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过去,王玉芝觉得她这辈子活得很轻松。
她的前半生有很多称谓,因她在家排行十六,出嫁前旁人叫她十六娘。她是受尽长辈宠爱的嫡幼女,无论佛教道教,他们在收足了香火钱之后,都会和蔼地说,十六娘是很有福气的孩子,会一生顺遂的。
这种批发式的好话她听过太多,旁人也是微笑着附和几句。以十六娘的出身,这种话相当于和一个高考状元说全国名校由你挑——废话,如此浅显的事情还用你说?
任凭朝代更迭,屹立不倒的世家培养执掌中馈的贵女,自有一套体系在。十六娘学东西极快,这样一位家世、容貌、品性、聪慧样样不缺的贵女,无疑在婚恋市场上地位极高。十六娘的父亲曾遗憾道,她要是早生几年,完全担得起太子妃的位置。
至于现在,侧妃就算了。从来都只有贤后,“贤妃”的地位岂不尴尬?
其实十六娘还挺庆幸,晚生几年好啊,她才不要当皇后呢,母仪天下多累啊。
世界上本没有“咸鱼”这个词,拥有这种特质的人出现,就有了。
于是十六娘被嫁到国公府谢家,成了世子夫人。王谢两家并非第一次联姻,纵是圣上不喜,也管不到臣子娶媳妇和嫁女儿吧。
彼时,皇权与世家的争锋已初显端倪。皇帝要加强集权,世家也很恼火,他们扎根多年,自前朝就是权贵,那时你们家还在地里刨食呢!
未出嫁时,十六娘还能听听家中兄长们的闲聊,大概知晓朝堂上争权夺利的纷争。等嫁人后,这些事情就远离了十六娘的生活——哦,现在别人都叫她世子夫人了。
世子夫人入门两年,就生下了嫡长子。生育之痛让她觉得太遭罪了,她非常庆幸世子常年随父征战,夫妻俩聚少离多,她只生一个就够了。
她当然知道世子在外面有好几房小妾,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时代的贵女,听到“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不会向往爱情的美好,只会惊恐于子嗣的压力。她们被驯化得太好,想要多子多福的男人是不会有错的,只能让其他女性来承担生育风险。
正妻和小妾的关系的确很难亲密融洽,但也不是现代人想象的妒忌憎恨,而是驯化好的狗帮着驯化其他狗的实证;只要多给一根骨头,就能获得如此好用的工具。
世子夫人那时还不懂其中的道理,等老国公去世,世子成了新的国公,别人对她的称谓也变成了国公夫人。
她正式成为了掌家主母,从前由婆母操持的诸多事项一下子都成了她的担子。国公夫人很是头疼,于是她就和儿子商量,想找一个聪明能干的儿媳妇帮她分担。
她的好儿子谢瑾瑜非常孝顺,说任凭母亲做主,然后七拐八绕地暗示李家的大女儿不错,他很喜欢。
这个人选非常好,李静雪是和当年的她一样好的四边形战士,甚至更完美。而且国公夫人亲自去相看过了,人家身上没有那种咸鱼特质。
那还能有什么说的呢,赶紧走六礼流程把人家娶回来,她就能躺平了啊!
咳,她这可不是偷懒,是为了多给年轻人机会。像她这种等新妇一过门,就放心托付中馈的婆母,整个京城都不多见呢,旁人谁不是要牢牢捏在手里,有权力才能安心?
——好吧,国公夫人确实不用。她有孝顺儿子,有强大的娘家撑腰,新妇又素有贤名,打理家中事项井井有条,知她好口腹之欲,还给她寻到了天南海北最好的食材。
说句不好听的话,唯一能影响到她生活质量的,也就是她的丈夫国公爷了。他活着的时候,她到底还要端着正妻的职责,为他打理内宅,毕竟总有很多事情是儿媳不方便去做的;当国公爷去世后,她“升级”为老夫人,豁然觉得日子一下开朗起来,怎么空气都变得更新鲜了?
嗯……这些话当然是绝不能对外人说的,对她的好大儿也不行。
那时老夫人还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她也是真情实感为国公爷去世悲伤过的——多年风雨同舟,怎么说也有些患难与共的亲情在。
她在心里小小地谴责了自己,但也仅限于此了。
反正,如果先去世的是她,国公爷的难过也会很有限。若他年纪再轻一些,肯定还会考虑续弦,这都是心知肚明,无需多言的事情。
在某次聚会闲谈上,曾有人打趣:“那些和尚道士也没说错,老夫人确实很有福气,一生顺遂。”
可不是么?她出生在王家,幼时便享尽荣华富贵。她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成功立住,在古代的婴孩夭折率中称得上运道极佳。这个儿子不仅顺利长大,还武功盖世,是领军打仗的好手,让她的尊荣更上一层楼。
就连给儿子娶的媳妇,也是一等一的好,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怎么什么好事,都被她给占了?
大概是月满则亏,盛极必衰的道理。新帝正式向世家开刀,谢家撞在枪口上,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不仅是杀鸡儆猴,更像是出击的号角。
杀掉他们这一批,就会有新贵上位,若干年后,又有新的世家。和王朝更迭一样,都是封建时代的轮回罢了。
想通这一关节,老夫人从容赴死。她这一生,也算是活得够本,死后还能留个体面的全尸,够可以啦。
但她的福气不止于此——再睁眼时,她来到了夏国。
现在她是王玉芝,这个从出生起就陪伴她的名字,已经被尘封得太久太久,终于得见天日。
夏国很好,是她从前不敢想象的太平盛世。王玉芝本以为是换个地方养老,结果被告知,她甚至都还没到夏国的退休年龄。
在公共交通工具上有人给她让座,纯粹是看她行动不便,五十多岁的身体走出了七、八十岁的气势……
王玉芝很受打击,从前她是人人尊敬的国公夫人,到了现代……依然很受尊敬,但那是“尊老”,把她和弱势群体划上等号了!
当然,只有幼时才勤勉用功,长大后就开始摆烂,咸鱼了半辈子的王玉芝没那么轻易“奋发图强”。一开始,她只是遵循医嘱,带着家中孙辈每日散散步,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追剧看综艺上。直到和小区的老太太们有了交集,旁人找她帮忙,她才渐渐忙起来。
再后来,她美食评论家的名声越来越大,能够咸鱼的日子自然就越来越少。不仅谢瑾瑜疑惑不解,就连王玉芝本人偶尔也会觉得奇怪,她从前是多爱偷懒的人啊,怎么年纪大了,反而不愿意待在家里享清福了?
“这还不简单。”谢若清笑嘻嘻地回答,“因为只有到了夏国,别人的尊重和需求才真真切切地落到您身上啊。”
“王家女儿、谢家夫人,亦或是您当年差点要当的皇后——都可以是任何人。唯有王玉芝,是您本人。”
王玉芝把这话想了又想,想了又想,最终顿悟。被流水线打造出来的“贵女”,终于迎来了迟到数十年的叛逆期。
当老太太宣布她和一位西餐厅主厨兰斯发展了黄昏恋情时,家里其他人都只是惊讶,谢瑾瑜差点当场昏过去。
谢瑾瑜都差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您、您怎么……您这样,置父亲于何地?”
王玉芝冷哼:“若是我去得早,他会不找续弦?若是真有地府,他会一心一意在下面等我?”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堵住了谢瑾瑜所有要说的话。
谢若清就坐在他对面,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他也说不出任何带有封建色彩的批判之语。
那位兰斯先生是知名大厨,还有个富豪儿子,就已经排除了贪图他们家财产的可能。既然如此,老人家想随自己心意谈个恋爱,又有何不可?
谢瑾瑜是一肚子不情愿,别扭极了,但无所谓,没人关心他的想法。别说家里其他人没意见,就算他们全家都强烈反对,也,要是王玉芝真心想做某件事,谁也拦不住。
何况,反对的只有谢瑾瑜:)
王玉芝安慰他:“这有什么,我和你父亲夫妻缘分已尽,不管他是在地下还是已经投胎转世,我都祝福他找到新的伴侣,携手共度余生。”
“倘若将来你先去了,你的孩子们也会支持你媳妇的婚恋自由。放心吧,咱们家已经是新时代的家庭了,不搞封建残余那套!”
谢瑾瑜:……
那还真是托您的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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