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绒没请得动太子殿下一道用晚膳。
但第二日早晨,她坐在了镜园内,和太子殿下一起用的早膳。
一旁的条桌上还搁着一只打开的剑匣。
这里阳光正好,空气中没有潮湿的味道,司绒捏着瓷勺,偏头问太子:“殿下这里,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吧?”
食不言,寝不语,她把这六个字咬得又轻又柔。
这两句话若是合在一起答不对劲,分开答更不对劲。封暄现在听她任何一句话,都仿佛有缠绵不尽的深意。
九山给他打手势,问是不是要退,连近卫都对这阿悍尔公主如临大敌,搁往常九山绝然不会在他用膳时杵在屋里的。
封暄摆手挥退人,说:“没有。”
“那就好,”司绒喝了一口粥,咽下,“那我能日日都来殿下这吃早饭吗?”
封暄侧额看她,司绒凑巧转了头,让正要告退的九山开一扇窗,阳光从窗子洒进来,转头看到封暄目光寒冽,犹带山间寒露气。
司绒迎着他的目光,不疾不徐地补充:“殿下这里的粥好喝。”
封暄巍然不动:“镜园的厨子可以拨一个给你。”
她笑得含蓄:“那多不好意思。”
九山关了门出去,想:您掐着点来送剑蹭饭倒是没有不好意思。
四旁没有留人,司绒又指另一侧的虾仁杂米粥:“殿下能给我盛一碗粥吗?”
“里头有发物,你不能喝,”封暄下意识地想到她的风寒,话催着话就出了口,停顿一息,又搁下筷子,把一大碗粥端她跟前,“自己盛。”
而司绒笑一声。
仿佛突然间有了点到即止的美德,接下来一句话也未曾开口,认认真真地吃着东西,她吃东西很慢,很香,口味挺多变,每样都喜欢尝一点儿,让人看着就有食欲,封暄也不自觉多添了半碗粥。
饭毕漱口,唤人上了茶。
司绒拿自个儿的帕子拭嘴角,发觉封暄的目光停在帕子上,她把帕子拢回袖中说:“殿下放心,殿下那块帕子,我已着丫鬟烧了,一丝都不剩。”
“嗯。”
她又指一旁的剑匣:“殿下喜欢吗?”
封暄之所以还没走,就是因为这柄剑,他没拿,目光放在她握杯的手上:“赤精钢名不虚传。”
“殿下才名不虚传,看一眼就知道搀了赤精钢。”司绒早饭吃得舒适,这会儿脸颊粉润,冲淡病容,眼梢又盈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赤精钢虽叫这么个名儿,却并不是因为它显色,而是因为淬炼锻造过程中,它在高温下会保持更久的赤色,这柄剑乍一看,只是比普通的剑更好看些,线条流畅,剑身较窄,显得利落锋锐。
“你要与北昭换粮,若是折成这种兵器,那点差价孤给你填了。”
“殿下财大气粗,”司绒没松口,呷了一口茶,“但赤精钢开采不易,淬炼更难,这就不是价格的问题了。”
“你要什么?”
“想要与北昭缔结友好同盟。”司绒看着他,十足真诚。
封暄不动声色。
阿悍尔人口虽少,但资源丰足,占据天险,易守难攻,自古就敢倚靠复杂的地形和北昭叫板,如今突然来个公主,突然来个缔结同盟的请求,没诈就怪。
北昭地大物博,虽有内弊外患,但军事实力摆在这儿,说得难听些,只要虎符在手,哪怕要立刻出兵阿悍尔,半个月内就能征调八十万军,生啃,也能啃下阿悍尔。
要结成同盟,就是让封暄放弃势在必得的一块肥肉,不可能。
这是他未宣于口的野心,也是司绒对他最深刻的忌惮。
封暄盖上茶碗盖:“公主胃口不小。”
“是啊,”司绒一语双关,“就看殿下收不收留我了。”
“没得谈。”
“啊,”司绒轻轻柔柔叹一记,“真是可惜,若殿下觉着太过仓促,不若先在八里廊边界开设榷场,先行互市,对双方都有利无害。”
“榷场一开,还拦得住同盟的趋势吗?”糖里带刀,封暄半点儿不沾,二次拒绝,“没得谈。”
司绒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化成一声叹:“什么都让殿下否了,殿下真狠心。”
“司绒。”封暄第一回正经唤她的名字,他缓缓起身,手撑在桌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垂视她。
“你的眼神和你父亲、兄长一模一样,只映得出阿悍尔的蓝天和绿地,你们占据天时地利人和,从来只要自由与安定,为此你们年年拿捏着劲儿在八里廊试探北昭军力,驱赶周旁觊觎阿悍尔的部族,你们不会与任何一个部族交好,除非让他们臣服归顺。”
他直了身,话里的寒意仍在:“阿悍尔与北昭,唯一交好的可能性是一方先低头臣服。但阿悍尔硬气,北昭同样有傲骨,这是我们无法交好的原因。所以,别千方百计地试探孤,孤对你最大的善意就是——离开北昭,回阿悍尔去,战场才是我们最该相见的地方。”
司绒也起身:“殿下不要太武断,路总是人走出来的。阿悍尔不想要战争。”
封暄走到条案旁,咔地合上剑匣,回眸凝视她:“那就拿出足够与阿悍尔匹敌的东西,到那时我们才有一谈的必要,小公主,你的诚意太低了,又常有意想不到的小动作,很难让人放心。”
太子殿下不欲与她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了。
司绒识相告退,走到门边时,忽然回头说:“你喜欢剑,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上边的宝石是我选的,与阿悍尔无关。”
日光透过窗纸,在她脸上打了一层白芒,仿佛病容恹恹。
封暄点头。
司绒转过身,逆着薄光看不出神色:“收了东西就是朋友了,太子殿下,司绒想提个请求,我能搬离云顶山庄吗?”
封暄手搭着剑匣:“不能,你先破坏了规矩,送人出城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后果。”
司绒退了一步:“我白日里待在灵书园,能进灵书园的书阁看吗?”
封暄目光深沉:“可以。”
司绒一点点地顺着话往上攀:“云顶山庄每日早晨都起雾,我能来这里吃早饭吗?”
“你是想搬到孤的镜园吗?”
“可以吗?”
可以吗??
封暄险些要被她气出冷笑来,他来到她身前,仅仅一步的距离,比平时更近,比那夜更远。
司绒的手缓缓垂下,她在太子扬起的袍裾中仿佛嗅到了戈壁的烈风,肃杀又沉戾。
随着距离拉近,司绒不得不仰头看他。
神情无辜。
仿佛没有什么深意,只是随口说的一句不知越线的玩笑。
可她的眼神又实在可恶。
他目光扫过她眼角因病生出来的血丝,那血丝织在她眼底,像某种玉器上的裂痕,无端有种易碎的妩媚,诱人的薄欲从那裂痕中悄无声息地释放。
封暄明白要与她保持距离,她就是那点可以燎原的火星,一旦靠近,就是烈火焚身。
原本可以端坐云上,看她折腾,看她谋划,可就是在这一句话下,在这样的眼神下,让封暄起了扼灭这团火焰的心思。
太碍眼了。
不为什么,就是单纯地觉得碍眼,想要撕下她所有伪装。
封暄握上了她的脖颈,渐而上移,卡着她下颌,冰冷的扳指贴在她脸侧:“想上孤的床吗?”
“这步子就迈得太大了,”司绒拿手指点点他的手,“殿下想杀我吗?”
他把她困在了胸膛和门板间,空间是狭窄逼仄的,他冰冷孤高的外壳被敲裂了,露出来的气势凌厉,饱含侵略,风和阳光都要退避三舍。
“阿悍尔跟孤玩商贸,玩军事对垒,那是阿悍尔有这个底气,但你,司绒……”他加重了力道,俯首说,“你若要跟孤玩美人计,小心玩火自|焚。”
“玩儿么,平平淡淡有什么意思,”司绒说着话,将手覆在封暄的手背,松了松钳在她下颌的手指头,说,“殿下,姑娘家的脸,不是这样捏的,会疼,轻一点。”
她说话时,眼里浸的都是欲说还休的笑意,气息就在封暄的嘴唇游走,清甜和茶香混合,她在煽动他的感官和情绪。
封暄是个嗅觉敏锐的猎手。
也是在这一刻,他蓦然发觉,自己强大而不可撼动的心防被一道线缠上了,它还没有摧垮他,可已经牢牢攀附了上来。
他被引诱了,他不是圣人,他有欲,他的欲束缚在杏黄蟒袍里,压抑在诗书礼仪下,释放在拳脚剑弓中。
却在此时。
有燎原之势。
封暄触着她下颌的手心发烫,被她贴着的手背发烫,简直腹背受敌。
这是他的猎物,可没有半分猎物该有的自觉。这甚至是一个自视猎手的猎物。
她的诱惑和无辜、眼神与气息,都是向他下的战书,无声地反驳他之前说的“玩火自|焚”,她已经是一颗静默燃烧的火星,她无所谓焚烧,她有把握全身而退。
她的眼神里甚至多了一点挑衅,问的是——你敢不敢,接下这份战书?抛开国与国的立场,玩一场风与火的角逐。
气氛在升温,封暄的胜负欲、占有欲和情|欲被一并挑起。
司绒确实是个高级的猎手,她把权欲和情|欲糅杂在一块儿,给封暄设下了天罗地网,哪怕这个网把她自己笼在里面,也无所谓。
正在此时。
风起,檐角的惊鸟铃叮当作响。
如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荡开了屋里将起的情潮和微妙的旖旎。
封暄松开了手:“原来你是这么一个阿悍尔公主。”
她客气地回一句:“你也不是什么清心寡欲的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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