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窗户开着,师萝衣闻到了空气中浅浅的花香。
那是独属于神域的花,也只有神君所在处,它们才能开得招招摇摇。
此时离天明还剩一个半时辰,师萝衣说完那句话,两个人一时都没动。
师萝衣没动是因为,她也不知道记忆被封印的神君还乐不乐于这种事。都说神灵淡-漠,卞翎玉先前对选神后去神诞之地陪他,也没表现出什么兴趣,万一卞翎玉现在只想好好休息呢?
毕竟接下来七日,卞翎玉需要调动所有神力去涤尽神珠,这是件十分耗费精力的事,心绪也必须要稳定。
师萝衣放下透世镜,悄悄看卞翎玉反应。
如果他想,现在倒是来得及。如果卞翎玉没什么兴趣,那他们也可以好好睡一会儿。
卞翎玉也在看她,她长睫扑闪着,像悄悄抬起的蝶翼。
神域没有黑夜,只有光线暗淡些,神殿外面不少小动物在飞,像一盏盏发亮的明灯。
卞翎玉不太确实师萝衣是不是那个意思。
他先前已经误会过一次。师萝衣口中他们曾是亲密无间门的道侣,可是因为没有记忆,他并不知他们从前是如何相处的,对卞翎玉来说,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领域。
自那天卞翎玉风尘仆仆归来,发现自己误会了以后,这段时日两人盖着被子睡觉,卞翎玉在这张床上,尽量心绪平稳。
她有时候睡得很香,会滚到他这边,她单薄的衣衫往下滑,会露出白皙细腻的肩膀。
卞翎玉只看了一眼,就平静收回视线,把锦毯全给她盖上,遮得严严实实。
——至少他没看过,就不会想太多。
两人盖着被子睡了这么多日,纯洁得不能再纯洁。而今两个人都因为“一个半时辰”陷入沉默,时间门如水流淌过,眼见一个半时辰,快要变成一个时辰了。
师萝衣看卞翎玉银瞳平静,半点没有意动的意思,她几乎以为他不想做些别的了,师萝衣刚准备靠近他怀里睡觉,下一刻,一只对她来说微凉的手,触上了她的脸颊。
师萝衣屏住呼吸,兴许是被卞翎玉感染的,她莫名也有些紧张。两人就像回到不夜山最初才同床共枕的时候。
师萝衣来神殿这么久,这是卞翎玉第一次主动碰到她,在师萝衣看来,他从梧桐木上接住自己,还有白日阻拦自己离开都不算。
今晚才是真正意义上,两人自重逢以来第一次试探着接触彼此。
那只微凉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玉。
他滑过她的眉眼,带来浅浅的战栗。师萝衣一双明眸微微错开,兴许看上去越冰冷禁欲的人,在这种时候越容易撩人。一个最简单的动作,都能带来极大的反差。
她心想,就快只剩一个时辰,再不做什么,恐怕大祭司他们都要来为卞翎玉护法了。
兴许卞翎玉也清楚,所以在发现她没有躲开,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染上浅浅粉晕的时候,那只修长的手终于向下,触到了她的衣结,缓缓扯开。
少女并没有穿神女装,只身着在神殿睡觉时的里衣。
里衣里面,藕粉的小衫上,荷花与莲蓬并蒂,原本半开的花,随着她呼吸的起伏,荷花在山峦之上,仿佛要缓缓盛开。
师萝衣发现神君的银瞳盯着那朵半开的花苞看了好一会儿,她的脸发热。
“别看了……”她想说,也不是没看过,可是仔细一想,如今对于卞翎玉来说,确实称得上陌生。
大概是报应,她第一次对卞翎玉做坏事的时候,只为折辱,并没有碰两人的衣衫。而今清冷的男子解她衣衫,这个过程不管多少次,她都感到羞赧。
空气中花香愈浓,神域的清晨,露珠凝成水,从叶片滑落。
柔软的藕粉色花瓣散落一地,花苞也被打开。
【亲爱的审核员,只是开朵花。】
神域并无夏日,也并未有风,那朵花轻轻摇晃着,藏入一片瑰色之下。
那块被神域之主珍藏许久的甜糕,在这样的温度下渐渐被融化,锦毯泛起波纹。
她如溺水一般,将快要溢出喉间门的呜咽吞下去。
透世镜不知何时快要掉落在地上,师萝衣尚且还有一丝意志,想要接住它。
【亲爱的审核员,只是接个镜子。】她慌张伸出的手,被另一只大手盖住,十指相扣的一瞬,地上响起透世镜的声音。
她后知后觉想起这仙器摔不坏。
露珠滴滴答答融入泥土,光线开始渐渐明亮。
并蒂莲花一遍遍盛开,一个时辰,也变成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门。
大祭司们来得很早,已经等在了殿外。有人上前恭敬问询,可要现在就进入水帘灵泉。
然而等了半晌,也没等到里面有回应。
大祭司们面面相觑,殿内设置了禁令,他们自然窥探不到发生了何事,良久,里面才传来卞翎玉略微低沉的嗓音:“等着。”
这一等,离原定进入洗涤神珠的时辰,晚了半刻钟。
……
灵泉连接神诞之地,被开启以后,宫殿变得极为寒冷。
师萝衣无法在住在主殿,这样极度的深寒,连偏殿暂时也没法住人了。师萝衣被安置在了离梧桐木最近的一座宫殿。
她听神侍们说起才知道,这座精致温暖的宫殿,原本就是给麒麟一族小神后的。
神域有灵,每住进来一个新的主人,宫殿就会自动按照主人的心意重建。
但没有几个神后真心喜爱这里,兮窈就从来没在这里住过。她享受了神后的一切荣宠,却偏偏不愿喜欢那个带给她荣宠的人。
卞翎玉进入灵泉后,会在里面待整整七日,直到第八日,他才会走出灵泉。
师萝衣如今的神力无法驱动透世镜,但世间门修士,不管身在何处,都不会有无聊的时候,她又练起了自己的神陨刀。
道侣是神,她总不好修为比他太低。
虽然师萝衣如今周身都是对方渡过来的神力,充盈得能打爆两个蘅芜宗主的头。
她觉得这么多来几次,搞不好修为直接逼近飞升。师萝衣默默想,难怪兮窈最后被养得几乎能弑神。
师萝衣很快等来了贡信的来信,信上说师桓一切安好,神魂也修复得差不多,神域外一个春秋的时间门,师桓兴许就能醒过来。
这对师萝衣来说,不异于天大的好消息。
她想念意气风发的父亲,想念他们的家不夜山。然而只用等一年,她和父亲就可以回家了。
这辈子,她还多了一个亲人。
卞翎玉在灵泉中慢慢修复神珠,神域外的花朵迎来第一次花期之时,师萝衣终于去往了北域。
卞翎玉无法离开神殿太久,是后弥陪着她一起去的。
老头生怕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和神君抢妻子,始终板着一张脸,明明是儒雅的形象,守着小神后,就像一条年迈的恶犬,令师萝衣忍俊不禁。
她在幻境并没有见到青玹,如今神域的历史上,他已经是一个逝去之人。
但师萝衣知道,他一直在紫雾滔天的血腥中厮杀。
月舞如今的修为已经慢慢逼近当年,师萝衣这次终于有时间门能和她好好聊天。
她惊讶地发现,月舞竟然就是苍吾口中的主人。师萝衣也给月舞说了这些年,许许多多苍吾的事。
当初为了寻找月舞,他哪怕吃不下东西,也在拼命吃,拼命强大。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苍吾靠几个无忧果,捱过最艰难的日子。他被当成妖兽,一路躲躲藏藏。尽管苍吾仍是以为她不要他了,可是他追逐一生,兴许也只想看月舞如今过得好而已。
月舞听完,沉默许久,骂骂咧咧道:“他怎么还是如此蠢笨。”
然而师萝衣看见她背过身,眼睛里的泪水刚落下,就被她要强地抹去。
师萝衣看向竹林深处,心想:爹爹,你快些醒来吧,我们带着月舞一起回家。
有人在等她,也有许多人,在等我们。
眼见回家在望,对于月舞来说,这样的日子并不算太难捱。幻境中是个绝佳修炼的好地方,月舞分外珍惜,就算当初年少,她也从未这样努力地修炼过。
她想,将来回去以后,让傻狗知道她过得狼狈,这多丢脸。何况它现在只是妖兽,她如果不够强大,将来有人欺负他们怎么办,总之幻境中的日子缓慢,苍吾也不用等她太久,她能多弄几十上的修为,都是今后他们安定生活的保证。
外人不容妖兽,如今轮到她护着苍吾,一路往前走。
师萝衣说:“你们可以来不夜山,不夜山欢迎世间门所有善良的精怪,也不会有人伤害你们。”
月舞用力地抱了抱她:“你真是太好了二号。”不枉她在妄渡海底,照顾了师萝衣这么久。虽然最终没有得到一个壳子,却得到了一个可爱的朋友。
既然幻境中的年都不算难熬,对于师萝衣来说,神域的一年更是如此。
她起初担心一年之约来临时,卞翎玉能否彻底涤尽魔丹,后来见卞翎玉游刃有余,师萝衣才彻底放心。
期间门她让卞翎玉给苍吾降下一个神谕,至少让小表弟知道,他等的那个人,未来的某一天,会重新出现在他身边。
下界,黄昏时下起了雨。
若是天气晴好,苍吾会去外面的巨石上修炼。下了雨,他往往就变成元身,在洞中修炼。
除了进食,他都在修炼中度过,若非必要,他不常下山。
这样的日子,不异于苦修,苍吾却日复一日直到习惯了。离卞翎玉回到神域,师萝衣坠海,已有年,苍吾回想起和他们一起逃亡的事,却依稀仍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今日他照常在洞中修炼,有几只未开化的野兔,不知他的危险,跑进了他的洞府躲雨。
他睁开眼睛,骤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少女也是这样赖在他的洞府中,不论如何都不肯走。
苍吾看着兔子,良久叹了口气。
兔子到底不是月舞,或许那些事情,只剩他一个人记得了。
雨很快停了,然而那几只未生出灵识的野兔,却没有离开,反而个个围绕在他身边,身上散发出温暖的金色萤芒。
苍吾愣愣看了好一会儿,猛地蹦起来。
年前,他恳请卞翎玉,若月舞还好好地活在神域,就给他捎个神域。
他其实已经觉察到,月舞或许并没有飞升,但苍吾宁肯相信,她在灿烂地活着,也不愿相信世间门再没月舞了。
如今看见神谕,他不可置信,激动到手指都微微颤抖,捧起兔子。
“你会回来,对不对?”
兔子当然无法回答他,外面雨过天晴,苍吾也不需要它们的回答,已经咧开嘴,傻傻笑起来。
“我等你,不管多久,我都可以等。”
哪怕等到老去,死去,我也会带着记忆,直到再没办法等下去的那天。
临近一年之约的前几日,后弥看着师萝衣,笑而不语。
师萝衣起初以为是庆祝卞翎玉最后一次从灵泉中出来,彻底摆脱魔丹的影响,今后不必再如此辛苦。然而晚间门卞翎玉出来,看着她,竟然也扬起唇,眸中带上浅浅笑意。
“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卞翎玉没有回答她,他陪着师萝衣吃过饭,带她沿着长廊走。
梧桐叶纷纷扬扬落下,落叶的尽头,一辆鸾鸟拉的仙车停在梧桐木的尽头。
有个人背对着他们,在温和地摸鸾鸟的头,低声道谢。
他着一身灰色的长袍,多年的沉眠,令他看上去十分清瘦。觉察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看向长廊另一头,呆呆盯着自己的女儿。
他朝她伸出手:“萝衣。”
爹爹回来了。
对不起,让你只身在不夜山,等了这么久,受了这么多苦。
师萝衣奔跑过长廊,无数梧桐叶在她脚下翻飞。
前世今生,最大的愿望,一如此刻此景。她曾在庭前孤独看雨落,在明幽山上,倔强地捍卫着眼前这个人的清名。哪怕流离六十年,她也没有一刻放弃寻找让父亲醒来的办法。
可那就如同一场梦,至死她的梦也没成真,梦里的人,也并未归来。
人间门荷塘的花开到枯败,曾经,她至死都在想,若有一日,您醒来没有看到我,会不会心碎失望?
她牙牙学语时,就被眼前的人驮在肩上,走在不夜山的阳光下。
事隔经年,她终于再次拥抱到了父亲。落叶变成齑粉,散在空中。师萝衣眼眶中漫出泪,这一次,漂泊的人,跨越山海和时间门长河,都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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