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入V三合一(感谢订阅) 鸟么悄儿的进来给我一剪子
景燃脸上画的那个红红的车队在蒙扎没能跻身颁奖台。
对此景燃很坦然, 他告诉燕岁:如果一个人,他同时看F1、足球、电竞,那这个人的一生就和“意难平”三个字和解了。
燕岁似懂非懂, 然后说:“口罩给我。”
“……”景燃愤愤地掏出一片蓝色口罩。
还不死心,“我觉得挺好看的啊,我用了十二成功力呢。”
燕岁把口罩抢过来,撕掉包装后利落地给自己戴上,然后瞪他, “不好看。”
景燃挠头, “行吧。”
燕岁沉默了一会儿, 想了想, 又把口罩摘了下来。
“感觉脑瓜子嗡嗡的。”坐上车里,燕岁拉下安全带,“你呢?”
没有回音,燕岁看向副驾驶,景燃专心致志地盯着手机屏幕, 似乎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倒奇怪了, 燕岁又问,“……出什么事了吗?”
“喔, 没、没有。”景燃回神,扣好安全带, 然后挤出一个笑来,“没什么。”
燕岁没再追问,因为景燃很明显的不想细说。
那是汽车联合会的APP推送的一条消息而已, 眼下十一月末, 每年这个时候, 汽联会开始发布下一年的各项赛事安排。不仅是有年度积分的分站赛, 还有川藏、环塔、十万大山。
每年这些消息弹出来的时候,景燃都会点开来仔细看一遍。
看那些当代文明城市中难得的蛮荒地界,看每一个赛段,然后去根据当地路况、气候,和车队一起调校赛车。
今年不用了,以后的每一年都不用了。
“你还好吗?”燕岁问。
景燃偏过头,“我不想在这里了,我们今晚就走吧,你能开车吗?不想开的话我们去买火车票。”
“我能开。”燕岁说。
景燃一笑,“我还没说开多少公里。”
“我看起来很弱鸡吗?”
“没有,你看起来很强大。”景燃抬手戳了一下他脸上的小花,“有了Buff之后更强了。”
燕岁的确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景燃或许不懂他们豪门之中的恩怨纠葛,但景燃一想到16岁的小孩儿一个人背着画袋拎着画箱,走进陌生的国家,周遭的人说着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长相。那必然是足够强大的。
景燃自己不喜欢国外,他以前参加雷诺方程式的时候就感受过了,最直白的感受是孤独。
“是吗。”燕岁摸摸被景燃戳了一下的地方,“那我们去哪儿?”
“回酒店,拿行李和画。”景燃说,“然后今天就去佛罗伦萨。”
天还没有太晚,不过还是大奖赛的缘故,今天整个米兰都在堵车。他们返回酒店收拾行李,好在租来的车空间很足,而且燕岁的箱子不太占地方。
然后南下。
离开米兰后,顺着E35高速公路前往佛罗伦萨方向。
天空变成漂亮的绛紫色,随着夜色渐深,公路上的车辆渐渐变少,车厢里除了导航,就只剩下风阻的声音。
景燃此时比较狼狈,副驾驶的车窗折射出他的影子,还能看见脸上燕岁画的那个队标。他没想到自己看见赛车手站上颁奖台喷香槟的画面会那么难过,不只是难过,是有太多情绪涌了上来。
什么小阁楼,什么封存,如何能用一个木头盒子锁住汪洋大海,一阵风就起一层浪。
真正沦为看客的时候,原来是这种感觉。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捷豹在高速公路上稳稳地前行。
燕岁明白,心中结郁并不容易袒露心扉,他更不想让景燃不舒服。事实上燕岁没有太多在乎的事情,除了……绝对不能重蹈母亲覆辙。
“啊。”燕岁恍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他稍微减了点速,旁边有个加油站,然后打灯,慢慢拐进去。
景燃瞄了眼仪表盘,“半缸油呢,够跑。”
“不是,我想买瓶水。”燕岁说。
“喔。”
燕岁停在加油站的便利店前,从冰柜深处掏了瓶特别冰的水,又拿了些零食拎在手上。
这个时节到晚上已经可以说是更深露重,虽然还没到九点,可是这条公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格外萧条。
燕岁就在这样的夜色下拧开冰矿泉水,吨吨吨地灌下去大半瓶,透心凉了属于。
干嘛呢,景燃降下车窗,还没来得及张口问,对方已经拎着东西走回来了。
燕岁裹着秋夜寒凉坐回驾驶室,拉安全带那动静,生生让景燃闭嘴了。
“我有个比较私人的问题。”燕岁说,“景燃,我想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
“问。”景燃点头。
燕岁:“你是单身吗?”
景燃:“是。”
燕岁:“你发誓?”
显然,燕岁在这方面需要万分笃定,并且他明白其产生的后果和影响。
景燃也是愣了一下,“你通过玄学求证吗?我可以给你翻我手机啊,要吗。”
“……也不必,我就是想确定一下,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有老婆孩子,我会觉得有点尴尬。”燕岁越说声音越小。
大约是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诡异,所以事实上景燃从“如果你有”之后就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所以景燃只能凑得近些,“我有什么?”
“……有,有,有更好、亲密的朋友的话。”燕岁紧急补救,“因为!阿笙说过,这辈子她无论有多少男朋友女朋友,我都会是她唯一最好的朋友!”
景燃听得云里雾里,“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啊不!我是说!”景燃说出来后觉得这句话不太对劲,“我的意思是!你这样性质、职业、对我而言的意义,的朋友。”
燕岁赶在自己小脸通红之前火速踩刹挂挡起步往路上开。
景燃也不知道为什么,车里的气氛有些许微妙,只能打开燕岁拎回来的袋子,在里面随便翻翻。
都是些零食,巧克力,小蛋糕之类,景燃还看见了草莓味的水果糖。
“给你撕个糖?”景燃问。
他们还没吃晚饭,一来赶时间,二来吃太饱开车容易犯困。
燕岁嗯了声,刚准备腾出扶着换挡器的手去接糖,下一刻景燃已经捏着糖果举到了他嘴边。
张嘴吗,张吧,开着车呢,搞不好一起死了。
燕岁张开嘴,景燃指尖碰到他嘴唇,把糖果送进去。
两个人各怀鬼胎,燕岁觉得自己是比较主动的一方,因为方向盘在自己手里,进展稍有不对劲他就可以杀人灭口同归于尽。
而景燃,“你嘴巴哆嗦什么?”
燕岁把糖果咬裂:我杀了你……
“我没哆嗦。”燕岁嘴硬,“我只是被你指甲戳到了。”
“嗯?”景燃低头,“是有点长,不好意思啊,我回头剪一下。”
车子开过收费站后,燕岁莫名的,有一种沉在水里太久,忽然浮出了水面的舒畅感觉。
空气进入肺叶,血液重新循环。
这种感觉可能叫……重生-
佛罗伦萨四面环山,这座城市是欧洲文艺复兴的灵魂。
这里距离滨海波利尼亚诺,那个举办悬崖跳水比赛的地方,还有六百多公里。
“那个是老桥。”燕岁开着车,说,“下面的是阿尔诺河,以前政府允许大家往河里倒垃圾。”
景燃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最后却只看着主驾驶车窗上,映着燕岁的倒影。
今天城市的夜晚很安静,周日,本来欧洲人就休假,几乎一半的个体商户也不会在周末营业。好在餐厅还有不少,在酒店落脚后,在街边一家不需要排队的小餐馆里吃了点东西。
燕岁看出他胃口不是很好,一盘蘑菇意面光扒拉,没见往嘴里送。再联想到他看到的那些药,燕岁试探着问,“你胃不舒服吗?”
“有点。”景燃顺着他的话回答。
会不会只是坐车太久食欲不振,燕岁用餐巾擦了擦嘴,“我们走吧。”
“你吃饱了?”景燃稍有些自责,“我没关系的,再吃点吧。”
“我没吃饱。”燕岁说,“走,我知道有家中超,肯定还开着,我们去买泡面。”
“啊?”
中超就是中国超市,能买到当地超市买不到的东西,而且周末欧洲人关店休息,作为中国人的店主大部分仍然开门营业。
尤其是周末的晚上。
佛罗伦萨并不是景色多么美丽的旅游城市,但它的艺术地位毫无疑问在全世界的第一梯队。
燕岁不需要导航,带着景燃从这条街走到尽头,然后拐进乌黑的一条小街。他在这座城市游刃有余,这是个在地理上很小的城市,没有四条机动车道,也没有高高的护栏。
职业使然,景燃看了看马路,“这非机动车道的线画在这,骑自行车的时候应该会被公交车的后视镜刮到吧。”
燕岁噗嗤笑了,“以前我有个同学,他上课快迟到了,就在路上随便抓一台车的门把手,溜着骑,飞快。”
“……”景燃定定地望着他,“应该不会是那种‘我有个朋友’,实则这个朋友就是你自己吧。”
燕岁正色,“不是我。”
“也对。”景燃伸手抹了把他的脸,“我们小画家有偶像包袱。”
这一抹燕岁恍然,眼睛倏地睁老大,他本来在男生里就是眼睛偏大的那种,这一瞪就更大了。
燕岁:“你给我画的花!”
“是啊,怎么了?”景燃指指自己,“我脸上也有呢,怕啥。”
“可我的丑!”燕岁怒道,“你画的甚至不对称!”
景燃终于憋不住了开始笑,窄窄的小街上,路灯已经不太亮了,这些灯甚至还比不过天边的月亮。两边的商户大半关着,远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圆顶尖端仿佛要把月亮给戳漏气。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啊。”燕岁是真的在责怪他,燕岁并不是那种,这儿又没人认识自己,邋遢些也没所谓的人。
景燃是真的无辜,“抱歉啊,主要这一天下来我看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燕岁倒也不是真的怪他,“回酒店吧,不去中超了。”
“去。”景燃拉住他,先摸了下自己口袋,口罩在包里,没随身装着,不过他急中生智,“你在外面呆着,我进去,跟你开视频,想吃什么我帮你拿。”
真是件……神奇的事情。
感觉自己在电视购物。
燕岁的手机里景燃像个带货主播,一根手指头指着货架上的东西。
然后问他,“这个,这个好吃,就是有点辣,你吃的了辣吗?”
“吃的了。”燕岁说。
“行那我拿一包。”
“这个也好吃,这个是笋,有点咸,以前我爸当下酒菜的。”
“你爱吃这种并不算是巧克力的巧克力吗?”
燕岁无奈,最后已经不发表意见,就这么看着景燃在视频里抓到什么拿什么。最后拎着两个大袋子走出来。
“你给别人留点东西明天接着卖了吗?”燕岁问。
“留的都是我不爱吃的。”景燃一笑,“走吧。”
欧洲很小,意大利也很小,佛罗伦萨更小。
有时候这些城市听起来很唬人,文艺复兴之都、翡翠之城,但其实它们保留着旧街旧墙,几百年前谁在这里泣血白天里神圣又悲壮,到了夜间哀怨又凄凉。
燕岁走在他旁边,指了指不远处的大卫雕像,“你知道梵蒂冈吗,它在罗马,1827年庇护九世成为教皇,他认为男性裸露的身体会使人心生淫//欲,于是1857年,他下令将所有男性雕塑的……那个地方,砸掉。”
“嘶。”景燃用一个单音节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
“然后用一片小叶子,啊,就是那种雕塑修补,雕一个小叶子,挡在了那个地方。”燕岁笑着说。
“嘶……”景燃稍加思索,“堂堂教皇这么做,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吗?”
燕岁摇摇头,“你低估了宗教在欧洲的地位,教皇是整个梵蒂冈最高的权利核心,天主教的领袖,教皇做什么都是神圣的。”
他看向夜空,今夜晴,一些能数得过来的星星,“有些宗教认为,他们是被神放逐在神界和人界之间的罪人……景燃,你有信仰吗?”
景燃手里的两个袋子随夜风吹来时刷啦啦地响。
所以景燃没办法摊手,他只抿了抿嘴,“我是个赛车手,能让我称之为信仰的那个东西,叫发动机,或者叫燃烧室。”
“除了赛车之外呢?”燕岁问,“不开赛车的时候你是什么?”
“是个闲人。”景燃说,“你呢?不画画的时候,你是什么?”
“是个懒人。”
酒店是套房,两个卧室。
那幅画,《遗产和窃贼》依然在箱子里,放在客厅。
“早期作品,多早的时候画的?”景燃靠在房间门框,隔着客厅问他。
燕岁在自己这个卧室的门口,刚洗完澡,倒了杯水,“大概六年前。”
“二十岁。”景燃说,“年少有为啊,Amulet先生。”
“景先生呢?第一次拿冠军的时候是几岁?”
“十九岁。”景燃回答。
燕岁“哇哦”了一下,“好小喔,十九岁的景先生长什么样子?”
“傻小子的样。”景燃耸肩,刚准备说句晚安进房间里睡觉,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要不要考虑换个手机号?”
自从离开国内后,燕岁的手机一直是免打扰模式,也就是说,不在他通讯录里的电话号码一律打不进来。景燃觉得与其这样不如换个号码,“用我的护照给你弄个号码?”景燃又补了一句。
燕岁摇头,“不了,没事的,许卿耀找不到我的话,会更疯。”
“你为什么对那个B这么包容啊?”景燃忍不住了,“又不是你的问题,你为什么要为父辈买单?”
燕岁身形一僵,这苦果不该由自己来吞,他明白的。
于是他端着水杯走到餐桌边坐下,抬头,“你还记得舒荷阿姨吗,许卿耀的妈妈。她跳楼前找过我,我不知道她要自杀,我那时候还不懂,现在再想想,当时她传达给我的一些信息……就是,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一种求救。”
景燃走过来,“可是燕岁,你是无辜的。”
燕岁点头,“舒荷阿姨说,你应该离开你母亲,就像我也要离开他们一样。”
“后来她跳楼了,我以为她的意思是,我也应该去死。”
“但是我和我妈住进许家后,有次我拿错了许卿耀的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阿耀,妈妈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不要欺负那个小男孩,别含恨活着’。”
景燃不知道该说什么,从感情上可以理解,但是从逻辑上又觉得这就是个小呆瓜。
景燃坐下,恨铁不成钢,“那他他妈的听他妈的话了吗?”
“……”燕岁一时不知该吐槽他的句式组合还是该自己表一表真心。
最后笑了。
笑到肩膀发颤的那种笑。
是啊,他他妈的,听他妈的话了吗?
燕岁便笑边摇头,水半天没喝一口,怕呛死自己。
“行了。”景燃无奈,“还乐起来了。”
“我觉得我过得挺好的。”燕岁说,“我现在过得很好。”
燕岁一直是看着他说的。
好像在表达,你看,我遇见你了,我很好-
第二天到了佛罗伦萨国立美院。
学校在圣马可广场附近,学校的楼房从外观上来看很老旧,很有韵味,尤其大门两边的雕塑。
他们得买票才能进去学校,因为燕岁已经不是在校学生了,他们现在只是普通游客。作为全球顶尖的美术学院,这里不仅是教学用,还陈列着大师杰作,比如达·芬奇。
佛罗伦萨从不缺少游客,这里每天排队进入美院都至少需要一个钟头。
他怕景燃排得急了,于是回头,神秘兮兮地说:“参观完等到中午,我给你买托斯卡纳餐厅的甜椒肉卷。”
“听上去不太好吃。”景燃说。
“这里是欧洲。”燕岁说,“这里没有好吃的东西。”
景燃:……
但其实燕岁想说的是,这里是欧洲,但这里是意大利。
意大利有三样东西绝对不能黑,咖啡、披萨、冰淇淋,但燕岁知道的那几家好吃的披萨店,都只在晚餐营业。
燕岁是打算给他个惊喜,全世界人民都都知道欧洲是美食荒漠,荒漠化不同罢了,可能意大利没有英国那么夸张,但可着全欧洲的留学生去问,你留学的时候最爱吃什么?几乎过半的人会回答:最爱吃我室友红烧的牛腩,汁儿还必须留着下一顿拌饭。
这么想着,他在网上预定了一家餐厅。
这家餐厅七点半才能开始营业,他还有一整个下午带景燃在佛罗伦萨闲逛。
终于排到了他们进去学校,燕岁假装四处拍照片,再假装发给布朗太太。
午餐前,去了乌菲齐美术馆。
走进来后景燃一直都是满脸的迷惘。
燕岁说:“艺术没有懂不懂的一说,你看到了,接收了,就足够了。”
人群小声地交流,大家来自世界各地,说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无一例外的,最终,大家都汇集在了达·芬奇这里。
人们安静了下来。
“这是一幅湿壁画,是达·芬奇和他老师一起完成的《基督受洗》。”燕岁压低声音,几乎贴在他耳边说。
景燃属于我不懂,但我很震撼。是真实的震撼,这幅画从尺寸上来说并不是大到夸张,一米七,但它令人震撼的并不单单是艺术性,还有其神性。人群中有基督教徒在胸口画十字,有人小声地向同伴说解说。
大家聊天的话题无一不围绕着达·芬奇,燕岁又一次靠近景燃,给他解释,“达·芬奇的老师常年受病痛折磨,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已经很难独立完成一幅作品了,只活了五十几岁,但他非常、非常有影响力,不仅仅是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的老师也曾是他的学生。”
闻言,景燃有些错愕。
或许是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令他感觉神奇,那些名字可能他初中念完就没再听过。人就是这样,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不会去主动了解。
除非有一个自己很感兴趣的人,说悄悄话似的,在自己耳边轻声细语。
“后来呢?”景燃问,“他死了之后呢?”
燕岁说:“他死之后,我们纪念他。”
“真好。”景燃点头。
佛罗伦萨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美术馆,像巴黎一样,有卢浮宫,也有赫尔里太太那种闻所未闻的小画廊。
他们从乌菲齐美术馆出来,正午的艳阳当空。
美术馆距离老桥走路不过五分钟,燕岁闲庭信步,随意地四处看看,然后回头,“我们什么时候去巴里?你要看的那个跳水比赛,什么时候开始?”
“傍晚就可以出发了。”景燃说,“沿途你有什么地方想停下来都可以,还有一周的时间。”
燕岁:“意大利很小的,从北到南也才一千多公里。”
“有点耳熟。”景燃笑笑,跟上了他。
欧洲人对午餐的要求并不高,这点上意大利人和法国人一样,他们中午随便买点面包就好。这里的面包店里会卖一些沙拉和酒,很多人中午就开始喝酒,燕岁买了甜椒肉卷和三明治。
然后他带着景燃去附近的广场,找了个长椅坐下。
一千多公里,放在从前,不过几条赛段而已。
时至今日,一千多公里,可以跑完一个国家。
景燃吃着吃着停下了,味道怪怪的,吃不惯。燕岁在旁边笑他,说,“我念大学的时候经常吃这个,端一个小纸盒,一口一个。”
“你大学过得挺凄惨,吃过国内大学门口那种只能披着夜色出来营业的推车炸串儿吗?”
燕岁:“不用馋我,只要我没吃过我就不会馋。”
“回一下酒店。”景燃站起来,“把画拿出来。”
“啊?”
佛罗伦萨国立美院里有一个存放校友作品,以及社会人士捐赠作品的地方。说是仓库,有些平平,但这儿是佛罗伦萨国立美院的仓库,宫廷国库和仓房储物间有血统上的区别。
上午参观学校的时候景燃发现了这么一个地方,他把最后那几块甜椒强行塞嘴里吃掉,站起来,说:“我要把你的画捐给你们学校。”
燕岁:“……”
燕岁:“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景燃:“你说对了,我的钱,是长白山的风,昆仑山的风,沙鲁里山的风,燕山的风,雅布赖山的风,十万大山的风刮来的。”
可能是景燃说这些话的时候刚好起了一阵风,也可能是这阵风吹的方向,是从燕岁这里到景燃那里。风掀了掀他的外套,广场有胆子大的鸽子哒哒哒地蹦过来,凝视着燕岁手里的三明治。
燕岁抬着头看他,“那是你的画,你做决定。”
“好。”景燃点头。
燕岁把剩下的三明治吐司片喂给了鸽子。回去酒店的路上景燃很奇怪,“那些鸽子一个比一个肥美,都是游客喂吗?”
“‘肥美’这个词用的……”燕岁失笑,“不是,这些鸽子是教堂养的,所以它们大多活动在教堂前面的广场。”
“喔……”景燃明白了,“怪不得,为什么要养鸽子?”
燕岁说:“因为鸽子是天使,和平天使,许多画作里的天使,他们的翅膀都是白鸽的翅膀。”
景燃细细一想,“还真是。”
带着《遗产和窃贼》去到佛罗伦萨国立美院的时候,是一位年长的老师接待他们,老师看上去可能有七十岁了。
他拿着古朴的铜钥匙,打开链条锁,想象中这道门后面似乎和那把钥匙一样,三尺高的积尘,蛛网练成薄纱,有一瞬间景燃都后悔了。不过还好,里面非常现代化,白色的墙面和地板,书架似的储物柜,玻璃门,能一眼看见里面的东西。
恒温恒湿的环境,适合存放油画,还有许多雕塑作品。
老师戴上老花镜,取出一个砖头厚、起码俩iPad大的本子,翻到某一页,让景燃在上面填写捐赠人,以及捐赠物品。
“我以为起码是录在电脑里?”景燃拿着笔,回头问他。
燕岁摆出一个稍有些骄傲的表情,“这种物理储存的方式,难道不比电脑更靠谱?”
“也对。”景燃诧异于自己的观念居然被现代科技支配得如此彻底,遂低头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个本子里的每一页都是一张表格,意大利语和英语共用,景燃能看懂。在捐赠人一栏旁边,还有一个“原属”,也就是这个东西,它原本属于谁。
“这里可以空着,如果你不知道它原本属于谁的话。”老师提醒他。
景燃抬眸,望向这苍老和蔼的老者,“不,我知道。”然后回头,“过来签个字。”
羊皮封面的本子,非常有年代感,如果有人说这是达·芬奇时代的东西,那么看上去也是可信的。
燕岁走过来接过他的笔,看了他一眼。
Amulet,他写下自己的名字,在景燃两个字旁边。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是Amulet在和别人相处,这也是第一次Amulet这个署名出现在画作落款以外的地方,仿佛灵魂里的Amulet有了片刻的,不那么真实的实体。
“谢谢。”老师收起本子,“感谢你们的赠予。”
那个巨大的,古老的笔记本被合上的时候,仿佛带走了两个人的一部分。被永远保留在这里-
继续出发。
燕岁有一个想停留的地方,两百多公里外的罗马,他们停在了梵蒂冈。
夜色下的圣彼得广场有人举着蜡烛在祷告,梵蒂冈城三面围墙,只有圣彼得广场是与罗马连通的地方。与其说它与罗马相通,不如说,是和整个世界。
“你是天主教徒吗?”景燃试着问。
燕岁摇头,他们的车从圣彼得广场路过,并没有停下,“不是,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被砸掉那里的男性雕塑。”燕岁供认不讳,“想看看实物。”
景燃抽抽了两下嘴角,顿时觉得裆下一凉,“我今晚睡觉是不是得拿椅子抵着门?你不会夜里鸟么悄儿地进来给我一剪子吧?”
燕岁方向盘差点没扶稳,“什么?鸟什么?”
“鸟么悄,天津话,鬼鬼祟祟的意思。”景燃说,“别扯开话题,你去看那玩意干嘛?”
燕岁笑的肩膀发颤,打灯左转去停车,“我就是看看,我不会去剪你的,再说我也打不过你啊,你是天津人吗?”
“我以前车队经理是天津人,我告诉你燕岁,你别看我这会儿跟你心滴游远,我平时动手揍人可是一句废话不讲的啊。”
燕岁觉得不能再笑了,车都停歪了,“心什么远?是什么意思?”
“心地柔软。”景燃字正腔圆,“下车吃饭。”
快乐的夜晚,快乐的晚餐。
罗马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大概可以容三台桑塔纳并排前行,所以当景燃听说这里是最繁华的街时,表情耐人寻味。
燕岁笑笑,又一次重复,“这个国家从北到南只有一千多公里,体谅一下。”
“不是,只是从小有一个‘出生在罗马’的观念,就觉得这里应该起码……”景燃顿了顿,从餐厅的玻璃窗望出去,放下叉子,指了下他们停车的地方,“……应该起码有正经画格子的停车位吧?”
还有那些街头涂鸦,不知道谁家晒的地毯没收回去,罗马在景燃眼里似乎不是什么正经城市。
转念一想,这地儿啥也没有,没有披着夜色的脏乱差小摊贩,没有咕噜噜腾着热气的麻辣烫,也没有来自内蒙或是新疆滋滋冒油的烤羊肉串。
这啥日子啊过的。
这么想着,景燃觉得盘子里本就没什么调味的通心粉更如寡淡。
餐厅里很安静,至多就是刀叉餐盘碰撞的汀咚声音,景燃喝一口水,换了个表情,平静中有些严肃。
“燕岁。”
燕岁抬眼,“嗯?”
“在国外流浪不是长久之计,十年了,危害公共安全蹲牢子差不多也就十年。”景燃的声音不高,但燕岁能确切地听清每个字,“你有钱,我知道,你的能力让你早就不需要依靠许家的零花钱,你不要害怕许卿耀,也不要觉得对他愧疚,你应该回国,可以换个城市,过正常的生活。”
玻璃窗外,远处的钟楼准点敲响,对面这人说的话凝练有力,不容反驳,但又不是上位者的态度。
燕岁垂下眼帘看自己的食物,不出声。
“他敢骚扰你你就报警,他闯进你的房子你就抄家伙抡他。”景燃说,“装个监控,正当防卫,许卿耀是个欺软怕硬的,一直以来他这么对你,就是因为你步步忍让,搞他两回狠的他就老实了,你能明白吗?”
燕岁当然明白,这么多年了,许卿耀是个什么种类的坏胚,他自然知道怎么对付他。
可景燃忘记了,人类抗拒改变,所以人类不必迁徙。
没听过爱斯基摩人搬去夏威夷,也没听过热带国家的人在旱季举家前往圣诞老人村。
燕岁有些委屈,是那种“怎么连你也这么对我”的委屈。
“不许委屈,我跟你说正事呢。”景燃又喝了一口水,“你能明白吗,你在外,是因为你被欺负,你觉得愧疚,十年了,差不多了,燕岁。回国吧,找个舒服的城市,买个房,养条狗,画画,夜里下楼吃烧烤,白天醒了喝豆浆。”
他好像在教自己怎么生存,燕岁固执地捏着勺子,把奶油蘑菇汤搅得半凉。
“喔,我会考虑的。”
“啧。”景燃叹气,“你这样让人很不放心。”
“不放心你跟着我呗。”燕岁嘀咕着,“你不是闲人吗。”
景燃收声了。
一顿饭最终以不愉快告终,去到酒店后依然是套房两个房间,一墙之隔,两个人都辗转难眠。
谈话的最后,景燃没有再坚持,或许他自己也在思量,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某种极端情绪。比如,在料理自己的身后事。并且,当父母亲友托付给钟溯后,他发现,他还有个放不下的人,就是隔壁那位。
那么该把燕岁托付给谁?
钟溯吗,这样钟溯是不是压力有点太大了。
况且,他俩能好好相处吗?钟溯有时候挺凶的。
景燃睡不着,然后饿了。
他们在佛罗伦萨中超买的零食和泡面带了过来,这时候就放在外面小客厅的茶几上。
景燃悄摸地掀开被子,光着脚下床,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全程几乎静音,应当不会被察觉。
然后。
世界明亮了。
燕岁打开了客厅的灯,那灯的开关就在沙发靠背上边一点儿,“燕岁说,‘要有光’。”燕岁似笑非笑,想是早知他要出来觅食,搁这等着似的。
“嗯,你再把清水变葡萄酒。”景燃看了他一眼,“饿了?”
“饿了。”燕岁拿出来两桶泡面,“小时候我外婆爱煲汤,就问我,岁岁呀,大骨汤、鸡汤、鸽子汤,你最喜欢喝哪个?我说,我最喜欢泡面汤。”
“噗。”景燃笑出来,“然后呢,挨揍了吗?”
燕岁摇头,“然后我获得了一锅泡面。”
“挺好。”景燃走到套房里简易的小厨房,说是小厨房,其实也就是个拥有电磁炉的吧台。他拿了个小锅,接上水,烧上。
然后坐到燕岁旁边,拿走燕岁手里的巧克力,边撕边问:“外婆现在在哪儿呢?”
撕完了把巧克力放进燕岁手里。
“疗养院,澳大利亚,肺癌晚期。”燕岁吃掉巧克力。
景燃点点头,“去看看她吗?我陪你。”说着又撕开一个一样的巧克力,丢进自己嘴里。
“不敢看,她老年痴呆,看了难过。”燕岁低下头。
“也行,那就不去。”景燃往后靠,“我晚上说的那些话是认真的,你也认真考虑一下,好吗?”
燕岁嗯了声。
水开了,他准备起身去关火,景燃先一步站了起来。
景燃煮面的习惯其实还是用泡的,煮一锅滚水,然后把泡面和调料一起倒进水里,盖上锅盖。
于是深夜罗马,两个外乡人,富有的外乡人,在酒店套房里吃了顿泡面-
翌日早,前往梵蒂冈城,两位游客观看了被凿掉那里的可怜男性雕塑后,重新启程,前往滨海波利尼亚诺。
一路南下,天气很好,车里放着《曾经的你》。
歌词唱道——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
“如今你四海为家。”
景燃降下副驾驶的车窗,秋末的风立即涌进车厢里,掀着燕岁的发梢。他发现燕岁的头发长了一点点。
他发现,他想看着燕岁把头发留长,再长一点。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11.02的零点,啵啵!
第24章 (二合一) 这个世界上的自然概率永远是50%
滨海波利尼亚诺, 位于意大利南部,地图上的翻译是“伯利纳诺阿玛雷”。
这是一座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小镇,依偎着亚得里亚海, 一年四季都有人跳水,天寒地冻的也要往下跳,看得燕岁脑仁发凉。
“多冷啊。”燕岁端着咖啡,看向悬崖那儿一个个往下蹦的人。不单单是欧洲人,还有非裔亚裔, 甚至不能评价说欧洲人体质好才敢往下跳, 因为燕岁发现蹦得最多最欢的, 居然是亚裔。
燕岁喝了口热咖啡, 两只手捧着杯子,暖手。
景燃很随意地靠在椅背,翘着二郎腿,“想去跳吗?这边不算高,就普通跳水。”
“我看出这个地方不算高了, 但冷啊, 都十二月了,水多凉啊。”燕岁眨巴眼睛, 他见过大冬天的在结冰湖水里游泳,还不少, 可是这么直直往水里戳,实在是代入感太强,每蹦下去一个人他都跟着脑壳冷一次。
景燃的位置迎风, 又问了一遍, “想去跳吗?”
“想。”燕岁焐着杯子。
“不怕冷了?”
“怕的, 但……”燕岁眸光一转, “哪里就冷死我了呢。”
景燃虽然没有完整看过87版《红楼梦》,但常在网上刷到里面的台词。
此时他的嘴角就跟AK一样,难压。景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卫生间,“去换泳裤吧,我给你买条浴巾,就那个便利店,一会儿去上来的那个楼梯找你。”
燕岁放下咖啡,拎着随身的小包小跑去卫生间。
景燃感觉自己带了个孩子出来玩,看着他进去卫生间后,走路到对面的便利店里。
因为在海边,便利店里有卖很多可以在海里玩的东西。充气的鸭子救生圈,冲浪板,浴巾毛巾也有很多。景燃挑了个手感不错的,从便利店的玻璃窗能看到崖边很多人跃跃欲试,大家可能互相不认识,但也在连比划带猜地交流着。
他看见燕岁了,瘦削的燕岁,后背雪白。他旁边还有个人,两条胳膊在冲着燕岁比划,似乎在教他在空中要用什么姿势。
景燃收回目光,他瞄到旁边保温箱里有热牛奶,刚抬脚想要走过去……
咚!
燕岁成功入水。
真冷啊!
燕岁在水中立刻调整姿势让自己浮上来,真冷啊,不过,真爽!
他已经想好该怎么给景燃形容这种感觉了——我太勇敢了!
燕岁跟着水里的人一块儿往岸上游,这种冷,就像冬天里吃冰淇淋,从吞下冰淇淋的第一刻,那股凉寒就从喉咙溜进胃里,能让人清晰得感受到人类的消化系统是怎样的路线。
燕岁上岸后顺着阶梯走回来,没见到景燃。
因为在他入水的同时,景燃昏倒在便利店里。
人们惊呼着,店员立刻让客人们空出位置,打了急救电话后,又打给附近的救生员。
对此懵然不知的燕岁,用T恤擦干自己后,直接套上卫衣和裤子。来往的人们言语间说,有个亚裔青年昏倒在店里了。
他心感不妙,这一带许多亚裔,不会那么巧吧……
想了想,还是跟着人群走去那家便利店。同时,不远处想起了救护车警笛。
再次睁开眼,景燃视野里是急救室的天花板。
病床很窄,几乎就是一个成年男性平躺的宽度,这样是方面医生进行抢救操作。
身边的人说着什么,他听不懂,并不是专业名词上的不懂,而是语言上的。这时候景燃才慢慢想起来,自己在意大利。
“你怎么样?”
听到了能听懂的话,景燃循着声音看过去,是燕岁毫无血色的脸。
景燃没说自己怎么样,倒是说:“吓到你了吧。”
“你还问我吓没吓到?”燕岁说,“这重要吗?我不知道你的病史,医生不敢给你用药,还好你醒过来了。”
景燃苦笑了一下,他的手指被夹着,是在监测血氧饱和度。他抬了抬手,想碰碰他,看见夹子又放下了,“燕岁,我没事,我们出院吧。”
刚好护士拿来了景燃一些血液测试的结果,护士看了看燕岁,询问他,“请问你是亲属吗?”
燕岁摇头,“是朋友。”
“喔。”护士点头,“那么抱歉,请离开片刻。”
这种台词燕岁莫名的觉得耳熟,这是病症涉及隐私,护士才会请非亲属离开病房。燕岁没有办法,景燃听不懂护士在说什么,他刚想争取一下让自己当个翻译留下来的时候……护士示意了一下怀里的平板电脑,“不用担心,我们这里有语音翻译软件。”
燕岁点点头,对景燃说:“护士要和你聊一聊,我……我出去买杯咖啡。”
景燃刚从昏厥状态行过来,有些迟钝,就这么看着燕岁离开病房,护士关上玻璃门,拉上帘子,然后看着景燃。
其实护士说的内容,景燃倒背如流。
护士说:“我们可以为了手术而挪开身体里的很多东西,肾、肺、甚至心脏,但……脑动脉不可以。非常、非常抱歉,景先生。”
“没关系。”景燃笑笑,他抬头看了看监测仪器的屏幕,他已经恢复了正常,“我想离开这里了。”
“当然。”护士也回以微笑,“您可以留一个联系方式给我们,如果我们有技术上的进展,会联系你的。”
如果我们有技术上的进展。
如果我们的医生有信心开颅。
如果我们……
又是这样。
“好的。”景燃点头,“谢谢。”
离开医院后,那辆租来的捷豹还给了车行,好在车行是连锁的,从意大利北部开到南部也能还。
景燃好像习惯了小镇的窄道,他们在也不知道是机动车道还是人行道的街上走着,这儿有车,也有人骑车。有人遛狗,有人摸别人的猫。
一样的是,这个镇子似乎是统一的,白色和米色的小房子。它们沿着悬崖的边缘而建,远远地看,像珊瑚群一样。
景燃环顾四周,“这儿能抽烟吗?”
燕岁摇头,“不可以。”
“你带我去个能抽烟的地方。”景燃说。
燕岁不认识这里,但他认得路标。他带着景燃走了将近十分钟,俩人走到了小镇为数不多的可以抽烟的公共区域。
这里是个不大不小的空地,一面朝海,三面是房子的背面。
几条长椅,几个垃圾桶。
没有人,这很好。
景燃坐下,然后指了指隔一个的椅子,“你坐那去。”
燕岁依言坐过去。
“你应该猜到了吧。”景燃拢着火机点上烟,深吸一口,双眼微阖,慢慢地再吐出来。
“差不多。”燕岁说。
景燃嗯了声,又抽一口。
护士的反应,这一路的沉默,以及一个退役的,满世界晃荡的赛车手。药盒、乱花钱、规劝他回国,这一系列堆积起来,简直就是个大写加粗的“绝症”二字。
只不过临到这个时候,燕岁还抱有一丝丝期望,万一呢、万一是自己多想了呢。甚至,万一并不是绝症,而只是某种罕见病呢?燕岁在脑海里搜罗着世界上有名的医院和医生。
景燃夹下烟,脸转到燕岁的方向,左手比枪,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做了个“邦”的开枪动作,说:“我脑袋里,有个肿瘤。”
哗啦。
海浪拍上了岩壁。
“它和我的脑动脉,离得非常近,所以没办法开颅做活检。”景燃的声音被风送到他耳边,“同样的,也没办法,把它取出来。”
“环塔拉力赛,我拿了冠军,破了记录,获得了冠军奖杯,和一个肿瘤。”景燃的胳膊搭在椅背上,一个很轻松的坐姿,“生活就是在你最开心的时候,给你来一下子。”
是啊,燕岁望着他。
谁不是呢,在最开心的时候,被来了一下子。
他以为这十年来,世界终于想起他了,赎罪结束了,让他遇见景燃,这一个多月过的,比过去二十六年加在一起都快乐。
没成想,这居然是一个更大的惩罚。
景燃起来,去垃圾桶那儿把烟摁灭。
燕岁跟着走到他身边,风很大,翻扯着燕岁卫衣的兜帽,“我带你去看医生。”
“然后呢。”景燃看着海,“做个永远不能上赛道的车手。”
“那我还不如死了。”景燃补了一句。
这种感觉是发闷的,很闷。像是盛夏的正午,一场雨将下不下,人好像被困在果冻里。看似风朗气清,实则难以呼吸。
怔愣在原地的燕岁脑子里空空荡荡,他这个时候明明应该宽慰他,劝告他。比如这世界多大、多美好,你还很年轻,还有父母,有朋友,除了赛车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你还来得及去找到喜欢做的事。
可是燕岁此时此刻,宛如一个熟知千百种急救办法,可面对一个汩汩流血的伤口,却只能徒劳地用手按住。
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呆呆地站在景燃旁边。
景燃偏头看他,笑了一下,“你别难过。”
“所以你才说,你已经不需要吃药了……”燕岁喃喃道。
景燃点头,“我先放弃治疗,就不是被世界放弃,而是我放弃世界,我赢了。”
这是个死胡同。发现肿瘤,取出肿瘤,进行活检定性,按照肿瘤的性质进行治疗。这像是一种过桥方式,走上“发现肿瘤”那座桥的契机是体检,接下来,“取出肿瘤”的那座桥变窄了,有人掉了下去。
而景燃,那座名叫“取出肿瘤”的桥,它在施工。
施工队可能只有俩人,并且别人用锹,这俩用勺。
景燃面对这种状况能做的,就是扭头离开。他先抛弃世界,他赢了-
即将到来的悬崖跳水比赛吸引了非常多的游客,许多人在这几天来到这里都是为了看这项极限运动。
正式比赛还有几天,跳水爱好者们一个个扑通跳进海里,他们一路无话,一直走到石头海滩,他们落脚的民宿在这里。
说实话燕岁走得有点累,他落后了景燃一小截。
然后越来越走不动,那一小截距离越来越大,恰好时间降晚,天地昏暗,他有些看不清景燃。
于是说:“你等等我。”
景燃站定,回头,“累了吗?歇会儿再走吧。”
石头海滩这里有些零散的小店,单凭外貌根本看不出是卖什么的,而且景燃看不懂意大利语,就更不懂了。
没有太阳后,海边起了风,月亮牵引潮汐。大海白天是个碧蓝色头发的软妹,晚上就戴上长袍兜帽,手持镰刀,开始无差别除暴安良。
景燃让燕岁坐在石头上,自己走进了一家看上去热气腾腾的小店。
五分钟后,景燃买了两个汉堡回来。还有两瓶啤酒。
燕岁蹙眉,“其实你不可以喝酒吧。”
景燃把啤酒放地上,“不可以,我不在乎。”
两个人在漆黑的大海前捧着汉堡,汉堡的面包很软乎,有些烫手,不过在秋末的夜风中刚刚好。
燕岁咬一口,他这个是牛肉的,然后扭头去看景燃的,问了个……让景燃哭笑不得的问题。
燕岁:“你的是什么馅儿的?”
“……”景燃刚咬下第一口,“鸡肉馅儿的。”
景燃咽下去,“你要咬一口吗?”
“要。”燕岁凑过去,在他咬过的旁边咬了一大口。
景燃看看他,把啤酒拎起来递过去,“顺顺。”
确实需要顺顺,燕岁失策了,结果来吨吨往下喝了三大口,然后抹一把嘴,“不好意思啊,脑子短路了,你还够吃吗?你也咬我一口吧。”
“我就不咬你了。”景燃笑笑,“你多吃点,二十六也是能继续长高的。”
“……”燕岁敛起笑,“为什么攻击我。”
景燃和他碰了一下酒瓶颈,清脆的“汀”。他记得燕岁酒量不行,不过民宿不远了,即使今天状态不好,也还是能背回去的。
不过燕岁只抿了一口,然后大口地吃,似乎是多往肚子里塞点东西,也能填补心底里的空缺。
每嚼一下都相当用力,腮帮子鼓囊囊的,景燃让他慢点吃。
然而燕岁不听,就像过滤掉了他的话一样,四五口就吃完一个汉堡,然后站起来,走到景燃身前,面对他。即便是单薄的青年,却也挡了些风,景燃不明白他这是要干什么。
燕岁说:“你不想治了吗?”
“嗯。”景燃点头。
“走吧,我带你去买Gelato,吃一口冰淇淋再做其他决定。”-
小镇上有一家自1935年就开始做Gelato的店,家庭配方,当然,这个时间已经关门了。
燕岁望着风中萧条的店门,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一时忘记了欧洲人准点下班。于是回头,“明天再来!”
“好。”景燃没有借题发挥,“明天来。”
起码这个物理上的明天,景燃还是可以保证的。
回去民宿的路上,燕岁说明天一定要来,Gelato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冰淇淋。
景燃应着,好像无论他说什么,景燃都能应。
民宿的主人是位老先生,英国人,讲英文是伦敦腔。他们回去的时候,老先生正在一楼客厅泡茶,“喝点热茶吗?天气越来越冷了,大海也变得阴冷。”
两个人接受了老先生的好意,伯爵茶配柠檬。
老先生已经烧起了壁炉,他说他的太太早年身患绝症,于是他们出来环游世界。最终他太太的生命停在这里,他就一直留在这里。
圣诞节快到了,民宿里布置上了圣诞装饰。睡前,燕岁拿出一对红红绿绿的袜子送给景燃。
第二天,悬崖跳水比赛开始了。
这悬崖有多高呢,燕岁觉得,当他看着那个小伙从悬崖跳下去之后,隔了得有四、五秒之后,他才听见入水的“咚”。
观赛有两个地方,一个在悬崖上,赛事方用警戒线拦起来。还有一个是海滩,那儿能看见入水。
评委们则是坐在船上。
总之就是刺激,令人心生敬意的那种刺激。
今天燕岁是一件米白色的毛衣外套,里面棕黄色的高领毛衣,毛线外套比较宽松,袖子到他的掌心,所以景燃并没有在意他手里拿着什么。
不过下一秒,他知道燕岁从兜里掏出来个什么了。
是他的药盒。
燕岁问,“打个赌吗?我觉得那个古巴人能拿冠军,我赢了你就吃一颗。”
景燃无奈,“不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赌不赌嘛。”
景燃看看药盒,又看看他,“那个古巴人不厉害的。”
“那你给我指一个厉害的。”燕岁笑的眉眼弯弯,“快点,哥哥年纪大,跟不上你们小孩儿的潮流,都没看过这种比赛。”
景燃一句“哥哥别闹”都到嘴边,咽回去了。
“那个银色头发的,他厉害。”景燃给他指了。
“好,那就他了。”
银色头发的大哥来自芬兰,景燃没骗他,那大哥真的很厉害,将近30米高的悬崖自由落体,在空中旋转翻腾,最后入水,所有人都在鼓掌欢呼。
最终拿到冠军的,是来自博兹瓦纳的棕色头发大哥赢了。
燕岁震惊,“我都没听过这个国家!”
景燃:“是个非洲国家,在非洲南部。”
“这你都知道?”燕岁更震惊了。
景燃点头,“嗯,如果你看足球,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你不知道的国家。”
“哦……”燕岁不太看足球,于是发问,“那,他们国家踢足球很厉害吗?”
景燃抿嘴,回答,“呃……这国家为人所知的原因是……国足赢过他们。”
“……”燕岁消化了一下,然后噗嗤笑了,“那的确会……被人们记住。”
“是吧。”景燃就笑。
“是啊。”
燕岁没赢,景燃也就没吃药,这一点上做哥哥的言出必行,输了就是输了。
他们离开悬崖这边,慢悠悠地走了二十分钟,又来到昨晚的那家Gelato店前。这家店在小镇经营了几十年,生意一直火爆,游客们和当地人都在这里排队,无论春夏秋冬。
他们加入了排队的人们。
“Gelato”就是意大利语里的“冰淇淋”。
有人的地方就有鄙视链,意大利的Gelato无疑是冰淇淋鄙视链顶端的最强战力。
它的制作过程遵循自然规律,使用当下的时令水果,一些坚果,除此之外不会再添加一滴水。意大利每个城市的Gelato都有不同的制作配方,像这家店这样的家庭配方,就有点像是私人小厨房,可能每天的口味都不太一样。
燕岁给景燃点了个开心果味的,自己要了个巧克力。
“你上辈子是一块巧克力吧。”景燃笑着接过来。
燕岁知道他是想起了巴黎总统套房里那杯浓得可以去蘸饼干的热巧克力,燕岁没说话,吃自己的冰淇淋。
然后,景燃停下了脚步。
并且,沉默地望着他。
燕岁捏着自己的冰淇淋,回头,也不问他为什么停下。
因为燕岁知道他是为什么停下。
景燃:“不是吧?”
燕岁:“现在你吃到Gelato了,你得再做一次决定了。”
景燃:“所以你干脆直接把药塞进我的冰淇淋里?”
燕岁:“别吐掉啊,显得我们很没有素质。”
然后立刻两三步跑到他面前,把矿泉水往前递了递,“乖,吞了它。”
十二月是欧洲国家圣诞节的开始,有人扛着圣诞树在街上走,看样子是要拖回家里做装饰。今天民宿主人出门前也说要弄一棵圣诞树回来。
燕岁在风里看着他,两厢对峙,景燃接过矿泉水吞掉了药片。
一天两次,一次一片,燕岁看过他药盒背面的服用方法。
所以景燃问他,“今天是不是还有一次。”
燕岁点头,“是的,但我还没想好怎么哄你。”
景燃叹气,“先走吧。”
去到附近的一个小咖啡厅,冰淇淋已经吃完了,他们坐在外面露天的地方。
景燃终于梳理好语言,“燕岁,人们会看到某种病症的介绍,某种罕见病,全世界的发病率在零点零零零几。所以当自己患上这样的病症后,含泪问天,为什么这么小的概率都能轮到我。”
“但其实这个世界上的自然概率永远是50%。”景燃说,“是你,或不是你。”
*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11.03的零点喔!-
第25章 (二合一) Safe and Sound
燕岁真的没想到, 景燃居然反过来宽慰自己。
“这是自然选择,燕岁你要明白,一个人可能从不抽烟喝酒, 每天早睡早起,坚持运动,合理饮食,但这个人还是会生病,或轻或重。它就是这样, 它不讲道理, 不遵循规则, 它无差别降临。”景燃说, “剩下的,就是学着接受,不要崩溃。”
圣诞气息在十二月开始的那天迅速蔓延到整个小镇,欧洲人过圣诞就跟过年似的,圣诞节不许不快乐, 不快乐就是在犯罪。
他们在民宿只住到明天, 即将离开小镇,但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里。
老先生弄回来一棵树, 要把它装饰一番。回来的时候景燃和燕岁正在一楼客厅商量这件事,老先生能听懂一些中文, 于是参与了话题。
“你们要继续旅游了吗?年轻真好,我老了,我已经走不动了, 没办法坐几个小时的飞机。”老先生苦笑, “我甚至不能回去伦敦, 把我太太的项链丢进泰晤士河。”
燕岁和景燃对视一眼, 燕岁问,“为什么要丢进泰晤士?”
“我想让属于太太的一部分留在伦敦。”老先生放下圣诞树,“伦敦是我们结婚的地方,可我的腿和腰都不允许我奔波。”
二人快速地小声交谈几句后。
“或许……如果你信得过的话,可以给我们。”景燃说。
燕岁跟着点头,“其实我们还没决定好之后去哪里,去伦敦也是可以的。”
从这里到伦敦地理上大约两千多公里,飞行时长不到两个小时,不过得先开40多分钟的车到巴里。
第二天,他们和老先生告辞,老先生拿着一个宝蓝色的绒面盒子,打开来,里面躺着漂亮典雅的钻石吊坠项链。
“我还能回忆起我们结婚的那天。”老先生说,“我很想念她,她在生命的最后还安慰我,我永远记得,就在这间房子里,她虚弱地躺在沙发上,用力地朝我笑,说,C‘est la vie,baby。”
最后那句是法语,景燃没听懂,扭头看燕岁。
燕岁说:“人生就是如此,法语。”
“法语也会?”景燃问,“这年头当画家已经需要到这个地步了吗?”
“我看《辛普森一家》的时候记住的。”燕岁耸肩,随后接过老先生的盒子,“那我们就出发了。”
他们带着项链,从小镇坐车前往巴里,然后飞往伦敦。
有时候生活的方向只需要一个理由,这个理由可以是自己杜撰的,也可以是陌生人给出的。“师出有名”这个概念是覆盖到全世界的,只要有一个旗号,无论这件事情是否合理,那么都是可以做的。
比如他们心照不宣地,用“帮助老先生完成心愿”的理由,又一次一起来到另一个国家-
伦敦十二月挺冷的,最高气温堪堪只有10度,且不见太阳,漫天阴云。
街上的人们捂着大衣领口,寒风萧瑟,深灰色的云层仿佛要垂到屋顶,把伦敦城笼罩着。
“巧了,阿笙今天也在伦敦。”
出租车后排,燕岁把手机屏幕朝着景燃。屏幕里是微信朋友圈的界面,一条朋友圈,定位在伦敦某个大厦里。文字是“上辈子杀人又放火,这辈子加班在异国。”
景燃点点头,“你这个朋友……工作压力挺大啊。”
燕岁一笑,“冬天了嘛,她们秋冬有时装秀,巡回的那种,所以圣诞前她特别忙。”
说着,燕岁联系了阿笙一下。然后可能是真的太忙了,一直到他们抵达了酒店,阿笙都还没有回复。
伦敦的主要建筑都分布在泰晤士河两岸,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圣保罗大教堂。当然,还有横亘在河上的,守望伦敦几百年的伦敦桥。
他们住在泰晤士河附近的酒店,安顿好之后就带着老先生的项链出门了。
像两个悠闲的游客,燕岁在拍照,让景燃站在圣诞树旁边,给景燃买圣诞帽,还有绕着白绒毛的红色棉手套,以及围巾。
“拍完了吗?”景燃无奈,“我能摘了吗,刚一个5岁孩子和我打扮得一模一样。”
燕岁:“可以呀。”
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透明的塑料盒子,晃了两下,“你吃一颗药,我就允许你摘了。”
景燃每天要吃三种药,两种药片,一种是胶囊。
所以景燃这两天喝纯净水都要格外品一下,总感觉燕岁把胶囊拆开了,粉末倒进水里。
“你每天变着法的给我下药。”景燃评价他。
燕岁点头,“是啊。”
景燃重复,“是啊。”
“所以摘吗?”燕岁问。
谈笑间,又一个个头还不到景燃大腿的小孩儿,和他同款的装扮,并且很惊喜地冲着他挥手,喊道:“耶咿!”仿佛找到了同类。
景燃挤出微笑,回应,“……耶咿。”
接着把圣诞帽扯下来,“来,我吃药。”
伦敦大桥每天都有游客拍照留念,钻石吊坠在风里摇摆着,然后燕岁没有松手,把项链递给景燃。对他说:“你来丢,我录下来。”
项链非常轻,轻到景燃几乎感受不到它被自己捏着。白金质地的链条细得像头发丝,吊坠上的钻石在乌云和泰晤士河之间像一颗星星。
“开始咯。”燕岁举起手机。
这条曾属于一位女士的项链从景燃指间淌入泰晤士河,燕岁手机的取景框记录下来了这一幕。
燕岁放下手机,两个人都很默契地没有挪动地方。
景燃面朝河面,燕岁看着景燃。
其实和景燃相遇到现在,燕岁才真正相信了阿德勒心理学中的一条——他承认成年人的自主性。
阿德勒心理学的争议很大,燕岁对此没有过多研究,只了解过皮毛。但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他承认成年人的自主性。
可能一个人的原生家庭、儿时经历,会影响着这个人非常非常远的人生,这也造就了一个人性格中的大部分。例如家暴,会让孩子恐惧婚姻,例如父母疏远,会让孩子生性凉薄,缺少安全感。
但阿德勒坚信,土壤固然无法改变,但植物破土而出之后,会朝着阳光的方向生长。
现在燕岁,更加笃定了。
“你死之后想要留在哪里?”燕岁问。
景燃有些诧异,扭头看他,“我以为你会很避讳这个问题。”
燕岁微微耸肩,眼睛瞄了眼项链掉下去的方向,“我总要面对,C’est la vie。”
“所以你选择好了。”景燃跟他确认。
其实自从在小镇上景燃告诉他自己的病症,那天的坦白,就是景燃把选择权交给燕岁。
景燃挣扎过,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实在不应该承担自己这样的身体状况。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他想过自主离开,及时止损,在对方真正习惯、依赖自己之前,让这段关系进入尾声。
但这样不公平,所以景燃让燕岁自己来做决定。
你看,我是这样的情况。
那么你还愿意和我……做朋友吗?
大概是这样。
燕岁和他心照不宣,燕岁是个聪明人,他当然明白景燃这样的坦白并不是在求安慰。
燕岁点头,“我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旅行,先从过第一个圣诞节开始。如果这真的是你人生的尾声,那我愿意陪你走完。景燃,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很少、很少有人能陪另一个人走完人生。”
“我很荣幸。”燕岁说。
伦敦今天没有下雨。
阴了一整天,那黑云都不是“压城”了,简直是要去和泰晤士河亲密接触一下。
可就是没下雨。
或许是因为没下雨,阿笙在忙完了工作之后立刻联系燕岁。
彼时燕岁和景燃在一家不好吃的餐厅里吃晚饭,这是家古老的餐厅,据说在伦敦开了几百年。环境固然清雅,陈设也古朴又精致,可食物简直是灾难。
景燃:“英国人几百年前就这么吃饭吗?”
燕岁:“是啊,今月曾经照古人……”
正聊着,阿笙的电话打了进来,阿笙听说燕岁在伦敦之后立刻问他现在在哪里。
燕岁说了这个餐厅的名字,电话那边的阿笙怜悯地“噫”了一声,然后说,她很近,马上就到。
阿笙风风火火的,也没问他还有没有别人,方不方便之类的。
当然,也是因为这人万年孤狼,孑然一身。
总之十分钟后,阿笙出现在了餐厅里。
阿笙在Mage公司是个小设计师,所以圣诞出差这种大家都拒绝的事情就会轮到她。
“这位是……”阿笙凝视着餐桌对面的景燃。
燕岁:“景燃,我朋友,你为什么穿得这么……呃……”
“废话我干一天活了。”阿笙瞪他,“干了一天活的人就应该出来蹦迪。”
今天挺冷的,街上大部分人穿上了羊绒大衣或者羽绒服,燕岁穿了个里面加绒的连帽衫,景燃是一件黑色的长风衣。
阿笙呢,里面一条裙子,外面是个皮质的短外套,露一截小腿。裙子比较贴身,吊带的,低胸,景燃不敢乱看,要么看食物,要么看燕岁。
阿笙说完,向景燃伸手,“你好,我叫裴笙,我是燕岁朋友。”
景燃和她虚虚地握了一下手,“你好。”
“你们怎么在这儿吃啊,找个中餐馆不好吗……”阿笙小声说,“算了,走吧,换个地儿,我请你们!”
说完阿笙捞起燕岁的胳膊,从景燃的角度能看出阿笙的力道相当可观,燕岁几乎是被她从椅子上扯起来的。三个人离开了这家老店,阿笙应该是挺冷的,紧紧挽着燕岁。
燕岁蹙着眉心,“你不能多穿点吗?起码外面穿个到脚的羽绒服呢?”
“就走一会儿。”阿笙不耐烦,然后立刻展露笑颜,“今晚和我们一起不?Mos,帅哥朋友也一起来啊!”
阿笙在燕岁左边,景燃在燕岁的右后方。
于是燕岁回头给他解释,“Mos是伦敦的酒吧。”
景燃点头。
阿笙继续推销,视线越过燕岁,“帅哥,今晚顶美局,来嘛!”
燕岁继续解释,“顶美局就是起码有20个大美女在。”
景燃点头,然后靠近了些,“也不知道我俩谁才是小孩儿。”
啊、在这等着他呢。那会儿在悬崖跳水的时候燕岁说不懂你们年轻人,现在轮到自己了。
“嗳,帅哥,你酒量怎么样啊?”阿笙问。
“他不能喝酒的,吃药呢。”燕岁说。
阿笙抿嘴,“有无醇起泡酒。”
“没事儿,我去了买单。”景燃笑笑,“你想去吗?”
后半句是问燕岁的。
阿笙赶紧添柴,把他胳膊拽了拽,“今天Armin在Mos!不去还是人!?”
“Armin是个荷兰的DJ。”燕岁解释。
景燃挑眉,“嗯嗯。”
大概是,年轻人啊年轻人。
阿笙对伦敦很熟,带着这俩连拐又绕的,来了家火锅店。
店里店外简直两个世界。外面阴冷冻人,里面热气腾腾。
燕岁相当热爱火锅,他一度觉得人类不冬眠,就是因为要在冬天坐在火锅、辣锅里,涮肉。
景燃发现,一坐下,燕岁就不对劲了。
他自己坐一边,燕岁和阿笙做一边。
于是他就看着燕岁在自己对面,开始点菜。
那菜量,不属于两个刚吃过一顿饭的人。即使是难吃的饭,但也是一块块肉一口口汤实打实咽下肚里的。
不过景燃没有开口问,莫不是阿笙看着瘦,事实上很能吃呢,问出来岂不是很冒犯。
然而阿笙看了他点的菜之后,“刚刚你吃的那顿饭你路上偷摸吐了?”
“……”燕岁沉默,然后说,“我吃得完。”
阿笙撇撇嘴,“行,反正Mos我们起码夜里一点才过去,你就搁这儿给我坐着吃,吃完再走。”
“我吃得完。”燕岁重复了一次,这次是正对着景燃说的。
景燃点头,“我肯定是信的。”
后来景燃不信也得信了。
阿笙晚上没吃饭,工作结束直接过来的。而且火锅这种东西,一筷子接一筷子,没什么吃了多少的概念。
而且燕岁真的很久没正经吃过火锅,非常久,是景燃听了会觉得“你这过的是人的日子吗”的久。
倒不是从前住的地方没有火锅店,而是他一直一个人,不想,也懒得特意去火锅店吃一顿。
于是景燃就这么看着他……
吃掉了半盘牛肉,半盘羊肉,一些毛肚,一些丸子,以及虾滑们和午餐肉们。
挺出乎景燃意料的,他真的吃完了。
阿笙在旁边补妆,“我算是知道了,你上次吃火锅是不是还我俩在费城的时候?三年前了吧。”
“是。”燕岁深呼吸了一下,“好馋。”
“……”阿笙收起口红,咔哒一声,然后凑到燕岁肩头,小声地说:“今晚不是顶美局,今晚其实是我顶美的朋友们组的顶帅局,晚上喝完酒,带个帅哥回酒店放松一下。”
阿笙那“放松”俩字说得耐人寻味。
燕岁顿时瞳仁一缩,猛地扭头,那双眼睛景燃太熟悉了,就是……
能说八百篇小作文的眼神。
火锅店很吵,景燃完全听不清他们俩在耳语些什么。
只是看着燕岁的表情从怔愣变的……一言难尽。
燕岁小声说:“我和景燃住一起。”
“啧。”阿笙蹙眉,“这有什么,我撺掇个美女也把他带走!”
“不行!”燕岁骤然提高音量。
这个“不行”,景燃听见了。
阿笙先是不理解,然后眯缝了一下眼睛,她一簇簇的假睫毛像皮鞭一样抽打燕岁,然后质问他,“哦?为、什、么、呢?”
燕岁只能再压低声音,“他还小。”
“哦?”阿笙一笑,托腮,看着他,“真、的、吗?”
不明真相的景燃吃了个小酥肉,看着这俩人你一句我一句,时不时朝他丢过来一个隐晦的眼神,跟商量着要把他论斤卖了似的。
“反正。”燕岁咬着牙,“你不许在景燃面前乱讲,我连他性取向都不知道。”
“那你俩就住一块儿?”
燕岁:“两个房间!酒店、套房!”
阿笙冷笑,“你们住哪个酒店?”
燕岁讲了个名字。
阿笙:“哦,我知道那家,他家套房就是大房间里架个屏风,你晚上真的不会犯罪吗燕岁?”
“我不会。”燕岁恶狠狠地说,“我早就皈依了,没有任何世俗的欲望。”
阿笙又冷笑,“行,那你晚上少喝点,我不想明天一早去保释你。”
说完,阿笙看向景燃,“帅哥吃饱了吗?咱走?”
景燃吃饱了。
伦敦是个遍地酒吧的城市,阿笙先带他们去和顶美朋友们汇合。她们在一个规模挺小的KTV里。
阿笙轻车熟路,一进去就脱外套递给服务员,接着一路把他们带去包间。
燕岁和景燃跟在后面,燕岁说:“这个叫pre drink,就是蹦迪前先把自己喝微醺,这样去了酒吧就没有负担直接玩。”
“年轻人呐。”景燃点头。
燕岁叹气,“我只跟阿笙这么玩过一次。”
“是吗?”景燃问,“那次你去的是‘顶帅局’还是‘顶美局’?”
是顶帅局。
是真的顶帅,燕岁怀疑阿笙拉来了全纽约的华人帅哥,起码三十个。
燕岁说:“我哪记得了,而且酒吧多黑啊,什么都看不清。”
“我以为你从来不喝酒。”景燃说。
“我去给阿笙拎包的。”燕岁说,“而且那时候在纽约,治安不好。”
说着,阿笙打开了包间门。
这家KTV很亮堂,里面一屋子大美女,她们把所有灯都打开了,自拍、化妆、录视频。
门口,景燃说:“那你们pre drink的时候,总能看清吧。”
燕岁面如死灰,“真的不记得了,我去一下洗手间。”
“燕岁呢?”阿笙回头,问景燃。
景燃:“逃去卫生间了。”
“哦,不重要。”阿笙把他往前一拉,低声说,“你面向从右到左第三个,那个姐姐是我的,事先跟你说好。”
景燃一怔,“可、可燕岁说过你有,呃,有过……男朋友?”
景燃紧急改变了一下措辞,从有改成有过。
阿笙一摊手,“我比较博爱。”
“懂了。”景燃点头。
这边说完进去坐了会儿,燕岁回来了。
包间非常大,两组沙发,景燃把了个边儿。所以燕岁一进来就看见他,“怎么这么可怜,坐门口,姐姐们欺负你啦?”
“……这倒是没有。”景燃穿的是风衣,见他一坐下来赶紧把自己手机往燕岁口袋里塞。
“干嘛啊。”
景燃说:“被……被要微信了,我说我没带手机,我又怕我不自觉拿出来玩,放你那吧。”
燕岁噗嗤笑出声来,“你怎么这么虚啊?你们当赛车手的不都是香车美人大别墅吗?”
“啧,造谣呢你,你看我像吗?”景燃是真的有点虚,本来以为直接去酒吧,灯一黑音乐一起,自己在旁边摸摸鱼,看着燕岁就行。
怎么还有个pre drink啊。
成年人了不能直接点吗?
诚然,美女们对他俩没太大兴趣,景燃的长相自然没话说,但美女们更倾向和美女聊天。尤其阿笙来了之后大家聊得更欢。
而KTV自然是要唱歌,阿笙朝着燕岁挥挥手,让燕岁过去点歌。
本来是不想去的,不过转念一想,燕岁人都站起来了,又俯下去问景燃,“你有什么想听的歌吗?”
景燃摇摇头,又点头,“想听你唱的。”
“行。”燕岁笑笑,走到阿笙那边。
这首歌挺吵的,景燃靠在沙发背上,和旁边的美女隔着一个包。还好这位美女对自己没什么兴趣,一直在和她左边的美女嘴巴贴耳朵的讲话。
景燃想起来燕岁那条朋友圈,和阿笙说了八百个人的坏话,不由笑了。
燕岁回来就问,“噢,我一走你就笑,被旁边姐姐逗笑了?”
“没。”景燃不知道怎么解释,“看你回来才笑的。”
这还算听话。
燕岁点头。
阿笙从一大堆美女中间宛如穿过人山人海,拎了两瓶酒过来,“喏,这个是无醇起泡酒,不含酒精,这是你的,冰镇白葡萄酒。”
燕岁和景燃接过来,刚好屏幕跳到燕岁刚刚点的歌。
然后有人递了个话筒给他。
这首歌叫《Safe and Sound》。
燕岁唱歌很好听,轻柔,舒缓,音色干净。
尤其他唱驭盐′到:
“You‘ll be alright,
No one can hurt you now。
Come morning light,
You and I’ll be safe and sound。”*
*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来自《Safe and Sound》演唱:Taylor Swift
歌词大意为:
你会没事的,
如今没人能伤害你了。
当明日晨光出现,
我们都将安然无恙。
(翻译来源网络)-
宝贝们,由于11.04要上新书千字榜,所以下一更在11.04的晚上23:00,很抱歉大家得稍微多等一会儿qwq
在此期间,还请看看作者专栏预收吧!
《顶级替补[电竞]》
喷你是忠言逆耳/我的心里只有赛区/顶级替补受
占有欲强/有亿点舔/哥哥的脑残粉年下攻-
最后再推推小伙伴的新书:
《钓系美人和偏执反派联姻了》by应祁
文案:
顾栖池穿书了,穿成了一本真假少爷文里的炮灰男配。
炮灰男配是一个走一步喘三下的清冷病美人,还是个流落在外的豪门真少爷。
只可惜爹不疼娘不爱,原主作天作地和假少爷争主角攻,在娱乐圈争乘风破浪,惨遭众人群嘲,赶出家门,最后葬身火海,死无全尸。
顾栖池:?(有病去治)
再一睁眼,上流酒会上,被下了药的顾栖池跌在帅气的路人甲薄彧怀里。
薄彧眉眼英俊,肩宽腰窄,一看就是x大活好,顾栖池想不睡白不睡,反正吃亏的不是他。
两人春风一度,第二天一早,顾栖池摸着自己发酸的腰,一脚把薄彧踹下了床,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不料没过多久,东城那位只手遮天的掌权人突然指名道姓要和顾栖池联姻。
联姻宴上,顾栖池姗姗来迟,却在见到薄彧时脚步一顿。
薄彧微挑着眉,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终于找到你了。”-
传闻中,薄氏集团的那位掌权人阴郁偏执,手段狠辣,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子。
就连薄彧自己也这么认为。
所有人都认为他与顾栖池联姻是虚情假意,对方不过是他吞并顾氏的一颗棋子。
他们等着顾栖池被赶出薄家,如一条丧家之犬,接受他们嘲讽的目光。
只有薄彧知道,一切都是他精心布置的天罗地网罢了。
那一夜,青年浑身上下白的发光,眉眼稠丽,被欺负得像朵揉烂的花。
薄彧食髓知味,从此日思夜想,才将人骗回了家-
顾栖池作为内娱第一废物美人,全网无粉丝,全网皆黑粉。
有传言说他要和又老又丑的结婚对象上一场婚后生活综艺,黑粉们摩拳擦掌,只等顾栖池滚出娱乐圈的热搜冲上词条。
可在节目播出后,黑粉瞬间变卦。
#顾栖池心机钓系美人#、#顾栖池娱乐圈第一美女老婆#接连冲上热搜,高居首位。
而他们以为顾栖池又老又丑的结婚对象,实际上是薄氏集团帅气多金的总裁。
薄总裁人狠话也多,综艺上——
薄彧:老婆我想接吻
薄彧:老婆我想抱着你睡觉
薄彧:老婆我想和你有更深一层的交流
顾栖池挑眉,凑近他的耳边:还想干什么,想看我穿白丝吗?
粉丝小脸通黄:这是我们不花钱就能听的吗??!
下一秒,节目黑屏,所有风光隐入黑暗
粉丝气得拍桌:有什么是我们vvvvip用户不能看的?!-
第26章 (二合一) 谢了啊燃哥!
在KTV从晚上十点唱到十二点, 终于可以出发去Mos,这时候燕岁已经有点困了。
景燃去服务员那儿想买单的时候,对方说已经买过了。
别人是pre drink, 燕岁可能是直接drunk。
但依然,维持着理智和礼貌,先一步为女士们扶着KTV的大门,让她们好美美地走出去。
三十秒后,“景燃我扶不动了。”
景燃接手。
“你不行就跟阿笙说一下, 我们回去吧。”景燃说。
“那不行, 我怂了会被她笑到明年圣诞节。”燕岁说完, 话锋一转, 咻地从卫衣兜里摸出来药盒,“但如果你吃药,我就跟你回去。”
直到最后一位女士离开KTV,阿笙站在风里潇洒地看着燕岁,问他, “你不是想跑吧?”
燕岁没回答, 只是站在门口,看看阿笙, 再看看景燃。
阿笙双臂环着,一副“我倒要看看你想说什么”的表情-
这不是景燃第一次蹦迪, 在役的时候车队不同的是,伦敦的酒吧没有卡座,导致景燃没地方玩手机。
一摸, 手机不在自己身上。
燕岁凑到他旁边, 音乐声音太大了, 他几乎是用喊的在问, “你感觉还好吗?会不会太吵了?!”
景燃摇头,“没F1暖胎吵!”
燕岁一笑。
他们来Mos蹦迪了,景燃也吃了药。
有人鱼和熊掌兼得了。
“这首听完我们就走!”燕岁说,“阿笙答应了!”
“嗯。”景燃点头。
阿笙已经迷失在了美女堆里,今天光是DJ就吸引了半个伦敦城的俊男靓女。
蹦迪无疑是快乐的,把自己喝得半醉,进来继续喝,和所有人一起上头。强烈的鼓点在物理上鼓动别人的心跳,噪音、人群、酒精,一切都在让所有人忘记烦恼,抛开世俗。
毕竟,音乐才是真正全世界通用的语言。
景燃抓着他手腕往自己身边拽,“为什么要这首歌听完?”
“这首是Avicii的《Without you》。”燕岁说完,食指立在自己唇中,朝他比了个“嘘”。
这绝对是在酒吧里最没有意义的一个动作,可景燃还是照做了,没有再说话。
Mos很挤,所有人都站在DJ台前的空地,这首歌的前奏一响,大家像是鞭炮被点炸一样,景燃被吓一跳。
能看出今天现场的人都相当热爱这一首。景燃印象里的DJ还停留在摇头甩脑Boom Boom Boom的重金属摇滚式音乐,从Mos离开后,回到大街上,燕岁告诉他,这取决于DJ,每个DJ的风格不一样。
伦敦凌晨两点还在堵车,这点让景燃有些许惊讶。
不过步行走出一会儿,景燃发现堵车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城市车辆负载过大,而是单纯的路太窄而已。
欧洲很多城市都是这样,它们固执地保留着几乎能保留的所有古建筑。可能这里有一个电话亭,仅是建于某个值得纪念的年份,那么这条路就不可以拓宽。
“我们俩就这么溜了,阿笙回头会找你麻烦吗?”景燃问,“这儿能抽烟吗?”
“会、不能,收起来。”
景燃抿抿嘴,“是这条街不允许抽烟,还是你不允许抽烟?”
“当然是——”燕岁停顿片刻,“我。”
景燃摆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把烟盒揣回兜里。然后又问,“阿笙会怎么找你麻烦?”
怎么找……
当然是揪着他一通审问,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景燃,为什么发展速度这么迅猛,他知道你家里那些破事儿吗,你俩型号吻合吗云云。
“可能会揍我吧。”燕岁就笑。
“那我们快跑吧。”景燃说,“跑远点,我感觉我未必打得过她。”
燕岁就点头,顺着他话往下说:“也好,明天就收拾行李。”
“不过。”燕岁娴熟地又摸出药盒,“你明天早上得吃药,我才带你一块儿走。”
路灯下,左边是个小小的老旧独栋楼房,阴天没有月亮,夜幕中的老房子像一位支着下巴端着咖啡看热闹的精致小妇人。
而他们右边的马路,依然拥堵,车流以每小时不超过10码的速度向前挪动。
这一天,距离圣诞节,还有二十天。
“燕岁,你知道这是没用的,对吧。”景燃说。
路灯的小灯泡像个火苗,它存在,但对于这样的长街而言,它又不完全存在。
就像景燃说的一样,这是没用的,他和这个小路灯一样,是没用的。
给它通电、维修、养护,都没有用。能做的,只有换掉这个灯泡,拿一个新的来。
就像现在这样,燕岁需要做的就是慢慢看着景燃这盏灯变得越来越暗淡,彻底黑掉,然后换一个新的。新的人。
“你进入了思维反刍。”燕岁微笑,他没有被景燃的话影响。
就算今天燕岁喝了点酒,但他依然冷静且思维清晰,并没有扑过去紧紧抱住他,或者歇斯底里地表达自己不会抛弃他。这就是在外漂流十年所拥有的素养。
燕岁说:“你把一件事情反复地咀嚼、吐出来、咀嚼、吐出来。景燃,你生病了,你只是生病了,这不是你的错,就像许卿耀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家,也不是我的错,你不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循环,它已经存在了、发生了,你还活着,你就呼吸,好吗?”
夜风里有湿润的味道,这里是伦敦,北纬51度,漠河也在北纬51度。
只不过伦敦受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他们才可以在十二月的凌晨临街对峙。
所以一切都是有契机的,从他们在阴云暗涌的西雅图相遇开始,那些阴云跟着他们去到巴黎,在意大利短暂地放晴之后,又来到伦敦。
燕岁感恩自己曾坚硬如磐石的心,在此时此刻稳如泰山毫不动摇。
那么动摇的,就是景燃了。
滴答。
第一滴雨水砸下来,景燃垂下眼眸,这落到面颊的雨水犹如一根绣花针从天而落,戳穿了他的皮肤,让他露出血肉。
“好。”景燃给出了回应,然后抬眸,“下雨了。”
那天两个人在午夜的雨中奔跑了5公里。期间在24小时便利店躲了会儿雨,买了热饮,是甜得齁人的蜂蜜茶。便利店里没有卖雨伞,休息片刻后就继续回去雨里。
景燃的这种感觉,燕岁真的太熟悉了,就像是在看着从前的自己,而且是现象级表演。
思维进入轮回,然后在轮回里蹉跎。
遇见不顺的事情时,有人会责怪世界,有人会责怪自己。责怪自己的人,会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在“犯错”,他们把“不幸”和“犯错”划成等号,认为“人起码不应该”——至少不应该这么不幸吧。
阿笙说得没错,这个酒店所谓的套房,也就是大房间,中间一道屏风给拦上。
虽然住进来的时候就知道了,但两个人淋得彻头彻尾,回来却只有一个卫生间的时候……还是有些许微妙的。
不过还好,卫生间里面是一个淋浴房,和一个有花洒的浴缸。也就意味着,在十二月的凌晨快到三点的时候,他们可以同时洗澡。
同时洗澡,燕岁在淋浴房里,景燃在浴缸。荒诞中又带了些合理。
在浴缸站着用花洒洗,倒也不会冷,因为暖气开得很足。只是景燃必须克制住自己不要去看淋浴房的方向。
好在、好在很快,淋浴房里就腾起了水雾,玻璃变得模糊。
玻璃终于模糊,燕岁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了。
一想到景燃在不到五米的地方和他一样在洗澡,当即他就把水温拧到最烫,然后祈祷,祈祷雾气快点浓起来。
两个人都累了,洗完澡后很快入睡。睡前景燃好好吃了药,没有哄着骗着,只是燕岁递过去药和水,他好好地接过来,吞下去。
燕岁还想让他张嘴“啊”一声来着,话到嘴边作罢了。
这一觉两个人都睡得非常沉,睡了足足10个小时,非常高质量又长时间的睡眠。
导致燕岁错过了阿笙的电话,阿笙打了5次。
“……”燕岁望着屏幕上的未接来电,以及微信APP右上角的数字10,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死去的记忆在反复抽打他,凌晨他带着景燃从Mos离开前,燕岁在兵荒马乱的酒吧穿过人山人海甚至山河大海,好不容易找到阿笙,告诉阿笙,他们要先走了。
阿笙确实也是放行了,但阿笙要他帮个忙,下午三点在伦敦的千禧桥有Mage的冬季新款走秀,燕岁必须到场。
原因是Mage高层非常欣赏燕岁在选品时候的独到眼光,设计总监想和他聊一聊。阿笙为了升职加薪,一拍胸脯说她来搞定,一定让燕岁出现在时装秀上。
然而昨晚的经历实在过于离谱,直接把这件事给覆盖掉了。
他完全忘记了。
把这件事转述给景燃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他们正在酒店二楼吃午饭。
景燃:“阿笙知道你是Amulet?”
燕岁:“她不知道,但她知道我是佛罗伦萨美院毕业的呀,所以才……”
“懂了。”景燃点头,“那我们为什么还不出发呢?”
燕岁吃掉最后一口,问:“你问的出发,是出发跑路,还是出发去千禧桥?”
“千禧桥,”景燃说,“不远,来得及。”
燕岁:“来不及的,Mage时装周,道路封闭,得绕行。”
“两个小时都到不了?”景燃疑惑,“恕我直言,不到十公里,溜达都不用俩小时,你是不是不想去?”
燕岁移开目光假装看风景,“昨晚……我被认出来了。”
“被谁?”景燃水杯端一半。
“就,那几个姑娘里的一个。”燕岁抿嘴笑笑,“昨晚大部分都是华人,有几个是Mage的模特,有几个是阿笙在伦敦念大学时候的留学生同学,被认出来也不意外,而且她也没什么恶意,只是确认了一下。”
“你陷入了思维反刍。”景燃放下杯子,重复凌晨在街上燕岁的话,“你把一件事情反复地……”
“好了好了好了!”燕岁差点越过小餐桌扑过去,打断他,“我去,我们现在就过去。”
景燃笑了,“没别的意思,你不想把‘燕岁’和‘Amulet’合并的话,你终究还是燕岁,你要走在阳光下。”
今天伦敦没有阳光,但他们都知道,总有地方晴朗,总有地方悬着骄阳。
景燃是从光里走出来的人,他一步步走到潮湿阴冷的穷巷,然后在角落里看见了被恶犬毒蛇包围的燕岁。
伦敦的千禧桥是泰晤士河上一座年轻的大桥,它在2000年修建完成,千禧年诞生的桥梁在外貌上和它的前辈们格格不入。泰晤士河上的大桥们无一不宏伟又庄重,宛如日不落帝国的持剑护卫,可千禧桥是金属的桥墩,金属的横梁,明快又轻盈。
千禧桥是一座步行桥,它连接了圣保罗大教堂和泰特美术馆,Mage公司申请了下午三点到五点的道路封锁,好在阿笙发来了电子版的邀请函,二人成功来到时装周的现场。
是阴天的缘故,桥头的灯光光柱很有存在感,T台就在桥上,T台尽头一个硕大的LED屏幕作为背景板,此时正在播放广告。二人走到这里时在试图寻找阿笙的身影,接着上一条广告放完切到下一条时,两个人同时移开视线……
因为广告里是个半。裸的女人。
裸的是上半身……那屏幕几乎有千禧桥宽度的一半了。
“咳。”景燃清了清嗓子。
当所有人,无论是时尚媒体还是看秀的人们,他们的镜头、目光,都朝着千禧桥头的方向时,这两位男青年背对着T台。
还好风大,脸红也看不出。
“那个,你看见阿笙了吗?”燕岁问他。
景燃摇头,“你呢,你看见了吗?”
“没,手机没人接,应该在忙吧。”燕岁说。
也不知道那广告放没放完,很快,来看秀的人越来越多,阿笙给他的邀请函没有座位,是媒体邀请函,所以他们只能找个地方站着。
在泰晤士凛冽的寒风中,终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燕岁!过来!”阿笙在风里喊道。
那广告没放完,两个人转过身的瞬间迎面就是……倾倒众生的,欧美女性的,上半身。
运镜格外丝滑,无死角地为大家展示这光洁优美的躯体。
阿笙领着他们正走向那屏幕。
走到一半阿笙回头,“你俩东张西望什么呢,该不会是在害羞吧?”
“没有。”燕岁笃定。
“是的。”景燃坦言。
阿笙朝燕岁一眯眼,“看看人家,多实事求是一孩子。”说完把他们带去屏幕后面,这后面是个临时围搭起来的后台,屏幕的背面算作一堵墙,像野营一样,用科技布之类的帷幕围起了另外三面,和一个顶。
阿笙用法语和工作人员打了招呼,随后又对他们说:“那个广告确实有争议,但我们Mage是法国品牌,法国人嘛,在玩浪漫和性骚扰的明暗交界线上群魔乱舞。”
“明暗交界线实际上是一个过渡面。”燕岁立刻靠在景燃耳边解释。
换来阿笙一个不友善的眼神。
燕岁立刻站好,“所以……你说谁要见一见我?”
这个巨大的后台空间像个拍电影的绿幕厅,隔开了采访区、更衣区、化妆区。
“骆琰飞!”阿笙往侧面的人群里喊了个名字。
接着,从那里面走过来一个亚裔青年,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他过来后,阿笙给他们介绍,“这是骆琰飞,我们这次时装周的设计师之一,负责秋冬油画系列。”
“这位就是燕岁,旁边这位是……”
“景燃!?”骆琰飞眼睛瞪得老大,“我靠,我见到景燃了!”
燕岁看看阿笙,阿笙也不明白。
只见骆琰飞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握住景燃的手,掐好外面响起走秀的音乐,这里靠近T台。所以景燃只能看见骆琰飞的嘴巴不停张合,但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最后阿笙扯住骆琰飞的后领子,同时对两个人示意往后走,离开这震耳欲聋的区域。
“你认识他吗?”燕岁问。
景燃摇头,“可能看过我比赛吧。”
果然,阿笙把他们带到后面一些的位置之后,骆琰飞抒发了一大堆对景燃的崇敬之情。
“你为什么退役啊!你状态多好啊!”骆琰飞大声询问。
即使走到后台远离音响的地方,也只是缓解了一些,还是得扯着嗓子说话,景燃也只能用喊的,“一些个人原因!”
阿笙也加入他们的交流,“说正事!追星是另外的价钱!!”
“喔!”骆琰飞适才反应过来,先给燕岁道歉,然后用脖颈爆青筋的力道大喊,“你就是那个——许骧龙的——继子吧!”
同时,外面换了个音乐。
在这个间隙,世界是安静的。
但也不完全安静,因为骆琰飞的音量调到了最高。
于是这附近的人们不明所以地看过来,他们之中有一些华人,他们之中……显然,有一些也关注着国内最近的新闻。
如果世界有一个面向人类的投诉建议箱,那么不售卖后悔药这件事,应该能在年度盘点中位列前三。
骆琰飞面如死灰,景燃眼神淡漠,阿笙欲哭无泪,燕岁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
“是的,是我。”他抬眼,“嗯……我不懂设计的,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音乐又响了起来,骆琰飞连比划带喊叫,大致是说,那天在Mage选衣服,燕岁提出的意见和挑选的那几件,Mage高层深深觉得此人有着不凡的艺术造诣,所以希望燕岁能暂时以顾问的身份加入Mage。
阿笙带着他们在后台的深处领到了临时工作证,这样在整个走秀的过程中就不会被不知情的保安赶出去。
今天所有高层都在伦敦,高层们希望燕岁也能来看这场秀。
同时,他们也希望能用事实来表明诚意。
比如,今天走秀的全部衣服,那天燕岁在Mage大楼里给出过高分意见。
燕岁挺惊讶的。
于是靠在景燃旁边说:“在西雅图那天,你在咖啡厅等了我三个小时,我就是在帮他们选衣服,这些……基本,全都是我选中的。”
“那你准备接受这份工作吗?”景燃坐在他旁边,他们在T台右边比较靠后的位置。
燕岁耸肩,“不知道,但如果真的去Mage工作,起码不需要遮遮掩掩了。”
说完苦笑了一下,因为这会儿估计在那群华人里已经传开了。
“但你学的不是油画吗,做设计会不会有点……”景燃顿了顿,“我的意思是,你们艺术界的鄙视链是这样的吧?”
燕岁噗嗤一笑,“纯艺术想鄙视别人,还是先别让自己饿死。”
“你饿不着,我还活着呢。”景燃说。
燕岁不清楚赛车手的收入,不过看他一万多美金一幅画还想继续往下举牌的样子……应该挺富有。
于是燕岁决定,打探一下。
燕岁说:“不上班你养我啊?”
“我养你啊。”景燃接上台词。*
“那我要用Chanel的飞盘扣过来吐瓜子壳。”燕岁扬着嘴角。
景燃点头,“好说。”
“我要每个礼拜都去海克利尔城堡过周末。”
景燃点头,“可以。”
“还有,我还要养狗,你得给我雇个肩宽腰窄一米八五的帅哥帮我遛狗。”
景燃凝视他,“顶帅的那种吗?”
或许是景燃目光不太友善,也或许是燕岁真的跟阿笙一起去过一次所谓的顶帅局。但燕岁还是鼓起勇气,端起年长他三岁的架子。
说:“没错。”
景燃刚打算对其进行一番正义裁决,被打断了。
“二位!”
是骆琰飞,走秀的座位是一个个椅子,他猫到俩人中间,“二位,打扰一下,老板让我来采访一下燕岁,你对今天整体的评价怎么样?”
说着,骆琰飞维持着这个蹲着的姿势,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个本子和一支笔,真的是要做记录的样子。
燕岁一时还有点无措,这是什么,临时的随堂考试吗?
“什么叫……整体评价?”燕岁歪头,然后又问,“你这么蹲着不难受吗?要、要不,我椅子给你坐吧。”
“那不行,你一站起来后面的人怎么看,你总不能坐景燃腿上吧。”骆琰飞打趣一说。
骆琰飞刚准备直接盘腿坐地上,旁边景燃说话了。
“坐过来。”景燃往他自己膝头一拍。
燕岁:“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骆琰飞:“谢了啊燃哥!”
然后为了不阻挡后排视线,他弓着背站起来,看着燕岁。
眼神在说,你起来啊你。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上班你养我啊”:来自电影《喜剧之王》(周星驰)台词
呜呜夹子排名一直掉,直接更啦qwq-
第27章 (二合一) 来哥哥怀里哭一哭
如果世界有一个面向人类的投诉建议箱, 那么不售卖后悔药这件事,应该能在年度盘点中位列前三。
如果有人会定期处理这个投诉建议箱,那么那个处理投诉的人, 打开这个箱子的瞬间,应该会被燕岁在这一分钟里丢进去的投诉函,淹没掉。
一开始,燕岁的后背挺得溜直,接着, 他考虑到自己坐得这么直, 又坐在景燃腿上, 还是会挡着后面的人, 所以他躬了些。
这就导致,他的后腰,离景燃的怀抱非常近。
骆琰飞:“我们今天的选址是千禧桥,它是伦敦近百年来的第一座新桥,我们的初衷是利用金属的材质和油画色系时装主题进行元素碰撞, 你觉得怎么样?”
燕岁:“那些古老又浑厚的大桥, 的确会有些沉闷……”
燕岁说着,视线看向T台和大桥, 以及桥下的泰晤士河。
骆琰飞唰唰唰地往纸上写。
“还有吗?还有什么不足吗?”骆琰飞问。
燕岁感觉自己是物理上的如坐针毡,因为他没有允许自己坐在景燃的大腿上, 而是拘谨地坐在他膝头,就像坐在一块石头上,还是块小石头。
他后悔了, 在这短短的一分钟里, 他疯狂地后悔了。
他就应该让骆琰飞搁那蹲着, 蹲麻了拉到, 腿蹲断了也不关他的事儿啊!
“还有什么?”燕岁刚刚分神,没听见骆琰飞说什么。
这时候,他背后的景燃提醒他,“他问你,还有什么不足吗,你往后坐坐,不硌得慌吗?”
硌,硌得慌。
屁股半儿已经能清晰描摹出景燃膝盖骨的形状。
但嘴上却,“不,我不硌。”
然后还能理智地给骆琰飞分析,“可是天很阴,你们的灯光不够。”
今天非常阴,云层几乎是黑色。
闻言,景燃和骆琰飞同时抬头。果然,前一晚的大雨并没有让伦敦的天空尽兴,虽然今天是全天阴,但今天格外的阴。
“确实。”骆琰飞面露苦色,“整体发闷了是不是。”
“暗淡了。”燕岁说,“色彩可以鲜艳,可以浓重,甚至可以脏,但不能暗淡。”
骆琰飞拧着眉头认真写下来,并思考。
燕岁拧着眉头悄悄调整姿势,他屁股麻了。
然后骆琰飞看向T台,模特们正在稳步走着,忽然他仿佛明白过来了,“喔!所以其实桥选得也不好,就是、就是……甚至不和谐了。”
“并不是不和谐,而是本可以更好。”燕岁偷偷挪了一下屁股,“如果是南华克桥,那么大桥本身的色彩就可以和阴天、泰晤士河做对抗,让桥、T台,成为晦暗天气里,不会扎眼的色彩……欸你!?”
最后那个惊呼,是景燃兜着他腰往后拉了一下。
景燃听不懂他们讲的这些色彩氛围,他只觉得燕岁再这个姿势多坐一会儿,屁股蛋儿可能会永久地凹进去一块。
就把他拉到大腿上了。
还说:“你们接着聊啊。”
燕岁他,没有什么聊下去的能力了。
骆琰飞:“哦好,燕老师啊,我们的秋冬油画系列还有一些春季配饰,就是包包啊、围巾、首饰之类的,你圣诞假之后有时间吗?能不能来Mage,和我们设计总监聊一聊?”
“这个可能……暂时没办法确定。”燕岁做了个吞咽的动作,“那我们就到这里吧?”
这是在赶人了,骆琰飞虽不能说在职场浸淫多年,但好赖话还是能听出来的。
“好好,耽误二位了。”骆琰飞赔了个笑脸,终于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瞬间,燕岁咻地坐回去。
是真的咻,景燃甚至感觉他是瞬移出去的。
“吓我一跳。”景燃说,“跟条鱼似的溜了。”
“没,就普通溜。”燕岁辩解。
时装周的走秀展示结束后,Mage公司的设计总监来到T台,向观众们表达谢意。这是个目测35岁上下的法国男人,英文发音带着些口音,在讲话的最后,他略带隐晦,模棱两可地说:“我希望的圣诞礼物,是会有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来解救我们。”
台下的燕岁拒绝对号入座,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即使台上那位总监的视线已经很明显地朝这边看了,燕岁还是摆出我只是个路人的无辜模样。
倒是景燃,二郎腿一翘,靠在椅背上,神态相当大佬,也用视线回敬他。
语言果然不是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壁垒,景燃即使年岁上只有23,但气势上丝毫不局促。两股视线宛如形成了什么诡异的能量,燕岁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过,其实人类的目光有重量,所以人们能感受到对方在看自己。
此时这两股能量在半空交汇,燕岁拽了拽他袖子,说:“你该吃药了。”
“……”景燃欲言又止。
活动完全结束之后,按照惯例,晚上还有一场酒会。
阿笙的人生信条大概是用各种酒的贴标谱写的,阿笙热爱喝酒,酒会是支撑她加班的动力。
当然,阿笙这么够义气的人,肯定会拉上燕岁。
阿笙找过来的时候,燕岁已经打算走了,阿笙及时叫住了他俩。
“燕岁!!——”
燕岁回过头,惊叹于阿笙踩着细跟高跟鞋还能跑这么稳,“怎么了?”
“喝酒啊!”阿笙手一挥,“走,今晚卢卡斯也在,我高低得让他开一瓶1954年的格兰花格!”
原本听见那高亢的“喝酒啊”三个字的时候,燕岁都准备好了回绝的理由——哎呀我得带小孩儿回去吃药了,我吹风头疼我要睡觉,我紧急想起来早上牙膏的盖儿没拧紧。
但…。寓言。…
“你刚刚说1954年的格兰花格?”燕岁停在了保安刚刚撤掉的路障围栏旁边。
虽然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但景燃察觉到了这个东西它让燕岁动摇了。应该说,直接策反了。
燕岁在犹豫。
犹豫之际阿笙已经走到面前了,她刚刚应该是补了个妆,而且比较匆忙。
“对啊。”阿笙平复了一下呼吸,“卢卡斯,就刚刚台上讲话的那个,我们总监,我靠他今晚在酒会,那我不得撺掇一下吗!走啊一起啊!喝到就是赚到!”
景燃的药盒他一直随身携带,就是为了冷不丁地在药点骗他吃一次。
“格兰花格是苏格兰的威士忌酒厂,他们有个比较高端的系列,在雪莉桶里陈了六十多年的威士忌,酒瓶特别漂亮。”燕岁说。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闪闪发光,仿佛接下来就会跟一句:Daddy please?
景燃:“所以?”
燕岁:“我想去看一眼。”
见状,阿笙赶紧添油加醋,“哇,燕岁小同学家里管得好严呐,你快去求求你哥哥~你说十点之前一定到家!”然后故意投给景燃一个眼神,“早上十点。”
景燃就笑,“压力来到了我这里。”
阿笙:“没错,来嘛,一起嘛,六万英镑的一瓶酒欸,把我们总监喝破产!”
六万英镑,景燃换算了一下,虽说杵在这儿挺冷的,河面的风呜呜地吹,但景燃还是想起来了。
他问,“是不是瓶子两边都红色的来着?”
燕岁一惊,“对,左右两侧是红宝石。”
“哦,我还真有一瓶,在我家里。”景燃说。
燕岁:“……”
阿笙:“仁兄你什么人啊?”
燕岁:“他一介闲人。”-
酒会在泰晤士北岸的一家酒店里。
酒店为了能够招待所有走秀上的客人,腾出了16楼一整层的空间。
阿笙说了是今晚都休闲,果然没坑骗他们,甚至有几个模特妆都卸了,戴着巨大的近视眼镜,但依然挡不住美貌逼人。
给阿笙看的,一进来就在痴笑。
燕岁拿胳膊肘碰碰她,“理智一点,裴女士。”
裴女士把他扒开开,“你懂个屁。”
景燃也:“你别碍事了。”
“我碍事?”燕岁不解,“我碍什……”
话没说完就被景燃薅着到餐台边上,景燃塞给他一个托盘,“吃饭。”
燕岁再朝阿笙那儿一看,她正和一位欧美长相,茶棕色大卷发的漂亮女孩想谈甚欢。接着回头,对景燃说:“你观察能力挺强啊,我根本没看见她走过来。”
“有没有可能因为我是个开赛车的。”景燃给自己也拿了个盘子。
燕岁悄悄四下观察了,大家真的都非常休闲,下午西装革履的卢卡斯现在穿一套牛仔,连手表都换成了编织表带。
“看什么呢。”景燃唤他。
“我看看那个总监。”燕岁收回视线,说,“黑色牛仔不适合他,还是你穿起来更好看。”
景燃的神色变了变,然后低头看看自己的黑色牛仔外套,两排纽扣中间,是里面的T恤图案,一只明黄色的皮卡丘。当然了,燕岁的T恤。
“可能是他没有皮卡丘。”景燃笑笑。
大家都是换了一套舒服的衣服来酒会,与其说酒会,它更像一个庆功Party。气氛轻松,音乐也轻松,钢琴独奏的爵士。
阿笙和美女们社交的时候,骆琰飞过来稍微打了个招呼,让他们随意一点,吃吃喝喝,想走也随时可以撤,Mage的酒会一向如此,他自己一般是吃饱就溜。
燕岁笑着点头道了谢。
当然,骆琰飞最后还是争取了一下,询问了燕岁的意向,并且表示并不是入职,可以做编外顾问。
可以看出Mage真的非常诚心,但燕岁依然表示自己目前没有这个意向。
骆琰飞呢,也不着急,只说加个微信吧,权当交个朋友。燕岁也不好拒绝。
“都加一下吧。”骆琰飞扫完燕岁的,看向景燃,“燃哥让我圆个梦,真的,其实我是你车迷,都说你在昆仑天路如何如何,但其实罗布泊无人区那个赛段也特别精彩,雅丹地貌退了二十几辆车,就你一点都不掉速度!我当时看转播,我感觉你车都快颠散架了!但其实你在那儿控车走位呢!”
骆琰飞连说带比划,那场比赛也是环塔的赛段之一,罗布泊雅丹地貌。
景燃记得那个赛段,也正如骆琰飞所说,他在SS9昆仑天路的表现实在太耀眼,以至于大家忽视了同样有魔鬼赛段之称的罗布泊。
“好,谢谢。”景燃出示二维码。
骆琰飞加了微信后说他得去拍拍老板的马屁,在侍从的托盘上拿走两杯香槟便离开了。
燕岁才说:“给我讲讲。”
“讲什么?”
“罗布泊!”燕岁说,“我只学过罗布泊的课文,你居然去过罗布泊。”
“罗布泊……”景燃往自己盘子里夹了小块的牛排,“有个赛段,两百多公里,其中四十多公里的雅丹地貌。那时候我哥,就钟溯,给我领航,太颠了,风又大,赛车不隔音,我头盔里的通话器也出了问题,耳机里全是电流声和风声,听不见他指路。”
燕岁认真地听着。
“他就只能给我打手势,我们俩就像一个哑巴,和一个聋子,身残志坚……”景燃笑笑,“这是蜗牛吗,你吃吗?”
“那后来呢?”
“后来实在没办法,因为路太颠了,颠到视线看东西都有残影,我哥用手指头告诉我前面是什么弯,但在我的视野里,他究竟是三根手指还是两根,我得好好确认一下,你懂吧。”
燕岁点头,“我懂,耳朵为人类保持平衡。”
景燃露出有些惊喜的表情,然后回忆了一下,“对,没错,还真是,所以我们俩也打算退赛了,因为真没法开,那路歪歪扭扭的,我开得心力交瘁,主要我真接收不到领航的信息,然后……我发现,雅丹地貌的路况,是有规律的。”
燕岁:“什么意思?”
“就是,它是一种风蚀地貌,被罗布泊的风吹了近千年,就像水滴石穿,水就滴那一个坑,风也不会两三公里换个样子。所以开出二十多公里的时候,我大概摸清了它那些弯道、坑、岩壁的循环方式,就这么开下去了。”
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在看别人的事情。
尽管他还记得那时候的所有细节,那天的风声,沙砾拍打车门,前束变形的时候转向跟着失控,他和领航同时骂了句“卧槽”。
当时景燃必须在每一个转弯的时机先感受一下转动方向盘后,车子的前轮还会不会动,有时候他方向打死了,前轮还在带着他们向前前进。
现下想想倒觉得还挺有趣,于是跟燕岁大致描述了一下那个赛段的情况。
燕岁还想接着问什么,被打断了。
音乐停下,有人拿了话筒要说点什么,用勺子敲了敲香槟杯,吸引大家的注意。
是卢卡斯,和下午不同的是,这段话更加随和,他向模特们表达了感谢,希望大家在接下来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
这边卢卡斯一说完,阿笙立刻提裙小跑过去拽住他,笑眯眯地一通恭维,最后把话头引到了威士忌。
燕岁不远不近地看阿笙的表情,就知道她有什么坏心思,遂笑笑,“阿笙去撺掇人家开酒呢。”
尔后想起景燃说他家里也有一瓶,“你真的有1954年的格兰花格吗?你为什么买那么贵的酒?”
景燃想了想,“嗯,当时比较有钱,刚跑完亚太拉力赛回来,在香港转机,机场有卖酒的店,队里有个维修工,说,这酒不错,你可以尝尝,我就买了。”
燕岁眨眨眼,“你就买了?”
“就买了。”景燃点头。
“你的钱是大风……”燕岁顿了一下,“你买了没喝吗?”
景燃耸耸肩,“钟溯让我收好了,以后当老婆本,就没开。”
“因为你没有老婆。”燕岁看着他。
“因为我没有老婆。”景燃跟着重复,“我也不想娶老婆,你什么时候再回国,去我家把它开了,我俩用碗喝。”
他们稍微吃了点东西,然后阿笙开始不停地给燕岁递酒。
景燃一直端着无酒精的饮料,靠在水吧台那儿看着他们,能看出来阿笙非常想让燕岁进入Mage,拉着他和别人一起说话。
他有点想念以前的日子,他原以为离开那片土地,离开那辆海斯拉克,离开领航员,就能让自己忘掉。可没成想这世界不讲道理,没有逻辑,他远在万里之外还能碰见一个知道他过去的人。
环塔、罗布泊、吐鲁番,那些他热爱的土地,他早早就打算为其奉献终身的事业,在最好的年岁戛然而止。
景燃灌掉杯子里的橙汁,把空杯放在吧台,然后朝燕岁走过去。
走过去的时候阿笙正带着他和两位华人模特聊天,其中一位模特正聊到自己的男朋友,说男朋友不允许她看他的手机。
阿笙说:“我们成熟女人根本不翻对象的手机。”
燕岁无奈地笑笑,美女模特期待地等着阿笙继续说。
阿笙:“成熟女人保护自己的手机。”
景燃:……
景燃靠近他,说:“我出去抽根烟。”
“嗯?”
燕岁再扭头的时候,人已经走开了。
厅里弥漫着轻松愉悦的爵士乐,一个小乐队在角落的小舞台上演奏,四周拿着酒和食物闲聊的人们,一切都非常令人放松。
所以阿笙问他,“你怎么了?表情这么怪。”
燕岁摇摇头,把杯子放下,“我出去一下。”
酒店只有一个吸烟区,在顶楼天台。
燕岁从大厅出去,果然,最近的电梯此时正在上行,已经到了二十二楼。
他按了电梯,耐心地等着。
也没那么多耐心,另一部电梯正在从17楼下行,燕岁有点焦虑,他看了眼安全通道的方向。
这间酒店的顶层在42楼,而他此时此刻只在16楼。
有点离谱,他跑去了另一边的电梯间。好的,一部电梯正在34楼下行,但另一部正在从1楼上来。
就等着了。
然后它出现了满员的标志。
燕岁没什么耐心了。
区区二十多层而已,他跑向了安全通道。
区区二十多层而已,左不过就是无尽的楼梯。
燕岁这体格,爬到20楼的时候就喘地快死了。到了20楼立刻推开门去电梯间看一眼楼层,都得接着等,扭头继续爬楼梯。
他有点慌,酒店安全通道的灯并不是声感,而是常亮。这些灯照得燕岁有些发晕,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过速的心跳是因为爬楼梯的剧烈运动,还是因为慌张。
很不合时宜地,燕岁疯狂地想起舒荷,许卿耀的母亲。
舒荷是从多少楼跳下来的?
燕岁不记得了。
25楼,跑去电梯间。
汀——
“Wait!Please wait!”燕岁喊道。
电梯里的人赶紧按着开门键,燕岁成功溜进去,向对方道谢。
意外的是,电梯的楼层按钮上,42楼是亮着的。
见燕岁进来没有按楼层,帮他按开门的女生问,“你也是去顶楼的Party吗?”
“Party?”燕岁疑惑。
女生点头,“Party,啤酒,烤肉,音乐,一直到凌晨两点。”
汀——
好热闹的天台。
吉他和非洲鼓,低音提琴和手摇铃,一堆年轻人围着烤炉随意地跟着节奏轻轻摇摆,演奏的人们背后甚至还有一棵小小的圣诞树。
景燃就在那圣诞树背后的围栏靠着,叼着烟。
景燃也看见了他,然后招招手。
“怎么找上来了?”景燃碾灭了烟。
“透透气。”燕岁说。
景燃观察了他片刻,“你不会是跑上来的吧?”
“没有。”燕岁矢口否认。
“汗还挂着呢。”景燃用拇指抹掉他额角的汗珠,“怎么,你以为我要跳楼啊?”
“怎么可能。”燕岁瞪他,“我就是透透气,我想走了,过来叫你。”
景燃故意换上审视的目光,“小撒谎精。”
燕岁才不管,反正气势汹汹地和他对视。
“六万英镑的酒不管了?”景燃问。
“啊,怎么办,只能去你家喝你的了。”燕岁说。
“可那是我老婆本。”
“太遗憾了。”燕岁说,“你的老婆本没了。”
乐队那边一首曲子结束了,他们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下一首。
围栏距离Party那里有一段距离,而且他们在暗处,没有人看过来。燕岁也靠在围栏上,然后叹了口气,“好了,其实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你。”
景燃扭过头朝下看了看,“我不会往下跳的,这楼跳下去甚至不是直接着地,中间还得撞好几个屋顶。”
燕岁点点头。
他自己也看了一眼,真的很高,而且很有可能落到一半被戳在哪个尖顶上。
“还看。”景燃提醒他。
燕岁站直回来,笑笑,“好吓人。”
天台中间的乐队在唱《River》。
“Don‘ run from me river……”*
主唱的嗓音略有些沙哑,不知是唱得太久,还是他本身就有些烟嗓。
燕岁拉着他又走远了些,那首《River》只回响在风里。
燕岁把他拉到这里,是因为他看见这儿有个石墩。
然后他面朝景燃,站在石墩上。
天台的围栏高度大约到燕岁的肩膀,这么站上石墩后,燕岁的半个上身都高出了围栏。于是景燃条件反射地伸出胳膊扣住他腰。
“你干嘛啊?下来。”景燃说。
燕岁摇头,这个高度他可以俯视景燃,“景燃你哭过吗?”
“什么?”
燕岁:“事情发生了这么久,你哭过吗?”
没有,自从确诊后,景燃没有时间停下来过。
他有个极致冷静的兄长,钟溯几乎是第一时间带他去了最好的肿瘤医院,又去了综合排名第一的医院,见不同的专家,中医西医。
放弃之后他去旅游,一直到现在。
燕岁展开手臂,说:“来哥哥怀里哭一哭。”
*
作者有话要说:
*歌词来自《River》演唱:Charlie Puth-
第28章 (二合一) 极光
北纬66度33, 罗瓦涅米,圣诞老人村。
那里是从10月开始就会下雪的地方。
并且,正在经历长达一个月的极夜。
那天晚上在酒店的天台, 景燃哭了挺久的。景燃哭的时候没什么动静,只流眼泪。他就抱着燕岁,把燕岁的连帽衫哭湿了一大半。
夜色如墨,燕岁没有看他,只是拥着他-
要说找个地方过圣诞, 还有哪里比罗瓦涅米更合适?
所以布朗太太问他, 在罗瓦涅米有个客人想要定制一幅极光图的时候, 燕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飞机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降落, 原本在机场停留1小时后转机继续前往罗瓦涅米,可降落后方才15分钟,赫尔辛基骤降暴雪,航班不得不延误。
两个人在机场逛了逛,圣诞将近, 游客很多。大家三五成群, 有些是全家旅游,老人孩子都在身边, 有些是新婚夫妻来芬兰看极光,因为他们拿着追逐极光的宣传单。
机场商店里, 红红绿绿的灯串缠在货架上,店员穿圣诞老人毛绒的衣服,音响里唱着“Jingle bells”, 一切都非常融洽又和谐。
除了外面的雪。它几乎是踩着歌曲的节奏在加快速度。
俩人站在落地窗前一筹莫展, 燕岁说:“我去问问大概要延误到几点吧。”
景燃嗯了声, 他感觉这雪不仅停不下来, 而且很有可能越下越大。
果然,燕岁问完地勤人员回来,说:“可能要到明天晚上,因为现在是暴雪了。”
景燃点点头,“那我们继续等吗?”
燕岁不解,“不然呢?”
景燃:“租个车开过去?有个租车行在外面。”
从赫尔辛基到罗瓦涅米有800多公里,正常驾车10个小时左右。
此时在人类社会规划里的时间是早上十点半,虽然是极夜,但芬兰并不是完全没有光线。
极夜的定义是“太阳不会出现在地平线以上”,但太阳的光亮依然会被云层反射,继而让这片土地是昏暗的,而不是黑暗的。
燕岁看看大雪,再看看景燃。
景燃以为他怕了,毕竟视线不好,又是暴风雪。
结果燕岁说:“真的吗?你不害怕吗?”
景燃:“我昆仑天路拿赛段冠军的人,怕你这个?”
燕岁摇头,“我是说,我开,你害怕吗?”
燕岁加重了“我开”两个字,强调主驾驶的风险。
“哦……”景燃稍作思索,“不怕,不是不怕死,是不怕死在你手上。”
“嘁,看不起谁。”
两个人拉上行李,在众人不解但敬佩的视线中,走向机场的出口方向。
走出航站楼的第一步,风雪像沙尘暴,雪花在风里恣意舞蹈,燕岁下意识抬手去挡,随后肩膀被景燃搂住,耳边呜呜的风声,还裹挟着景燃的一句话。
“眼睛闭上跟我走。”
燕岁把眼睛闭上了。
这种在没有视野的情况下完全信赖另一个人的感觉,不得不说,很奇妙。
好像什么都不用怕。
租车行的老板看上去五十来岁,非常大的块头,大胡子很有维京人的感觉。
两个人都不会说芬兰语,芬兰语的语系在欧洲是独特的乌拉尔语系。也就是说,用英文带着比划已经行不通了,只能用翻译软件。
然而当老板搞明白他们要租车开去罗瓦涅米之后,老板连连摆手拒绝。
因为太危险了,这样的天气很容易陷车不说,北极圈的湿度低,雪非常疏松,所以在狂风暴雪里,车很容易呛雪而熄火,就像过河涉水一样。
当然了,操作得当的话,驾驶员可以再让车把融水呛出来。
不过租车行老板并不信任他们,老板奉劝他们安全第一,找个地方等雪停了再走。
燕岁有些失落,立刻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大意是他没问题,路上的一切意外他都愿意自己承担。然而这租车行的门帘漏风,冻的他手指头好几次按错了键,只得删掉重打。
景燃呢,在包里翻找了一通,上前一步,递了个东西给老板。
那老板眉毛一扬。
燕岁问,“什么东西?”
景燃答,“国际赛照。”
老板的表情在说:赛车手啊,那没事了。
他们成功租到了车行里最好的车,一辆牧马人限量版丛林英雄。
这辆车通身是亚马逊丛林绿色漆,车身银色的“Recon”徽章和红色的“Jeep”。老板把车开到门口,然后钥匙抛给景燃,呼啸着宛如山谷狼嚎的暴雪之中,老板对他们做了个维京战吼的动作。
景燃举拳头示意了一下,等到老板转身进去店里,才让燕岁上了主驾驶。
“那是什么?他为什么双手举过头顶拍了一下手?”燕岁调整了一下座椅和两边后视镜,然后拉下安全带。
“维京战吼。”景燃说,“在冰岛,维京人并不是北欧海盗,他们的翻译是’海湾中的人‘,就是依靠大海生活的人,那个维京战吼并不只是举过头顶拍手,还要喊一句’Ahu‘。”
燕岁常常地“哦——”了一声,他设置好导航,挂挡出发,“你去过冰岛吗?”
“倒没有,但我看过冰岛的国家队踢世界杯。”景燃笑笑,“那年他们爆了个大冷门,和阿根廷踢了个一比一。”
“嗯?”燕岁不明白。
“阿根廷,梅西那个队。”景燃提醒他。
“靠。”燕岁懂了,说到梅西,不看世界杯的也都懂了,“冰岛全国才33万人口,足球队居然能逼平梅西那个队?!”
景燃一笑,“没想到吧,比黑八奇迹还奇迹。”
说完,自己稍稍有些动容。
燕岁也没有接话。
奇迹啊。
这辆亚马逊绿林配色的丛林英雄行驶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车灯光柱中纷乱的雪花,几乎只能用两旁的路灯来判定他们确实是开在公路上。
冰岛能逼平阿根廷,丹拂掘金队能无情盖帽西雅图超音速。
所以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在无差别降临,奇迹也是。
燕岁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冰岛那个足球队,在绿茵场,带着全场球迷一起,双臂平展,跟着维京人血统里的节奏,双手在头顶击掌,维京战吼,那个画面非常震撼。”-
车速并不是非常慢,景燃说要相信丛林英雄的性能,4缸发动机能给到266匹的马力,相比较8缸的法拉利California输出动力是460匹,纵向对比下来,作为一辆SUV已经相当优秀了。
“其实也没那么难开。”燕岁说。
“是你有天赋,我说一遍你就懂了。”景燃笑笑。
牧马人本来就是越野胎,纹路深,抓地力强,而且车身底盘足够高。高纬度地区的积雪大致一样,芬兰如此,漠河也是如此。
罗瓦涅米几乎在赫尔辛基的正北方,800多公里的车程,这条路看起来颇有些玛依塔斯百里风区的样子,燕岁专注地开车,景燃时不时给出一些驾驶建议。
不是“你就应该一脚油门让他吃你尾气”的那种驾驶建议,而是领航员式的驾驶建议。
景燃:“前面100米路况还不错,给点油。”
这得益于风大,风足够大,大到把路面的雪吹到旁边去,露出下方的冻雪,牧马人又有比较优秀的牵引力控制,让车辆在雪地里也不会打滑。所以景燃判断可以给油提速。
很快,等车开上了E75高速后,一切都明朗了,已经在铲雪了。
上了高速后,车明显多了起来,燕岁开得很平稳。
“这车挺好开的。”燕岁说。
“嗯。”景燃点头,“车够稳,而且动力平滑,你开过最难开的是什么车?”
燕岁想了想,“劳斯莱斯。”
景燃扭头,“劳斯莱斯难开吗?”
“不好开,红绿灯不退个两把都掉不了头。”燕岁说。
“唉——那不买了。”景燃笑道。
燕岁噗嗤跟着笑,“但是呢,劳斯莱斯开在路上吧,大家都会礼让一下,就,不会堵车。”
景燃勾着唇角,“是吗,那还是整一辆吧。幻影还是魅影?还是稳重点古斯特就够了?”
“哇你二十三岁开古斯特是不是略显老成啊?”
“那肯定是给哥哥开啊,哥哥多成熟。”景燃一点即透。
后来雪实在是丝毫不给外乡人颜面,极光旺季、旅游旺季,北极圈的雪也想在世界人民面前好好表演一番,给大家下个不眠不休。
有的车干脆停在应急车道,等雪被铲掉之后再继续开,有的车慢慢挪着向前,那车速可能就只比怠速快一点点。
虽然时间才刚刚下午一点多,但天是全黑的,不透光的那种黑,说是凌晨一点也完全没有不妥。
接着,前方车流渐缓,他们距离罗瓦涅米还有600多公里,燕岁觉得自己的体力还不错,精神状态也很好,还能继续开。
但景燃观察了片刻,“好像是前面出事故了。”
“喔……”燕岁怅然,“地太滑了。”
景燃先嗯了下,“地确实滑,但其实雪天开车,路滑是最不重要的因素,因为你滑、别人也滑,现在的量产车车身重量其实相差不太悬殊,大家在雪地的制动距离都差不多,所以可以说大家一样滑。”
燕岁就此思考了一下,“好像是哦,那照你这么说,不应该出事故啊。”
“雪地开车的重要因素其实是启动和制动,次要因素是方向。”景燃说着,“收油,前车可能要停了,别踩刹,我帮你扶一下方向盘,你手别拿开,准备手刹。”
“好。”
像景燃这样辅助打方向的举动是正确的,就是事先跟驾驶员打招呼。
人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尤其在驾驶过程中如果有人来摸方向盘,绝大部分人会条件反射地下意识受惊。这是物种刻在DNA里的自我保护,就算来摸方向盘的是自己亲爸亲妈,人都会先惊一下。
所以景燃等到燕岁做好准备,此时前车在距离他们约莫150米的地方彻底停下并且打开双闪,就是警告后车减速。
但燕岁很明显地感觉到牧马人有些不受控制,比如他轻点刹车但无事发生。
“制动迟缓了是吧,这是正常的,你知道线性刹车吗。”景燃指导他,并扶着方向盘配合他的刹车,“轻点一下然后脚尖收回来,再深踩一点儿,然后收刹车,现在,再踩,每次都比上次更深一点。”
有点糟糕的话术。
但燕岁没有分心。
主要是不好好听指挥的话,一会儿可能会追尾。
“很好,起手刹。”景燃说。
在雪地制动,如果是景燃从前的赛车,他会根据路面结冻的程度,在制动的时候做预判性控车。
因为车辆打滑乃至转圈的根本原因是转向,让一辆车在冻雪上按照自己的期望滑行,就是控车。
在这位漠河站冠军车手的指导下,牧马人丛林英雄稳稳地停在距离前车两米的地方。
这一停,就是二十分钟。
前后车里先后有人下来了,大家往前走,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接着有人从前面返回来,大致说前面除了交通事故,问谁车里有医药箱。
“空挡双闪。”景燃说,“你在车里呆着,我去看看前面怎么回事。”
说着景燃就要松了安全带下车。
“我也要去。”燕岁说。
景燃回头看了看后面,后车也停了下来,但后面那辆是整个在路面横了过来停下的,典型是方向打多了,但好歹停下来了。
“那熄火吧。”景燃在后面拿了救援绳索和铲子,“走,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早点疏通它。”
燕岁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围巾!”景燃大声提醒他。
一下车老大的风,耳朵被风吹得生疼,燕岁绕过车头想说这样挺危险的,但他们一下车就看见路上很多人也都下车了。大家手里拿着救援用的东西,绳子啊,铲子啊,甚至有人拎了桶汽油。
“前面是出事故了吗?”燕岁问。
“可能是的,去看看吧,等救援车还得有一会儿,反正这车流一时半会动不了。”景燃看了看他,围巾裹得很严实。
全世界的驾驶员都差不多,这是燕岁看到眼前这幅画面的第一感觉,景燃即使只有二十三岁,但完美融入了这些父辈年纪的人们。
在飘雪的高速公路,车与车中间的窄过道,仅仅这么一小会儿,车轮旁边已经积起了小小的雪堆。大家穿着厚实的衣服,各色的人种,大家很默契地向前走,看看什么情况,能不能帮上忙。
景燃时不时回头看看他有没有跟上,旁边的大叔看看他,用不太熟练的英文问景燃,“That Jeep?”
“Yeah。”景燃点头。
“Nice car。”呵气成霜,大叔的胡子沾满了雪花片儿。
景燃笑笑,“Thanks,we rented it。”没有装逼,很自然地承认车是租来的。
大叔依然点头,大致是表示,眼光不错。
终于,他们看见了事故车。
燕岁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来,“哇,这么惨烈啊。”
“估计刹车踩猛了,踩刹的时候又带了方向,车失控之后又想反打方向救车,结果钟摆,直接上护栏了。”景燃给他解释。
面前的一辆SUV,A柱整个歪了过去,左侧大灯碎了一地,几乎三分之一的车头都陷进了高速路旁边的雪坑。幸而车里的人没事,一男一女,正苦着脸。
苦着脸的原因是,有个好心人打算用自己的车把他们拽出来,但拽不动。
景燃上前看了看,看了眼事故车又看了看拽车的车。
拽车的车主下来耸耸肩,摇头,表示自己尽力了。的确尽力了,景燃能看出来,这时候大家有些语言不通,但比划两下都能懂,并且达成共识,他们决定齐心协力把车推出来。
“不好推的。”景燃走回燕岁身边,“还是得靠车拉,这车的转向已经坏了,车轮方向打不了,硬推的话,车还是朝着前轮的方向。”
但他们俩都不会说芬兰语,而且这么一大段话交给翻译软件……也不稳妥。
燕岁:“那么可以人力拽着绳索往外拉吗?就像拔河那样。”
“我去前面看看。”景燃说。
“看什么?”
说话间,下来援助的车主们已经站好位,大家数着数儿往前推。燕岁赶紧也加入他们帮忙。
景燃继续往前走了走,他在看前面有没有能帮忙的车。
不是救援车,而是全时四驱、动力够强、马力够猛的车。因为堵成这个样子,前堵后也堵,救援车大概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另一边,大家也发现了靠推的虽然车会动,但必须要先改变前轮的方向。但车主表示转动方向盘没有任何反应,被景燃说中了。
不过好消息是,这雪有减弱的趋势。
大家绕着研究怎么救援这辆车,前后都很拥堵,但前面三公里高速出口是一座小镇,大家打算在那里稍作休息,等这场风雪过去。
所以得把这辆车给弄走。
正苦恼着,景燃小跑了过来,跑到燕岁身边,“帮我个忙,前面有辆奥迪,车主讲意大利语,我没法跟他交流,你去让他把车倒过来,用他的奥迪把这辆车拖走。”
“喔!”燕岁抬脚跟他向前走。
“为什么是奥迪?”燕岁问。
“是一辆奥迪Q5L,我看了眼,老款,说明他是老款的Quattro,蜗轮蜗杆都是纯机械的,有小腿那么粗。”景燃说着,到了。
果然,车主一脸茫然。
燕岁上前解释了一下后,车主恍然,欣然同意了。
接着,燕岁用他稀碎的一些瑞典语结合英语外加比划,让这辆奥迪后面的车为它空出一些位置容他倒车过去。
景燃又出示了一下自己的国际赛照,让车主允许自己来拖车。
拖车也是个技术活,油门的使用和方向有讲究,不能猛了也不能轻了,得敢踩,还得能收住,否则奥迪会直接上另一边的护栏。
两边救援绳挂好之后,燕岁看着景燃进了奥迪的主驾驶。
又一个好消息,雪彻底停了。
第一脚油门轰下去的时候,纹丝不动,大家安静地等着。
第二脚油门……
漠河站的冠军只需要一脚,就能找到一辆车的最好状态。
“Wow!!”有人欢呼了。
事故车被奥迪从护栏上扒拉下来,掉了一地的车身铁皮,又一脚油门,精准无误的距离,奥迪的右大灯和右侧护栏恐怕只容一人侧着身子通过。
景燃从车窗探头看了眼,搞定了。
接着,景燃把奥迪车身扶正,把事故车拖到应急车道,最后和大家一起捡走路上掉的碎渣配件。
这些东西放在平时是不用管的,但是雪地不一样,你不知道后来的车里驾驶员是什么技术,万一压上去打滑,严重的甚至会侧翻。
大家欢呼着为景燃鼓掌,景燃则向奥迪车主示意了一下。
并且说:“Nice car。”
这样一来,拥堵的高速公路能够继续慢慢地往前挪了,尽管还是很堵,但起码能动一动。
他们往自己的车那儿走。
燕岁问,“Quattro是什么?”
景燃说:“奥迪研发的一种全时四驱,如果车陷在泥地雪地里,它的四个轮子会完美配合,谁使劲儿,谁不动,加上那大哥用的轮胎是雪地胎,抓地力特别好,只有它能把车拖出来。”
“喔……”燕岁似懂非懂。
景燃:“所以之前在网上流行一句话,’你尽管踩油门,剩下的交给Quattro‘。”*
燕岁一笑,刚想说点什么时,身边忽然有人大喊了声什么。
接着,和他们一样去前面救援,此时返回自己车上的人们纷纷抬头。
于是他们也抬头。
出现了极光。
强极光。
极光最怕城市光,城市的光太亮,会掩盖掉极光。
得是这样的荒郊野外,晴天。
刚好,不久前雪停了。
原来在见到这样震慑、罕见的自然现象时,人们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举起相机手机,而是先让自己的眼睛看一看。
它像从海底抬头看天,幽绿的光让人们知道,天外有天。
两个人都有些呆滞。
不知道什么时候,极光下的两个人牵住了对方的手。
*
作者有话要说:
*你尽管踩油门,剩下的交给Quattro:梗来自网络,具体源自哪里实在是找不到QAQ-
第29章 (二合一) 停电了。
“有个客人要一幅极光的定制画, 是吗?”景燃问。
燕岁点头,“之前还在苦恼,我没见过极光, 根本不知道它用肉眼看上去是什么颜色。”
现在看到了,看到了真实的、强烈的、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北极圈国家。在一条公路上。
多神奇的际遇。
如果不是决定放弃延误的飞机,他们就不会来到这条高速公路,如果不是有车出了事故,他们就不会下车去帮忙。就不会看到极光。
这世界就是这样, 不讲逻辑, 没有道理, 随心所欲。
车继续开。
继续向北。
他们没有和大家一样在那个小镇里休息, 而是继续开,开到燕岁觉得累了再停下。
冰雪路面的高速公路没法开得多快,而车厢里的两个人也心照不宣,都没有提及方才极光下的牵手。
那或许是一种本能,就像踩在摇摇晃晃的大桥上, 人们会下意识地去抓住护栏。
只是这样而已。
景燃想说点什么来缓解这沉默不明的气氛。
于是问, “我拍的极光,色差挺大的, 会影响你画画吗?”
“喔,没事的, 我能记住。”
又沉默了。
景燃又问,“累吗?开了两百多公里了。”
“稍微有点。”
于是他们在下一个出口驶离高速,下来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
长时间驾驶倒不是多累, 只是人会很疲。路上景燃订好了住处, 是一个中国人开的民宿, 木屋壁炉的那种。
等到燕岁停好车, 两个人拖着行李在民宿主人身后,在弯弯绕绕的小街走着,积雪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
民宿的主人姓傅,老家在湖北。恰好景燃曾在大洪山跑过比赛,二人聊了会儿。
最后他们停在一个独栋的两层小房子前面,“就是这里了。”傅老板说,“哦对了,我接到你们的订单之后,在冰箱里放了点新鲜的食材,都是免费的,这附近的外卖都不太好吃,而且一送就是一小时起步,你们自己弄着吃吧。”
两个人道了谢后,拎着行李箱进去了。
燕岁挺意外的,他以为景燃会选择住酒店。进来一看,温馨的两层楼,砖石的小楼,里面大多是木质的家具、楼梯、地板,还有个内嵌式的壁炉。
应该是傅老板提前过来烧上的,噼里啪啦地跳着火焰。
雪已经停了,但风很大。门窗关好之后,那风声像是游离在房子外面的冤魂,说实话挺吓人的,这片区域没什么高楼大厦,风像是盘踞在头顶。
景燃在看冰箱,“过来看看有什么想吃的没。”
“喔。”燕岁走过去。
不得不说,拖鞋底在木地板上踏着的声音,就像他们真的住在一起了一样。
这周遭的陈设实在是太像一个家,或者说,这是个同居体验卡。
“豆角。”燕岁说,“北欧的豆角特别贵。”
“还有呢。”景燃把豆角拿出来。
这两个人都以为是自己来做饭给对方吃,两个人都很意外。
景燃:“你居然会做菜?”
燕岁:“拜托我以前是留学生。”
景燃:“这有什么必然联系吗?喔——国外的东西太难吃了,给逼出来的。”
燕岁:“没错。”
时间是晚上七点过半,极夜。他们一起做了三菜一汤,热腾腾的饭菜,噼啪作响的壁炉,还有电视里咒语语速一样的本地新闻。
实在是,太像一个普通的家了。
而饭桌上的话题大概是,先互相夸赞了对方的手艺,再规划一下之后的行程。景燃说明天要去买点桶装汽油和防冻液,燕岁说明天去市里转一圈,看能不能买到颜料和画布。
最后上楼睡觉,一人一间屋子。
燕岁的微信上阿笙在狂敲他,大致是谴责他不声不响的就又溜了,最后还是回到主题,让他挑个良辰吉日来Mage做顾问。
其实燕岁理解阿笙的做法,阿笙和景燃一样,他们都很关心他,不想他再这样没个像样的容身之所。
而眼下……燕岁仰面躺在柔软的床上,抚摸着干燥、带着洗衣液清香的棉质床单,黑洞洞的窗户外面是安静的极夜,以及时不时传来的两声犬吠。
这就是一个家的样子吗?
如果他在某个地方安定下来,隔壁也会睡着景燃吗?
他捏着手机,心又开始胡乱蹦跳。
翌日早。
见不到太阳的那种早,只有一些微光从地平线透上来。
民宿旁边的小面包店出乎预料的好吃,黄油巧克力面包和热的纯牛奶,俩人在车里吃完了早餐,跟着导航去到市里的修车行。
在芬兰的极夜里,城市是正常运转的,但距离圣诞节不到三天,保不齐沿途连汽油都没得加,所以要补充一下物资。
先开到了一家汽修店外,燕岁停了车后,景燃进去找他要的东西,燕岁就四下逛逛。
这样的小城市里,很多店什么都卖。起先燕岁在玻璃窗外往里看,看见这是家卖手制的项链耳环,进去了发现,两侧的货架还摆着洗发水和宠物零食。
好在店主会说一些基础的英文,她对燕岁解释,并不是每天都这样卖东西,只是圣诞节要到了,而且今年会有非常大的雪,比往年都大些,大家都在储备生活必需品,所以将自己家里多出来的东西摆上货架来。
非常大的雪啊。
燕岁这么想着,望出首饰店的窗外。
店主又说,所以,昨天的极光,真是个奇迹。
奇迹,多么迷人又耀眼的词语,极光一样的词语。
“是啊。”燕岁点头。
另一边,景燃买好了汽油、刹车油、防冻液这些消耗品,然后出来找他。
燕岁在汽修店斜对面的文具店里,他已经选好了颜料,各种牌子的混在一块儿。景燃不懂,便问,“为什么不直接拿一个整套的?”
燕岁就说:“要看色卡的,每个工厂做出来的颜料颜色其实都有些不一样。比如’凡·戴克棕‘,德国卢卡斯和伦勃朗产出的这种棕色,它们泛绿,我们国产的温莎,会有些偏红色。”
“还这样啊。”景燃随意拿起他购物筐里的几管颜料看了看,“秦始皇统一度量衡的时候是不是把你们忘了。”
燕岁噗嗤笑了,“可能吧。”
景燃:“我是秦始皇,我复活了,给我打二百块,我统一你们的颜料种类。”
“我真的会打。”燕岁说,“上大学那会儿,老师说的群青,和我一直以来理解的群青,完全不是同一个颜色。然后班里有些欧洲小孩儿,就很高高在上,他们不是种族歧视的那种,就……感觉我是平民,他们是贵族,你明白吧。”
“能明白。”景燃点头,顺手拎过了他的购物筐,“买全了吗?”
“没呢。”燕岁去到另一个货架上挑挑拣拣,景燃看起来这些笔都长一样,只是杆儿的粗细长短不同罢了。
哦,还有杆儿的颜色不一样。
小店五脏俱全,画画要用的所有东西都能买到。
最后燕岁拿了两个折叠的水桶,说:“这买给你的。”
景燃不明白,“让我用这俩洗澡啊?”
“……”燕岁想用水桶敲他,“你说了来给我洗笔洗调色盘,还说你顶级手法。”
“是有这么回事儿。”景燃拎好水桶,“走吧。”
付完钱后,小店的老板问他们有没有谷物过敏,因为他太太烤了很多小饼干,要送一些给附近的邻居们,听说他们去罗瓦涅米,也想让他们带些在路上。
扑鼻的黄油香,两个人在车里出发前就吃完了。
然后一路上,这车厢中都充斥着香香的饼干味道。
“我以为我们是沿途慢慢吃。”景燃说。
“这谁忍得住呢。”燕岁扶着方向盘。
继续出发。羅彧整理
时间是上午十点四十五分,天空的颜色让人想回去那个有壁炉的房子里盖上棉被睡一觉。
燕岁记得,欧洲国家的孩子如此笃定地坚信有圣诞老人存在,就是因为在罗瓦涅米有一个圣诞老人村。它在罗瓦涅米北方的北极圈上,圣诞老人的办公室就建在北极圈线上。
驱车三个小时,他们在下一个出口驶离高速。
简单吃了点面包和汤,又买了点运动饮料。其实景燃有点担心他连续开车会太累,此时距离罗瓦涅米只剩下不到400公里……那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
好像抵达了罗瓦涅米,这段行程就走到了终点。
“燕岁。”
景燃叫住他,在走回停车场的方向。
“嗯?”燕岁在风里回头。
景燃指了一下燕岁侧前方的广告牌,“芭蕾舞表演。”
燕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他们停车的这个停车场,是这小镇的一座剧院后面。
广告牌上的粉红泛着旧色,燕岁仔细看了看,风把他眼睛吹的要流眼泪。
于是顶着风,燕岁又问,“喜剧芭蕾,你确定吗?”
“其实我的意思是……又要下雪了。”景燃叹气,“我们在这里休息一晚吧。”
燕岁抬头看看,云层厚且低,高纬度地区的极夜确实不适合长时间驾驶。燕岁怅然地低下头,揉揉眼睛,方才那阵风还是把他眼泪吹下来了。
景燃走近过来,“光线太差,开车很累,需要长时间的高度集中,今天就到这里吧。”
“好。”燕岁掏出套盒,晃荡着里面的药片,“吃药。”
“我想看那个。”景燃又指了一下,“喜剧芭蕾是什么?”
燕岁又抬头,眯了眯眼才看清,“喔!原来是太平洋西北芭蕾舞团,喜剧芭蕾……看了你就懂了。”
景燃拿过药盒,娴熟地磕出来几粒药片,直接把燕岁手里喝一半的运动饮料拿过来顺下去,“今晚七点,可我们没买票。”
“没事,我们有钱。”-
果然,全世界哪儿都有二道贩子。
景燃诧异于这么小的小镇都有黄牛,他们不怕亏本吗?
而且全世界的黄牛都是同一个步伐和表情,纵使此人说的是芬兰语,但景燃看着他的神态,自动在大脑里将这句话翻译成:旁友,票子要伐?
原本30欧元的票,他们花了65欧元买下来。怎么说呢……有一种奇妙的归属感,这个地球上的人类,还是有一些微妙的共性的。
“我以为黄牛是我国特有。”坐下后,景燃小声说。
燕岁摇头,“你记得我们在佛罗伦萨国立美院排队进校参观吗,以前有同学把学生卡租给游客免排队,世界哪里都一样。”
“这样啊。”景燃觉得有点热,剧院里烘着暖气,于是他脱掉外套放在腿上。
燕岁偏头看了看他,深灰色的圆领毛衣,这人身量比自己宽大一些,正襟危坐。燕岁的坐姿就比较随意,陷着坐,所以他的角度看景燃,有一丝丝仰视。
他想起了在西海岸的第一眼,也大概是这个视角。
利落的下颚,比例恰到好处的喉结,美术生们非常喜欢的颧骨下阴影。
然后景燃看过来,“怎么了?”
“没事。”燕岁收回目光,看向舞台,眨眨眼。
景燃就笑笑,没再说什么。
喜剧芭蕾,顾名思义,芭蕾,但是喜剧。
这也是燕岁觉得有意思的地方,按理说欧洲国家在圣诞节前两天的芭蕾舞剧,多少都应该和圣诞节有些关联,比如圣诞保留节目《胡桃夹子》。但这里居然跳的是《The Concert》,一个非常有名的喜剧芭蕾。
七点,舞剧准时开始了。
在景燃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出入过最具艺术性的场所,大概就是前不久在佛罗伦萨的那些美术馆。
其实外行人在接触高雅艺术的时候,多少会有些局促。
因为步入了自己不熟悉的领域,因为赛车、机械,属于科学,科学无法解释文学,文学无法解释美学,所以浸淫科学的人面对美学,他无法解释,没有概念,无从下手,就会局促。
然而很快,景燃就不再局促了。
就像冰天雪地的北欧,给人一种雪白森林深处、宁静又神秘的感觉,但其实这儿也有二道贩子,也有卖假酒的,也有砸车窗偷东西的。
芭蕾舞剧呢,未必非得极致高雅、令人望尘莫及,也可以这样哄堂大笑。
“她是不是……跳错了?”景燃惊了一下,低声凑到燕岁耳边。
“这就是喜剧芭蕾,编舞就是这样。”燕岁笑笑,“你接着看。”
显然,在座的看客们都沉浸于这种小品似的芭蕾舞剧。有一位舞者总是和大家步调不一致,另外五个人都转着圈儿去舞台左边了,就她一个还在原地扑扇翅膀。另外五个人见状,只能再转着圈儿回来,和她一起再扑扇一会儿翅膀。
引得众人大笑、鼓掌,接着,那只总是跳错的天鹅,大家都放下了手,就她还得让同伴拉扯一下。仿佛一个游戏的高端局里,有一个是买号来的。
一整场看下来,从刚开始的正襟危坐,到后面跟着大家一起笑,于景燃来说真是奇妙的体验。
散场后,沿着剧院门口的路,和人群一起朝大马路的方向走着。
燕岁说:“这部芭蕾的编舞是个美国人,其实他本人也编过很多古典芭蕾、音乐剧,一开始我也很难相信这种喜剧芭蕾也出自于他来着。”
“确实很奇妙,我以为会把我看睡着。”景燃感慨了一下,“确实是没想到。”
燕岁笑笑,天气很冷,每说一次话,就有白雾从嘴里吐出来。
他两只手都揣在棉衣口袋,望了望景燃,“雅俗共赏。”
“嗯?”景燃一顿,“哦,对,是的。”
“艺术并不都是晦涩的,音乐会也是这样,下次带你去听《星球大战》的音乐会,还有绝地武士现场抡着光剑互殴。”燕岁说。
景燃点头说“好”,走近了他一些,然后——
“哇。”燕岁下意识缩了缩肩膀。
景燃在自己兜里暖得热烘烘的手,一下捂住了燕岁的耳朵。
被风吹得几乎感受不到血液循环的耳朵,陡然被一双大手暖住,像是整个人被丢进温泉一样。
燕岁:“你手好烫。”
景燃:“是你耳朵太凉。”然后兜了兜他的围巾,让围巾也围住耳朵。
“头发又长了点儿。”景燃说。
“嗯,但是发尾要修一下了。”燕岁拨弄了两下刘海儿,“不是剪短,是让它好看一点。”
很好看的,景燃想说。
路边有一家小店,正在询问来往的人们要不要买蜡烛。由于语言方面的障碍,他们只理解了“买蜡烛吗?”这小半句话。
神奇的是从剧院里出来的人们几乎都过去买了一两根蜡烛,此时人类的从众心理隐隐作祟,等这俩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一人手里握着一根了。
挺粗的蜡烛,约莫手腕那么粗。
起初燕岁以为这是某种传教的方式,譬如通过兜售蜡烛来建设教会。又或者以此来向人们传输,是上帝说要有光如何如何。
结果是这片街区今晚停电。
“我还想今晚画画来着。”燕岁端着蜡烛。
景燃看了他一眼,“放桌上去。”
“我们只有两根蜡烛,怎么办。”
这间民宿没有壁炉,而且很快他们发现,这个小房子靠电取暖,墙上的是电暖器。
北极圈城市停止供暖,无疑是要命的。
燕岁这十年走南闯北是没错,但他是富游那一挂的,住酒店都会挑个自己有独立供电系统的那种。所以他的走南闯北是走在云端上。羅彧整理
景燃走南闯北,用的是腿,和车轮。
他锁好所有门窗后,把这个小民宿里的所有被褥、棉被、羽绒、鹅绒被全都翻了出来。然后和燕岁一起,把小卧室里的床推到墙边,又拿来了所有抱枕。
景燃说:“前两年,有次在羌塘也是这样,有场拉力赛。那会儿我们的帐篷里用锅炉取暖,结果那锅炉有一个坏了,堵死了,怎么都捅不开,没办法,我们把锅炉能用的那个帐篷给女生们睡,然后四个男的去车上睡。”
“羌塘冬天冷吗?”燕岁在蜡烛后面眨巴眼睛。
景燃先怔愣了片刻,然后才说:“零下三十几度,见过白毛风吗?”
燕岁就摇头,蜡烛的光亮在他两个半边脸蛋上来回印了两下。
“然后呢?”燕岁对他的世界很好奇。
景燃把从客厅抱来的抱枕立着靠在床沿抵着墙的地方,不多时便顺着床边摆了一排,接着说:“我们就带着棉被,棉衣,枕头,总之就是所有含棉花的东西,还有女生们的枕头,去了车里。”
“四个人睡一辆车里啊?”燕岁讶然。
景燃嗯了声,把另外抱出来的垫褥铺上,棉被展开,一部分挂在抱枕墙上,让它们更厚实,“我们为了不让自己被闷死,也不被冷死,把天窗开了个小缝,然后把棉被、褥子、枕头,全部想办法围着车厢内部贴了一圈,就这么过了一夜。”
这经历是燕岁毕生没有过的,他听得津津有味,边听着景燃凄苦的往事,边看着景燃干活。
“哇哦。”燕岁把另一个蜡烛也点上,坐在床头柜旁边的单人沙发里。
景燃斜乜了他一眼,哼笑一声,继续把另一个卧室的枕头拍蓬松起来,丢在床头,“听着好玩儿吗,我差点冻死在那儿。”
“那你们在车里睡觉,为什么不开空调呢。”燕岁歪头。
景燃搭好床铺后走过去,一根手指点着他太阳穴把他脑袋扶正,“哥哥,那儿是羌塘,脱衣服上床去,挨着墙睡。”
跟筑巢似的,小卧室的床铺着又高又软乎的褥子,两床厚实的棉被,以及四个枕头,还有一排抱枕墙。
如果中间撑根杆儿,顶一床被子,简直就是每个人儿童时期的安全屋。
燕岁迅速脱了外套和裤子钻进去,然后做了大概一秒半的思想挣扎,拍拍旁边,“你也睡这吧。”
景燃外套脱一半,“不然呢,这儿北极圈,你不让我上去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燕岁笑笑,“我怕你不好意思来着。”
“……”景燃调整了一下心态,“我可以死,但不能因为不好意思爬你的床被冻死。”
燕岁连连点头,然后给景燃让位置。
两根蜡烛勇敢地立在床头柜,安全起见,床头柜被挪到房间的另一边。由于这本就是个小床,又添了一排抱枕,位置不是很多,两个人在被窝里挨得很近,手机荧光和蜡烛光是这间卧室唯一的照明。
外面风卷着雪,这一整条街都没有电。
这时候民宿老板才慢吞吞地,在民宿租住的软件里发来消息,提醒他们这一片在今晚会停电。
两层棉被的被窝里,燕岁又往墙根贴了贴,“你别掉下去了,对了,你哥哥呢?那时候和你一起在羌塘吗?”
“在的。”景燃点头。
景燃接着说:“那时候我哥让我挥刀自宫,去跟女生睡帐篷。”
燕岁:“那你不怕我晚上鸟么悄儿的给你一剪子吗?”
景燃盯了他一会儿。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还是言了,“出去别说你天津话是我教的啊。”
*
作者有话要说:
《靠谱》by钟溯-
第30章 天赋不错啊小伙子
北极狼会团在一起取暖, 它们有厚实的皮毛、利爪尖牙,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它们还需要洞穴、食物、水。
当这一切都妥当之后, 它们还需要能够信任的同伴。可能是它们在某天,路过某个房子,透过窗户看见了他们电视屏幕里的一句话——孤狼必死,群狼可活。*
于是,它们好像受到了点化。
极地雪域的狼群, 为了活下去, 而走到一起-
燕岁先一步醒了过来, 他睡得非常好, 他的左边是抱枕们,右边是景燃,被窝里暖烘烘的。
这是大自然秩序中最原始的取暖方式,将热源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温暖的环。
只不过人类绕不过羞耻心, 这一大早的, 要了命了。燕岁偷偷往后退,但他退无可退, 他被墙和景燃给关了。
那就翻个身吧,只要背对着他, 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然后景燃不知是醒了还是没醒,或许只是感觉到热源在企图离开,于是顺手一捞。
幸运的是, 等到景燃把他捞进怀里的时候, 燕岁已经完成了翻身。
不幸的是, 这样一贴, 他从物理上,感觉到了景燃也……嗯。
那就装睡吧。
燕岁绝望地重新闭上眼。
良久,背后那位终于醒了,因为燕岁明显地感觉到,圈在自己腰上的那条胳膊僵了僵。然后,这条胳膊略有些无所适从的意思,收回去不是,继续圈着,也不太合适……
时间一分一秒,不远处床头柜的蜡烛早就被窗缝的风吹熄,依稀能听见外面马路上有人在铲雪。
被窝里的这份暖意此时开始发烫,这一整夜密不透风积攒的温暖,是足以媲美电热毯的程度。毋庸置疑,景燃用上了所有棉被是正确的,昨夜又是一场整夜的大雪,居民们不得不先把雪铲开一些,让铲雪车好开过来。
而此时,两个人较上劲儿了似的都纹丝不动,直到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眼下是什么情况的时候……
景燃清了清嗓子,假装咳嗽。
燕岁呢,见到台阶立刻踩,“啊,得吃药了。”
从民宿出来,商户们大多关了门不再营业,从今天正式进入圣诞假期,大半个欧洲开始冬眠。
他们的车继续向北。MYDJZL
这一天是平安夜。
全世界每年有数不清的人来罗瓦涅米过圣诞,高速公路上他们就看见不止一辆车的车身上贴着小小的祖国国旗。
“收点油,燕岁,前面风太大了。”景燃说。
事实上那股尴尬的劲儿对燕岁来说还没完全过去,主要是触感太强、冲击太大、被碰到的位置太……
好了别分心,燕岁把那些东西赶出大脑,“怎么收?”
“抬起来一点儿。”景燃说。
“……”燕岁鬼使神差,“把什么抬起来一点儿……”
“油门。”景燃说。
哦,油门啊。
没事了。
景燃发现他有些不对劲,便问,“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不、不用。”燕岁立刻调整状态,“接下来不停了,直接开到罗瓦涅米吧。”
景燃嗯了声,他知道燕岁想赶在平安夜结束之前抵达圣诞老人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想,总之就是这么想了,而且笃定。
高速公路上的车灯们连成一条条光带,宛如一道能量条冲上北方,也像蹦上天空的烟花,准备在罗瓦涅米绽开一样。
燕岁已经基本知道了雪地里怎么开车,开出六十多公里后,景燃不再帮他辅助控制方向,只是时不时出声提醒他路面结冻的程度,降低一些车速,留给制动足够的容错距离。
而牧马人的ABS和雪地牵引也非常优秀,总的来说,燕岁还是很享受这个架势过程。
景燃呢,仗着开车必须得十足专注,常常目光飘过去看燕岁。
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景燃不受控制地冒出这么一句话。
但燕岁真的很帅,翩翩公子的那种,景燃觉得这样的男生最好在江南那柳枝弯弯的河面小桥上,摇着玉骨折扇,怀瑾握瑜,有船过桥洞的时候,船上的姑娘三三两两黏在一块儿嘀咕,桥上那公子姓甚名谁,有无家室。
那似乎才是符合燕岁的桥段。
而不是把他放在冰天雪地、没有阳光的高速公路,一辆越野车的主驾驶里。
虽然这样好像更性感一点。
景燃咳嗽一声让自己恢复理智。
“你不舒服吗?”燕岁赶紧问。
“没有。”景燃摇头,拧开矿泉水喝下一口。
景燃这边刚咽下,便看见前面不远的应急车道有一男一女,女生正朝着后车挥手。其实挺危险的,即使他们站在应急车道线里面,但这种上半身探出到快车道的动作很容易被瞎眼司机刮到。
显然燕岁也看见了他们,“他们怎么了?我们要问问吗?”
这对男女看上去是亚裔,景燃犹豫了片刻,“你减速,打双闪,别熄火,我问问。”
应急车道在右侧,景燃降下一小截窗户,那女生立刻凑过来,能看出她穿的不是很厚,景燃都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她几乎贴到他们的车窗上。
“拜托能不能帮帮我们,我们的车轮胎爆了!”
说的是中文,车里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景燃依然说:“你别下车,别熄火,我去看看。”
燕岁想说他也下去,被景燃一个眼神制住了。
车门一开,大风呜呜地挤进来。
景燃下车问怎么了,女生头发冻的都结了霜,说:“大哥,你帮帮我们吧,我们不会换胎,我们胎压就剩十几了,我男朋友说是车胎爆了。”
这大风天,景燃看了眼她男朋友,正蹲在背风的车后面抽烟呢。
“我看看。”景燃说着,先看了眼他们主驾驶的仪表盘,确实是左后轮的胎压就剩13,于是他绕到左后轮去踩了踩轮胎。
那男的夹着烟,当即觑了景燃一眼,说:“你会看吗?别给我车踩坏了。”
有一瞬间景燃想说我不会看我先走了。
但燕岁下来了,那女生约莫是看燕岁比较面嫩好说话,央求他下来劝和一些,别让这俩人吵起来。
燕岁把车也停在应急车道,拿出三角路障放在车后,然后走到景燃身边,拽了拽他,示意他友好一点。
景燃看了眼他,上前一步问那男的,“你们备胎呢?”
“备胎!?”男的把烟一扔,转头问女生,“问你话呢!你备胎呢!?装哑巴了?手机打开啊,让那男的来芬兰接你走啊!!”
嚯。
景燃一低头,看着燕岁揪紧了自己的袖口。
好小子,这北极圈大风天你在这看戏呢。
景燃无奈,“兄弟,你冷静点,你这胎未必是爆了,打气应该能打上来,你开到下个出口找个汽修店吧。”
女生就开始哭。
燕岁很担心她眼泪流出来会冻在脸上,景燃也算认栽了。一般车后备箱里会有应急的东西,果然,他过去把后备箱打开,迅速把胎压打上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帮助了一个暴躁的路人。
原以为只是一次稀疏平常的邂逅,结果景燃刚打完气儿,那男的迅捷如风,闪身坐进主驾驶,一脚油门窜走了。
留三个人在风中凌乱了两秒多种后——
“追!”景燃把打气筒往护栏外一扔,“上车!”然后抓起燕岁的手腕往牧马人跑。
女生也反应过来了,急忙跟着他们钻进车后座。
“还好你让我别熄火。”燕岁跟着踩油门,景燃帮他观察路面,并报路。
景燃:“他在我们前面三辆车的前面,左侧车道冻雪太多,我需要你压上去超车。”
燕岁:“好。”
景燃:“我要帮你扶一下方向盘。”
副驾驶的景燃伸出左手,轻轻捏住方向盘,“给油,再给,别怕。”
“给他闪个远光,好,提速,跟着我打方向。”景燃施了些力,让方向盘向左,然后,“正回去,油门全松,好现在继续给油,追他。”
然而前车似乎不太想给机会,全世界都这样,你要超车就给你超?
后座的女生慌乱之中给自己扣好安全带,然后颤抖着嗓子在跟两个人说对不起,能听出她方才在外面真的冻狠了。
结果景燃丢过去一句“别出声”。
“燕岁,跟我配合一下,只有你压上左边的雪之后,我才能知道要打多少方向,你要信任我,第一时间跟着我的力道打方向,好吗?”
燕岁:“好。”
“来,看下后视镜,后面有没有车上来?”
燕岁:“没有。”
景燃:“踩油门,深油门。”
嗡的一声,引擎回击狂风。
他真的很敢踩,景燃很满意。
“很好。”景燃说。
当牧马人压上高速路左边堆积厚雪的第一个瞬间,车内景燃感应到此时四条轮胎的压力和抓地力发生变化,“继续踩。”景燃说着,猛地拽了一下方向盘。
由于景燃在副驾驶,他只能拽那么一下,不过早有准备的燕岁立刻顺着景燃的力度猛打方向。
“好停,钟摆了,回正松油门,起手刹。”景燃说着,又捏住方向盘。他感觉到前轮恢复了抓地力后,超车完成了,后车只能吃尾气。这时候牧马人的后轮还在挠地,于是景燃在手刹制动下和燕岁一起扶正车身。
“手刹放下来,给油。”景燃说,“天赋不错啊小伙子。”
这时候已经看见后座女生男朋友的白色轿车了,景燃问燕岁,“你在美国呆了两年,见过美式拦截吗?”
燕岁牵着唇角,“我要是告诉你,我会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是九点没来,就是没有二更QAQ
不过晋江可能会有一点延迟,宝贝们如果想确认的话,大概九点十分的样子来瞄我一眼就好啦,没更的话不要等喔!-
*“孤狼必死,群狼可活”:来自电视剧《权力的游戏》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