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六如今账本在手,感到自己胜券在握,打量着刚刚出场的几个人。
宋四郎已经敛住了几近崩溃的情绪,神色平静又冷漠,他握着宋四娘的手,拇指一下下抚过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宋老六瞧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宋四郎现在好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到时候让他尝尝身败名裂的滋味。
只是可惜了,他原本计划用宋四娘的经历来衬托宋四郎的糊涂之举,以宗族的名义接管宋四郎的所有财产,毕竟宋四郎本家再没有别的长辈了。
好好的计划被之前那个长舌妇般的女人打乱了,想来是没有被男人教育老实,这要是换做他……
宋老六掀起眼皮看了陈嫂子一眼,眼神阴沉恶毒,他原本识过几个人,往常也自诩读书人,装着文儒雅然的形象,不过这也就是他自以为了。
在旁人眼中,宋老六是所有兄弟之中最为阴险狡诈的,宁愿与宋老三这种无脑莽夫相处时,也不愿意同宋老六这种笑面虎相处,而起自打入过狱,他往常的神色越发地阴沉,盯着人看的时候,让人头皮发麻。
陈嫂子给宜妃搬来小桌子,正端茶过来,余光中一道阴冷狠毒的视线犹如毒蛇一般缠绕着自己,她扭过头,与宋老六相对,眼如铜铃,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陈嫂子长得壮实,碰上宋老六这种瘦弱的男人,说不定也不会逊色,愤恨之下,眼睛一瞪,确实有几分吓人。
宋老六没想到她还敢瞪了回来,一时间门没有防备,吓得腿都抖了一下,下意识地就把自己的目光挪到了别处。
懦夫!陈嫂子嗤笑一声。
然而宋老六很快就意识到,陈嫂子光天化日之下并不会对自己怎么样,自己又何必畏惧,他转过目光正准备瞪回去,却发现陈嫂子早就没在注意他,全身心投到最后下来的贵妇人身上。
他将这位夫人出场后的言行举止都细想了一遍,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中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要知道,他们寻常百姓提到某个官员都还要拱手以示尊重畏惧,但见这位夫人提到官名,就好像提到普通人的名字一般寻常,莫不是同话本子里面一样,是什么一品超一品的官家夫人?
郭宜若是知道宋老六的想法,只会暗叹一句自己装逼失败,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细节。
陈嫂子将托盘上的茶水放在小桌上,又摆上一盘比较昂贵的千层松子酥,“您请用。”
郭宜连道:“不必如此。”
就是说了两句话,能渴到哪里去呢?
“先备着,备着,万一您口渴了就喝上一口。”陈嫂子放置好东西之后,便十分自然垂首立在宜妃的身边,身如松柏,神容肃穆,这身姿比一旁的侍卫都还挺拔。
侍卫……感觉好像被抢了工作……
有熟客好奇郭宜的身份,问道:“陈嫂子,瞧你伺候得这么小心,这是哪位呀?”
陈嫂子哪敢透露身份,只说是贵人。
旁人又问了几句,陈嫂子也没有说,别人说她故弄玄虚,她也不在乎,呵呵干笑着。
哼,你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说出来吓死你们!!!
——
等了一会之后,那个说去请李光地的人飞快地又跑了回来,在门口停下,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众人伸头望过去,没看到李光地的人影儿,忍不住问道:“李大人呢?”
“在……在……”
“在哪里?”众人又看了一眼,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不会是不在吧?
那要怎么搞?
有性急的人,冲到那人面前,“先回答问题,再喘气儿。”
那人直接给他翻了个白眼,你倒是试试看。
好在有旁观的人比较冷静,脑子一转,换了种问法,“李大人会来吗?会的话,点头,不会的话,摇摇头。”
那人狠狠地点点头,恨不得把脖子都压断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会来就好,他们还想看到底谁是真正说谎的人呢,是态度嚣张的宋家人,还是凄惨可怜的宋四郎。
于李光地来说,这要是普通的事情,他未必会来,但是海图的案子是他此次复起的第一个案子,必须干净漂亮。
而且当初皇上还夸赞了他,这要是整出点幺蛾子,他如何同皇上交代?
故而,他的心情有些糟糕,板着个长脸,背着双手踏进了门,然后整个人呆住——
谁能告诉他眼前这个同宜妃一模一样的人是谁?难道宜妃有个孪生姐妹?或者只是意外相像之人?
但任凭他如何猜想,都不会觉得这个人是宜妃,宜妃可是在后宫之中,如何能出现在这里?
郭宜瞧着李光地的脸犹如广场的氛围灯一般变来变去,笑了笑,起身道:“李大人,别来无恙。”
这也就是个客套话,她与李光地一点都不熟悉,毕竟除了一些大典的重要场合,他们俩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李光地一个激灵,他下意识四处地搜寻着。
“老爷现在不在这里。”郭宜知道他在寻找康熙的身影,可惜康熙不在呢。
“您怎么在这里?”李光地神色之中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谁要是今早跟他说会在宫外看到宜妃,他定会骂对方胡说八道,万万没想到小丑竟是自己。
“此事说来话长,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说,我记得是您主审海图一案来着,可还记得这案子结了之后退还给各家各户的补偿?”郭宜问道。
“这……具体金额可记不住了,如若需要,可以从刑部调一下卷宗,当时都有记录的。”李光地说道,那么多户人家,他哪里记得清楚,又怕宜妃觉得自己没用,补充了一句,“敢问您提起这个所是为何事?”
“这样吧,陈嫂子给李大人讲讲是怎么回事吧。”郭宜说道,自己退回去,坐了下来,接受着大家探究的目光。
陈嫂子上前两步,立于场中,将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围观的人这么多,她也不会添油加醋,给自己抹黑。
李光地听完之后,看向宋老六,“可否借账本一阅?”
宋老六想着众目睽睽之下,这些人不可能动什么手脚,便干脆利落地将账本递了上去,只要这位李大人一看便知,宋四郎绝对昧着良心,贪了族产。
李光地简单地翻了一遍,他曾经将海图一案所有的证据看过好几遍,一瞧之下果然看出了端倪,他看向宋老六,神色慎重,“这东西你从哪里来的?”
在普通人面前还敢耍横,但瞧着李光地绝对是京中大官,宋老六也不敢耍什么滑头,老实地说道:“别人给的。”
但是他更关注另一件事,急切切地问道:“这个账本是真的吧?”
李光地没有理他的问题,继续厉声问道:“何人?说清楚,不得隐瞒。”
言语之间门,带了些上位者的气场威严,宋老六心中隐隐不安,泛起了层层担忧。
“就是一个男人,年纪约莫四十岁的样子,长得很白很斯文,说自己是海图家的管事。”宋老六回忆着那人的模样说道,转而又问了一遍,“这个账本是真的吗?”
这次,李光地没有忽略他的问题,回答道:“是真的,也是假的。”
这个回答显然让宋老六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这样跟你说吧,这个账本是造假出来的……”
“可是您不是说是真的吗?”宋老六疑惑道。
“银钱的数量和时间门对不上,这金额应该是海图侵占你们族产后的第三年左右才会存在的,但是这上面标注的时间门却是前年。”李光地说道,他更关心的是,这个账本是出自何人之手,海图的账本是机密,他被抓前是,被抓之后依然是。
可如今这个捏造的账本上面竟然清晰地记载了数年前的隐秘数据,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而且,你瞧这墨迹比较新,绝对是最近写出来。”他们这些读书人对书写墨迹十分了解,什么时间门什么样墨会留下来什么样的痕迹,他一清二楚。
但是宋老六哪里知道这么多,知道账本这个东西存在的时候,他就已经乐翻天了,觉得这一定是真的。
如今李光地的一席话将他从云端打入尘埃里,他不敢置信,自己千里奔波,又丢了个大脸,到最后竟然竹篮打水一场空,忍不住又问道:“要不您再看看?说不定是墨不一样呢?”
这要是放在平时,李光地绝对没有这么多的耐心,但是宜妃娘娘就在面前看着呢,他哪里敢露出半分不耐烦,“确实是最近的东西,你若是不信,我也可以叫专门检验痕迹这块的人来看看,定然会有一样的回答。”
郭宜突然开口,“李大人,调取刑部的卷宗会很麻烦吗?”
“也不算是麻烦,若是需要,我可以让人去刑部尚书府上拿个条子,再去刑部库房取来便可。”李光地说道。
“如此,就麻烦李大人了。”郭宜说道,她如今有了别的主意,还需要这些数据来做个见证。
跑腿之人很快取来了卷宗,这卷宗垒起来有半米高,放在一个小箱子中,由两人抬进来,放在场中,另外还有刑部的两名笔帖式跟着过来了,确保卷宗不会丢失。
“宋四郎说自己拿了自己的私产补贴了族产,刚好大家在,便将此事说个清楚吧。”郭宜说道,又看向宋老六,“族产有多少,可还记得清楚?”
宋老六嘴唇哆嗦,他当然记得清楚,只是他无法接受这是宋四郎补进去的,这岂不是自己不但没有拿到钱,还倒贴了一部分进去吗?
“我记得,有山一座,田庄一座,山脚下三十亩旱地,另有七十亩水稻田,现银两千两。”宋四郎说道。
“李大人,麻烦了。”郭宜说道。
李光地下意识地准备说一声遵命,好在良好的职业素养让他紧急刹车,只是拱了拱手,赶紧招呼着人一起筛选账本。
海图一案,牵涉众多,找起来也麻烦,好在人手足够,李光地带着自己长随和笔帖式一同翻找。
宋老六面色铁青,一张干瘦的脸皱着,眼睛一眯,太阳穴凸起,更显得阴险狡诈。
宋三婶也知道事情已经全盘脱离了掌控,一溜烟地从上爬起来,低声道:“老六,这件事现在该什么办?”
宋老六紧紧咬着牙,尝到了一丝腥味,他脸上燃起了几分癫狂,“怕什么,咱们还有压箱底的绝招呢。”
宋三婶立马想到,出来之时,六弟妹没有跟自己一起来,说是有点事情,当时她还觉得这人怎么分不清轻重,原来是给她们安排底牌了。
话又说回来,这底牌究竟是……
宋三婶的眼神一亮,正欲开口,还好宋老六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暗骂一声,成事不足的女人,低声道:“别瞎说话,事情交给我。”
宋三婶眼神中透着希望,他们这里面就属老六最聪明,所以听他的准没错。
等到宋三婶点了头,确定她不会泄露之后,宋老六才松开手,他拢着双手,咳了一声,晃晃悠悠地走到宋四郎面前,压低了声音,“我呢,有件事要跟你去一旁说,你要是不跟过来,肯定会后悔的。”
宋四郎不相信他的话,但瞧着宋老六不像是故弄玄虚的样子,他有些犹豫,“你有什么事情直接说。”
“这事儿不能当着大家伙的面说,你同我去一边。”宋老六后退一步,抬着下巴,蔑视着宋四郎。
“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那一定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宋四娘冷笑一声,她已经看透了这些人恶心的本质了,就像是阴沟里面臭虫,无孔不入。
“哎,去不去随你,到时候后悔可别怪我了。”宋老六继续说道,腔调拿得很足。
宋四郎拍拍四娘的手,低声安慰道:“别怕,人都在呢。”
说完,就跟着宋老六去了角落,宋四娘下意识地跟着走了一步,面上露出担忧之色。
有看热闹的人想要追过去,宋老六横了一眼,“我们叔侄俩说点吊悄悄话,你也要听墙角,要不要脸啊?”
那人被抓了个正着,呸了一声,“就你这样的,还自称叔叔,不要脸的是你吧?”
宋老六气得脸更黑了,但是又无可奈何。
“在下同他有私事,还请兄台行个方便。”宋四郎对着那人一拱手,说道。
那人哼了一声,“小兄弟,你可别心软,这种人吃人不吐骨头的。”
“多谢兄台。”宋四郎谢道。
两人又朝里走了两步,宋四郎冷声说道:“你到底还有什么要说的?”
宋老六对他的态度也不以为意,说道:“四郎,你不好奇你六婶去了哪里吗?”
宋四郎刚开始一愣,随后立马明白了,上前一步抓着宋老六的衣服,抵着他的脖子,声音几乎要泣血,“你们要对昭明做什么?”
他的手指慢慢收紧,宋老六的脑袋充血,面皮发胀,他伸手拍了宋四郎的手好几次,宋四郎才放开他。
宋四郎冷眼瞧着宋老六弯腰咳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刚刚那个瞬间门,他是真的起了杀心,稍微冷静了下来,“你想要什么?”
咳了好一阵,宋老六才喘匀呼吸,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也没什么,我要你现在去同那位李大人说自己记错了族产的数量,承认自己贪污了族产,为了赔罪,愿意将所有的家产如数奉上。”
真是好歹毒的计谋,这是要坏他的名声啊,一旦他承认这些罪名,还如何有颜面在京城待下去?
没了生计,没了财产,他一个残废带着妻子如何能活下去?
“你一开始就想要我手上的资产吧?”宋四郎嘲讽一笑。
“那倒不是。”宋老六拢着手,身子前倾,几乎与宋四郎贴面,不以为意地放轻了声音说道,“原本是想要你侵吞下来的族产,现在这部分银钱没了,这千里迢迢奔波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吧。”
“无耻!!!”宋四郎激愤道,这还是自己的亲人吗?这是地狱里面的恶鬼吧?
被宋四郎骂了两句,宋老六心中有些不爽,说道:“少废话,你要是不说,以后说不定就见不着昭明了。”
他见宋四郎看了李光地一眼,补充道:“你要是敢说出去,也见不到昭明了,不信你就试试看。”
宋四郎面露绝望之色,他哪里还有选择的余地,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路,怪他,低估了这几人的心狠。
罢了,名声如何能抵得上昭明一命呢?
郭宜正在无聊,瞧着宋四郎和宋老六说了半天的话,且宋四郎的脸色愈发地难看,心中起疑,这证据已经板上钉钉了,宋老六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她想了想,让陈嫂子把四娘叫了过来,“四娘,你家四郎和宋老六说什么呢?”
宋四娘正担心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心中一直担忧不已,“我不知道,不过宋老六说他不听会后悔的。”
“四娘,你可知四郎是否有什么把柄或者弱点吗?”郭宜问道,这话听起来太像是威胁了,殊不知宋四郎身上还有什么好拿捏的?
一瞬间门的工夫,郭宜和宋四娘同时想到了那个答案——宋昭明。
宋四娘脸上的血色霎时间门全无,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心中慌乱。
郭宜瞧着宋三婶看了过来,忙说道:“稳住,切不要让他们看出来你已经知道了。”
宋四娘强打着精神,一手撑着一旁的桌子,身子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真是猪狗不如。”陈嫂子忍不住骂道,大人的事情何必牵扯到孩子呢?
“事情还没有到绝路,你想想他们会如何拐走昭明?”郭宜问道。
宋四娘深呼吸几口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昭明出了事,她要镇定下来,在心乱成麻团中找到一个线头,“六婶……六婶没来,我以为她没来京城,说不定是去找昭明了。”
他们能偷偷跟踪自己和四郎,知道昭明的位置也很正常。
“昭明会主动跟着她走吗?”郭宜问道,这种熟人起了坏心思,最是防不胜防。
“不会。”宋四娘连连摇头,“昭明不喜欢东安县的亲戚,绝对不跟着走。”
“那就好。”郭宜说道,她分析了一下情况,“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绑架昭明,想必是为了给自己留有后手,他们现在应该是走到了绝境,应该会胁迫四郎做些事情,六婶即便能带走昭明,也要等着宋老六的消息,想必不会走太远,你让四郎拖着时间门,我这边派人沿路寻找。”
有宜妃娘娘的安慰,宋四娘的心中多少安定了些,“他们会不会狗急跳墙?万一伤害了昭明呢?”
“在未达成目的之前,他们不会轻易伤害昭明的。”毕竟这是他们现在唯一的底牌了,郭宜又说道,“所以你们能拖就拖,记住,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了。”
万一宋六婶就在附近,宋老六只要吆喝一嗓子,这音讯不就传出去了吗?
她现在只庆幸这个时代没有发达的通讯设备,宋家人的消息滞后,为他们赢得了一点点的时间门。
宋四娘想通了宜妃话中的关键,点点头。
“去吧。”郭宜说道,她还指望着四娘能够稳住四郎呢,又对一旁的两个侍卫招招手,“你们俩一个去田庄看看昭明的情况,确认是否他的安全,另一个去找九门提督,就说……就说京城附近有人试图绑孩童,具体位置在田庄附近,让他们去找找。”
郭宜瞧了一眼正蹲在箱子旁边找记录的李光地,补充道:“就说李光地大人也在调查这一系列的事情,还有,让他们记得掩人耳目,可别惊动了对方。”
她担心若是宋六婶害怕自己被发现,对昭明做点什么,比如说杀人灭口。
她在现代的新闻里面见过类似的,实在是令人痛心。
看着两个侍卫离开了店铺,宋四娘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抑制住自己的颤抖的手。
此时宋四郎和宋老六一前一后地回来,宋四郎的脸上满是痛苦和纠结,宋四娘猜测宜妃的想法可能成了真,但是她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她上前两步,握住宋四郎的手,眼眶微红,注视着他的眼睛,透露出几分痛苦。
宋四郎的眼睛一下子瞪大,紧紧握住在他掌心写字的手指——四娘怎么知道昭明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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