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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大结局


    于沪中大剧院举办的谢幕演出门票, 叶鹭送给了很多人,唯独没有给陈晏起。


    或许是命运使然,当初确定表演曲目的时候,叶鹭完全没想到会再遇到陈晏起, 那么多的待选作品, 最先敲定的正好是《采莲》《春江花月夜》和《九天》这三个曲目。


    当年高三元旦汇演的时候, 她没能跳给陈晏起的那支舞,似乎终于在故事的尾声里拉开了序幕。


    但这一次,叶鹭却由衷地希望, 他不要来。


    琴声奏起, 碧海菏泽掠过一滩鸥鹭, 潋滟晴光里, 轻舟藕榭间的采莲女泛舟而来, 相较于十五岁时的娇憨天成, 这曲改编后的叙事舞曲被叶鹭跳的肆意自在,又势如破竹。


    国破家亡的悲鸣收束,一道光落在采莲女眉心。


    暗绿罗裙像镀了冰的残破翡翠,滂泼大雨里, 病入膏肓的采莲女疯了似的拾起枯死的莲藕, 湿透的裙裾绊了她一跤, 头顶的雨幕忽停,她仰起脸,就看到遮过头顶的半截油纸伞,以及撑伞的戴着面具的白衣琴师。


    撞到琴师视线的那一瞬间,叶鹭蓦地想起了当初和陈晏起初遇时的场景, 也是像这样的雨中, 她以为是同伴在跟过来奚落嘲笑自己, 她气势汹汹地回骂过去,便看到比她高出一个个头的穿着白色长袍,束着发冠的漂亮少年。


    那时候的陈晏起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恣意,不愿意做的事情天塌了也不会妥协,他教她怎么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让她学会就算是穷途末路,只要你的有心,总能扭转乾坤。


    他的眼神和琴师有些像,却不及他骤冷深沉。


    叶鹭本该要做的动作轻微停顿,琴师还是像往常排练中那样,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轻轻托起,她收拢注意力,从伞顶旋转落地,终于完成了最后连续元宝的跳舞蹈动作。


    凄清缠绵的琴声再次响起,采莲女葬身荷塘,而迎接她的十里红妆就此定格。


    叶鹭面朝琴师,缓缓闭上双目。


    眼前忽然浮现那年参加青艺赛时,她自高空而下,于九天尘埃里,突然看到坐在第一排怀抱鲜花专注看向自己的陈晏起的情景。


    也只有在这时候,她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他,就像采莲女守望她的琴师,遥遥一见,一生已休。


    整场演出都十分顺利,大概是即将到来的自由让她觉得畅意,又或许是首场琴师的发挥意外动人,除了一开始的小插曲,叶鹭自始至终都发挥超常,跳的酣畅淋漓,十足欢喜。


    可谢幕退场的时候,叶鹭却看到观众席里许多人都在垂眸拭泪。


    采莲女用生命换来了军情,商女终得採芹人放手,嫦娥和后羿在累世尘埃里长久重逢,明明都是开心的事情,为什么会有人觉得悲伤呢?


    叶鹭静默地收回视线,舞台上的灯光渐渐黯淡,转身的瞬间,她余光扫过观众席前排,无数熟悉面孔之后,她隐约看到不远处的空座位上似乎被人放了一大束广玉兰。


    砰——


    飞溅的石硝木屑从四面八方扑楼梯间,叶鹭下意识抬起手臂,掩面扭身的瞬间,她隐约看到有个白影挡在了她的身前。


    “怎么爆炸了!”


    “快走!后台都烧起来了,好像是电路问题。”


    剧院灯光刹那间熄灭,叶鹭还没站稳,就被不知道哪来的人撞了一下,惊慌间,她感觉有人隔着宽大的衣袖拉了下她的手腕。屋顶忽闪忽闪的大灯之下,她扶着楼梯扭头,然而视线被迎面而来的人群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到。


    人群倾轧而来,演员观众挤在一处,一迭声的爆破轰炸里,整个屋顶都像是要塌陷下来,叶鹭顺着人群走出浓烟密布的剧场,正要按照喇叭里的提醒挪向安全出口,忽然想起自己的东西还存在后台的储物柜。


    那里面,储存着陈晏起送她的那枚大象领夹。


    宋枝枝曾经说过,那对冰河大象对陈晏起意义非凡,是货真价实的无价之宝,万一被弄丢弄坏了,她还怎么原原本本地物归原主?


    不行,她得回去。


    叶鹭心里默想着,脚下立刻倒转了方向,无数哭喊惊慌声中,她弓着身子沿着墙壁逆流往里走,终于在储物架的柜子里找到了那枚大象领夹。


    叶鹭往外跑得时候,剧院里的人已经疏散的七七八八,墙壁和石柱已经被大火熏得黢黑一片,满地都是狰狞的钢筋乱石,她被呛得有些喘不上气来,正俯下身捂着口鼻往外跑,忽然就看到左侧的观众通道里掠过一道人影。


    她怎么会在这?叶鹭脑海里闪过在叶柳小区见过的那个和自己有七八分相像的女人。


    当初正是因为她的出现,才教她觉察到陈晏起的伪装。


    叶鹭到现在还记得女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玫瑰乍枯,恶鬼惧日,原本捧在手里鲜艳欲滴的蓝玫瑰在她的高跟鞋下几乎踩烂成泥,她望着她,眼神里写满了恐惧和憎恨。


    “叶鹭?叶鹭,怎么是你。”女人怔在原地,下意识摸了把自己的脸,她准确地喊着她的名字,突然将她推搡到楼道里遍布钢筋的腐朽窗台,口中还不住地嚷着“你怎么会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叶鹭惊魂未定地撑住女人的手腕,对方突然抄起旁边的花盆狠狠砸落,要不是她的身体柔韧性足够应付这种蛮横的突袭,不等陈晏起回来,也许她就变成了落在楼下的一具尸体。


    本就灰暗的楼道里,叶鹭亲眼目睹女人被戴上手铐,她挣扎得满手是血,哪怕是在被警方带走的途中,仍旧朝着她咒骂不止:“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地抢走本该是我的东西,我差一点要得到了,你为什么要出现!叶鹭,都是你的错,是你毁了我!你要遭报应的!”


    女人手上那枚指环在眼前掠过,叶鹭看着遍地腐烂的玫瑰花瓣,原地站在了很久,才意识到原来她是当年在叶柳小区,利用自己给陈晏起表白的那个女孩。


    她改头换面,把自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只为了讨好陈晏起,而他似乎从未拒绝。


    可她不是已经离开沪中了吗?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剧院?而且还装扮得和自己,完全一模一样。


    剧院里面已经一片火海,叶鹭被烟熏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她毫不犹豫地跟着女人过去的方向,直到她突然停在了舞台中央,然后跳起了自己刚刚表演时跳过的一段舞。


    叶鹭透过浓烟望过去,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她本能地想要去阻止,她是疯了吗?就算是为了讨好谁,也用不着在这种时候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万一出了意外——


    她寒毛直竖,电光火石之间,叶鹭猛地直起身,就看到眼前檐梁砸落的瞬间,舞台上面那盏绵延十几平米的星辰吊灯应声而下。


    与此同时,叶鹭看到一道白影不顾一切地扑向舞台中央,她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去。


    滚烫的座椅绊在她的脚踝,燃烧着的广告牌从肩头砸落,巨大的幕布像岩浆一样洒落在地,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无知无觉的傀儡,在听到主人的召唤后,做出了指令背后唯一的正确选择。


    推开琴师的那一瞬间,叶鹭看到他的面具缓缓滑落,男人惊惧至极地想要抓住她的手,而她也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黑暗倾覆下来的那一刻,叶鹭下意识将地上的面具拢入怀中,她本能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有些得意地想:


    看啊,陈晏起。


    你又被我抓到了,这一回,我有证据,你可无从抵赖。


    四周突然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撞击,尖啸,吵嚷,喊叫,惊呼,叶鹭感觉时间像是被拉长了几万光年,她恍惚有种时光倒流,回到那年元旦汇演舞台意外坍塌时的错觉。


    那时候,她就想。


    她终归是欠了陈晏起一条命的。


    可这八年以来,她欠了他那么多,一条命怎么够还。


    她须得,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永远远,做他的傀儡,为他效忠,以死明志。


    “我终于做到了!我做了!”废墟里的女人狼狈爬起,眼底看到叶鹭扑过来救陈晏起的意外还没散去,脸上的愤恨连同狰狞的笑意登时爬上脸庞,“你终于被我骗到了!你看,你也不是一直都能分辨出我们的区别!”


    她歇斯底里地叫喊出声,话音未落,身体忽然被倒塌的布景板砸落在地,她竭力仰起脖子,狠狠地望向叶鹭倒下的方向,“陈晏起!是你自己害死她的,这就是你的报应!”


    叶鹭感觉自己整个人就像是要碎掉了,眼睛疼的几乎睁不开,耳朵里什么都听不清,她努力分辨着周遭的吵杂声,隐约听到有人在喊陈晏起的名字。


    “陈晏起。”叶鹭下意识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陌生至极,她努力发出声音,可身体和意识仿佛被遍地的碎片彻底割裂开来,她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他护在她身边,拼了命地顽抗着死神的降临。


    “别白费功夫了,”叶鹭想要阻止陈晏起的动作,可她手臂完全动弹不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塞住了,连呼吸都渐渐变得异常艰难,她不停地重复,声音轻的几乎听不清,“你快走。”


    玻璃灯具终于从叶鹭身上完全剥离,陈晏起满手是血地将她抱到怀里,他本想站起身来,可忽然间有人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腿脚,女人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因疼痛而扭曲的声音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凄厉恶鬼。


    “不许走。”她尖啸着,忽然用自己的身体撞向旁边摇摇欲坠的机械高架,“谁也别想活着从这里离开……”


    一瞬间,叶鹭忽然听到一声声巨响从上方落下,她耳朵震得生疼,只觉得湿漉漉的温热感从后背渗透过来,她闻到一股甜腥的气味,有些像是陈晏起身上的香水味,又像是铺天盖地的热血将她紧紧拥抱。


    黑暗里的火星迸溅,像夜空里的星星,怎么数都数不清。


    叶鹭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好困好困。


    她想偷懒睡个觉,耳畔总传来谁的呼唤声,她努力回想,忽然记起原来是陈晏起,她还有欠着陈晏起东西,她还有没能完成的心愿。


    叶鹭感觉身上也像是被刚刚被缝补过一样的疼,她念出陈晏起的名字,她想说更多的话,可每次张开嘴总是鲜血比话还多。


    好疼啊。


    但她却不知道该说哪里疼。


    叶鹭微微抬起被陈晏起握在掌心的手指,她感觉身上好冷,冻得她四肢都要僵硬住了,陈晏起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撑着上半身,腾出手一遍遍地擦拭她脸上血渍,可是鲜血却怎都擦不干净。


    头顶身侧不断有吊杆和木板砸落下来,叶鹭隐约看到火势沿着舞台蔓延过来,可陈晏起就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就这么半跪在满地的玻璃碎片上,两条腿都铺在自己的身侧。


    她觉得身上好像暖和一点了,可是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就好像有人用躯体作为墓室,将她囚禁在不见天光的土壤里,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开始觉得恐惧。


    “别怕,马上就有人过来,我在的。”


    叶鹭身上的绿裙子被鲜血浸得混浊发黑,陈晏起用四周的材料帮她简单固定好身体,他用袖子擦过她的脸颊,忽然看到她慢慢地开口,像是要说什么重要的话。


    “怎么了?哪里疼吗?”


    陈晏起努力让自己理智镇定,可他浑身都在颤抖,看到叶鹭还在说话,他用手肘抵住地板上的残破灯具,拖着身体又往前匍匐了一段。


    叶鹭突然哭了起来,她像是急坏了,忽然握紧了他的手指,拼尽全力地呜咽出声。


    救援队赶到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已经昏厥过去,只是两只手还紧紧地握在一起。


    “怎么办?女孩一直握着,想办法弄开,拖下去两个都得死。”


    陈晏起被身上的疼痛惊醒,记忆的罗网里透出一道光,他隐约听到很多年前,也有人曾在废墟的外面焦急等待,说过同样的话语。


    “你们先出来一个人,不然两个人都救不了。”外面的人使劲催促,可是他眼下的女孩却战战兢兢,就像是被吓坏了的小鸟,缩写翅膀钻在自己的怀里始终不敢迈出那一步。


    “给你十秒钟。”陈晏起突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瞥了眼外面被人苦苦支撑着的沉重夹板,语气轻的像是在哄骗小孩:“跑快点,出去了我许你一个心愿,做什么都行。”


    黑暗渐渐褪去,陈晏起终于看清了记忆里叶鹭脸颊微红的小脸,她眼底的光像星辰一样,似乎要把他的话永远刻在心里。


    你欠我一个心愿,要算数的。


    我欠你一个心愿,什么都行。


    可后来很多年,她曾说过自己欠他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提过这一次,而现在,她终于开口了。


    她央求他说,


    “陈晏起,放我走。”


    就像六年前的那个清晨,他为她找来了再不枯萎的花朵,她明明紧挨在他的怀里,语气里却毫无生气地说:“陈晏起,我们再也走不出这个冬天了。”


    耳畔无数催促声里,陈晏起只分辨得出叶鹭在不断地喊着他。


    在操场上,在天台上,在图书馆,在食堂餐厅。


    她喊着他的名字,可又像是喊着别人。


    一叠叠自行车铃声中,他清晰地听到了。


    她喊的是:“陈晏起。”


    陈晏起蓦地惊醒,睁开眼的瞬间,他看到身侧的叶鹭眼角滑落一道泪痕,他手指微动,在焦急惊喜的询问声中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慢慢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叶鹭的手指。


    “乖。”他像是笑了一下,眼中装满了她说:“该走了。”


    *


    叶鹭出院的那天,正好是这一年的立春,


    三天前,叶鹭从伯凯口中得知,陈晏起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只是头部遭受过重击,苏醒之后把以前的事情都忘记了,慢慢才想起来一部分。


    据日常负责他治疗的心理师解释说,记忆缺失和病人的主观意志也有关,如果病人的心理情况长期处于超负荷状态,会有几率触发自我保护机制。


    “保护机制会过滤一些对他造成致命打击的记忆,这些事对他来说都是负担,忘了不算什么坏事。”


    见叶鹭还算平静,伯凯才继续道:“前两天段鸣川出狱,晏哥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我还以为他忘掉了那档子事,没想到他转头就把人丢去了屠宰场。”


    他顿了一下,突然看向叶鹭,有些迟疑,“鹭鹭,晏哥扔掉了书房里的东西,移除了院子里的玉兰,在新闻里看到你的照片,还问我们你是谁。”


    伯凯坐在叶鹭对面,手里的鸡汤几乎被他搅得粉碎,沉默了好一会,才轻声说,“医生说,晏哥缺失那段记忆,几乎全是你。”


    “你有没有后悔过?”离开的时候,伯凯突然停在门口问,他眼底含着愧疚,似乎连他自己都有些不确定,现在的结局到底算不算如愿以偿,“这对你很不公平。”


    叶鹭捧着从陈晏起书房拿出来的其中一本日记,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却始终都没有抬起头,也没有说话。


    “我后悔了。”看着叶鹭形同枯木般地呆坐着,伯凯动了动嘴唇,缓缓出声,“叶鹭,对不起。”


    伯凯一直觉得,自己向来都不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大多数时候他都不爱动脑子,遇事常常逃避,从小到大,陈晏起的存在就像是灯塔一样,比任何人都让他信服崇拜。


    没有人比他更希望陈晏起和叶鹭好好的,甚至在早八百年前,他就琢磨好了要帮他们置办一场怎样别开生面的森林婚礼,可现在,是他亲手拆开了他们。


    在陈晏起和叶鹭中间,他放弃了叶鹭。


    叶鹭抬头望向伯凯,良久,她开口说:“是我心甘情愿的,和你没关系。”她拇指擦过日记本的书页,目光掠过里面整整齐齐的字迹,忽地仰起头,轻轻地眨了下眼睛,“伯凯,我想见他一面。”


    叶鹭做了三天的心理准备,出院前特意换了一身好看的干净衣服,她央着宋枝枝帮她化了妆,抹了陈晏起最喜欢的胭脂,编了他夸赞过的鱼骨辫。


    镜子里,叶鹭感觉自己比上台演出还有紧张,像头一回和心上人约会的小姑娘,她端详着自己遮去病容的一张脸,扭头和宋枝枝确认,“好看吗?”


    宋枝枝鼻子一酸,重重地点头。


    叶鹭这才像是松了口气,她带好东西,让宋枝枝将她推到楼梯口,这才自己驱动轮椅,慢慢走到了陈晏起的病房门前。


    敲门声还没响起,木质房门就被人轻轻拉开,叶鹭看到护工的身后,陈晏起正戴着耳机坐办公桌前写着什么,窗外的微风拂过他的衣领,正好擦过他清瘦苍白的下颌骨。


    似乎是注意到有人进来,陈晏起摘下耳机,扫过屏幕略微打了几个字,立刻将笔记本从眼前挪开。


    “你好。”


    叶鹭有些生疏地开口。


    她努力勾起一抹微笑,正准备向陈晏起介绍自己,就听到男人略微沙哑的嗓音缓缓笑道:“叶鹭。”他主动接话,原本有些轻佻的话被他说得坦然大方:“叶小姐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


    叶鹭微愣,突然想起那一年陈晏起送她出院,出租车后座上,他也曾这么说,后来他们在沪中的网吧重逢,他也这么说,就好像他欠着自己一句似的。


    现在,她再次听到这句夸奖,却只从他语气里感受到了恰到好处的客套与疏离。


    叶鹭来时的紧张感渐渐褪去,她微微后靠,只见陈晏起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身后,他伸手推着她挪到窗前,外面的一树繁花开的正盛,他收回视线,妥帖地询问她要不要毯子。


    “不用,温度刚好。”叶鹭心里百感交集,见陈晏起自己拉开椅子坐下,忙从带过来的纸袋里往外取东西,她动作到一半,就听到陈晏起突然说:“听伯凯说,是你救了我。”


    剧院舞台事故的新闻闹得沸沸扬扬,警方在调查取证中发现,舞台四周的爆破装置和线路问题都是人为导致,但是沪中大剧院也存在人员管理疏漏,安全隐患密集的问题。


    听宋枝枝说,女人早在几个月前就被确诊胰腺癌,她假扮自己引陈晏起上台,本就抱了同归于尽的死意,只不过她没想到会有人跟过来,也没想到过来的人恰好是自己。


    此时听到陈晏起这么问,叶鹭立即从袋子里弹出四四方方的白色礼盒,她欠身递向陈晏起,“我无意中捡到的,听说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特意拿来给你。”


    陈晏起把盒子攥在手里,仿佛并不在意里面的物品,他视线落在叶鹭的腿上,语气不热不冷地问:“恢复的怎么样?”


    说话间,陈晏起原本正在桌上写的东西忽然被风吹落在地,叶鹭下意识伸手去捡,指尖正好和他碰在一起,陈晏起即刻抽离,将那张纸和礼盒随手推到了桌子里面。


    叶鹭收回视线,手指在裙摆上轻轻划过,道:“医生说再康复一段时间就能正常走路。”只不过,她以后再也跳不了舞了。


    “还要感谢你当时的,”叶鹭微顿,目光再次迎上陈晏起的眼睛,语气已经轻松很多,“见义勇为。不然我这两条腿肯定就保不住,以后要是有任何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


    “叶小姐不用觉得亏欠。”听到叶鹭自责,陈晏起公事公办道:“你救了我,我保护你,一命抵一命,我们两清。”


    两清。


    叶鹭感觉心口有些发闷,她攥紧轮椅扶手,脑海中突然浮现施岚波来沪中时探望她时,托人留给自己的那封信。


    [阿鹭,妈妈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所以只能通过这封信向你道歉。]


    [七年前,为了你妹妹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妈妈不得不配合陈晏起演那样一出戏,如果因此对你造成了伤害,都是妈妈的过错,请不要怪罪任何人。]


    [这张卡里,是妈妈这辈子所有的积蓄,还有你爸爸留给你的那份遗产,你给我之后,我一分钱都没有动过,现在全都给你。]


    [妈妈知道,这辈子欠你太多,恐怕很难还清,但我毕竟不只有你一个孩子,一个家人,下辈子妈妈一定当牛做马补偿你。但这辈子,妈妈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些。]


    [阿鹭,妈妈知道你从小就受了很多苦,但是以后记得要为自己活,好好照顾自己,不要生病,我不是个好妈妈,但我希望你能获得幸福。]


    那天下着大雪,施岚波在医院门口等了叶鹭一夜,可她始终都没有下去见面。


    霜花遍布的玻璃窗上,叶鹭使劲擦出一片痕迹,她看着施岚波蹒跚离去,眼泪砸在那张手写的信纸上,突然才觉得自己这些年执着的爱恨,就像一场无稽之谈。


    近三十年里,她嘴上憎恨施岚波的冷漠,可心里总还是期盼着她分给自己一点点的眷顾,因此当初她主动示好,哪怕语焉不详,别有所求,她也从未有疑。


    可现在,施岚波轻飘飘一句道歉,一封书信,一笔金钱,就要自己接受她的逼不得已,无可奈何,她甚至都没有挣扎的余地,就要被迫接受她想要的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而陈晏起呢?她从始至终都住在名为卑微的牢笼里,一面享受他倾尽自己全世界的馈赠,一面又自私地指责,厌弃他用见不得光的手段为她谋利。


    因此,她恐慌,不安,哪怕拼上一条命,也想撇得干净。


    可事实上,就像当年陈晏起假借抄作业为名帮她复习功课一样,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她铺平道路,他给她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正大光明。


    他不觉得这是一场交易,也从来没想过让她来还。


    而现在,陈晏起和叶鹭两个名字之间仅剩的联系,不过是你救了我,我保护了你,就和那段再无人知晓的记忆一样,随着摆钟转动,两两相抵,一笔勾销。


    “你还好吗?”水杯落在眼前,叶鹭下意识接起,便听到头顶陈晏起有些冷淡地问,“要不要找医生过来看看?”


    “我没事。”叶鹭握着杯壁转了一圈,等到玻璃杯上的余温散尽,才抬手将它放在桌角,然后看了眼窗户道,“风有些冷,工作重要,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段先生。”叶鹭活动轮椅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笑道:“明天是正月初五,祝你健康如意,永远顺遂。”


    冷调的阳光洒落男人的肩头,陈晏起微微颔首,他扭头示意助理送叶鹭离开,轻声道:“叶小姐保重。”


    他说:“一路顺风,注意安全。”


    *


    时间永远都不会停止转动,就像是人的记忆,新的覆盖旧的,新人赶走旧人。


    很长一段时间里,叶鹭都会想起曾经有座城市,里面住着她爱过的人,那里发生过的一切,就像是刻在她的骨血里,悲欢离合皆是脉搏。


    再次回到沪中的那一年,她三十八岁。


    整整十年过去了,她记忆里牢笼一般的黯淡城市,已经变成了时代进程中科技与环保并驾齐驱的国际化旅游大都市。


    叶鹭望着这座生机毕现的城市,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寒潮未褪的二月,竟然能够盛开这么多的鲜花,城市里的每个角落仿佛都弥漫着清冷的甜腻,像极了她曾依偎过的那个怀抱。


    她仰起头,正好看到街道对面的大屏幕上正在宣传这一年的沪中航展。


    解说员正亢奋地解说着眼前的一架展品的飞控系统,叶鹭的目光却落在镜头里的醒目LOGO上再也挪不开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她其实都很惧怕听到“辰起”这两个字,也不敢再念出那个人的名字,就像很多年过去,她心里始终都留着一块疤痕,里面挤满了过去的疮痍。


    叶鹭一直以为,辰起是始终都是陈晏起用来折磨自己的工具,他会用尽余生,身体力行地去报复每一个把他困在这里的人。


    可就在此刻,她看着屏幕里的国之重器纷纷亮相,她突然发现,自己以为的肮脏的的工具,现在却成为了为国之重器国之人才,创造奇迹的摇篮,他曾经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却让更多人做到,甚至做的更好。


    兜兜转转,陈晏起走回了自己的原点,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他的高处。


    “还记得那次,在玻璃栈道上你说过的话吗?”很多年前的那个冬末,叶鹭记得她曾凝望着陈晏起,渴望能得到他的一句承诺,“我会去你说的高处,在那里等你。这一回,你不要再失约了,好不好?”


    现在,他终于履行了他的诺言。


    陈晏起不仅完成了他的理想,也是用十年时间,将辰起的痕迹,完完全全地渗进了她生活的点点滴滴,就好像他一直都铭记着他们的曾经,记得她的喜好,他在用全世界,不动声色地护着她。


    梧桐树叶哗哗作响,叶鹭裹着大衣走在阳光遍布的石板路上,途径的小区门口突然涌出来一群背着书包高中生。


    她站在人群里,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音乐。


    “你别这么飞,往右,往左,不要挡住我,发射,连发啊!笨蛋!”


    穿着短袖的男生低着头,像是完全不怕冷似的横屏抱着手机一直在指挥战斗,旁边的女生被他说得脸都红了,他还是一个劲地在抱怨,“你会不会玩啊,不要光丢炸弹,你讲讲策略行不行!”


    “我已经很配合你了,刚刚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女生委屈极了,她低着头,忍着四面八方的围观,小声反驳,“而且,我刚刚控制的多好啊,一个障碍物都没碰到,还击中了对面的尾翼。”


    “打那有什么用!”男生还盯着手机屏幕,责怪女生说:“一看就没看我给你总结的攻略,打游戏也要讲战略的,你都不懂飞机,怎么击落它!”


    女生沉默着,突然咬着嘴唇把手机塞进书包,别过脸不说话了。


    “你干嘛啊?怎么又不玩了!?”男生见女生真的撂挑子不管了,连忙皱着眉道:“喂,你又闹什么脾气?马上就都要赢了,你别拖老子后腿!”


    “不玩了,不玩了!”女生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哭着喊了出来,“你就知道玩游戏!破游戏有什么好玩的,上课玩,吃饭也玩,和我一起回家你也在玩,到底游戏重要还是我重要。”


    男生这才意识到女生的情绪不对,他依依不舍地把视线从手机屏幕挪起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收起了手机,走到女生旁边道,“好了好了!你哭什么?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嫌丢人。”


    许是太久没有听到这样鲜活的打闹声,叶鹭不知不觉竟然就站在那听了半晌,林荫道上公交车缓缓而来,身后的女孩子也终于被男生哄得轻笑一声。


    叶鹭忽然觉得眼眶有些酸胀,她仰头看向笼罩在道路两侧的瑟瑟梧桐,掏出手机,几乎是小跑着登上了公交的前门。


    车门关上的一瞬间,站台上戴眼镜的女生惊呼了起来,随之而来的就是屏幕里一阵欢快的烟花响声。


    旁边小情侣里的男生闻声立刻道:“同学,你通关啦?”


    女生扶了扶眼镜,立刻矜持道:“嗯,第十六关,我拿到了心愿卡。”


    “牛批,”这群年轻人似乎都认识,听到女生通关,旁边的高个子男生立刻竖起大拇指。


    刚刚哭鼻子的女生好奇地探过脑袋,“什么心愿卡?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你不知道啊!辰起新推出的飞行游戏,打到第十六关就可以拿到心愿卡,不仅可以为贫困地区奉献爱心,还可以得到官方的心愿礼包,我们班好多人都实现了愿望的。”


    “真的假的,”小情侣里的男生急了,他哀嚎声连连,“我就说刚刚不应该挂机!!我好不容易打到第十六关,差一点就可以赢了!都怪……”


    “怪我吗?”女生泪眼汪汪地盯着他,男生“哎呦”一声扭过头不肯在说话。


    旁边的戴眼镜女生偷笑了一下,然后戳着女孩子的书包,小声说,“他啊,不是在怪你,是觉得自己没用,没办法帮你赢到奖品。”


    戴眼镜女孩把游戏公告塞给女孩看,“辰起官方的公告,每个月初五初六两天,只要通过成功,就可以情侣限定套装。”


    听到是情侣款,女生忍不住偷偷瞄了眼旁边的男生,她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什么礼品啊?”


    她正说着,突然被人一把揪住书包后退了几步,整个人几乎都撞进了男生的怀里,他拧着眉说,“搞清楚好不好?是我在卖力给你赢奖励!你有不懂的不会问我?”


    见女孩眼圈又红了,他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忙举手投降道:“是一对水晶冰河大象,一个是钥匙扣,另一个可以当做领夹。”他扫过女孩一头乌黑的长发,忽然结巴了一下,“哦,发夹也行。”


    公交车上满最后一个人,车辆启动。


    叶鹭耳畔的耳机线微微垂落,她安安静静地枕着座椅靠背,目光望着方才经过的航展大屏幕,忽地闭上了眼睛。


    *


    “阿路,你听过冰河大象的故事吗?”


    清晨日光里,陈晏起用下巴上的胡茬蹭着她的脸颊,突然趴在她身上懒洋洋的问。


    叶鹭困得睁不开眼睛,又被他扎的难受,便有些不耐烦地说,“讲什么的。”


    “一只大象,为了找另一只大象,逆行奔赴冰川的故事。”青年声音很轻,他环着她,蹭了她一身甜腻的香气。


    听到陈晏起话说一半,叶鹭突然就来了兴趣,她窝在他怀里,仰头看他,“后来呢?他找到了吗?”


    “不知道。”


    见叶鹭眉头微挑,陈晏起突然翻身,把她拦腰搂进怀里,然后从枕头下面摸出那枚冰河大象的领夹,说,“反正,我已经找到了。”


    作者有话说:


    大结局写了七八个版本,删减了很多剧情,最后决定发这个版本。虽然是BE,但是我永远爱1617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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