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园,凤栖梧桐园栖声,到了这一刻,周声才真正明白储钦白的用意。这个世界里,周声能找得到的熟悉的印记,或深藏于博物纪念馆,或刻成石碑冰冷的文字,储钦白将一切掀开,又亲手送了他重新去书写的底卷。
以此为家,不管着墨于何处,心都有归处。
周声捏着钥匙怔然久久,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在当下说。
感谢太生疏,言语太轻薄。
最后只能化成一句似怀疑的轻浅询问,“这位先生,是不是你们混娱乐圈的人,都像你这么会哄人?”平日里不觉得,关键时候,戳人命脉又快又狠。
储钦白抱着人,笑了笑,“那倒不一定,毕竟我也没哄过别的人。”
周声稍稍退开,眼角还有一抹红,接着问:“拍戏的时候也没有?”
储钦白微微低头,看着周声,“知不知道在业内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储钦白不接纯情爱戏的。”储钦白说着拂了拂周声额前的头发,“但对手要是你,本色出演的金奖我说不定可以去试试。”
周声抬眼评价:“没正形。”
储钦白:“那周总愿意把我藏在你家里吗?偷偷藏着知名电影演员,被人知道,那可是要上大新闻的。”
周声想了想,“在卧室里给你装个衣柜?”
“偷情啊?”储钦白煞有介事摸了摸脸,“你老公回来要是看见,自惭形秽怎么办?”
周声:“……那就不管他。”
储钦白啧了声,把人搂过来,“没看出来,周先生玩儿挺花,胆子也不小啊?”
把人冲击了一遭,又负责把人从情绪里带出来。
储钦白见捂着眼露了笑的人,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深知周声不是会被轻易击垮的人。
可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小半生牵挂,所有亲朋旧友,都留在了旧历长河里。自己是否留得住人,周声愿不愿意承认接受,在两分钟之前都还是未知。
好在周声原就是个不善用谎言欺瞒的人。
他之所以瞒,是负重太多,而真相又太过虚幻,当虚幻泡影一旦戳破,他是个比谁都坦然和坚定的人。
半个小时后,周声坐在园子池塘拱桥的石阶上,底下垫着的,是储钦白上了五位数的外套。
黄昏还留着最后一点色彩,足够他仔仔细细看清手里的照片。
除了自己幼年和小舅舅那一张。
储钦白还带回了些别的。
那是位小女孩儿的成长印记。
除了照片,都是一些相关资料。
从扎着羊角辫,穿着小洋裙子的小姑娘,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女大学生。她的爱人是她的大学校友,很英俊的一位男士,毕业后,都留校任职了老师。
25岁,小姑娘生了自己的孩子,是个脸圆圆的大胖小子。
她一生只得了这一个孩子,但是家庭幸福美满。
四十岁,当上了学校年级主任,职业生涯都奉献给了国家的教育事业,发表国内外论文书刊若干,教出的学生在各行各业都对这位恩师满怀敬仰之情。
传道受业解惑,不比哪位男儿差。
到了年纪后顺利退休,花白着头发,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皱纹。
过世的时候,是个艳阳天的下午,坐在躺椅上,面容精致安详。膝上抱着一只雪白的名叫淘淘的博美宠物犬,是她这一生,对已然模糊的家人最后的怀念。
周声拿着照片静坐,很久没动。
远处储钦白说到做到,当天傍晚就让人搬来了部分行李。
不少人进进出出正忙碌着。
陈灯灯拿着物品清单,找到站在柱子旁的储
钦白:“储哥,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储钦白把单子拿过来。
陈灯灯一直往拱桥那边看,问:“周先生怎么了?我看他坐在那儿好半天了。”
“没事。”储钦白抬头跟着扫过去一眼,“先让他自己待会儿。”
陈灯灯点点头,嗯了声。
储钦白看完了单子,递回去,说:“没什么问题了。另外你找几个负责洒扫的,以后专门进这里面工作,记得拟一份保密协议。这边安保比东湖要好,厨房主要还是张嫂负责,周声很喜欢她做的菜,管家我找西苑那边要了,是秦家用过的老人,靠得住,人明天过来,你叫人对接一下。”
“储、储哥。”连外祖家的人都调过来,陈灯灯听得多少有点忐忑,“你这都安排完全了,准备这么急,不会是有大事要发生吧?”
储钦白淡淡扫过去,“你觉得能有什么大事?”
陈灯灯大着胆子试探:“周先生要离婚?”
储钦白盯着她不说话。
陈灯灯心里直发毛,嘀咕:“这也不怪我胡说嘛,送园子记周先生名下,保姆司机还给一次性安排完全。”这很像是爱过后的离婚补偿,还是还很大方那种。
虽然周先生压根不像是会要的人。
储钦白又低头签完平板上的电子邮件,随手递给助理,然后说:“你要是闲得没事做,就帮忙去搬行李。”
陈灯灯手忙脚乱接好东西,无辜,“我只是个弱小可怜的助理而已,我哪儿搬得动啊。”
只要不是离婚分居,就是好事。
陈灯灯再去看周先生。
拱桥那边没有人靠近,他独自坐着。
不得不承认,好像没有比这栖园更适合他的地方。相比起影视城接到他那天,看他一个人站在街角的样子,现在也是一人在那儿,却没有那种让人心惊的独世感。
这个念头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心想自己是不是脑补过度,这奇奇怪怪的感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
周声再次感觉到储钦白靠近的时候。
抬头看过去,认真说:“谢谢。”
“回来的时候,我猜你或许想知道。”储钦白示意他拿在手里的一叠照片,“李莘应该不是她的真名吧?”
周声嗯了声,“她大名叫楚玉,小名佳佳,一切顺利,吉祥如意的意思。”
储钦白跟着在旁边坐下。
“难受了?”
周声看过去,“是开心。”
那个全家惦念的小姑娘在乱世里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好,很精彩。
单单这一点,就足够将周声的心塞得满满当当。
储钦白伸手从他手里将照片拿走,翻看了会儿,接着问:“会遗憾吗?没有来得及相见。”
周声摇头,“要说遗憾,大概就是不希望她记得吧,活得好就很好了,靠着一点线索回头去找皆成空的感觉,不会很好的。”
储钦白不赞同,“没有她回头去找,你也找不到她不是吗?”
周声侧头,“是你找到了她,所以我说,要谢谢你。”
将手里的照片和带回来的所有资料,重新放到一起。
周声说:“我想去一趟吉城。”
储钦白顿了下,点头:“好,我这边安排好,过两天陪你一起去。”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周声否决了这个提议,看着储钦白拧紧的眉,没忍住伸手去替他抚平,开口说:“你用不着想太多,小姑娘是我堂姐最后念念不忘的牵挂,如今找到了,不管怎么样,我都想亲自去看看,也算是有个交代吧,最多一天就回来。”
储钦白直视过来,目光描摹过他的眉眼
,说:“寺庙的佛灯虽然可以常年供奉,但山高路远,栖园辟一处地方作为周家宗祠,以后你想悼念谁就悼念谁,好不好?”
从被储钦白带来这里。
思绪万千,周声到目前都未必理清了头绪。
听闻这话,并未及时开口。
储钦白当他默认,又问:“你父母老家哪里人,把他们都迁来岚城好不好?”
周声以前从未想过这些。
因为他是“周声”,是别人的儿子,周兆堂和范秀云的独子,早就死于1945年冬。
他一生未曾尽过多少孝,最后好歹做到了送父母落叶归根,那个合葬墓的石碑是他亲手刻上的。那时候他还是周老板,不像后来对待顺子的墓碑那么简单潦草。
但以如今的面目,自认周家儿子,他不敢。
不敢,就只能不去想。
原以为,承袭父母教养的处世之道,行走于此间,就是他这新的一生所能及的所有事。
可他遇上了一个储钦白。
他找到了他,抓住他,赠予他园子做私宅,让他立周家宗祠做周声。
储钦白再次见眼前人欲红的眼角。
一下子有些慌,皱眉:“怎么了?”
周声摇头,声音发哑,“落到你储钦白手里,也是我周声活该吧。”
又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储钦白有些哭笑不得,“这说得什么话。”
“迁坟不必了,他们喜欢老家,到时候修缮就可以了。”周声看过去,“宗祠再立一块秦若女士的牌位。”
储钦白盯着他没说话。
周声:“这里不止姓周,也姓储,唯独属于你储钦白的储。”
他们坐在拱桥台阶上。
说话声音不大,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单单是那个画面,都足以让远处路过的工作人员,一边搬着东西,一边悄悄往这边望。
陈灯灯搬不了东西只能当监工。
又抓着一个开小差的,打过去:“看什么,干活儿!”
“灯灯姐。”工作人员笑道:“我还没见过储哥这么轻声细语跟人说过话呢,难怪这么大手笔。周总这身份要是曝出去,外面得翻天。”
“皮痒是吧?想让储哥削你?”陈灯灯扬手,作势要打人,“再废话让范姐把你工资扣光信不信?”
“这么凶干什么,说说而已嘛。”
那边咋咋呼呼,让这园子热闹不少。
当晚周声就住在栖园里。
晚八点,储钦白被公司一个电话叫走,走之前留了陈灯灯和张嫂等人在这儿。
周声早早上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午的冲击来得太突然,躺下半个小时后,脑子里走马观花,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向来不强迫自己入睡,干脆披着衣服起身。
见远处亮着灯,柏油路上空无一人,他又想起储钦白,不知道什么事要晚上处理。
另一边,深更半夜的警局。
储钦白翘着腿窝在椅子里,冷眼看着隔着玻璃坐在对面的人。
如果有人认得,就会发现对面戴着手铐的人,就是在京市划了他一刀的那个男人。
此人颧骨处有道疤,还是上次被保镖制服时留下的。
此时冲着储钦白勾着嘴角,举起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划拉的动作,带得手上的手铐跟着哗啦响。
有人推门进来。
是位四十岁左右警察,姓刘,看起来和储钦白并不陌生。
给了他一杯水,跟着朝对面看了一眼,说:“你对外说人有精神病,虽然鉴定显示他脑子一切正常,不过我说,他想弄你这劲头真挺疯的。”
“能关多久?”储钦白问。
警察:“往重了判,怎么也得一年往上了。”
储钦白放下腿,盯着对面,“他是不是有别的案底?”
“你倒是门儿清。”老刘随手给了他一份文件,“咱么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也就不瞒你,这人是监狱常客,简单点来说就是拿钱办事□□。”
老刘干脆拖了个凳子坐过来。
撑着膝盖,看着储钦白,“我说储哥,多少年了,我还是个实习警察的时候就认识你,你妈的案子我跟了全程,法医和警察都认定是自杀,你不是也认定这个结果了。你现在都混到这位置了,怎么还这么疯。就那个,就岚城那几家会所警方盯了快三年,背后水深着呢,你现在搞到让人盯上,这事多大的麻烦你说!”
“储建雄或许是个突破口。”储钦白乍然扔下大雷。
惊得老刘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左右看了看才压着声音,“你爸?你跟你老子不合,也用不着把人往牢里送吧,这可不是小事儿!”
储钦白侧头,眼底没什么情绪,“用不着演,演技未免太烂了。”
老刘顿时满脸尴尬。
储钦白:“他当初能搭上娱乐圈的路子,是因为姚忠显的哥哥牵的线,不然也不会巧合之下认识我妈。这行违法犯罪,资金来源最快,这两年你们不是还一直找人盯着他?”
老刘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
最后只能别扭道:“你这属于直系亲属,我也不能跟你透露太多。”
储钦白自然也不需要警方透露,起身要走。
老刘匆忙道:“这就走啊?”
储钦白:“不走留在你在监狱里过夜?”
老刘跟在后边,淳淳叮嘱,“还是要注意点安全,那么多保镖都是请来吃干饭的吗?还让人划一刀。对了,我听说你结婚了?谁啊?透露两句,嘿,走那么快干什么?”
警局门口,储钦白抬脚跨上车。
老刘敲敲车窗,语重心长:“我跟你说认真的,注意点听到没有?”
“老刘。”储钦白偏着侧头。
老刘:“怎么?”
“十几年了,能不能改改啰嗦的毛病。”
“你……”
储钦白发动车,看着外面,“为了给你那破报告上签个字,大晚上让我出来,也就这一回了。”
“人命关天的事,你倒是说得轻巧。”
“我也有人命关天的事儿。”
老刘懵了:“你真有急事儿啊?”
他把刚知晓一切的周声留在栖园,像个蛮横的入侵者,留下一地狼藉后扬长而去。
储钦白随手把副驾驶的文件袋递出去,开口:“北区最近动静大不是秘密,这利益中心,豺狼无外乎都是同一批人,你们的侦查方向可以改改,说不定有新收获。”
说完关上车窗,脚踩油门开进了夜色里。
身后老刘一脸莫名其妙。
拿着袋子,拆开绳索。
抽出里面的文件后,倏一下又放了回去。
看了看周围,又再抽出来,看了两分钟,脸色越来越严肃。
抬头再看向马路时,已经看不见车尾气。
手里的东西太重要了。
关乎一条长达二十年的大案线索,相关人员牵涉到了现在的北区局势。他完全没想到储钦白查找至深,更不解他现在为什么愿意交出手里的东西。
北区,刘警官注意到文件上的字眼,再一回想,北区现在最出名的那位叫什么名字来着?
对,叫周声,听说是个还很有能力的年轻人。
储钦白开着车,原本需要四十分钟的车程,他只用了不到半小时。
将车开进栖园的时候,已经临近十一点。
储钦白下车关上车门,一边看着手表,一边往里走。
踏上石板路,走了不到两三步的时候缓慢停了下来,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坐在门厅椅子里的人披着外衣,笼罩在一片暖光下。
单手撑着头,半阖着眼,睫毛垂下小片阴影,像是睡着,膝盖上摊开着一本厚重的书,久久不曾翻动。
储钦白缓步上前。
像是怕游园惊梦一场,转眼这人就坐在经年旧历里,而不是在眼前。
周声做了个短暂的梦。
梦见自己坐在戏园子二楼听了一曲西厢记,底下宾客满座,一片热闹繁华。有人兴奋地往台子上丢金银钞票,周声也叫身边的人给了钱,在梦中恍惚想起来,这唱戏的好像挺有名。
叫什么来着?
他正在想,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他。
回头的时候,额头就抵上来一把冷冰冰的东西。
周声猝然睁眼,猛然起身还没来得及有动作,就撞进了一个还带着冷风寒气的怀抱。
储钦白搂了人,皱眉摸着背安抚,“做噩梦了?”
“储哥?”周声乍然触归现实,懵然不知身在何处,抵着人,放松下来摇头,“也不算。”
“嗯?”
“还梦见给人赏钱了。”
储钦白不动声色提起外衣裹紧了人,问他:“赏给谁了?”
周声恍惚:“一个名角儿吧,记不清名字了。”
“能耐了啊,周先生。”储钦白干脆把人打横抱起,低头探他脸颊温度,一边往里走,低声说:“夜半风流,想挨教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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