,别白费力气了,跟我回家吧。”
第106章 相见
“你休想, 我不是灯,我是人,我没有主人。”许千阑剑气刺出。
对方身形再化为烟, 待剑气穿过,汇聚回来:“灯灯, 你应该知道你刺过来根本没用, 就不要浪费灵力了。”
“纵有一线可能, 我也绝不会放弃。”许千阑说着又刺了过去。
对方摇摇头,身形一闪至他身后, 按着他的肩:“告诉我, 魔气是怎么被他挡走的,我想想办法, 给你弄回来。”
许千阑顿然红了脸,躲过他的手, 回头又是一刺:“跟你无关。”
少年躲闪不及,这一道剑气还真划伤了他的手,一阵刺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点恼怒:“什么破身体!”
继而抬眼,手一挥,继续刺来的趋势被猛地挡住,红光一拂,许千阑往后翻去,倒退几步才站稳,口中一片腥甜, 有血自嘴角溢出。
他神思流转间, 迅速化为虎, 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此处。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他若还硬拼,被抓住了并没好处,身后人大抵吃痛还没反应过来,没有追上来。
那护山大阵有点用,妖魔大军进不去,未启动时戍望倒是可以自由出入,现在也不太容易,还需要点时间。
大阵屏障闪了闪,君若时连忙按动掌门令,一只大虎摔了进来,落地变成人的样子。
众人见他受伤不由慌乱:“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太好。”许千阑实话实话,将一路见闻跟众人讲了讲。
大家都震住:“这可怎么办?”
“这些妖魔不难斩杀,我一道灵决能打死一片,我还就不信了,制不住他们。”有人性子急,听得这些话愤然起身,“有没有人跟我一起再出去看看?”
有几人表示跟他一起出去,许千阑想阻拦,但他们听不进去。
君若时没办法,就放了他们。
半盏茶的功夫,这一行人就摔了回来,惶恐地喘着气:“太多了,太多了,打不完,我们差点被他们拉下去,幸亏跑得快,要不然就被他们围住了。”
“可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吧,打死一个是一个啊。”有人道。
这个刚逃回来的仙尊一瞪眼:“还打死一个是一个,打死一个他能长出来八个,不行不行,咱们老老实实在微明宗待着吧,反正他们进不来,看谁耗得过谁。”
“咱们在这里是安全了,外面还有很多人被围困着呢,何况……如果我们一直不能出去,难道不也算是一种围困么?”
只不过比外面被包围的修者们稍微自由些,能够在山门随意活动,不必担心随时被邪魔打死?
但也是围困啊,等耗得山穷水尽了,又怎么办?
而且一直耗着,外面的世界还会存在吗?
众人沉默,全都没有头绪。
又是几天,接连有坐不住的跑出去,最后要么受伤归来,要么……干脆就回不来了。
他们不敢再出去,但越发躁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他们互相叹着,对于有些山门弟子来说,日常职责所在,几乎都不怎么下山,可是那是他们不愿意下,而突然,山门封住不让走,主动与被动,那感受与心情完全不同,反而焦躁不安起来。
何况,这不是他们能不能出去的事儿,是修界正在经历着一场重大的劫难。
“劫难!”有人来回踱着步,忽然想起什么,“不是说江师叔是天降福瑞,能解仙门一劫吗,他人呢,他就这样走了,再也不来了吗?”
“谨言,他是仙人。”旁人连忙提醒,“这些事情他可以不管。”
仙人飞升,就不会再过问人间事,人间兴衰存亡皆有天地法则中的定数,反而不宜让高阶修为者插手,就连修界那些修到一定程度的大能,也基本都会隐居山府,不问世事。
当然,大能有时候还可以请出山,就比如上次庆功宴就请出来了不少,但仙人不是想见就能见到,若不然,当年师祖也不会请生死令了。
正因仙人不过问人间事,故而那生死令的请愿还不能直接传给仙人。
“我管他是不是仙人呢,当初说他能解劫难是不是你们微明宗说的,他来下界,大家不知道他是仙人,对他可都恭恭敬敬的,结果,他拍拍屁股走人了,现在劫难来了,他人不在了!”
“他……已经帮我们解过一次了。”许千阑道。
这一场劫难,他本来是挡住了的,他封印幽冥灯配件,目的就是防止幽冥灯被点亮以至戍望苏醒,只是后来……发生了变故。
“解过一次,现在又来了一次啊,这一次他就不管了吗?”这人眼一横,“你不要因为跟他关系好就替他说话,反正你也脱不了干系。”
“闭嘴。”旁边众人打断他。
这人一怔,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我一时嘴快,对不住了,我真没抱怨许仙尊的意思,我就是着急。”
大家都着急,说到这儿,也都不免叹气。
商议无果,夜深了,众人各自散去。
凌鲲鹏单拉了许千阑问:“或许……是该请圣君相助。”
“他……”
“师兄你还能上去么,若能的话,能不能问问他可愿相助?”凌鲲鹏言辞恳切,“如若实在不愿就算了,但……问一问吧,我们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这是实话,他们是当真无助了。
许千阑沉默须臾,点头:“好,我……去问问。”
“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凌鲲鹏却见他神色很是犹豫。
他顿了顿,如实道:“我说走就走,如今有事情了又去找他,有些愧疚。”
他在殿内踱步,到后半夜,定定神,拔下发簪,抚一抚那个玉珠,深吸一口气,慢慢闭眼。
清气流转,再睁开眼,面前一片昏暗,若落日后的黄昏,不明也不黑,沉寂的暗。
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响,刚从喧闹的下界来此,许千阑一时有点不习惯,他疑惑地走着,明明离开的时候,这里是一个小城,有灯火阑珊的长街,有林立的店铺。
再往前,还应该有巍峨的大殿,有蜿蜒的小路啊。
他一路往前走,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些水幕,偶有水形人,从水中钻出又落回。
他的心提起,怔怔往前走。
那铺满了毛绒毯子的庭院也不见了,曾留下二人痕迹的水池,寝殿,全都不见了。
他顿觉从头到脚的凉意,向前跑了几步。
白衣的身影背对着他,静静地坐着,长发未束,都散落在肩,一望无际的昏暗天地,唯有这一抹白,孤零零,安静地坐着。
许千阑轻声呼唤:“圣君?”
那身影惊了一下,过了会儿,才缓缓回头,眼中绯红隐去,露出瞬息的欣喜,只是散不去一片阴蛰:“你回来了?”
他的发零落在肩,有几许飘在额前,面色些许苍白,声音也有几许低沉。
许千阑心跳怦然,他上次听闻凌鲲鹏几句话,心里涌出了纷乱心絮,那是情意吧,思念他,担忧他,再见时,满心欢喜雀跃。
此时看着他,一时喜,一时惊,又觉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可说不上来,他怔了怔,下跪叩首,千年万语,种种思绪,都化为一句话:“圣君可还好?”
白衣人静静看着他,离别并不久,可又有恍若隔世的错觉,许久后方回话,语气是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我很好啊。”
“可是……”许千阑四处看,“这里怎么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眼不眨盯着他的眼眸垂了一下,回应的语气带着淡淡疏离,又有几许悲凉:“水天之幕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那……”
“你回来干什么?”对方不等他说完,一丝殷切闪过眼眸。
许千阑又怔住,觉得这语气也跟从前不同,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多了,危难当前,他收起心絮,想起来意,立即再磕头:“戍望……苏醒了,修界有难,弟子来请问圣君可愿一助。”说罢又磕了几个头。
他俯身静待回复,却半晌没听到动静,只好抬头,看向面前人。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眼神忽而凌厉,让他莫名骇然,忍不住后退了一些。
江暮慢慢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幽幽道:“修界有难?”
“是,戍望召唤了无数的妖魔,除了微明宗,已经全被他占领了,哦,他还附在了言小白的身上,他……”
“跟我有什么关系?”话未说完,忽被打断。
许千阑愣住,怔怔看他,看那神色无悲无喜,可又无形中散发着透骨的寒凉,让人不禁胆战心惊。
他更是疑惑,垂眸思量须臾:“是,弟子明白了,叨扰圣君是弟子的错。”他惴惴不安,垂眸道,“弟子告辞,等人间事解决了……再回来向圣君请安。”说罢又行了一礼。
而还没起身,忽地被水行人按住。
他满脸不解:“圣君您这是……”
江暮俯身看着他,发丝垂落在他的面,那嘴角微勾,眼中是阴蛰的暗:“水天之幕,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许千阑惊了惊,感受那发丝在脸上一下一下拂过:“那……圣君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你别忘了,你还欠我封存的次数,还有……”
“五十多次,弟子没忘。”许千阑接话,脸上微红。
“知道就好。”江暮继续打量着他,看他如今不再穿微明宗的统一服饰,褪去一身蓝衣,换上了白衫,一根发簪半挽发,他还有着如火热烈的性情,但眉眼中少了轻狂,透出几许坚毅来。
打量完,对上来人的眼眸,他浅声道:“脱啊。”
许千阑大惊:“现……现在?”
“不愿意?”
“没有,就是……”许千阑紧蹙眉头四处看,他是来请人的啊,心里急着,现在哪有心情做那些事,而且,这里还有水形人,他们再怎样没有生命,可也是人的样子,他实在是做不到当着他们的面脱衣服。
他支支吾吾,低头揪着衣领:“圣君……”
江暮静默不言,只看着他。
第107章 接风
许千阑心中凌乱, 他不知如何对付戍望,但必当以命相抵,能应对是最好, 不能应对,也必然要拼到最后一口气。
倘若他再来不了了, 这欠下的次数将来会反噬到圣君身上。
那么, 好吧, 能还一点就还一点。
他心一横,拉开衣领上的扣子。
“算了。”正欲继续拉, 听得低沉的声音阻止了他, “这里没有床,不方便。”
他停下动作, 抬头。
江暮往前走了几步,看着那些哗然水幕:“我也不是不能去修界看看。”
“真的?”他松了一口气, 大喜,“多谢圣君。”
江暮回头:“但你要听话。”
来人又是一怔,连忙再次叩首:“弟子一定对您言听计从。”
江暮向他伸出手:“那么, 走吧。”
许千阑起身,满头雾水地牵住他,被一把揽在怀中,静看他侧脸,还是觉得不对。
眼前人道:“你在看什么?”
“圣君您……”他试探着问,“您真的没事吗,您的脸色好像有些白, 头发为什么不束啊, 是我不在没人帮您吗, 不对啊, 您有水形人啊,之前幻化的屋舍院落为什么又散掉了啊,您在里面住着不是更舒服吗?”
那凌厉目光看过来,话语清雅,但没有昔日的温润,只觉一股冷意:“你的问题太多了。”
“可是您没回答我啊。”
“水天之幕没有人,我束发给谁看?”
许千阑又是一怔:“可是……”
“我不是人类,并不需要屋舍。”
“您成仙以前也是过得人类的生活啊。”
“并没有。”江暮冷声道。
许千阑又愣住了。
他愣了一路,待落定在流霜殿,还没反应过来。
有弟子刚好路过浮桥,惊得张大了嘴:“圣……圣君回来了,圣君回来了……”
不一会儿,大部分仙尊弟子奔了过来,众人在殿前齐齐下跪,之前他虽地位高,可众人毕竟都以为他是凡人,对他恭敬中也还是带着一些保护的怜惜心思,也有个别是不服气的,认为凭什么一个什么本事都没有的凡人能得此优待,如今都知晓他是仙人了,只有崇敬与服从。
他们欣喜万分,只道修界有救了,又喜极而泣,圣君当真回来帮他们了,也倍加好奇,纵皆为修者,亦没见过仙人尊荣,之前即便日日相见的,但把他当凡人,那时看在眼里与此时叩首仰望,感触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是仙人,这么的惊世容颜,风华之态。
他们要再好好看看,不愧为仙人啊,你看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透着仙气,从前是他们有眼无珠,一个这么仙气飘飘的人物,怎么会认为他是凡人呢。
众人接连拜了几拜,有人性子急,拜完后就要陈述现在的困境:“外面都被戍望占领了,微明宗护山大阵他暂时还破不了了,偶有魔物过来,但靠近不得,可是,如若我们坐以待毙,早晚会被他……”
这话还没说完,又被旁边人碰了碰,旁人小声道:“圣君才刚来,今晚莫谈他事了,咱们应该给圣君接风洗尘啊。”
“哦对对对。”这人反应过来,“是,今晚应设宴好生款待圣君,别的先不想。”
一时众人都在恭迎圣君,许千阑心道师叔肠胃不好,大多数东西都不能吃,虽然又是阳春三月的天气,但夜晚还是有些冷的,他也应该早些休息。
他想要替他回绝了这些好意,而江暮却先他一步开口:“好啊。”
许千阑错愕看着他。
不对劲,还是不对劲。
明明一举一动,说话神态也还是和从前一样的,话语清浅温柔,慢悠悠的,也还是有一点笑意。
可是,他多了凌寒疏离,眼中充满了厌倦,也还有着若隐若现的,让人无端惊骇惧怕的气息。
他说不上来这感觉从何而来。
以前师叔若三月春风,虽些许高冷,拂面却皆是温柔,如今却如枝上白雪,看上去如花圣洁,然而却刺骨寒凉,又实在看不清白雪之下到底是黑是白。
众人见圣君应声,连忙去准备,山门上下忙个翻天覆地,只是因为大家不便出去,食材有限,不能为他准备最新鲜的山珍海味,都道他吃食挑剔,能找出来的都找出来了。
实在不行的,就只好拿一些寻常食材凑一下数,厨子们使出浑身解数,想来将普通食材做出最好的味道,他当能体谅这些良苦用心吧。
微明宗再一次觥筹交盏,只是这时大家都添了些沉重,毕竟外面正危在旦夕,但这位圣君几乎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了,他们急不得,必须要好生款待。
席间众人恭维之话说了太多,江暮颔首但笑,基本上不回话,低着头吃饭,吃……吃了麻辣鱼,还有麻婆豆腐,喝了盏甜茶,又向旁边人使眼色,他要吃那泡椒竹笋,离得有点远,他懒得站起来夹。
周围人都看呆了。
这些食材,可都是普通的东西啊,甜茶也只是普通的水煮的,那专门为他准备的天山雪莲粥,他一口都没吃呢,专用灵泉煮的茶,他也没喝。
许千阑看他对自己使眼色,也呆了。
这些东西口味那么重,师叔怎么吃得下去的?
他不是只能吃清淡的东西吗?
不对劲。
师叔又向他使眼色,他只好夹了泡椒竹笋放到他碗里,屏住呼吸盯着他,看他夹起来,放到嘴里。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那竹笋已经吃完了。
旁边人闹着来敬酒,这一桌每个人都敬,许千阑心不在焉地,接过杯盏就要往嘴里倒,而刚送至嘴边,手腕被一把握住。
江暮凛然看过来:“不许喝酒。”
许千阑低头一瞥,才反应过来,连忙要放下杯盏,然那握住他的手腕的手慢慢端起他的杯盏,在鼻息间闻了闻:“好酒。”
方伯在人群中自豪大喊:“当然了,这是我酿的青梅酒,外面买不到的。”
江暮笑了笑,一饮而尽。
许千阑吓掉了筷子,一边捡着一边低声嘀咕:“干嘛啊,他自己都能喝,又不让我喝。”
这话说完,莫名觉得头上一道凌厉目光,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缓缓抬头。
江暮看着他:“我听得到。”
“哦,我……我就是随口一说。”许千阑低下头,捡起筷子,再「腾」地一下站起来。
他本就在桌子下面,起身时忘记了,猛然站起,头「砰」地磕到桌角,将他弹地又蹲了回去。
好在不疼,好像撞到了什么软软的垫子上,他再抬头,竟见江暮的手正放在那桌角边。
他微一怔,看那人依旧冷眼:“还不起来?”
“哦哦。”他再次起身,这回小心翼翼,没有被撞到,然而那在桌角的手一直待他起身坐好后才收回。
他坐好后,看着师叔又吃了一点奶酥,思来想去,小声问他:“您是不是……身体好了啊。”
吃饭的人微一顿,淡淡点头:“差不多了。”
“那太好了。”许千阑眼前一亮,“那就什么都可以吃了是吧?”
“嗯。”江暮沉默了一会儿,才又点头。
是的,现在什么都可以吃了,人间美味,久违了。
“那是不是也没那么怕冷怕热了?”许千阑很是兴奋。
“嗯。”
“那往后哪儿都去得,是不是?”
江暮转眼看着他,怔了一怔,一丝悲切一闪而过。
没错,现在不必再拘泥于水天之幕,他哪儿都能呆了。
“太好了。”许千阑眼中皆是光彩,拉住他的胳膊,“您可以像正常人一般了。”
他看着这眼神,稍许出神,须臾后挪过目光:“一样很无趣。”
许千阑一怔,要说的话被打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江暮又喝了几盏青梅酒,往他看:“送我回流霜殿。”
他立刻起身,扶着人时想到什么:“您不是身体已经好了吗?”
江暮定睛看着他。
“哦哦,弟子送您回去。”许千阑低头,小心扶着他,众人连连起身告辞,君若时欲安排一些弟子去照顾他,他全都回绝,只道许千阑一人就可以。
众人皆对许千阑投来众望所托之目光,你可千万把圣君照顾好啊,别让他反悔不干了啊。
这些不用他们说,照顾师叔,许千阑可太熟悉了,简直熟能生巧,不用过脑子。
他去到流霜殿,先点灯,倒茶,把那椅子暖热,再铺被褥,看外面有点风,要将门窗都关好。
不消说,他肯定夜晚要在这里陪着的,按照师叔的性子来说,没什么事儿也不会让他走,他又去给自己一贯睡得那个软榻铺上被褥。
这一番忙活,回头看师叔坐在桌边,好像一直在看着他。
依旧是阳春三月,风清月明,庭院中流水款款,烟雾缭绕,好像当时师叔初来,让人有一瞬恍惚,只觉时光若倒流。
当初的许千阑,还有着那一股傲气,行走如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在这里揪过师叔的衣领,掀翻过院里的案牍。
如今他自是不会再那么冲动了,一朝云泥突变,他已经学会了收敛,鲜少再跟人发脾气。
时光并没有多久,却时过境迁,其中人不若旧时。
江暮低眉,淡笑了一下。
当时的水阙圣君,如今的邪神九离,谁还能如旧时?
还有这时的风月,又岂是曾经看过的?
连山门都已经换了新的宗主了,那天边明月之下,是正水深火热的众生。
江暮仔仔细细看着眼前人,一直看他跑来跑去,来回忙活着,又见他回头,好像在发呆。
他手一抬,将人拉入怀中:“你在想什么?”
作者有话说:
多日不见,方伯今日也还在努力推荐他的青梅酒呢。
第108章 惧怕
许千阑还没反应过来, 忽而天旋地转,人已经坐在了那人怀里,他想要起身, 又被紧紧按住。
江暮抚着他的头发,气息贴着他的耳畔:“你好像怕我。”
“师叔您是不是有哪里不大舒服?”许千阑小心问, 不是怕, 是很奇怪, 这人整个神态语气,都很奇怪。
他们已然肌肤相亲, 但似乎没有过这般, 好像调/情一般他坐在他腿上,两相对望, 许千阑仍觉不好意思。
本来这般接触,该是心跳杂乱, 又甜蜜安心才是,仿若拥进被庇护的港湾,巨浪中的小船找到了温暖的归宿。
现在心跳也确实是杂乱的, 砰砰乱跳,但还有惊惧,小船似乎依旧在颠簸着,根本不敢安心停留。
也不知道这感觉因何而生,师叔看上去明明没什么变化啊,还是带着笑,只是好像没那么温润了, 看向他的目光也不似昔日温柔。
说话虽还是轻柔的, 可总透着一股冷意。
还有, 也不跟他撒娇了, 不向他一直眨眼睛了。
这……这是没什么变化吗?
许千阑这么一细想,觉得变化可太多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仔细打量,再看来看去,百般不解,单看细节,他还是他啊,一举一动都是他,一些小习惯小动作是改不了的。
头发又被拉起,江暮回答他的话:“没有啊,我很好。”
“那……”他回过神,还是有点别扭,“师叔我压得你腿疼了吧……”
江暮眼波流转,在他耳边轻声道:“那我压得你疼吗?”
许千阑怔了怔,会意过来后瞬间红透了脸,慌乱要站起,仍被搂得紧紧,那气息一直在耳边萦绕:“这里有床了。”
“我……”
“你打算不认账了?”
“没有。”许千阑连忙道,“只是……”
“没有就好。”耳畔声音道,只见那人笑了一笑,他又觉一轻,人已被抱起走向床边。
他的意识稍稍清醒,还是觉得不大对劲,抬手挡住覆上来的人:“师叔,你到底……”
江暮不回话,眼一眯,几道水流拂动。
这水流许千阑还记得,他震惊道:“圣君你……”
江暮依旧不回应,面无表情。
许千阑脸上更红,惊愕之中,也忽然想起来,师叔如今的状态,就如之前在仙莱岛时一样,带着不怒自威的肃然之气,让人无端恐惧。
很快,他的思绪和话语全都淹没,什么也说不出来了,这个人太了解他,知道他何处喜,何处悦,手腕上的水流已经散去,他还不知自己已得了自由。
世间喧嚣嘈杂都听不到,只有这风吹云动。
没有分别多久,然而相见恍若久别。
待风渐止,帷幔不再拂动,这人拉好被褥,闭上眼睛的样子,看不到那眼中疏离,他就和以前没有半点区别。
许千阑又疑惑了,虽然累,可是睡不着,紧紧盯着他的面容,静悄悄打量他。
“你还有什么话要问?”江暮闭着眼却知道他在干什么。
他怔了一下,思量着要说什么,而心一慌,不过脑子道:“还剩五十一次。”
江暮睁开眼,这目光在昏暗寝殿里更显清寒:“你记着最好,我自然是要全部用完的,一次都不能少。”
“我……我知道。”许千阑轻轻点头,睁着大眼睛,心里乱七八糟,还是睡不着。
江暮也没睡,抚一抚他的头发:“变成虎给我看看。”
“啊?”
“快啊。”
许千阑闷闷不乐地幻化了兽形。
江暮摸一摸那毛发与胡须,蹭一蹭柔软的肚子,过了会儿,又道:“变回去。”
他再变成人,便有热烈的吻覆上来。
等那人离了他的唇,气息平静后,又道:“变成虎。”
摸一摸柔软的毛发,再让他变成人,又亲亲他。
许千阑变来变去,憋了一通火。
到后来,终于看到身边人闭着眼,好像是睡了。
他在这沉寂的夜中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困,抬眼看江暮的睡颜,愤然拉起他的发。
天明时,江暮看着自己发上几个小辫子,回头默默盯着床上的人。
许千阑夜里不困早上困了,这会儿还在睡着。
日渐升,阳光洒进寝殿,有人敲门来送早饭。
江暮打开门,看君若时和几个弟子站在门外,恭敬请了安,探头往里看:“我师尊呢?”
“还没醒。”他接过食盒,刚放下,殿内人听到动静醒来了,衣服一套走了出来,问来人,“今日外面可有什么动静?”
几人看着他,呆愣了一会儿,须臾后才回答:“跟平日一样,今早又接收了几个逃过来的修者。”
提及此话,他们也看向江暮,嘴上不好说,心里都思量着,圣君该对付邪魔了吧?
然而江暮只拉一拉食盒,打量着里面的饭菜,什么也没说。
他们只好先告退,抬眼又奇怪地看许千阑几眼,挠挠头,匆匆离去。
“他们干嘛那样看我?”许千阑蹙眉,转回头对上铜镜。
镜子里的人猛然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满头的小发辫,陷入了沉思。
好一会儿后,他回头,看着桌边人。
江暮回眼,语气波澜不惊:“你先动手的。”
“我……”许千阑咬着唇低头,糟糕,昨晚本来说编好了再偷偷拆掉的,结果不知不觉睡着了,没有拆。
做坏事被抓包,他脸上红了红,老老实实坐在镜子前拆发辫。
身后人在桌边静静看着,许千阑透过铜镜正好可以看见那面容,眼中波澜不惊,神色无喜无悲。
不是错觉,还是不对劲,可又没完全不对劲。
他深吸一口气,思量一会儿,回头问:“之前在仙莱岛,圣君用枫叶折的小船特别好看,不知可能教教我?”
江暮眼眸微抬,勾起嘴角:“我折的是玫瑰花。”
许千阑的动作一顿。
“你为何要试探我?”
“没,没有啊,是我记错了。”他转过头。
没有问题的,是他本人,但,到底哪里不对啊。
待两人收整好,弟子们才敢再来打扰,要请他们去议事大殿,今日他们想再商议如何对付戍望。
江暮坐在庭院中,勾着水榭上的水流:“我有些累。”
弟子惊愕:“这……”
您不去,我们商议什么啊,大家要是有办法,也不至于请您来啊。
许千阑也疑惑,只道他身体不是好了吗,怎么还说累呢?
难道是昨晚……太用力了?
他都还没那么累呢。
大殿众人听得消息面面相觑,有人想去流霜殿问问,也有人道:“圣君刚来,肯定要歇两天啊,咱们是请他来帮忙的,他帮了是情分,不帮也没什么,大家总不能去逼迫他啊。”
“也是,那就让他先休息休息。”众人商量好,没来打扰他。
之前的下人已经遣散了,他们也还想安排些弟子过去伺候,但圣君只要许千阑一人。
许千阑倒是去了议事大殿,没有圣君,众人商议不出什么,只好嘱托他再把圣君照顾得好一点。
许千阑心道师叔以前好像不这样,那时候仙门有事需他配合,他都会来的,即便一言不发,也会坐在那堂上。
是不是他走后,水天之幕发生过什么?
他决定不猜了,直接问清楚。
回到流霜殿,天刚黑,话还没说,又被按在了床上,他伸手挡住:“等一下……”
“有事?”
“我有话要问你。”
“做完再说。”
“不,我等不及。”
江暮顿了顿,眼眸微暗:“我也等不及。”
说罢俯身,重重吻上他。
殿外却有人急促敲门:“不好了,屏障外有很多妖魔,他们来进攻微明宗了。”
许千阑一惊,便要起身。
江暮按着他,冷冷回复叩门人:“低阶妖而已,你们打不过吗?”
外面人一怔,他们现在如惊弓之鸟,又有着这么一个指望,遇到了危险,的确是第一时间就想来报告,忘记了自己去应对。
“是啊是啊,咱们先打,打不过再说。”敲门人匆匆离去。
他再俯身,勾着眼前人的衣带。
许千阑却没这么淡然:“我得去看看。”
“不用。”江暮手上稍一用力,那衣衫向两边滑落。
对方挣扎了几番,见几道水流浮起,当即不动了:“你别绑我。”
江暮嘴角微勾:“这才听话。”
吻落下,外面却又有人叩门:“圣君,许仙尊,太多了,屏障外全都是,根本打不过来啊。”
许千阑又要起身,可是被压着动不得。
江暮有点恼火:“让君若时调整护山大阵进出规则,让你们的灵决能够透过屏障击打出去,如此你们在内布阵攻击,妖魔进不来亦伤不到你们。”
外面顿了会儿,没有立刻走,用商量的语气道:“我们知道圣君您舟车劳顿,还没歇息好,但是……能不能请许仙尊出来一下啊,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厉害,也比我们更懂布阵之道,我们……换个弟子来照顾您好不好?”
许千阑又想要起来,江暮不放他,凛冽目光看向外面:“不能。”
外面的人一怔,过了会儿,疑惑着应声:“是。”
脚步声离去,许千阑焦急推他:“我们去看看吧。”
他按住那双手:“别动,再动我就幻水流了。”
眼前人不敢再推,与他商议:“你不着急吗?”
“着急什么?”
“戍望进攻微明宗了啊。”
“哦。”江暮撑起胳膊,手指卷起他的发,“关我什么事?”
身下人猛地增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关我什么事?”发梢在手指上缠绕几下,再一转,从指间滑落。
“你……你不是来帮我们的吗?”
“我说我来修界看看,没有说要帮你们啊。”江暮幽幽道。
“你……”许千阑不敢置信地看他,须臾后拼命推他,“你放开我。”
水流拂过手腕和脚腕,挣扎的人被紧锁在床上,江暮眼中一片凌厉:“怎么,不愿意了?”
“你骗我。”
“我哪里骗你了?”
“这……”他是没说来帮忙,可他当时答应下来看看,任何人都会理解成要相助的意思啊。
但他又的确没说过,许千阑语塞,扭动着身躯:“你放开我。”
“这是你欠我的。”江暮以身躯止住他的挣扎,捏住他下巴。
“我……”许千阑刚要说话,而一吻落下,话语皆被封。
门外又有叩门声,越发急促:“圣君,许仙尊,他们太多了,我们的阵法抵不过,屏障快要被他们砸破了,如今各处能逃出来的人都在微明宗,如果被他们攻进来,修界就真的亡了。”
许千阑手脚都不能动,他心急如焚,用力一咬。
江暮骤然停下动作,抚了一下嘴角血迹,眼中陡现绯红之色:“烦死了。”
他穿衣下床,闪身到庭院,打开门,冷眼对向门外呆愣的人:“走啊。”
“哦哦。”那小弟子连忙跟上,转身之余好奇地往里看了几眼,灯火闪烁,殿门紧锁,什么也看不见。
山门口正嘈杂一片,阴风阵阵,妖兽嘶吼,「砰砰」之声此起彼伏,正在砸着屏障,而里面的人拼力施展着灵决阵法,互相抗衡着,流光晃动,灵决到处飞,乱成一团。
忽而间一道浮光转动的水流袭来,众人的灵决赫然失去光芒,那水流穿过屏障,浮光迅速蔓延整个屏障,绽放耀眼光芒。
众人皆抬袖遮面,只是眨眼间,光芒散去,而那乌压压的妖魔们没了声息,静默下来,再不能动弹。
阴风散去,静止的妖魔们恍如一阵烟,全都消散。
上一刻还喧闹的山门,转瞬又现清明。
众人愕然,仰望着临风而立的人,那人长发未束,衣袂清扬。
他们连忙下跪:“多谢圣君,多谢圣君。”
那人没回话,面色清寒,拉了一下衣领,宽袖一挥,人已离去。
众人还在震撼之中,对着他消失的地方,还是又行了几回礼,同时也都松了口气:“圣君出手了。”
温暖寝殿烛火跳跃,许千阑用尽全力,也没能挣脱钳制。
殿内光影一闪,那人已经回来了。
许千阑却若受到了惊吓,瑟缩了一下,又用力挣脱着。
江暮一步步往床边走,越靠近,他就越惊惧。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神色:“害怕?”
床上的人惶然看过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暮微一怔,浮起一抹笑意:“为何这样问,难道我还能换了个人不成?”
“你方才眼中绯红,明明就是邪气,仙人如何会有邪气?”许千阑身躯也在颤抖,“你没有换,你还是你,可是……你未必是仙人,我从一开始认识的人,江师叔,不一定是水阙圣君,对不对?”
江暮在床边慢慢俯身,与他近距离相望:“是与不是,又如何?”
对方想扭头,他捏住其下巴,让他看着自己:“许千阑,你我相处无数个日日夜夜,你认识的是我,还是我的身份?”
“你不一定是表面的你。”许千阑眼中失去了光彩,声音也战栗,“我认识的你,是真正的你吗?”
江暮的手松了一下,对方迅速扭过头,面向床里看,拼命睁大眼睛,不让打转的眼泪掉出来。
他起身,语气似笑非笑:“你说得没错,从前的样子,都是我装出来的。”
床上的人又颤了颤,抽噎了一下。
“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世间事跟我没关系,你们的困境,劫难,都与我无关,我不想管。”他坐在床边,拉起床上之人的头发,“我来此,是为了封存的次数。”
神格归来,邪气恢复,耳边始终萦绕着汹涌的喧嚣,那之前的温润清雅之态,再装不出来了,性情再做不到温柔宁和。
许千阑转过脸,瞪大眼睛看着他。
这些话,换一种说法,他就是来跟他上/床的。
“你恨我?”江暮对上他的目光,眼中一凛,“许千阑,我助你封印魔物可是真,从魔渊之上救你而走可是真,帮你消除魔气可是真,你现在……恨我?”
许千阑一怔,他的确是亏欠他的,是因为救他,他们彼此才有连心契,连心契次数没完成,又为了放他走,而冒着被反噬的危险封存,他想尽快解决封存次数,并没有什么不对。
“戍望为什么醒来,我没有帮过你们吗,是你们自己又将他唤醒的,凭什么让我来为你们善后呢?”
“我……”许千阑有些愧疚,可仍然战栗着,好像蔓延了丝丝缕缕的情愫,又被生生压回去,心中哀痛又骇然,“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暮冷笑一声:“你怎么就那么肯定,我不是水阙圣君?”
“圣君为圣贤之辈,怎有邪气,也……不会像你现在这般。”
好像厌倦着整个世间,眉眼之中皆是无情,周身都泛着疏离冷意,看人的时候只有品量玩味,没半点真心,也无丝毫神采。
江暮双手撑在他两侧,幽幽道:“我是水阙圣君,可,我也是,邪神。”
“邪神?”面前人顿然震住,“九……九离?”
“是我。”
“你……”许千阑脑中若被雷击中,好半天没回神,“圣君……就是邪神?”
“我是上古邪神,天地而生,无魂无魄,天道管不了我,天地法则约束不到我,我自己压住神格,才降为仙人,你当我看得上仙人之位?”江暮看着许千阑,语气还是轻柔,却一字一字狠狠敲打在他的心间。
许千阑于无比的震撼与惊惧中,好半晌,才恢复些许思量,他想起来,师叔的确曾说过,他没有神魂,所以那仙莱岛主的覆魂术压不住他,只是他当时以为是玩笑话。
他之前就出现过几次这般神态,可他没有留意。
水阙圣君,和邪神九离,是一个人!
一个是世人传颂的圣贤,一个是世人恐惧的邪神。
是他崇拜的榜样,是他那看不清说不明的情愫的源头,也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邪神,一出现就会给人间造成灾难。
他轻颤,两行泪自眼角滑落。
第109章 很吵
“世人称颂圣君, 说他封印了邪神,殊不知,那是我自己封印了自己, 为神七千年,过得……有些许无趣, 我便压住了神格, 从此人间无邪神踪影, 上界多了一位仙人,称我为水阙圣君, 他们说我是圣贤, 那我就做出圣贤之态好了。”
压住神格,就不能久呆于尘世间, 长久留在别处,会让神格冲出压制, 他坚持在人间呆了一年,已经耗尽了所有可以留在下界的时间,而后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必须要回去。
之后再回魔渊救人,已是透支了,那神格难以控制,随时都要冲出来,而后,再遇情绪巨大起伏,神格就一朝回归, 再也不能压制。
其实, 也可以不用透支, 他早就可以离开, 红莲簪封印后就可以走,却偏贪图那飞舟之上与他悠然看过世间的山海烟火与漫天星辰,也不舍那庭院中温暖灯火下的对弈共饮。
非要等到不能再等,才离开。
“你……你当真会降灾厄?”许千阑颤巍道。
江暮抬手,慢慢擦拭着他眼角泪水:“我一挥袖,江海倒流,巨浪奔腾,世间早就不复存在了,我若想降灾难,还轮得到世人来言说?”
“那……你为何来人间,你有什么目的?”
江暮含笑看着眼前人:“为你啊。”
床上的人惊住。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是来找火灵的,可是火灵变成了人,又有一个十分合我意的幻形兽,好吧,我不要火灵了。”他俯身,缓缓道,“我要你。”
许千阑震撼看着他,心中惊与悲翻涌而起。
他的身躯被束缚,无法动弹,又欲转过头,而下巴再被捏住,他只能被迫看着这人,与那阴沉的目光相碰。
江暮的手指慢慢摩挲着他的唇角,气息呵在面上:“你跑不了。”那手指在他的唇上轻按,再缓缓向下,一路将他衣物褪去。
偏这时,有人又来敲门。
好事几次三番被打断,江暮面上皆是怒火,愤然起身之际,微一思量,再回头,看许千阑正要开口。
他手一点,那声音就发不出来了,他幽幽将被褥盖好,拉了一拉其头发:“想呼救啊?”
许千阑睁大眼睛惊恐看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勾嘴一笑,而听得脚步声渐近,那院门没有锁,来人敲了一会儿,居然直接走进来了,又站在寝殿外敲门。
他眼中一凛:“这次不管是谁,我一定要扭断他的脖子。”
拂袖往前走去,打开门,见凌鲲鹏站在门口。
凌鲲鹏敲门的动作正做到一半,忽见门打开,吓了一下,看清开门人,连忙道:“师叔……不,圣君您好。”
“你有事?”
“哦,我没什么事儿,就是……”凌鲲鹏伸长脖子想往里看,“今日妖魔攻山,没看到二师兄的身影,这实在不像他的性格,有点奇怪,我就想来问问,他……”
他站在门外,只能看见寝殿内跳跃的烛火,那床上帷幔轻拂,隐约浮荡着里面铺开的被褥。
“他已经睡了。”江暮道,“若无其他事,不要打扰我们。”
“啊,哦……好。”凌鲲鹏低头,“叨扰之处请圣君见谅。”说罢慢慢转身。
殿内,许千阑拼尽全力挣脱着束缚,张大嘴却发不出声音,眼看着凌鲲鹏已经转身,他用力一冲,头撞到床栏,发出「砰」地一声响。
门边人眉宇微蹙。
听到动静的凌鲲鹏回头:“怎么了?”眼神又往里飘。
“风吹倒了烛台。”江暮淡淡道。
“啊,那要当心走水啊。”来人说着要往里进。
江暮衣袖一抬,挡住他的动作:“有我在,你还担心走水?”
“哦,对,是哦。”水阙圣君啊,魔渊之火都能熄,一点烛火算什么。
“你可以走了。”江暮要关门。
“哦哦,好,弟子告辞。”来人再转身,挠了挠头,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许千阑焦急又要撞床栏,然而,那枕头自行浮起,挡在床头,他只能撞到软软的棉花上,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凌鲲鹏一步三回头地走到院外,再次回头,看那殿门已关了,他刚动一动,听得「咔嚓」一声,有灵决绕过院子,把院门也锁了。
寝殿内,江暮走回床畔,眼中一片冷意:“你该不会以为,他能救你吧?”
许千阑一张嘴,发现自己能说话了,愤然盯着眼前人:“我不是要他救,我要让他知道你是谁,你不是来帮我们的,我不能让他们被骗。”
“哦,那你觉得,他们知道了,又怎样?”江暮的眼中又现一片绯红。
许千阑一骇:“你要干什么?”
江暮向着他笑: “你答应过我会听话。”
床上的人惶然看他。
“别这样看我。”江暮慢慢抚着他的眉眼,手一遮,挡在他眼上。
他的视线落入一片黑暗之中,帷幔轻拂,还似有烛火在黑暗中跳跃,他感到那人的气息渐近,自己的头发被拉起一缕,再拉起一缕……又拉起了。
而后轻柔的手在他头顶缓缓揉着。
这是什么新的调/情手段吗?
他喜欢自己的头发许千阑知道,但头顶有什么好摸的,这里又没有点。
许久,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那手还在揉着他的头。
“你在干什么?”他忍不住问。
江暮挪开遮住他眼眸的手,面无表情,眼神还清寒,语气却温和些许:“还疼吗?”
“什么?”
“方才撞的,还疼吗?”
清风忽止,烛火微暗,烦杂起伏的心絮有一刻停息,许千阑错愕须臾,鼻子一酸,又是一行泪滚落。
“疼哭了?”江暮在他头上点了一道修复灵决,抹着他的眼泪,“好吧,算了,你睡吧。”
他慢慢起身,把他被褥盖好,披衣走到窗前,再没说话。
许千阑抬起头,看他周身有丝丝缕缕的邪气飘荡,那手紧紧攥着窗棂,仿佛要把窗户捏碎。
他好像在经历着什么折磨,看上去很是难受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他道。
轻微一问,江暮愕然回头,眼中已是通红,邪气在他周身流转,手一拍,打碎窗棂,惊得床上人一颤,霎时不敢再吭声。
“没事。”过了会儿,江暮揉了揉头,“很吵。”
许千阑左右看,他没怎么说话吧,现在哪有吵闹之声?
为什么要打爆窗户,是告诫他要听话,不然头就会像这窗户一样?
“你怎么还不睡?”江暮又厉声问。
“我……”许千阑抿抿嘴,张嘴说话。
江暮:“你说什么?”
许千阑又张张嘴,说了一句话。
江暮抬起手看看,应该没有封印他声音了啊,他蹙眉:“你大声点。”
许千阑想你不是嫌吵吗,再张嘴,稍微出了点声音,但尽量用最小的声音道:“你能不能松开我?”
他这样被绑着,都不能翻身,而且什么都没穿,实在是不习惯。
江暮不回话,就这样看着他,看他左扭右动,被褥滑落些许,露出白皙的肩。
他一步一步,再走回床边。
床上的人顿住,忘记动作,惊愕与他对望。
他又浮起笑意,慢慢褪去外衫,而后,拉开被褥。
许千阑:“……”
及至这人覆压上来,许千阑才回过神:“你不是说算了吗?”
江暮轻抵他的唇:“我改主意了。”
“你怎么……”许千阑的话还没说完,被一吻封住。
再之后,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水流还是没有放开他,听他骂什么出尔反尔,有违圣贤之举。
江暮想笑:“我是邪神,哪有什么圣贤之举?”
随即,那人的话语再说不出来了,江暮已然很了解他,知道如何会让他意乱情迷。
天快亮,床边帷幔才停,许千阑动也不想动,温热水流从他周身缓缓浮荡,不一会儿,整个人又干净清爽。
手腕和脚腕的水流散去,他抬起手,揉一揉,那水流本来挺宽,没有那么紧,可是失神时用力要抬起,还是被勒出印痕了。
正揉着,被身边人拉住,江暮接过他的手腕,缓缓帮他揉。
他微一怔,鼻子又发酸。
“睡觉。”江暮道,“天快亮了。”
他不想睡,确切说,如今不敢在他身边睡。
他想来想去,抱着一丝希望,问:“你以后会降下灾祸给人间吗?”
江暮闭着眼睛,听不出喜怒:“我不保证。”
那手紧紧攥着被褥,许千阑殷切道:“是不是这种情况,你可能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降下灾难,这个是不由你控制的,比如说,突然邪气掌控神思了?”
江暮冷笑了一声:“你当我是你吗?”
旁边憋住的一口气猛地泄出,许千阑只觉从头到尾一阵凉。
江暮的语气平淡:“我一直都是邪神,是我自己压住神格,才化为水阙圣君,我从来都自己知道是谁,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许千阑身躯恍惚失去支撑,江暮这些话已十分明了地解答了他心里的疑惑。
他惊闻对方真正身份是邪神,的确伤心悲愤又失落。
可是,他自己才经历过一番由高高在上的仙尊变为人人喊打的魔物,人们由崇敬变为敌视,他亲身经历,感同身受,他知悉师叔是邪神时,悲愤的也不是这个身份,是他觉得对方骗了他,是他好像滋生了情愫,而又不知如何安放的哀戚。
而他们也确实不大一样,他是由高高在上的仙尊变成人人鄙夷的魔物,然而这位是自降神格,天地中神为至高,可由万物而化,无魂无魄,不受生死束缚,不受天道约束,其次才是仙,仙是由修者飞升,受着天道的限制。
他听他说,若想降灾难,人间就不会存在了,心中已然松了口气,这便说明,他从前其实并没有降下过灾厄,然后,他又猜想,他是不是并非有心,会不会……他也跟自己一样,是什么觉醒后,就是邪物,但不觉醒,还是本人。
当初他离开水天之幕,师叔说过,是仙是魔,全凭自己内心,回到人间后,他只秉承着自己的心做事,不再在乎魔物的身份,修界如今也已都不在乎了,而他,他又如何在意师叔的邪神身份呢?
即便会降灾难,也定然非他所愿。
一定是这样的。
可是,得到的答案是,不是这样,跟他不一样。
没什么觉醒不觉醒的,他一直都是邪神。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若降灾难,那就是他自己想。
他又垂了垂眸,低着头:“世间其实挺好玩的。”
身边人枕着胳膊:“我是邪神,不是疯子,没有毁灭世间的癖好,可也没那么多善心,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我仁慈。”
许千阑眼眸闪了闪,又有两行热泪流下。
他冷漠地对待着这个世间,似乎是很厌倦,没了从前的温和与耐心,但至少,他是不会滥杀无辜,随意降难的,对吧。
他不敢在他身边睡,可是未经允许也不敢下床,慢慢翻过身,背对着他。
但今晚折腾得厉害,他实在是累,后来就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感觉手腕依旧被轻柔地按着,那一点被勒出的痛缓缓消失。
天亮后,宗门又要齐聚议事大殿,将昨晚妖魔攻门之事做一个详细的商讨,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破绽,当然,大家心照不宣,其实是想等圣君给个主意。
昨晚圣君一招击退妖魔,他肯定有办法的。
但不知道圣君到底歇息好了没,他们又不敢打扰,思来想去,决定要不先找许仙尊吧。
他们来到流霜殿,在外禀明来意,说想请许仙尊去议事大殿。
许千阑听到动静就醒了,猛地坐起,又蓦然脸一红,他什么都没穿。
江暮也醒了,在清晨洒落的微光里看着他,他的耳边喧嚣平静了些许,难得的片刻安宁祥和。
第110章 心虚
许千阑小心翼翼道:“我不出现, 他们会起疑心。”
“我没有说不让你去啊。”江暮翻了个身,平躺着,双手枕在头下, 难得平静,他还想再睡会儿, “如果不想让我为难微明宗的话, 不要乱说话哦。”
许千阑正在穿衣, 闻言一顿,点了一下头:“我知道了。”
出门时, 他想了一下, 回头问:“您既然只为了……封存的次数而来,为何不干脆把我抓回水天之幕, 那样,岂不是没有任何人打扰?”
“我不想在水天之幕呆了。”江暮淡淡道。
许千阑不解地看着他, 却见他已闭眼,门一开,便有守候在外的弟子送早饭进来, 叮叮咚咚在桌上摆成了一排,他不好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议事大殿,众人连忙邀他上座,七嘴八舌道:“圣君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过来啊?”
他沉思须臾,道:“我们也不能全依赖他人,还需自己全力以赴。”
“话是这样说, 但他不是来了么, 他若不准备帮我们, 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
许千阑脸上无端红了, 低下头:“我们自己先想想办法,昨日详情能否细诉一番?”
君若时立刻将昨晚妖魔攻山门的情形细细与他讲了一遍,起初大家出去击退,因为对方太多,稍不留神被扯住,而后围住,就基本出不来了,所以他们打的一心几用,不占上风。
之后听从圣君安排,调整屏障进出规则,让灵决阵法可以穿出去,如此不必担心自身危险,的确打退了一层又一层的魔物,可是魔物根本打不完,刚打退一层就又来了,爬在屏障上满满都是。
到后来,屏障摇摇晃晃,法印乱闪,他们惊慌无比,看这护山大阵快被打破了,连忙去找圣君,圣君出手后,群魔退散,再也没敢来过,那山下山下全都消散了踪影。
由此,说了一番,众人仍觉,还是要请圣君出面。
他们也开始疑惑:“圣君为什么不来,许仙尊,他是不是还缺什么,是对我们不满意吗,这……这不是我们照拂不周啊,是他只让你一人陪他啊。”
“莫不是许仙尊你……”旁人这话没说出口,但许千阑听得出,这是在质疑他照顾不周。
他都陪/睡了,还要怎样照顾?
他眼中一哀,抿抿嘴:“圣君还需要休息,咱们先自行定个决策吧,他们都已经攻到仙门了,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我近日创了新的阵法,与大家一并看一下。”
“好。”众人聚过来,一起将那阵法探讨一番,但觉倍加精妙,当可一试。
“那要不……今晚咱们出去试试?”凌鲲鹏提议着。
“好。”许千阑起身,思量须臾,压低了声音道,“阵法刚创,我也不熟练,去几个人就行,出去不要恋战,只为试阵。”
“知道。”几个修为高的仙尊站出来,“我们几个去。”
许千阑看过来,约莫五六人,正好够布阵,他点头:“咱们小声一点,不要闹出动静,到天一黑,就偷偷摸摸出去。”
“好。”几人一起互相鼓励了一番,而后,有人想了想,“许仙尊,咱们光明正大打妖魔,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出去啊?”
许千阑一怔,他无意识里的反应是自己干什么事儿都得跟师叔汇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但那人说他不会帮他们制服戍望,也不知道允不允许他出门去打,他不敢回去汇报,那就只能偷偷摸摸了。
他解释:“这个……要给魔物一个措手不及啊,万一被他们提前发现了怎么办?”
“说得有道理哦。”众人点头。
又研习了一会儿阵法,午后大家各自回去休息,养精蓄锐。
许千阑在议事大殿走来走去,不敢回流霜殿,怕被知道,但他的剑没拿,这把熔熔剑用习惯了,仙门其他剑都入不了眼,出去打妖魔不是儿戏,他还是想用这把剑。
他攥着手踱步,叫来君若时:“你去一趟流霜殿帮我……”
“师尊,您有何吩咐?”君若时等了半天却没听到后话。
“算了算了。”他摆手,万一小君哪句话没说对惹着那人了,岂不是有危险,“我自己去。”
君若时疑惑退下,他掐着腰在殿内又走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大步往流霜殿走。
走到浮桥时,那一鼓作气的勇气用完了,他败下阵来,不行不行,那人昨晚就不让他出来应战,今天肯定还是不允许的,他不拿剑,等回头只说与大家议事议了一天一夜,所以才没回,去拿剑就一切露馅了。
他又掉转头,回自己的月眠殿,自那一整面挂着剑的墙上挑来挑去,选了一把也是红色火属性的剑。
天将黑时,几人聚于山门前,看许千阑左顾右盼地走来了。
出门攻打妖魔,正义无私的事儿,被他这几步走的,走出了鬼鬼祟祟的感觉。
“赶紧走,别被发现了。”许千阑一走近,压低声音道。
几人:“……”
不是,被谁发现啊,魔物不是在外面吗,你往里看什么啊?
自昨日江暮一袖挥散无数妖魔后,仙山上下都没有魔物踪影了,最近的一波在离仙门十几里外的一个小宗门。
他们出了屏障后,御剑直奔那宗门而去,乌压压的魔物们将这宗门围得黑乎乎几乎看不见。
飞来的仙尊们月下剑光一闪,魔物立时抬头,迅速层层相叠,不一会儿高度就集结至云层,爪子就要够到他们,几人立刻将这一列妖魔围住,各展灵力布阵,灵光自他们手上浮起,凝结成法印,聚拢成阵,道道流光压下来。
魔物惧怕这流光,抬手挡着,发出低低嘶吼之声,又有咔嚓咔嚓好似什么碎裂响动,这响动越发增大,不一会儿,但见这层层魔物,竟如雪崩一般,轰然倒下,落地时,又化为烟尘,下面空出了一片,依稀能看见那宗门的屋舍。
几人惊喜对望:“有用啊,其他的没敢汇聚过来了。”
他们都劲头十足,即刻再布阵,流光又一次压下,哗啦啦无数妖魔再度倒下,如烟一般散开,地上出现了些许清明。
“加把劲儿,今天说不定能把这个宗门解救出来。”许千阑道。
灵决落下,妖魔们开始四处逃窜,其下被围困的宗门修者们得了稍许自由,也开始斩杀妖魔,上下一起配合,很快,就打出了一条通道。
妖魔们不惧修者斩杀,打死了立即有新的汇聚上来,然害怕这流光,不敢再聚,纷纷四散。
他们于上方对那些宗门弟子高喊:“你们往微明宗去。”
众人应声,继续厮杀,几人于上方以流光开路,四散的魔物们虽惧怕,却不走远,于阵法压不到的地方又层层叠起,几人立即将阵法转过去,击落他们,而照不到的地方便又会叠加而起。
这些低阶魔物,杀伤力不大,胜在数量多,没有什么脑子,也似乎感觉不到疼,更不怕死,只受着戍望的指示不断攻击,前面倒了后面立刻跟上。
“戍望这种上古邪魔,看样子也就这样,只会召唤出低阶魔物。”有人道。
“话虽这样说,即便是低阶魔物,我们已经应付不了了,万一他以后召唤高阶的,那我们不是都完了。”
旁人一怔,是啊,这是实话,幸好他还没召唤高阶魔物。
说话间又一群魔物高高叠起,他们刚要把阵法转过来,忽而间,那魔物竟赫然吐出一团烟雾,迎面正散开在几人身上,与此同时,阵法流光打中魔物,他们再一次崩塌。
然而这阵法流光减弱,被那烟雾打中的几人晕头转向。
“是迷幻烟。”许千阑揉着头道。
“那倒是没什么事儿。”迷幻烟只会让人一时头重脚轻,东倒西歪,过几个时辰就好了,没有大的影响。
低阶魔物的攻击之法不强,以数量取胜,这迷幻烟的攻击技能应该是戍望另外加的,之前都还没有,魔物品阶低,也就只能加上简单技能,但他们没留神,竟被这最简单的攻击打中了。
越是简单,反而越没法以灵力来化解,毕竟这迷幻烟连灵气都没有。
虽没大的影响,但他们此时晕晕乎乎的,布阵之力减弱,那流光也几次对不准,低头看看,这小宗门人不多,也就十来个人,已经都逃出去了,许千阑当机立断:“咱们先回吧。”
下面魔物又聚,如果被拉下去了得不偿失,今日本就为了试阵法,能够救出此宗门已是意外收获,几人一致赞同:“好,打道回府。”
回去颇有些艰难,他们御剑御得东倒西歪,忽上忽下,左摇右晃,实在不成样子,那小宗门的修者们在旁看得都惊呆了。
过了会儿,他们的宗主飞过来商议:“要不,各位仙尊把剑拴在一起,在下带领着各位走。”
“好,有劳了。”他们这种状态的确不适合御剑,掌控不好,很容易撞到山峰。
众人排成排,往仙门回,距离不远,很快就到了。
落至山门前,许千阑稍微清醒一点,推着那些宗门弟子们:“你们先进去,就说是自己逃出来的。”
“啊?”
“快啊,小声点。”
“哦哦。”数人连忙扣动屏障,君若时那边知晓是谁后,便放了他们进去,也迅速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而后许千阑几人往里走,都走得不大稳,相互搀扶着,左一下右一下,凌鲲鹏还对着草丛干呕了一下。
“你怎么了?”
“方才御剑太颠簸了,我胃不舒服。”他说着,又是几声干呕。
“不能御剑就别逞能,你非要垫后,不知道排在最后更颠么。”许千阑拍拍他的后背,“好点了没,赶紧走吧。”
“好。”凌鲲鹏起身,几人再搀扶着,歪歪斜斜,才站好,愕然见前面静立一白衣人。
清风吹动他的衣摆,不知他已来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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