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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章


    “从去岁到现下, 我没一刻正常过。此刻再疯些,也没什么。”


    柳轶尘语声和缓,其中却带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 近似自嘲。


    杨枝沉默不语, 一股熟悉的带着一点酸胀的暖流似春潮滚滚漫过她的心田, 这段时日来,她又何尝不是在煎熬之中。


    可是, 那一点执拗与自尊亦如藤蔓一般绞杀着她的内心。那日不告而别时, 他信中分明信誓旦旦写了不再诓瞒,但只短短半年, 他就将自己的承诺抛诸了脑后。


    “好, 你方才说要解释。”许久之后, 杨枝沉沉道:“我便给你解释的机会——青天白日,好端端的,你为何在衙房里更衣?”


    柳轶尘舔了舔唇,垂下眸子:“今日衙门里的事办完了, 我、我本想今日回家, 看看你……”


    “回家便回家,谁还没见过你吗?”杨枝并未格外注意,下意识便顺着他用了“回家”二字。


    “那不一样。”柳轶尘却是有心, 见她未否认, 唇边不觉浮起一点笑,认真道:“你我月余未见, 我不想显得太过狼狈——近日宿在衙房, 怕你……嫌弃。”


    杨枝没有理会他, 移开眼, 再问:“外头那大夫是怎么回事, 你既未受伤,外间怎会有个大夫?”


    “那是为母亲寻的,谢云今早过来,说母亲病了,我便寻了个大夫,准备一会散值一同带回去。”柳轶尘不动声色地得寸进尺着。


    这一回却让杨枝警觉起来:“母亲?谁是你母亲!不许乱叫!”


    “你是我夫人,你母亲自然便是我母亲了。”柳轶尘笑得益发坦荡无赖。


    “谁是你夫人了!”杨枝微愠:“不许叫我夫人。”


    “那好,娘子。”


    “柳敬常!”


    “欸,娘子有何吩咐?”


    “你再乱叫!”


    柳轶尘这才过足了嘴瘾般见好就收:“好,不叫不叫——你还有什么疑惑,但问便是。”


    “你既未受伤,衙门外拦了半条街的侍卫是怎么回事?”杨枝继续问:“沆瀣门的刺杀又是怎么一回事?”


    “衙门外的侍卫?沆瀣门的刺杀?”柳轶尘皱起眉头:“这我……当真不知。”


    杨枝当即露出一副“你就装吧”的神情。


    柳轶尘从未有这般急切要自证清白的时刻,连忙欲唤一个仆从进来,问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方开了口,却被杨枝止住:“等等。”


    “嗯,怎么了?”


    “你把衣裳穿穿好。”杨枝点点他才被自己扒开的凌乱胸口。


    方才被她扒开的衣襟因两人的挣扎已然合上了大半,但仍有一点胸口袒露在外,而且看起来十分凌乱,不成体统。


    柳轶尘闻言立刻将手伸到腰间,解开系带,杨枝始料未及,忍不住一声轻叫:“你、你做什么!”


    “整理衣裳啊,你不是让我整理衣裳么?”柳轶尘解开系带,将两襟抖开、重新一压,十指熟练缠绕,欲将那系带重新系上。


    然而就在两襟抖开的刹那,杨枝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落在他左胸的一个点上:“住手。”


    柳轶尘微微一愕,绕到一半的手指顿在半空:“怎么了?”


    “你胸口那个,是什么?”杨枝厉声问,面色沉重,声音也不知何时起有些哑了。


    “没、没什么。”柳轶尘迅速将系带一拉,中衣整洁妥帖的覆在他身上。


    “柳敬常,往后朝夕相对,你也不打算让我看到它吗?”杨枝抬眸定定看向他,薄唇微抿,带着一丝倔强与挑衅。


    柳轶尘凝望她片刻,终于轻叹口气,扯开半边衣襟,露出那上面一片早已弥合的陈旧疤痕。疤痕浮凸出来,纵横交错,歪歪扭扭,像一条条蚯蚓,在他莹白的肌肤上,显得格外丑陋突兀。而那一条条蚯蚓叠起来,隐约合成了一个“木”字。


    杨枝的喉咙口似有火把燎过,半晌,才艰难挤出几个字:“这是……怎么回事?”方才头一回扯开他衣襟,她其实已经看到了那疤痕的一个头,但因为未见全貌,且心思盘桓在别事上,并未注意。


    “柳敬常,别瞒我。”她看着他,顿一顿,又定定补了一句。


    柳轶尘默然片刻,轻叹口气,终于道:“本来也没想瞒你,只是实在不知如何说出口,怕你……觉得我无用。”


    杨枝没有说话,目光一闪不闪,落在他微微凝起的眉心。


    “那时被沆瀣门囚禁,他们的确给我用了药,我初服那药,便觉神智有些涣散……”柳轶尘道:“意识到有些不对劲。那几日我总觉得浑浑噩噩,有些事在脑中一闪而过,却怎么也留不住。所幸他们并不想将我当真变成一个傻子,是以那药用的十分小心克制,半是试探着一点点加量。待到第三次,我便猜到了他们的用意……”


    “当时我还未与郑渠联络上,卫窈亦不在身边,我生怕这么下去,当真会忘了你……”柳轶尘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她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睫羽微微颤动,眼底亦有荧光闪动,似受惊的小兽,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她揽入怀中。这一回她未再挣扎,任由他的手臂贴上自己的后背,将暖意一点一点度过来:“我无可奈何,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在服药之后,用刀片在身上割出伤口,以疼痛来对抗渐渐混沌的神经,衬着清醒的时候,将你我的过往付诸纸笔,快速记下来。好在这法子有用,否则我也不知……那些天,每服一回药,我就割上一刀,我想将你的名字刻在胸口,可又怕被沆瀣门的人发现,实在是狼狈极了……”


    他轻轻叹息,伸手欲合上衣襟,将那丑陋的疤痕掩住,却被杨枝止住。杨枝近乎粗暴地将他的手扯开,指尖一点一点抚过那一个深红丑陋的“木”字。


    指尖带起他本能的一点战栗和羞耻,他抬手覆上她的手背,望进她眼底:“我实在并非想瞒你,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这般狼狈的模样……去年初一,我其实看见你了,那时我并未与你相认,亦未让卫窈传信于你,是因为我知道沆瀣门将你看的很紧。其实沆瀣门并不全然相信我失忆之事,他们故意让你来见我,亦是为了试探——他们相信只要我并未全然忘记你,只要我见你一面,必然会忍不住想尽办法联系你。他们不知道卫家的密信手法,但他们明白,只要盯住你,早晚能寻出端倪……”


    “其实他们并未料错,我自问从来坚韧,却实实在在到了已然忍不住的时刻,我瞥见你那时一闪而过的身影,当时心中竟然冒出一个念头——我顾不了天下人了,什么李燮李挺,什么南军北军,与我何干?那一刻我几乎要冲出去与你相认,饮鸩止渴一般,只求能将你拥入怀中片刻……然而卫窈拉住了我,她一句话将我的理智拉了回来。她说,你想让她死吗?”


    “我知道,我不认你,我假作不识,薛闻苍必会保住你。而我一时的冲动,只会为你带来性命之忧。”柳轶尘道:“那一向我精神很差,没日没夜研究战事,给费明光的指示堪称冒进。我似一个疯狂的赌棍,赌桌这头放着我对你日渐加深的思念,另一头放着我对费明光、卫氏、李燮、谢云、郑渠乃至江家的承诺。这一仗败了,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我对那胜仗很有信心,可我又怕自己赢得太晚,失去了你,失去了保护你的机会。”


    “那一次听闻江令梓身故,与你有关,我就知道自己再也忍不了了——就算再有薛家作保,李挺也不会再留你性命。我动用了所有的暗棋,包括庒渭。”见她蹙眉,柳轶尘解释道:“你可曾想过何人才有机会接近太子妃,太子妃又会倾心于什么样的人?”


    “太子妃看不上李燮,是嫌弃他懦弱,而她当初属意的凌风眠,是个地地道道的武人。她出身武将世家,天生痴迷于英雄,而庒渭是她目之所及,最接近英雄的人。”柳轶尘道:“庒渭本以为太子妃与他的孩子为李燮所杀才反了李擎越父子,后来,我告诉了他真相。你被囚禁的那一天,他随薛闻苍进宫,他制住了李挺,一场大烧死了他们三人。至于那场火究竟是谁放的,无人知晓……”


    “再后来,便是你已知晓的了。”柳轶尘道,觉察到自己掌下的手指仍在轻轻摩挲,干脆将它整个包住:“其实这一向,我一直在想,该怎么和你坦白当日的心境,又怕……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径问吧。”


    杨枝手任由他握着,身子却微微贴了过来,扬起脸:“我还有三个问题。”


    “你问。”


    “第一,你这一向不在家中住,是为了近来的科试吗,你是怕旁人说你假公济私,悄悄将我塞进得衙门里?”


    柳轶尘道:“是为了科试。我倒不是怕人说我什么,只是如今你才入朝,少不得要经历些人事龃龉,背后中伤。我知你最是自尊要强,虽然旁人的胡乱编排、蜚短流长我难以尽数堵住,但我避嫌在先、少给你添些无妄的困扰总是不错的。”他顿一顿,笑道:“我自出题到阅卷一步也未参与,你能得魁首,是你的本事!”


    杨枝扬了扬脸,一点“还用你说”的自负挂在眼少,沉默许久,方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你目下……还有多少余钱,够不够再办一场婚仪?”


    “够!够!”不等她话落,柳轶尘已急急道,眸底似金光破乌一般绽出喜色:“我而今已是首辅,哪里当真如卫窈说的那般穷困!而且……我早着人置办好了聘礼,只是一直搁置着,稍晚些我便让人把礼单拿来,你看看还缺什么,尽可添置,千万俭省不得……”


    “可我却是一穷二白,并无余力置办什么嫁妆……”杨枝故意笑道。


    “不用!”柳轶尘立刻道:“嫁妆我亦备好了!当日北归,怕你拿这个理由搪塞我,早早便置办好了!也是一样,你看过礼单,还有什么缺的,只管再添置便是!”


    杨枝一愕,旋即轻轻一笑:“哪有男方为女方准备嫁妆的!”


    “那有什么。”柳轶尘道:“不过是些死物,就算是我先送了你做礼,你再当做嫁妆抬进门便是——左右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杨枝垂下眼帘,睫羽微微颤动。春风和着满园的花香透窗而入,屋檐下有喜鹊喳喳鸣叫的声音。


    “还有第三个问题是什么,你快问!”柳轶尘急急道。


    “第三个问题是……”日光在她睫稍度上辉色,每说一个字,都似有金粉在上面跃动,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巨大,她的声音,她说话时微微翕动的唇角:“你什么时候娶我?”她猝然抬起眼皮,整个世界豁然一亮。


    他忽然失去了语言能力,身体却变得灵巧无比,在无感恢复之前,已经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这是跨越了千山万水的一吻,四野纷杂遽然退去,耳畔只剩钟磬般的余音。


    唇齿间尽是彼此气息,那气息钻入骨髓,带起身体一阵阵去如浪潮般深入骨髓的渴望与战栗。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松开她,哑声道:“明日。”


    她微微一愕:“明日?明日怎么来得及?”


    “该备的物什我早已准备好了。”柳轶尘道:“至于席面,就摆流水席,满京城谁愿意来尽可自来,就、就请燕归楼的厨子!”说到这里忽然三两下将衣裳拢好,生怕来不及一般:“你在这里候一会,我这就让人去燕归楼说一声!”从架子上扯下早已备下的一件簇新袍子,胡乱一披,就往室外走去。


    走到外室,叫来一名官仆,命去速请燕归楼掌柜来。官仆一跑出院子,柳轶尘便折身返回室内,然转身的刹那,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跃下长廊,穿过小院,直直向衙房而来,一边疾步一边高声道:“柳大人,恭喜啊!”


    这才吩咐叫燕归楼掌柜来,如何就恭喜了。


    柳轶尘皱眉间,郑渠已到了眼前,眯眼一捻胡须,自袖中掏过一页纸,笑道:“这帐大人帮下官会一下吧。”


    柳轶尘接过那纸,刚扫了一眼,便听见一个声音问:“什么帐?”脸色一变,下意识便将那纸笺往袖中藏,然而刚触到袖口,忽然想起什么,住了手,空落落执着那纸笺呆立了半晌,忽然鬼事神差般将它递了过来:“我、我真不知情……”


    纸上记得是还安街那两个路人的酬劳,还有方才将那具尸首从衙门里抬进抬出那两名捕快的酒钱,以及……


    杨枝接过来一看,觑了柳轶尘一眼,就在他心虚般舔了舔唇,还要再多解释几句时,她忽转向郑渠:“家中中馈往后都是我来管,这帐自然由我来会。眼下身上只带了几两碎银子,还得劳烦郑大人和各位兄弟说一声,去银线胡同杨府找管家要钱,另有红包封送。”


    柳轶尘一怔,郑渠又是捻须一笑,拿食指虚点了点她:“小丫头懂事!”又似才反应过来一般,一拍脑门,道:“往后不能再叫小丫头,得改口叫柳夫人了。”转向柳轶尘:“大人,我那媒人红包……”


    杨枝又要开口,却被郑渠抬手止住:“这帐得分开来算——你以后在大理寺,算我属下,给我封红包那有贿赂长官之嫌。咱们柳大人就不一样了,那是赏赐下官,多少都不为过!”


    杨枝还要辩驳,却被柳轶尘按住,他难得一次将郑渠的歪理放在了心上:“郑大人此言不错。本官一会就命人将陛下赏赐的灵芝与人参送到府上。”


    “嘿嘿,懂我!”


    而郑渠亦是十分懂事之人,深知来而不往非礼也,次日赴宴,还随身携了一支托人辗转从幽州寻到的上等鹿茸。


    柳轶尘接过鹿茸时轻轻一笑,却难得并未推拒。


    那一笑,衬的他鲜红喜服下的眉眼更加耀目,仿佛春风化雪、暖阳送青。


    **


    当日杨柳二人同回了府中,亦将那位大夫也带了回来。大夫为杨母诊断毕,杨枝送到门边,大夫忽然问:“姑娘可是姓杨名枝?”


    杨枝纳罕:“是我,怎么了?我母亲的身体,可是有什么不妥?”


    “非关老夫人的身子,是……”大夫微微顿了顿,方道:“家师乃薛氏闻苍。”


    杨枝整个人一怔,听见他道:“我听家师喃喃念叨过姑娘的另一个名字,李敏。”


    “你……想说什么?”片刻的震动之后,杨枝眼底浮起一点警惕。


    大夫轻笑:“杨姑娘放心,我没有恶意。只是……家师葬身火场,死的无声无息,骨灰与墙泥木灰混为一体,已然不辨。但他临去前还是剪了一绺长发烧了,混着他最常穿的衣物烧了,葬在了先嘉安王府前的榕树下。”


    杨枝睫稍剧烈一动,末了却只是淡淡道:“哦,是吗?”


    那大夫觑她一眼,轻哂一声,道:“那一年家师将姑娘囚禁,姑娘心中如今想必仍有怨怼。”


    怨怼吗?其实并没有,那日听闻薛穹死讯,她心底还是不由漫起了一阵无尽的爱的悲伤,这悲伤到如今,已然成了一片空茫。早在他们走向彼此对立的那一天,便该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十多年岁月一如烟云,也许他们就不该重逢。


    只是这些话,她没有必要告诉眼前的陌生人。


    那大夫略停了片刻,继续道:“有些事,家师不愿提及,但我自作主张,觉得还是告诉了姑娘为好。”


    “十多年前,家师在燃秋山受了重伤,脑中受淤块压迫,渐渐有失明的风险。这些年,其实他视力已然十分不好了,更有愈演愈坏的趋势。但自庆历十二年起,朝野内外局势益发紧张,而姑娘亦深陷在这局中。家师想保护姑娘,却生怕眼疾耽误,力有不逮,为治眼疾,不惜对自己下了重药,那药是剧毒,家师一直靠各种药草压制,才勉强迁延过一年,未在姑娘跟前露出行迹……”


    杨枝身子剧烈一晃——怪道那时见到薛穹,他脸色那般苍白。


    大夫见她反应,低头苦笑,续道:“那一年家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姑娘。承天殿的火是家师放的,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想拼劲最后一点余力救姑娘出囹圄。”


    “家师用过的药单在这里。”大夫递给杨枝一页纸笺,沉沉道:“姑娘可以去查一下,这上面每一味药,服下去都有钻心蚀骨之痛……我说这些,并非为了给家师抱不平,亦非为了让姑娘愧疚——家师做了这些,只是为了让姑娘好好活着,活得开怀恣意,像幼时一般无忧无虑。然家师受了这些苦,我不希望姑娘在他死后仍不肯原谅他、冤枉他。”


    “家师如今若还活着,定不愿我说这些。”那大夫道,向杨枝拱了拱手:“我今日自知违逆家师生前意志,罪孽滔天,来日到泉下,必会遭其责怪。只是家师这一年来所受所历,我桩桩件件看在眼中,实在不忍,还请姑娘恕我鲁莽。”话落转身,一步跨入似血残阳之中。


    杨枝在门边站了许久,都未回过神来,手中的药单被风吹得轻轻震动,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被夕阳度上了血色。


    “阿枝……”直到柳轶尘在身后轻轻唤她,她才回过神来,转身撞进他担忧的眼底,他冲过来,将她揽入怀中,手不住摩挲她肩背,似要令她身体回暖,口气也如哄小孩一般:“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更初二年冬日的一天,全京城的衙门都停了摆,年底令人忙的四脚朝天的汇总考评清算无人再理,只因一向勤勉、连病中都


    坚持办公的柳大人这一日却破天荒地未能上值。内阁原定的会议无人主持,欲提上议程的批决也一项都推不下去。其他六位阁员见柳大人迟迟不来,终于忍耐不住,派了位小厮上柳府打探消息。小厮上了门,被安排着连吃了七八盏茶,灌了一肚子水,也没人过来给个准信。


    阖府上下都陷在一种似紧张似兴奋的情绪之中。


    过午后,终于等来了府上的管家,管家喜笑颜开,见面就给他封了个大红包:“去,跟各位大人说,夫人才给大人添了个千金,咱们大人从今儿起,休沐三日!衙门里的事,让各位大人商量着拿主意便是,拿不定的,闹去承天殿都别来打扰他!”


    而这小千金的名字,柳大人从半年多前便开始琢磨,最后翻遍一整个书房的经史子集,问尽了京中的巫娘算师,却在初雪的清晨,觑见檐头覆着的薄薄白雪,提笔定在了“念苍”二字。


    更初七年,大理寺卿郑渠致仕,做起了房牙子的生意。继任的是亘古以来的第一位女大理寺卿。


    郑渠收拾东西离开衙房的那一天,杨枝来看他。他笑着感慨:“你我真是有缘,延庆元年,我糊里糊涂为了个李挺差点把你一个无辜的娃娃送上了绝路。后来也是在这大理寺中,我给了你一脚——如今你我共事这么些年,共过艰难红过脸,我怎么也算你半个师傅,不求你能记我的恩,只愿你能不在心底里记恨我。”


    “以前我一心只有正统之念,觉得这天下只能是李挺的。柳敬常一个后生教会了我,这天下不止不是李挺的,也并非李家的,而是每一个无关紧要、泯于苍海的芸芸众生的。这大理寺交给你,我很放心。”


    “杨寺卿,往后闲时常来我铺中坐坐。”郑渠将跟随他几十年的一块贝光收入囊中,徐徐往门外走,走到门边忽然顿住脚:“你自己来就行,别带你家那个小祖宗!老夫这所剩无几的几根胡须都快被她拔没了!”


    杨枝笑道:“苍儿说最喜欢郑伯伯捏的面人,全京城都找不出比郑伯伯捏的更好了!”


    郑渠唇边控制不住地溢出一点笑:“这小妮子还算有眼光!那让她来,郑伯伯再给她捏!”想到她对自己胡须犯下的滔天罪行,忍不住长叹:“多机灵一孩子,都被柳敬常惯的!”


    更初十三年,未届四十的年轻首辅致了仕。同年,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尚书入了阁。


    他为她铺好了路,亦为她腾出了位子。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啦,感谢各位小伙伴的陪伴,感恩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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