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青梨一心擦着头上的湿发。
身旁的俞安行亦低着头,长指执着一方帕子,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
他手上残着触上她颈间时留下来的湿润水渍。
随着他的动作,干净的帕子上很快多出了几道深色的水痕。
擦干了手,俞安行却仍未放下帕子。
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空无一物的掌心,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拿起了帕子,顺着掌心的纹路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擦拭起来,似乎想要抹去些什么。
青梨丝毫没注意到俞安行的动静。
待她头发将将擦干之时,身上的衣服也被一旁燻笼里的炭火烘至了半干。
她轻手轻脚将手上的毛巾叠齐整,规矩放好。
再抬起眼,本站在身畔的俞安行不知何时已踱步到了半开的窗牖前。
他负手立在窗下的光影里,静听雨声,颀长的身形高洁若鹤影。
青梨循着他的视线往外一瞧。
院子里的一角,宽阔的芭蕉叶片被从天而降的雨珠压得不停往下坠。
怕惊扰到了他,青梨脚下步子放得极轻,一步一步缓缓朝他靠近。
不想她足尖才堪堪踏出半步,在那头的俞安行便听到了动静。
半垂的眼帘轻揭,他转过身子,视线也跟着看了过来。
外头的天色沉沉,俞安行的脸半隐在昏昏的天光中,青梨辨不清他面上情绪,只一下想到了他方才触上她颈间时冰凉的指尖。
“听说兄长今日去医馆了,不知身上风寒可有好些了?”
俞安行点头:“医馆大夫的医术极好,眼下我已退了热,妹妹不用再担心。”
青梨听他如此说,眯起眼来,努力去辨认他的脸色。
见果真不如昨日那般苍白,方是信了,口中不自觉轻声喃喃了一句。
“那就好。”
轻轻柔柔的声线,落入俞安行耳中,像清风吹拂而过,教他心底生出一种陌生又奇异的感觉来。
俞安行禁不住去寻青梨的眼。
她离得有些远。
他却仍旧轻而易举地便直直看到了她的眼底。
很奇怪,屋子里的光线昏沉,她的眼睛却没有被黑暗浸染,瞳仁依旧剔透。
落在耳畔的雨声渐小了起来,青梨估摸着外头的雨势已经小了,想着也不便再留在沉香苑,开口同俞安行作别。
只是在临走时,她回眸看了一眼房内烧得正旺的炭火,状若无意般提起。
“兄长房内温暖,我在椿兰苑里却怎么也等不到管事的送过来的炭火份例,一时倒有些不想走了……”
柔和的嗓音放低,隐约带上了几丝可怜又委屈的意味。
眼看着俞安行眉间似皱了起来,青梨适时噤了声,脚上拖着缓慢的步伐朝门口走去。
才走上一步,身后便如她所料传来了俞安行的声音。
“妹妹且先等一等。”
压下上扬的嘴角,青梨回身,懵懂眨眼看向俞安行。
“怎么了?”
外头还有依稀的雨声响着,透过木质的窗棂一点又一点渗透进来。
风声起,俞安行看着窗扇上错落映着的婆娑树影,淡声道:“今日天黑得早,外头还在落着雨,我让元阑送送你。”
却不是为了炭火的事。
青梨微皱了皱眉,面上的失落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
她还以为她已经暗示得够直接了。
不好再重复提起炭火份例的事,她谢过了俞安行,又看向了自己带过来的食盒。
“兄长记得喝汤,若是放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青梨想着,好歹看在鸡汤的份上,日后她再为着炭火的事情来找他,他应会比现在要上心些吧。
细细嘱咐完了,她才推门离开。
小鱼一直在廊芜下耐心候着,远远见着青梨推门出来,忙快步撑着手中的伞迎上前去。
这伞是元阑差院子里的小厮去耳房特特寻来的,比椿兰苑里青梨平日里常用的油纸伞要大上许多,容纳她和小鱼两人绰绰有余。
俞安行依旧站在窗边。
透过打开的窗扇望过去,能清楚看到沉香苑里大半的景致。
他目光紧跟着那抹淡雅的水青颜色,看着她穿过回廊。
眼底的情绪被低覆的长睫遮掩了个严实。
青梨抬脚,将要跨过月洞门的那一刹那,又好似察觉到了什么,停下脚步回头。
隔得远远的,她抬眼望向俞安行的房间。
开着的窗扇早已经被重新阖上。
至于原本站在那处的男子,自然也不见了身影。
小鱼好奇地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呆愣在原地的青梨,不由开口唤了一声。
“姑娘?”
青梨回神,听到小鱼在催促自己。
“姑娘身上衣服虽已被炭火烤得半干了,到底还是湿的,仔细着了凉,还是得要快些回到院子里换上新的才是。”
青梨点头应了。
“行,那我们快些走吧。”
天色在悄然间便全黑了下来。
沉香苑门口,有小厮点燃檐灯挂了上去,昏黄的光线映照着,给斜斜打下来的雨丝镀上了一层金黄的颜色。
青梨同小鱼缓缓走过。
院子里的砖石甬道上,有她们二人被拉长的影子。
紧阖着的窗棂隔绝了唯一的光亮,屋内便彻底被无边际的黑暗笼罩。
颀长的身形立在窗旁,俞安行的手上仍旧保持着关窗的动作。
已至掌灯时分,几个小丫头并着两个小厮拿着火折子,忙活着一路点灯。
悬在廊檐下的四角玻璃灯悉数被点亮,橘黄明亮的火光连成一片,将整座沉香苑照得亮如白昼。
有细微的光线透过窗间的缝隙照了进来,若隐若现勾勒出俞安行笔直的身形轮廓。
黑暗中,青梨带过来的食盒静静放在外间的案几上。
有窸窣的动静响起。
汤盅被人揭开。
隐约的光线中,可窥见那人疏朗的手背线条。
入口的温度暖热,别有一番熨帖的滋味。
她说,这是亲手给他熬的鸡汤。
用一碗鸡汤来同他换过冬用的炭火?
好像不太值当。
俞安行敛目,长指若有所思般轻敲了一下那白瓷盅的边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雨丝斜斜打过伞面。
深深沉沉的雨夜,即便再怎么小心,青梨一双干净的海棠花绣履仍旧不可避免地溅染上了几点颇为明显的泥渍。
她是怕黑的,平日里很少会走夜路。
好在今夜除了小鱼,她身后还多跟了一个元阑。
不知是不是俞安行特地里吩咐的,元阑今夜里挑了个琉璃羊角大灯,灯光格外明亮。
在元阑手上擎着,连三尺外墙角旁被风吹得簌簌的草木都能够照个一清二楚。
安静走过了几段路,小鱼不住回头偷偷瞧了元阑几眼,还是忍不住附到青梨耳旁小声道:“世子爷好似记下了姑娘怕黑的毛病呢,可真细心。”
青梨不置可否。
余光瞥向了元阑手中的琉璃灯。
灯盏内,烛火被路过的风吹得摇曳,在眼前渐渐氤氲出男子温隽的眉眼。
青梨的思绪跟着摇晃的烛火微动。
虽才接触过了几次,但俞安行确实比她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更细心、更温和、更端方、更正直。
但太过温润了,未免也会有些无趣。
譬如今日心莲的事,他竟真就这般轻飘飘揭过不再追究了,她白白在地上躺了这么久。
将青梨安然送到了椿兰苑,元阑才又拎着手上的灯原路返回了沉香苑,去找俞安行复命。
端坐在书案前,俞安行眼底倒映着烛台上飘摇的灯火。
他从堆叠的书卷中抽出一方信笺,是元阑今日呈上来的,上头详细记录了青梨的出身。
不过寥寥几行,匆匆一瞥便能窥得大致情况。
青梨的生父唤唐邈,在世时曾任姑苏江淮县县令。
俞安行倒正巧对唐邈一名隐约有些印象。
江淮县临海最近,是姑苏抵御倭寇最为重要的第一道防线。
姑苏的海防向来做得极好,独十余年前江淮一仗大败,五千军士在海上丧命,无一人生还。
当时的姑苏知府并领军的参将、副将等一众人等虽都在此仗中身殒,但仍被认定暗中与敌军勾结,一律按叛国之罪处罚,江淮县县令唐邈自然也在其中。
这一仗过后,时任的姑苏知府被抄家株连,新任知府便换成了扈氏的兄长。
如今舅舅景然在姑苏任职参将,外祖几乎每日都会絮叨当年的江淮一战,教舅舅引以为鉴,俞安行从旁听着,已能将当年的事倒背如流。
舅舅曾说江淮一战存了诸多疑点,他心里好奇,也曾去翻了记载当年战事的史书,却也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而如今多年过去,这其中的纷纷扰扰,也就再无人提起了。
案上烛光勾勒着他深邃的侧脸线条,俞安行看着信笺上的字迹,有些出神。
元阑恰在此时轻着步子走了进来。
“主子,属下已将二姑娘送到椿兰苑了。”
俞安行听了,长指微顿了一瞬,却是连头也未抬。
“知道了。”
元阑退了出去。
俞安行随意将手上的信笺搁下。
目光不由自主看向外间。
在青梨方才坐着的圈椅旁边的地板上,还残着几点半干未干的水痕。
在整洁的地面上,有些突兀,却也算不上碍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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