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合影
滨城的冬日是冷冽惨白的, 叶鹭却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因为陈晏起的笑意沸腾了起来。
她下意识就搭上了他的手指,青年笃定有力的回握之下,她不知不觉就走上了栈道的扶梯。
遥遥百米的玻璃栈道上, 到处都是人, 叶鹭不敢低头往下看, 又怕周围人打量的目光,只能紧盯着陈晏起宽阔挺直的后背。
陈晏起单独的时候话很少,有时候有人过来问他是不是明星想要合个影, 他也会轻声婉拒, 他眼神慵懒安定, 比平时更悠闲从容。
叶鹭望着他的侧脸, 忽然想到语文课本里《逍遥游·北冥有鱼》中的一段话。
此时凭栏而立的陈晏起, 就像是那只“怒而飞, 其翼若垂天之云”的鹏,他虽然人在这里,但心却已经振翅入云海,那是他向往的天地。
“你很喜欢高的地方?”叶鹭努力克制对深渊的恐惧, 刻意找陈晏起转移话题, 分散注意力。
陈晏起曲膝靠在栏杆上, 闻言才回头注视着叶鹭,他看到叶鹭双脚并拢地站在原处,整个都紧绷得像个木偶,开口罗列:“高空弹跳,蹦极, 跳伞, 滑翔……”
他平视着眼前巍峨山间的浩荡云海, 目光流转到叶鹭脸上,轻声道:“这些都是我擅长,而你不喜欢的。”
叶鹭诧异于陈晏起对自己的了解,他怎么知道这些?她仰头想要为自己辩解,就隔着轻纱看到他笑说,“但你似乎并不了解自己,比如现在。”
陈晏起撑着手肘,下巴微抬示意叶鹭道:“刚上来的时候,你只敢扶着栏杆往前摸索,但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依靠,还敢和我聊天。”
栈道上掠过一阵寒风,叶鹭耳畔的碎发和飘带被风轻轻拂起,眼前的陈晏起突然俯下身来,叶鹭只觉眼前一亮,那条轻薄就顺着陈晏起的手势,被勾落在他的指尖。
她适应光线,抬眸便看到陈晏起那张冷峻而撩人的眼睛朝着自己微微弯起,他让开视野,露出身后缱绻翻腾的山岚,“请你看云海。”
叶鹭怔怔看过去,如同置身仙境,她回头去看自己走过的路,这才意识到陈晏起不知道什么就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而她在跟随他的过程中,也完全忘记了脚下的悬崖,凭着一腔热烈一点点地将外强中干的恐惧蚕食殆尽。
“接下来,自己走,还是我扶着你?”陈晏起玩着手里的飘带,随手打出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
叶鹭定了定神,她看向四面云雾,脚下冰川,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自己可以。”
陈晏起随手把蝴蝶结丢到叶鹭手里,然后就真的不管不顾地自己大步离开,叶鹭愣了一下,连忙追上他的脚步。
一两步间,她恍然抬头。
原来,抬起头看高处,就可以抵消对深渊的恐惧。
她望向已经快走到尽头的陈晏起,心想,陈晏起就是她的高处。
叶鹭脚踏实地的瞬间,面对等出口的陈晏起,突然有种说不上来的陌生情绪,与此同时,另一个路口的宋枝枝和伯凯正朝自己挥手,她忙错开视线,赶着上前集合。
“跑什么?”
陈晏起的手伸过来,很自然地勾了下叶鹭白色羽绒服的帽子,他侧身挡住她的视线,语气有点幽怨:“刚刚栈道上还挨着我走,到了地儿就不要我了?”
陈晏起弯起眼睛,英气冷峻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你还真是用完就扔,一点儿也不客气。”
叶鹭心跳猛地加快,小鹿似的撞在胸口。
她始终都做不到陈晏起那么坦然大方,在他心里自己俨然算是他“半个家人”,可她却还没想好,该以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哥哥。
“其实,昨晚我没帮到什么忙,反倒是你之前帮过我好几次,还救过我的命。”
叶鹭低着头,说话的时候手指还有些不自在地蜷了蜷,“刚刚谢谢你,你以后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你不愿意麻烦我?”
陈晏起似乎一下就猜透了她的心思。
叶鹭仰头,看到他掀起眼皮朝着伯凯那头扫了眼,突然意味深长地朝自己笑道:“那你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打扰宋枝枝和伯凯?”
叶鹭疑惑,视线正好对上陈晏起明亮的眼睛,“宋学姐是我好朋友,而且她是女……”
她察觉到陈晏起话语里微妙的暗示,突然住了口,下意识扭头又看了眼那边。
她在栈道上逗留许久,耽误了不少时间,但宋枝枝似乎并没有着急,反而抱着臂靠在栏杆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伯凯斗嘴。
叶鹭虽然迟钝,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感知。
上回伯凯在游戏厅主动搭腔自己时,说的最多的就是他有个跳舞的朋友也很厉害,叶鹭也是后来才反应过来,这个朋友十有八九就是宋枝枝。
他们到滨城世纪之后,经过一片冰雪集市,伯凯买了一堆周边过来分发,头一个拿过去的就是宋枝枝,见她完全没有兴趣,又胡乱又扔给了自己,那盒东西到现在还在自己书包里塞着。
“他们……”
叶鹭斟酌字眼,琢磨了会,正想找陈晏起确认,忽然就看到陈晏起从兜里摸出个打火机,看了眼,说:“我去那边吸烟区,你跟他们先去玩。”
他转身要走,忽然从兜里又掏出来一张拍立得,笑道:“刚刚在出口领的,给你留个纪念。”
叶鹭接过照片,等到陈晏起离开,才没什么兴趣地看了眼,栈道上有人工抓拍的摄像头,每位游客都可以凭票据免费领一张拍立得,如果需要打印则需要付费购买。
她随意翻转,正想塞到钱包突然看到照片后来写着一行字。
[记得要往上看,高处风景正好]
字迹有些潦草,像是随手捞起圆珠笔画的,叶鹭突然想起上次陈晏起送她出院,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她蓦地抬头,视线尽头突然变得模糊。
叶鹭捏着照片陷入沉思,突然听到伯凯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露露,蹦极项目冬天没开。我陪宋枝枝去冰雕展览节看看,你去吗?”
伯凯跑过来询问,见叶鹭摇头,又把陈晏起的手机塞到她手里说,“晏哥不知道去哪了,你帮他拿一下,我们终点集合。”
叶鹭本来还想问点什么,想到陈晏起的提醒,忙一口应下,见伯凯和宋枝枝已经走远,她想了想,抬腿走向了栈道出口的登记台。
那边有面玻璃墙,里面会展览游客过栈道的照片,有的是景区自己拍的,也有游客投稿提供,算是一种打卡,很受年轻人喜欢。
叶鹭还没走到跟前,就看到玻璃墙一角围着一群女孩子,拍照的,八卦的,还有窃窃私语的不胜枚举,这场景,跟她每次经过学校优秀学生代表墙时一模一样。
叶鹭走近一看,果然看到陈晏起那张醒目的照片,照片右下角还有半截女孩的侧影,是她。
那时候陈晏起应该正在和自己说话,青年微侧着头,细碎的刘海扫过眉骨小痣,他曲着腿,姿态悠闲落拓,和四周小心翼翼的人群,全然两个世界。
一般游客照都是远景,比如自己那张就是有些看不清五官的全身照,但陈晏起这张拍的那叫一个清晰,摄像的人像是恨不得把他的毛孔都拍出来。
叶鹭被四周的游客挤在边缘,见有人拿手机拍照,她踌躇了一下,也趁着空隙也悄悄拍了一张。
照片存入相册,叶鹭忍不住弯起唇角。
这算是他们的第一张合照吧?
她快速远离人群,快速给相册设了个隐私密码,这才有些做贼心虚地跑回了原本集合的地方。
陈晏起还没回来,叶鹭快步走到附近的吸烟区里,却在那看到了一路跟随的佟霜。
佟霜比她大两岁,虽然是复读但她的学习成绩似乎并非不好,叶鹭心里回想着伯凯那得来的八卦,正好看到她也朝自己看了过来。
相比较叶鹭穿着打扮的平庸朴实,佟霜站在那堪称光艳照人,她内里穿着一件低领的束腰小吊带,宽松的针织衫从肩头滑落半边,外面罩着一件千鸟格的羊绒大衣,细长的腿随意站着,很像是电视里的红毯模特。
叶鹭继续往前,只见她领口微微倾斜,胸口的宝石蓝的大雁毛衣吊坠十分醒目。
“我还以为你多清高呢。”佟霜手指间还夹着一根烟,在叶鹭旁边的垃圾桶上掸了掸,道:“拜兄妹这种把戏,也亏你想得出来,土包子。”
叶鹭没打算和佟霜解释,但听到她对自己这耳熟的评语,突然想到之前总是为难自己的同校女生。
她抬起头:“你不喜欢我,是因为陈晏起和你朋友?”
“少给自己贴金。”
佟霜这次的态度和之前迥然不同,叶鹭想,她大概是去打听过自己,因此才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会对她造成威胁,这才一改之前的如临大敌。
果然,叶鹭听到佟霜居高临下道:“就你?不过是陈晏起顺手救过的可怜虫而已,你也配让我花心思。”
叶鹭垂着眼眸,语气却不卑不亢:“你朋友因为我被学校处分,抱歉。但那是她应该承担的。”她看向佟霜,毫不退让,“如果她下次再针对我,我还会还手。”
“呵,看来不光是我在装,你也不是什么小白兔啊。”
佟霜掐灭香烟,逼近到叶鹭的面前,“陈晏起和伯凯,你算盘打得挺好啊,钓到哪个都不会吃亏。”
叶鹭呼吸一窒,错愕地抬头。
难道在佟霜的眼里,她接近陈晏起和伯凯,只是为了攀附他们?她感觉有些好笑又觉得可悲,忍不住反口怼道:“难道你和陈晏起在一起,不是因为喜欢吗?”
“喜欢能值多少钱?”在叶鹭诧异的目光中,佟霜笑着说:“你以为我,还有她们,都是单纯喜欢陈晏起这个人吗?别傻了,我费心费力去讨好他,不过是看在辰起在沪中的地位,我不过是在一群-交易者里选那个最好的而已。”
叶鹭皱起眉头,佟霜冷笑一声:“你以为陈晏起不是随便玩玩?大家只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
“可是……”
叶鹭觉得有些恐慌,她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观念,在她的世界里,喜欢大于一切,如果不是因为有好感,还能是因为什么让彼此靠近。
这样的在一起,真的会萌生开心吗?
她有些无所适从,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可是你上次不是说,陈晏起家里会破产,那他不是没办法给你你想要的?”
佟霜刷的卷曲浓密的睫毛微颤,目光幽幽地落叶鹭脸上,像是有些怜悯她的幼稚。
余光看到有人大步而来,佟霜忙直起身,压低了声音勾唇笑道:“给不给的,过几天就有答案。”
叶鹭没听懂,忽然身后传来一道男声,陈晏起快步走来,盯着她不悦道:“你跑这儿干嘛?二手烟这么好闻?”
叶鹭想解释自己是来找他的,陈晏起突然伸手按住她帽檐后的后颈,他姿势有些强硬,像是有些不高兴,叶鹭想挣脱开,就听到他沉声笑道:“怎么?还聊上瘾了?”
“晏哥!”佟霜后知后觉地发现陈晏起压根没想搭理她,忙挡上前,她像是变了一个人,完全没有面对叶鹭时的功利现实,软着嗓音央求道:“你还不肯原谅我吗?我真的知错了。”
陈晏起抬起眼皮,眼底闪过一丝狠厉:“别挡我路。”
佟霜怔在原地,陈晏起虽然脾气不好,但很少真的生气动怒,哪怕那次她存了心去引诱他,也不过是被分手而已。
她看向叶鹭,突然明白过来,心里的怒火瞬间烧光了理智:“我到底哪里不够好!”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像是把什么更难听的话咽进了肚子里,又带着哭腔问:“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陈晏起,我知道你们家现在很艰难,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爸爸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佟霜的话细细碎碎地落在身后,叶鹭几乎是被陈晏起搂着往前走,她步子小,陈晏起又走得快,拐弯的时候险些一个趔趄,陈晏起这才停下脚步。
叶鹭的后颈被陈晏起抓的有些疼,见他似乎还在生气,她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他的衣摆,“我们要去哪?”
陈晏起松开手,面无表情地看了会叶鹭,半晌,才像是认输似的指了指不远处的雪橇,道:“你不是想滑雪吗?滑雪场快闭馆了。”
所以,刚刚陈晏起突然不见是去单独买票了?他那么着急生气,也是因为怕赶不上进场?
叶鹭有些受宠若惊,心里瞬间又乱作一团,她不自觉想到刚刚佟霜的话,再看陈晏起,有些担心道:“要不还是以后吧。”
“怎么?你现在心情不好?”陈晏起紧盯着叶鹭:“还是说,你觉得我心情不好?”
叶鹭慌乱地掩饰自己的情绪,陈晏起笑不达眼地道:“我不喜欢别人揣摩我的心思。”
空气里静悄悄的,叶鹭听着自己渐渐平息的心跳声,咬着唇轻轻地点了点头,见手里还抱着陈晏起的手机,忙递到他面前,“伯凯让我给你的。”
她一句话也没再多说,小跑着上前,又笨手笨脚地爬上雪橇,看到陈晏起跟过来,她顺从地说,“时间有点紧,我们快走吧。”
大概是感知到了客人的情绪,绕在陈晏起身边的阿拉斯加雪橇犬也活跃起来,他伸手揉了下最近一只的脑袋,然后顺势坐在了叶鹭身边。
工作人员坐在前排,先做完自我介绍,就开始尽职尽责地科普滨城世纪,以及这片被群山围绕的天然滑雪场。
雪橇沿着山脉一路奔驰,叶鹭看着逐渐空阔的雪地,远处的高山瘦削而冷峭,云雾像是泡沫一样,白色的日光映着雪,她下意识侧过头看陈晏起,就看到他也正打量自己。
“你好像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陈晏起没有挪开视线,盯着叶鹭突然说。
在沪城一中,所有人都习惯了陈晏起的耀眼,就像是抬眼感受到温度,就知道那是太阳。因此,叶鹭从来没意识到,两个陌生人交往,最开始其实是该互道姓名的。
叶鹭还记得,上回伯凯和她一起回叶柳小区就曾经提到过,陈晏起很不耐烦记人名字,有时候连交往过的女朋友都能叫混,分手之后,更是擦肩而过也不认得。
以前,叶鹭总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就算有短暂的交集也是昙花一现,再过几个月他们就毕业了,就算是同班同学,过几年也未必还记得自己的名字,更何况他们。
因此,陈晏起有次开玩笑问她,她回答的支支吾吾,后来伯凯总是叫错她的名字,她也从未在意。
此时,陈晏起主动提及,叶鹭心尖仿佛被人轻轻地捏了一下。
见陈晏起似乎是在等,她低着头,有些生涩地念道:“我叫叶鹭。”她紧张得满手是汗,认真地补充道:“口十叶,路鸟鹭。”
“哦原来是只鸟。”陈晏起扬起唇角,手指在旁边的护栏上敲了敲,语调微微扬起,“那我以后喊你什么呢?小白鹭?”
叶鹭大脑完全无法思考,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小名叫阿鹭。”她略一顿,突然语气低落笑道:“不过也很久没人叫过了。”
“家里人叫的?”陈晏起稍微有些迟疑,像是生怕会触碰到她的禁忌。
叶鹭点头,陈晏起不知道想到什么,又问:“你生日什么时候?”
“正月初六。”
叶鹭自始至终都盯着自己的手指,因此并没有看到陈晏起微微诧异了一下。
他神情微敛,望向远处的山巅云雾,忽然道:“其实我会算命。”
叶鹭指尖微顿,讶异地抬头。
陈晏起微微倾身过来,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诌,“根据你的八字来看,路鸟跋涉,前半生会很艰难。如果鹭下面没有鸟,将来路才会走得很宽。”
“父母给的,改不了,我帮你中和一下。”
陈晏起看着叶鹭的眼睛,笑了一下,道:“我叫你阿路吧。女孩子叫这个的少见,我记得牢。”
第14章 见家长
滨城滑雪场分五个区域, 分别有新手游乐园,亲子滑雪大冒险,自由滑行区,适合中高阶滑雪爱好者的障碍物赛道, 还有专门提供给奥运专业运动员的训练馆。
叶鹭换好装备, 在教练的指引下刚准备热身, 就听到隔壁赛道响起一阵阵惊呼。
她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大屏幕上——陈晏起自群山缝隙呼哧而过,弧形的雪雾里, 他同脚下的滑板越过一道道屏障直冲云霄, 整个人都被镜头里的光晕笼罩, 与苍白曜日融为一体, 在半空划出一道近乎完美的空翻。
赛道上还有其他选手, 防护服穿的严严实实, 但叶鹭在人群中一眼就分辨出了陈晏起。她站在原地,耳畔是起起落落的尖叫声,叶鹭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却被脚下的滑板一绊, 险些摔倒在地。
“你男朋友是专业运动员吗?”旁边的教练忍不住发出赞叹, 伸手扶住叶鹭的同时, 眼睛还盯着赛道终点张望,“这没练个七八年我可不信。”
叶鹭忙忙解释,自己和陈晏起只是朋友。
她心不在焉地继续练习,心思却全都跑到了隔壁。
叶鹭知道陈晏起很擅长运动,除了每年的校运会常驻之外, 他还是格斗社的副社长, 在射击, 跳高,还有长跑方面年年都是头筹。
但此刻,她突然发现,这些光环似乎都只是陈晏起身上的一点残影,他远比很多人想象得要耀眼,所有人都理应仰望着他。
这样的陈晏起,似乎什么都拥有了。叶鹭突然好奇,那他还有没有求而不得的东西?
叶鹭收回视线,呆在自己的新手区继续学习,第五次摔倒之后,她看到从远处滑行而来的陈晏起被游客叫住,那名女生似乎也围观了那场比赛,很虚心大胆地向陈晏起请教Ollie豚跳。
她假装不在意地低下头,强忍着腿疼,将教练刚刚说的基础动作又做了一遍。
还是失败。
“学到哪了?”陈晏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了过来,他刹住雪板看向教练,教练看了眼叶鹭,客套道:“挺快的,到穿板站立了。”
叶鹭有点无地自容,和她一起过来的新手都已经开始试滑了,而她还在原地站都站不起来。
“我赢了两张滨城世纪的免费联票券。”
陈晏起摘掉护目镜,他笑容满面地来到叶鹭跟前,见她还在执拗地练习动作,很自然地将票据递到她的手心,然后接替教练的位置,扭头问她道:“以前做过板类运动吗?”
叶鹭忙把票据收到口袋,摇摇头。
施岚波从不让她坐剧烈运动,尤其是像是滑板,溜冰,生怕会伤到肢体骨骼,但她想了想,还是道:“小时候和爸爸来过一次,学的也是单板。”
“还记得什么吗?习惯左脚还是右脚?”陈晏起耐心地询问。
叶鹭突然记起,当时父亲说,如果你不知道自己哪只脚比较顺,就想象对面有你最想念的人,跑出去的一瞬间,首先迈出来的是哪只脚就是哪只脚。
可惜,她最想念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教她的她也都全忘了。
叶鹭回头看向教练,“可以推我一把吗?”
陈晏闻声抬眉,只见叶鹭整个人重心前移,不受控地往下跌落,他扫过她膝前的护膝,下意识张开双臂,眼前的人便稳稳地落在了自己的怀里。
叶鹭攥着陈晏起的衣领,防护服沙沙的响声里,她仰起头,就听到他垂下眼,轻声说:“是左脚。”
“卡雪槽会吗?”陈晏起没有松开手,反而半搂着叶鹭回到滑板跟前。
他蹲下身帮叶鹭重新换好脚,见叶鹭练习过程中试探着抬高前刃,鼓励道:“对,再用手臂的力量把上身推到雪板上方。”他不远不近地站着,提醒道:“刹车的时候注意膝盖微曲,脚尖上抬。”
大概是陈晏起在,叶鹭感觉自己的学习效率都高了一大截,再也没有出现过失误。
“接下来是落叶飘。”教练按照流程继续演示,叶鹭照着做了一半又摔倒在雪地上。
陈晏起走了过来,叶鹭还以为他要安慰自己,没想到他却把自己扶起来说:“算了,今天不练了。”
“为什么?”叶鹭一骨碌爬起来,立刻就要证明自己似的说,“我能做到的。”
陈晏起按住叶鹭的肩膀,低头看她的腿:“昨晚跳了一夜,今早东奔西走,这会又练了这么久,你不想要你这条腿了?”
“你怎么会知道?”她昨晚跳舞的时候没放音乐,又垫了软垫,声响并不大,不至于会吵到邻居。
陈晏起伸手按了下叶鹭的头盔,无奈笑道:“打电话的时候看到的。你家窗户正对着小花坛。”
叶鹭昨天跳舞已经很晚了,那个时候陈晏起还在楼下打电话?如果是,那他哪来的小蛋糕?那个时间点外面的超市早就关门了。
叶鹭想了想,陈晏起一定是老早就出门买小蛋糕,然后因为什么原因一直在楼下没上来,直到那帮人出现闹事,他才急匆匆赶回来。
怪不得陈晏起会骑自行车去学校接自己,又会笃定地认为她腿疼。
原来,她失眠的时候,他也没睡。
“就这么想学会?”陈晏起察觉到她的不甘心,疑惑道,“看着柔柔弱弱的,怎么这么倔。”
叶鹭的视线飘到远处,突然说:“我爸爸去世的早,很多东西都找不到了。和他相关的,我只记得这个。”
陈晏起静静听完,不再阻拦。
“落叶飘只是听起来唬人,其实不难的。”
相比较教练的有板有眼,陈晏起对叶鹭本身的优势似乎更为熟悉,他换了种方法示范,叶鹭有样学样,忽然就像是开窍了似的。
也许是因为有舞蹈底子在,叶鹭渐渐发现越是难度高的动作,她掌握起来好像还更快一点。
在陈晏起的陪同下,叶鹭终于顺利地滑完全程,刹车的瞬间,陈晏起笑着鼓掌:“不错。”
得到了陈晏起的肯定,叶鹭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笑得时候眼睛明亮,酒窝浅浅,被苍白的雪地映照,整个都有些闪闪发光。
陈晏起略微一怔,下意识也跟着弯起了眼尾。
“那边有滑梯雪圈项目,想不想去玩。”
叶鹭正在解固定器上的绑带,突然就听到陈晏起提议。
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滑梯雪圈,那是亲子游乐园的必备项目,但她现在都已经长大了,挤在一群小孩子里去玩稍微有点不好意思,因此始终都没有提及。
叶鹭都怀疑陈晏起是不是有读心术,或者她不自觉暴露了想法?不然,怎么自己在想什么他都知道。
“不去了。”叶鹭就着陈晏起的手起身,然后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得和学姐他们集合。”
陈晏起看着叶鹭,语气惋惜:“难得有我想玩的,你忍心让我白白错过。”
“你喜欢玩这个?”叶鹭眨了下眼,难掩震惊。
陈晏起这人的气质,但凡稍微腻一点就会被人说是逼王,偏巧他性情又很收敛,所以导致人人能感受到他身上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这样的人,哪怕说他上天揽月都很有信服力,但你要说,从他本人口听到喜欢玩滑梯,就很……像是网上那种营销号为了博眼球而编出来的段子。
然而很快,叶鹭就看到段子变成了现实。
叶鹭坐在雪圈里,感觉身后的座位被陈晏起压得陷下去,两个人之间明明还隔着一个气球,但她却感觉整个后背都被陈晏起身上的温度密密地包裹起来,她握着两侧的手柄,整个人都紧绷到极致。
计时开始。
随着教练的一声哨向,叶鹭屏住呼吸控制雪圈的方向。
从高处到拐角,再平稳地滑行到跳板,她被轻轻弹起的瞬间,隐约听到身后的陈晏起也发出轻轻的“嗯”声,后背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叶鹭手底下略微晃了一下,随即被身后的人稳稳握住。
身后的陈晏起似乎是笑了一下,叶鹭穿过终点线的同时,身后蓦地一空,随着气球被陈晏起单手兜入篮筐,叶鹭感觉两个人的身体也全完贴到了一起。
“恭喜!第一名。”
叶鹭拿着奖品扭头朝着陈晏起笑,开心的情绪还没来得释放出来,就听到旁边有小朋友趴在妈妈怀里委委屈屈地说:“那么大人了,还抢我们玩具,真不害羞。”
“姐姐又偷我东西,妈妈我讨厌姐姐。”叶鹭脑海里莫名响起类似的语气,她回过神来,视线落在手里充满童趣的公主皇冠上,突然有种美梦破碎的失落感。
是啊,她已经长大了。
有些东西,就算侥幸得到了,也并不属于她。
“小孩,怎么能歧视大人。”叶鹭的思绪被打破,只听身后的陈晏起撑着下巴,笑盈盈地反驳:“您以后不会长大吗?”
小孩被陈晏起说的一愣,父母也缓过神来忙跟叶鹭道歉。
陈晏起却像是个老顽固一样,非要和小孩较劲,“爸爸妈妈陪你玩都不算犯规,哥哥陪着姐姐玩怎么就不公平了?小孩,愿赌服输,要玩得起。”
小朋友被陈晏起说的面红耳赤,半晌,他从雪圈里爬出来,走到叶鹭面前,扭扭捏捏地说:“姐姐,玩具归你。”他瞥了眼陈晏起,在一圈人的围观中,他奶声奶气地说:“你男朋友可以借我用一次吗?我也赢下一场的大白熊。”
叶鹭再次听到“男朋友”三个字,舌头都打结起来,陈晏起却没事人似的,还朝着叶鹭拱火说:“那你得问问姐姐,她答应了我才敢去。”
叶鹭脑袋有点发晕,小孩果然跑过来央求。
她下意识点头,一片欢呼声中,陈晏起长腿打直,伸手捞起她手里的王冠,轻轻地戴在了她的发顶。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一家三口眼里,年纪小的女孩扭头扯着女人的衣角,疑惑地张望,“妈妈,那个是姐姐吗?”
“叶鹭怎么会在这里,只是长得像吧?”男人远远望了眼,却觉得旁边的青年有点眼熟,他低头看女儿冻得红扑扑的脸颊,催促道:“快走吧,不是还要去看舞台剧吗?”
女孩眼睛一亮,立刻蹦蹦跳跳,“妈妈,我们快走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女人犹豫了一下,正要在丈夫和女儿的催促下离开,忽然听到远处的比赛终止的哨声响起,那个高个男生从颁奖台大步走向叶鹭,朝着她要了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们先去,我等会就来。”
女人头一回有种不安的情绪,她丢下丈夫和女儿,加快步伐,总觉得再晚点,自己好像就要失去什么一样。
叶鹭从陈晏起短暂的拥抱里退离出来,道了声“恭喜”,有些笨拙地想把头顶的王冠挪到他的头顶。
但是陈晏起一米八五的个头太高了,她站在高台,踮起脚尖也只能勉强碰到额头。
“可以低一下头吗?”叶鹭满眼期待。
陈晏起站的笔直,从她手里直接拎过王冠,微垂下眼,重新放在了叶鹭的头顶。
叶鹭的头发本就偏金色,此时带着皇冠,恍惚间很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
陈晏起偏过头笑了一下,嗓音挠得人心痒痒,“公主殿下,你很贪心啊。”他语气调侃,漫不经心地说:“接了我的王冠,还想让我为你俯首称臣?”
“你们在做什么!”叶鹭险些沉溺的情绪被打断,她猛地回神,转身就看到施岚波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施岚波一把将叶鹭拉到自己身边,目光在镇定自若的陈晏起和自己女儿心虚的表情上划过,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怒火。
“谁让你到处野的!你看看你哪儿像正经人家的女孩子?跑到这种地方和男孩子拉拉扯扯搂搂抱抱,像什么话?”
叶鹭错愕地望向施岚波,心里又羞又恼,满肚子想辩解的话到了嘴边,她却下意识一句也不敢说。
她太了解施岚波了,她从来都只认定自己认定的,永远都不顾忌她的想法和情绪,她不知道施岚波过来多久,又看到多少,此时她越是去解释,反而是给陈晏起增添麻烦。
但陈晏起是无辜的,叶鹭咬咬牙,正想要解释他们的关系,就听到对面陈晏起朝她抬了一下下巴,道:“过来。”
叶鹭抬头看了眼施岚波,陈晏起是因为她才来的,莫名其妙被牵连挨骂,她理应挡在他的面前。
这么一想,叶鹭毫不犹豫走到了陈晏起身边。
她正想据理力争,忽然听到身后的陈晏起俯下身,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道:“怕不怕回家挨骂?”
叶鹭疑惑,又本能地摇头,挨打都是家常便饭,挨骂算什么?
下一秒,她意识到不对,就看到陈晏起迈着步子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看向施岚波,开口道:“您是阿路的妈妈?”
施岚波嫌恶地审视陈晏起,正要出言教训,就听到身后丈夫的声音。
“晏少?您怎么在这里?”男人态度略有些卑微,语气诚恳道:“刚刚我远远看到,都没敢认。”
这下轮到施岚波惊讶了,她见丈夫对眼前的青年十分客气,略微一愣。
男人见状便微微弯腰,朝着陈晏起介绍施岚波道:“这位是我太太。”转头,又笑着说,“这位是我们集团的少东家,小晏总。”
施岚波惊魂未定地收起怒意,有些责怪地看了眼丈夫,然后有些迁怒地冲着叶鹭道:“你这孩子,都不知道介绍人吗?”
叶鹭正处于自己继父竟然是陈晏起家里职员的意外中,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听到施岚波训斥,便沉默着没出声。
陈晏起突然笑了一下,态度一改此前的漠然,使人如沐春风。
施岚波见状,以为一切揭过,便缓声客套道:“都是我们叶鹭不好,出来不跟家里说一声,还麻烦您照顾她。”
陈晏起懒怠地抬起眼皮,扫过眼前的一家三口,又将目光落在叶鹭低垂的唇角。
他不自觉想起昨晚叶鹭下意识刷朋友圈的举动,想到她提及“滑雪”时候眼睛里那点微弱的憧憬……他原以为,叶鹭只是向往这项运动,但现在看来……也许她真正想要的,自己永远都弥补不了。
弥补不了就算了吧。
陈晏起伸手将叶鹭带到身边,然后朝着眼前的两位家长笑道,“不用客气,我也算是阿路的家人,这是我应该做的。”
叶鹭猛地抬头。
只听陈晏起淡淡地说,“时间仓促,她愿意领情就好。”
作者有话说:
呜呜晏哥很会护着我们阿露。
第15章 告白
从滨城世纪回来的路上, 宋枝枝突然急性肠胃炎,伯凯只能先陪她去趟医院,临走前,两个人软硬兼施把叶鹭塞进了陈晏起的顺风车。
叶鹭原本想自己打车回去, 但抱着手机约了半个小时竟然没一个人接单, 她犹豫了一会, 隔着车窗,就看到陈晏起还在高架桥下面的马路上打电话。
这趟旅行大多数人都玩的很尽兴,但叶鹭却感觉陈晏起似乎总有些心不在焉, 有人邀请他就陪着玩一遍, 无人打扰时不是在回复消息, 就是和人电话。
马路对面的身影走走停停, 叶鹭趴在座椅上静静地看着, 只觉得此时的陈晏起疲惫又伶仃。
“叶小姐, 你也是我们小晏的朋友?”开车的司机是个中年精瘦的戴眼镜男人,叶鹭听陈晏起喊他“罗叔”。
此时,车上只有叶鹭一个人,猛地听到这声陌生的称呼, 她有些不太自在地挪了一下腿, 见罗叔微微侧身, 有些紧张地的回答:“嗯,算是吧。”
罗叔笑了一下,转身递给叶鹭一瓶水,“路还长,饿了抽屉里还有零食, 别太拘束。”
叶鹭双手接过, 轻轻地点头。
她原以为罗叔还会说点什么, 比如透露一些陈晏起的好恶或者性情,没想到简单两句之后,罗叔便再也不说话。
叶鹭把脸埋在围巾里,余光看到自己鼓囊囊的书包,她突然想起手机快没电了,想到施岚波临别时让她到了报个平安,于是便在书包里翻找起充电器线。
这次滨城之行虽然很累,却还算是收获满满,她学会了久违的单板,还在陈晏起的“哄骗”下看到了高处的风景。
叶鹭心想着,也许自己再也不会像这么畅快而冒险地做一件事了,但这仅有的一次,除了那张“见不得光”的照片,她却没留下任何纪念品。
“噗呲——”
盒子掉落在地的响声入耳,叶鹭看过去,正好车门被人打开,陈晏起先她一步捡起了地毯上的东西。
叶鹭见状连忙解释,“那是伯凯买的周边,落在我这儿了。”她咬了一下嘴唇,有点试探性地说,“要不,你帮我还给他。”
“还?”陈晏起拿在手里掂了掂,笑道:“到我手里的东西,还有还出去的道理。”
他有条不紊地拆开包装,扫了眼盒子里装着五花八门的周边,目光掠过各色手链,吊坠,发卡,挂件,挑起一枚水晶大象形状的领夹,直接装饰到了叶鹭的衬衫领口,“这个适合你。”
叶鹭偏过头看了眼,脸颊恰好蹭过陈晏起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背,她蓦地一颤,整个人都朝着角落挪了挪。
她迅速摘回到手里,“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陈晏起扫过叶鹭还回来的手势,见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手指搭在车门上敲了敲,忍不住笑道:“既然分的这么清楚?怎么还坐在我车里。”
叶鹭把自己的书包抱到怀里,大有陈晏起不乐意,她立刻就下车的架势,道:“我只是想,亲口跟你说声谢谢。”
陈晏起见叶鹭往外挪,直接拉开车门坐在叶鹭旁边。
他微微侧身,堵住她的去路,撑着太阳穴悠悠地逼问:“谢我?谢什么?给你雪上加霜,火上浇油?”
叶鹭和家里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有问题,换做以前,陈晏起也懒得为谁出头,更不想因为自己给他人带来更大的麻烦。
可当时,他看到叶鹭满眼的麻木,那种心如死灰的模样哪怕只有一瞬,也让他倍感心惊——她的不在意和放弃,让他有种莫名的负罪感,是他将她置于那种境地。
那时候,陈晏起只有一个念头。
哪怕叶鹭过去十几年一直都在经历这样的难过,可在他面前,他不允许她有一秒钟的悲伤。
他从没想过要挟恩图报,只是单纯地“想要”这么做。
叶鹭也被陈晏起的话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突然想到陈晏起那句“怕不怕回家挨骂”,莫名就觉得,在那一刻他似乎为自己考虑了很远很远。
从来没有人,会为她这么做。
“阿路,以后别再妄自菲薄。”陈晏起像是变了个人,他眼神沉郁,枕着手臂目视前方,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疲惫感,“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非他不可的。这个人不行,就换那个人,这里得不到,就去别处,不要去自掘坟墓。”
叶鹭垂着眼,沉默了一会,车辆启动之后,她才轻声道:“所以你游戏人间,是因为不相信任何人?”
陈晏起看向叶鹭,过了会道:“我说过,不喜欢别人揣摩我。”
叶鹭埋着头不再说话,一路上两个人都静悄悄的,直到车辆到了学校门口,叶鹭快要下车时,陈晏起才说了句:“路上小心。”
叶鹭回头看他,像是已经思考很久,鼓起勇气问:“你明天会来学校吗?”
陈晏起从座位上抬起眼皮,看不出真正的情绪,他笑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叶鹭:“你就这么想听我念检讨?”
叶鹭忙解释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原本打好的腹稿在陈晏起看过来的瞬间,全都被清得一干二净。
“我……”叶鹭捏着书包,正想着怎么回答,就看到陈晏起不知道从哪拿出一个袋子,袋子沉甸甸的落在她手臂间,只听陈晏起说,“赶紧回去,记得上药。”
叶鹭“嗯”了一声,刚握住门把手,就听到他突然又问:“你听力怎么样?”
叶鹭摇头,有些惭愧道:“很差。”
“那就把耳朵伸长点。”陈晏起往后一靠,状似随口道。
叶鹭目送私家车离开,始终没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她低头查看纸袋,里面算是些跌打损伤的药品,还有零星的家常药。
“原来,他还记得自己的腿伤。”叶鹭看着已经消失在夜色里的车辆,将书包背到身后,双手紧紧握住药袋。
回到寝室时,叶鹭正好听到下铺室友在聊陈晏起。
“你们看财经八卦新闻没?陈晏起爸妈离婚了。”
“啊?离婚?他们家不是公司出了什么问题吗?该不会就是新闻里那种公司要破产了,所以离婚转移财产要跑路吧?”
“我还听说,前段时间有人追债都追到了辰起楼下,他们好多高管都离职了。”
“都快高考了,怎么出这么大的事!陈晏起肯定会受影响吧?他会不会复读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家那么有钱,总不至于大学都上不起。嗯……顶多背一辈子债而已。”
“这都是谣传。”叶鹭正听得入神,就看到有人推门进来,一边敷面膜一边说,“我听他们班老何说,陈晏起今天还去滨城玩了,要是真出这么大事,他还能有那心思?”
“你又没去,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叶鹭下铺的女生被怼,下意识抬头反驳,扭头看到叶鹭低着头呆呆的,随口道,“你说是吧叶鹭。”
当事人叶鹭有些心虚,她潜意识里有些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和陈晏起的关系,她放下书包,低着头,从床底下拉出脸盆道,“我去洗衣服。”
寝室门关上的瞬间,叶鹭隐约听到下铺室友嫌恶:“我也没得罪她吧,老拉着一张苦脸,跟我们欺负她似的。”
“你别心情不好就说别人,叶鹭不一直都那样。”那人说,“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家陈晏起吧。”
“胡说什么?”女生又笑了起来。
叽叽喳喳的玩闹声原来越远,叶鹭转头走向公共洗漱室,五楼的池子正好满了,她只能再往下,一直到二楼的区域,半路上遇到刚从厕所出来的郑荞。
郑荞一看到叶鹭就激动道,“你昨天怎么样了?没事吧?”
叶鹭疑惑地摇头,郑荞拧着眉头接着说,“我昨天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打听了才知道那个佟霜以前追过陈晏起,当时好几个妹子都被她警告过。”
她同情地看了眼叶鹭,“你怎么得罪了她,要是被盯上就不好了。”
叶鹭闻言,有些感激地看向郑荞,她有些提不起精神,只简单解释道:“上次在游泳馆推我的女生,是她朋友。”
“她呀?”郑荞突然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那以后应该没事。她应该是要退学了。”
“退学?”叶鹭意外,上次见面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退学。
郑荞挨着叶鹭走,两个人不一会就转到二楼的洗漱室水池边,里面的人意外的少。
“我也是听他们寝室长说的,那女生爸妈之前也来闹了好几次,不知道怎么又被谁劝住了。”
叶鹭一边搓衣服,一边听她说:“周五下午,他们家人得知处分的事情,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就直接把她东西都搬走了,说是不念了,好像还给她安排了相……”
她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吵闹声。
叶鹭拧干衣服,回头就看到司小衡和人勾肩搭背地走了过来,她一看到叶鹭就没好气道,“怎么哪儿都能碰到你,真晦气。”
同行的女生拉了把司小衡,她收敛了一点点,又吆喝说:“喂,马上就放寒假了,假期不许往我家跑,听到没?不然我见你一次,骂你一次。”
郑荞因为叶鹭的关系,对司小衡也略有所闻,见她大庭广众之下都这么蛮横,忍不住回怼道:“你又不是住校生,怎么会在女寝大楼?”
司小衡轻嗤一声:“那你去举报啊!”她瞥了眼叶鹭,走近几步,咬牙切齿道:“就知道挑拨离间,告状鬼。”
郑荞气得几乎就要动手,叶鹭忙抓了把郑荞,她端着脸盆走到司小衡面前,道:“上次说的话,还算数吗?”
司小衡想到自己和叶鹭的赌约,定定地看了她几秒:“当然。”
“三月份的春日舞全国青艺赛,我们都报名。”叶鹭从高台走下来,她平视着司小衡,咬字清晰地说,“你赢了,我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和辛老师面前。我输了,我这辈子再也不跳舞。”
室内和门口的围观人群里传来议论声,司小衡跺了跺脚,脖子都红了:“你什么意思?也太小看人了。”
“跳不跳舞是你的事情,我不会用这个来胁迫你。”叶鹭声音轻轻的,却异常坚定,“但是能不能跳舞,是我唯一的筹码。我愿意跟你赌。”
“你这么得意,还不是因为你有天分!叶鹭,你以为靠天赋就可以踩人一脚吗?”司小衡冷哼一声,她想了想,道,“要赌就赌一样的。我要和你比高空绸吊,你敢不敢?输的人不许报樊中的任何一所大学。”
樊中戏剧学院和京都舞蹈学院是所有舞者梦寐以求的艺术殿堂,叶鹭这次校考也是在这两处犹疑,只是京舞的分数线很高,她可能有些危险,因此连辛老师也推荐她首选樊戏,司小衡也是。
此时听司小衡这么说,便知道她是真的怨恨自己到骨子里。
“不敢吗?”司小衡并不知道叶鹭对空中起舞有心理阴影,见叶鹭迟疑,以为是捏住了她的短处,“还有你不敢跳的舞?我还以为你有多能耐。”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等待着叶鹭的回答。
昏暗的水房里,叶鹭抬头看小窗里打进来的光,她突然想起陈晏起在栈桥上对她说的话。
也许,她真的不够了解自己?再往前一步,逼自己一把,也许自己心里某些积腐霉臭的角落,便能窥见天光。
叶鹭,你敢吗?
只需要走一步。
心绪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叫嚣,那些关于陈晏起的流言钻入脑海,她闭上眼,眼前突然闪过他笑起来时,眉骨上微微上挑的小痣。
他说:“向上看,风景正好。”
叶鹭仰起头,她望向司小衡的眼睛。
“可以。”
*
第二天的升旗仪式,叶鹭特意站得靠后,她在一班的列队里看了好几次,并没有找到陈晏起的身影。
一直到主任总结完这段时间的种种问题,最后陈述严重案例时,陈晏起才穿着那件近乎崭新的有些小的校服站上了台阶上。
他脱稿站在那自我批评,态度诚恳,措辞动人,神色却从容得就好像站在领奖台和检讨台,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叶鹭回想自己昨晚偷偷查到的那些新闻,她辨不清真假,但这么大的舆论压力之下,陈晏起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她拼尽全力,也无法想象他的心情。
但哪怕是这样,他却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带她完成愿望,在她退避恐惧时,最最大的善意温声安慰。
叶鹭不理解。
她明明什么都不是,可他却可以对她这么好。而她,什么都做不了,连陪伴都显得廉价而累赘。
“不是吧?虽然这检讨的确声情并茂,也不至于把你念哭吧?”站在旁边的同桌看到叶鹭红了眼圈,有些毒舌地取笑。
叶鹭望着前方,佯装镇定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你看错了,我只是打哈欠。”
同桌打量叶鹭,他从早自习就感觉叶鹭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想到什么,又压低了声音悄悄说,“我知道你上次考试成绩不理想,掉到倒数肯定是不好受的。但你好歹克制克制,攒到老班教训你的时候,你再哗啦啦一哭,这样才有意义啊。”
哪有这么算的?叶鹭被他逗得伤感全无,她低着头,暗暗打算,然后笃定道,“意外而已,我成绩会再赶上来的。”
“陈晏起弃考是意外,你变倒数也是意外。”同桌突然叹了口气,他看着前面突然喃喃道,“人生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回来。”
他手肘捅了捅叶鹭,“争气点,考个重点,这可是我们唯一改变命运的机会了。”
“你也是。”
听到叶鹭的话,同桌又一脸崇拜地看向台上,“你说陈晏起这人,心得多硬啊,都被处分了还能笑得出来。你看他,是不是老往我们这边看呢。”
叶鹭心里一震,她不动声色地抬头,就听到陈晏起说,“最后,希望各位同学引以为戒,一定要遵守校规校纪,杜绝逃课,旷课,早恋,不要辜负校领导和各位老师的用心培养。”
陈晏起念完最后一句,就在教导主任都要上场收尾了,他又往后退了一个台阶。
所有人都看到他站在高处,微微侧身朝着某个方向,轻声道:“总之,高考加油,顶峰相见。”
“听到没,他在嘲讽我们。”同桌忍不住狠狠地道,“亏我刚刚还同情他,学校就该把这种人给开了!”
周围的窃窃私语像小花偷偷绽放,叶鹭在陈晏起的目光里垂下眼,灿烂的笑意再也无法抑制地在眼底盛开。
“听到了。”她终于明白。
原来,这就是他要告诉她的话。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人间理想
沪城一中的内部考题是出了名的精准难, 高考押题率也高的离谱,堪称是全国高校圈口耳相传的楷模。
尤其对于高三考生来说,别说是终考,哪怕只是普通的周考, 每位学生们都会心照不宣地拼力作答, 一道道题目, 一页页试卷,不光是三年苦读的试金石,也是锤炼心志的销魂杵。
然而, 寒假来临前的最后一场考试, 叶鹭考砸了。
班主任办公室里, 抹着红唇的女老师言辞犀利地训导了叶鹭半个小时, 她口干舌燥地端起保温杯, 正打算歇一会再叫下一个, 突然意识到叶鹭从始至终眉头都没蹙一下,甚至比任何人都来的从容和淡定。
她心里不悦,“嘭”一声放下杯子,厉声道:“你是觉得自己校考十拿九稳了, 所以专业课成绩就无所谓了, 是吗?”
“不是。”
叶鹭嘴唇有些干涩, 原本清雅的嗓音因为过于紧张都有些变调,她低着头反复揉捏自己的手指,态度固执得令人不解:“我下次会赶上来的。”
“我知道以你的成绩,校考上个普本的确绰绰有余。但你就甘心止步于此?这次考题比着去年高考的程度出的,多少人都被打回原形了, 你看看你, 一下就掉了十七个排名, 现在完全是垫底。”
班主任敲了敲叶鹭的试卷,恨铁不成钢地问:“这么大的差距,你要怎么赶?用嘴赶?”她叹了一口气,像是已经失去了耐心,“给自己定个目标,下次前进多少。”
叶鹭定了定神,在班主任锐利的目光中,道:“前十。”
这下连班主任也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觉得叶鹭是在大言不惭,手指碰到杯壁按了按,这才打量眼前这个默不作声,存在感很低的学生道:“口气不小。那做不到怎么办?”
“我能做到。”叶鹭把班主任的话堵的死死的,听对方语气还是怀疑,她抿了抿唇,补充道:“老师,我想报考樊戏。”
樊中戏剧学院是名校里的翘楚,除了专业要求,每年的分数线只高不低,班主任打量叶鹭,正打算开口追问,就听到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身后人影从门口一下子贯穿过来,叶鹭低着头,只见黑色的阴影正好落在她的脚下,她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那人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她身后,两重身影错落交叠,仿佛是在从身后拥抱她。
“陈晏起?”
听到班主任疑惑的语气,叶鹭猛地抬眼,她肩膀微颤,手指深深陷入皮肉,只听她说:“你来干嘛?”
叶鹭的班主任同时也担任着一班的数学老师,她看到陈晏起,嘴上嫌弃,表情却是笑着的,“上次交白卷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自己上门了。”
陈晏起大步跨前,挨着叶鹭站定,语气却懒散得像是来度假。
“这不是来给您交检讨,老乔让我给各代课老师都送一份。”陈晏起双手递出检讨书,手臂旁若无人地擦过叶鹭肩膀,他笑着说,“您看看,保证写的比语文作文还用心。”
楼道里的光透了进来,叶鹭感觉原本严厉的班主任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
她扶了扶鼻梁上的黑色镜框,拿着陈晏起的检讨看也不看,直接扔在一边道:“少嬉皮笑脸的,缺考的试卷寒假前必须补上。”
班主任又往前靠了靠,她双手握拳道:“我听听老乔说,你招飞中心的复选马上就出结果了,自己也上点心,就算你高考成绩是稳的,那还有平时成绩和学校评价呢!这次因为家里的事情有可原,你也不能由着性子乱来,过不了审,你这些年不都白费了?”
招飞中心?复试?
叶鹭有些好奇,她微微抬头,看到班主任一改往日严厉,长辈似的语重心长地对陈晏起说:“我知道你有挥霍的资本,但你只顾着眼前享乐,半点不为自己做打算,万一有个意外,未来几十年你拿什么立足。”
班主任似乎都很擅长说教和灌鸡汤,见陈晏起一副左耳进右耳出的模样,正想再加一剂猛药,余光瞥见叶鹭,仿佛才想起还有她这么个存在。
她顿了一下,道:“叶鹭你先回去上课。”
叶鹭低着头,余光瞥到陈晏起随意的站姿,猛地收回视线,她放慢了步子退出去,顺手关上门的瞬间,门内的所有动静戛然而止。
第一节 是语文课,她心不在焉地回到教室,课代表正在发放上次的语文试卷。
上课铃声响起,叶鹭发现这一圈除了她,大家的试卷都发了下来,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这次的确考的很差,但相对来说语文成绩还算不错,这要是都被点名批评,那她……
“又要被公开处刑了。”
同桌望向叶鹭,充满同情,“叶鹭同学,祝你好运。”
叶鹭打开课本,心里一边担心陈晏起或许还在挨骂,一边又发愁这次考试会不会叫家长,手心里全是冷汗,正想着,就看到语文老师手里拿着一叠试卷走了进来。
语文老师大概讲了半节课的题,突然念了几个人名,他特意点到叶鹭,面无表情道:“这几位同学是这次评出的满分作文,我们和一班调了课,跟我过去做个分享。”
满分作文?叶鹭惶恐地起身,身后凳子发出嘎吱的响声,前排的同学也都看了过来。
被语文老师点名的六个同学里,前五个人的学习成绩至少也是排名前二十,叶鹭是唯一总分以及单科成绩差,且还是艺考生的存在。
叶鹭带着试卷,跟在队伍的最后慢吞吞地往外走,迈出教室门口的瞬间,她突然想起刚刚语文老师说的是陈晏起所在的一班,后背本能地绷紧了弦。
没事的,不用紧张。
叶鹭努力安慰自己。
她记得伯凯说过,陈晏起最不爱上语文课,而且他课前还被留在老师办公室做检讨,应该不会那么快回去。
到了一班门口,叶鹭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缩在讲台角落,直到第三位同学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走下台,她才敢悄悄挪起视线打量。
果然,教室后排没有陈晏起的身影。
她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向自己的作文页面。
这次的作文选题很简单,是人物叙事文,她切入的角度是理想,大概是因为从小学舞的切身体验和父亲被记忆美化过的形象太过完美,整篇作文里很多段落都被老师用红笔标注,赞誉有加。
试卷的右下角,还有黑笔写了句:
“愿你理想成真。”
虽然笔迹略显潦草,但叶鹭还是头一次收到老师这么亲切的鼓励,就像小时候某个故事片段里,温柔的伦纳德老师对左耳失聪的兔唇患者说“我希望你是我女儿”,这让她有种“我也并非一无是处”的感觉。
叶鹭莫名觉得心里充盈起了力量,她微微抬头,看着讲台上自己班的同学,下意识挺直了腰板。
轮到叶鹭时,教室里已经开始嘈杂起来,敷衍的掌声稀稀拉拉,就像是冬日里稀疏飘零的落叶,砸在脚下也无人问津。
她站在讲台上,全程都沉浸在作文的世界里,颤着音念完了整篇文章,甚至连有人开关后门,班主任进来又离开都没注意。
念完最后一句,叶鹭还没来得及抬头,忽然听到一道响亮的掌声。
叶鹭仰起头,就看到教室后排有个不认识的男生在拼命鼓掌,连带着那一大片,以及整间教室都像是从昏昏欲睡的气氛里复苏起来。
穿过人群,她清晰地看到陈晏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了座位上,他桌面上很空,正撑着手臂,朝着自己笑着,无声地念出一句话。
叶鹭猛地攥紧手里的试卷,她错愕地看向试卷一角,角落里的字迹和栈道那张照片背后的重叠起来,突如其来的震动与惊喜几乎要冲昏她的头脑。
“看来大家对理想这个主题都很感兴趣啊,那不如我们做个互动。”
语文老师靠在门口,朝着叶鹭示意道,“你随机点几位同学,大家一起来分享下各自的理想。”
叶鹭深深地看向陈晏起,心里的声音呼之欲出,但很快她又快速挪开了视线,将注意力转向刚刚鼓掌最凶的男生脸上。
男生兴冲冲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叫何最,我的理想是成为数学家,破解考拉兹猜想。”
“我看你是想成为嘴学家,怎么张口就来。”隔壁桌的男生大剌剌地起哄,何最不仅没有生气,还扭过头点名陈晏起,“瞧你那点出息,看人下菜碟是吧?敢不敢嘲笑晏哥试试?”
陈晏起?陈晏起的理想是什么呢?
所有人都好奇地看向陈晏起,叶鹭也光明正大地看过去。
陈晏起转着手里的钢笔,懒怠抬眼,在语文老师离开的身影里,慢悠悠开口:“理想这种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懂不懂。”
语文老师不在,教室里的气氛都活跃了起来,在几个男生的争辩声中,叶鹭听到前排的何最又起哄说:“晏哥哪需要什么理想!你们女生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晏哥本人不就是人间理——”
“吵不吵你。”
何最话说到一半,椅子就被后排的陈晏起踢了一脚,他像是有些不耐烦,“老实坐下,别影响我学习。”
“哎?晏哥,你不是最烦语文课吗?”何最嘟囔一句,毫不避讳地吐槽:“今天怎么性情大变,开始装好学生了。”
坐在前排的女生闻言,立刻回过身插嘴道,“嘴哥,你说什么呢?人家晏神就算是交一科白卷,总分也比你高。”
教室里又掀起一阵嬉笑声,叶鹭站在讲台上,俯视着眼前这群和自己同龄的年轻男女,她突然意识到:
是啊,陈晏起原本就是好学生。
哪怕他流言缠身,哪怕他家里破产,哪怕他因为旷考变成倒数,可他甚至不需任何额外的努力,依旧会是老师同学心里公认的优等生。
而她呢。
哪怕是站在一中尖子班的讲台上,哪怕作为优秀作文分享者,可她和他们相比,依旧不值一提。
她和陈晏起之间的距离,从来都并非一步之遥,他不会堕入尘埃里,而她也无法立时攀缘九天。
心里的妄念再次被打破,叶鹭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像是个笑话,她下意识攥紧手里的试卷,原本还平整的纸张就像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一样,瞬间被打得面目全非。
途径楼道时,叶鹭刻意放慢脚步,等和其他人拉开距离,她正要抬手将试卷扔进垃圾桶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陈晏起突然走了过来,他拉起她的手腕,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带着她一口气跑到楼顶天台。
叶鹭反应过来,当即撤回手腕,“你疯了?现在还没下课,被老师发现我们就……”
“就什么?”
陈晏起并脚跳到方墩上,他扫过叶鹭难得情绪外露的脸,随意靠坐在上面废弃的弧形长椅,迎着阳光眯着眼看向叶鹭。
叶鹭被问的哑口无言,半晌,低着头说:“我们不一样的。”
陈晏起没有接话,脑海里闪过叶鹭刚刚离开讲台时,失落灰暗的眼神。
他的视线从叶鹭的脸上滑落到她握在手里的试卷,想起她在楼道里的意图,忽而起身,俯身向前夺走她指间那团“废纸”,轻声笑道:“我写的字有那么难看吗?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丢掉?”
叶鹭不自觉地一步步后退,整个人都被陈晏起逼到角落时,才别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说:“我不知道是你写的。”
“听力不好,视力也不行?”陈晏起突然笑了一下,“这么多毛病,难怪成绩退步那么多。”
叶鹭被说得满脸通红,正要辩解,就看到陈晏起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按开手机通讯录道:“说个正事。”
“嗯?”叶鹭疑惑地看向陈晏起。
陈晏起道:“留个号码,有个急活需要你帮忙。”见叶鹭迟疑,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有酬劳的。”
叶鹭望着陈晏起,她倒不是怕他坑自己,而是……自己要想办法攒钱租房子的事情跟谁也没说过,他怎么知道缺钱的。
这也太巧了。
“别多心,我只是听说你模仿笔迹很有一套。”陈晏起一点也不觉得丢脸,毫不避讳地说,“你也知道,我落下的作业有点多。”
叶鹭哑然,她本想拒绝,却见陈晏起又把手机朝着自己递了递。
他看了眼腕表,半是威胁半是提醒,压低了声音道,“再不回去,我们真的会被老师发现的。你想……”他又往前凑了凑,俯下身望向叶鹭道:“让我们这样被抓到吗?”
青年的气息侵压而下,叶鹭大脑一片空白。
她在混乱中留下号码,一口气跑回九班后门,确认语文老师不在,忙拉开门悄悄溜回座位。
叶鹭刚平复好心情,就看到手机屏幕闪了一下。
她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信息里,陌生的号码说:
[明天下午六点半,来家里。]
作者有话说:
大家晚安。睡啦睡啦。
第17章 见家长(2)
周五放学, 叶鹭赶紧收拾书包直接赶往叶柳小区,走在路上时,她提前给陈晏起发了个短信,但一直都没有收到回复。
叶鹭循着小路加快脚步, 这片区域有很多台球室和小酒吧, 偶尔会出现打架斗殴的事件, 她心里害怕,单薄的身躯风似的穿过巷道,很快就抵达了小区门口。
门口的监控已经重新安装, 马路对面的门卫大爷的正歪着头和人聊天, 叶鹭看着近在咫尺的路口, 脚下往前一步, 心里那点微妙的忐忑就更盛一分。
手机里的陌生短信至今没有备注, 叶鹭盯着自己的影子, 脑海里闪过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莫名觉得自己在陈晏起那里,也像个没有名分的“存在”。
同学,朋友, 家人。
当彼此交往的界限越来越模糊, 她突然发现自己也越来越贪得无厌, 得陇望蜀。这种蠢蠢欲动的暧昧,让她在面对陈晏起时,不可抑制地紧张颤抖,又隐秘欢喜。
此时此刻,她感觉, 这种情绪将将爆发。
叶鹭抿了抿唇, 望着眼前陈旧的居民楼, 深觉自己就像是一条被拼命拉开的弓弦,她越是背道而驰,被反弹到陈晏起身边的程度就越是大的惊人。
以至于,她只能堪堪保住仅剩的理智,与自己陌生的无底洞似的欲望不断周旋。
绿灯亮起,叶鹭拾步上前。
居民楼里的楼道仍旧敞亮的,叶鹭还没走近就听到门内传来男生女生打打闹闹的声音,她猛地一怔,突然想起第一次撞到陈晏起时的场景。
有朋友在?难道是陈晏起忘了和自己的约定?叶鹭犹疑不前,低头看着始终没有回应的短信,有些不确定自己该不该敲门。
她纠结了一会,轻轻地叹了口,正打算守在单元门口静待,转身就看到两只手分别提着水果蔬菜和生切面的陈晏起,正站在自己身后。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单薄的外套衣角被窗外的风微微卷起,眼底温热的视线像早归的春风,看得叶鹭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起来。
“上次拉人下水不是挺厉害。”陈晏起侧开身,两边的东西并到一处,他腾出一只手,一面从裤兜里掏出钥匙,一面看向叶鹭说,“怎么推个门都不敢?”
叶鹭下意识往旁边一让,顺着陈晏起的身影看向室内,这才发现里面坐着的,居然都是她认得的人。
常来的伯凯,正在摆弄箜篌的宋枝枝,还有上回在一班闹得最凶的正在屏幕上挑选游戏的何最,叶鹭怔了一下,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情理之中。
孤男寡女,陈晏起怎么可能会单独约自己?就像上次去滑雪,他不也是叫了一帮人。
避嫌也好,喜欢热闹也罢,从始至终他都坦坦荡荡,反而是她……叶鹭垂下眼,有些鄙夷自己,都怪她自己杂念太多。
“出去接个人怎么这么慢?”宋枝枝瞥了眼正在厨房放东西的陈晏起,一把将叶鹭一把拉进门,见她脸颊冻得发白,忙拍了伯凯一把,让把空调温度调高点。
陈晏起把蔬菜瓜果分好比例,大半留在厨房小半放进冰箱,在宋枝枝嫌弃的眼神里,他划掉手机,看向叶鹭,像是在解释:“顺路买了点菜,没注意消息。”
叶鹭忙挤出笑道:“没事。”
话音未落,叶鹭就听到宋枝枝举着调音器夹喊道:“有个音一直调不准,陈晏起你给试试。”
叶鹭的视线落在一旁的箜篌上,她刚才就想问,此时忙上前道:“这不是我的琴。”
“上次我不是给你弄坏了?后来找了很多琴行,都说是材料难找,没人愿意接单。”宋枝枝理所当然地说:“正好陈晏起会,虽说费了点功夫,但总算是把琴身补全了,他耳朵好,顺便再给你配个弦,调个音。”
说话间,叶鹭就看到陈晏起卷起袖子坐到了箜篌旁边,他微躬着身子,气质突然变得有些沉静,侧着耳,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开始调试。
叶鹭有些不好意思,她是来“被派活”的,没想到正事还没开始,先领了陈晏起这么大的人情。
凤颈箜篌是姥姥那代传下来的,琴身材料十分珍稀,据她所知只有那些高不可攀的拍卖会上才能竞到。
她原本都已经放弃了,没想到陈晏起居然能有办法。
叶鹭突然想起,以前教她弹箜篌的老师说,箜篌是温婉乐声,鸣起,可直抵人心。此时,叶鹭突然很好奇,陈晏起的心声,会是什么音色。
“你啊,千万别不好意思。”宋枝枝见叶鹭满腹心事的模样,以为她是怕承了陈晏起的情还不了,于是说:“是我让他帮忙的,和你没关系。而且,这么好用的人脉资源,白放着多浪费。”
大约是自小认识,宋枝枝一点儿也不客套,也不在意陈晏起是否会不高兴,直接道:“反正你不用,也有别人用,别跟他见外。”
叶鹭正要开口,突然听到箜篌奏出琴音。
她想说的话猛地噎在喉咙,只觉得耳畔高山云卷,深林泉吟,莺啼在野,旷原风疾,心里的某根弦似乎也被他轻轻拨动,震得积年秽土尘埃通通散落,干净如初。
“来试试。”
陈晏起让开位置,叶鹭不由自主地坐过去。
琴弦颤动,纯音入耳。
耳鬓厮磨,近在咫尺。
陈晏起的视线掠过叶鹭耳侧,她耳朵旁边有一颗小痣,细碎的发丝微微翘起,显得那片肌肤白皙又脆弱。
他略一失神,又忙偏开视线。
叶鹭察觉身旁一空,才发现陈晏起不知什么时候去了厨房,她下意识就想跟上去帮忙,却被宋枝枝一把拉住。
“你别去添乱,陈晏起厨艺可好了。再说了,哪有让客人下厨的。”宋枝枝扭头问伯凯,“你说是吧?”
“要我说,就该多买点可乐零食,打完游戏,大家聊着天,再看个家庭影院,多爽啊!晏哥非说那是垃圾食品。”
伯凯伸长了脖子,确定陈晏起关上了门,朝着众人小声抱怨,“大晚上的做什么面条啊,清汤寡水的,听着就没劲。”
“要吃你自己去买,我和叶鹭可不吃。”宋枝枝帮叶鹭收起箜篌,头也没抬地说,“三月份的春艺赛竞争多激烈啊,叶鹭还有校考面试,别说是可乐鸡翅,这小半年半点油腻都不能沾。”
伯凯闻言“嘁”地一声,回头继续和何最打游戏。
何最是新手,几个回合下来都被伯凯打的屁滚尿流,伯凯松开手柄,摊在沙发上就有些得意忘形:“要说玩PK,我就没输过。”
他伸手找何最要赌注,被宋枝枝抢白道:“谁说的,你上次斗舞就输给了我们叶鹭。”
伯凯一脸嫌弃地啧声道,“那不算,我那是让着妹妹。”
“喊谁妹妹呢。”陈晏起突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语气寡淡间含着一点不爽,“别跟我们阿路乱攀关系。”
“怎么就你们阿路了,明明是我们先……”伯凯噎了一下,扭头看到宋枝枝走过来,当即伸手搂住人脖子说:“是学姐先认识露露的,就算是排队你也得在我们后面。”
宋枝枝难得应和伯凯一声,“没错。”
“待会不许吃饭。”陈晏起平静地威胁,他举着锅铲,又转头看何最,“也没你的份。”
“啊?”何最无辜地举手抗议,“可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啊。”
“不站队的人才最可恶。”陈晏起说。
何最头铁,又把话题引到叶鹭身上:“她也没站队。”
陈晏起望着叶鹭,突然笑了一下,朝着何最说:“有没有搞清楚,她本来就是我的人。”
叶鹭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不知道陈晏起是有意还是无意,过了好一会,她悄悄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自己似乎没有人再会错这句话的意思,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听到大家在押宝陈晏起会做几碗面,叶鹭有些心虚地主动加入话题,一圈人聊着聊着,又翻出一盒扑克玩起了纸牌。
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漆黑,叶鹭帮忙收拾桌椅时才发现,原本拥拥囊囊的客厅似乎比之前舒朗了一点点。
她靠在陈晏起的书桌前,余光看到他桌上放着一张合照,里面男人个子不高,生的眉眼宽和,正慈爱地注视着身侧穿着校服单手插兜的少年。
厨房里“刺啦”一声,叶鹭回过头便闻到一股饭菜香味。
头顶暖色调的灯光洒落在客厅,伯凯和宋枝枝抢着游戏手柄,何最正在挑选看哪个爱情片……叶鹭看向厨房,陈晏起的身影在磨砂隔断里走走停停,她突然生出一种纯粹的感激。
——感激他的出现,不光带来了酸楚,也让她尝尽蜜糖,更让她感受到在家从未感受过的烟火气。
叶鹭看向窗外,玻璃窗上倒映出的万家灯火里有她一盏。
她忍不住贪恋。
原来,这就是有家人的感觉。
*
吃完饭,伯凯和宋枝枝去洗碗,何最去外面倒垃圾,陈晏起开始给叶鹭派发任务。
叶鹭眼睁睁地看着试卷摞了有半尺那么高,她翻开最上面的数学题看了眼,哪怕她已经提前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有被被小小的震撼到。
“你们班的试卷和我们的不一样。”叶鹭心里十分为难,陈晏起这几套题的难度,至少比他们的翻了两三倍,而且……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捏住衣角,红着脸坦诚道:“我……这些题太难了,我都不会做。”
“直接抄答案就行。”伯凯从厨房里伸出脑袋,见缝插针地说:“反正晏哥每次的试卷和答案也差不多!哦,不对,答案会出错,晏哥不会。”
“好好洗你的碗吧你!”旁边的宋枝枝把伯凯连人带领子扯回去,客厅再次恢复了安静。
淡淡的尴尬在两人之间弥漫,叶鹭都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要不,你还是找别人帮你做吧。”
叶鹭捏着衣角,忐忑地等着陈晏起的决定。
然而陈晏起像是完全没放在心上,他把自己窝在游戏椅里,把玩着一架组装了一半的飞机模型,熟练地装了拆拆了又装。
一个轮回后,见叶鹭还干站着没动,陈晏起才微微坐起,俯身说道:“你没长嘴,不会问?”
陈晏起从旁边的书桌上翻出几本页脚发毛的笔记,随手丢进了叶鹭怀里,“仿着我上面的字迹,寒假之前做完,我会检查。”
他看也没看叶鹭,“做不好,不结账。”
叶鹭下意识双手捧住,低头一看,才发现这几本都是陈晏起自己整理的由简到难的错题集,看上去用了很久,应该是他从高一就一直在用的。
叶鹭犯愁。
其实抄作业不难,难的是模仿字迹。
上次为了借同桌手机,她熬了两天才学会他的字体,但这次是数学外语试卷一起做,她对陈晏起的字迹又完全不熟,要模仿到位,除非把他的笔记通通看一遍,练成肌肉记忆。
叶鹭走上前,试探性地翻开陈晏起以前的试卷,他的字迹很两极化,笔记里经常龙飞凤舞,画得天马行空,但试卷上却整整齐齐,稍微带点倜傥风流。
“做完这些,还有寒假作业。”陈晏起垂眼,想了一会,道:“按照家教的工资给你结算,一小时50块。”
叶鹭眼睛一亮,心动更甚。
按照陈晏起这个价位,那她寒假期间的租金完全就够了,她不用找施岚波开口,也不用再麻烦辛老师。
但相应的,她如果接了这份活,不光要想办法解答这些题目,还必须一字一句地把陈晏起的笔记看一遍。
叶鹭平时还得练舞,这对她来说算是不小的挑战。
“还没考虑好?”陈晏起丢开手里的模型,突然撑起下巴笑道,“约你赴了,饭你吃了,该不会要反悔吧?”
叶鹭下意识解释:“不是。”
“那就是答应了。”陈晏起迅速总结。
叶鹭张了张嘴,犹豫一瞬,深深地望向陈晏起,“那我请教了别人,要是还做错了,你别怪我?”
陈晏起像是被气笑,他扶着太阳穴瞧着叶鹭,一字一句地问道:“我这么一个活答案放着,你问别人?”
他点了点叶鹭的口袋,“我是没给你手机号,还是不让你进我家门?”
叶鹭的反射弧还在途中,就听到伯凯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他凑过来,扭头看到她面前的试卷,啧了一声,笑说:“晏哥你可真缺德的,老乔要知道你雇人做作业,假发片都能气飞。”
“他不会知道的。”陈晏起笃定道。
伯凯坐在对面,好奇地请教:“这有啥技巧?快快,分享我。”
“教不了。”陈晏起坦荡自如,笑盈盈地望叶鹭,一脸郑重道:“毕竟世上只有一个阿路。”
“你们俩什么情况这是?”伯凯诧异地在陈晏起和叶鹭脸上打转,突然就听到身后端着果盘的宋枝枝一脸唾弃道,“人渣,你就欺负叶鹭心软,哄着她模仿你的字迹,帮你蒙混过关。”
陈晏起并不赞同:“她可不心软,算起来也赚我不少。”
叶鹭:“……”说的的确有道理。
伯凯听清事情原委,脸色稍微缓和,他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喃喃道:“吓死我,我还以为……”
他正说着,低头就看到何最的电话过来。伯凯出去接电话,宋枝枝顺口问叶鹭,“我有点事,你跟我一起走?”
叶鹭望向刚刚去阳台上吹风的陈晏起,一边装作业一边说:“学姐你先忙,我打个招呼再走。”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两个人,叶鹭整理好书包,本想去打个招呼,突然看到陈晏起又接起一个电话。
五分钟过去,叶鹭深觉自己继续留下来“偷听”,实在不算礼貌,见陈晏起一时半会进不来,她想了想,于是掏出纸笔,留了个言。
叶鹭关好门,正要打算离开,抬头看到楼道里走过来一位大约二三十岁的女人。
她面容极美,半挽的黑发上别着一只古色古香的蝴蝶,身上的海蓝色旗袍衬得她身影婀娜,叶鹭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她揉了下眼睛,看清女人的五官轮廓的瞬间,心底油然泛起些自惭形秽。
女人走近,目光扫过叶鹭,不以为意道:“陈晏起在里面?”她声音娇嗲,有种别样的韵味,细细品来又觉得饱含忧伤。
叶鹭听到这句不算友好的询问,脑海里突然闪过前段时间陈晏起被人围堵的事情,她猛地挡在门前,几乎是硬着头皮道:“他不在。我是他邻居,有什么事情,我帮您转达。”
女人皱眉,叶鹭感觉她眼底的冷意几乎要穿透自己的皮囊,“你不知道我是谁?”
叶鹭的确觉得女人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正觉得疑惑,突然听到身后房门打开。
叶鹭回过头,就看到陈晏起拧了下眉头,朝着女人道:“您怎么会来?”他将叶鹭挡在身后,没什么情绪地继续说:“这里不欢迎您。”
叶鹭有些意外,她还是头一次见陈晏起对谁这种态度,听起来恭恭敬敬,却有种由内而外的排斥感。
她抬头扫过两人极为神似的面孔,突然发现他们身上那股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漠疏离的气质其实是很像的。
果然,下一秒,叶鹭就听到女人道:“小晏,你再赌气,也不能不回家。无论如何,我依旧是你妈妈。”
蒋世蝶轻柔哀婉的腔调一出来,就让人忍不住心软,但陈晏起似乎并没有任何动摇,始终抵着门框,不近人情道:“您只是离婚,又不是离世,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到场。”
“你——”蒋世蝶气狠了,抬手就是一个巴掌,她自己先愣了一下,又落下泪来,失望地说,“我怎么生出你这种没心肝的东西。”
陈晏起拇指拭过嘴角被女人戒指刮出的血迹,垂着眼慢慢捻去,轻笑道:“我也没有您这样婚内出轨的母亲。”
叶鹭听得心惊胆战,下意识握紧了陈晏起的手臂,她说不上是怕他口不择言激怒蒋世蝶,还是单纯惊惧于这句话本身的信息量。
矛盾的情绪纠缠到底,见女人怒气更甚,叶鹭心一横,索性上前一步,挡在了陈晏起面前,“您有话好好说。”叶鹭声音发颤,嘴唇泛白,颤抖着道:“请不要动手打人。”
蒋世蝶扫过叶鹭,那种轻蔑又厌恶的目光,让叶鹭有些不适,但她还是没动。
“你在外面怎么玩随你,但你始终是辰起的继承人,早晚都得回去。”蒋世蝶说完这句,定了定神,从包里掏出一个帖子。
“我今天来有两件事。”
她情绪冷静下来,态度也显得有些公事公办,“你父亲的身体不好,将来希望你能接替他的位置,撑住辰起。我打算给你申报了国外的学校,你自己提前做好准备。”
见陈晏起没有异议,蒋世蝶脸上的怒气终于消散了一点。
“第二件事。”蒋世蝶微顿,眼底突然漫出笑意,就像是枯花生出嫩芽,在夜色里有种奇异的美感。
她顿了顿,将手里的请帖递给陈晏起,说,“我已经和你川叔领证了。婚宴定在正月初二,希望你能到场。”
见陈晏起不接,蒋世蝶又看了一眼叶鹭。
“小晏,妈妈希望得到你的祝福。”蒋世蝶心情似乎很好,半点也不在意陈晏起的冷漠,她神态柔婉又坚定,邀请道,“只要你来,想带谁都行。”
叶鹭捏着陈晏起衣摆的手指紧了紧,她仰头看去,却发现他脸上始终浮着笑。
陈晏起捏起蒋世蝶手里的喜帖,他认认真真地端详了几眼,然后重新合上,笑不达眼道:“好啊。”
他说:“我会亲自为您送上一份大礼。”
作者有话说:
八万字啦,进度过半
第18章 三个秘密
叶鹭断断续续做了好几场梦, 一会是陈晏起被蔷薇花缠住,一会又是他从悬崖跌落。
她就像个旁观者,束手无策地站着,明明有千言万语, 但眼眶干涸一片, 嗓子一阵阵地发堵, 半个字都透不出去。
叶鹭最后一次睁开眼时,才凌晨四点钟。
她蹑手蹑脚地从上铺爬下来,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带着书包前往篮球场旁边的小花坛, 那边的凉亭里有灯和椅凳, 除了有点冷, 很适合这个时候学生去早读或者做功课。
待到天空泛起鱼肚白, 叶鹭已经连蒙带查地写完了三套语数外试卷。
陈晏起给的作业看似很多, 但实质上只有这三套试卷是需要费心费力完成的, 叶鹭本打算赶在寒假前给他,但前天晚上陈晏起和蒋世蝶对话的场景总是在她脑海浮现,她总觉得像是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有点担心陈晏起,但无缘无故她没理由去打扰他, 这份试卷就是最好的借口。
收起誊写答案的作业本, 叶鹭捏了捏有些酸痛的手腕。
被树荫遮挡的校墙上突然翻下来几个男生, 叶鹭吓了一跳,低着头假装继续学习,就听到她们一行人在路面上稀稀拉拉地走了过来。
沪城一中的门禁很严格,哪怕是周末如果没有申请登记擅自离开学校也会被记作违规,看他们这幅样子, 大概是半夜偷溜出去, 现在又偷偷翻墙回来。
叶鹭没想多管闲事, 但这会天色还早,她坐在这边又属实扎眼,就算是努力低调也依旧引人注目。
“叶鹭?”叶鹭低着头装瞎,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
路对面的何最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在做梦,他捅了捅旁边的同学,还问了句:“那是不是九班上次念作文那个女生?”
还没等旁边的人回答,叶鹭先抬起了头。
她穿着一个白色羽绒服,高高的马尾扎的整整齐齐,远远看着就像是广告里的校园女主,同行有人趁机起哄,叶鹭听到何最压着声不知道说了什么,其他人都住了嘴朝她笑着挥了挥手。
何最脱离队伍走过来,疑惑地打量叶鹭手里的书包,“这么一大早的,你躲这干嘛?这么刻苦啊?”
哪有躲?她明明正大光明地坐在这里,分明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叶鹭看了眼远去的人群,视线掠过何最脸上明显的黑眼圈,见他这会还呵欠连连,便小声道:“你们这么早……”她明知故问道:“是刚从外面回来?”
何最左右看看,连忙双手合十:“叶同学高抬贵手,可千万别举报我们,我可没晏哥那么厚脸皮。”
叶鹭了然,她把书包挪到身后:“我什么都没看到。”
“不愧是晏哥的妹子。”何最打趣道,不知道想起什么,又忙道:“前天我临时有事,你们后来玩到多晚了?”他朝着叶鹭挤眉弄眼,有些八卦道:“有没有在他那过夜。”
“没有。”叶鹭蓦地红着脸,她老实回答,“我和宋学姐九点之前就离开了。”
何最有些遗憾地叹气,心里藏不住秘密地道:“那你们真是没眼福,没赶上好戏。”
没眼福?叶鹭好奇地眨巴眼睛。
何最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就招手叶鹭过来,小声道:“最近有个美女在追晏哥,每天晚上都搞些有的没的,我听说伯凯说,晏哥好像挺有兴趣的,以后说不定就是咱嫂子了。”
嫂子?
叶鹭猛地支起身体,她一只手狠狠磕在石凳棱角,疼得她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她讷讷直起身,只听何最突然“哎呦”一声,“我得先回趟寝室,你找个教室,别在外面瞎溜达。”
何最着急忙慌地离开,原地只剩下叶鹭一个人。
叶鹭站了会,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陈晏起,交新女朋友了?
叶鹭肩膀还有些酸痛,她扶了扶书包,迷茫地站了会,等着校门正式打开,忙快步走向校门口。
晨光下的叶柳小区有种明净的光感,叶鹭沿着马路走过去时,眼底红色的屋顶,白色的阁楼都仿佛笼罩着薄薄的圣光。
她顺手在早餐店买了吃食,刚走到拐角,迎面猛地撞过来一个女孩。
那女孩穿着贵高的校服,寒冬腊月腿上只有一条短裙,手里捧着一大束还沾着晨露的蓝色妖姬,鲜花美人,的确很养眼。
叶鹭见到她的第一面,就想起了何最说的那个“美女准嫂子”,而对方似乎比她还激动,一个劲儿地抓着她的袖子道:“你就是叶鹭吧?我常听晏哥说起你。”
陈晏起说起她?叶鹭心里狐疑,不太自在地撤回手。
她后退半步,对方紧跟半步,叶鹭突然怀疑,这女孩不像是来找陈晏起,反倒像是在堵她。
见女孩还挡在面前,叶鹭道:“我不认识你。”
“叶同学,你别误会。”女生笑容洋溢,脸上的妆容也精致漂亮,“我知道你和晏哥是好朋友。”
她将玫瑰花送到叶鹭面前,轻轻柔柔地说:“我的确是在追晏哥,不过他一直不肯见我,我听他们说过,你人很好的,刚刚在早餐店那边看到你,我想请你帮我把这束花送上去,可以吗?”
叶鹭面露难色,拒绝的话说到一半,女孩带着哭腔道:“我下午就要出国了,之所以等一晚上,只是想和他告个别。”
“你也是女生,应该明白我吧?”女生楚楚可怜地央求,“我只是想道别而已。”
叶鹭见她一边哭一边就要作势下跪,吓得连忙答应,“你别这样,我帮你送。”
女孩擦去眼泪,感激地朝叶鹭鞠躬,“叶同学果然人很好,那我这就走。”女生转身,拐角的时候又朝着叶鹭挥挥手,“谢谢叶同学。”
叶鹭看着女孩离开,在经过垃圾桶的时候,望着手里的玫瑰迟疑了一会,还是抱了过去。
陈晏起被敲门声吵醒,打开门看到叶鹭抱着花站在外面。
他黑色的头发有些蓬松杂乱,脸上下意识溢出新鲜的笑容,叶鹭看到他站在阴影里,脖颈前的睡衣领子有些凌乱,窗外的半缕阳光落在他的鼻梁,整个人在明暗交错里,就像是古老油画里的年轻神明。
“大清早的,这是来找我告白?”
陈晏起那双眼生得明而媚,带着笑意时总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
叶鹭明知道他是开玩笑,却还是噎了一下。
“这是楼下……”
陈晏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伸手主动将玫瑰抱了过去,瞧着叶鹭背着书包站的端端正正,先扫了眼楼道,确认没人注意,这才侧开身让她先往里走。
陈晏起把花放在餐桌上,径直前往洗漱间。
叶鹭扫了眼玫瑰,心情有些复杂。
她正想着怎么解释这花,就听到陈晏起一边刷牙一边吆喝道:“坐沙发,新买的。”
叶鹭思绪被打断,她环顾四周,果然看到短短两日陈晏起的房间又大变样,好些老式的金碧辉煌的家具都被替换,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敞亮空阔的家具风格。
“有新榨的莓果汁,热的还是凉的?”
陈晏起放下杯子,见叶鹭有些手足无措,直接给她倒了杯热饮。
“天冷,喝点暖的。”
陈晏起倒水的同时,叶鹭想起自己此行的表面目的,她赶紧从书包里取出试卷和练习册。
这几套练习册陈晏起只落了一周的量,题目几乎都是选择和少量填空,她对照着答案完成的毫无压力。只不过,那三套试卷只有一份,她的字还没练好,不敢直接上手,因此只是将对应的答案整整齐齐地写在作业本上。
“你看看,这样可以吗?”叶鹭把试卷递给陈晏起,有些忐忑地等着,甚至比面对班主任时还要紧张。
陈晏起端着玻璃杯,一边翻看试卷,一边推开阳台落地窗的隔音玻璃。
温煦的阳光照耀到室内,他倚在一旁静静地阅卷,半晌,侧目看向叶鹭道:“还不错,至少能拿86分左右。”
叶鹭诧异地站起身,她走到陈晏起面前,再次检查自己的试卷。
是空白的,上面也没有标记答案。
“你就这么看一眼,就知道我哪里做错了?”叶鹭又觉得哪里不对,她还在思考,就看到陈晏起将试卷微微卷起,轻轻地敲了下她的额头,低头笑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哪能一眼看到答案。”
他走到书桌面前,铺开试卷给叶鹭一一画圈讲解。
“这道题你没看懂题干。”
“这道你的解题思路错了。”
“还有这道,你画错了辅助线,答案虽然误打误撞对上了,但其实是错的。”
一上午过去,叶鹭在陈晏起的指点下终于勉强完整地修改完一套数学试卷,最终核对完,她自己做的那遍堪堪只能拿89分,满分150。
明明是她帮陈晏起做题,但到最后,叶鹭却觉得陈晏起比她还累。
她有些自责,抬头却看到他眼底满是笑意,似乎并没有觉得她很麻烦。
叶鹭捏着试卷放回书包,想着回去再模仿字迹重新填一遍,动作到一半,她突然回过神来——试卷都被陈晏起涂花了,她根本没办法再把答案写上去,那——
“没关系,老乔不在意这些。”
陈晏起笑着从叶鹭手里拿过试卷,随手放在桌角,他心情似乎十分的好,道:“就算是挨骂,也是我去顶着。”
你放心大胆地做,一切有我。
虽然场景不太合适,但同样的潜台词,还是让叶鹭有些小触动。
“做完了题,怎么反倒不开心了?”陈晏起坐在叶鹭对面,他不知道从哪端过来一瓶墨汁,正扭开钢笔吸墨,见叶鹭眼底有些失落,随即笑道:“该不会是因为,我没有回应你的花吧?”
叶鹭才记起还有玫瑰的事情,又觉得现在提说不定会惹陈晏起不高兴,她还有事要问,暂时不着急,于是又转移话题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点没用,开卷考也做不对。”
“上次就说了,你随时都可以问我。”
陈晏起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递给叶鹭,见她疑惑,便道:“光做了题还不够,寒假作业那么多,难道要我手把手教你写字?”
陈晏起把钢笔递给叶鹭,一副要检验成果的严肃模样,“你的字练得怎么样了?写给我看看。”
叶鹭接过钢笔,沉重的笔杆上还有陈晏起手指的温度。
这才两天,她就算不眠不休也做不到睡醒了就能模仿到位,好在她在这方面似乎格外有天赋,这段时间反复看陈晏起的笔记,稍微也记住了一些他的笔画习惯。
叶鹭翻开笔记本,发现扉页上突兀地写着一句话。
[每一次的靠近,都是在向你告别。]
字迹有些扭曲,像是不熟悉用笔的人拙劣的表演。
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在还没有胡思乱想之前,右手已经将那页死死按下,然后在新的空白页上落下了笔尖。
叶鹭感觉心脏跳的飞快,她克制着追问的想法,盯着空白纸张想了很久,终于抬头看向陈晏起,道:“要不,你先给我写句话我模仿?”
陈晏起将纸笔拿过来,微微一顿,明显也注意到了那页纸上的文字。
他没有解释,也没有刻意遮掩,直接在新页上写道:
[愿你高考顺利,理想成真。]
叶鹭看着那句熟悉的话,突然想到陈晏起在教室深处看向自己时的笃定。
脑海里,她想到某天傍晚,陈晏起对自己说“你是最好的舞者,你是属于舞台和观众的”;出租车里,他说“不抬头,怎么看到太阳”;玻璃栈桥上,那句要“往高处走,那里风景正好”……
明明都是鼓励的话,可叶鹭却觉得,陈晏起总在有意无意地将她越推越远。
那句话,是他写的吗?刚刚,是他故意让自己看到的吗?
叶鹭掩饰过心底的混乱,她莫名有些难过,微微发潮的视线里,她低头临摹,写完一句,停顿了很久,又鼓起勇气多添了一句:
[愿你高考顺利,理想成真。]
[你的理想通往哪里呀?]
陈晏起并没有太大反应,他含着笑接过。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一问一答,所有的心事都写在纸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高处。]
高处?是楼顶,云层,还是天空?
叶鹭还记得上次班主任提及陈晏起招飞中心考试的事情,她见过陈晏起卧室里的地图,他常常把玩的那架构造精密的飞机模型到现在还在书桌一角……叶鹭视线右移,蓦地看到陈晏起的电脑屏幕上按下暂停键的游戏,是还在优化中的游戏Demo,画面里正好是第一视角的飞行员模拟战斗界面。
她提起笔,只觉得站在朋友的立场,陈晏起的心似乎在缓缓朝自己打开。
[你的理想是做飞行员?]
陈晏起落笔,眉眼间隐约有些笑意。
[比飞行更自由的,是做自己的指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鹭突然轻声笑了一下。
陈晏起停下笔,好奇地问道:“怎么?被自己幼稚到了?”
“你不是说,理想说出来就不灵了吗?”叶鹭还记得,当时陈晏起敞着长腿,歪在椅子上回怼何最,言之凿凿,十分坚定。
陈晏起闻言一脸困惑,看着叶鹭的眼睛,认真地问:“我刚刚有说吗?”
叶鹭:“……”
严格地说,写字的确不算是“说”。
她直视着陈晏起眼里的光,肯定道:“你没有。”
你没说,我没听。
我们只是,各自怀揣同一个秘密而已。
而现在。
叶鹭数了数,她拥有关于陈晏起的三个秘密。
第一,陈晏起的理想是空军作战指挥官。
第二,陈晏起护她出废墟时,许了她一个心愿。
第三,人人都着迷陈晏起,她也是。
她会努力,和他一起抵达高处;她会把心愿留到最后,作为给他的礼物;
最后,她会把爱伪装起来,永远深藏。
作者有话说:
“我也曾喜欢你”,这个文名其实可以是阿路说的,也可以是陈晏起说的。
第19章 拥抱他
周末下午, 高三一班和二班有一场篮球赛。
叶鹭在陈晏起的督促下做完剩余两套试卷,就被他载在后座在大庭广众之下带回了学校,和想象中的尴尬不同,叶鹭发现, 这一回所有人见着她都十分友好, 有几个熟悉的还主动和她开玩笑。
“我就说晏哥怎么突然放鸽子, 原来是被作业给绊住了。”
“小叶鹭我跟你说,就那破作业你随便给他写写得了,就算不交, 老乔也舍不得动晏哥一根手指头的。”
“多吃点, 晏哥咋照顾你的, 瘦成这样怎么行。”
“是吧?伯凯……哎?伯凯和嘴哥人呢?”
何最正拎着一大桶冰激凌左摇右摆地过来, 伯凯拿着餐具跟在一旁, 老远听到有人喊他, 忙忙道:“来了来了,号什么丧。”
桶装冰激凌放在桌子中间,何最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指着对桌一个看起来很文气的男生说,“愿赌服输, 上回你害我吃了两锅辣汤, 上了一个星期的火, 这回我非冻死你们不可。”
叶鹭坐在冰桶附近,白色的雾气氤氲过来,她冷的缩了下手。
伯凯见状忙把叶鹭拉到一边,他一边张罗着让对手吃瘪,一边又招呼人照顾着点叶鹭。
叶鹭立在人堆里, 两只手乖巧地放在兜里, 她小幅度地跺了跺脚, 有些担心地问伯凯道:“这么冷的天吃冰激凌,不会出事吧?”
“都是糙老爷们能有什么事。”伯凯撸起袖子,站在椅子上号召道:“吃完这桶,带哥几个去射击场,家里刚开业的,免费玩一天怎么样?”
伯凯家是沪中的商户,各类室内户外娱乐场所十分齐全,在场的都是喜欢运动的年轻男孩子,闻言都兴奋起来,七手八脚没几下就把冰桶刮了个干净。
陈晏起赶回来,就看到一群人围在桌子周围“舔桶”,瞥到叶鹭站在旁边一脸叹为观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搁着拱食呢?也不嫌辣了我家阿路的眼睛。”
“晏哥你这话就不对了。”有人哆嗦着嘴唇,打着颤据理力争道:“什么你家阿路,明明说好了是大家的——”
他打了个嗝儿,接着补道:“大家的叶鹭妹子。这么多年你挡了我们多少桃花,好不容易来个,你别又独吞。”
“什么独吞。”伯凯圈住那人的脖子,原地拗进怀里,“说话注意点。”
叶鹭倒是不在意,她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和女孩子相处时总是需要在意很多细节,她性格不算很好,稍不注意就会引发出误会,但这段时间和伯凯这帮人相处,她无需掩饰和伪装,任何喜欢和讨厌都明了直接,再大的芥蒂也不过夜,她觉得很开心。
陈晏起刚从班主任老乔那交完作业,过来时顺手买了一袋饮料和烤串,给其他人瓜分之后,又单独从兜里递给叶鹭一杯热奶茶。
叶鹭看了眼,连忙摇头:“我不能喝。”
她最近在调整饮食,以备以最好的状态参赛,饭都不敢吃到半饱,更何况这种高糖高脂高热量的饮品。
陈晏起像是早有预料,又掏出一个奶粉色的保温杯,握在掌心小小巧巧,可以保暖也可以储水,他放到叶鹭手心,转头将奶茶丢给伯凯道,“人我带走了,你们先玩。”
他们这帮人都很了解陈晏起的做派,说了不去,肯定是真有事,于是也没有啰嗦,打完招呼就成群结队地离开了食堂。
看着他们的身影离开校门,陈晏起这才招呼叶鹭道,“跟我过来。”
喧闹的人群四散,陈晏起身上那种孤单冷僻的疏离感再次袭来,叶鹭忍不住想起蒋世蝶那天的话,她心里觉得陈晏起一直在故作坚强,但这是他的家事,她想问却不该问,又一直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一路上就有些心不在焉。
叶鹭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就收到宋枝枝的消息。
[我问了几个朋友,他们工作室满员了,实在没有空缺。我们学校社团有一个排练厅,但是设备老化严重,我不放心。]
马上寒假,叶鹭从前段时间就在计划住处和排练的事情,此时看着屏幕上宋枝枝抱歉的话,忙打了几行字过去。
[没关系的。学姐帮我租到宿舍,已经是帮我大忙了。]
叶鹭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回复的有点生硬,于是又补了一句:
[我以前做过绸吊练习,没你想象中那么危险,我到时候借用学校里的练舞室也行。]
说是这么说,但叶鹭心知肚明,学校的练舞室名额有限,一般根本不开放,她根本申请不到。
叶鹭原本还抱希望于宋枝枝,此时希望落空,她又不愿意再去麻烦辛老师,想着想着,便下意识叹了口气。
“嗵——”
叶鹭想的入神,没注意陈晏起突然停了下来,额头猛地撞到他的胸口,手机也因为没拿稳掉在了地上。
叶鹭忙蹲下身检查手机,陈晏起一把将她拉起,见她第一反应是连忙给人回复消息,便笑道:“和我在一块这么无聊?一路上都在和人聊天。”
“没有。”叶鹭赶紧把手机装到兜里,解释说:“是宋学姐的短信,我回了一句。”
“别人消息秒回。我加你好友,你就无视?”陈晏起状似无意地提起,语气里稍微带了点委屈。
两人正好走到公交站台,车辆停止,上上下下的学生听到这句话,都好奇地望了过来。
叶鹭脑袋里一片混乱,陈晏起加过她好友?什么时候?
她忙打开手机抱歉,“我平时不怎么聊天,也很少登录。”她声音越来越小,挪到陈晏起面前,有些讨好道:“你别生气,我现在就加。”
陈晏起注意到叶鹭去通讯录查了下本机的号码,见她连自己号码都没记住,神情略微松快了一点点。
叶鹭通讯录里只有四个号码,陈晏起瞥了眼,发现每个人的备注都是表情符号,除了他。
“怎么不给我改备注。”陈晏起按住叶鹭的手,敲了敲手机屏幕自己那行数字。
叶鹭冷不防被抽查,心慌到差点又把手机扔掉,她努力保持镇定,然后仰起头有些僵硬地说:“你喜欢什么?我现在给你加。”
“你觉得呢?”陈晏起侧身,给旁边的学生让开过道,无意中却将叶鹭逼到了站台角落。
叶鹭没有像往常那样低着头不说话,反而一脸无辜的反问:“你上次说,不喜欢别人揣摩你的心思。”
陈晏起笑了一下,呼吸间白雾四散开来,“我的话,你都记这么牢?”
“不光是你的,所有人的我都记得。”叶鹭望着陈晏起,表情看上去坦荡又诚恳,她一一列举道,“学姐,伯凯,还有何最,每个对我好的人,我都会记得。”
陈晏起眼底划过一抹暗色,他飞快地挪开视线,语气浅淡道:“这么多人,你还得过来。”
“嗯?”叶鹭疑惑地眨眼,正巧要等的公交如约而至,只好先跟着陈晏起上车。
周日的车厢空荡荡的,叶鹭顺着人流随意选了座位,扭头就看到陈晏起也停下脚步,就着自己的单人座站着没再挪动。
陈晏起个高,叶鹭每次仰头说话很不舒服,她往外挪了挪,伸手扣了扣他靠着的铁栏杆,见他从手机屏幕挪开视线,略略回过头,便轻声道:“后面还有座位,到站了你喊我一下。”
“你记性不是很好,刚刚还如数家珍,这么快就把我的事忘了?”
陈晏起换了个方向,转身朝向叶鹭扬了下手机,不咸不淡地提醒说,“加好友。”他俯下身,像是有点生气,有些不依不饶道,“怎么?还得我求着叶大小姐吗?”
叶鹭大脑短暂宕机,反应过来混乱中忙忙解锁手机,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回面对陈晏起时就跟被灌了迷魂汤一样,一点条理逻辑都没了,几句话就被他带的跑偏,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
企鹅头的社交软件打开,叶鹭望着账号密码回忆了一会,在陈晏起的目光中,尴尬地输入自己的生日,升级界面自动跳出来时,她突然听到头顶的落下一声轻笑。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叶鹭微微挪向窗户,仰着头看向旁边的陈晏起,他说:“我是正月初五的生日。”
正月初五和正月初六只差一天,都是水瓶座。
郑荞是个星座爱好者,常说水瓶男的特点就是“渣”“精神内耗严重”,控制欲强,同时又很“孤独”,而水瓶女往往“天马行空”,“理性克制”,又“不爱服从”。
总而言之,这两种人就像是磁铁的正负两极,绝非良配。
叶鹭以前只觉得,郑荞说的不准。可现在,她听到陈晏起这么说,突然觉得,如果她和陈晏起的人生之间只有这么一个光明正大的交叠,哪怕她被伤的遍体鳞伤,她也甘之如饴。
“我很少听你说喜欢什么东西,”陈晏起看了眼新好友的昵称,满意地收起手机,扭头问向叶鹭,“今年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叶鹭迟钝地想了会,摇摇头道:“我从来不过生日的。”
与其说是不过,不如说是无人在意。
自从父亲过世后,她就再也没有吃过生日蛋糕,也没有吹过蜡烛,已经缺失了十几年的仪式感,她已经习惯忘却。
反正,正月里那么热闹。
她就当,所有盛大烟火,都是为她绽放。
“那不行。”
公交车到站,陈晏起伸手攥住叶鹭的胳膊,他态度有些随意,让人辨不清真伪,“我们阿路一定要拥有最好的。”
叶鹭没敢把这话放在心上,她跟着陈晏起下车,马路上的红绿灯正在倒计时,叶鹭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人握紧,反应过来时,陈晏起就指着七楼的一家舞蹈私教学校说到了。
“上次修琴的时候,听宋枝枝提了一嘴。我想着既然要比赛,你们肯定要找场地,这里离学校近,有专业老师指导,环境也安静,你应该会喜欢。”
陈晏起说完,又道:“楼顶还有户外舞台,乐队配套,偶尔会有小型演出。可惜你怕高,不然有空的时候倒是可以去玩一下。”
叶鹭手里提着书包,包侧装着陈晏起送的保温杯,里面是他的寒假作业。她跟随陈晏起的视线抬起头,心底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在她面前许过诺,父亲愿她永远开心,母亲祝她长久健康,可最爱她的父亲抛下她走了,母亲亲手造就了她一身伤痛,生命里那些不计其数的空口承诺,屡屡让她觉得虚假又客套。
但现在,突然有人把她的所有事情都放在心坎上,他说的云淡风轻,却做的掷地有声。
叶鹭望着陈晏起的身影,突然有些害怕。
这天大的幸运砸在她的头上,是否也预示着,将来的她要被加倍索取。
她所拥有的不多,与其得到又失去,不如从一开始就打消念头。
陈晏起感觉叶鹭的手有些颤抖,他慢下步子轻声安抚,“紧张了?”见叶鹭摇头,他笃定道:“在这里,你只需好好练舞,其他的有我在。”
叶鹭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谢谢你,陈晏起。”
“你好像从没喊过我晏哥。”陈晏起停下脚步,突然回头问,“觉得只比我小一天,有点不服气?”
陈晏起时常一副温和好说话的样子,叶鹭每次看他却总觉得像是隔了一道壳子,壳子外面完美光鲜,壳子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
她隐隐感觉,一旦他惯常的伪装被捅破,某些东西就会全线崩溃。
陈晏起知道叶鹭有些不善言辞,见她不说话,便不再继续追问下去。
叶鹭安静地跟着陈晏起往里走,他似乎常来这里,一路上都被各种学员打着招呼,叶鹭跟着他来到练习室,就看到白色的绸吊上有人正在训练。
叶鹭下意识屏住呼吸,目光不自觉被舞者吸引。
她看得入神,丝毫没有发现,自己也是旁人眼中的风景。
陈晏起唇角微微扬起,然而兜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亮起,他视线微微冷却,慢慢退出练舞室,走到阳台接起了电话。
“晏总,监控证据找到了。”话筒里的男声沉闷气愤,咬牙切齿道:“但对方狮子大开口。”
陈晏起单脚踩上水泥高台,俯视着几十米高的楼层,在听清对方要求的金额后,声音里略带了一丝阴狠,“再加三倍,不惜一切代价买断。”
“这可不是小数目,那要不要告知董事长?”对方有些犹疑,似乎很惧怕执行带来的结果。
寒风掠过陈晏起的发梢,他轻笑一声:“我也是辰起股东之一,只管做,出了事我担着。”
对方沉默片刻,还是有些迟疑,“其实,我们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多了,要不——”
“玩火自焚。”陈晏起眼底透出恨意,他捏着旁边的细杠,冷声道,“毁了我的东西,我要让他永远翻不了身。”
半晌,对方终于意识到自己劝不动陈晏起,咬咬牙答应下来。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正月初二这天,我要看到结果。”
陈晏起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顶有些失真,他站的笔挺,却仍旧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叶鹭从楼下找上来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完全失声,脑海里只剩下当年父亲坠楼时,她从母亲指缝里看到的那一地血迹。
“阿鹭,你爸爸是个懦夫。”施岚波死死地捂住她的眼睛,黑暗里,她听到她不断地告诫自己,“永远,永远,都不要做放弃自己的那个人。”
楼道门被风吹的“嘎吱”作响,陈晏起回过头,就看到叶鹭满脸是泪地现在楼道口。
他脸上的阴冷瞬间收敛,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叶鹭面前。
陈晏起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感觉叶鹭突然踮起脚尖紧紧地拥抱过来,她哭的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地说,“陈晏起,你不要做傻事,我——”
意识到叶鹭误会了自己的举动,陈晏起忙要解释,却感觉叶鹭又往前挪了挪。
她漫无目的地搂向他的腰际,手臂收的更紧了些,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像鸵鸟一样嗡声道:“我妈妈再婚的时候我也很难过,但那是大人自己的选择,就算他们不爱我们了,我们也要好好活着。”
陈晏起低下头,叶鹭眼睛哭得红红的,她像是忍了许久,情绪在此时终于爆发。
“陈晏起,有很多人都很爱你。”叶鹭视线模糊,硬着头皮,完全不加思考地脱口而出:“我知道你好面子,但难过的时候可以哭出来,不要总是一个人,我们都会帮你想办法,会一直陪着你的。”
楼顶的风穿过简陋的舞台,回荡在四周发出萧索的乐声。
良久,叶鹭终于感觉安静过了头,她吸了吸鼻子,抱着陈晏起的腰缓缓抬头,就看到陈晏起被自己勒得轻轻呛咳一声。
“笨阿路。”陈晏起眼角染着笑,抬手拭过叶鹭眼底的痕迹,在她困惑的眼神里,轻轻地捏了下她的脸颊,突然道,“哪有很多人。”
他屈膝半蹲,抬眸仰望着泪涔涔的叶鹭,仿佛这一刻他才是卑微的乞求者,说,“我现在,明明就你一个啊。”
作者有话说:
抱抱抱,校园部分的最大尺度。(高中毕业到大学之前的剧情不算校园)
第20章 定情信物
寒假当天下午, 叶鹭办理完退宿手续就把自己连同行李一起塞进了新租的不到十五平的出租屋里,狭窄而昏暗的环境让她安定不少,但脑海里某些细微的东西,却像是电影慢镜头一般开始反复回放。
叶鹭反省了一天都没搞懂, 昨天她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以为陈晏起会心灰意冷去寻死?还自以为是地跑过去抓着人家的腰死活不放……
陈晏起未必真有轻生的想法, 但她的所作所为才是真的丢人至极。
叶鹭躺在单薄的床板上, 望着惨白的天花板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确实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陈晏起。
原本界定的好好的朋友关系,好像被她的鲁莽一下就撞开了一条裂缝, 叶鹭隐约觉得, 自己心里的恶魔好像再也停不住步伐, 威逼利诱地想让她再进一步。
枕头旁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一下, 叶鹭侧过脸, 看到是辛老师打过来的电话, 下意识一骨碌坐起。
按下接通键的前一秒,她突然又缩回了手,看着备注里的猫咪符号,最终还是选择了重新躺回去。
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情啊。
她准备已久的告别因舞台坍塌而夭折, 人生头一回遭遇夜半袭击以雪地里的承诺而收尾, 有人因为一句话带她重温滨城, 冰河世纪之上,她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栈道云海。
她放飞自我去游戏厅PK,勇敢地反抗了对自己带有恶意的陌生人,她朝着喜欢的男生迈出了一大步,也开始想要挑战心里的阴霾。
这一切, 叶鹭其实设想过很多次。
那个陪着她的人, 或许是施岚波, 或许是辛老师,也可能某个擦肩而过的同学,但她从没想到会和陈晏起息息相关。
叶鹭闭上眼,将脸埋在枕头里,脑海闪过高楼深渊,她内心对那种从高处跌落的恐惧和胆颤,似乎开始皲裂消融,而这一切都源于昨天陈晏起轻轻的回拥。
“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自己。”
陈晏起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他的声音又低又薄,像是风一吹就要散去,片刻,他俯身倾轧下来,将她死死扣在怀里,说,“我不会离开你。”
最后一句话像魔咒一样让她头脑发昏,叶鹭烦躁地用被子捂住头,企图让心里的杂念消退下去。
但陈晏起的声音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风刃,刁钻又要命地刮向她最软弱的角落。
“这么怕高,还跑上来?”陈晏起蹲在地上,半条膝盖落在透明的楼层底部,他用袖子擦干净她脸上的泪痕,就像是很好奇似的追问她,说:“我的命,在你那里就这么重。”
越来越多的碎片拥挤过来,清晰地刮开叶鹭长久以来勉强修补的理智,叶鹭松开被子,就着黑暗大口大口的呼吸。
她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因为什么而感到在惊惧。
起初,叶鹭的确是担心陈晏起,但到后来,有很大程度其实是真的惧怕脚下的高度。
叶鹭怕高,很多人以为叶鹭只是恐距离。
比如施岚波,她始终都觉得她是延续了父亲懦弱胆小,比如辛老师,她觉得叶鹭还是放不开身体,缺乏练习。
从没有人洞悉过,也许她只是惧怕那一眼望到头的绝望。
大概是四五岁吧,她在人群里,亲眼目睹那个曾经抱着她吹蜡烛,手把手教她滑雪的人从高处坠落,他被摔得面目全非,在血泊里被白布覆盖,从此和她的生命割断除尽。
没人再记得他。
就像那个欺负过自己的女生,退学之后也无人问津。
叶鹭害怕那种仰望时空洞又冷漠的高度,也害怕死亡后被渐渐遗忘的感觉。
她枕着手臂,突然悲观地想,如果是她死在这里,又要有多长时间才会被人发现呢?被发现之后,他们会嫌弃她弄脏了这间房子,还是会晦气于她连死都是在给人添麻烦。
手机屏幕上再次亮起,叶鹭慢慢睁开眼,将屏幕调至最暗,她本想挪远一点,却看到视线尽头陈晏起的昵称在闪。
[用户@1717向您转账成功]
叶鹭猛地坐起身,手机屏幕上的光打在她的眉眼,慢慢地,她眼底渐渐恢复些许生气——坏了!差点忘了!今天的作业打卡还没发。
上回做完试卷之后,叶鹭就和陈晏起达成了口头协议——叶鹭包揽他旷课落下的以及寒假期间的所有作业,保证正确率,确信不会露馅,还得每天按时按点做完打卡,而他,则辅助她的完成度,次日按时按天付款结算。
今天,是他们约定正式开始的第三天。
她一个字都还没写。
叶鹭就像是从泥沼里回过神来要挣扎的鸟儿,方才一闪而过的灰败念头让她有些心惊又后怕,她虽然对很多事情都不惜报以最坏的打算,但从来都不是悲观的人,这样的情绪不该是她的。
不是她的,那是谁的呢?
叶鹭回想昨天跑上天台时,烈烈寒风里陈晏起回过身时满眼的戾气,那种不断下坠的绝望感让她觉得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她忍不住打了个颤,再次收拢手臂跌坐回被子里。
[@1717:睡了]
叶鹭看着屏幕上的消息,陈晏起很少会用标点符号,她看不出这句话只是客套,还是在自说自话。
半晌,她拿起手机,打了半天字,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要中规中矩地说“没睡”,还是抱歉“对不起,我忘记写作业了”?或者“我今天太忙了,作业我明天补上”?还是破罐子破摔,假装睡着,明天再想办法蒙混过去。
叶鹭越来越觉得,自己现在每走一步,都如同置身茫茫大雾,脚下的方向全凭陈晏起的牵引。
就像宋枝枝以前说的,陈晏起这人就跟罂粟一样,着迷时欢愉过剩忘乎所以,一旦背离便患得患失,寂寂难安。
她现在就像是出现戒断反应的病人。
叶鹭把手机高高举起,又抛得远远的。
要坚守分寸吗?叶鹭。
还是说,你更想耽于一时。
她正在理智权衡,突然听到手机剧烈地震动起来。
叶鹭往前扑了一点,就看到企鹅里突然跳出一个群,陈晏起把她拉进了一个临时群聊里,含历史的群消息瞬间淹没了叶鹭的思绪。
[@嘴哥:寒假第一天,来豆蔻嗨啊!我定了大包]
[@嘴哥:靠!凯子你快点来,贵高那几个□□丝又跟我们抢排面]
[@闻之:?]
[@闻之:什么情况]
[@吱吱吱吱:?哪个煞笔拉的群]
[@嘴哥:把妹妹拉进来啊,今天的主角怎么能不在场]
[@大凯:我靠,嘴哥求你别说话,谢谢您全家]
[@嘴哥已撤回一条消息]
[@大凯:晏哥@1717你接人接的咋样了?掉河里了?场子都要开了]
[@1717:等着]
叶鹭翻到新消息时,何最已经撤回了原话,她视线落在最后一句,整个人如同雷震,她猛地意识到群里这么多人都在等自己,那陈晏起是在——
她连忙下地,慌乱中膝盖还撞到了过道里的桌腿,她来不及叫疼,连忙开灯穿衣服,等收拾好下楼就看到漫天大雪里,陈晏起正低着头,安安静静地斜靠在自行车后座上把玩手指上的什么东西。
“来啦。”
陈晏起见到叶鹭的瞬间立刻起身,他抬手呵了口气,然后就势就要牵叶鹭的手。
叶鹭下意识躲开,心慌意乱的同时,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还不让牵?”陈晏起似乎是有点不甘心,但语气却是浓稠的迁就和宠溺,他走在叶鹭旁边,肩并肩挨着,叹息说,“昨天还让抱的,今天怎么还倒带了。”
叶鹭脸颊烧得火辣,她心里其实受用至极,却又觉得这些话有些越界,也很不真实。
陈晏起虽然名声浪荡,但他对女孩子的分寸感其实很强,除非是真的和他交往的,否则在日常相处中,他几乎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亲昵举动。
可叶鹭却莫名觉得,陈晏起今晚有些出乎意料的黏糊,有时候好好走着路,都会不自觉地倾向她。
“没睡,怎么不回我消息。”陈晏起左手插着兜,眉眼间泛着和往常都不一样的烟火气,就连说话间都给人一种暖洋洋的亲近感。
叶鹭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此时,她拉了拉围巾,哑着嗓音道:“没看到。”
陈晏起继续往前走,快到豆蔻时,突然反身靠向路边的黑色栅栏,身后的枯萎花枝被他压得嘎吱作响,叶鹭抬起头,才发现陈晏起特意打理过头发,这么冷的天,他毛衣上面只穿了件酒红色的工装夹克,此时,他敞着长腿踩着松松垮垮的高靴,顶着对面的栏杆,故意挡住了她的去路。
“嗯?”叶鹭原地踏步,进退两难地望了眼陈晏起,她有点猜不透陈晏起到底想干嘛,于是握了握手机,小声提醒:“不走了吗?伯凯他们还在等我们。”
陈晏起静静地盯着叶鹭,像是想要把她看出个洞来,“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
叶鹭不懂,她有什么必要说的一定要讲吗?
“如果你是担心作业,那我今晚回去熬夜给你——”
“叶,鹭。”
陈晏起头一回喊她全名,叶鹭也终于觉察到他今晚的确有些异样。
她紧张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半晌,陈晏起从兜里拿出左手,手指上那枚刻着“cyq”三个字母的戒指立刻醒目地钻入了叶鹭的眼底。
那是——
“晏哥!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叶鹭还没来得及出声,突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冒了出来。
她侧过身,就看到大冷天只穿着一条裙子的女生大老远地从豆蔻跑了过来。
叶鹭目光微凝,看到女生那张脸的瞬间骤然有种被蒙骗利用的不爽,她下意识反问女生道:“你不是出国了吗?”
女生看到叶鹭笑得更加灿烂,她一把搂住陈晏起的胳膊,伸出自己手上那枚写着自己名字的戒指道:“还要谢谢叶同学呢,要不然我和晏哥也不能这么有缘分。”
她刻意抬高手指,炫耀那枚和陈晏起显然是一对的戒指,还不忘朝着陈晏起道:“我就知道你是喜欢我的,要不然也不会看了我的信特意来豆蔻,还戴着我给你的戒指。”
“我特意在豆蔻办了宴会,晏哥,我们一起去交换对戒,好不好?”女孩摇了摇陈晏起的手臂,回头看到叶鹭还在旁边做电灯泡,脸色微变,道:“叶同学,也一起来玩吗?”
叶鹭下意识低头,她后退两步,脑海里闪过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陈晏起和女生的身影,突然觉得今晚陈晏起的某些变化都仿佛有了解释。
所以,他特意打扮是因为交了新女友?亲自来接她只是因为拿她当妹妹?那些状似亲昵的行为和暧昧语气,也只是因为心情好,惠及而已。
叶鹭咬住唇瓣,本能地想逃,刚转身却又撞到了另一个人的肩膀。
伯凯一路跑过来,就看到叶鹭站在马路边发呆,走近了才发现对面还藏着一对“小情侣”。
他像是见惯不惯,“哎哟”一声就抬手挡住叶鹭的眼睛,笑呵呵地把叶鹭一边带走一边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风雪更甚,叶鹭傀儡木偶般,任凭伯凯拉拽着她跑到豆蔻楼下。
她一路上都闷不做声,伯凯又对刚刚的事情十分好奇,到了地儿忙松开手纳闷道:“晏哥怎么接人接到一半跑去约会了?你刚刚是不是不好意思了?没关系,他哪是脸皮薄的人,见多了你就习惯了。”
他越说,眼前的叶鹭眼圈越红。
“你怎么了?”伯凯举着手,手足无措地央求,“是不是我刚刚弄疼你了,你别哭啊,别不开心。”
叶鹭完全控制不住地掉眼泪,她一边擦一边反过来安慰伯凯,“我没事,就是刚刚眼睛进东西了。”
伯凯退到台阶下面,小心翼翼地问:“真没事?你别骗我,我没瞎。”
叶鹭吸吸鼻子,勉强朝着伯凯挤出一个笑脸,“我真的没事,我很好。”
伯凯难得安静,他看了叶鹭一会,见她明明难受的不行,却还强忍着哭腔安慰自己,突然掀掉头顶的帽子,然后挺直了腰板说:“我知道你很好。”
叶鹭湿着眼眶抬眼,迷蒙中,她听到伯凯突然笑了起来,然后气都不换一下地说:“嗯……我其实知道我有点傻气,嘴皮子笨,经常得罪人,脑子也没有晏哥那么好使,但是我好歹也是全年级前三十名,拿过物理竞赛的奖杯,长得也不算差,家里算得上有钱。”
伯凯掏心掏肺地推销完自己,目光突然亮了起来,他认真保证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哭,但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块,我保证以后都不会让你掉一滴眼泪。”
他仰起头,露出齐整的牙齿,一字一句地说:“我本来想给你个惊喜的,但现在,我觉得让你开心最重要。”
叶鹭还处于伯凯上一段话的震惊中没缓过神,突然就被伯凯一把抓起,她跟随他的步子走进豆蔻的大厅,入目便看到整片大厅都铺满了粉色玫瑰。
她踏上地板的瞬间,漆黑的穹顶亮起水母夜光灯,音乐奏起,满天的彩带缓缓落下,她看到伯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自己的对面,四面八方都是看热闹的年轻男女。
叶鹭脑子里噼里啪啦地响,一瞬间万千念头过了个遍,她几乎是绝望地定在那里。
忽然间,客厅里的灯瞬间熄灭。
一阵喧哗里,叶鹭感觉黑暗里有人突然牵住了她的手。
鹅毛似的雪花下落,叶鹭迎着寒风,只觉得呼吸间满是身旁那人的身上那股比玫瑰还要甜腻的香气,他的手大而有力,近乎钳制般将她的掌心紧紧包裹。
她的心紧跟着砰砰跳起,她听到身旁的人气喘吁吁。
不知道跑了多久,叶鹭扶着路边的栏杆抬头,就看到陈晏起也微躬着身子朝她笑起。
“你刚刚……”
叶鹭胸口剧烈起伏,满肚子的疑惑噎在喉咙里。
她心里又震惊又觉得荒唐,伯凯不是喜欢宋枝枝吗?怎么会突然跟她告白?陈晏起不是在和别人约会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又像是看穿了她的窘迫,带她逃离人山人海?
叶鹭惊魂未定地直起身,便听到陈晏起靠着栏杆大口喘气,他一丝一毫的愧疚都没有,反而记仇似的冷笑一声,“我倒是要问你,替别人递情书是什么意思?”
他举起手,手指上已经没了那枚戒指,但上面因为急促摘下而剐蹭出来的痕迹却还很清晰。
“大晚上的,害我被人缠住。你不知道帮忙就算了,还一走了之?”陈晏起真的有些不高兴,眼底一点温度都没有,他恨恨地问:“叶鹭,我是不是欠你的。”
真相在叶鹭心里渐渐恢复轮廓,但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迎上陈晏起的眼神,半是狐疑半是试探:“那个戒指?”
“戒指扔了。”陈晏起果断陈述,他直起身,朝着叶鹭大步走近,见她心虚的厉害,忍不住放轻了声音道:“还有那捧花。你是没钱买,还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亲手的花?”
叶鹭扭过头,心里那点雀跃,在陈晏起的亲口验证之下几乎要凝为实质。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鹭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她仰起头,佯装镇定地问道:“所以,你以为那束花是我送的,所以才接受了那枚戒指?”见陈晏起默认,她又追问,“那你,为什么要带我来听伯凯的表白?”
如果女朋友的事情是误会,那她这场突然的“惊喜”呢?陈晏起和伯凯认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没有参与这场荒唐的策划。
陈晏起沉默了几秒,直接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串数字。
当着叶鹭的面,陈晏起跟电话那边正急着找人的伯凯道:“别找了,人我带走了。”
“晏哥,你什么意思?你把人带走我怎么办?这么大场子放着呢!”伯凯气急了,几乎是咬牙跺脚道,“我就知道你不同意,千防万防没防住你去接人,你都有女朋友了,怎么还要挡我桃花啊,你也太不地道了!”
陈晏起等着伯凯把话说完,然后才取消免提,朝着对面的人说道,“我懒得跟你废话。伯凯,你最好想清楚,你心里喜欢的那个会跳舞,相处起来很愉快,又不爱搭理你的人到底是谁。别他妈的没事老缠着我们阿路。”
“听到没。”
陈晏起语气不善,伯凯那边似乎还在争辩,就被他挂断了电话。
叶鹭在旁边听得清楚,心里的疑云彻底散去,她正踌躇着怎么开口给陈晏起道歉,就见他突然伸手拍了拍自己帽子里的雪。
“我送你的领夹呢?”
陈晏起的手指蹭过叶鹭的领口,突然问。
叶鹭感觉陈晏起身上的温度裹了过来,忙退后小半步,提醒似的说,“那毕竟是伯凯买的。”
“不是他。”陈晏起斩钉截铁道。
叶鹭诧异抬头,正好迎上陈晏起仿佛笼罩着暧昧山岚的深色眼眸。
他把叶鹭领口的拉链拉起,给她戴好毛绒绒的帽子,然后将她整个人都挡在风吹不到的地方,近乎温柔地说,“下次戴上吧。”
叶鹭侧过身,只见陈晏起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晃了晃其中一只大象的钥匙扣,道:“世上唯二的一对DIY冰河大象。”
他有些骄傲,说,“你一只,我一只。”
作者有话说:
大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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