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纪阮还是感冒了。
早上睁眼就不对劲, 蚊帐顶比低血糖的时候转得更厉害,纪阮闭眼缓了缓,再睁开,还是没什么用, 头很晕, 太阳穴胀痛。
他含了颗糖,爬起来背靠墙壁坐了会儿, 眩晕减轻了些, 再慢吞吞下床。
因为头晕纪阮每一格都踩得很小心,但还是踏空了一脚吓得他紧紧攀住楼梯, 心突突乱跳,大脑倒是清醒了些。
韩小林起床就听到纪阮一直在咳嗽, 断断续续的, 有时候还咳得弯腰撑住桌子。
“纪阮你没事吧?”韩小林满嘴牙膏沫从洗手间出来。
纪阮摆摆手, 他刚吃了颗润喉糖, 又喝了好多热水,嗓子终于好受了些, 慢吞吞说:“刷你的牙,沫都掉衣服上了……”
韩小林低头看了眼, 黑T恤上果然一坨白沫,惨叫着冲回洗手间。
纪阮看他咋咋呼呼的背影, 笑着摇了摇头,拿起手机随意翻看。
顾总又是五点半起的床, 在五点三十五分发来一条消息:[身体怎么样?]
纪阮瞟了眼时间, 现在七点, 顾修义可能刚运动完还在冲澡, 不慌不忙回复:
[感冒了, 你没事吗?]
对面竟然秒回:[我昨天没有淋到雨。]
其实就算淋到了,以顾修义的体质也不可能感冒,这么说只是为了不让小朋友产生落差。
他擦着头发单手打字,沾了水的面孔显得更加凌厉,发梢掉了一粒水珠在屏幕上,被拇指瞬间划去:
[我等下让小雅送药过来,你到哪个门方便?]
纪阮待会儿得去图书馆选课,想了想回道:[正门吧,我八点左右到图书馆。]
[好。]
纪阮关掉手机,他早就洗漱完,撑着额角养神,等韩小林弄好去吃早饭。
韩小林风风火火在洗手间折腾完,又风风火火跑出来换了件衣服,然后提着包来纪阮这里:“你还行吗,要不要请假啊?”
纪阮掩唇咳两声,笑了笑:“就是感冒,选课比较重要,关系到一整个学期呢。”
“话说这么说……”韩小林看着纪阮的脸色,总觉得有点危险:“你知道你现在气色多差吗?”
纪阮听了,打开手机前摄像头看了眼,确实有点吓人,嘴唇没有血色眼睛黯淡无光,像下一秒就要晕。
他自己都被这幅样子弄得笑出来,找了只口罩戴上:“我就是生病上脸,看起来吓人其实没什么,走吧,饿了。”
韩小林将信将疑却不知道怎么反驳,还是和纪阮一起去了食堂。
两人一起点了笼小笼包,嚷嚷着饿的纪阮却只吃了一个,而后就按着额角兴致缺缺地喝豆浆。
感冒会让人丧失食欲,纪阮算是见识到了,二食堂的小笼包一直远近闻名,好多隔壁校的都会让京大的朋友帮忙代买。
状态好的时候,纪阮早饭能吃四个,可今天吞了一个就咽不下去了,胃里有点反酸,倒是热腾腾的豆浆喝下去会舒服点。
韩小林早上第一节 有课,从食堂出来就得和纪阮分头走,外面下着小雨,他撑着伞三步两回头地看纪阮:“你真没事儿吧?”
“要是不舒服就去医务室啊!”
“你走慢点……不对,还是稍微快点,选课也重要啊……”
纪阮哭笑不得,知道再磨蹭下去韩小林得迟到了,索性挥挥手转身先走。
最近的天气进入了夏秋交界时,有雨就冷没雨就热的诡异时期,天空飘着细雨,纪阮穿了件长袖衬衫也还是觉得凉飕飕的。
昨夜一场雨下去,林荫道上落满梧桐叶,湿哒哒地贴在地面上,潮湿的空气里夹杂了一些树叶腐败的气味,不算好闻。
纪阮被风吹得有点头痛,胃也不太舒服,压了压口罩加快脚步。
到正门时小雅已经等在外面了,看到纪阮灿烂地招了招手。
纪阮靠近收起雨伞,隔着门口的刷卡机冲小雅笑笑:“小雅姐。”
“诶,小阮你身体没事吧?”小雅穿着精致的套裙,将药袋子递给纪阮:“老板本来想亲自给你送药的,但今天公司比较忙,就让我过来了。”
纪阮笑着接过来,咳嗽两声,嗓子疼得皱了皱眉:“谢谢小雅姐,公司忙的话你就快回去吧,别耽误你工作。”
“这有什么呀,不会耽误的。”小雅想打量纪阮的脸色,但他戴着口罩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只能通过眉眼隐隐观察到有些倦色。
“对了,”她按顾修义的话叮嘱道:“老板说这些药一天三次饭后吃,如果今天一整天都不见好转的话,就给他打电话,他接你回家。”
“回家?”纪阮正在看袋子里面的药,闻言抬头。
“是啊,”小雅笑笑:“今天周四,周末开始是中秋假期,老板说你如果不舒服明天就请假,那样可以连着休息四天。”
纪阮是觉得因为一个小感冒休息四天有点夸张,但他中秋确实得回去,赵阿姨已经握着电话说过好几次想他了。
他明天只有早上有课,原本的计划也是下课直接回别墅,赶上赵阿姨的中午饭。
想到这里纪阮也没反驳,抿唇笑了笑:“我知道了,小雅姐你代我给顾总说声谢谢哦。”
“懂的懂的,”小雅看了眼手表:“哟,我真得回去了,小阮你注意身体哈。”
“嗯,”纪阮挥手,“拜拜小雅姐。”
校图书馆就建在正门不远处,八点开门,现在八点刚过,排在门口的队伍开始匀速前进。
纪阮到的时候刚赶上最拥挤的那一波,刷了校园卡进门,想把卡放回包里,却被人一撞掉在了地上。
纪阮弯腰去捡,右边耳朵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耳鸣,他下意识抬手扶住栅栏,眼前黑了两秒。
幸好眼前的黑雾和耳鸣都只有那一下,可能是感冒的原因。
视线恢复清明后,掉落在地面的校园卡被另一双手捡起来,纪阮抬头,跟随那人的动作一起站直。
“同学,你的卡。”对面是位个子高高,五官很帅气的男生。
“谢谢你。”纪阮伸手来接却扯不动,对方没放手。
“?”纪阮疑惑皱眉。
图书馆刚开门时的一波人潮过后,门口渐渐松散下来,零星路过几个学生。
帮忙捡卡的男生站在原地看了纪阮几眼,才松开手:“你是纪阮?”
纪阮一愣,将卡收进包里:“你认识我?”
男生笑笑:“当然,你很有名。”
并不太想当风云人物的纪阮移开眼:“是吗……”
男生像是没发现纪阮的回避,笑着伸出手:“你好,我叫白安格。”
名字好耳熟,纪阮睫毛抖了抖,忽然想起火锅店那天室友的谈话,他们学校的现任校草好像就叫这个名。
纪阮抬眸看了眼面前的人,身量挺拔五官也确实英俊,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位校草。
白安格注意到了纪阮的迟疑,勾了勾唇角:“看来你也听说过我啊?”
图书馆的冷气吹得纪阮有点头痛,他笑意淡了些,客气道:“你也很有名。”
白安格闻言舒朗展眉,晃晃手机:“那有名的人可以和有名的人交个朋友吗?我觉得我们会非常谈得来。”
纪阮不太想。
白安格眼窝深邃瞳色很深,和顾修义那种对谁都一脸淡漠的神采不同,白安格看人的时候尤其认真,强烈直白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对方身上,无意识地进行压迫,不给别人喘息的机会。
明明外形是很亲切的学长形象,眼神却总给人一种割裂感,纪阮非常不喜欢被这种目光注视的感觉,有种本能的排斥。
“抱歉,”纪阮退后半步,用戴了戒指的手整理头发,“我先生不太喜欢我和别人谈得来。”
白安格似乎因为那枚戒指沉默了一瞬,一言不发看着纪阮。
面前的人眉形淡而长,不似其他男生有锋利的眉峰,而像一轮浅浅的弯月,神情却恹恹的,或许不太舒服,眼周有些泛红。
白安格笑起来:“你比传言里长得更好看,性格也更有趣。”
纪阮扯了扯嘴角,不去探讨对方是怎么透过口罩发现他比传言更好看的。
从两人开始说话起,白安格就再没分给周围一点视线,纪阮不知道他这是他和别人交流的习惯,还是只对自己这样。
耳后的神经抽了抽,牵连起一阵头痛,纪阮轻轻皱起眉。
“安格,”不远处传来一道女声:“你怎么还在这儿?”
纪阮循声看去,女生留着披肩长发,穿了件改良款的淡紫色旗袍,气质非常好,是程子章。
纪阮微微松了口气,弯起眼睛:“子章学姐。”
程子章是他的直系学姐,两人报道时见过,后面上课在一栋楼里也经常碰见,一来二去成了见面可以打招呼的关系。
程子章看见他也有点惊讶,把碎发挽在耳后笑起来:“小阮你也在呀。”
她戳了戳白安格的手肘:“你们认识?”
纪阮抢在白安格回答前说:“刚才我校卡掉了,这位学长帮忙捡到了。”
程子章看上去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太在意,忽然想起什么对纪阮说:“对了小阮,今天是你们选课吧?”
纪阮点头。
“那还不快去,”程子章指了指楼上:“我刚从那里过来,电脑几乎被占满了。”
“是吗。”纪阮提了提单肩包的带子,冲程子章挥手:“那学姐我先走了。”
摆脱了白安格纪阮走楼梯去了二楼,和程子章说的一样,人很多,放眼望去几乎没有空着的电脑。
纪阮排了会儿队,才从别人挑剩下的里面抢到了一门还算比较水的选修课。
因为和白安格耽误的那一会儿,纪阮上课快迟了,跑了几步才赶到教室。
幸好这是节跨专业的公共课,乌压压一堆人挤在大阶梯教室里,讲台的老师也不太注意得到后面的情况。
韩小林在最后一排帮他占了座,纪阮弯腰小心坐下,长长抒了口气。
“你怎么回事,选个课这么久?”韩小林把手机放在桌面光明正大地玩。
“别提了,”纪阮抹了把汗,“点名了吗?”
明明气温不高,纪阮还是跑出了汗,被后面的空调一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韩小林给他递了张纸:“点了,帮你喊过到了。”
“谢了。”纪阮摘下口罩,接过纸有气无力地擦汗。
“不是你真没问题吗?”韩小林凑过来小声说:“脸色比早上看起来更差了。”
“没事。”
纪阮从包里翻出保温杯,稍稍弯腰避开老师的视线吃了颗药,顾修义给他带的都是很常规的感冒药,也不知道能不能管用。
“刚刚我在图书馆碰到白安格了。”纪阮说着咳嗽起来。
“白安格?!”韩小林顺手给他拍背,睁大眼睛:“他认识你?你们说啥了?”
纪阮又喝了口热水,趴到桌上:“他说想和我交朋友。”
“卧槽,”韩小林震撼地拍拍胸口:“那不就是搭讪吗,所以他果然是弯的?”
纪阮扯了扯嘴唇:“谁知道呢。”
“交朋友”三个字很巧妙,男生和男生交朋友,怎么就能说人家一定是弯的呢?
纪阮不在乎别人的性取向,只是第一印象作祟,对白安格好感不起来,不想有别的接触。
韩小林也和他一起趴到桌上:“那你们加上好友了吗?”
纪阮摇头:“我说顾修义不喜欢我和别人交朋友。”
韩小林当即笑起来:“真有你的。”
纪阮也笑了笑,半阖上眼不说话。
身后的空调把纪阮的汗吹干了,也吹得他更头痛,纪阮趴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咳嗽着。
到后面开始身上凉飕飕的,耳朵却发烫,头晕的厉害还一阵一阵地耳鸣。
纪阮暗暗觉得不太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人都木了感觉不出来。
他碰了碰韩小林的手臂。
韩小林回头:“咋了?”
纪阮开口声音就很弱,像提不起劲:“你看我是不是发烧了?”
韩小林立马伸手,神情严肃了些:“烧得不轻啊还。”
纪阮闭上眼,重重叹了口气。
“我就说你状态不行吧,你还不信呢,”韩小林听起来有点急:“咋说,咱现在去医务室吧?”
纪阮看了眼手机,离下课还有半小时:“现在?”
“对啊,”韩小林已经在收拾包了:“就是一节水课,哪有你身体重要,反正都已经签到了,悄悄溜出去发现不了。”
纪阮琢磨了下,他现在还有点力气,要是再在空调前面坐半个小时,等下课就不一定走得动了。
“行,”他轻轻撑了下课桌:“走吧。”
可纪阮还是腿软,最后被韩小林搀扶着弄去校医室挂水。
躺到病床上,纪阮全身的力气都用光了,身体软得像滩水一动不能动。
韩小林陪他坐了会儿,又去食堂买了份白粥给他垫肚子。
纪阮其实吃不下,胃里火烧火燎地疼,但他知道如果不吃等下会更难受。
他缓了缓,看着上空旋转的天花板,咬了咬牙坐起来,在韩小林的监督下喝了几勺粥。
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而后纪阮就靠在床头捂着胃,努力不让自己吐出来,他喉结滚了滚,脖颈浮着一层细汗,闭着眼对韩小林说:“你下午满课,先走吧。”
“那怎么行,”韩小林不放心:“我哪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纪阮缓缓睁开眼,唇角带笑:“有医生啊。”
他烧得眼睛雾蒙蒙的,眼尾有点红,像哭过一样,韩小看了会儿,又忍不住在心里骂人。
怎么有人他妈的能病得这么好看?
操蛋的是那人还是他兄弟。
更操蛋的,他兄弟的美貌不能共享。
“行吧,”韩小林站起来,压低声音:“那你睡一觉,我晚上再带饭过来。”
纪阮阖上眼,这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幅度的回应了。
韩小林走后,校医来喂纪阮喝了口水,纪阮自己下午也是满课,休息了会儿,拿出手机给老师们发消息请假。
顶上弹出一条好友申请,是白安格,纪阮皱了皱眉,按下拒绝。
没过两秒,又弹出一条。
纪阮烧得眼眶都痛,一直盯着手机让他有点想吐,他按按太阳穴,直接忽略这条申请。
·
“嗡嗡——”
韩小林上了一下午的课,突然收到顾修义的短信,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也不去猜顾修义怎么会有自己的手机号,战战兢兢点开。
[韩小林同学你好,我是顾修义,我联系不到纪阮,请问他和你在一起吗?]
顾总不论表现得再怎么亲民,总还是有股杀气在身上,韩小林隔着屏幕手都哆嗦两下,连忙回复:
[他有点发烧,早上我陪他去了校医室,可能挂着水睡着了,我在上课待会儿下课还会去看他的。]
那边停顿了两分钟,韩小林盯着屏幕完全没工夫管老师。
[我知道了,不耽误你上课,我会去接他回家。]
韩小林看到这行字,立马脑补出自己好朋友在全校的注目礼下,被帅气的男人抱上豪车的玛丽苏画面,有点控制不住嘴角的上扬。
[好的顾总,那我等下就不去校医室了。]
那边回得很快:[多谢。]
·
纪阮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得很难受,耳朵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也闷得喘不上气,却怎么都醒不过来。
有人在拍他的手臂,还晃他的肩,纪阮倒吸口气终于睁开眼,像被人从昏暗的沼泽里拉出来,意识混沌,视线不聚焦。
校医站在床边嘴唇一张一合像在跟他说话,头顶的白炽灯晃得纪阮看不清她的面容。
纪阮闭上眼,想听清校医的话,耳后却突然袭来一阵剧痛牵连起强烈的耳鸣,像从耳道深处炸开一座火山,烫得纪阮痛呼出声,眼前泛起一道道白光。
校医压着他的胳膊安抚,可纪阮完全听不见她说的话,耳后的神经胡乱跳跃让他头痛欲裂。
“我怎么……”
纪阮张口就愣住了。
他也听不见自己的话了。
耳朵里有声音,却像是老旧黑白电视闪着雪花的滋啦声,时而强烈,时而又弱下来伴随着阵阵轰鸣。
校医在他后背拍了拍,掏出手机快速打字:[现在叫你家人接你回家,可以吗?]
纪阮眼眶很热,努力吸了吸鼻尖,眨眨眼。
头顶又被校医鼓励地拍了拍。
他伸出手想拨通顾修义的电话,界面却突然弹出来电显示,正是顾修义。
校医用询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纪阮点点头,校医便直接接听电话。
纪阮只能看到她嘴唇开开合合,却什么都听不见,抬起手背挡住眼睛。
这是他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感到灭顶的恐慌。
原来听不见声音真的很可怕,就像被隔离在真空罩子里,和整个世界永世隔绝。
纪阮都能想象到,自己张嘴时发出的声音会是怎样怪异的语调,说出的话大概不能称作为话,只是一段难听的音符。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修义好像来了,开门时外面潮湿的空气飘到脸上,紧接着耳畔覆上一只温暖的大手。
“输了一下午液温度降了些,但烧一直退不下去,”校医来到顾修义身边:“我看他戴了人工耳蜗,怕再烧下去会影响听力,我们这里条件不够,家属还是带去医院检查一下吧。”
床前的男人穿着件素净的黑色风衣,是很不好亲近的长相,但抚摸少年耳廓的动作却很轻柔,声音很低地说了声谢谢。
纪阮已经没打吊针了,刚才耳朵痛挣扎时回了血,校医扒掉针头后给他处理了伤口,手背上贴了块医用胶布,但此刻渗出些血出来。
顾修义轻轻握住纪阮的手腕,把他挡着眼睛的手拉下来,才发现纪阮哭了。
他好像很害怕,满脸都是泪痕,薄薄的眼皮肿起来,睫毛湿哒哒的。
校医看到床前男人的脊背都僵了僵,唇角抿得紧紧的,却用指腹很轻很轻地抚摸少年通红的眼尾。
然后将人抱了起来。
第22章
再次醒过来眼前依旧是白花花的天花板, 却不再是校医院那个,没有开灯,不会刺眼。
纪阮只愣了一瞬, 不顾头晕立刻敲床试图弄出些声响。
好像还是听不清。
纪阮心头腾起浓重的恐惧, 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一双手按住肩头压了回去。
那双手的温度很熟悉,隔着病服传到皮肤上也让纪阮感到安心。
顾修义的脸出现在眼前,鼻梁挺嘴唇薄, 表情一如往常的平静, 只是手指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耳廓,在他耳后放上体外机。
声音充斥进耳朵时纪阮本能地倒吸一口气, 然后他听见了窗外的雨声。
“嘘, 没事了, ”顾修义手掌覆在他耳畔, 声线清晰悦耳:“听得见了?”
重获听力的喜悦不亚于得到新生,纪阮鼻尖一酸, 试探地“嗯”了一声。
他也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了!
纪阮嘴角一瞥, 怎么办, 好感动……更想哭了。
但不想在顾修义面前丢人。
顾修义看他嘴角撇着要哭不哭的样子, 不由失笑,在床边坐下:“放松点, 不许哭鼻子。”
纪阮揉揉鼻尖,深呼吸一下, 勉强稳住情绪,但话里话外还是有些委屈:“我之前听不见了……”
他来这个世界这么久, 已经习惯了哪怕不戴体外机也能听到一点模糊的声音, 至少能感觉到自己说的话。
可那天他张开嘴, 声带抖动,明明应该是在很大声地说话,耳朵里却没有一点自己声音,全是大楼崩塌一般震耳欲聋的杂音。
“吓到了吗?当时。”顾修义轻声问。
纪阮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没有选择回避:“当然。”
那一瞬间的恐惧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也永远不可能习惯。
“不用怕了,”顾修义俯身,手指轻轻点了点纪阮右耳后凸起的颞骨处:“那时候这里疼?”
他摸得特别准,指腹的温度落到耳后时,甚至像唤醒了昨天痉挛一样抽痛,纪阮条件反射地抖了抖,闭上眼:“嗯……为什么会这样?”
“你做过人工耳蜗的植入手术,”顾修义收回手:“是发烧引起的剧烈耳鸣和神经痛,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的?”纪阮睁开眼,眼神还有点飘。
忽然听不见的时候他还以为耳朵出了大问题,已经想到又要开刀或者后半辈子彻底变成聋哑人,现在回想起来都后背发凉,结果顾修义说得好像很轻松。
“别胡思乱想。”顾修义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无奈地勾了勾唇角:“医生说了不严重,不过以后还是尽量避免生病发烧,那种神经痛总归对身体不好。”
他稍微严肃些:“知道了吗?”
纪阮下巴藏在被子里,没说话,睁着大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但他也不想生病的呀,突然的雷阵雨连天气预报上都没写,他更没法预料。淋完雨当时在顾修义家就喝了药,第二天也穿长袖按时吃药,但发烧还是没能避免。
顾修义看纪阮似乎有点气馁的样子,沉默两秒开口道:“别想了,医生说你只要不再烧起来,下午就可以出院,还能回家过中秋。”
“这么快?”纪阮惊讶,他这个身体向来不禁折腾,怎么这次这么争气……
他抿抿嘴:“可老实说,我感觉我现在还是有点虚弱……”
顾修义平静道:“你什么时候不虚了?”
纪阮:“……”
真是一针见血。
“好了,不逗你了,”顾修义笑了笑,扶纪阮起来靠坐床头:“一天没吃东西了能不虚吗。”
他给纪阮倒了杯温水,纪阮捧着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喝,干涩的嗓子骤然遇到温水,有短暂的不适应,他停了两秒皱了皱眉,直到温水彻底滋润喉咙,才舒缓下来。
纪阮两只手背都扎了针,一只正在挂水,另一只昨天拔针时出了点血,现在还贴着胶布,手背微微肿了起来。
顾修义视线落在纪阮细瘦的手指上,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赵阿姨小心翼翼探进个脑袋,看到纪阮已经醒了坐起来,顿时眉开眼笑。
“怎么样啦阮阮,好些了吗?”她走进来,将手里的保温袋放到小桌上。
“没事了。”纪阮扬起脸蛋,眼睛弯弯地冲赵阿姨笑,“就是好像饿了。”
“哎哟乖死了,”赵阿姨咯咯地笑着,拉开保温袋:“就是给你送饭来了。”
纪阮视线立刻锁定了袋子里的保温壶,没开盖都好像能闻到香味了。
“这么馋啊?”赵阿姨看着纪阮直愣愣的视线乐得不行,拿出小碗盛了点。
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粥,但香气非常浓郁,饿扁了的纪阮闻到都想咽口水。
“医生说你现在得吃清淡点的,”赵阿姨把小碗和勺子递给纪阮,在旁边坐下:“但我寻思着,只喝白粥哪有营养啊,瞧你身上肉都快掉没了。”
她笑嘻嘻地半遮住嘴:“所以啊,我就掺了大骨汤,还放了肉沫进去,香着呢!这才是人吃的玩意儿嘛!”
纪阮听着迫不及待舀了一小勺,放到唇瓣吹了吹,小心含进嘴里,骨汤、肉沫浓醇的汁水浸透米粒,每一粒软烂的小米在舌尖绽开,纪阮无比享受地眯起眼。
赵阿姨到底是什么民间厨神啊……
这锅粥煮得不少,纪阮一个人不可能吃得完,顾修义看着纪阮既秀气又满足的吃相,和赵阿姨对视一眼。
赵阿姨心领神会,从袋子里拿出另外两个碗盛上粥,三人的午饭就都成了纪阮的病号餐。
纪阮以前生病很严重的时候,需要长期控制饮食,每天都只能吃没有味道的饭菜。
那时候吃饭对纪阮来说从来都不是愉快的事,吃进嘴里味同嚼蜡,很多时候还会因为胃痛吐出来。
他状态稍微好一点的时候,还会有损友带着烧烤麻辣烫来探病,纪阮在床上喝白粥,他们在桌上胡吃海喝。
那时候真的很痛苦,以至于纪阮现在看到陪他一起喝粥的顾修义,还有说说笑笑的赵阿姨时,有点恍若隔世,矫情地觉得像某种迟来的安慰。
吃完饭,纪阮睡了会儿午觉,这一觉睡得格外幸福,胃里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还做了个美梦。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摸了摸他的耳朵,手掌盖在他耳畔,体温比纪阮的高出很多,触感很熟悉。
那个人离他很近,纪阮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鼻息轻挠着耳垂,然后说了一句话,但他没听清。
“小阮……阮阮……醒醒了。”
好像又过了很久,肩膀被人拍了拍,纪阮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赵阿姨笑吟吟的眼纹。
“哟,睡得这么熟啊,”赵阿姨打趣道,拿手背蹭了蹭纪阮的脸:“脸都睡红了,做什么美梦了吗小阮?”
纪阮往被子里缩了缩,有点不好意思:“我也不记得了……”
“哈哈哈还不好意思了,行了起来吧,”赵阿姨拨了拨纪阮的额发:“回家了,咱过中秋去。”
睡了一觉,纪阮烧彻底退干净了,手背的吊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拔掉的。
他按赵阿姨说的起床洗漱了一番,从洗手间出来却觉得少了点什么,四处扭头。
赵阿姨在给他收拾衣服,见状道:“在找小顾吗,他又上班去了。”
“又工作?”纪阮吃惊:“马上就中秋了呀。”
赵阿姨把要换的衣服给纪阮放到床头:“可不是吗,唉不过他一直不怎么过节日,本来我以为今年你在家,小顾会留下来呢,结果还是忙。”
“这样啊……”纪阮慢吞吞在床边坐下。
“没事儿,”赵阿姨笑起来:“他不在就咱们过,只是可惜了明天是他生日,也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生日?”纪阮拿衣服的手一顿:“他明天生日都不回来吗?”
赵阿姨叹了口气:“就是说不准啊,今年生日正好撞上中秋,多好的日子,我本来想做长寿面来着。”
纪阮头垂着,手指无意识捏着下嘴唇,睫毛扑闪扑闪的,像个沉思的洋娃娃。
赵阿姨觉得他这模样特好玩儿,歪着头看他:“想什么呢阮阮?”
“啊?”纪阮回过神,放下手指,舔了舔嘴唇:“我就是在想要准备什么礼物。”
赵阿姨眉眼含笑:“礼物嘛,心意最重要,你送什么他都会喜欢的。”
她说着拿起袋子:“好了我先出去,你换完衣服我们就回家哈。”
“好。”纪阮点头。
门关上后,纪阮却没立刻换衣服,而是保持同样的姿势坐在床边,还是很困扰的样子。
顾修义生日,又正好是中秋当天,这些日子顾修义对他挺好的,虽然那人明天回不回来都不一定,但纪阮说什么也得准备点东西意思意思。
可是送什么好呢?
顾总什么金银财宝没见过,花钱买的没意思,纪阮的小金库本来也不宽裕。
有什么是不花钱还不敷衍的呢?
纪阮眼睛忽的亮了亮,脸上浮起笑意,到床头拿起手机给韩小林发了条消息。
·
来接纪阮的依旧是喜气洋洋的张叔,见了他就好一通嘘寒问暖。
纪阮笑着应了几句,系上安全带,说:“张叔,等下能在我校门口停一下吗?”
当时顾修义把纪阮从校医室抱走时,直接带去了离京大最近一家三甲医院,现在回别墅也会路过京大正门。
张叔发动车子,爽朗道:“没问题啊。”
赵阿姨给纪阮腿上搭了条薄毯子,问:“是学校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纪阮把毯子往上拉了拉:“就是我让同学帮我带一样东西出来。”
赵阿姨了然地点点头,没再多问。
纪阮到学校时,韩小林已经等在了校门口,见到纪阮把手里的袋子递了出去。
“怎么放假回家还不忘把人家衬衫带走啊?”韩小林打趣道。
“别贫。”
纪阮打开袋子看了眼,顾修义的衬衫好端端放在里面,他伸手摸了摸,已经干了,看来那天晚上他回去就换下来洗干净是正确的决定,不然现在袋子里还是他穿过的。
“你身体没事了吧?”韩小林又问。
“都好了,”纪阮笑笑:“所以这不是出院了吗?”
韩小林啧了一声,摇摇头:“我看气色还是一般啊,你身体也太弱了点。”
纪阮叹息:“天生的,又不是我能决定的呀。”
韩小林扒拉着纪阮的耳朵看了眼,还是那么秀秀气气没什么变化:“据说你当时都听不见了,可给我吓坏了。”
纪阮看韩小林确实一脸担心的模样,不由心里一暖:“我没事——”
“我还在想要是你真听不见了,不就等于也没法说话了吗,那咱怎么交流,不能总打字吧,难道我要为了你去学手语吗,”韩小林双手插兜苦闷不已:“幸好你又能听见了,不然我真要重新考虑咱俩的友谊。”
纪阮半句话卡在嗓子眼,心里的暖意化为满脸冷漠,拿袋子往满嘴跑火车的韩小林身上砸去:“绝交吧!坏蛋!”
纪阮真的是韩小林交过最秀气的朋友,连骂人也只是说“坏蛋”,嗓子局限很大发不出太高的音调,像大家闺秀,或者说小公主。
韩小林被自己的脑补逗得不行,笑着讨饶:“公主我错了,不绝交,好兄弟一辈子!”
纪阮喘着气咳了几声,抬手把耳后歪掉的体外机扶正:“晚了,公主脾气不好。”
举手投足还真有那么点小优雅。
他说罢捏着袋子转身离开,留韩小林在校门口笑到干呕,被其他放假的同学绕道走。
·
晚上,纪阮吃过饭,找赵阿姨要了针线盒就自己关进房间里。
顾修义这件衬衫是最简洁款式的白衬衫,只有袖子有点不同,纽扣是暗红色的,像血珠也像宝石。
纪阮拿着衬衫上下看了会儿,然后在针线盒里找出深绿色的线,穿针打结,在袖子上一点一点绣了个小小的纹样。
穿书前他家里几代都是做汉绣的,作为这种传统文化传承的世家,纪阮从小就跟着学手艺,没生病之前他能自己绣出一整套大婚服,姐姐出嫁的时候,嫁衣就是他和妈妈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虽然现在这个身体从来没碰过针线,手也生疏,但一点小绣纹对纪阮来说还是绰绰有余,甚至不需要绘画定样,直接就能开绣。
当晚,一直到纪阮绣完将衬衫挂起来,顾修义都还是没回来。
第二天纪阮起得晚了些,客厅里依旧只有赵阿姨,不用说就知道顾修义整晚都留在外面。
纪阮早就习惯了顾修义不在日子,按部就班吃早饭,给小安喂吃的,然后陪赵阿姨出去买菜,回来还跟赵阿姨学做了月饼,晚上两人一猫一起看中秋晚会,其实挺充实的。
可是等赵阿姨睡觉后,整栋屋子安静下来,灯光渐暗,纪阮回房间的时候,走在楼梯上突然就觉得空落落的。
这种空荡感来得相当突兀,没有任何预兆,也让人毫无头绪。
纪阮站在楼梯中段,握着扶手愣神了好半天,而后扭头看向窗外。
一整面墙的落地玻璃让院子里的景色一览无余,树枝隐秘间天上那轮月亮尤其亮而圆,夹在云雾中,像裹挟着缥缈的寒烟。
鬼使神差的,纪阮转身下楼,去了院子里。
院子的草坪修剪得很漂亮,中间没被树枝遮挡的地方有一个圆桌和几张石凳,坐在那里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整个月亮。
纪阮仰着头,恍惚觉得月亮要掉到自己脸上了。
“嗡嗡——”
韩小林发了个视频过来,他还在商圈鬼混,街头行人扎堆,全仰着头在看月亮。
纪阮退出聊天界面,点开相机也拍了张照片过去。
和韩小林灯红酒绿的闹市区比起来,他这里就清净多了,黑天、银月、树梢,构成了画面的全部。
被韩小林打趣他是要把酒问月。
纪阮笑起来,指尖在屏幕上停留几秒,最终还是将图片一并发给了顾修义。
对方应该是看到消息了,对话框上短暂出现了正在输入的字眼,却并没有真的回复。
纪阮只当他还在忙,收了手机趴在桌子上继续赏月。
没两分钟,院子外面似乎响起了汽车驶入的声音,纪阮侧耳听了会儿,就见一辆熟悉黑色轿车停在了院外,随着车门开合,顾修义的衣角时隐时现。
纪阮撑着石桌坐直,偏过头去看,铁艺大门被打开,顾修义的身影出现在远处,依旧一丝不苟的西服,脊背挺拔身量颀长。
他也看到了纪阮,却没有任何惊讶,提步过来,步履快而稳,衣角在夜风中微微扬起。
一直到他站在纪阮面前,纪阮才借助月色看清了他的脸,光线昏暗了,他好像连目光都更柔和。
“怎么一个人在外面?”顾修义问。
夜风很安静,传进纪阮耳朵里时,他话音也格外清晰。
纪阮指了指天空:“睡不着,出来看月亮。”
顾修义手里提了个蛋糕盒,纯白色的盒身,只用蓝色的丝带装饰了一下,非常简洁。
纪阮却有些惊讶,在他印象里,顾修义不像是会买蛋糕给自己过生日的人。
一个三百六十五天只知道工作的生意人,也会在生日的夜晚突然感性,想要为自己庆祝一下吗?
顾修义把蛋糕轻轻放到石桌上,拿出手机对准天上的月亮,像在比较什么。
纪阮看到屏幕里是他刚才发出去的那张照片。
“还是肉眼看起来更美。”顾修义说。
他此刻似乎很放松,语调有种不经意的散漫:“但你发照片过来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这就是最好的了。”
他低头看向纪阮,眼尾向下的弧度都显得惬意:“原来是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
照片再美,也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永远比不过现实中可见可闻可触的景。
顾修义难得这么感性一次,纪阮也觉得稀奇,笑了笑手搭在蛋糕盒上,仰头注视着顾修义,轻声道:“生日快乐呀。”
他话音很轻,乘着风落在耳畔像一片羽毛。
顾修义一怔。
纪阮笑着起身:“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现在去拿。”
说罢不等顾修义回应,径直走向那段通往二楼的灰色楼梯,那里去房间近一些,纪阮抄了个小路。
顾修义静静站在原地看着纪阮的身影愣神好一会儿。
那段灰色楼梯外形有很完美的弧度,每隔几阶就会有盏引路灯悬挂在上方。
纪阮走在那上面,很像童话世界里的小王子,天真烂漫地通往属于自己的乌托邦。
半晌,顾修义缓缓坐到石凳上,轻轻拨了拨蛋糕盒上的蓝色丝带,卷过手指时,指尖酥麻。
纪阮回来时,手里拿了个普通的纸袋,眉眼带笑地坐到顾修义面前。
“打开看看。”他把袋子推到顾修义面前。
顾修义依言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手里上下看了看:“我的衬衣?”
“……”
“不是……”纪阮干咳一声:“仔细看看啊。”
顾修义眼尾溢出些笑,准确找到那只袖子,看上面的纹样:“一棵树?”
“嗯。”
纪阮双臂交叠趴在桌上,下巴搭在手臂上,眼睛在月光下很漂亮,这种对自己手艺绝对自信有底气的模样格外动人。
顾修义用指腹轻轻摸了摸,针脚很细密触手光滑:“是什么树?”
纪阮弯起眼睛:“你猜猜看?”
顾修义仔细看了看那颗树,小小的,但枝叶繁茂,叶子细长椭圆下角尖尖的,一边的树枝向下倾斜,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坠着。
而下面就是那颗血红的纽扣,莹润剔透,像颗饱满的樱桃压弯了树枝。
只是这颗樱桃相对于树的体型来说过于大了,好像是整颗树用尽全部的养分来结出这一颗樱桃,所以格外饱满硕大,应该是非常甜的那种樱桃。
顾修义被小朋友的奇思妙想逗笑:“嗯,很漂亮的樱桃树。”
纪阮歪过头脸颊贴在手臂上,被夸奖后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过你会刺绣?”顾修义仔细看着樱桃树说。
纪阮漫不经心嗯了一声:“我会的多了,你不知道而已。”
顾修义笑起来,将衬衫收进纸袋,再次看向纪阮时神情很专注:“谢谢,是最好的礼物。”
纪阮勾了勾唇角:“不客气。”
顾修义拆开蓝色丝带,打开白盒子:“好了,现在吃蛋糕吧。”
纪阮看到蛋糕的瞬间,撑着桌面坐直,有些不可思议:“又是樱桃?”
盒子里是被做成樱桃形状的蛋糕,两颗红彤彤的球连着一根茎干,看起来十分逼真。
“嗯,”顾修义笑得有点无奈:“今天樱桃开会了。”
其实顾修义从来都不给自己过生日,他也不认为生日是什么需要被特殊纪念的日子。
会买这个,纯粹是偶然看到有员工提了个水蜜桃形状的蛋糕,做得和实物几乎一模一样,他才突然想到如果订一个樱桃的给纪阮,那孩子一定会很喜欢。
事实就是,纪阮喜欢得眼珠子都快黏上面了。
顾修义失笑,揪着小朋友的后衣领让他远离蛋糕,拿出塑料刀将两颗樱桃划开,把其中一个放进纸盘推到纪阮面前:“吃吧。”
纪阮用叉子很斯文吃了一口,奶油很香而且不油腻,甜味不浓但能在口中蔓延很久。
他有点惊艳地眨了眨眼:“好甜啊……”
顾修义闻到空气也是甜的。
纪阮把蛋糕咽下去,看向顾修义突然问:“昨天我睡觉的时候,你是不是跟我说话了?”
“什么?”顾修义也吃了口蛋糕,奇怪的是他明明不喜欢吃甜,却嫌今天这个不够甜。
“就是昨天医院里啊,”纪阮放下叉子:“你是不是在我耳朵边说话来着?四个字好像,但我没听清。”
顾修义应该想起来了,嘴角噙着笑慢条斯理吃蛋糕:“你猜呢?”
纪阮“嘁”了一声移开眼:“那我不猜了。”
“好吧,那我告诉你。”顾修义放弃得很快:“我让你好好吃饭。”
他捏捏纪阮的下巴:“瘦了。”
纪阮:“……”
“什么啊……”
疑惑了半天的话竟然是句毫无营养的话,纪阮有点郁闷,沉默地吃蛋糕,忽然他手停住,皱起了眉。
“怎么?”顾修义神色一凛,靠近探了探他颈侧的温度:“冷了?还是不舒服?”
“不是……”纪阮将他的手移开,表情有些复杂:“忘记先让你吹蜡烛许愿了。”
他瞅了瞅桌上,两人的蛋糕都已经成了战损版,没办法再插蜡烛。
顾修义一怔,旋即放松了脊背:“没关系。”
他本来连生日都不过,更何况是吹蜡烛这种小事。
“那也不合适。”纪阮总有种自己破坏了完美生日的感觉,心里不舒服。
他从盒子里翻出一根蜡烛:“这样吧,我给你拿着,你许个愿然后吹了,凑合凑合?”
他说这话时很认真,风吹得发丝挡住眼睛被他用指尖拨开,露出的眉眼无比澄澈。
顾修义手肘搭在石桌上,被他这种天真的样子弄得有些忍俊不禁:“怎么,你是许愿精灵吗小朋友?”
“这倒不至于,”小朋友诚实且谦虚:“我生日许的愿从来没实现过,但每年还是坚持许,就是仪式感走个流程而已,快点,你有打火机吧?”
顾修义静静注视他好一会儿,看他在夜风里晃动的发丝,看他细白的手指。
“好。”半晌,顾修义拿出打火机。
“咔嗒——”
火苗绽出点燃蜡烛。
纪阮眉眼映衬在弱光中陡然清晰,随着火苗晃晃悠悠钻进了某位正在许愿的人的愿望里。
第23章
中秋后两天, 赵阿姨休假,顾修义索性带纪阮出去玩一趟。
朋友在市郊有家私人山庄,位置不远, 去的话正好玩两天一夜,还能住一晚。
两人随意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没叫司机, 顾修义亲自开车过去, 纪阮就顺理成章坐到了副驾驶。
这种感觉有点奇怪,上一次他坐顾修义的副驾驶, 还是因为肠胃炎被送去医院, 疼得头晕眼花倒也不觉得什么, 可现在一起出去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却没人说话, 空气显得太过安静。
“你有想过考驾照吗?”顾修义率先打破沉默。
“驾照?”纪阮从外面的树梢上收回视线:“怎么突然问这个?”
顾修义随口道:“会开车的话以后就能自己去很多地方玩, 无拘无束的。”
这倒是, 纪阮想了想,自驾游确实很美好, 可以慢悠悠地一路看很多风景。
“可是听说很难考。”他挠挠鼻尖, 一边觉得自驾游有趣,一边又嫌有点麻烦。
这好像触及到了顾修义的知识盲区,他皱了皱眉:“难吗?”
“难呀, ”纪阮正色, 竖起三根手指道:“韩小林科二都考三次了, 他还是体育生呢, 运动细胞那么发达都没考过。”
他们整个寝室都是懒蛋, 只有韩小林从暑假开始在准备考驾照, 结果都开学了还没过,上周科二挂了第三次,回来哭了一下午。
吓得包括纪阮在内的另外三人对驾照望而却步。
“是吗?”顾修义手肘搭着窗框,食指有意无意地摩挲下唇:“那可能是我们当时简单点吧,现在难度增加了,你们现在各种考试都比我们当年多。”
处于社会高速内卷期的纪阮小朋友闻言叹息:“就是呀,等收假回去要开始准备好多考试了,大学竟然也有期中。”
顾修义的朋友大多是同龄,在工作上要应付的通常也是活成人精的长辈,几乎没有机会和比自己小十岁以上的人长时间接触,自然也很多年没亲耳听到抱怨期中考试的声音了。
于是这种小抱怨,也因为超出顾修义熟悉的领域而变得格外可爱。
“嗯,”他声音染上笑意:“考试多我们就不学车了,家里有司机,也不是非要自己开。”
说起来顾修义应该也是长期带司机出行很少自己开车的人,纪阮默不作声看了他一会儿。
那人懒懒地靠着椅背,手虚虚握着方向盘,姿势相当随意,可车开得真不错,不比几十年老司机张叔的水平差。
几乎不碰车的人偶尔开一次,也能一直保持高水平吗,他为什么不会手生?
“看我做什么?”顾修义盯着前路目不斜视道。
纪阮立马回过头:“咳……没什么。”
出门前,赵阿姨特地把昨天做的月饼装进小食盒里让纪阮带上,纪阮打开盒盖问顾修义:“你吃月饼吗?”
顾修义余光瞟了眼:“你和赵阿姨一起做的?”
“对,”纪阮突然想到个好玩的,笑起来:“我随便挑一个给你吃,你要不要猜猜是谁做的?”
这种游戏有点无聊又有点幼稚,放在平时顾修义一定不会玩。
车在通往山庄的泊油路上匀速行驶,顾修义沉默片刻:“可以,不过——”
他像是有些苦恼,暗暗把搭在窗框上的左手放下,认真握住方向盘::“我开车不方便吃,要不你帮忙递到我嘴边一下?”
“哦对,”纪阮突然反应过来,语含歉意:“对不起啊,我选择性忽视你在开车了,那我喂你吧。”
顾修义唇角极其细微地扬了扬,很快被他抿唇压住,正经道:“谢谢。”
“诶……这有什么好谢的呀……”纪阮尾音拉长,像在无意识撒娇。
他用餐巾纸包着拿起一个月饼,努力在不影响驾驶的情况下小心递到顾修义嘴边,饶是如此依然不放心地强调:“你认真看前面,不要看我哦。”
“知道,”顾修义咬了一口,豆沙的甜味蔓延在唇齿间,勾得人心更加愉悦:“好乖。”
“啊?”
纪阮刚收回手想挑一块给自己吃,恍惚抬头。
“……”顾修义面不改色:“我说好吃,是你做的吧?”
纪阮有点惊讶:“好厉害,怎么猜到的?”
只是很普通的豆沙月饼,皮和馅都是赵阿姨弄的,纪阮只是学着包了下,按理说应该吃不出差别,要不是给顾修义的那块边角有点小缺口,是制作失误,纪阮自己都不一定能猜出是谁做的。
他眼睛弯起来:“你瞎猜然后碰对了吧?”
顾修义摇头,话音淡淡的却很确信:“豆沙放太多了,甜。”
“……”
纪阮仔细看了下,好像他做的确实比赵阿姨的馅儿多很多。
“那什么……”纪阮有点尴尬试图找补:“本来任何带馅儿的食物,都是馅儿越多越美味的。”
“哦是吗?”顾修义像是真的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很好奇的样子。
“当然了。”纪阮试图给对方洗脑。
“嗯……”顾修义若有所思点点头:“那我再试一口。”
“好哦。”纪阮又拿纸包住给顾修义递过去,送到一半手突然顿住。
怎么好像有点奇怪嘞。
·
这座山庄修建得很气派,放眼望去像英剧里的庄园,有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坪和庄严的城堡建筑。
车被侍者开走后,顾修义带纪阮从草坪中间的小石子路慢慢往里走。
“这次人会很多吗?”纪阮问。
“不多,”顾修义稍稍带了纪阮一把:“除了这里的主人,别的你都认识,宋岭和李绥安。”
听到熟悉的人名纪阮放松了些,人少才玩得更舒服:“那就好。”
城堡前的小花园里有几人在喝下午茶,见到他们纷纷起身迎上来,走在最前面的男人个子不算高,但面相很敦厚,后面跟着的是李绥安和又一个陌生面孔。
“老顾,来晚了哈!”男人熟络地顾修义打招呼。
顾修义看了眼腕表,不咸不淡:“没晚。”
男人笑起来:“真是,客气客气怎么了?”
李绥安依旧风度翩翩,先招呼了纪阮:“好久不见啊,纪阮小朋友。”
顾修义咳了一声:“叫谁小朋友?”
“……”李绥安无语:“好吧,纪阮小患者?”
三个人里纪阮只认识李绥安,大方地笑了笑:“好久不见李医生。”
这时候宋岭终于姗姗来迟,没再穿西服整个人轻快不少,和李绥安碰了碰拳:“我没有很迟吧?”
李绥安很随意:“大家都差不多。”
矮个男人看向纪阮,言语间很热情:“你就是纪阮啊,传说中的人物,今天可算见到本尊了!我叫段泽平,叫我段哥就行,这位是林清……”
他说着拉过身边另一位生面孔,脸上竟然露出些羞涩:“我在追他。”
林清看起来文绉绉话不多的样子,冲大家轻轻笑了笑:“你们好。”
“哟嗬不错啊段哥,”宋岭打趣道:“什么时候的事?所以就我没对象了吗现在?”
李绥安有女朋友,段泽平有追求对象,他天杀的老板甚至领跑冲到最前排已经结婚了,剩他一个孤家寡人,宋岭莫名有点苦涩。
李绥安扯了扯嘴角:“你都知道什么?追好几个月了。”
林清偏过头没说话。
段泽平看着林清的脸色,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闭嘴吧你,清清脸皮薄,别起哄。”
九月底刚入秋,一出太阳气温还是有些高,隐隐透着秋老虎的威力,纪阮不抗晒,站了一会儿唇瓣都干了。
顾修义皱眉,打断那群人越聊越远的天:“下午怎么说?”
李绥安最先被拉回来:“准备去钓鱼,晚上全鱼宴。”
顾修义不置可否,看向纪阮:“钓鱼会不会无聊?”
毕竟钓鱼都是他们这个岁数往上的人喜欢的,纪阮可是和韩小林去夜店蹦过迪的崭新的小嫩苗,顾修义很怀疑他能不能坐得住。
“可以呀,”纪阮舔了舔嘴唇,被阳光照得眯起眼:“我喜欢吃鱼。”
也很擅长这种坐着不动的活儿。
“行,”顾修义不打算让纪阮再晒下去,简短到:“我们先去放行李。”
段泽平敦厚笑着:“好好好,那我们先过,渔场见哈。”
城堡建筑的内部装潢也很有古欧洲的味道,精致古朴美轮美奂。
纪阮和顾修义的房间在第五层,推开窗可以眺望远处层叠的山峦,视野相当开阔。
顾修义从行李里翻出保温杯,拧开递给纪阮:“嘴唇都干了,自己不知道喝水吗?”
纪阮一门心思看风景没能顾得上,看见送到手边的杯子露出小酒窝:“谢谢。”
顾修义盯着纪阮的小酒窝多看了几秒,才移开眼:“我去趟洗手间,你收拾一下,待会儿去钓鱼。”
“嗯嗯。”纪阮笑着点头。
杯里是赵阿姨给他冲的糖水,糖放得不多是很清淡的甜味,纪阮一点一点小口喝着,喉咙被浸润了,连同窗外微风一起揉抚心灵,整个人都清爽不少。
叫他收拾一下,纪阮就真的好好收拾了一下。
顾修义洗完手出来,看到纪阮戴了个黑色渔夫帽,乖乖坐在床边等他。
那个帽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帽檐很宽,还有点大,也可能是纪阮头太小了,总之戴着有点不稳,纪阮时不时抬抬帽檐,又时不时拨一下挡住眼睛的刘海。
从顾修义的角度看过去,纪阮微微低着头,眉眼全被遮住了,露出雪白的尖下巴,和一点点脸颊肉,更像要春游的小朋友。
顾修义站着没动看了他一会儿,下一秒和仰起头试图让眼睛露出来的小朋友对上眼。
纪阮似乎有点不耐烦,眉心微微蹙着,眼尾还被刘海挠得发红,让这个眼神显得很乖很娇气。
顾修义瞬间手指都颤了颤,心尖发烫。
他上前,轻轻按了按纪阮的脑袋:“是因为要钓鱼所以戴渔夫帽吗?”
“没有,”纪阮把怎么都戴不合适的帽子摘下来,脸颊有些气鼓鼓的:“我怕晒……”
他发量多,头发一乱就容易显得很潦草,像小安那种长毛猫小时候老炸毛的样子。
顾修义克制笑意,将纪阮头发理了理:“没关系,你可以坐在遮阳伞下面钓鱼。”
纪阮猛地抬头,眼里是白忙活一场的气愤:“你不早说?”
·
“诶,你觉不觉得纪阮……有点像那个谁?”渔场里,段泽平凑在李绥安耳边小声说。
“哪个谁?”李绥安忙着选钓具鱼饵随口应着。
段泽平“啧”了声:“就是那个姓白的啊。”
李绥安手一顿,立刻抬头看了眼周围,林清在洗手间,另外三个还没来:“别乱说,不像。”
“诶我也不是说长得像,”段泽平脸皱着,绞尽脑汁思考措辞:“就是那种感觉你知道吧……说不出来的,而且身量啊身形什么的也有点。”
李绥安放下钓具严肃道:“十八九岁男孩子身形不都那样,走了多少年的人你还提,你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吗?”
“是有十几年没见了……”段泽平讪讪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一提……”
“你们聊什么呢?”林清从洗手间出来,见外面两人氛围有些凝滞。
段泽平赶紧笑起来,推着林清走:“没什么,走清清,咱钓鱼去。”
某种程度上说,钓鱼确实是很多人心中无聊且极其需要耐心的活动,但顾修义发现纪阮真的能坐得住,甚至隐隐有点乐在其中。
大概是他暑假天天宅在家里培养的功力。
两人用一根鱼竿,坐在一顶遮阳伞下,顾修义负责钓鱼,纪阮负责当吉祥物,顺便吃点心。
他吃东西斯文安静,一个小小的蛋糕,被他用小勺子一点点挖着吃,能吃很久。
钓鱼是慢功夫,大多时候水面都很难有动静,顾修义就撑着额角静静看纪阮进食。
很神奇的是,纪阮明明每一口都吃得很少,但腮帮子还是会鼓起来,像心满意足吃很多坚果的小松鼠,偶尔还会探出一点粉粉的舌尖。
纪阮吃着吃着,身边总会时不时冒出一道灼热的视线,一开始纪阮还努力忽视,可越往后,这道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就越长。
直到强烈到影响纪阮进食了,他才忍无可忍放下勺子:“你老盯着我干嘛?”
顾修义手还是撑着额角,神情很散漫,没有丝毫被撞破的尴尬或者回避,淡淡道:“因为鱼还没有吃饵。”
鱼没吃饵所以要看他吃东西吗?
他又不是鱼!
纪阮拿勺子戳了戳蛋糕,语气生硬:“不许看了。”
然后他听到一声很轻的笑,顾修义似乎真的转过头了。
“老顾!快快快过来!这里有搞头啊哈哈哈——”
外面传来段泽平嘚瑟的笑声。
顾修义手掌在纪阮头顶按了按,低声道:“你慢慢吃,我去看看。”
顾修义离开不久,林清过来了,纪阮和他连话都没说过,不由有些惊讶。
林清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我可以坐这里吗?”
纪阮点了点头:“随意。”
林清坐下后,纪阮没有主动搭话,对方似乎犹豫了片刻,忽然问纪阮:“我能问一下你和顾总是怎么在一起的吗?”
这个林清一看就不知道他们协议结婚的事,纪阮抿了抿唇放下勺子:“怎么问这个。”
林清和纪阮对视着,尴尬地笑了笑:“看来不方便说啊……”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握了握,像有非常纠结的事,半晌才深吸口气看向纪阮:“你和顾总在一起的时候,不怕别人说你是贪图他的钱吗?”
纪阮一怔,突然有了自己身处狗血虐文的实感,古早文里最多的就是林清这种人设。
“嗯……”纪阮斟酌了一会儿,试探道:“你非常介意别人这么说吗?”
“当然。”林清搓了搓手臂,从肢体动作都能看出厌恶。
纪阮又想了想,问:“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那你喜欢段哥吗?”
林清忽而看向纪阮,眼神有些复杂,却唯独没有提到喜欢的人时那种情愫。
纪阮大概了解了,林清也不是最单纯的那种小白花。
既然不怎么喜欢,也极其厌恶被人说道,为什么还要答应邀请来山庄呢,为什么又放任对方追你几个月却不拒绝也不回应呢?
当然这些话纪阮不可能说出口。
他把装蛋糕的碟子放回小桌上:“抱歉啊,你的问题我没办法回答。”
又笑了笑:“我不怕别人那么看我。”
他们的关系最开始就不建立在感情上。
说完纪阮起身去了顾修义那边,他们钓了很多鱼。
林清看到顾修义帮纪阮理了理头发,笑着问他鱼想吃什么口味,纪阮回了什么听不清,但那句话无疑让顾修义更加愉悦。
·
晚饭吃过全鱼宴,甚至还剩了几条没做完,宋岭提议弄个户外烧烤当宵夜,主角烤鱼再加点配菜。
纪阮感冒没好透,顾修义嫌烧烤刺激不想让纪阮吃,两人便没和大家一起行动。
顾修义去室内泳池游泳,纪阮就坐在岸边的躺椅上喝橙汁,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顾修义游。
那人身材是真的很好,先天的骨架优势肩膀宽,腿长且直,而常年健身的习惯让他全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游泳时手臂线条和背肌相当紧实流畅。
他游了几个来回,退到岸边:“纪阮——”
纪阮见状放下橙汁走到他面前蹲下:“要我帮你拿什么东西吗?”
“不用,”顾修义手臂搭在雪白的瓷砖上:“会游泳吗?”
纪阮抱住膝盖,老实摇头。
顾修义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抹掉脸上的水时有几滴溅到了纪阮脚背上。
冰凉的水珠激得纪阮抖了抖。
顾修义神色平常,像随口一问:“要下来试试吗?”
第24章
纪阮手都僵了。
他前一辈子没学过游泳, 这辈子更不可能,在水里不受控制的感觉多可怕啊。
“我不行。”纪阮指了指自己的耳后的体外机:“我下水要摘掉这个,会听不见的。”
“不是一定要学会, ”顾修义笑了笑:“放松地玩一玩不好吗?”
他语调很轻,言词间透着不经意的散漫,像夹杂了某种细微的劝诱。
纪阮心动了动。
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专家都喜欢强调寓教于乐了。
一开始顾修义提出教他时, 纪阮只觉得“学会”是件很困难事, 下意识排斥,可在知道对方的本意不那么具有目的性时, 整个人都放松了些。
虽然寓教于乐这个词已经不太适合用在他身上, 但纪阮看着水面近在咫尺的波纹, 渐渐产生了一点想要尝试的冲动。
毕竟在水里肆意畅游,也是他贫瘠人生中很少感受过的乐趣。
纪阮舔了舔嘴唇:“可是我没有泳裤。”
这间泳池不向外人开放,似乎没有可以购买的地方。
顾修义和他对视着, 粼粼的水波映在纪阮眼底, 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柔和又动人。
他知道纪阮是被说动了。
很多时候纪阮是个很好理解的孩子,他似乎不会刻意掩饰自己的情绪, 或者说, 懒得掩饰,想什么就做什么,只要当下是舒服愉快的就好。
于是这种直白, 会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时候, 让他看起来格外天真无邪, 像夏天清爽的沙冰, 也会让看他的人在一瞬间怦然心动。
“就穿普通的短裤也可以, ”顾修义撑了把池壁上岸:“你有带吧?”
他特意移开一段距离上来, 可还是带起了几滴水珠溅到纪阮脸上,晶莹剔透的挂在眉梢和眼睑下。
顾修义没多想,习惯性地捏住纪阮下颌给他抹掉,却忘了自己还满手是水。
结果就是,纪阮整张小脸都变得湿漉漉,仰着头看他,模样有点呆呆的。
这一脸水好像把纪阮糊懵了,直愣愣看着顾修义:“……你在恶作剧吗?”
他发懵的时候眼睛特别大,眼里那些不可置信的情绪格外有感染力。
顾修义松开手,看着纪阮的模样有点想笑,又赶紧忍住:“抱歉,我忘擦手了。”
“……”
纪阮用衣袖随意擦了擦脸,撑着膝盖站起来,蹲久了有点头晕眼前发黑,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情况,晃了晃随即站稳。
顾修义又来扶他,湿哒哒的手浸湿衣袖,黏黏地贴在皮肤上。
纪阮下意识撑住对方的手臂,摸到了带着灼热体温和水珠的紧实肌肉,条件反射地弹开。
他闭了闭眼,等待眼前的黑雾散去:“……你要不,穿件衣服?”
“我知道,”顾修义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先等你缓过来。”
两人离得很近,纪阮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也能闻到他身上的潮湿的水气。
纪阮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视线渐渐清明,他退后两步,从几乎被抱着的距离中挣扎出来:“……我好了。”
“嗯,”顾修义的表情比他稳定很多,拿起一件浴袍穿上,带子松松系在腰间:“去换裤子吧。”
似乎他真的只是出于人道关怀才那么半抱着纪阮等他站好,绅士、礼貌、正人君子。
纪阮摸了摸耳朵尖,在原地停顿两秒才跟了上去。
去房间换裤子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纪阮鬼使神差地又翻出一件背心穿上。
这件背心和短裤是一套的,薄薄的面料,上面印着深蓝的油画风海面,是纪阮夏天睡衣的其中一套。
看到他出来时,顾修义眉梢不着痕迹地挑了挑,没说什么带纪阮一起回了泳池。
“下水之前先把身上弄湿适应适应。”顾修义说。
纪阮坐在池边,小腿泡在水里,闻言伸手拂了些水在脖颈和小臂上。
恒温泳池水其实不算特别冷,但和体温依旧有些差距,纪阮一激灵,牙齿打颤:“这、这样吗?”
“嗯。”
动作没错,但太斯文了。
顾修义在他身边蹲下,泼了几捧水上去。
纪阮立刻抖了抖,耸起肩揪住顾修义浴袍的袖子往他边上躲,整个人拧巴成一团。
顾修义好笑地环住他的肩拍拍:“这么怕水啊?”
小美人鱼这么怕水可怎么好?
“怎么就怕了……”纪阮拿手背擦脸颊,指尖白嫩嫩的,很是不服气:“就是不适应,正常的生理反应而已。”
“嗯,对,是生理反应。”
顾修义将纪阮锁在怀里,不由分说地拂水,短短片刻就将半干的小美人鱼全部湿透,任他轻轻发着抖,下巴沾上晶莹的水珠。
纪阮的皮肤细嫩湿滑,顾修义把水珠抹掉时,只觉得指尖抚在柔软的绸缎上,心里蓦地腾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差不多了,”他碰了碰纪阮耳后的体外机,低声询问:“摘了?”
纪阮连发梢都湿了,耳边的湿意让他有种危机感,觉得再不摘掉那玩意儿就得进水了,无暇顾及其他:“快摘吧。”
顾修义把手擦干取□□外机放到不远处的桌子上,再脱掉浴袍跳进水里。
他知道纪阮此时听不见太多声音了,索性没开口,只朝纪阮张开手臂,示意他过来。
刚才顾修义入水的动作有点帅气,纪阮试图稍作效仿,不想在气势上输得太惨。
他咬了咬嘴唇,手掌一撑、一跃。
纪阮觉得自己是很优雅地入水的,可事实上,他似乎只是“滋溜”一声滑了进去。
因为他甚至没能站稳,脚底碰到地面的瞬间就打滑,在无聊的浅水区差点被淹死,最后还是靠顾修义给他捞了回来。
顾修义常年健身的效果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抱住纪阮腰的手稳得不行。
纪阮呛了点水,惊魂未定趴在他肩上咳嗽,渐渐安稳下来。
他被顾修义抱着往中间移了些,水波在胸前荡漾,脚下空落落的没有安全感,心里却又因为这种轻盈的体验而感到刺激。
顾修义是第二次这么握住纪阮的腰。
上次是暴雨那天,纪阮浑身湿透了,腰软得惊人。
而这一次却有些不同,纪阮可能有点害怕,身上紧绷着,腰也显得格外柔韧。
顾修义很清晰地摸到了他浅浅的腰窝,泡在水里,纪阮身上原本就薄的衣料更加微乎其微,手掌贴在上面就像贴着皮肤。
顾修义偏过头深吸口气,放开握着纪阮腰肢的手,转而扶住他的胳膊,开始强迫自己专心教学。
纪阮此刻就是个游泳小菜鸟,完全陷入了蓝色水面的魅力中,眨巴着大眼睛满心雀跃,丝毫没注意到顾修义的反常。
因为耳朵听不清了,也没发现顾修义异常沉默。
甚至认为顾修义很专业,手把手教他动作,给他指导,还扶着他不让他呛水,如果顾修义不当霸总的话,说不定可以考虑应聘个游泳教练。
虽然纪阮半点都没学会。
他可能真的没什么运动细胞,在水里泡了将近一个小时,除了扑腾两下和喊救命,没掌握到任何技巧。
最后还累得趴在顾教练身上喘气。
顾教练也很无奈,游泳从来都不适合这种温柔教学法,没有谁是没呛过水就学会的。
但他原本也没打算把纪阮训练成个游泳健儿,陪小朋友闹腾两下差不多了。
他只是没想到纪阮体力差到这种程度,全程挂在他身上,还能累得喘不上气。
“唔!——”
怀里的人忽然往下一坠。
顾修义行动快于意识把人捞住:“怎么了?”
纪阮下滑的瞬间呛了水,眉毛皱着满脸痛色:“腿……咳咳……”
他痛呼着脊背无意识下弯,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顾修义当即反应过来,多半是抽筋了。
“纪阮——”话到一半又顿住。
纪阮听不清。
顾修义撑着纪阮的后脑勺,用稍微强制的力道将他按到自己肩上,附在他做耳边:“纪阮,没事的,抽筋而已,放松……”
他边说边带纪阮往岸边走,托着纪阮的腰让他离开水面,自己迅速爬上来,再把纪阮抱去不远处的躺椅上。
纪阮右小腿抽筋有些厉害,肉眼都能看到痉挛抽动,顾修义稍微一按,他就痛哼着躲避。
但纪阮不爱运动,身上几乎没有肌肉,细胳膊细腿浑身都是软肉,力气完全没法和顾修义相较。
于是被顾修义握着脚踝拉伸按揉的时候,他只能忍痛做条摆烂的咸鱼。
手掌下的小腿肉渐渐恢复柔软,顾修义脊背也随之放松下来,站起身长长抒了口气。
他上前两步捏捏纪阮的下巴:“以后还是少带你运动吧。”
折磨自己也吓死别人。
纪阮应该是抽筋抽累了,两眼不聚焦地注视虚空。
顾修义等了一会儿,没得到回应,才想起这个距离他听不见。
五感完全封闭的小聋子。
“洗鸳鸯浴呢老顾——”段泽平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游泳馆内,紧随其后的是一连串脚步声。
那群人吃完烧烤过来游泳锻炼了。
段泽平靠近一些,才发现躺椅上浑身湿透蔫嗒嗒的纪阮,“哟”了一声:“咋回事啊?”
“没什么。”顾修义往纪阮身上盖了条大浴巾,将人团团裹住抱起来:“你们玩吧,我们先回去了。”
说罢潇洒离开,留下一群人面面相觑。
“什么情况,”段泽平震惊:“真洗鸳鸯浴了?”
李绥安瞥了眼清澈的水面,淡淡道:“老顾在你眼里就是那么不讲公德的人?”
最后还是最了解纪阮体质的宋岭一针见血:“想太多了你们,肯定是纪阮抽筋了。”
众人:“……”
·
回到房间,照样是纪阮先洗澡,快速冲完后有气无力地躺到床上。
这张床是两米五乘两米五的超大尺寸,两个人躺在上面只要各自一条被子,几乎可以算得上隔着一条银河,完全井水不犯河水。
纪阮累得没力气考虑太多,倒头先上了床,仅存的理智让他只占据了右边的一小部分。
顾修义洗澡时一直在犹豫晚上要怎么睡,纪阮才刚成年不经世事,如果他贸然提出睡一起,难免太占小朋友便宜。
这间看似豪华的套房,有个巨大的漏洞,除了一张KingSize大床外,没有任何可供正常成年人休息的沙发。
如果不睡一起,他就没有落脚的地方,这里毕竟不是自家酒店,他和纪阮已经领证,要是再分房传出去不太好听。
商场上杀伐决断的顾总,被区区小事难住了,在洗手间里苦苦思索,洗了人生中最久的一次澡。
等他出来时,却发现纪阮早就睡着了,房间里只留着床头的一盏小灯。
抱着被子侧躺着,体外机被摘下来乖乖放在床头柜上,脸颊陷在柔软的枕头里,睡得格外香甜。
顾修义一颗心悬在半空苦闷良久,到头来却好像只困住了他自己。
心思坦荡的小朋友不会有那些庸人自扰的顾虑。
他缓步靠近,静默地注视纪阮的睡颜,而后轻轻拿手背蹭了蹭小朋友的脸蛋,睡得很乖,脸颊红扑扑的。
当晚顾修义没能睡得很沉,一直到后半夜才缓缓进入状态。
“啪……”
朦胧间有什么拍打的声音传来。
顾修义皱了皱眉,没醒。
“啪!”
又一声响亮不少。
顾修义倏而睁开眼睛,回过头。
黑暗中,纪阮依旧乖乖侧卧着,只是忽然抬手“啪”一声打在自己大腿上。
顾修义还没反应过来,他又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吓得顾修义立马倾身靠过去,捉住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呢纪阮?”
纪阮迷迷糊糊睁开眼,眼神还是涣散的:“嗯……?”
顾修义二话不说把灯按亮,捧着纪阮的脸查看,白白的脸蛋硬生生被他自己抽出个鲜艳的巴掌印。
顾修义:“……”
顾修义心都抽了抽:“你打自己做什么?”
纪阮好像终于从梦里走出来些似的,揉着头发慢慢坐起来,在顾修义略显急切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揉揉眼睛,发一会儿呆,再四处摸索。
顾修义等得心焦,手臂一伸勾起体外机戴到纪阮耳后,轻轻拍他的脸:“嗯?纪阮?告诉我为什么打自己?”
纪阮将视线移到顾修义脸色,还是不太聚焦,睡懵的下场就是异常的乖巧黏糊糊。
他在顾修义手心里蹭了蹭,轻轻“啊”了一声:“有蚊子……”
“蚊……”
顾修义一口血哽在心头。
所以这人使劲拍自己,是做梦也在打蚊子?
哪里来的蚊子?!
一阵清风吹过,拂在顾修义裸|露的手臂上,他缓缓扭头——
窗户大打开,带起窗帘轻微晃动。
白天美轮美奂的山峦景色,到了晚上就变成蚊虫大本营。
顾修义拉起纪阮的手背小腿检查,的确发现了好多红彤彤的蚊子包,纪阮还迷糊着伸手去挠,顾修义眼疾手快制止。
“别挠,抓破了要流血。”
纪阮皱了皱眉,挣脱顾修义的手,斜斜靠在床头:“可是痒啊……”
“痒也忍着。”他拉起纪阮的手腕举到耳边,“等我一会儿,手不许放下来。”
这间套房虽然很离谱地没有沙发,但其他设施勉强算齐全,还放有花露水。
顾修义找来给纪阮上下都喷了点,灯光明亮了,他才亲眼看到那只喝纪阮血的蚊子。
体积不小,还是花的。
怪不得能咬出那么大的包。
可纪阮却很佛系,不管花蚊子怎么在他跟前晃,他要么挥手赶走,要么打自己,就是不肯对蚊子下手。
顾修义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抬手,响亮的一声。
啪——!
精准无误拍死了那只花蚊子。
顾修义看着掌心多出的一小块血,都是纪阮珍贵的Rh阴性A型血……
莫名有点心痛。
他去洗了个手,回来看到纪阮还靠在床头神游,不禁有些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捏捏纪阮脸:“你这是舍不得杀生?”
蚊子这么咬你都不打?
纪阮是被顾修义拍蚊子那响亮的一巴掌彻底整清醒的。
他一直都不喜欢打蚊子,脏兮兮的,拍完还要下床洗手,很麻烦懒得动,喷点花露水多多少少能起作用。
想要为自己辩解时,纪阮眸光忽而闪了闪,眼底划过一丝狡黠。
他露出大大的笑容,酒窝圆乎乎的,看向顾修义湿漉漉指尖,用无比崇拜的语气:“哇,顾老板好厉害呀~”
“……?”
顾修义满腔的疑怨都化为脊背的一阵轻颤。
打个蚊子而已……有什么厉害的?
顾修义看着纪阮漂亮到不行的小酒窝,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
只是帮忙打个蚊子……有必要笑得这么甜?
第25章
中秋假期结束后, 纪阮马不停蹄准备考试,又因为加了一个社团开始变得忙碌起来。
一开始选择国画社,纪阮看中的是它人少清净, 大家偶尔聚在一起画画还算悠闲。
可正逢京大年底即将举办百年校庆,社团和校新闻中心一起承办了部分宣传活动, 会在当天展出一幅巨幅校史图, 由纪阮和两位社长主笔,一下忙得不可开交。
“小心点啊……”
“往上往上,贴着线……”
“哎哟慢点而别给勾破了……”
学校专门在钟楼顶层批了间宽敞的画室, 工人们正忙着挂画布。
十米长、二点五米宽的巨幅画布被一点一点铺平展开钉在墙上,哪怕还是空白的也隐隐显露出浩荡的气势。
纪阮在下面静静看着,此前成员们已经一起定好了小幅样稿,等今天画布拉开就能正式动工,试图通过绘画还原京大百年来的人文风貌变化。
“小阮, 来吃午饭吧。”程子章提着两份外卖招呼纪阮, 中途闪躲着避开搬梯子的工人。
纪阮连忙上前搭把手接过外卖:“谢谢学姐。”
“谢什么, 我还得谢你呢。”桌上分散放着许多画稿,程子章小心收起来,说:“本来招你进社团就是因为你说喜欢清闲, 我一想咱们社最清闲啊,就怂恿你进来了,哪成想突然冒出这么多事儿。”
桌上腾出了位置, 纪阮把外卖放到空出的地方, 笑了笑:“但说实话这件事挺有意义的。”
他们这幅画在校庆展出结束后,会直接被放进校史馆保存, 京大百年来出了多少名人志士, 又有多少能出现在校史馆?
他们画这幅校史图, 虽说是沾了历年来前辈们的光,但也算是在学校历史里留下了一点自己的痕迹,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
“这你是说对了,”程子章递了双筷子给纪阮:“不管从个人角度还是学校角度,咱们画这图肯定是不吃亏,就是累,时间紧,我真有点怕咱们弄不完。”
纪阮以前做汉绣,绣工所有的作品讲究自己设计自己绘图,画画对他来说是从小学起的基本功,技巧上他对自己有信心。
再加上程子章和副社长画画也是好手,离校庆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他们三人一起,原理上能够完成一幅巨幅画。
但大家都是学生,除掉日常生活上课,时间已算下来就显得相当紧张。
纪阮打开外卖盒,笑着说:“那我们赶紧吃饭,吃完就开工……对了,副社长呢?”
程子章是社长,除了画画,还要负责和学生会新闻中心那边的人联系,时间更不够用,这两天眉头一皱没松过:
“买材料去了吧……不管他,我们先弄,他应该下午就能回来。”
说话间画室门口来了个瘦高的男生,手里似乎提着咖啡奶茶那一类的饮料,对着墙上拉开的画布驻足了一会儿。
逆着光,纪阮没认出是谁。
程子章却好像很熟悉,招了招手:“阿清?你怎么过来了?”
叫阿清的人往前走了几步,被屋顶的白炽灯光一照,纪阮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林清?”
林清见到他也有些惊讶,捂住嘴:“纪阮?怎么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程子章夹在中间看乐了:“原来都认识啊。”
“嗯,见过一次。”林清把热饮放到桌上,不再提他们怎么认识的,笑道:“请大家喝饮料。”
程子章率先拿起一杯咖啡,纪阮也没客气挑了奶茶:“谢谢。”
“不客气,”林清淡淡道,看向墙上的画布:“所以你们是要一起画吗?”
程子章拿纸巾按了按嘴唇:“对,说实在的小阮水平真的厉害,到时候成品出来你也会惊艳的。”
她说着看向纪阮:“阿清也是我们社的,不过他最近有点忙。”
林清闻言笑了笑,对纪阮说:“本来我该帮师姐一起画的,但最近和师父和做冬景图实在抽不出时间,麻烦你了纪阮。”
“师父?”纪阮抿了抿唇,对上程子章的眼睛:“师姐?”
“哦,这个啊,”程子章笑起来:“我忘给你说了,不知道你听说过程云琇老师没有,我和阿清都是她的弟子,跟老师学汉绣。”
程云琇……纪阮蹙眉,他似乎听过这个名字,记忆中有很浅的印象,但是在哪里呢……
对了,衬衫!
纪阮脑海里忽然亮堂起来。
领证时,顾修义专门带他去买了件白衬衫,他选了一件袖口绣了墨竹的,当时还感叹一定是大师的手笔,经理介绍说是文化传承合作,口中提到的大师似乎就是这个名字。
纪阮不由心里一惊,感叹自己和刺绣的缘分真是两辈子都剪不断。
程子章喝了口咖啡:“阿清和老师在绣一幅冬景图,到时候也会作为文化交流在校庆展出的。”
林清补充道:“程老师很厉害,汉绣文化这一块,她是当下最有名的传承人,我当年费了好大功夫才拜入老师门下……哦,不过师姐是老师的亲生女儿。”
纪阮眉梢挑了挑,他发觉这个林清有时候说话总有那么点微妙。
“说什么呢?”程子章像开玩笑似的面露堂皇,故意做出夸张的表情:“就算是亲母女,我也是接受了很多考核才正式行拜师礼的!”
林清掩唇笑了几声:“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那我先走了,师父那边还有很多活儿。”
程子章摆手:“走吧走吧。”
纪阮轻轻弯起唇角笑了笑:“再见。”
林清微微颔首,又盯着空白画布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
京市的秋天总是很短暂,稍微多下两场雨,天气就冷了下来,进入十一月,纪阮早就换上厚厚的羽绒服,出门还要用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真是怕了感冒发烧,一想到那种像要把耳朵捅穿、蔓延到大脑皮层的神经痛,纪阮就后背发麻,恨不得把感冒药天天带在身上。
离校庆越来越近,时间格外紧迫,纪阮除了上课几乎都泡在画室里,和程子章他们一起,几乎变成画室里走出的野人。
晚上收工回宿舍,在食堂排队买夜宵的时候,大脑会突然放空。
纪阮自己都觉得神奇,明明是躲清闲不成,意外招惹来的活儿,他做起来却不觉得疲累枯燥,甚至会偶尔想起小时候,跟妈妈在灯下一针一线学刺绣的样子。
他那个时候就不觉得在小屋子里静坐一天,只为做一件事很难以接受,反而乐在其中。
至于现在,除了站得腰痛以外,都很好。
“弟弟,馄饨打包好了!”食堂阿姨的喊声把纪阮飘远的思绪拉回来。
“谢谢。”
纪阮从窗口接过来,紧了紧围巾往宿舍走,刚出食堂吹到外面飘来的风,脸上忽然凉津津的,他抬手从脸颊上摸到一点水渍。
下雨了吗?
纪阮仰起头,周围行人不少,路边篮球场里拍球追逐的脚步声此起披伏,昏黄的路灯却照出了空气中漂浮的白色结晶,不多,零零散散的飘着。
好像是初雪!
纪阮试图伸手接住,但细小的白色结晶一触到皮肤就立刻融化。
真的是初雪!
纪阮有些兴奋地拍了张照,发到寝室群里,想了想,又给顾修义同步发了过去。
寝室现在还没人,纪阮开门时黑压压一片,韩小林应该还在运动场上练着,另外两个都有晚课。
纪阮打开灯,把馄饨放到桌上,洗完手回来时收到了顾修义的消息。
[?]
纪阮眉心一簇:“……?”
发个问号干嘛,难道不觉得初雪很浪漫吗?
他点开自己的摄影作品试图再欣赏一遍,却猛地发现这张照片似乎……拍得不太好。
受光线和像素的影响,他的手机不具备拍出雪花的能力,那一点点细微的初雪像从未存在过似的,消失在一片噪点中。
于是顾修义看到的画面,从浪漫的初雪变成了路边篮球场里,脱掉外套穿着运动背心,肌肉发达身手矫健挥洒汗水的——男同学们。
纪阮:“……”
“!”
靠!
手机开始疯狂震动起来,寝室群里瞬间飙出几十条消息。
[韩大仙:?]
[画圣老李:?]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阮阮你怎么了??]
[画圣老李:怎么突然看男人了,被盗号吱一声?]
[画圣老李:这几个男人也不怎么样啊,胳膊太发达了,缺乏美感]
[韩大仙:可别给顾总发现了,自己偷偷看一眼没啥,放心我们会保密的!]
[画圣老李:放心我们会保密的!]
[金融界明日新星Mr.秦:放心我们会保密的!]
纪阮脚趾狠狠蜷缩,要怄死了,发动管理员技能光速撤回这条消息。
[纪阮:都是误会!]
他馄饨盖子都来不及开,赶紧跳回和顾修义的聊天界面,噼里啪啦打字,试图解释自己没有在看男人。
但字打到一半又忽然顿住,为什么要解释?
合约里只说不能和别人暧昧,他就算看了男人又怎么样,篮球场还隔着一层网呢,怎么也不能说是暧昧吧,解释还显得他心虚。
纪阮想了想,放下手机打开外卖盖子开始吃宵夜,他的小馄饨都有点坨了,几颗几颗粘在一起,纪阮用筷子小心把它们分开。
“嗡嗡——!”
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吓纪阮一大跳,馄饨皮薄,他手一抖直接戳破了两只!
纪阮心都碎了。
来电显示里“顾修义”三个大字还在疯狂跳动,纪阮重重按下接听,又重重打开免提:“干嘛?”
语气不佳。
对面沉默两秒,忽而笑出声:“你还先生气了?”
纪阮知道他在说照片的事,“哼”了一声,没答。
顾修义似乎有点无奈,声音里还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开视频。”
“不要,”纪阮说:“我在吃宵夜呢。”
纪阮很讲究吃饭礼仪,不会让别人看到他嘴里包着东西说话的样子,顾修义听完没再强求,转而道:“什么宵夜?”
“小馄饨。”纪阮先挑出破皮的来吃,声音黏糊糊:“就因为你刚才打电话过来吓我一跳,我把皮都戳破了,你应该知道不能吞下一颗完整的馄饨是多悲伤的事吧?”
顾修义不知道。
可能是因为代沟,他很多时候都不太理解纪阮一些可爱的强迫症。
“嗯,我当然知道,”顾修义睁眼说瞎话:“我向你的馄饨道歉,抱歉因为我让它变得不完整了。”
怎么听起来有点奇奇怪怪的……
纪阮咬着勺子疑惑。
“那你呢,”顾修义声音淡淡的却很有分量:“那张照片怎么说?”
纪阮:“……”
纪阮沉默地再吃掉一个馄饨。
顾修义在这时候相当有耐心,打开电脑一边工作一边等纪阮的理由。
平时和纪阮一起吃饭,那孩子礼节相当好,顾修义从来没听到他发出过咀嚼的声音。
可现在纪阮或许是将手机放在了很近的地方,吃小馄饨时被顾修义听到了很细微的声音,轻轻慢慢的,像初生的小动物在练习吃饭。
顾修义敲着键盘不自觉笑了出来,放大音量,有种听吃播的满足感:“嗯?说话纪阮。”
纪阮咽下一口,喝了勺汤:“唉,好吧,告诉你吧,我不是故意要拍男人给你看的,我图什么呢?他们身材又没你好,你自己想想看有没有道理?”
顾修义掩唇忍住笑:“嗯,认可。”
纪阮继续吃馄饨,嘴里有东西语速就慢了些:“所以,我其实是想让你看雪的,我这里下初雪了。”
顾修义一怔,敲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是吗?”
“嗯,”纪阮语调很软:“但太小了没能拍出来,我用手接过,确实是雪,它还在我手心化掉了。”
顾修义几乎能想象到,纪阮站在小路上伸出手接雪的样子,一定是既雀跃又天真,脸颊会红扑扑的,非常可爱的那种样子。
顾修义的心因为那一句话而隐秘地悸动起来。
他撑了把桌沿,椅子转到窗边,原来不知不觉中,雪已经下得非常大了。
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几乎将整个城市都奉献在顾修义脚下,供他肆意俯瞰,只是以前的顾修义向来无暇顾及窗外的景色。
于是这也是他第一次认真看到了初雪的模样。
窗户上凝着一层薄雾,视野不算清晰,但那些雪花很轻盈很漂亮,洋洋洒洒地漫天飞舞。
“纪阮,”顾修义轻声道:“你开着窗帘吗?”
“没有啊。”
“打开看看。”
纪阮开着暖气吃宵夜,他们寝室一向喜欢把窗帘拉紧,他闻言将窗帘拉开一角,旋即欣喜地睁大双眼。
窗外模糊的街道快要变成雪国世界了。
“什么时候下大的呀……”纪阮喃喃道。
顾修义声音很轻:“就是说……”
两人就这么坐着不说话,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雪,纪阮才缓缓拉上窗帘,回到桌前做事。
顾修义听电话那头安静半晌,突然传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很清脆。
他皱了皱眉:“你做什么呢?”
“啊?”纪阮笑起来,“我剪指甲呢,要不你先挂了?”
顾修义失笑,继续工作:“没关系,你剪你的。”
对面敲键盘的声音又响起来,纪阮撇撇嘴没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修义做完工作回过神,发现纪阮那边早没了声响,而屏幕显示还在通话中。
“纪阮?”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没有回应。
“纪阮,怎么了?”
还是没声响。
“纪——”
“喂顾总……”对面变成了一道刻意压低过的男声。
顾修义沉默两秒:“韩小林?”
“对,是我,”韩小林说话很小声:“我刚回来,纪阮已经睡着了,他这两天忙可能太累了。”
顾修义知道纪阮最近接了个校庆画画的活儿,从早忙到晚,稍微顿了顿:“好吧,你让他去床上——算了,麻烦你给他披个毯子。”
韩小林连忙应道:“诶好,我会的。”
“麻烦你了。”
“应该的应该的。”
挂断电话,韩小林把手机放回纪阮桌上,轻手轻脚把纪阮床边的毛毯拿下来,摊开搭到他身上。
纪阮脸颊贴在小臂上,指甲才剪完一半,另一只手里还攥着一把指甲刀。
·
冬至那天早上,宋岭跟顾修义去了趟京大。
顾修义常年给母校捐款建楼,隔几年就会收到一封感谢信和捐款证明书。
一些企业家会选择亲自去现场接收,和校长见面聊几句,有的还会联系媒体来拍照。
但顾修义一次都没去过,要么让寄到公司,要么就派人来取,像今天这样开完早会就亲自过来的情况,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非常低调地悄悄过来,没让任何媒体知道吧。
见过校长后,宋岭把感谢信和证书收进手提包,顾修义走在前方却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拿着手机一直在打电话,但对方却没接。
宋岭想了想立刻发出条短信,没多久得到回复,上前两步在顾修义身边说:“纪阮现在应该在体测。”
“体测?”顾修义眉梢一挑,他从不怀疑宋岭给出的情报,故而更加震惊:“纪阮去体测?”
宋岭点头:“是的。”
顾修义下颌都紧了紧,体测不是得跑一千米?
纪阮那种磕不得碰不得的身体去跑一千?开什么玩笑?!
顾修义狠狠捏了下眉心:“你先回去吧。”
宋岭早有预料:“好的。”
“等等,”顾修义手指点了点,“车钥匙留下。”
“??老板?!”
“打车费报销。”
“得嘞!”
宋岭这才笑嘻嘻将钥匙交到顾修义手里。
·
纪阮跳完远坐在看台上看操场里的人跑步。
一千米,对有的男生来说轻而易举,对有的人却比死还痛苦,大冬天大家张口哈出大团白气,纪阮已经看到好几个跑吐的。
“好久不见啊学弟。”有人不经允许就在纪阮身边坐下,衣服贴在一起。
纪阮皱了皱眉往边上挪了一格。
确实有些日子没见了,纪阮看到那人的瞬间差点没想起来。
“三个月了,你都没同意我的好友申请啊?”白安格笑着说。
纪阮生疏地笑了笑:“最近太忙,我忘了。”
“没关系,”白安格撑着下巴直勾勾看着纪阮:“现在加也可以。”
纪阮面不改色:“我没带手机。”
太敷衍拙劣的借口,白安格没忍住大笑起来:“这么不待见我啊?怎么就不愿意跟我交个朋友呢?”
纪阮没有躲闪地回视他,眼神很平静:“你也不只是想和我交朋友啊。”
白安格一愣,食指摁着下唇笑意似有似无:“你对顾修义也这么说话吗?你知道吗,你这么说话的时候特别勾人。”
他的视线一直很强烈,像染了毒的藤蔓让人不适。
纪阮偏过头,不太想压抑情绪:“原来你知道顾修义啊,我还以为你不清楚我和他已经结婚了呢。”
这种赤|裸|裸的讽刺也没能让白安格退步,他反而更有兴味似的注视纪阮:“嗯,可谁说得准呢,万一以后你们离了呢?”
纪阮终于无语地皱起眉头,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想也没想直接接听。
白安格看到刚才还说没带手机的人,下一秒就讲起电话,愣了一瞬。
虽然无比清楚那只是个借口,但纪阮如此不在乎的样子,还是让他自嘲笑地出了声。
“——往前看。”
纪阮没想到会听到顾修义的声音,他下意识抬头,竟然真的在跑道内侧看到了顾修义。
西服外面套着简洁的黑色大衣,身量格外修长挺拔,讲电话时腕表闪着低调的暗光,他依旧是那副冰冷完全没有亲和力的样子。
“你怎么在这儿?”纪阮有些惊讶。
顾修义应该是看到他和白安格说话了,但声音听不出情绪:“过来。”
纪阮原本也不想待了,当即毫不犹豫地起身朝顾修义走去。
顾修义的视线没有在白安格身上停留任何一秒,等纪阮到自己跟前后就挂断电话,先探了探他颈侧的体温。
还不错,看来小朋友身上这件圆滚滚的羽绒服保暖功效很不错。
“有没有运动?”顾修义问。
“没呢,”纪阮笑着摇头:“就跳了个远,拉了下韧带,我本来也不喜欢跑步当然要偷懒了。”
“嗯,”顾修义轻轻勾了勾唇,似乎很满意的样子:“好乖。”
他牵起纪阮的手缓步离开,语气平常:“走吧,今天冬至,带你吃点暖和的。”
纪阮确实有点饿了,开心地笑起来:“吃什么?冬至的话,羊肉汤锅吗?”
顾修义嘴角浅浅抿着,看向纪阮的目光很柔和:
“嗯,你喜欢的话。”
第26章
纪阮一直以为顾修义这种人, 出门吃饭只会光顾各种高大上的餐厅,没想到他竟然选了家非常接地气的汤锅馆子。
就开在离京大两条街外的巷子里,店门看起来普普通通, 里面却人满为患,他们进去的时候早就没了位子。
纪阮正想要不要换一家, 顾修义就径直带他进了后面的包间。
他和这家店老板似乎认识, 上菜的时候很是熟络地聊了几句。
锅生好后,顾修义烫了些菜进去,看出了纪阮的稀奇, 随口道:“大学的时候,我们一个寝室经常来这里吃饭,每年冬至一定会吃汤锅。”
“真的吗?”店里温度高,纪阮坐了一小会儿脸颊都有些发烫,边摘围巾边说:“难怪刚才看你跟老板很熟的样子。”
顾修义笑起来:“他就是我大学室友。”
“……啊?”
纪阮懵了一瞬。
经常和室友来这里吃饭, 但室友是老板……他有点没搞懂这个关系, 羽绒服脱了一半动作慢下来, 剩一边袖子歪歪挂在肩上:
“所以是照顾室友生意吗?”
顾修义笑着摇头,拉着纪阮的衣袖替把外套脱下来,放到一边:“不是, 他毕业后才接手的。”
纪阮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水:“所以他把店盘下来了?”
“这事说起来挺有趣的,”锅里羊肉烫好了,顾修义夹了几片到纪阮碟子里:“慢点, 烫。”
纪阮吹着气慢慢吃了一口, 示意顾修义继续。
“我室友特别喜欢这里的汤锅,以前除了和我们一起, 自己也经常来, 一来二去就和老东家混熟了。”
顾修义边吃边说, 语速不快,像和朋友漫无目的聊天,也像在对小朋友讲什么睡前故事。
“老东家在这里开了几十年的店,却没有孩子,再过些年体力不支可能就会关掉。”
顾修义说着笑了笑:“我室友觉得他这辈子不能没有这家的汤锅,索性拜了老东家当师父,跟着学手艺。”
纪阮听了睁大眼:“这也行?直接人生道路都变了啊……”
“是的,”顾修义点头,“听起来很草率对吧?学金融的转行做汤锅,当时他爸妈正准备送他出国深造,知道这件事都快疯了,不过他倒是很坚持。”
顾修义说话语调平平的,脸色也冷静,没有丝毫夸张渲染的成分,却意外吸引纪阮的兴趣。
他连筷子都顾不上动:“然后呢?”
顾修义笑着给他夹菜:“好好吃饭。”
“——刚开始几年挺难,他父母认为这是对自己人生非常不负责的做法,有段时间直接断联了,但他心态很稳,一直踏实地学手艺。”
顾修义看着纪阮小兔子一样的眼睛,娓娓道来:
“后来老人干不动了,他就把店接手过来,认了老东家做干爹,像亲爹一样养着。去年又生了个女儿,跟家里关系也慢慢缓和了。”
纪阮小口喝着汤,下意识仔细品味。
老实说这家店的味道确实非常好,汤香浓,羊肉细嫩一点不膻,入口只觉得格外鲜美。
像他这种不懂行的,都能感觉到店主一定是很用心、充满热情地钻研过。
纪阮咬着勺子,又咕噜咕噜再喝了几口,莫名觉得配合了汤背后的故事,味道好像更有滋味了。
他舔了舔嘴唇笑起来:“你那室友是个性情中人啊。”
顾修义眉梢挑了挑,似乎在体会这句话,点了点头:
“的确算是,他是由着自己心走的。而且近两年生意越来越好,每天乐呵呵,看状态应该是要比去跨国公司当高管幸福很多。”
顾修义思索着:“不过也是他本人稳得住,会用实际行动向父母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现在两边家里关系都特别好。”
纪阮其实没想到能从顾修义口中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在他一直以来的认知里,顾修义就是一个冷漠强悍又精明的大商人。
这种人的一生也应该像大部分霸总文学一样,是生于云端长于云端,纸醉金迷无坚不摧的,令人羡慕的同时,其实也很单薄。
但顾修义却在一个小小的包间里,在羊肉汤锅缭绕的雾气和香气里,向他讲述了一个有一点点普通却格外温柔的故事。
好像也是因为身边有过这种温暖的故事,他身上的棱角才没有在日复一日的争斗中彻底变成盔甲,偶尔也会显露出有生活气的样子。
而纪阮最喜欢的,就是生活气。
他夹了根小白菜,像小兔子一样鼓着腮帮子啃,脸颊被热腾腾的锅子蒸粉了,双眼放空雾气蒙蒙,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修义支着额角,捏了捏他软软的耳垂:“怎么总是呆呆的,这么喜欢听故事吗?”
纪阮耳垂也被蒸粉了,温温热热手感相当好,顾修义没忍住又捏了一下,被纪阮侧身躲开。
“没有很呆,”纪阮捂住耳垂,警惕地看着顾修义:“我是在思考。”
他这种像在看大灰狼的眼神让顾修义觉得很有趣,“思考什么?”
纪阮抿了抿唇给自己夹菜,含糊道:“思考你突然像个活人了……”
顾修义明显听清楚了,很轻地笑出声,又来捏纪阮的耳垂,带着气音:“嗯?”
纪阮没崩住笑,把他的手拍开:“警告你别弄我耳朵,等下听不见了吓死你!”
顾总嘴上说着吓死了,却笑得异常开心。
吃完饭,外面天放晴了,阳光照得人身上暖暖的,纪阮心情很不错,笑着看向顾修义:“你等下忙吗?”
顾修义没立刻回答:“怎么?”
纪阮没戴围巾,仰头时领口隐约露出白皙的脖颈:“要不去看我画画?”
他眼睛亮亮的,看的顾修义心头一动。
顾修义凝眸想了想,“不会影响其他人吗?”
“不会呀,”纪阮笑着摇头,“另外两人下午都有事,我自己先过去画,他们回来的时候你再走也行呀。”
顾修义脸上的笑又忍不住了,掩唇咳了声:“好。”
·
钟楼顶层采光极好,室内光线通透。
京市连着阴沉了小半月,终于在今天迎来了拨云见日之象,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纪阮找出个小遥控按了一下,屋顶上方开始发出响声,挡光板缓缓拉开,整间画室变得更加明亮。
顾修义才发现,原来屋顶上嵌的都是通透的采光玻璃,日光透射进来,洒落一室星星点点。
钟楼在他毕业的这些年又翻新了,顾修义隐隐感受到岁月的变迁。
等屋里暖气上来,纪阮脱掉羽绒服,在身前捆上深色的油布围裙,顾修义在上面看到了好几处浅色颜料。
墙上是一幅巨大的画布,看起来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前面画好的成品用防尘布遮住,完全看不出原貌。
纪阮把衣袖随意挽起堆在手肘处,解释道:“这画我和同学三个人画了好几个月,不遮住的话沾上灰尘就很难清理。”
他露出的手腕和小臂都很纤细,皮肤白得晃眼,在通透的自然光线下,恍惚间像和身上白毛衣一个颜色。
顾修义抱着胳膊,从纪阮雪白的小臂上移开眼:“理解……你要站在这上面画吗?”
纪阮正要上梯子,巨幅画很高,他必须借助楼梯。
“对啊,”纪阮笑起来:“不然我哪里够得到?”
顾修义却皱起眉,那梯子是铁的,虽然看起来勉强算扎实,但到处都是尖角也没个扶手,要是摔下来怎么办?
他下意识靠近两步,在纪阮身边站定,仰起头看纪阮时,觉得这个高度让人心惊胆战。
但纪阮画得很认真。
嘴角抿着,脸颊边露出浅浅的小窝,握着画笔的指尖因为力道泛白,指关节却是粉色的。
顾修义忽然觉得,纪阮此刻的眼神十分漂亮。
他好像在画太阳。
画布最右边顶上的角落,被他一笔一划勾勒出一轮初升的旭日,顾修义不懂画,但那片朝阳周围的光晕看起来很美。
纪阮安静不说话,顾修义也不出声打扰他,不知道过了多久,纪阮才稍稍停笔,直起身。
他站得腰痛,想用手揉揉,伸到背后又想起自己手上沾了颜料,不想弄脏白毛衣,只好拿手背和手腕抵着。
腰侧又酸又麻,好像这把腰不是自己的。
顾修义看纪阮用怪异的姿势抵着腰,表情像有些难受,伸手扶住梯子:“腰不舒服?”
纪阮苦笑,叹了口气:“嗯,这几个月站太久了。”
事实上他腰酸死了,前天晚上睡觉甚至还抽筋了,半夜硬生生给抽醒的。
纪阮没听过说有人腰也能抽筋,但大概……可能他是易抽筋体质吧。
顾修义神情严肃起来,伸出手语气不容置疑:“先下来。”
纪阮看了眼墙上的画,其实他负责的内容差不多了,确实该休息一下:“好吧。”
他冲顾修义晃晃自己沾了颜料的双手,“不用扶,待会再沾你手上。”
“嗯。”顾修义随口应了声,却完全不听他的。
他抬手握住纪阮的小臂,不怎么使劲就把人拎了下来,稳稳当当放到地面。
纪阮站得全身僵硬,动作一大扯到腰背就疼,没忍住“嘶”一声。
顾修义扶住他后腰,仔细端详纪阮的脸色,发现他嘴唇都有些泛白。
“要不……”顾修义斟酌片刻,缓缓道:“帮你揉揉?”
纪阮后腰还是僵的,难受得紧,皱眉看向顾修义:“……顾老板也会推拿吗?”
顾修义似乎想要开个玩笑,但面无表情:“不会,随便按按,要试吗?”
“这么诚实……”纪阮忍俊不禁,放松些靠在他身上:“好吧,你试试。”
顾修义一直虚虚扶着纪阮的后腰,他毛衣薄,能很清晰地摸到细瘦的腰线。
纪阮感受到顾修义稍微用了些力,按下去的瞬间,腰肌从接触的那一点开始发胀。
对方似乎在默默观察他的反应,而后又按了一下,这一下的力道比刚才大不少,酸麻感骤然爆发直冲天灵盖。
纪阮当即人都麻了,下意识“啊”了一声。
腰上的手突然顿住。
纪阮抬头,发现顾修义似乎整个人都有点僵硬,喉结轻轻滚了滚。
纪阮呆滞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叫的那一声,似乎有点奇怪。
似乎不太好听……
不,不能说是不好听……
可能就因为是太好听了!
所以格外容易让人想歪!
纪阮脸腾地红了,一辈子都没怎么社死过,猛地捂住脸:“抱、抱歉……”
顾修义停滞了好几秒,纪阮连他的呼吸都感受不到。
半晌,沾满颜料的手被人拉下来,他听见对方很轻地叹息:
“脸花了。”
第27章
脸花了?
纪阮从顾修义怀里挣脱出来, 顺势打开手机前摄像头。
……他脸真的好花。
脸颊和下巴上分布着几处橙红交织的色块,指尖重灾区按过眼睛,眼皮沾上一片黑灰色颜料。
再配上他因为尴尬而变红的脸, 此刻他就是一块调色盘,五彩缤纷姹紫嫣红。
“天呐……”
纪阮被自己惊呆了,再也顾不上害羞, 立刻去洗手池边清理。
怀里香香软软的少年溜走了, 顾修义才堪堪呼出口气,捏了捏有些发麻的指尖,插进裤兜里。
他看了眼墙上的画, 试图缓解尴尬,清了清嗓子:“你太阳画得真好。”
余光中纪阮的背影僵硬两秒,而后装作无事发生:“谢谢。”
顾修义实在没话说了。
其实刚才的事责任都在他, 按摩的时候不管是因为舒服还是因为痛,发出点声音都是人之常情。
纪阮只是做了件很正常的事, 听到那点声音反应那么大的他自己,才是有问题的那个。
顾修义沉默着, 努力平复心绪,而纪阮那边一直没动静。
等到顾修义彻底平静下来了, 纪阮还在洗手台前弯着腰,水龙头里流出细细的水柱, 他似乎腰都弯痛了也洗不干净,时不时直起身用力锤腰。
顾修义皱了皱眉, 过去把纪阮拉起来,关掉水龙头。
水管里的自来水都是冷的, 到冬天冰得刺骨, 纪阮洗了这一会儿, 双手被冻得通红,脸颊也红,但好歹颜料几乎洗得差不多,就是眼皮上还是黑乎乎的。
顾修义拿手背贴了贴纪阮的脸颊,冰得人心里一惊:“怎么回事?”
纪阮也很无奈。
他们画画用的颜料很难洗,手上的用肥皂多搓几遍能洗掉,脸颊上蹭得不多,咬咬牙也用肥皂勉强会有效果。
可眼睛纪阮真的不敢用肥皂洗,只拿清水擦效果微乎其微。
“我洗不掉了……”纪阮无力地叹气。
“先别碰冷水,”顾修义带纪阮去休息区坐下,抽出几张面纸给他:“擦擦。”
纪阮把纸对折,一点一点擦干脸上的水,人还是蔫蔫的。
顾修义拿着手机上下滑动,问:“网上说,这种可以用卸妆油擦?”
纪阮抬起头,眨了眨眼睛:“对,好像是可以,但我现在没有这玩意儿啊……”
顾修义想了想:“你等下还要画画吗?”
纪阮摇头:“我的部分今天差不多了,晚上学姐他们会来接手后面的。”
顾修义在纪阮身边坐下,用纸继续帮他按了按沾水的睫毛,商量道:“那不然跟我回家?正好明天是周末,路上我帮你买瓶卸妆油,回去仔细清理一下?”
纪阮睫毛湿哒哒糊得眼前看不清楚,顾修义动作很温柔,他下意识闭上眼放松了些,慢吞吞思考。
顾修义也不急,轻轻给他擦脸,还用指腹摸摸他的眼尾。
“有道理,”半晌纪阮开口:“我现在回寝室,韩小林他们几个一定会笑话我,不如跟你走,我还想吃赵阿姨做的油爆大虾。”
顾修义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好,我跟她说。”
他拿起纪阮的羽绒服给他套上,牵起纪阮就往外走:“回家。”
·
晚饭前,油爆大虾的香气飘满了整栋别墅,小安被香得一个劲绕着赵阿姨打转。
楼上,纪阮在洗手间用卸妆油擦眼睛,边擦边咽口水。
顾修义靠着门框发笑:“瞧你馋的,不然先下去吃了再擦?”
“不行,时间越久越不容易擦干净。”纪阮对着镜子专心致志,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顾修义说话:“下个月初校庆,你来学校吗?”
顾修义淡淡道:“是收到了邀请。”
纪阮默默等了会儿,没听到下文,偏过头:“然后呢,不来吗?”
顾修义抿了抿唇,没直接回应,反问道:“你想我来吗?”
“嗯……”纪阮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缓缓道:“还是想你来吧,也想你看看我那副画完整的样子。”
他说这话时轻轻歪了歪头,将挡住眼睛的头发拨开,发丝很柔的样子。
顾修义指尖蓦地又开始发麻,像是被心里滋生出的丝丝暖意烫到了。
“好,”顾修义嗓子有点干,掩唇咳了声:“我会准时到。”
纪阮注意不到顾修义那点细微的情绪变化,全身心都放在眼皮的颜料上,一点一点慢慢擦。
顾修义抱着胳膊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上前抢过化妆棉,捏住纪阮的下巴,动作干脆利落地给他清理眼皮上的颜料。
纪阮很瘦,下巴小巧又尖尖的,顾修义给他擦干净后,收回手时竟然有些恋恋不舍。
“好了,”顾修义五指收拢,似乎想要下意识保留指尖的余温,“吃饭吧。”
纪阮洗了把脸,又随意抹了点润肤露才跟顾修义一起下楼。
桌上早就摆好一盘香喷喷的油爆虾,赵阿姨还另做了几个家常菜,打了个紫菜蛋花汤。
纪阮拿起一只虾,刚拧掉虾头,鲜亮的红油就顺着指尖往下流,香气逼人。
为了照顾纪阮的肠胃,赵阿姨做的油爆大虾都不会太辣,着重在香和鲜上,为这道菜,纪阮愿意多吃三碗米饭。
但也只是想想,吃多了他胃受不了。
顾修义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吃菜,看纪阮的指尖没一会儿就全染上红油,嘴唇变得红艳艳亮晶晶的。
他吃东西虽然斯文,但因为长得好吃相好,会让看的人也格外有食欲。
顾修义一直注意着纪阮的状况,见红油快顺着纪阮指头流到手腕了,适时拿纸给他擦擦:
“你慢点,小心点剥虾。”
纪阮顿了顿,没有反驳,动作确实慢了下来。
他之前有次吃油爆虾,就是吃嗨了,剥虾的时候太用力,被虾壳划破手指头,口子很小,但被红油辣得特别痛,洗干净后血断断续续溢了好一会儿才停。
下一秒,他的小碟子里突然多出一块掐头去尾完美的虾肉。
纪阮抬头,顾修义正带着手套剥虾,明明动作看着很随意,却又快又熟练,三两下那个漂亮的大虾仁就又进了他的碟子里。
纪阮:“?”
顾修义眼睛都不抬,神色平静:“去洗手。”
纪阮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要帮我剥?”
顾修义依旧没什么表情,像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不然呢?万一你又划条口子怎么办,不是还要画画吗?”
纪阮心像“啪嗒”被撞了一下。
等洗完手回来,他的小碟子已经被放满了,全是鲜红油亮的大虾仁,只看着都觉得幸福。
“谢谢你呀……”
顾修义摘掉手套,笑了笑:“只能吃这么多,不然胃又不舒服。”
“嗯嗯!”纪阮眼睛亮晶晶的,弯起来的弧度特别漂亮:“已经够了,谢谢你!”
他一向不吝惜表达情绪,开心的时候小酒窝压都压不住,圆圆两个挂在脸颊上,像掺了蜜糖,随着咀嚼的动作时深时浅,里面的糖水仿佛会溢出来。
顾修义去洗了手,回来支着额角静静看纪阮吃东西。
纪阮眼皮有点肿,可能是洗颜料那时候磨的,整个眼眶都通红,吸了吸鼻子,把虾肉和米饭舀在一起吃,看上去就像被香哭了一样,还会下意识舔一舔唇珠。
那颗唇珠红彤彤的,真的很漂亮。
·
校庆当天,顾修义如约到场,纪阮却迟到了。
顾修义作为特邀嘉宾,在志愿者的带领下进入展厅,首先是一条长而宽阔的走廊。
里面灯火通明,左侧是京大建校百年来的大事件时间轴,右边则是一幅长画,每一个画面都与左边的时间轴对应。
十米长卷泼墨般笔直地铺成开,像潜龙入渊浩浩汤汤。
画中的每一个历史阶段,都是从当时学生的视角去看待自己的母校。
最开始的京大在他们眼中,是求学路上神圣的殿堂,后来变成了笔尖下的战场;再往前走,则是黎明曙光下艰难攀登的山峰……最后化为钟楼顶点上高悬空中的那轮旭日,未来无边。
“画得真好啊……”
“像在看纪录片一样……”
“对应时间轴看太绝了,把笔画成枪那里头皮发麻……”
“黎明高山也很……我外婆到现在都很遗憾当年错过高考……”
“最后的太阳好漂亮……怎么办,我有点骄傲能考上咱们学校了……”
周围学生的议论不绝于耳,顾修义缓步穿行于人潮里,血液因为纪阮笔下这些荡气回肠的场景而变得滚烫。
京大百年校庆颇受社会关注,来了不少新闻媒体,有记者对着摄影机在报道,无数闪光灯此起彼伏地响。
“京大果然还是人才多啊……”
“听说画画的学生都不是专业学画的,全都是业余爱好……”
“主要是人家这画里的精气神,确实是名校风骨啊……”
这段走廊原本不是展示的重点,只是作为引入的桥梁,吸引人们到展厅里欣赏其他作品。
但很有趣的是,走廊成为了最热闹的地方,学生教授嘉宾媒体都不约而同地留在这里,展厅内部一时显得有些冷清。
顾修义很慢地走着,全神贯注欣赏这幅校史图,一直到最后画结束了都还意犹未尽。
画卷落款处题了主笔们的名字,顾修义盯着其中的“纪阮”两个字,默默看了很久。
有志愿者上前询问:“先生,需要我帮您介绍一下校史图的主笔们吗?”
顾修义回过神,看向志愿者笑了笑,言语间有隐隐克制的自豪:
“不用,我认识他。”
约好的是早上八点在展厅见,现在已经迟了三十分钟,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大主笔却迟迟不现身。
顾修义给纪阮拨了个电话,响铃到结束都没人接。
他转身往外走,继续拨,漫长等待后总算听到纪阮声音:“嗯?”
迷迷糊糊朦朦胧胧,顾修义脚步一顿,笑着叹了口气:“果然睡过了吗?”
对面安静两秒,突然兵荒马乱起来。
顾修义不得不高声阻止:“停,停纪阮……别急,慢慢收拾,我到宿舍楼下等你。”
展厅离男生宿舍不远,顾修义刚走到楼下,正好碰上小跑出来的纪阮。
他头发有点凌乱,围巾也还没来得及戴上,虚虚攥在手里,虽然顾修义让他不用急,但这孩子显然是随便收拾两下就跑了出来,脸上睡出的红晕都还没消。
顾修义笑着蹭了蹭他的脸颊,温温热热的:“怎么睡过头了?”
纪阮喘了口气把围巾戴上:“昨晚在展厅看他们挂画,然后又等调灯光,弄得太久回去就晚了,早上没醒过来。”
纪阮其实现在都有些没睡醒的感觉,大脑像还处在待机状态,脑子有点迷糊,连手脚都没力气。
他眼下青黑,看起来最近确实累到了,顾修义给他理了理头发,带他往食堂走:“那早知道就不叫你了,让你多睡会儿。”
“没事,”纪阮晃了晃脑袋:“我正好也饿了。”
进食堂纪阮单独买了几个小笼包和一杯豆浆,顾修义坐在对面等他吃。
“你看到画了吗?”纪阮抿了口豆浆问。
“嗯,”顾修义笑起来:“比想象中还要震撼。”
纪阮像被夸奖的小朋友,脸颊红红的抿着嘴笑:“其实我也很满意,怎么样,你学弟我优秀吧?”
“当然,”顾修义笑意融融,顺着他的话道:“学长我很骄傲。”
他一直知道纪阮很优秀,甚至最初这个“优秀”是顾修义选纪阮作结婚对象的标准之一,只是现在心境变了。
现在的纪阮,是只要想想都让人觉得心动的优秀。
纪阮被他一句“学长”逗笑,捂了捂脸,低头安静啃包子。
吃完早饭,校园里行人骤然多起来,校庆的各大活动陆陆续续展开,气氛一时热闹不少。
“你还想再去展厅看画吗?”顾修义问。
纪阮思索片刻:“算了吧,最终展出的样子我昨晚已经看过了,去礼堂吧,那里不是有演出吗?”
他缩了缩脖子:“我有点冷。”
“好。”
礼堂里连续不断地展示各个社团的演出,他们到时,正好轮到街舞社,音乐炸裂呼声鼎沸。
纪阮和顾修义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坐下,室内暖气开得大,纪阮把围巾摘了下来。
但他好像还是不太适应这种过于强烈的乐声,没坐一会儿就被吵得有点头痛。
幸好每个社团只出一个节目,纪阮他们来的时候街舞社已经接近尾声,很快换成了轻柔的吉他弹唱。
纪阮捏紧的手松开,悄悄松了口气。
中途顾修义出去接电话,纪阮就自己在里面坐着,和韩小林聊了会儿天。
可不知道是礼堂里太闷了,还是刚才劲歌热舞的后劲没过去,纪阮太阳穴总是一抽一抽地疼。
手机屏上韩小林的消息不断弹出来,他在外面玩得很开心,但纪阮盯着飞速滚动的屏幕只觉得头晕眼花,心里一翻腾,差点干呕。
他连忙关掉手机,弯腰双手抵在胃上咬牙缓过这一阵。
视线渐渐清晰后,背上噌噌地冒冷汗,头晕到眼眶都酸胀。
纪阮摸了下自己的脸,温度好像有点高……
他绝望闭眼,有种不好的预感。
顾修义回来的时候,就看到纪阮歪歪地靠在椅背上,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礼堂里光线昏暗,他离得近了才看清纪阮的脸色,脸颊泛红,眼周也红了一小片,嘴唇却有些干裂。
“怎么了?”顾修义低声问:“哪里不舒服?”
纪阮缓缓睁眼,手搭在胃上,神情有些恍惚:“我好像又发烧了……”
顾修义心紧了紧,立即用手背试探纪阮额温,是有点烫。
他轻轻环住纪阮的肩,指腹贴在他左耳后的皮肤上:“现在什么感觉?这里痛吗?”
纪阮摇摇头,有气无力的:“头晕,有点想吐。”
第28章
京大附近就有一家医院, 但这个季节流感盛行,纪阮原本烧得不重,顾修义怕去最那里人多反而弄成交叉感染, 犹豫了会儿,稍微绕了点路,带纪阮去了自家的私立医院。
VIP休息室里很清净,纪阮刚抽完血, 用棉签压着肘窝,恹恹地靠在沙发上。
门被轻轻推开,李绥安特地从三楼跑上来凑热闹,看到纪阮一脸憔悴。
“怎么又生病了呀,纪阮小患者?”
顾修义冲了杯糖盐水,接过棉签替纪阮按着肘窝, 把纸杯交到他手里:“喝一点。”
纪阮掀开眼皮, 握着纸杯先和李绥安问好:“李医生你好,又见面了。”
李绥安看着纪阮的表情笑了出来, 这孩子显然不想在这种地方和他见面,神情有点小幽怨。
顾修义眼都不抬,拍拍纪阮的发顶:“别管他,先喝水……觉得头晕吗?”
纪阮吸了吸鼻子,“还好,就是没力气。”
李绥安靠近两步看纪阮的肘窝, “啧”了一声:“血小板还是上不来啊?”
抽个血都能压那么久,棉签染红好几根。
顾修义总算给他一个眼神:“你耳鼻喉科的跑这儿来干嘛?”
李绥安拍拍身上的白大褂:“当然是来问候我曾经的患者啊, 发烧对耳朵也可能有影响的。”
顾修义听到这沉默两秒, 叫来护士给纪阮肘窝贴上医用胶布, 问李绥安:“需要去你那看看吗?”
“先不用, ”李绥安摆摆手,“我先问他两句。”
顾修义让出些位置。
李绥安拉过一张椅子在纪阮面前坐下,手伸到纪阮左耳后,摸到了皮肤下的植入体。
“痛么?耳道里、这里的皮肤下面有过刺痛或者痉挛性抽痛吗?”
“不痛,嗯……其实会有点头痛,但耳朵没什么感觉”
“耳鸣呢,不一定是锐鸣,烧起来后细沙声有过吗,很轻微的也行?”
纪阮抿唇仔细感受了下,摇摇头:“没有,听得很清楚。”
“行,还不错嘛,”李绥安直起身,看向顾修义:“不用去我那儿了,没什么大事。”
顾修义把纪阮喝空的纸杯拿走,问:“那怎么上次他痛得那么厉害?”
李绥安笑了:“别瞎担心,也不是发烧就一定会引起神经痛,上次应该只是他烧得比较厉害的原因。”
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一位有点胖胖的医生拿着化验报告风风火火进来,见到李绥安“哟”了一声:“老李也在啊?”
李绥安点头招呼一声:“来看朋友。”
胖医生乐呵呵笑起来:“那敢情合适,晚上约个饭呗,对面新开了家火锅店?”
“行啊。”
胖医生说完看向顾修义,恢复了专业态度:
“顾总啊,您爱人没事儿,排除这次流感了,也不是病毒性的,就是着凉又累着了,体质差才烧起来的。”
顾修义点头,问道:“谢谢,需要住院吗?”
“嗨,不用,”胖医生笑着说:“本来他们这年纪的孩子,吃点药回去睡一觉就能好得差不多。”
他看了眼化验单:“只是您爱人身体情况特殊些,我们建议还是打个退烧针,这样烧能下去得快点,也免得万一吃药效果不好影响耳朵,再麻烦他们耳鼻喉的。”
顾修义也觉得纪阮的烧越快退下去越好,看向纪阮:“那就打针?”
纪阮刚来手臂就被扎了一针,抽了两大管血,此刻也不怕再多一下,点点头:“好哦。”
“退烧针一般是注射上臂或者臀部,你们看准备打哪儿呢?”胖医生拍拍手抛出一个选择。
“大部分人都扎屁股吧,”李绥安看热闹不嫌事大:“臀部肌肉丰厚会没那么疼,纪阮这小胳膊一看就没什么肉。”
他像吓唬小孩儿似的加重语气看向纪阮:“扎手臂会很疼哦。”
“你够了。”顾修义给他挡开。
又想到纪阮一只手就能握过来的腰,全身上下加在一起都没二两肉,皱了皱眉:
“臀部肌肉也不怎么丰厚。”?
纪阮怀疑自己的耳朵:“你是在说我干瘪吗?”
李绥安噗嗤一声笑出来。
完全没有这个意思的顾修义:“……?”
他撞上纪阮不可置信的眼睛,一时哑口无言。
这孩子想什么呢?
“当然不是,我……”
顾修义又说不出话了。
实在是纪阮小眼神太好玩,两坨大大的黑眼圈挂在眼底,明明嘴唇干裂一脸病态,却非常努力在维持自己臀部肌肉的尊严。
顾修义叹了口气,给出最大的妥协:“好吧,你丰厚。”
纪阮:“?!”
李绥安笑得更大声。
纪阮当即做出决定,看向胖医生:“麻烦您,我就扎屁股。”
医生也乐得不行,“好好好,跟我来吧哈哈哈哈——”
一直到诊疗室的门关上,李绥安都还笑得直不起身。
顾修义默不作声远离他,抱着胳膊倚在诊疗室门框上,像在看傻逼:“你到底在笑什么?”
李绥安按着酸痛的腹肌搭上顾修义的肩:“真有趣。”
顾修义面不改色把他胳膊移开:“纪阮确实是有趣的孩子。”
“我是说你有趣!”李绥安大笑着拍了把顾修义的胸膛,笑意逐渐化为意味深长:“你和纪阮相处挺有趣的。”
顾修义冷漠的双眼对上他看戏的眼神:
“嗯。”
李绥安是真觉得好玩儿。
一开始还以为那孩子会抵挡不住老顾的诱惑先沦陷,害得他代替老顾觉得罪恶感爆棚,狠狠同情了纪阮一段时间。
没想到结合最近的事看起来,明显老顾才是上头的那个。
李绥安撇撇嘴,不准备再提醒顾修义,这人也是时候尝尝爱情苦了。
“昨天老段生日你都没来,你知道错过了多少吗?”李绥安换了个话题。
顾修义整理衣领:“又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绥安唏嘘:“就是表白又失败了。”
顾修义凝眉想了想:“还是那个林什么……终于拒绝了?”
“林清,没呢,”李绥安说:“没答应也没拒绝,说是有顾虑,但又不说是啥……啧,老段就跟着了魔似的。”
顾修义扯了扯嘴角,没随意评论。
李绥安想到什么又说:“对了,他好像和纪阮一个学校的。”
顾修义这才看向李绥安。
“好像还跟什么大师学汉绣,高材生又搞艺术,可能是要傲点吧……啧,不,不对……”
李绥安说着又摇头否定自己:“你家那小宝贝疙瘩也高材生,人可不这样……”
诊疗室门开了,李绥安还想说什么,下一秒就已经不见顾修义的踪影。
李绥安:“……”
果然只有里面那小宝贝疙瘩是最重要的。
纪阮提上裤子,揉着酸痛的屁股瓣发呆,难道他臀部肌肉真的不太丰厚吗,好痛啊……
顾修义一看纪阮苦唧唧的小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过去蹭了蹭纪阮的脸颊,扶他站起来,状似无意地问道:“怎么样,不痛吧?”
纪阮捂住屁股的手一僵,缓缓移开,故作轻松:“当然,完全没感觉。”
顾修义偏过头忍笑:“那就好,回家吧。”
胖医生叮嘱:“这针打完可能会犯困,回去好好睡一觉,烧退下去就没事了。”
纪阮感觉自己体质可能真的很敏感,就只是打了个屁股针在车上也能坐立难安,回去睡觉平躺也不舒服。
最后还是顾修义给他拿了个暖袋过来,让他热敷。
纪阮从来没听说过给屁股热敷的,当时脸就红了,拿着暖袋做不出反应。
顾修义还在笑,问他:“怎么,要我帮你敷吗?”
纪阮一抖,往被子里缩了缩,遮住脸道:“不用了,谢谢你,你出去吧我要睡觉了。”
顾修义又笑了笑,没再继续逗他,轻轻带上门离开。
虽然尴尬,但热敷确实有效果,退烧针的作用一上来纪阮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屁股不痛了,人也轻泛些,只是仍然没什么力气。
纪阮闭眼缓了缓攒下些力气,把床调高一点打开手机。
快到晚饭的点了,韩小林给他发了很多条消息。
纪阮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肩膀,捂着嘴低低咳了几声,点开聊天框。
[牛啊兄弟!我看到你们的画了,画得真他妈牛逼!]
[以前你在本子上瞎瘠薄乱涂,我还以为你装逼呢!合着你真会啊!]
[李遇那小子说要拜你为师,笑死我了,他一画画的拜你学文的当师父,他好意思吗]
韩小林说话一直咋咋哇哇,哪怕文字消息也能感受到强烈的语气,纪阮笑起来,按下语音:“是大家一起画的,学姐他们出力还更多呢。”
接着继续往下翻。
[我看网上还小火了一下,大家知道你们几个不是专业学画的,都在夸咱京大是多栖人才聚集地,给我笑得……]
[据说那里边儿展厅都没人看,全搁你们走廊围着,最后保安还来赶人了,求大家去里面看看,我要笑死了]
[对了你哪儿去了,咋看不到人呢?]
[纪阮?]
[纪阮你还活着吗?]
[好歹吱一声儿啊!]
纪阮被他逗得不行,笑着回复:“我有点发烧,现在回家了,还活着。”
消息刚发出去,顾修义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碗粥。
“刚醒就这么开心?”顾修义把灯打开。
纪阮收起手机,笑意还留在脸上,可能因为生着病没什么力气,整个人软乎乎的:“韩小林找不到人问我在哪儿呢。”
顾修义将粥碗放到床前的小桌上,伸手探了探纪阮的额头,烧已经退了。
“喝点粥吧,赵阿姨加了肉沫,味道不错。”
纪阮早就闻到香味,撑着身体坐直,慢慢吃起来。
顾修义在床沿坐下,抱着胳膊想了想,说:“纪阮,跟你商量个事。”
“嗯?”纪阮抬眼,示意他继续。
顾修义给他理了理头发,斟酌道:“最近流感越来越严重,你抵抗力本来就低,这学期要不先搬回家住?”
纪阮慢吞吞咽下一口粥,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可是,马上就是期末复习周了。”
“就是因课程几乎结束了,不就正好可以在家复习吗?”顾修义说:“期末那天再送你去学校就行。”
“我……咳咳……”纪阮思索片刻,刚要说话却捂着嘴咳起来。
顾修义揽住他的肩,轻轻顺他的脊背:“慢点……好些了吗……来喝点水……”
纪阮喉咙发痒,捧着水喝了好几口,才清了清嗓子说道:“好吧……”
“不过我明天还是得去学校一趟,”他仰头看顾修义:“得把资料都带回来。”
顾修义随手抹掉他眼尾的泪痕:“明天我有事,让张叔送你可以吗?”
“都可以的。”
“好,”顾修义扶纪阮在小桌前做好:“不过你烧刚退,别在外面待太久。”
纪阮被他越来越赵阿姨附身的唠叨模样逗笑,无奈道:“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纪阮全副武装,围巾手套羽绒服,甚至还戴上了赵阿姨给他织的毛线帽。
帽子很暖和,就是顶上有一颗毛球球,赵阿姨说特别可爱,但纪阮觉得很像小姑娘喜欢的,就一直没好意思戴。
可现在他感冒没好,怕出去一趟又加重,回来还得麻烦赵阿姨照顾自己,犹豫半天还是咬牙戴在脑袋上。
张叔就在学校门外等他,纪阮也不愿意太耽搁,去寝室把书本收好,又去钟楼底下等了两分钟,程子章抱着一个大文件袋小跑出来。
“对不起啊小阮,等很久了吗?”她有点气喘吁吁,看到纪阮没忍住笑起来,指着他毛线帽上的毛球:“好可爱啊。”
“没有,”纪阮不太好意思地挠挠鼻尖:“我也刚到。”
程子章呼出口气,又看了毛球球好几眼才将文件袋递给既然:“那就好……来这都是咱们系去年的资料,你可以大概看看。”
纪阮连忙接过来,欣喜道:“谢谢学姐。”
程子章笑笑:“客气。”
林清跟在程子章后面从钟楼出来,看到纪阮点了点头,又对程子章说:“师姐走吗?”
“马上,”程子章对纪阮解释道:“我们也正好要出门,去师父那里。”
纪阮立马反应过来是那位传说中的大师,“这样啊……我没耽误你们吧?”
“没有没有,”程子章笑着摆手,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小阮,昨天怎么没见到你人呢?”
纪阮拉拉围巾:“我昨天有点发烧就先回家了……怎么了吗?”
他看到林清脸色变得有点不好。
程子章没注意到,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天老师看了画,特喜欢你画画的风格,说笔法有点咱们汉绣练家子的味道,想见你一面来着呢。”
纪阮心里一惊。
不愧是大师,眼睛就是毒。
纪阮画画是跟家里人学的,而他们家全是做汉绣的,因为常年绘绣样,日积月累下来画画也会不自觉带上汉绣的气息。
画画对纪阮来说只是基本功,不会刻意去接触其他流派,拿起画笔时自然也无可避免用家传的手法。
“那是有点遗憾了,”纪阮说着,半开玩笑地弯起眼睛:“我也很想大师一面呢。”
“你们的画我也看了,”林清说:“真的画得很好,不怪老师喜欢你们。”
程云琇门下现在就只有程子章和林清两个弟子,而程子章又是她的亲生女儿,时常怕林清觉得母亲偏心,在林清面前一直有意识不喊程云琇妈妈,和他一起叫老师。
现在林清这么一说,程子章有些尴尬:“阿清,你别想太多。”
“没有,”林清拨着头发笑起来,笑里夹杂着些许落寞:“我就是觉得老师那么认真指导我绣了幅冬景图,但我也没做好……”
当时他的冬景图就放在展厅里最显眼的位子,但一下午无人问津,所有人都挤在走廊,看程子章和纪阮还有副社长三个人的画,所有人都只夸赞他们。
“……”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或许是有纪阮这个外人在,程子章不知道该说什么,林清看起来还在低落,不再开口。
一阵冷风吹过,纪阮顺势掩唇咳起来。
“小阮你没事吧?”程子章连忙帮他拍背:“你快别在外面吹风了,先回去吧。”
纪阮用围巾把下半张脸完全挡住,语含歉意:“那我就先走了,学姐你们赶紧回家吧,有点冷了。”
“诶,好。”
纪阮和他们挥手告别,在寒风中紧了紧衣服往校门外走,坐回车里后,终于松了口气。
跟林清这种人说话有时候挺累的,不知道程子章和他怎么和平相处这么多年的。
“哟,小纪不舒服了吗?”张叔发动车子,从后视镜看他。
“没有,”纪阮按了按太阳穴:“就是有点犯困。”
张叔笑起来:“得嘞,那叔赶紧给你送回去,让你上暖和的被窝里睡。”
纪阮脸上荡开甜甜的笑:“谢谢张叔。”
回到家里,纪阮是真的有点累了,太阳穴隐隐作痛,立刻就想到床上躺着。
赵阿姨在玄关处帮纪阮接过包时,神色有些不虞。
纪阮咳嗽一声,哑着嗓子问:“有什么事吗赵阿姨?”
赵阿姨叹了口气,朝客厅里使了使眼色,小声道:“夫人和方少爷来了。”
“……”
纪阮甚至仔细想了想夫人和方少爷是谁。
未果。
最后还是靠赵阿姨提醒才想起来,是顾修义家里的后妈和后妈的大儿子。
纪阮换上拖鞋,摘掉围巾往客厅走,果然看到方兰堆了满脸的虚伪的笑,还有暴脾气大哥方启明那张欠债五百万的臭脸。
纪阮瞬间头更痛了,凑到赵阿姨耳边:“顾修义呢?”
第29章
赵阿姨小声应道:“我已经跟小顾说过了, 他说他马上回来,二十分钟。”
好吧,纪阮叹了口气,那就等二十分钟再睡吧。
他往客厅走了两步, 方兰正好抬头, 四目相对, 她化着精致的妆,一笑眼线高高扬起,立刻起身迎上来。
“小阮啊, 好久不见了啊!”方兰拉住纪阮的手, 好像真是一位热情的长辈,“哎哟瞧瞧,还是这么好看……快快快过来坐!”
纪阮一句来不及插嘴, 就被方兰拉过去, 按着肩膀坐到沙发上。
她拉着纪阮的手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 还在手背上拍了拍:“好像有点瘦了, 怎么是饭菜不合口吗?还是住得不习惯啊?”
纪阮被看得有点头皮发麻, 实在不习惯她这种过于做作的热情,把手抽出来:“挺、挺好的,就是最近感冒可能吃得少。”
用力握住的手突然抽空, 方兰笑容顿了一瞬, 随即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搓搓手用关切的语气:“那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啊,感冒虽然不严重, 但病起来还是很磨人的!”
“是, 您说得是。”赵阿姨给纪阮端了杯温水, 纪阮喝了口, 嗓子还是痒,偏头咳了两声。
方兰把茶几上的纸袋推到纪阮面前,自顾自道:“小阮你看啊,这是阿姨自己做的点心,可好吃了,修礼和启明都特别喜欢!”
“这个燕窝,特别好,”方兰堆着笑拿出来:“极品燕窝,我特地让朋友留的,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这么好品质!还有这茶叶——”
“妈,”方启明不耐烦地打断:“你对他殷勤个什么劲儿,他是晚辈你才是长辈!”
“启明,别胡说!”方兰使了个眼色,又看向纪阮:“小阮你别在意啊,他就是这个脾气。”
“我……”方启明暴躁地撸了把头发,在方兰严厉的眼神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翘起二郎腿开始玩手机。
方兰音调高,方启明嗓门又大,纪阮本来就不太舒服,被他们一吵更头痛,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闭了闭眼,轻声道:“方姨,您有什么事要不直说?”
“嗨哟我能有什么事儿啊,”方兰轻巧地一摆手,细细的眉毛在眉心堆成八字,看上去诚恳至极:“我就是想来跟你道个歉。”
“道歉?”纪阮抿了一口水。
“是呀,”方兰面露愧色:“之前修礼不会做事,伤到你了,他说话也不太好听,我思来想去实在过意不去,这不,带着启明来给你赔礼了吗。”
小半年都过去了,这会儿想起来道歉?
况且当时顾修义只是借那事当由头,把顾俢礼扔到国外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这点方兰心里应该明镜似的,不气死都算了,还道歉?
哄小孩儿呢?
纪阮按了按太阳穴,脸色有点发白:“方姨,我有点不舒服,您要是不愿意说,我就先上楼了。”
说罢也不等她回应,直接起身。
“诶小阮!”方兰见他真的要走,立刻拉住他的手腕。纪阮一下没受住力,直接跌回沙发上,瞬间脑子都有点懵。
方兰竖起一根手指:“那什么……确实有一点点事,想找你帮个忙……”
纪阮抬手扶正被颠歪的体外机,喘出口气没说话,皱眉看着方兰。
方兰咳了声,压压大衣的毛领,宝石戒指在客厅明亮的光线里闪烁:“这不马上要过年了吗……”
她面露恳求之色:“我想你能不能帮忙跟修义说一声,让小礼回家过年啊?”
纪阮挑了挑眉,没回答。
方兰又道:“他这几个月在国外性子已经沉稳很多了,回来绝对不会再惹事,都是一家人,你帮阿姨跟修义说说行吗?”
纪阮抿唇,依旧沉默着。
方启明轻哼一声:“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方兰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他看她一眼,没好气地抽出手,还是闭上了嘴。
“小阮……”方兰说着碰了碰鼻尖,俨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你就帮帮阿姨好不好?小礼毕竟是我亲儿子,我一个当妈的过年想看儿子一眼不过分吧?”
纪阮拿过纸盒放到他面前,平静道:“你们不会视频吗?”
“嘿你这人怎么说话呢!”方启明又来劲了。
纪阮一听他声音就头疼,睇他一眼:“你能小声点吗?”
方启明瞪大眼睛。
“呜呜呜,”方兰已经捏着纸巾哭了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儿子,过年都不能回来看我一眼呐……”
方启明立刻坐到方兰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妈你别哭。”
纪阮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悄悄离远了些,他看了眼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分钟了。
但顾修义还没回来!
接连不断的哭声让纪阮更难受,狠狠按了把太阳穴,这一家人的事为什么一定要来烦他!
“小阮……修义不喜欢我,我是劝不动他的,你就不能行行好帮帮阿姨吗……”方兰哭着还想来拉纪阮,像纪阮给了她天大的委屈受,她还隐忍求全一般。
疲倦到极点,纪阮没什么精力跟他装了,倚着沙发淡淡道:“那你找错人了,我在顾修义面前也说不上话。”
言罢他再也不想管这些事,撑着额角养神,任凭方兰哭闹。
方启明劝了方兰一会儿,眼见着劝不动,火气更大,指着纪阮的鼻子:
“纪阮!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妈都这么求你了,识相点最好马上给顾修义打电话让他把修礼好好给我接回来!一个残废横什么横?!”
纪阮扯了扯嘴角,动作很细微,却反而更像在嘲讽,直直戳到了方启明敏感的内心,他啪一声把手机拍到茶几上:“你他妈聋了吗!”
纪阮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神情懒懒的,瞳孔映着客厅璀璨的灯光,却格外夺目。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本来就是聋子,当然听不见你说什么。”
这个方启明讲话实在难听,已经好几次说他是残废,纪阮还是记仇的。
方启明彻底被激怒了,蹭地站起身揪住纪阮的衣领,另一只拳头高高扬起,带动桌沿的玻璃杯滚下桌面摔得四分五裂。
那一瞬间太快,纪阮只来得及听到玻璃杯“啪嗒”粉碎的声音,脸边闪过一阵疾风,他只能凭本能闭上眼偏头躲避。
一秒、两秒……
意想中的拳头没有砸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方启明的一声痛哼。
方启明手腕剧痛以扭曲的姿势回头,看到的却是一直跟在顾修义身边的狗腿子宋岭。
四目相对,宋岭礼貌地弯起唇角:“方少爷,得罪了。”
方启明瞳孔震动,看到宋岭嘴角的弧度瞬间消失,下一秒他眼前一黑被掀翻在地,后背砸到没有地毯的地面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启明——!”方兰的尖叫响起。
成天纵情声色无酒不欢的大少爷,怎么能是柔道冠军宋岭的对手呢?
纪阮惊呆了,僵坐在原地,心脏飞速跳动着。
忽的有人摸了摸他的脸,继而身上一暖,顾修义搂住了他,纪阮愣了一秒,然后几乎是本能地缩进顾修义怀里,被那人紧紧抱住。
顾修义揽着纪阮将他带离满是玻璃渣的地面,摸摸纪阮的手腕开始上下检查他有没有被伤到。
纪阮惊魂未定,急促地喘了喘气,才把蹲在自己身前的顾修义拉起来:“没事……”
冬天长袖长裤,哪那么容易被划到。
顾修义没听他的,依旧仔仔细细将他裸Ⅰ露在外的皮肤都看过一遍,确认没事才轻轻搂住他,摘掉他的体外机收进上衣口袋。
他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吓到了吗?”
纪阮吓坏了。
都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他是真没想到方启明敢在顾修义家里动手。
“嗯……”纪阮轻轻应了声,嗓音都有些抖。
顾修义手掌贴在纪阮颈侧,感受到他脉搏跳得格外快,而脸色却很苍白。纪阮一直是很容易被吓到的体质,有时候顾修义稍微发出点声响都能惊到他,别提这种场面。
想到这些顾修义身上的戾气就压不住。
他深吸口气,遮住纪阮的耳朵:“乖,不怕,我们不听了。”
方启明还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方兰吓呆了,扑到方启明身边一把鼻涕一把泪:“修义啊,你这是做什么呐?!启明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哥哥,你怎么能说动手就动手?!”
顾修义小心护着纪阮,头也不抬:“他想对纪阮挥拳头,你没看到吗?”
“我……咳咳!”方兰被眼泪呛到,捂住嘴。
宋岭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不再吊儿郎当,保持特助最恭敬的模样,提醒道:“不好意思夫人,对方少爷动手的人是我。”
“有什么区别!”
方兰悲愤交加:“启明他就是这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况且……况且他不是也没打到他吗?!”
顾修义像听到什么笑话:“你这话真有意思,真碰到纪阮了他还能好好躺在地上?”
他将纪阮整个护在怀里,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轻柔地哄小孩儿,笑着看向方兰,可笑意却不达眼底,莫名让人遍体生寒:
“我也是这个脾气,你不知道吗?”
“你……你……”方兰瞳孔瑟缩一瞬,又捂着脸哀哀怨怨地哭起来。
“顾修义……你、你别太过分了!”
方启明捂着肚子坐起来,他刚才又被宋岭踢了几脚,此刻说话都显得吃力。
“妈她低声下气来求纪阮,就是为了过年能见小礼一面,你娶的这个玩意儿……”他抬手指着纪阮,指尖因为疼痛哆哆嗦嗦。
“这玩意儿,非但不帮忙还出言不逊目无尊长,哪有半点晚辈的样子,我不教训——啊!”
“启明呐!我的儿……”
方启明吃痛弯腰,宋岭又给了他一脚。
顾修义小心护着纪阮,目光沉沉:“叫谁玩意儿呢?”
方兰抱着方启明,哭得撕心裂肺:“我就是想见小礼一面,我有什么错?!那是我亲儿子啊!”
顾修义一哂:“我知道,所以我早就想好送你出国陪他了,你怎么这么心急先跑过来呢?”
“什、什么?”方兰泪痕僵在脸上:“出国?你要把我也弄出去?!……不、我不能走……”她喃喃道:“我的家在这儿,我为什么要走!小礼的家也在这,他也该回来!”
纪阮太困了,又因为这一出闹剧没法睡觉,外面一有声音他就头皮发麻,在顾修义肩头难受地蹭了蹭。
顾修义立马低头,拍着纪阮的后背安抚。
他受够了方兰的吵闹,头也不抬吩咐道:“宋岭,送客。”
“好的。”
“——不行!修义啊你不能这么对我……”方兰推开宋岭的胳膊,拍着胸脯哭诉:“你摸着良心说说看,这些年我亏待过你吗?我当后妈容易吗?可你却连我儿子的面都不让我见……”
她音调实在太高,纪阮哪怕摘了体外机都能听得差不多,一阵一阵的高声刺激着纪阮脆弱的神经,似乎都有些耳鸣。
而顾修义这个后妈,纪阮大概摸清了她的路数,不聪明,但是难缠,特别难缠,宋岭好几次想弄她起来都被赶开。
纪阮在心里长叹一声,决定帮顾修义速战速决。
他在顾修义怀里选好角度,眼睛一闭。
“天啊小阮!”
赵阿姨惊声尖叫。
顾修义手臂一重,惊诧地低头看向纪阮,纪阮在他怀里无力地下滑,双眼紧闭着,额角却冒着虚汗,脸色一片雪白。
“纪阮?……”
纪阮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全靠顾修义支撑才没滑到地上,身体软得像天上没有支点的云,又像住抓不住的水。
顾修义的心也被扯得重重跌了下去。
响彻整栋别墅的吵闹忽然停止了。
方兰坐在地上眼泪还没止住却已经不敢出声,突变的氛围和顾修义身上猛然冒出的戾气直接让方启明打了个嗝。
顾修义打横抱起纪阮,眼神从两人脸上掠过,而后大步上楼。
明明视线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任何一秒,还是让他们不约而同地战栗起来。
“宋岭,扔出去。”
声音很沉,却似乎留有回响,清晰得可怖。
第30章
宋岭作为最得力的助理, 永远恪尽职守。
方兰母子确实是被扔出的门外。
当着院子里无数修剪草坪的工人的面。
方兰的高跟鞋踩到小道上的鹅卵石,还摔了一脚, 捂着脚踝痛呼。
宋岭站在门前恭敬地看着他们, 门口叫的车到了,方兰还想说什么,被宋岭打断。
“——夫人,您还是先回去吧。”
方兰又气又恼:“顾修义不孝顺我, 你也敢这么对我说话?!”
她声音不小, 惹得草坪上的工人都看过来, 窃窃私语。
方启明嫌丢人, 凑到她身边小声说:“妈,这里人多嘴杂的, 有什么事咱回去说……”
方兰这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冬日的寒风吹得她脸皮僵硬,她余光环视了下四周,察觉到了不少嘲笑却又悄然忍住的目光。
到底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方兰也做不出继续撒泼的举动,顿了几秒,还是撑着方启明的手歪歪扭扭站了起来。
“我一定会把我儿子接回来的。”她咬着牙, 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宋岭。
宋岭颔首一笑,伸手引路:“是, 夫人请回吧。”
今天的风实在有些冷了,方兰仰头时被吹得眯起眼,她望向这栋巨大的灰色别墅盯了好一会儿, 像心有不甘似的。
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在方启明的搀扶下坐进车里。
·
顾修义三步并作两步把纪阮抱回房间:“赵阿姨, 找医生过来!”,声音是掩不住的焦急。
赵阿姨也吓傻了,哆哆嗦嗦跑下楼拿手机打电话。
顾修义很少有失态的时候,他早就学会了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表情,不让任何人有机会察觉到分毫端倪。
可现在,他最多只能保证自己的行动不算慌乱。
纪阮晕过去了……
纪阮在他怀里晕过去了!
顾修义大脑一片空白,而后飞快思索起各种可能,却毫无头绪。
纪阮没发烧也没有任何严重疾病,怎么会突然晕倒?然而纪阮的各项体检指标又说明了他身体确实不算好,小毛病一大堆,说不准哪个零件一坏掉人就遭了秧。
这种未知的恐惧让顾修义更加头皮发麻,抱着纪阮站在床边却不敢放手。
“好了……”
胸膛被人拍了拍,顾修义惶然低头,对上纪阮清明的眼睛。
这双眼睛清澈、透亮,是纪阮一贯的狡黠可爱,丝毫不像刚经历过昏厥的人。
“……?”
顾修义手臂僵得动不了。
“我没事,放我下来吧。”纪阮又说。
声音也很好听,除了因为最近咳嗽有点沙哑以外。
顾修义喉间滞涩,张了张却说不出话,艰难地站在原地。
纪阮眉间隐有愁容,叹了口气挣扎着跳了下来,顾修义手臂虽然僵着,还是下意识搂住纪阮的腰扶稳。
纪阮撑着他的肩膀轻轻推开,从他口袋里掏出体外机戴上,自己慢吞吞坐到床上。
他靠着床头脸色发白,被闹腾那么久,还是有点不舒服的。
顾修义手指微微收紧,在纪阮身前蹲下,轻轻托起他的脸:“怎么回事?”
纪阮抿着苍白的嘴唇笑了笑:“还能怎么,我装的呀。”
“装的……?”顾修义喉头滚动,有种大起大落的恍惚。
纪阮实在疲倦,周围声音一收束,靠在柔软的床垫上困意就袭来,他很想马上沉沉地睡一觉。
顾修义托住他下颌的手很轻地在微颤,但纪阮困顿到极致感官也迟缓,分不出更多的精力注意他细微的反应。
他垂下眼帘,拉下顾修义的手,因为困倦嗓音很低:“不然呢,我要是不晕,他们什么时候能消停?”
顾修义一顿,嗓音夹了些艰涩:“抱歉,以后我不会让他们来这里了。”
纪阮勾了勾唇:“那最好。”
顾修义仔细观察纪阮的状态,眸色深深的。
纪阮脸色实在不好,呼吸很轻,脸颊和嘴唇都没什么血色,看上去过于安静和悄无声息。
顾修义还是没办法很快从纪阮晕倒的惊吓中回过神,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到底有没有不舒服?”
纪阮眼皮撑起一点,和他对视了一会儿,最终没有隐瞒:“当然有,他们吵得我耳鸣……”
他顿了顿,眸子里渐渐泛起委屈,哑着嗓子:“真的好难受啊顾修义……”
顾修义很清楚,这种委屈是带了九成九的撒娇,是那种小朋友式的哭闹。
比起真的意指方兰母子,更多的似乎在埋怨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顾修义苦涩得心尖发麻,环住纪阮的肩:“对不起……我们等医生来看看好不好?”
纪阮阖上眼,声音低得像在耳语:“我只想睡觉。”
他这个样子顾修义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让他睡过去,只能拍着他的背哄:“乖,就让医生看看……”
·
顾家老宅。
方兰坐在沙发上,任由家庭医生给自己的脚踝上药,她被宋岭赶出门时摔了一跤,现在脚踝肿得老高。
她高声呼痛,一边又气得牙痒。
偏偏她这个便宜儿子就知道玩手机,丝毫不关心她这个老妈。
“我艹?”
方启明蹭地坐起来,盯着手机一脸震惊。
“又怎么了?”方兰没好气道。
“小礼说他不回来了,”方启明不可置信加高音量:“这小子自己说他不回来了,那咱们今天走这一趟算怎么回事儿?!”
“说什么呢?”方兰压根不信,仰在沙发上。
她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清楚,小礼是最懂事的孩子,一定知道长期留在国外就等于被流放,有害无利,不可能不想回来。
“真的!”方启明一拳垂向沙发,“你自己瞧瞧他说的什么!——他说那姓白的也来了M国,他要去接触那姓白的!他是不是脑子有炮?!姓白的和咱有啥关系?他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股份吧!”
方启明一连串输出让方兰愣了一会儿,她细眉皱起隐约察觉到什么:“哪个姓白的?”
方启明“戚”了一声:“妈你也傻了吗,还能有哪个姓白的?”
方兰骤然睁大眼睛:“白家少爷?白粤?和顾修义小时候就认识的那个白粤?!”
“那不然呢。”
“啊!”方兰尖叫,从顾修义家里带出来的愤怒顷刻间化为兴奋:“真是我的好儿子啊小礼!”
“啥、啥意思啊?”方启明没懂,还想再问时,方兰已经拨通了顾俢礼的电话。
“喂,小礼啊?……啊对对是妈……你说白家少爷也来M国是真的吗?……他以前不是在D国吗?……啊你也不知道啊……”
“……行吧无所谓,联系上了吗?……啊,还没啊……没事儿没事儿有联系方式也行……啊联系方式也还没有啊……也没关系反正在一个地方了你俩小时候又认识,总有办法的。”
“听妈的,一定要和白粤好好接触慢慢接触……你都清楚啊……哈哈哈真是妈的好儿子……”
方启明听完整通电话依旧云里雾里:“不是,你们到底在说啥啊,白粤又咋了?”
方兰挂断电话,恨铁不成钢地瞪大儿子一眼:“你呀,你脑子要是有你弟一半好使,你妈我也不会被顾修义还有那小妖精这么欺负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方启明突然背锅气笑了。
方兰叹气,还是解释道:“你说那白粤跟顾修义什么关系?”
“能有啥关系,小时候认识呗。”
“这还不够吗?”方兰睁大眼,兴奋劲快要从眼线里飞出来:“这叫认识吗?这叫青梅竹马!”
她兰花指捏起茶杯:“那怪物小时候脾气多可怕啊,能有几个朋友?白粤就是唯一!唯一你懂吗?他和纪阮才结婚多久,哪里比得上从小认识的情分?”
“啊……”方启明好像懂了:“所以你是想白粤回来和那小妖精争男人?”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荒唐,嗤笑一声:“这争得起来吗?那白粤都走多少年了,我连他长啥样都不记得,这些年你见顾修义提过他名字吗?”
“——而且我看顾修义挺在意纪阮的,小病秧子成天歪歪倒倒,也不像是有力气争的样子。”
方兰从鼻腔里溢出一声轻哼:“根本不需要争起来,只要他心稍微乱一乱就行。”
方启明疑惑:“什么意思?”
方兰坐正,血红的指甲轻挠太阳穴:“白家少爷的出现,不管是会让顾修义心动,还是让他更喜欢纪阮,对咱们都是好事。”
“顾氏又不是铁桶,这么多年就因为他顾修义铜墙铁壁把持着才让你们没机会,可但凡之后他分一分心呢?”
方兰轻挑眉梢,拍拍方启明的肩:“你和你弟弟还怕找不到空子钻吗?”
肩上的那一掌仿佛带了魔力般,方启明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妈你太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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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阮最终没能等到医生来,在顾修义怀里沉沉睡去,等医生来简单检查了下,也没怎么把他吵醒。
确认纪阮并无大碍,顾修义悬了半天的心脏才终于坠回平地,他离开房间,轻轻合上门,去到书房给宋岭拨了个电话。
“你挑个时间,把方兰送去陪顾俢礼吧。”
电话那头顿了顿,宋岭似乎有些迟疑:“刚才她也联系了我,说她不去国外,也不要顾俢礼回国过年了,甚至……还道了歉。”
“道歉?”顾修义皱了皱眉,“这么突然?”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宋岭一时想不通:“早上才来撒泼打滚一番,就是为了让自己儿子回来,怎么下去回去就想通了?”
顾修义没说话,手指在桌面点了点,窗外又飘飘摇摇下起了雪。
“你找人问候一下顾俢礼的学业,”顾修义转过座椅欣赏雪景,漫不经心:“他最近有没有好好上学,还是在玩别的什么。”
宋岭沉默片刻:“好,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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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期末前最后一周,纪阮开始了没日没夜背书复习的生活。
中文系考试的内容对他来说不算难,但就是需要背的格外多,纪阮感冒一直好不透,书看久了就头疼,明明以前上学也没觉得这么累过。
短短几天,纪阮就被折磨得神思倦怠心力交瘁。
顾修义偶尔回来陪他吃晚饭,也能看到他两眼空洞,人像春天刚破土而出就被打蔫了的小嫩苗,好笑又可怜。
饭桌上也不说话也不对他甜甜地笑了,吃一口菜嘴里时不时念念有词,顾修义仔细听了听,好像在背什么西游记的艺术特色。
背得挺流畅,都不带卡壳的,就是声音太小语速又快,不注意的时候像在念经。
加上纪阮头发乱糟糟眼下残留黑眼圈,怎么看都有点像那种本事没学好就出来招摇撞骗的小神棍,结果骗不到钱,可怜巴巴缩在街角啃馒头。
顾修义被自己神奇的脑补逗笑,掩了掩唇,给纪阮夹了块排骨,点点他的眉心:“好了,先别背了,快吃饭。”
纪阮反应有点迟缓,好像背书都是种机械运动,过了几秒才停下来,慢吞吞应了一声“哦。”然后有气无力地吃碗里的排骨。
为着这一点心疼,晚上顾修义接替了赵阿姨的工作,亲自给纪阮送牛奶。
他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纪阮可能还以为是赵阿姨,很乖地说了声“请进”,字正腔圆的。
顾修义推开门,看到小朋友趴在书桌上,面前堆了一沓书本资料,上面很多勾画批注和标红。
纪阮一下一下按着圆珠笔,枕在手臂上闭目养神。
顾修义轻轻把牛奶放到桌上,看了纪阮一会儿,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蹭了蹭他的脸颊。
纪阮对任何触碰都很敏感,明显地抖了一下,而后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立刻撑着桌面坐直。
明明穿着毛茸茸的珊瑚绒睡衣,肩背依旧薄得要命。
“怎么是你?”纪阮惊讶,顾总今晚不用开会了?
顾修义抽了张椅子坐下,笑道:“来问候一下我们大学生的学习状况。”
纪阮叹了口气,又趴回去:“还能有什么状况,就这样呗。”
顾修义看着他眼底的青黑,低声问:“困了吗?”
“当然啊,”纪阮捏着圆珠笔,像在发泄郁闷:“一点也不想考试……”
他的小台灯开的护眼模式,柔柔的光洒在纪阮脸上,映得他睫毛长而翘,根根分明。
顾修义忽然觉得很有趣。
结婚前,看纪阮的资料,都说他是个头悬梁锥刺股的顶级学霸、内卷之王,生着病也要彻夜苦读的存在。
现在看来,果然还是包装和实物不符吧。
他接回家的这条小咸鱼,学霸是真的,但明显不爱卷,每一个小眼神仿佛都在诉说累了、倦了、不想读了。
可顾修义又不得不承认,纪阮这样趴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啃格子的模样格外可爱。
他没忍住轻轻捏了捏纪阮的脸蛋,粉粉的软软的,好乖好乖。
“之前不是那么喜欢学校吗,怎么现在又这样?”顾修义手肘搭在桌面上,指节随意地撑着下颌。
“这冲突吗?”纪阮眨眨眼,“我喜欢学校,是想感受大学生活,想交朋友想上课想一起玩,但不是想考试啊。”
他朝顾修义挪近些,拿个笔记本垫在脸蛋下面,仰着脸看他:“不想考试有错吗?”
两人离得很近,纪阮的发丝能够轻轻蹭着顾修义的臂弯,就好像他溜进了他怀里,顾修义能看清他漂亮的下目线。
顾修义唇角浅浅抿着,目光柔和:“没有吗?”
纪阮轻哼一声:“如果有,那我也只是犯了全天下学生都会犯的错。”
他语气过于理所当然,眼神又很直白,直勾勾地盯着顾修义:“而且那书背得我头疼。”
眼睛水润润的,极具欺骗性。
顾修义哑然失笑,不与他争辩。
他很早就知道,和纪阮在一起不论讲不讲道理,他都说不过。
“好吧。”顾修义起身,到纪阮床边坐下,对上纪阮随之而来的目光,拍了拍床垫,轻声道:
“过来,我给你揉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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