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负心
“睡不着, 出来找找你。”江暮道,“你为何不回去?”
许千阑不敢与他对望,低着头:“我……我看看风景。”
江暮抬眼, 看那湖中浮荡的月色,山野黑暗沉寂, 而这一片湖中, 月光更显明亮。
“的确很美。”他道, “但很晚了,回去吧。”他伸手欲拉住眼前人。
许千阑更是慌乱, 不敢抬手, 又后退一步:“不,我等一会儿。”
“你没事吧?”对方后退, 他便往前走了些许。
“师叔不要再过来了。”身后已近湖泊,许千阑眼中皆是无助, “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言语的能力好像离他而去,而江暮又靠近他, 拉住了他的手。
他陡然惊住,被牵住的手颤颤发抖,想挣脱,却没能脱离,手掌又是火辣辣的滚烫之感,他面露哀戚,想求饶, 却毫无缘由, 要谁来饶恕他, 恕他什么?
细汗自额前落下, 手心中似有清泉拂过,让他不经意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牵住的手已松开,江暮拨了拨他的发丝,抹去那一点细汗。
“回吧。”江暮转身。
手心中的微凉渐渐涌向全身,那滚烫灼热之感转瞬即逝,许千阑不敢相信,拍拍脸,脸也不烫了,再抬抬胳膊,胳膊也不红了。
别的位置……也好了。
他顿觉清明舒朗,眼眸也亮了起来,怯弱彷徨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他将手中剑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袖中生风,挺直脊背跟上去。
然走了两步,又觉自己虽然已经没有杂念了,可到底也是对师叔动过了心,纵然无人看得出来,也还是冒犯了他。
他的脚步又缓,而后停了下来。
江暮回头:“怎么了?”
“我……”他咬咬牙,噗通一下跪地,“请师叔责罚,弟子对师叔不敬,方才……我好像喜欢了您一下。”他不敢停顿,“但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明月在湖泊泛起涟漪,微光粼粼中,月下人衣袂轻动,江暮转过了身,声音和缓:“许千阑。”
跪着的人惊了一下,这是师叔第一次喊他名字。
那声音继续道:“你这话,很像负心人。”说罢便往前走去。
许千阑连忙起身跟上,本想保证自己以后绝不敢再冒犯,还想说敬请师叔责罚,怎么责罚都行,可是,在这月色与山风中,师叔好似无端覆了仙气,朦朦胧胧,隔绝尘世,让人不敢惊扰。
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默默跟在身后。
及至回房入睡,他也还是没敢说什么。
翌日,他们准备回去了。
应梧玉带着幂篱出来,咬牙切齿地走,望见江暮,冷哼一声,自己走在了前面。
岑潭兮不解,想训斥他没礼貌,然想及此时还没出药灵谷,别又被舅舅听到,再罚他去种灵草。
一阵山风吹过,应梧玉没留神,那幂篱「唰」地一下被掀飞了。
而后,几人看着他的脸,皆是一怔。
“你的嘴怎么成香肠了哈哈……”岑潭兮憋不住笑,“还有脸,脸肿得都不对称了,你被蛰了吗哈哈……”
他笑得太猖狂,气得应梧玉连蹦带跳。
许千阑想起昨晚看见他的时候,嘴是有点肿,但脸是好的啊,他问了问,应梧玉只是气愤,哪里敢说。
嘴肿自然还是昨日的毒针与蛇的功劳,虽然已敷了药,但也没那么快能消肿,至于脸么……他打翻药桶的事儿被他爹知道了,他爹打的。
应行霄宠儿子是不错,前提是不要跟钱比,那一桶药浴用了诸多名贵药材,价值不菲,就这样被泼了,必须打。
笑声与气恼声交杂,几人连跑带闹地回到了微明宗。
回去后,一切如常,从宝器宗接收的弟子都已安排妥当,宗门收徒严格,资历不够的一般为外门弟子,没有师尊,一起上课,由山中执教长老们教习,资历较好的,且来宗门时间较长了,担任着一些辅助事物,升为内门弟子,而被仙尊们看中的,行拜师礼,可成为亲传弟子。
亲传弟子就是下一代仙尊,在宗门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每一任的宗主也都是从亲传弟子中选。
岑潭兮担任宗主之位的时候还没收徒,后来事务繁忙更无心收徒了,山门上下几乎都清楚,下一任宗主大概率就是许千阑那两个弟子中的一个,言小白是外门弟子,虽然称他一声师尊,但没有资历,不在考量之列。
有人旁敲侧击地试探,问许千阑更看好哪个弟子。
他认真地思索过,君若时和方郁峦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其他的他不敢多加评判,但资质上……方郁峦是与他的修为方式最为符合的,相似到让人不敢置信的程度,他当初见时就十分惊讶,如此符合,他便能很容易地将自己所学全部教授。
有这层契合度,方郁峦学他的本领也会快上许多,而将来他自己再勤学苦练,一定是比他更强的。
但宗主之位不仅需要修为,还要品质学识,处世之道等等,他不会去干涉,这到时候是仙尊们共同推选的。
这期间其他宗门也没闲着,都在处理接收宝器宗弟子一事,宝器宗弟子们自愿选择去哪个宗门,符合条件的各宗门也都欣然接受。
这其中有个玄迹宗,拜入的弟子是最少的,玄迹宗主十分忧愁,只道那么大个宝器宗说没就没,他这规模不算大的宗门更是岌岌可危,得大幅度招揽弟子才是。
可这弟子也不是说招就招,修界各宗门的弟子们主要来源是人间的修真世家,这些世家先祖们都是修者,有的修为有成后,向往人间繁华不愿再清修,便下山做起了别的行当。
他们的后辈基本是生来有灵根的,有的会选择来宗门修行,也有的同样是修为有成后回到人间生活,自也有不修行在各行各业风生水起的,渐渐地,这些家族发展壮阔起来,世家子弟也是宗门弟子的主要来源。
这些世家们家大业大,又因同族修者诸多,虽生活在人间闹市中,但几乎都懂一些灵决术法,往往也会自主担任着守护此方百姓的职责,有些地方直接任世家家主为一城之主。
许千阑的两个徒弟也都是世家弟子,且都是鼎鼎有名的世家。
玄迹宗主眼看自己宗门弟子少,有心拉拢拉拢有名气的世家,希望他们能让子弟们多多拜到他那儿,于是连夜给他们去了传信灵决,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各世家碍于面子也都会回复一下: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至于是否一定,那就不一定了。
唯独方家没给回信儿。
玄迹宗主左等右等不到回信儿,想去找方郁峦问问,然而思来想去,自己堂堂一门宗主,去低声下气找人家弟子是怎么回事?
算了,不就一世家吗,缺你这一家弟子吗,你们来了我也不稀罕。
不过,半个月后,方郁峦收到了家中来信,与玄迹宗没什么关系,他父亲,方家家主过寿,让他回去拜寿。
人家忙着过寿,哪里有空回信。
方家也十分殷切地邀请了他师尊,倒是没敢问那位天降福瑞的江尊者可能赏脸,但方郁峦思量着师叔祖如此气运,若是能去参加父亲寿宴,一定能让父亲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他自知资格不够,原也不抱希望,只是在师尊和师叔祖面前恳请了一下。
方家家主过寿,许千阑按理说也该去一趟,江暮只道自己闲着无聊,去玩儿一趟也好。
方郁峦欣喜万分,更觉受宠若惊。
很快,几人便启程去往方家,虽是回二弟子家,但出门便是历练,许千阑把大弟子小弟子一并带上了。
方家位于西境一城内,这城名叫翠锦城,地方不算大,但依山傍水,位置好,很是繁华热闹,方家家主也是此城城主。
在百姓聚集之处修者一般不轻易使用灵力,一行人原本是坐飞舟来的,但于城外老远处就收了飞舟,思量着师叔会累,许千阑雇了一顶轿子和几个轿夫,抬着他进城,其他人皆在轿边步行。
听得喧嚣叫卖,偶有各种美食香气扑鼻,已是近了,方一进城门,立时有守卫前来迎接,引领他们往城主府走。
方郁峦回来的次数少,也鲜少出门逛街,原想介绍一下本地特色,可发现自己说不上来。
守卫有眼力劲儿,主动担当起讲解之责,带着他们慢慢走,介绍着两边店铺等:“那儿是本城最大的胭脂铺,前面是灯笼坊,那戏园子可不太热闹,前一阵子走了水,幸好啊没人出事,不说这个,晦气晦气,对了看到那个装葺得珠光宝气的楼了么,那是本城最好的客栈……”
江暮掀开轿帘,在这轻悠悠的颠簸中,看尽一城繁荣。
他问:“怎的有些人打着伞?”
风和日丽,艳阳高照,六七月的天气已是热了,没有下雨的迹象。
守卫道:“正是因为天热了才要打伞呢,这……属下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反正啊,有人用来防晒后,大家都学着了,姑娘们爱美,怕晒黑了……”
这守卫说着,正有两个男子打着伞路过,他轻咳了一下:“男子也可以爱美啊是不?”
“你怎么不打啊?”
“我堂堂大老爷们……”守卫瞧瞧那两个男子,把声音放低了,“我才不打呢。”
江暮没再多问,看轿子从那个最奢华,珠光宝气的客栈经过,抬起手:“我要住这里。”
守卫一愣:“城主府已为诸位准备了住处。”
“我很喜欢这客栈,住在这里也方便游玩,不必叨扰城主了,城主寿辰当日定会拜访。”
他掀开门帘,轿夫识趣落轿。
许千阑将他扶下来:“师叔既要住这里,那我陪您。”
第32章 方家
“好。”他走出轿子, 回头在这街上看了看。
方郁峦又相邀了几番,见他是真的不去,也只好作罢, 但他是要回家的,其他人都住了客栈。
君若时与言小白作为晚辈, 先随他一并去拜访了城主, 送上师尊师叔祖准备的礼物, 许千阑与江暮等到寿辰再去。
下午城主也过来拜访了一下,尽地主之谊, 只是他比较忙, 还没来得及多坐就走了。
到晚上,几人便出门游一游街市, 本地不禁夜,夜晚凉快, 反而更是热闹,街市两边灯火阑珊,行人比肩, 好吃好玩的都多。
后半夜,喧嚣才慢慢散去,商贩们收了摊子,行人们陆续回家,街上显露出空荡来,待归家的人们熄灭了烛火入眠,一座小城真正地静谧下来, 落入幽暗之中。
唯有打更人或晚归的行人, 提着小小的灯盏, 自幽暗里走来。
许千阑从乾坤袋里掏出茶盏, 倒了煮好的灵泉水,极其熟练地吹凉,递到床边:“师叔是让我睡这里陪您,还是去别的房间?”
他们原是定了一人一间房,思及师叔其实并不怕黑,不用守,然而此时夜幕降临,又想起师叔说过,他不要人守,但要人陪。
江暮端着茶盏,顿了一会儿才回话:“你近日……温顺了许多。”
许千阑抿抿嘴,心道因为您是仙人啊。
是他敬仰的仙人,他愿意为他做事情,而且从某方面来说,他也是在为拯救苍生添一份力。
但他不能说出来,只以很表面的话语来回应:“从前是弟子失礼,弟子知错了,已下决心改正,师叔的要求弟子定然事无巨细。”
“真的?”
“是。”他郑重点头。
“那睡我旁边,让我看看你的幻形虎。”
“……”
睡下后,他也看着自己那只虎,过了会儿,但觉自己的发丝又被勾起来了。
他睁着眼睛也不知怎的,半晌没睡着,看了会儿床上帷幔,不经意转过脸,蓦地一惊:“师叔您怎么在看我?”
不是应该看那虎吗?
江暮挪了目光,继续看幻形虎:“刚好看了你一眼。”
“哦。”他没再多问,闭上眼睛睡觉。
他睡了一觉醒来,往旁边一摸,竟是无人,而自己怀里抱了个枕头。
月已西沉,街上灯烛皆灭,幽暗巷道,有人提灯缓缓走来,长袖一舞,幽咽曲声在暗夜中浮浮荡荡。
上街玩了一趟,回去时找不到路的言小白站在巷子正中间四处望:“到底该走哪条路来着?”
灯盏幽幽靠近,言小白回头,赫然吓了一跳。
看那人水袖曳地,鬓上贴花,一张脸白的吓人,细长手指抚过面颊,一曲戏许是刚唱完,落定了个巧笑回眸的动作,兰花指上蔻丹如血。
言小白抚了抚心口,终于看清那是个唱戏之人,大概是半夜起来吊嗓子,他想问问路,往前走了两步。
刚刚靠近,忽而一阵风过,那戏子提的灯盏灭了。
小巷再陷入幽暗之中,倒也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道路人影都还是看得见的,只不过不若方才清晰。
他拱手行礼:“敢问姑娘锦鲤客栈怎么走?”
水袖收起,戏子往前一指:“出了这个巷子左转。”
声音清朗,却是男子,原来是男子反串的旦角,言小白谢过,自觉失言,又拱了拱手:“多谢公子。”
那戏子也往前一步:“不必谢,但是你有带火烛吗,我这灯里的烛火烧完了。”他扬一扬手里的灯盏。
言小白不好意思地笑:“没有,我若带了,我自己早就点了。”也不至于抓瞎地在这乱转。
“那怎么办?”
“啊?”言小白挠挠头,摸一摸口袋,也没钱去买火烛,思量须臾道,“公子你家住哪里,你要是害怕,我先给你送回去。”
“你真的没有烛火吗?”戏子幽幽道。
“没有啊。”言小白顺手拉住他的提灯往前走。
“那么……”戏子眼眸微眯,那幽暗街巷陡然有密密麻麻的烛灯浮荡。
言小白只觉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公子……”
道路前方,亦有一亮光靠近,见一白衣人提着一纸灯笼,自巷口走来。
言小白看到了他,挥挥手:“师叔祖……”
长袖忽地从面上拂过,他的话音还没落,身边提灯的戏子陡然没了踪影,而那浮荡灯盏转瞬皆散,好似从未出现过。
言小白疑惑地揉揉头,迎上江暮:“师叔祖您怎么这么晚出来了?”
“睡不着,出来走走,你要回吗?”
“回,我一直找不到路。”
“跟我走吧。”江暮往前走去,身后人连忙跟上。
“小言。”
“哎,师叔祖怎么了?”言小白听得江暮喊他,往前跑了两步到他旁边。
“你的家是哪里的?”
“回师叔祖的话,弟子家在一个很偏远的小镇,如今叫长欢镇,改名字前叫九离镇。”
“嗯。”江暮走到了巷子口,转弯时,回头看了看这幽暗巷道,手中灯笼一扬,烛火中的光闪烁了一下。
他转身离开,在他身后,点点的火,若散落的星光,流淌在幽暗小巷。
回到客栈,许千阑正半靠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见他进来,连忙丢下枕头下床来:“您去哪儿了?”
“我……听到有人唱戏,出去找了找,没有找到,正好碰见你徒弟迷了路,把他带回来了。”
许千阑替他褪下外衫,摸了摸他的手,幸而现在这个时候夜晚已经不寒凉了:“深更半夜唱戏,不大寻常,可是……”
若是有邪祟他当是能感觉到的,但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有些人就是有奇怪的喜好,挺正常的,睡吧。”江暮到床上躺下,看着那枕头笑了笑,“你现在是抱着我的胳膊还是抱这枕头?”
对方正要躺下,闻言稍缓动作,不知这话何意。
江暮继续笑:“你睡着的时候,总是要把我的胳膊拉去抱着,我方才起来时,若不拿个枕头替换,你还不肯松呢。”
眼前人的脸飒然红了:“这……我睡觉很老实的,您……您笑我,我不睡这了,我到隔壁去。”
江暮把他一拉:“不逗你了,就在这睡。”
“幻形虎已经消失了。”许千阑还是要起来,“我在这里也没用,会打扰您休息吗?”
“不打扰,我……怕黑。”
“……”
您是不是忘记了您之前说过其实不怕黑?
瞎话说多了自己也记不清了吧。
他重新躺下,为了不再搂师叔胳膊,翻过身背对着他睡,感觉到头发又被拉了起来,他不好拒绝,只道:“您不可以再给我编辫子。”
“好,不编。”
第二日醒来,头发倒是没有小辫子,只是他不知怎么又面朝里睡了,而且……在抱着身边人的胳膊。
方家寿宴在明晚,现下还早,他们出门闲逛了一圈,君若时打听到旁边那家酒楼的菜做得特别好,提议去尝尝。
许千阑虽能辟谷但有好吃的也可以享一享口腹之欲,只是担心江暮不一定吃,昨日客栈送的饭菜还是他从微明宗带来的食材交给厨房做的。
原本是要拒绝,没想到江暮反而先答应了。
那便去吧,偌大酒楼总有些师叔能吃的东西。
几人在二楼临窗坐定,今日艳阳高照,比昨日热,街上依旧有些打伞的男男女女。
许千阑点的多是清淡精细的菜,江暮随意打量着四方,看到旁边桌子摆着个小炉子,炉里火烧得正旺,上面一小锅,咕噜噜冒着热气。
君若时见他看那道菜,主动介绍:“那是火烤鱼,在这个店中很有名气的。”说罢看看他师尊,言下之意您不能只点给师叔祖吃的东西啊。
“那我们也要一份吧。”许千阑叫来小二加了菜,对身边人叮嘱,“这个很辣的,您大概不能吃。”
“嗯,你们吃。”江暮继续四处打量。
这道火烤鱼几乎每桌都有,唯靠近楼梯口一桌没有,那一桌有一人不但不吃,且表现得十分厌恶,在小二从楼梯下端上来,经过他身边时,他立时后退躲远,满脸抗拒:“赶紧端走赶紧端走。”
与他同桌的友人似乎不大高兴:“李兄,你不吃鱼,你吃别的就是了,为何也不让我们点啊,你看看谁来这里不点这道菜。”
“李兄也没有不吃鱼啊,那一道蒸鱼他吃了啊。”另一友人也不悦。
这位姓李的公子也不乐意了:“我就是不喜欢,看着它我就……本能地排斥,算了算了,你们吃吧,我也不想扰你们兴,我先走了。”
他拿过身边的伞,大步离去。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我们又没说什么。”
“李兄最近可太奇怪了,你瞧瞧他现在出门还撑伞,我看啊,他哪天搞不好还要抹胭脂……”
“他是不是跟梨香苑学的啊,那里有公子哥儿唱花旦,出门比姑娘还注重样貌呢,李兄可是梨香苑的常客。”
“说起这梨香苑,我也有点好奇,还寻思着回头抽空去拜拜呢。”
“一个戏园子你拜什么,求神问佛你去拜庙啊。”
“你们不觉得那儿很神奇么,半个月前起了那么大的火,当时邻里街坊都说没人逃出来,大家都以为里面的人是活不成了,可是后来怎样,第二天啊,一个个活蹦乱跳的,好好的,他们肯定有什么秘诀。”
第33章 贺寿
“这有什么神奇的, 城主当时不也来了么,城主好歹是修真世家,说不定他们会什么玄门术法的, 让他们很快康复。”
“那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人家压根也没死,后来他们不是解释了么, 当时都藏到地下暗阁去了, 没烧着。”
“切, 哪有暗阁,梨香苑是我家修葺的, 我会不知道。”这人摇摇头, 但也没再理论。
这番话传到其他人耳中,有的也来插几句话, 多数说的是梨香苑风月事,江暮听了半晌, 关于失火再没听到什么,满耳都是那位玉公子比女子还要婀娜多姿,多么地勾人魂魄。
十分无趣, 他转头看窗外街市,听君若时与言小白齐齐道:“咦,是方夫人。”
那楼下一妇人正好路过,旁边一丫鬟为她撑着伞。
“是方郁峦的母亲?”许千阑问,昨日两个徒弟去城主府送贺礼,他们没去,不认识这位。
“是。”
既然碰见, 两人与人打了招呼, 对方也十分欣喜, 走上楼来, 双方寒暄些许,相互做了介绍,许千阑十分客气地邀她一起入座,叫人再添碗筷。
方夫人稍作推辞便也留下来了,她在那为她让出的空位边迟疑了一下,绕了一圈坐到了另一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实在闻不惯这个鱼的味儿,抱歉。”
这火烤鱼因为江暮不能吃,端上来时就放到了离他较远的地方,他面前的位置腾出来可以放其他能吃的菜,方夫人说不喜欢鱼的味道,要坐远一些,绕了一圈,刚好坐在他身边。
那个小丫鬟正在卷着伞,江暮回头看了看她:“你要不一起坐下吧。”
方夫人也点头,小丫鬟便寻了个空位坐下,对江暮多看了几眼:“你们是不是都很厉害?”
江暮轻笑:“我只是普通人,他们很厉害。”
小丫鬟狐疑地来回看看:“许仙尊是不是最厉害?”
许千阑自谦:“过奖。”
她眼眸含光,又望着君若时道:“君师兄与方哥哥哪个厉害?”
方夫人在旁插话:“小芜你怎么这么多话啊,不得无礼。”
她顺便也跟几人介绍了一下这小丫鬟:“她叫方芜,是方家旁支的女儿,早些年父母不在了,我看着可怜,就把她接过来养在身边,是个很懂事的姑娘。”
只是她问的这话问旁人不好回答。
虽然方郁峦的灵根属性与许千阑修为上最为符合,许千阑也很看好他,但他本人悟性差了些,目前来说,还是大徒弟君若时修为最好。
不过这话当着人家母亲的面儿不好说,许千阑只说假以时日他们都是微明宗的中流砥柱。
相谈须臾,吃过了饭,两方告辞。
下午再去城外四处游玩了一趟,回来时天色已黑,几人就在客栈一楼吃饭,正好又看见了那方家丫头提着篮子从门外路过。
对方也看见了他们,欣喜地走进来,将篮子里买的一些果脯拿给他们吃。
江暮没有拒绝,接在手中,这动作让正要替他挡下的许千阑一怔,抬起的手又放下,只觉自己似乎碍事了。
方芜分了一圈果脯,最后在江暮身边坐下:“您真的是普通人啊,那您为何在仙门呢,我觉得您看上去仙气飘飘的,一点儿也不普通啊。”
江暮被这话逗笑,很有耐心地回着她的话,将那魔渊之上他为什么会被请回微明宗慢慢道来,小丫头听得津津有味,而另外三人屡屡惊讶。
印象中,师叔从没有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啊。
“看样子,师叔祖很喜欢这个小姑娘。”言小白偷偷跟身边人说。
君若时点头:“是啊,这小姑娘的确很漂亮。”
饭菜已吃完了,两人还在说话,这会儿轮到方芜在跟江暮将这翠锦城的风土人情一一讲来,从城主府到百姓家,从城里戏台到山外妖兽,两人相谈甚欢。
许千阑胳膊撑着头在桌边,百无聊赖地听着,想走又不好意思,已经无趣到拿筷子挑着杯子里的水,而在听到某一句话时,条件反射般满血复活,一下坐正:“妖兽?”
“哦,城主已经解决了。”方芜道,“当时费了蛮大的劲儿,好在制服了。”
“这种事情怎么不上报宗门呢。”
“大概不是威胁很大的妖兽,城主不想麻烦仙尊们吧,他自己本身就会些灵决术法,能够制服。”小姑娘话语一顿,“城主的术法想来没有你们厉害吧?”
“世家未经过仙门正统教习,不若仙门修为纯粹,多数是不及的。”君若时回答。
“肯定不及许仙尊我知道,那堂堂世家之主,可能比得过你们这些弟子?”方芜又问。
“这……”君若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许千阑道:“世家家主亦有差别,有些较注重修为,有些更着重在其他方面,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我的弟子们都很优越。”
言下之意就是城主不及他弟子了,方芜点点头,又一番闲聊,不觉月已初升,她惊呼了一声:“都已经这么晚了?”
他站起来要走,走了几步想了想,又回头:“各位夜间可出来逛过,本城的夜景也是很美的,不过到子时就收了,要去玩儿得趁早。”
“嗯,昨日我们已出去过。”江暮道,“现在热闹,到子时之后就沉寂了。”
“可不是么。”言小白插话,“我感觉我昨天还撞鬼了,那个提着灯,挥水袖的……”
“挥水袖的,那是梨香苑的玉公子吧,怎么会是鬼呢。”方芜道,“梨香苑是我们城主的御用班子,明儿诸位去城主府应当能看见他们。”她又往外看看,“不说了,我回了。”
入夜,许千阑帮江暮铺好被褥,看他睡在床上,自己也洗漱完,边走边褪外衫。
他已经不用多问,师叔肯定要让他来陪着。
经过桌边,他低眉一瞥,见盘子里摆着一堆果脯。
他脱衣上床,摇头道:“师叔您既然不吃,为何又要接她的东西?”
“为了与她多说说话啊。”江暮侧过身。
“师叔很喜欢她?”
仙人……要动凡心吗?
没等到回应,他也不再问,原想翻个身面朝外睡,可是这样睡师叔总喜欢玩他的头发,他思量一下,还是平躺着没动。
即便这样躺着,身边人还是卷起他的发丝绕在手指上玩儿,他无奈,也习以为常,不再往回拉了,只想尽快入睡。
可今日偏奇怪了,怎么也睡不着。
他又想打探一下,问道:“师叔您为何来微明宗啊?”
江暮卷着他的发丝,道:“我就站在那里,你师兄非要我来。”
“那您没有什么事儿要做吗?”
“没有啊。”
许千阑不解,仙人来下界,真没有什么关乎苍生的事要解决?
他不信,还是想再问问:“您相信师祖勘测吗?”
“你说仙门之劫么,不太相信。”
“您是说仙门不会有劫难?”
“不,我是说,他认为我能化解劫难,我不太相信。”
“啊?”
“仙门后园种的菜被水淹了也是一难,灭门之灾也是一难,大大小小,你们也说不准将会有什么劫难,我更不知我能化什么难。”
许千阑似懂非懂,心道他可能不愿说太细,识趣不再问,还是准备睡觉,方要闭眼,听身边人轻轻说了一句:“我没有喜欢方小姑娘。”
“什么?”他一怔。
而身边人没再说话。
他的神思起起伏伏,不知想些什么,还是许久没睡着,安静的夜晚,他侧脸看着身边人的睡颜,胡乱地想些事情,不知歪到了哪去,最后在心里训斥自己:“不可亵渎仙人。”
心乱如麻间,一缕发又被拉了起来,他惊愕往旁边看看,见江暮笑看着他,并没有睡着。
江暮拿着那发梢抚着他的眉端,轻悠悠道:“旁人又不能幻形出漂亮的老虎,我不喜欢。”
“……”
“好了,现在睡觉了。”江暮松开他的发,翻了个身,这次是真的睡了。
而他很久后才睡着。
翌日休息休息,到下午,他们就准备启程去城主府了。
今日城主寿宴,百姓们同贺,大家小巷都挂了红绸,百姓们今日可随意出入城主府。
几人到的时候,一群下人们正在大门上挂灯盏,青灰色的铁质莲花形灯盏,旁一条蜿蜒曲折的立杆尽头,有一铜扣,可以用来将灯挂起,也可以挂挑杆。
言小白想了想:“这城里好像很盛行这样的灯,前日我碰见的那什么玉公子,提的就是这样的灯。”
“寿宴怎的不挂红灯笼,不过这灯盏是挺漂亮的,就是看上去不大喜庆。”君若时道,又蹙眉,“说起来,二师弟怎的也不来迎一下师叔祖与师尊?”
后院,方郁峦正要动身,师叔祖与师尊来家,他当然得去迎接,他原本还做好了准备去客栈接。
刚出房门,见方夫人携丫鬟走进:“今日你父亲过寿,你就穿这样吗?”
方郁峦穿的是平常的素锦宽袖长衫,他本来没多想,经母亲这么一说,觉得自己穿得不够喜庆,连忙道:“我去换衣服。”
“我给你备好啦。”方夫人慈爱地笑,让丫鬟把衣服捧上去,那是一件金底带红花的长衫,很是喜庆,不是全红,又不会喧宾夺主。
“还是娘想得周到。”他欲换衣服,看着旁边丫鬟,又觉不好意思。
丫鬟不解:“奴婢为少爷宽衣啊?”
“不用不用。”仙门数载,他早已不习惯有人近身伺候,“你出去吧,我自己穿。”
丫鬟看向方夫人,方夫人道:“那你就出去吧,孩子大了,害羞了。”
对方低眉走出房门,见她出去,方郁峦才开始褪衣服,母亲在场仍然有些尴尬,他只是换一下外衫与发冠,不至于让母亲也出去,但还是转过了身。
未看到的身后,端庄的方夫人,那张微笑的脸,五官慢慢像粘稠的水一样流淌,笑容渐渐诡异。
第34章 融化
方郁峦换好了衣服, 正在梳发。
梳子被一只手按住,细长的手指按在他的肩,声音自身后幽幽响起:“娘给你梳头吧, 好久不见了,以后怕是见到的机会更少。”
他拍拍那手:“是孩儿不孝, 以后定会常回家看望爹娘。”
说着要转身, 却被一阻:“别动, 梳乱了。”
“好。”他坐端正,感受着母亲为自己一缕一缕地梳发, 屋中闷热, 他擦拭了一下额上的汗水,安安静静看着桌上的灯盏。
似乎是汗水过多了, 他渐渐觉得发上越发黏腻,想抬手摸摸, 梳子打上他的手:“不要乱动。”
他只得又坐好,慢慢地,那黏腻感越发强烈, 好似有什么在一滴一滴落在他的发上,他想抬手,但母亲说了让他不要动。
今日似乎分外闷热,他的脸上也出了些汗,顺着额头划过睫羽,迷蒙了眼眶,恍惚间, 竟看到桌上的铜色莲花灯盏动了一下。
他怀疑自己眼花了, 忍不住抬手去摸。
方方抬手, 一滴东西落在手背, 他低眉看看,那是一滴油。
“娘……”他意欲擦掉油,但听门外笃笃敲门声,声音急切,“哥,江尊者与你师尊他们都已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敲门人是方芜,她还推了推门,但没推开。
方郁峦转过身:“啊,他们都来了,我这就去。”他慌乱站起,见母亲以袖子遮面,“娘您怎么了?”
“无事,太热了,我的妆都花了。”
“好,那您补一下妆,我先走了。”他捋捋头发,拿起还没戴上的发冠,“很顺了,就这样吧。”
何止顺啊,过于油腻了,他一面走一面戴发冠,沾了一手油。
方芜在门外向里看了一眼,转身迅速跟上他,听着他浅浅抱怨:“我娘是不是用你们姑娘家的桂花油什么的给我梳头啊?”
她道:“桂花油可是香的。”
方郁峦以手背在鼻子上一闻,蹙眉:“刺鼻,像是很廉价的那种油,娘偏心啊,你们用桂花油,给我用这么刺鼻的油,还不如不用呢,等下我得去洗一下头。”
只是眼下没时间洗,他找到江暮他们时,几人正在那宴席旁的桌边坐着,对面是戏台,晚上要唱戏,梨香苑的戏班子都已到了,在台上忙着布置。
方老爷已招待过他们,今日客人诸多,又去招呼别人了。
方郁峦疾步走来,与他们行礼。
那头上刺鼻的气息充斥着几人的鼻子,君若时道:“二师弟你是多久没洗头了?”
他有苦说不出:“是我娘给我用的劣质的油梳头。”
“你们家好歹也是世家之一,你爹又是一城之主,却是满院子都是这种刺鼻的蜡油味。”君若时有话直说,“我看你们用的灯盏都是特别定制的,一看就价值不菲,怎的烛火不舍得用好点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爹怎么回事。”
“想来是太忙了,不若你重新备些蜡烛,若不然,这晚上点燃起来,定是很难闻。”江暮道。
“是,师叔祖说得有理,我这就去。”方郁峦点头,“您们稍坐。”
他很快购置了几箱品质精良的蜡烛回来,又去洗了一下头,出来时刚好看见了母亲笑盈盈走来,他迎上去:“娘的妆补好了,比白天更精致啊。”
“就你嘴甜。”方夫人道,“我哪里需要补妆?”
方郁峦一怔,脚步停了停。
对方回头:“怎么了,走啊,寿宴快开始了。”
“哦,好。”
华灯初上,城主府殿前宴席,各方来贺者齐齐向城主祝寿,欢声笑语响成一片,一番相贺后,便有戏班登台,长袖一舞,引来叫好声不断。
许千阑对这些没兴趣,往身边看看,竟见师叔看得津津有味,他又好奇,当真唱得那么好听么?
可他认真听了一会儿,仍觉得无趣,看那台上人唱戏,还不如多盘一盘手中剑。
无聊地甩着剑穗间,眼前微光一闪,竟是有一道传音灵决落下,他只道是师兄有什么事情要问,打开来听,周边太吵,他放到耳边听,居然不是师兄,是个在哪里听过,却又很陌生的声音。
对方道:“许仙尊我是玄迹宗宗主。”
他眼前浮现了那玄迹宗主捋着长胡须的模样,疑惑着他怎么跟自己传音,继续听下去:“仙尊,前些时日我这里收到了翠锦城方家的灵决,听闻您去了方家,特紧急将此灵决转传给您,请仙尊……留心。”
玄迹宗主前一阵子给各世家都传了灵决,希望他们的子孙们能够拜入玄迹宗,当时世家们都客气地回复了,唯独这方家没反应,他还恼怒了一阵子。
大抵过了两三天,方家才回复灵决,他还在恼怒中,心道方家如此高傲,这回复的约莫是拒绝的话,不想听,连打都没打开。
这灵决放了半个月,今日,他在整理时,不小心点开了这个已经遗忘的回复。
那回复灵决中,是方家家主的声音,只有两个字。
玄迹宗主听到,当即吓得掉了手中的物件。
许千阑把这转送过来的灵决点开,放到耳边,听得那二字:
“救命!”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猛地抬眼看向堂上之人。
方老爷一身喜庆红衣,容光满面,与敬酒者笑谈着,在他身边,方夫人亦温和端庄地笑对来人。
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样。
但这灵决中的确是方老爷的声音没错,半个月前发给玄迹宗的。
他坐不住,要起身去问一问方老爷。
才站起,手被一把按住,江暮抬眼,低声道:“别去。”
他俯身:“师叔……”
“我听到了。”
见眼前人疑惑,江暮看着他,重复一遍:“方老爷的求救灵决,我听到了,现在不要去。”
这声音肃然,一改平日轻轻柔柔的语气,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之感,许千阑不自觉地就不敢再动:“是。”
他重新坐好,没什么闲心,只向离得最近的戏台子看去。
那戏台之上有人正表演着喷火的杂耍,这人是专门从别处请来的,与梨香苑的戏班子不是同一来处,但见他口中含一口酒,火折子靠近,酒自嘴里喷出,遇到火折子既成火龙,一下能窜出老远,这绝活引得众人连声喝彩。
眼看又是一道火龙,喷出灼烈的火苗,足有一人高,众人纷纷拍手叫好。
火势收回,表演者躬身行礼,一火星子窜到了旁边一武生身上,那武生顿然跳起,慌乱拍着。
“一点火星子而已,还武生呢,吓成这样?”有人看见了,不免笑话一番,“你再拍慢点它就自己灭了。”
那武生无暇理会,继续惶恐地拍着。
渐渐地,众人觉察出了些异样,笑声慢慢减弱。
本来只是几点火星子,却是一直没拍灭,那火团倒是不大,但就是不灭。
周边戏子们躲得远远的,没一个去帮忙的,他们觉得奇怪,但也纷纷往台上跨准备帮他扑灭。
可是,那武生不再拍了,他的手开始扭曲,手指在火星子中,缓缓融化。
要上去的人呆愣原地。
很快,那武生的面部也开始扭曲,眼睛鼻子耳朵都像是粘稠的水一般,自上往下的流淌。
继而整个头颅都化为了流水状,脖颈,身躯,腿,全都融化,地上一滩黏腻腻的油,带着刺鼻的气息,浸透着这武生落地的衣服。
那几个刚上去的人吓得瘫倒在地,慌忙连滚带爬地往下跑。
小孩子哇哇大哭,又有人两眼一翻,晕倒了过去,宴席陡然乱成一片。
方老爷连忙站起来:“大家先不要慌,不要乱。”他大跨步往戏台走,用夹子夹起粘着刺鼻油腻的衣服,众人都捂住了鼻子。
方老爷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大家别怕,这是个人偶,不是真人,用蜡油做的,里面有些灵力控制着,碰到火,烧化了。”
“人偶?”众人不敢置信,有那么逼真的人偶吗,能连翻十八个跟头,眼珠都会转。
对了,他还知道护疼呢,方才沾上火星子时惊慌的模样真真切切,人偶哪有痛感,哪有这么快的反应?
“你们不信啊,这样,他不是蜡油捏的吗,本城主啊,今日也给你们亮个绝活,我现在把它还给捏好,给他点灵力,让他立刻活过来。”他说着,把那衣服挑到后台,让人把地上的蜡油也铲起来。
隔着帷幔透过的影子,众人见城主将那衣服用支架撑起,若一人形状,掌心中使出了些气力,掀动了帷幔,大概是能够迅速冷却蜡油的灵力,再看他将那蜡油自衣领中倒入。
因为有迅速冷却的灵力,倒入后蜡油随着衣服模样渐渐成形,不一会儿就动了起来,噼里啪啦翻了个跟头,越至前台来,拱手作揖:“今日给诸位表演个十八后空翻。”
与方才他出场时一模一样,连话语和动作都一样,仿佛方才融化在地压根就没发生过。
他的眼珠灵活,口齿清晰,动作灵敏,若非众人亲眼所见,完全看不出他不是真人。
这人偶逼真到可怖,有人松了口气,有人还是不敢相信,毕竟那融化的样子也着实吓人。
但他们也想,若是真人,哪能一滴血都没有?
那么,的确是假人。
在场中与城主交好的不乏有见过世面的,也有一些是修者,也帮着说了些话:“人偶施加灵力可自由活动,能为人们办很多事情,有些修者会铸人偶来做事的。”
这么一说,又有不少人安了心,重新坐了回去,但没怎么再敢看台上的表演,他们宁愿不看后空翻,也不想看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样子转瞬变成一滩油,这看多了回去要做噩梦的。
他们低着头互相议论:“那玉公子是人吧,我还摸过他的腰呢,他要也是人偶我得吐一晚上。”
“哪有那么多人偶?”
“这可不一定啊,那么像真人,你能分辨出来吗,我怀疑你也是蜡烛做的,来来来,让我看看,你敢靠近火吗?”
“你找个火过来,我把头伸上去给你看。”
“不至于不至于……”旁边有人劝着这二人。
“嘿,我还真去找个火来。”另一人却越说越起劲,然而四处一望,又惊奇起来,“我才发现,四周挂的灯盏……上面都没有蜡啊?”
“瞎说,没蜡烛怎么亮的?”身边人继续怼他,“那灯不都亮着么,他们大概用的细蜡,你眼神不好吧。”
“是吗?”
“……”
戏台上还在翻着跟头,众人继续相谈。
然而,有一人神情恍惚,久久未动。
而后,他猛地起身:“不,不对,我娘也是蜡油做的人偶。”正是面色苍白的方郁峦。
第35章 烛火
这武生融化后的油, 气味刺鼻,不正是他母亲为他梳头时用的么?
亦或者……
是母亲用这个来梳头,还是, 这是从母亲身上滴落的?
她当时以袖遮面是为什么,是不是……脸上也融化了?
因他的开口,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看过来, 堂上方夫人凝眉:“峦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您今日为我梳头, 那蜡油还滴到了我的头上。”方郁峦僵硬地往前走了一步。
“我给你梳头……有吗?”对方起身。
方郁峦一顿,抬起双手:“那孩儿这身衣服, 可是您准备的?”
“是啊, 我带着梅儿一起给你的。”
梅儿正是那捧衣服的丫鬟,她见方郁峦看她, 点点头:“少爷不让奴婢为您宽衣,将奴婢赶出来了。”
方夫人又道:“你大了, 不习惯有人近身伺候,连换衣服还要背着娘。”
“您没有为我梳头?”
“我……”方夫人眼中闪现疑惑,“你换好衣服, 不是被芜儿叫走了吗?”
“是,我出去时,您说要补妆。”方郁峦的思绪完全乱了,母亲单单记不得为他梳头的事儿了?
“这个你不是问过我了吗,我需要补什么妆啊,我年岁大了,本就没有施什么妆。”
方郁峦怔住, 那梳头时发上滴落的蜡油, 桌上晃了一下的灯盏, 还有掩面不敢让他看的母亲……好似都成了他的幻觉。
不, 不是这样的,那些事情真正地发生过。
他转向方芜:“我出来的时候,是不是一头难闻的油味?”
方芜点头:“是,你说不如女子的桂花油。”
“听到了吗,是您为我梳过头,屋里闷热,你融化了,蜡油滴到了我头上,你不让我回头,怕我看见。”方郁峦再往前走,“你不是我娘,我娘她去哪儿了?”
那堂上一声呵斥,是方老爷的声音:“够了,峦儿,今日我寿辰,你却在这里诅咒你娘,芜儿,你一贯懂事,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方郁峦摇头:“我没有记错,也没有出现幻觉,想证明我娘是不是人偶很简单,靠近火就是了,敢吗?”
“峦儿!”方夫人也恼了,“你在闹什么,快退下。”
方郁峦不听,只重复:“敢吗?”
这举动让宾客们也有些不悦,有年长者喊道:“峦儿,你怎么跟你爹娘说话呢,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想拿火烧了你娘啊,你们看看,这去仙门就学成了这个样子,微明宗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就是就是,峦儿快别说了,别惹你爹娘生气。”
“……”
方郁峦自伫立不动,不肯后退。
无缘无故被骂的微明宗几人面面相觑。
江暮看向君若时:“你想说什么,说吧。”
君若时方才就想开口,得到应允,立即起身道:“我师弟下午从后院出来时,头上的确一股刺鼻油腻味,我也闻得清清楚楚。”
这人偶的确是很逼真,那注入其中的灵力也被完好的吸收掩盖,莫说众人看不出来,就是他们这来自仙门的,也难以察觉。
君若时是察觉不出来,连许千阑都没看出来,在方才那人偶融化时,他已经用灵力探过,没发现有被邪术控制的迹象。
众人议论之声一停:“这……”虽然刚刚还在说着仙门,但内心里,当然还是仙门之人的话最有可信度。
方郁峦听得此话,更挺直了脊梁:“是不是人偶,一试便知,娘,您怕什么?”他不由分说,一把扯过离得最近的一盏廊下灯,方要拔掉其中火烛,然而手上落空,让他又是一惊。
这些灯盏根本没有火烛,也没有任何桐油之类的,竟是凭空燃烧着。
不对啊,下午他不是买了几箱蜡烛啊,下人们没换上?
没换上,灯却亮了?
震惊与思量间,眼前却忽地一暗。
与此同时,满院子人也纷纷叫嚷起来:“怎么回事,怎么灯都灭了?”
“是风吹的吗?”
“没有风啊……”
宴席瞬间落入一片黑暗之中,伴着月影尚能看见些轮廓,但见那些屋檐下,树上,回廊,挂的铜色莲花灯盏都开始晃动。
“哎,没有风啊,那灯怎么都在晃?”
“是不是蜡烛都烧完了,咱们要不给他们添点蜡……”
灯盏晃动得更厉害,似乎要极力脱离悬挂的勾子,那碰撞而发出的叮咚之声若蛊惑人心的诡异曲调,一下一下响着,好似隔世而来。
许千阑正要拔剑,江暮及时按住。
“师叔,这灯盏有问题。”虽然感觉不到邪物和邪术,但凭经验也能觉察出不寻常。
“嗯。”江暮道,“是有问题,灭了就看不见了,把它们点亮吧。”
“啊?”
“小方买的蜡烛呢?”
许千阑使出灵力,在这幽暗之境亦能看清楚,他扫量一圈:“在那边屋檐下堆着。”
“我怕黑,你能帮我把灯点亮吗?”
许千阑虽有疑惑,但还是照做了,他一剑将那些蜡烛挥起,再转动剑身,浮光流转间,那些雕刻着金色花纹的蜡烛悉数飞起,陆续落在灯盏之上,剧烈晃动的灯盏猛地停下,归于平静,他再一道剑气甩过,蜡烛齐齐亮起。
与此同时,江暮暗暗一拂袖,旁人看不见的微光落在点燃的蜡烛上。
忽而重现的光明,让众人又是一惊。
这重新点亮的灯盏让院内陡然灯火通明,光芒比方才明亮,众人四处看,火苗在灯烛上跳跃,几乎能听到簌簌之声。
不似方才那些看不清的细烛,烛火无声,火苗也似乎不动,好似幽冥鬼火。
众人抚抚心口,念叨着:“方才到底怎么回事啊……”
还不等旁人回答,那堂上忽地有人惊声尖叫。
众人立即往堂上看去,丫鬟梅儿已吓得瘫软在地,只能抬起颤颤巍巍的手。
在她所指之处,锦衣华服的方夫人,面部正慢慢流淌,眼睛已经流到了嘴角,又化为油,与那嘴巴融为了一体。
“啊啊啊……”人群中瞬间惊呼。
“方少爷说得没错,方夫人也是人偶……”
“城主大人这怎么回事啊?”
虽已见过方才那武生,知道他是蜡油浇灌铸造的人偶,可再一次亲眼见到一个逼真的人慢慢化掉,依然触目惊心,有的受不住的,已是「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那武生是专门用来表演的人偶,可方夫人……”
“方夫人为何本人不来,用个人偶代替?”
众人之前没怎么见过那武生,尚不觉十分可怖,但他们都认识方夫人,实在难以将她与真人区分开来,看这场景就更觉惊悚。
虽已有所怀疑,但方郁峦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融化成了一滩油,依然是大为惊骇,声音抖了抖:“爹,我娘呢?”
“你娘……”方城主踌躇了一下,而众人也皆向他看过来。
他一横心,朗声道:“你娘……前一阵子因病已逝,我……思妻成疾,故而,用了铸造人偶之法,让她留在我身边,峦儿,你在仙门修行繁忙,我不想打扰你,是爹不对。”
“轰”地一声,方郁峦一瞬间若五雷轰顶,整个人踉跄几步,瘫倒在椅子上:“这几日,陪在我身边的,都是个人偶?”
夜晚为他端来补品,慈爱看着他的,抚着他的脸哭泣说着好久不见你都瘦了的,亲手为他缝制衣服的,不是他的母亲,都是这个蜡油做的怪物?
众人也大为震撼,在这满院红绸的喜庆洋洋的布置中,骇然惊问:“方夫人离世了,这么大的事,城主怎么没说呢?”
“没听城主说吗,他思念至极,只怕是自己都不愿意承认。”
“哎,城主亦是痴情人啊……”
“可……若如此情深,夫人才离世不久,城主就有心情办寿宴了?”
“你这么说……”回话之人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忽而又听谁一声尖叫。
众人再惊骇,齐齐望向那堂上,丫鬟梅儿,明明方才在对着融化的方夫人吓破了胆儿,然而眼下,她也在慢慢融化。
她本就倒在地上,是从脚开始融化的,她面上是不敢置信的惊恐,本能地向看到的人求救,可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嘴已经融化了,紧接着,鼻子,眼睛,很快,地上只剩一滩浸着蜡油的衣服。
灯火闪烁的庭院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再后知后觉的人们,也感觉到了不寻常。
武生是用蜡油铸造出来为了表演的,方夫人离世了,城主以她的模样做了人偶以表思念,那么这个丫鬟呢,她……为什么也是人偶?
人们惊恐相望:“城主,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听我说……”
惊恐之声此起彼伏,淹没了方老爷的声音,众人目中所见,那戏台之上,一众戏子们竟也都在融化。
不是一个,是一群,都在消融。
除了那个表演喷火的杂耍者完好无损,只是吓破了胆儿,抱着头瑟瑟发抖。
第36章 吞噬
众人一下炸开了锅:“还有多少是蜡油做的人?”
他们相互看, 此时站在身边的,是人,还是怪物?
那刚刚相谈甚欢, 一起饮酒的,是不是, 也是怪物?
之前开玩笑的宾客一把挽住身边友人, 战战兢兢道:“我就说吧, 这里说不定还有更多的怪物,你还不相信, 还说什么要把头伸进火里验证验证, 我觉得,咱们有必要……”
他哆哆嗦嗦地说着, 抹了抹手上滴落的东西:“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你……”
他的话说到一半, 整个人浑然僵住,瞪大眼睛,缓缓低头, 看着自己揽住的胳膊,那衣袖一点点干瘪,蜡油慢慢从袖口流出。
他的呼吸几乎已经停了,梗着脖子,转过头来,正对上一张「流淌」的脸,眼珠子在脸颊上划出一道水痕, 滴滴落下。
“啊……”他仓惶后退, 双腿发软, 栽倒在地上, 慢慢往后爬,不觉抓到一个衣摆,他抬头看看,连忙喊,“李兄,咱们快跑,这里不对劲儿。”
昨日他与几个朋友一起在酒楼吃饭,这位李兄因为不喜欢吃火烤鱼,与他们这几人吵了起来,饭也没吃完就撑伞跑了,然而眼下他哪里还记这个仇,又道:“李兄,你扶我一把……”
那李兄不说话,低下头,看着他,然后……那头颅滚落下来,「啪」地一下掉在他的手边,慢慢融化成了一滩油。
“啊……”他再次尖叫起来,拽着桌角往前爬,四周都乱了套,他回眼看到,有更多的人,扭曲了面容与身形,在这烛光通明的庭院中,一点点融化。
有昨天去给他送丝绸的掌柜,这掌柜是个年轻姑娘,他对人家有意思,昨天亲了对方几口,对方半推半就,临走时送了他一个手帕。
还有隔壁的郎中,昨日他刚喝了这郎中给他的煎的补药。
他抱过的邻居家小孩……
这些围绕在身边,明明活生生的人,全都是怪物。
他想呕,又呕不出来。
他想往门外爬,可那大门紧闭,已经有人在那里砸了,那是之前帮着城主解释人偶中施加灵力的散修,他现在不帮忙解释了,在惊惧地砸门,可是,却没砸开。
还有很多人都去砸门,有的在翻墙,可那门砸不开,墙上好似有禁锢之术,触碰上的人们全都落了回来。
他瑟瑟发抖,看见那边一张桌边,还有几人不慌不乱,那位江尊者静静坐在椅子上,其他人在他身边站着,没有一点害怕的神情。
那是微明宗的仙尊们,他们不害怕,他们一定很厉害。
他立即往这个方向爬。
爬着爬着,渐觉身边脚步声不断,一个个都超过了他。
他再一抬头看,没有融化的,跑不出去的人们,都在往仙尊们身后凑,大家都跟他想的一样。
他爬得更快,生怕那里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还好,也有跟他一样的,有不少人都吓得走不了路,拼力往前爬。
一时间,庭院中,烛火闪烁,四周红绸在暗沉的夜色中若血蔓延,门口有人「咣咣咣」一下一下砸着门,随处散发着刺鼻油腻味,几人端坐在桌边,在他们身后,围了不少颤颤抖动的人,地上有道道黑影徐徐爬行。
地上的蜡油已汇聚成沟渠,没有融化的真正的人类,都聚拢在江暮他们周边,今日寿宴来了数百人,此时只剩一半。
离他们稍微远一点的堂上,方老爷跪在地上,捂面痛哭,他周围服侍之人也皆化成蜡油,方郁峦在旁边陪着父亲,堂上只他二人。
许千阑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冷彻:“方城主,为何封门?”
方老爷抬眼,脸上道道泪痕,几乎说不清楚话:“烛人……会吞噬他人,把他们接触到的人也变成烛人,不能……放他们出去。”
这话一出,那剩下的众人连忙惊呼:“烛人是什么?”
“触碰到他人就会把他人也变成烛人?”
那个才爬到这边的公子哥儿,想起自己方才挽过烛人的袖子,拉过烛人的衣服,当即脸一白,哭喊着看着自己的手:“我要融化了,不要,不要啊……”
“放我们出去!”众人脚步又凌乱。
可是方才已经拼尽全力,他们知道跑不出去!
惊乱过后,他们又聚集成一团,苦苦哀求:“请仙尊们打开门,救救我们,求求了。”
江暮低头瞥了眼那哭喊的公子,对方正在他的脚边,他淡淡道:“你不会融化,不要嚎了。”
对方不敢相信,痛哭流涕:“可是我摸过烛人,还亲过……”
“不会变成烛人。”江暮道,“不是碰过就会变成烛人,烛人都融化了,不会再出现。”
这话说罢,周围人一怔,是啊,那地上的公子哥儿的确是没有融化,而今日这里烛人那么多,又有谁没有与烛人接触过呢,他们都还好好的。
幸好仙尊在这里啊,不动声色就把这些恐怖的怪物解决了,他们感激地看着微明宗这几人,方才惊慌失措,此时皆平静了不少。
那骇人之景,是不是已经过去了?
仙尊不愧是仙尊!
方老爷泣不成声,几乎站不起来,也满脸疑惑:“对啊,烛人竟都融化了,敢问仙尊怎么做到的?”
许千阑往四周看看:“不过是给这满院灯盏换上了蜡烛而已,有明火,那些蜡油做的人,自然就化了。”
他是方才在看到这情景后才想到,是他点的蜡烛让这些人融化,而蜡烛是师叔让点的,并且他在下午就让方郁峦去重新购置蜡烛。
师叔早就看出来了,也许,他是从一进翠锦城,就看出来了。
方老爷磕头道谢,泣不成声:“感谢仙尊相救,感谢仙尊相救。”
许千阑道:“城主半个月前曾向玄迹宗求助,是不是因为这些烛人之事?”
方老爷颤颤巍巍点头。
“烛人,不是人偶,不是用蜡油与灵力铸造的假人,他们……”许千阑看了眼方郁峦,微顿后,才继续道,“他们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一个活人,被一个烛人吞噬后,也变成了烛人,原本的血肉之躯被消融,以蜡油重汇聚了躯体。
他们还有着本身的记忆,像之前一样生活,可是,他们是蜡油做成的,会本能地趋避一些容易致使他们融化的东西,诸如,烈日下要打伞,不敢与明火靠近。”
这些烛人不知是由什么魔物制造,许千阑感受不到,也许这魔物在他能力之上,但不妨碍他看了今晚一切分析出这些始末。
方郁峦自听到那活生生的人变成烛人后就开始不住地颤抖。
一众人听着这番话,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城里那么多人开始打伞,之前还道天气热了,但往年也是一样热,可没那么多人撑伞,姑娘家也就罢了,男子也撑伞,原来……原来他们都是烛人。”
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是烛人,可会对有危险的东西本能避开。
在场人惊觉有这些举动的人都可能是烛人时,皆大为震惊与后怕,因为,这些人都曾在他们身边,或者在同一张桌子上吃过饭,也或许,他就是枕边人。
那个才从地上爬起来的公子哥儿愕然想起昨日与李兄一起吃饭,李兄对那火烤鱼避之不及,他说自己不吃鱼,可一盘蒸鱼他明明就吃了。
原来他怕的不是鱼,是那道菜下面燃烧着火苗的小炉子。
同为烛人的方夫人那日坐在酒楼,也是绕过了这小炉子,坐得远远的。
他又想到梨香苑,那里之前招来火,四邻街坊都说没有看人逃出来,可是城主去过后,他们就都活了,之后他们解释,戏台下面有个暗室,大家都躲进去了,但那梨香苑是他家建造的,根本就没有暗室。
那个戏班子,他们没逃出来,他们都在火中融化了,但他们是蜡油做的,只需要重新铸造,就能复活。
他这般思量着,惊惧间,忽地想到什么,可是脑子昏沉沉的,捋不清楚。
有人喊着:“既然都融化了,城主你怎么不打开封印让我们走啊。”
“对了,外面有没有烛人,这烛人是怎么出现的?”
他们又很好奇,纷纷看向方老爷。
“方城主,请你给大家一个解释。”许千阑道,“烛人是如何出现的?”
“这……”方老爷艰难地站起来,擦拭了一下面上的泪,“我……我也不知道,不久前,我曾半夜从山外归来,途径荒地,见到了一个烛人,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烛人,只是他深更半夜站在那里,吓得我打翻了手中的灯,火苗窜到他身上,他就融化了。
当时我吓得落荒而逃,可是,不久后,我发现夫人……也变得很怪异,直到,我看见她的身躯慢慢变成一团粘液,裹住了梅儿,那梅儿只惨叫了几声,就没了动静,而后,粘液重新变成了夫人的样子,梅儿也被粘液重新吐了出来,可是打那之后,梅儿也怪异起来,她也会变成粘液裹住他人……”
方城主泣不成声,又哀痛自责:“我空为修真世家,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法寻找出其中的邪术,我怕外人质疑我的能力,又怕让百姓们乱了阵脚,没有将此事公布,可……正因为我的隐瞒,导致烛人越来越多,以我的灵力根本控制不住,正好收到玄迹宗灵决,是以我连忙向玄迹宗求助。”
第37章 灯盏
方城主拂了拂衣摆:“这件事一直像座山一样压在我的头顶, 今日说出来,我的心病也了了,我不该隐瞒, 也对不住大家。”他躬身行礼,向这一众人道歉。
这态度足够诚恳, 可他的话并没有解开大家的疑惑:“城主你早就知道这么大的事儿, 你……你不敢说也就罢了, 你还有心情办寿宴?”
方城主在翠锦城素来有威望,为人慈善, 为百姓们办了很多事, 就比如说前一阵子那山上妖兽,是城主不惜生命危险, 一趟一趟去山中布阵埋伏,才制服的, 众人对他还是客气的。
“我……”方城主惊恐地看着众人,“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们了, 我今日……将城内全部的烛人都召集了过来,我用寿宴为借口聚集了他们,我……我想将烛人们关在这里,至少不会再吞噬其他人。”
“什么,那你为什么将我们这些不是烛人的也叫来了?”他们终于明白了那大门为何提前就封印了。
也有人喊:“你连你儿子都叫回来,还连带着他师门仙尊都叫来,你是何居心, 叫我们这些人来陪葬吗?”
“我……我请许仙尊是最后一点希望了, 以寿宴为借口, 让我儿子请仙尊前来, 万一,万一仙尊能解除危机呢。”
“可你把我们也困在这里是何意?”
方老爷更是不敢抬头:“没有真正的活人,我怕仙尊不会出手。”
“所以你是拿我们当人质!”众人愤怒起来。
“有妖邪怎么我师尊可能会不出手?”君若时也愤怒道,“而且,你这是请师尊来除邪祟的方式么,你什么都不说,只将我们困在这里,让我们连准备都没有,万一这邪祟凶险,岂不是让我师尊还有这么多百姓都丧命?”
“我要是提前说了,你们若是不来,怎么办?”方城主唯唯诺诺。
“你把我师尊当什么了,他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方老爷不敢再回话。
众人也跟着将他狠狠痛斥了一番。
不过,既然全城的烛人都在这里,也都化为了蜡油,那么外面就是安全的,而这里应该也没危险了。
他们道:“现在烛人已经消失了,我们走吧,城主你打开封印。”
“可是不知烛人因何而生,不怕它再出现吗?”有人喊,“到底怎么回事还没弄清楚呢?”
这话让众人一惊,要走的脚步顿住:“对啊,话说这烛人到底是怎么出现的,第一个烛人是谁?”
方城主低头,只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许千阑冷哼一声,向他道:“方城主,你是修真世家的家主,能够制服山中妖兽,敢看完尊夫人吞噬梅儿,敢与烛人牵手站在堂上,请问,您怎的在荒地中见到个人,在并不知他是烛人的情况下,会吓得打翻灯盏?”
阎王走夜路,会被个小鬼吓破胆吗?
对方低声回复:“荒山野岭,陡然出现一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自是惊惧,我与夫人情深,她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怕。”
“那么,那个烛人,你可有看清样貌?”
“没有,我惊恐过度,跑太快了。”
许千阑又是一声冷笑:“是惊恐过度,还是心虚?”
方城主一怔:“仙尊这话何意?”
许千阑道:“昨日我听说了妖兽一事,特别关注了一下,打听到城主当时制服妖兽颇费了一番精力。”他说这话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方芜,是方芜昨日提到妖兽,他向来对此类留心,听说这里出现过妖兽,就多打听了一些消息,也使用探寻术探了探这个妖兽的属性。
虽然不知他怎么突然把话题转到了此事上,但关于妖兽一事,城主确实是做了好事,人群中有人觉得一码归一码,还是好心道:“是的,这件事我们都很感激城主。”
“城主能否告知,是如何制服的?”许千阑问。
“他带了城内一些有灵根有武力的青年们一起上山布阵,去了好几趟,最终降服了。”有人替方老爷接话。
“这些人可还在,能否一见?”
“在的……”这回话之人欲介绍,然而环望四周,忽地想起来,“他们……他们也都变成了烛人,方才融化了。”他言语中带了几分悲哀,“太可惜了,都是咱们的恩人。”
许千阑继续道:“我用灵力探出,这妖兽是食心兽,我又听闻,当时与你一起上山的二十多个青年都被那食心兽抓了,唯你一人逃了出来,第二天你单枪匹马去将这些人救了出来。”
“是,我不能让这些勇士们出事儿,我做足了准备,布好了阵,制服了食心兽。”方老爷道。
许千阑转身:“食心兽本贪,胃口极大,一口就能吞掉人类,被他抓住的,无可能活到第二天。”
“它……它当时已受伤了,牙被我们打掉了,没吃他们,我亲眼看到的,确定食心兽没有将他们吞下,才放心回去布阵的。”
“我刚刚说错了,食心兽并不会吞掉人。”许千阑又回头看向他,“它只是会掏取人心。”
“啊,对,我看错了,我看没有掏心的意思才走的,它受伤了,爪子不能动了。”
“到底是牙掉了还是爪子不能动了?”
“这……”
“那妖兽也不食人心,我胡诌的,它是山中邪气化形,无手无脚也没有脸,没有牙和爪子,城主你根本就没见过那妖兽,你是如何制服的?”
方老爷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来,脸色惨白,最终身躯抖了抖,又瘫坐在地上:“仙尊恕罪,我……我真的去制服妖兽了,只是能力不够,没有看到它真身。”
“鼎鼎有名的修者世家家主,对付一点邪气的能力都没有,竟连真身都看不到?”
“我……”方老爷咬咬牙,“好,我说,其实,我的灵力一直都……都不行。”他面露哀戚, “仙尊不相信我,还是在怀疑烛人与我有关,是吗?”
“你说呢?”
“我……好吧,我知道瞒不过仙尊,是,那烛人……是我一时鬼迷心窍造成的,是在制服妖兽时候产生的。”他面若死灰。
修真世家子弟出生皆有灵根,也都天生带有些灵力,他是方家嫡系,但灵力是方家各族中最差的,几乎是没有灵力,虽然世家不以修为为主,可是灵力太低,不能应对一些寻常邪祟等,继承家主之位必然受到非议。
因此他一直隐瞒着,后来继承家主,再到一城之主,日常事宜都处理得很好,颇受百姓尊敬,这么多年来将翠锦城发展的繁荣富庶,方家主持的井井有条。
可是城外忽然出现妖兽,这就让他露了拙,然而百姓们与家族中人都把希望寄托于他身上,等着他去消灭妖兽,他硬着头皮去了,百姓中有一些有人要跟着他一起去,他同意了。
去山上的当天,这些青年们就全都被妖兽打死了,唯独他本就心虚不敢靠近,离得远,侥幸逃过一劫,他们连那妖兽什么样子都看不到,实力悬殊太大。
他慌张地将这些被妖兽丢出来的残肢断腿拉到山下,不敢对他们的家人说,也不敢让人知道。
他一人在山下坐着,坐到深更半夜,开始挖坑,打算将这些残肢埋进去,他并没有找到跟众人交代的办法,现在只想隐瞒着,先把人埋起来,一切回头再说。
他点着灯,一下一下地挖坑。
而在这时,有一人恰巧路过。
这人与他相熟,是那梨香苑的玉公子。
意外发生得很突然,玉公子撞见了他挖坑埋人,惊得连连后退,被他的灯盏绊倒,往后摔去,竟是后脑勺磕在了石头上,当场摔死了。
又死了一人,他脑子瞬间空白一片,那被绊倒的灯盏里的火苗落到玉公子的尸身上,轰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但还未等反应过来,火势就熄灭了,火苗之下的人并未成焦黑之状,那死去的人,完好无损地,陡然睁开了眼,站了起来,好奇地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摸了摸那灯盏里还在幽幽亮起的火苗。
刚一触碰,那手就点点滴落,融化了。
复活的人连忙收手,蹙蹙眉,拂袖走了。
他被这场景震惊,在原地呆愣半晌,许久后才有了些力气,慌忙逃跑。
他方才对众人说的,他于城外荒山见一烛人,打翻了灯盏,他吓得落荒而逃,这几句话,倒也没说谎,只是这烛人,是因他的灯盏中火苗燃烧而变成的。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至于那个灯,他也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出门时没有带灯,是在挖坑时这灯才出现的,那是荒山野岭凭空出现的。
可那个灯能让死人复活,虽然,复活的其实并不是原来的人了,而是烛人。
他第二天又见到了玉公子,对方好似不记得昨晚发生的事情,他知道自己路过那荒地,却不记得他碰见过城主。
他登台献唱,与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有人来问那妖兽制服的情况,又问他其他人都去哪儿了,他在这众人殷切的眼神中,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是一个不归路的主意。
他说,其他人被抓了,但没关系,他明日一定能将他们解救出来。
这晚上,他就再次来到这荒地,那盏灯还在,亮着点点的光,这灯没有烛,也没有油,可它在亮着,但这时候怎么亮的已经不重要了,他将灯盏里的火燃烧到昨日埋的残肢上。
很快,这些残肢都动了,只是他们的身躯残缺,埋下去的是什么样子,动起来还是什么样子。
月黑风高,一点如鬼火般的幽暗灯火旁,一只手和几只脚在到处爬,还有半个头颅在地上滚,眼珠子叮叮咚咚掉落。
昨日吓得几乎站不起来的城主大人,此时提着一桶蜡油,一个个地捏着人像。
天明时,他带着这一群人下了山:“我把他们解救出来了。”
这些人各自回家,毫无异常。
只是那妖兽还没打败,他已然无惧,再聚集这些人,让他们上山,至于他,他是活人,他不能去送死,他没有上山。
这些烛人一次次被打死,他再一次次重铸,几天后,妖兽终于不再出现了,也可能……是累死的或是烦死的。
他们成了全城的勇士。
烛人们只知道自己上山除妖兽了,可不记得是如何除的,更不知道自己被打死又重铸的过程,他们不知道自己不是人,本能地趋避着火,正常生活着。
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城主保守着这个秘密,只消时刻留心着这些人,万一不慎融化了,他及时重铸。
可是,这事情没有完。
在某一天,城主发现,烛人越来越多了,那些新增的烛人,不是他捏的。
白日里正常生活的烛人,他们到了夜半子时之后,会提着一盏灯,问他们所见之人:“我这里没有烛火,你能给我一点烛火吗?”
并不需要等待回复,只消与这人触碰到,他们会慢慢地幻化成一团粘液,将来人包进去。
活人被包进蜡油之中,由蜡油重铸身躯,然后被那团粘液吐出来。
双方恢复了原本人类的模样,可被吞噬的活人已经变成了烛人。
他们也会在子时之后提着灯,问路人要烛火,然后化成粘液吞噬他人。
但天明后,他们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他们也同样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烛人。
城主不敢说,他只能竭力补救着,谁融化了,他赶紧去把人重铸回来,梨香苑失火了,一整个戏班子的烛人都化了,他全都给捏回来了。
可是,补救是补不完的。
连他这城主府,也几乎都是烛人了,他的夫人,他身边的下人丫鬟,全都是烛人。
第38章 灵脉
事情已不可控, 他向玄迹宗求了救,只是一直没等到回复。
方城主痛哭着,将这些话说完:“第一个烛人是玉公子, 之后一些是我铸造的,再后来的, 是他们吞噬的, 是我犯的错, 我会以死谢罪,还请诸位莫为难方家其他人。”
言小白想起前日晚上遇见那玉公子提着灯问他有没有烛火, 不觉后怕, 脸色苍白道:“幸而师叔祖及时出现,不然我也成了烛人。”
他感激地看向江暮, 又想及似乎方家那位姑娘也曾提醒过他们,什么子夜之后就不好出门了, 什么梨香苑与城主府走得很近,原来都是话有所指。
师叔祖当时一直与她说话,想来是听出了她话里有话吧。
许千阑道:“玄迹宗不回复, 你为何不直接告知微明宗?”虽灵力不够,但与宗门传灵决是没问题的。
“这个……不好意思直接麻烦微明宗。”方城主垂首道。
“这个时候了你还顾面子?”
“我……”城主看了一眼方郁峦,支支吾吾。
“他不敢让你们微明宗插手方家事。”人群中忽有一人朗声道,众人回头看,见是一老者。
有人认出了他:“你不是方家的厨子吗?”
老者道:“是啊,我在方家做饭做了数十年了。”
“老人家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许千阑问。
老者道:“他不敢大张旗鼓惊动微明宗宗主,他的儿子方小少爷是占了别人的机缘, 才拜入微明宗的, 他怕被查出来。”
“什么?”
“他没有什么灵力, 他的儿子生下来也是废柴, 都被他隐瞒的好好的,可他又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得到好的修行机会,在微明宗收徒时,就强行将方家天赋最好的那位的灵根属性改名换姓递了上去。”
“你是说……方郁峦的灵根不够资历,当年拜师,递交的其实是他人的灵根属性?”许千阑看了看自己的徒弟。
方郁峦满脸惊愕:“师尊,我没有,我不知道啊,我真的是上品灵根,不可能不是啊。”
“方少爷也许是不知道,都是城主大人一手操办的。”
许千阑思量须臾:“入门时我亦亲自测试过,方郁峦与我的修为属性十分契合。”
那灵根是山门筛选时,由执教长老统一测试的,测出什么灵根后按照品阶分类,下品灵根微明宗不收,只收中上品,之后再交给仙尊们测试修为资质,仙尊们看上的会收为亲传弟子,没看上的按照品阶能力分为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
也是有被塞进来的,诸如四师弟应梧玉,可他也是上品灵根,资格是足够的,进微明宗内门弟子之列没有问题,只是当初不符合师尊要求,师尊本人不想要而已。
即便是言小白也是中阶灵根,入门资格也是够的,只是许千阑最初没收,他又不肯再拜其他人,因此不愿留在微明宗,才去了宝器宗。
按正常来说,执教长老测过,仙尊们已经知晓弟子们的灵根属性,不必再去测试,只用测试修为属性上与自己的契合度。
许千阑当时测试,方郁峦与他的契合度非常高,也从未怀疑过他的灵根品阶。
他虽惊讶,但今日,此事眼下算不上重点。
可那老者又道:“抢占了他人机缘,但毕竟是假的,怕被退回来,方家寻些门路暗中使计,让方少爷与他师尊灵脉相连,强行使他们的修为契合,只是可怜方家旁□□小丫头,她才是真正天赋最佳,该拜入仙门的人选,可惜被夺走机缘,他父母打抱不平,都丧命在城主手中。”
“你说什么?”许千阑惊呆。
“我在方家这么多年了,这么多事儿都看在眼里,我人微言轻很多话不敢说,但今日仙尊在此,这些事情还请您知悉。”
许千阑沉思须臾,蓦地回头看了一眼方芜,对方眼眶微红,咬着唇低下了头。
他再回头面向方郁峦,掌中一道流光直入其丹田,灵根气息流窜,发着暗沉的光,当真只是下品灵根。
方郁峦也惨白了脸,震惊地叩首:“师尊,我真的不知道。”
许千阑顾不上回应他,再以手指探到自己眉心,勾住一条细细流光,这流光当中有一结,另一头,直直指向方郁峦。
灵脉相连,一损惧损,一方灵脉受损,另一方也会受伤,且连上之后再也解不开。
一直淡然的江暮抬眼。
许千阑怒极,几步走到方老爷面前:“你用了什么手段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连了我的灵脉?”
“我……”事到如今,方老爷也只得承认,“我没那个本事,是……药灵谷应谷主做的。”
“药灵谷!”
“他……他说他能接近您,我给了他钱,他做的。”
应行霄身为前辈,与微明宗关系又要好,他们接近的机会实在太多了,他还极其擅长药理,许千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牵到了灵脉。
这些变故让方郁峦惊慌失措,他面无血色,跪在许千阑面前抓着他的衣角:“师尊,求您不要抛弃弟子,弟子不会伤害到您,弟子保证……”
“你的事回去再议。”
方郁峦咬咬牙,连连磕头,不松手:“也请师尊放过我爹,他……他只是,只是……”
他支吾着,也实在想不出为父亲开脱的理由,说他因为虚荣与胆小酿成了大错么,可是这造成的后果焉是一句知错就可以的?
便是以他这条命来偿,也根本不够。
可身为儿子,他又着实做不到眼睁睁看着父亲死去。
“师尊,求您放过我爹。”他这求饶的话说得心虚而无力。
“小方。”一直未吭声的江暮出乎意料地开口。
他说话,许千阑就主动地回到他身后站着,不再吭声,他相信这位仙人。
方郁峦听他叫自己,连忙又朝他磕头:“师叔祖求您劝劝师尊,饶我爹一命吧。”
江暮没有劝,看着他,说出的话却叫他惶然呆住。
周围人也都惊呆,带着不可思议地眼神看过来。
那白衣的尊者坐在桌边,淡淡的声音,道:“他不是你爹。”
方郁峦陡然一怔,跪在中间,愣愣不知所措。
众人越发觉得脊背发凉,更是聚拢在一起,都躲在江暮的身后。
方老爷颤颤道:“尊者为何这样说话,您怀疑我的身份吗,我若是可以冒充,又怎么会承认自己做过的错事?”
“我没说你被冒充了。”江暮道,“方城主,你既然已打算求助,即便不敢告知微明宗,修界宗门众多,为何不向其他宗门求助?”
“我正好收到了玄迹宗的灵决,在灵决中回复话语,比重新传灵决方便许多。”
“玄迹宗说你是几天之后才回复的。”
“是,我那时候还没想好是不是要求救,后来才决定的。”方城主又愧疚低头,“是我的错。”
“你在灵决中只说「救命」二字,让玄迹宗云里雾里,你为何不把这些事情说清楚?”
“我……我以为玄迹宗能听明白这里有危险,不用细说。”
江暮的目光看过来:“是不用细说,还是没时间细说?”
方城主猛地抬眼。
“不是因为回复灵决比较方便,而是已身处危难之中,不能主动传灵决出去,不是没想好要不要求救玄迹宗,是于危难之中挣扎,才寻到了一个机会回复灵决,不是不用细说,是在紧急关头来不及细说。”
江暮缓缓起身:“这整个方家,那方小丫头与做饭老者都是上品灵根,涤清浊气的能力强,他们也自己早有提防,除此之外,无一幸免,皆化为了烛人,方老爷,你既没有灵力,是如何躲过烛人吞噬的?”
“我……那个……我也早有提防,毕竟我最先知道这个事儿的,我一到子时之后,就不与任何人靠近,方才躲过。”
“不。”江暮摇头,一字一句,“你没有躲过去。”
语气淡然,而方老爷却忽地攥紧手。
“仙尊这话什么意思?”周围人连忙问。
江暮看着方老爷,又重复一遍:“你没有躲过去,向玄迹宗求救的是方城主,他当时正处于被吞噬的困境之中,三天后尚有最后意识的他只能抓住那一根救命稻草,与玄迹宗回灵决。”
有些话倒没错,回复灵决比重新传灵决方便许多。
“向玄迹宗发求助灵决的是方城主,而向方郁峦发贺寿帖的,已经是烛人。”
“什么?”众人大惊,“城主也是烛人?”
方郁峦还跪在地上,已是完全说不出话来。
“仙尊不是说,烛人是不知道自己是烛人的,除了本能趋避火焰,子时之后拿着灯出来吞噬他人,其他时候与平时无异吗,那么,即便城主变成了烛人,也应该还记得之前是要向宗门求救的吧,他怎么又不求助了呢?”有人道。
不过,若是江尊者说的是真的,他是在危难中好几天才得了个机会求助,其他人不是一下就变成了烛人么,怎么城主那吞噬了好几天?
方老爷声音里掺杂了几分笑:“江尊者您说什么呢,我真的听不懂,您看,今儿在场的烛人都融化了,我可是好好的,我怎么会是烛人呢?”
众人听此话一想:“对啊,烛人们都融化了啊,没有融化的那就不是烛人啊。”
“这个烛人,与其他的不一样。”江暮道,“方城主,那盏让玉公子变成烛人的灯,你放哪儿了?”
第39章 青灯
“这, 这我哪儿还敢留,早就扔了。”方老爷解释道。
“那盏灯长什么样子?”
“我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了,那我来告诉你。”江暮环顾四周, “青灰色莲花灯盏,一根立杆。”
“咦, 那不就是这满院子挂的灯吗?”众人道。
而言小白想到什么, 大惊道:“那晚我见玉公子问我要烛火, 提的就是这个样子的灯。”
“啊……”众人瞬间凌乱, “这灯……”
“幽冥青灯盏, 无烛火亦燃, 火灭时刻,便是索命之时, 青灯盏灭,烛人方才会吞噬他人, 让活人化为烛人,重新点燃青灯盏。”江暮的声音和缓,却让众人不寒而栗, “方城主是这青灯盏亲自吞噬的,吞噬缓慢,三天成形,已是魔物,与其他烛人不同。”
“幽冥?”许千阑微微一惊,又是幽冥?
幽冥皆是上古魔物,难怪他一直感应不到这些烛人身上的邪气, 那幽冥魔物的本领, 他的确是敌不过。
“所以方城主是怪物!”有人喊, “他比烛人更可怕。”
“灯灭了……就索命, 这是什么意思?”
言小白脸色也苍白,瑟瑟发抖:“原来烛人只有提着灯,灯灭了,才会吞噬活人,那天玉公子的灯就是灭了,幸好我师叔祖来了,要不然,我是不是已经没命了?”
他说着,又是胆战:“那天,我好像看见街巷上很多灯,我以为我眼花了,原来不是,那都是出来索命的烛人!”
“咱们这院子里的灯,方才可都是全灭了。”有人惊叫,“是不是要索我们命?”
“可是那些灯不是被仙尊打上蜡烛了吗?”
“哎呀,蜡烛顶多让烛人融化,你没听江尊者说,这灯是魔物啊,寻常蜡烛又有什么用,它还会索我们的命的。”
“原来城主封门……不是怕烛人跑出去,是怕我们跑出去,他设这寿宴,就是为了让我们都变成烛人!”
“我们以为烛人融化,危机解除,可是,原来我们才是他的目标!”
他们恍然大悟,惊慌着,又想往外跑,可是看着那门前挂着的一排灯盏,不禁却步,还是都聚拢在江暮身后:“仙尊救救我们啊。”
也有好心人去劝方郁峦:“方小少爷他不是你爹,他是烛人。”
方郁峦仍是愣愣的,面无血色,已全然无法思索了。
“这些灯是青灯盏幻化而来,而真正的青灯盏,方老爷,它还在你这里。”江暮道。
方老爷攥着手,背对着身后烛光,面色陷入一片阴影之中,过了须臾,他不再唯唯诺诺,声音带了几许轻笑:“是啊,那青灯盏能让死人重新站起来,我怎么舍得扔掉呢?”
事已至此,他也不得不承认。
的确,青灯盏将他困住,一点点消融他,而不是若那烛人一般转瞬将人吞噬,他才有机会求助,只是最终,仍然被化为了烛人。
这是青灯盏消融而成的烛人,他与其他烛人不同,他知道自己是谁。
化为烛人之前,他已因为胆小和虚荣做过诸多错事,他说的那些降服妖兽,眼看着烛人越来越多,没有说谎,但还有着想补救的心,而化为烛人后,因魔物而放大了邪念,他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盏灯是他在那晚的荒山中偶遇的,灯盏将玉公子化为烛人,他明知道这是邪物,却还是将它拿了起来。
再之后,也还有机会丢掉,可是,正如他所言,能够让死人站起来的东西,怎么舍得不要?
以后他就可以让城内死者复活,会让众人佩服他,会让大家惊讶他的灵力这般厉害。
他已生了邪念,就再压不住。
直到被青灯盏反噬。
成为烛人的他,没有了人的血肉与心脏,邪念更是放大,他又何止想要被钦佩,被赞扬?
他慢慢抬眼,笑容越发阴森可怖:“我要把这翠锦城所有人都变成烛人,全都在我的掌控之下,我让你们生,你们就生,让你们死,你们就死,我要让你们所有人,都听我的话,都对我投来仰望的目光。”
那面色如纸的方郁峦喃喃道:“爹……”
众人慌乱:“仙尊,怎么办?”
言小白道:“要吞噬他人,需要灯,也要烛人,烛人都融化了,咱们不会有事的吧?”
“对呀。”众人稍稍安心,“还是仙尊救了我们,烛人已经被仙尊融化了。”
而那个公子哥儿莫名想到了什么,似乎受到了提醒,终于捋清了他那一闪而过的思量,惊愕地高声道:“梨香苑的人是城主复活的。”
“是这样,不过,那又怎样?”
这公子哥儿道:“刚才那个武生也是他复活的。”
“对啊,我们都看到了。”
“还有一起上山的那么多人,还有玉公子……”
“你到底想说……”众人的质疑还没说出口,忽地都面色大变。
“烛人融化了,还可以复活啊!”
他们如若雷击,怎么把这一点给忽略了。
等那些烛人复活,拿着这满院子的灯,岂不是就要来吞噬他们了?
“放我们出去!”他们又开始疯狂地往外跑。
那说话的公子哥儿也想外跑,可是他又双腿发软,啪叽一声栽倒在地,于是继续开始往前爬。
他爬了几步,扯住了一个衣角,一抬头,看他又扯住了江暮。
江暮低头道:“门封住了,你出不去。”
这淡淡的一句话,也让急着逃跑的众人再次停住,望着门前的灯与满地的油颤抖:“仙尊救我们啊。”
“没人能救你们,谁也逃不出去。”微风袭过院落,四周灯盏轻微晃动,上面的烛火明灭不定,阴森的笑响彻在院落,方老爷抬起双臂,影子在身后若鬼魅,“没错,烛人融化了又怎样,他们马上就会活过来。”
他的眼里哪里还有卑微怯弱的样子,只勾着嘴笑道:“微明宗还是有些本领的,耽误了我不少时间。”
他起初没想那么快动手,在那个武生不小心被杂耍喷出的火融化时,找了个借口,但是,在方郁峦质问他母亲到底是不是人的时候,他的耐心已经用尽,熄灭了所有灯盏,只等这些烛人们提着灯去吞噬在场所有人。
可是,那灯竟然须臾间又亮了。
普通的蜡烛,点在这魔物上,偏偏叫这些烛人们无法靠近,又渐渐融化。
他看着方夫人融化,再到梅儿,紧接着是戏台上,而后是所有的烛人,他们都在融化,那蜡烛燃烧的明火是热的,可也没有热到让整个院子的烛人这么快融化的地步。
定是那微明宗的仙尊添加了灵力在上面,他一时不敢露馅,便将计就计,去感谢微明宗为他们解除危机,也叫其他人放松警惕,仙尊问他什么,他也答了,他知道微明宗已看出那烛人由来。
可是,没想到,他们竟连青灯盏也看了出来。
那青灯盏曾于梦中告知他,自己来自幽冥,上古魔物,凡间修者们不可能发现它的气息,尽管让修者来。
但,那个江暮,他发现了。
他不禁又看了一眼江暮。
而后,顿然往后一退,袖子翻动,双手一拢,掌中凭空出现一个灯盏,青灰色的莲花形状,上面没有烛火,却有幽幽亮光。
他将那亮光对着戏台上一点:“烛人王,速醒。”
风过廊檐,好似呜咽,戏台上的一片蜡油汇聚,收拢,很快拢在一起,又慢慢地向上立起来,聚成一个人影,又迅速有了颜色,青色长袖,长发垂地。
是那挥着水袖的玉公子,他方才融化了,但现在又活了,长袖曳地,脚步踩过地上成片的浑浊油污,咿咿呀呀一曲唱词,若诡异的哭泣。
众人颤颤发抖:“真的能复活?”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仙尊救命啊……”
堂上人笑道:“由我这青灯盏主体第一个复活的,烛人王,他会为我将所有的烛人唤醒,这城主府已封印,谁也出不去,很快,你们都将成为我的傀儡。”
说罢向那玉公子下令:“将所有的烛人复活。”
玉公子眼中渐渐变成了一片白,没有黑色,没有眼珠,那挥舞的衣袖机械地一甩,拂过幽光闪烁的庭院上空。
众人惊恐地四处看,地上满是蜡油,能寻到一片干净的地方不容易,他们都抱在一起,瑟瑟发抖聚在江暮的身后,唯独那方郁峦还瘫坐在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青色衣袖划过,若鬼魅般呜咽的唱曲在这诡异夜色中浮荡。
然而,除了牙齿磕得发颤和不稳的呼吸声,四周一片沉寂。
那些灯盏里的金边蜡烛还在稳稳当当地燃烧着,地上刺鼻的蜡油没有任何动静。
方老爷眉头一蹙:“你怎么回事?”
他再将手中灯里的火星点在玉公子身上,玉公子那刚刚恢复黑白的眼睛又化为一片白色,长袖再飞起。
可四周仍然沉寂。
方老爷眼中闪过一丝警觉,索性自己举起灯盏,将火星子挥出:“烛人,速醒。”
火星子于半空消失,地上的蜡油没有半分动静。
他微有慌乱,不禁后退了一步,赫然看向江暮。
江暮已坐回在桌边,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我说过他们已经融化,不会再出现,你怎么不信呢。”
第40章 对决
方老爷将青灯盏举在面前:“我竟未发现你动了手脚。”
“你当然发现不了。”
这些, 是江暮那晚在街巷上救言小白时,就已经做了的。
他将手中灯笼的火扬起,解开灯盏对城内烛人的操纵控制, 今晚融化后就不会再恢复。
至于那个武生,方城主找了个托词说是人偶, 那就让他再醒来一下吧, 以免过早地打草惊蛇。
方老爷神色乱了乱, 过了会儿又笑:“我听闻你是凡人,一个凡人而已, 再有福瑞傍身, 能有多大本领,不过就是运气比他人好一点而已, 起码我这个烛人王是唤醒了的,你怎的没阻止得了啊?”
“因为他有话要说。”江暮看向那玉公子, 浅笑了一下。
玉公子的眼中白色褪去,恢复了本来的样子,眼珠四处张望一番, 好像如梦初醒,而见到方老爷,又目眦欲裂,飞扑上去,细长手指欲往前抓:“是你杀了我。”
方老爷侧身一躲,他扑了个空,又迅速折转回来, 抱着方老爷的头, 死死扯着他的头发:“那晚你要埋那些人的残尸, 我刚好路过, 我劝你跟大家坦白,你不愿意,怕我说出去,将我用石头砸死了,你偿命来!”
他疯狂地撕扯着对方的头发,那方老爷一时没拉开,被他薅掉了一大片头皮,然而不见血迹,只有泛黄的一块凝固的蜡油。
纵然已知他是烛人,但目睹这蜡油活生生地从人头上掉落,又无比触目惊心,众人看得都惊骇不已,但眼见烛人召唤不出来,也都没那么害怕了,议论着:“方城主说,玉公子是不小心自己摔死的。”
“看样子,方城主说了谎,玉公子不是自己摔死的,是他杀害的。”
“方城主不是烛人吗,他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那夜半埋尸,以灯盏制造烛人这些,又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那玉公子凄厉的声音吼道,“烛人就是他这样制造出来的,那些一同上山除妖兽的青年们也是他埋的,但是他杀的我,他没说。”他说着,又挖掉了钳制之人的眼珠子,而那眼珠子落地,也成了一个蜡油珠。
“这……”众人不敢看那场景,“当时的方城主还不是烛人,他不敢让人知道他没本事降服妖兽,才制造了烛人,烛人蔓延后他又不敢说出来,这些……都是虚荣与胆小惹的祸,我当他自己也不想酿成大祸,还觉得他是有良心的,可是……他为了保守秘密,竟然杀害玉公子。”
“他不是渐渐迷失的自己,是心内本来就有着这一份恶。”
有年长者看了看方郁峦,今日之事怕是要一再冲击他的认知了,一夕之间得知他的父母家人都已经不在,自己也没资格当师尊的徒弟,而他的父亲,即便在没变成烛人前,也是作恶的。
私语中,方老爷被扒得只剩半个头,没有血迹,只有油,融化的一部分从那半边脑袋上滴落下来,点点落在脸上,那半张脸还是人的脸,未被抠烂的还是人的样子,被那玉公子指甲抠破的皆是蜡油,斑驳不平,阴森可怖。
他甩不掉头上的人,恼羞成怒,将人一把扯下来,不顾这动作又拽掉了自己一片头颅,再将灯一扬,火苗落在对方身上,那玉公子伏在地上,怨恨的眼神死死盯着他,青衫长袖在这火焰中转瞬消散,化为了一滩油。
曾经最风华绝代的名伶就这样消失,众人之中有人感慨:“可惜可惜。”
“哎,若是他重新复活,我倒是可以接受,这么美……”
这话还没说完,被身边人拿胳膊肘捅了一下:“你色心把脑子给吃了吗,那是烛人,会吞噬他人的。”
“嘿,我就是这么一说……”
“烛人不会再复活。”江暮回了一下头,“他们本就是死人了。”
“哎……”这话又让众人不禁一哀,同时看向那只有半个头的方城主,“他是最后一个烛人,把他消灭了,翠锦城就没事了,对不对?”
“哈哈,消灭我?”方城主提起灯,人已经悬于半空,那红色衣摆在这幽暗夜中若殷红血迹,“我乃幽冥魔物所生,区区仙门修者,不自量力!”
他的脸上还剩下一只眼,那一只眼直直看向许千阑:“许仙尊,你该不会真以为我请你来,是来降服烛人的吧?”
这话又让众人惊愕:“对啊对啊,他本来就是准备把我们都变成烛人的,说什么请仙尊来解除困境,那肯定是编的啊,但是他为什么要请几位有修为的仙尊来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寿宴本来就是幌子,他完全可以不通知自己的儿子,更没必要还请他师尊过来贺寿,就不怕这些仙尊们发现并破坏他的阴谋吗?
事实上,仙尊真的破坏了。
那方老爷森然笑道:“只消我这青灯盏本体来吞噬的人,既是烛人王,可是,那个戏子太弱了,那几个残胳膊断腿的更不值一提,我要换个烛人王,换个厉害的,来为我制服更多的烛人,许仙尊,你是最佳人选,哎,我也未料到你还带了江尊者来,不过无所谓,既然来了,就给你陪葬。”
许千阑冷笑道:“城主哪来的自信可以制服我?”
“以我的能力是不行,但它可以。”他将手中灯一举,“我已说过,今日无人能逃出去。”
那灯上火光瞬息放大,无数光点萦绕。
许千阑熔熔剑方方拔出,又没立刻动,往身边看了看。
江暮对上他的目光,微一怔,须臾后,向他点点头。
许千阑得了允许,一挽剑花,剑光赫然流转,这把剑的剑光为红,透亮的,如若明亮火焰的红色,给这诡谲阴森的庭院带来一缕让人安心的光。
幽冥魔物,普通修者的确不能及,但那青灯盏的分身都已被封印,上面所附蜡烛早被江暮添加了灵力,眼下这本体能量已减弱不少,凭借这把剑,加之许千阑的修为,可以抵得过的,江暮没有阻他。
许千阑飞身而上,一剑向那灯盏刺去,方城主迎面一击,剑刃与灯盏碰撞发出耀眼火花,铮铮剑鸣之中,他挑起灯中火焰,将其散落,其灯盏若受到威胁,赫然放大了躯体,四周莲花式样的灯盏向中间卷起,陡然将袭来之人卷在其中。
围观众人大惊:“仙尊被吞了!”
一半脑袋的方城主放声大笑:“不自量力……”
最后一字还未说完,忽见那灯中红光大亮,灯盏「轰」地一下,卷起的花瓣散落开来,剑气一铲,熄灭了灯中火光,那青灯盏瞬间缩回原样,许千阑从中冲出,凌于半空,再持剑回转,剑尖自四方扫过,从那周边燃烧的蜡烛上挑来烛火,直指方城主。
方城主抱住落下的青灯盏,骇然后退,眼见那灼热剑气越来越近,他迅速以灯盏凝结防护。
然只恐这防护不敌他剑气,电光火石间,他赫然回首一瞥。
那一众围观者们都抱成团,聚在江暮身后。
唯有一人,他一直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台阶上。
不及多虑,方城主后退几步,一把抓住面如死灰的方郁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掏入其心扉。
江暮凛然抬眼,眼中闪过一丝绯红。
活人流出的是鲜红的血,血点迸溅,众人惊惧大叫,那与方郁峦熟稔之人放声大哭。
方郁峦瞪大了眼睛,还有着一丝气,喃喃看着眼前人:“爹……”
方城主眼中闪过一丝清明,那是极尽悲哀的神色,看着自己手掌上的血,无意识地剧烈颤抖,可这神情转瞬即逝,须臾后,他的眼中浑浊,勾嘴笑道:“你爹早死了。”
方郁峦的眼睛没有阖上,但他断了气。
他与许千阑灵脉相连,一伤惧伤,一死……另一人就算再厉害,也要大伤,方老爷抓住方郁峦,不是要用他来挡剑气,而是为了重伤许千阑。
许千阑正因徒弟的死而大为震撼,还未来得及哀痛,而忽地心口一痛,那剑势陡然弱了下来,他抚着心口,抹了下嘴角血迹,眼中充斥怒火,长剑一转,立即要再聚剑气。
“千阑。”一道和缓却带着凌厉的声音传来,他转头,看江暮站了起来。
“师叔……”
“你退后。”这语气不容置疑。
许千阑收剑,捂着心口后退一步。
那方城主有青灯盏的防护,有恃无恐,最厉害的许仙尊已受伤了,你这区区一凡人又有何本事。
他的灯盏又泛起微光,火焰重聚后,再度四散开来,幽冥魔物又岂是那么容易制服,马上就可以将这些不知好歹的人全都变为烛人!
江暮侧眼,向身后一众人道:“封印已解,你们可以走了。”
那众人惶然:“仙尊……”
“君若时,带他们离开。”
“可是……”师叔祖身份矜贵,万不能让他有危险,而且师尊也受伤了,君若时哪里敢走。
嘈杂声中,许千阑虚弱抬眼:“你们先走。”
“师尊……”
“走。”
“那师叔祖……”
“走。”许千阑有些生气了。
君若时不敢违背命令,迅速领着一众人往外跑,脚步声凌乱,踩在蜡油上迸溅起刺鼻油珠,很快,偌大庭院已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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