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岁这话说的,闻者惊心。
男生一时也不晓得该如何接话,姑娘更甚,手指头揪着围裙,生怕一会儿再说几句燕岁就掉眼泪了。
于是姑娘赶紧坐过来打圆场,“哎呀,这有什么,人家都退役了,说不定就是不想回忆,又何必到处去说。”
倒也是,燕岁稍稍释怀了些。同时,他休息了这么一小阵,方才那种无助低落的情绪好了很多。
他又好好地向两个人道了谢,离开了甜品店。
终于在红绿灯过去的一个路口打到了车,当夜回到酒店后,燕岁才知道自己又起了烧。也有可能是在巴黎的重感冒压根没痊愈。
原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是生理上的病痛,发烧让他脆弱、头昏脑胀、胡思乱想。
翌日一早,五点半的闹钟开始大声叫唤。
发烧让燕岁昏厥似的睡着了,也算是安睡,所以退了大半的烧。
退烧之后重新获得清醒的神志,看着手机里昨天拨出去的十几通号码……
还不如烧死算了。
不过他暂时没时间管这个。
秋末清晨五点半,天还没亮透,今天许骧龙下葬,遗体火化,骨灰入墓穴。自然,很多记者早早蹲守在别墅附近,企图拍些有价值的照片。
比如昨天那张就很不错。
虽说碍于目前还不知道许家由谁接替,天选继子的真容即使拍到了,眼下尚不敢往外发。
万一、只是说万一。
从古至今,夺嫡之事,必得有一方永远的闭上眼睛才算定数。况且那天选继子消失十年,谁知道十年里他在学什么、做什么、筹谋什么。
给许骧龙守夜的人们一个个憔悴不堪,燕岁跟在人群的最后面,他戴了个黑色的口罩。
按照当地习俗,灵车上举幡捧照片的,得是亡者的长子。如果没有儿子,那么就是侄子、外甥、兄弟,总之不能是女孩儿。
所以当老太太的手往许卿嫣背后一推,说:“去,去车上送你爸,不然你爸看不见你。”这话一出,全家人,包括潘绫鹿在内,均是一愣。
氏族企业的家族尤其重视这种莫须有的东西,但说这话的人是老太太,许家叔伯们话到嘴边又生生咽回去。
许卿耀自然是不干的。
许卿耀可没有他几个伯伯精明,顿时咬着后槽牙看向他奶奶,“她也配?”
“嫣儿是你亲妹妹。”许四伯就是个人精,瞬息之间便懂得老太太的意思,上前打圆场,“她姓许呐,卿耀。”
说着,许四伯压低了声音,“卿耀,这么多人挤在大宅门口,你还不拿出长子的气度?况且,嫣儿就是个丫头片子。”
后边这话倒是让许卿耀很受用,的确,一个丫头片子,能成什么气候。
燕岁的位置完全听不见他们攒在一起说什么,他只觉得冷。
各个方面的冷。
天光露出一丝亮色,灵车出发了。
潘绫鹿坐在紧跟灵车后的一辆车里,开车的人燕岁不认识,燕岁和潘绫鹿一起坐在后排。
“别玩手机了。”潘绫鹿说,“这么久没见妈妈,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当然没有。燕岁在手机上搜景燃。
他锁屏,抬眸,然后偏头看她,“您看上去过得很好。”
潘绫鹿毕竟曾盛极一时,在她这个年纪有这个状态,换套妆容衣服,完全可以去走红毯。
她扯了扯嘴角,直白说:“你是个没用的,没遗传到我一点,枉是个儿子,真不如嫣儿,起码她在老太太那儿快十年,今天能站上老许的灵车。”
燕岁瞄了眼司机,司机宛如听不见他们的对话,豪门打工人的素养修炼到极致。
“那你就不该叫我回来。”燕岁不温不火地说。
潘绫鹿冷哼道:“自有用你的地方,呆在这就行了。”
熟悉的窒息感。
燕岁的确没遗传到潘绫鹿一点点性格。潘绫鹿要强,她这一生要钟鸣鼎食,前呼后拥。所以燕岁出国这件事,一度让她非常气愤,尤其,出国念书不学个商科或是管理,居然去美院学画画。
“你能不能放过我?”燕岁问。
嘭。
潘绫鹿的拳头砸了一下车门,司机像个仿生人,燕岁也是,面无表情。
“你在国外锦衣玉食靠的是谁,啊?钱会被大风刮到你脸上吗?!”潘绫鹿怒道,“还有你外婆,这么些年保守治疗全靠许家的药,她在澳洲疗养院每个月谁给钱!”
燕岁咬了咬后槽牙,疗养院的费用他自己卖画完全可以支付,但许氏制药的抗癌实验药名额是有限的。更何况,如果许卿耀真的继承了许骧龙的全部股份,他不在药里下点毒那都得谢谢他。
“我可以给外婆在国外找其他医生,我可以负担疗养院的钱。”燕岁说完,倏然意识到,外婆的实验药并不是潘绫鹿最在意的,他情急之下被他妈妈一句话拽回国了,“……妈,你想要许叔在许氏制药的全部股份,是不是。”
潘绫鹿终于舒开眉眼笑了一下,“我来许家,可不是单单为了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许家人不是傻的,你就算篡改了他的遗嘱你也不可能拿到全部。”燕岁凉笑一声,“你还能住在别墅里,是因为你生了许卿嫣。”
对此潘绫鹿并没有任何不悦,甚至颇显自豪地整理了一下头发,“何止啊,万一你也是老许亲生的呢。”
燕岁眸色一凛。
司机说,墓园到了。
-
景燃很顺利地找到了墓园,因为这些记者在实时直播。
人死之后的三天,子孙们悲伤,朋友们吊唁。三天后入土为安,剩下的就都是活人的事了。
国内大部分地方的丧葬习俗都差不多,只要骨灰入土,那么几乎就等同于丧事结束。
景燃站在墓园外面,这儿是公墓,就这么走进去也没人会拦。不少人在这儿附近,也不知道是正经报导还是在搞直播,一个个举着收声设备,嘈杂着同一件事——
今天进入许骧龙葬礼的尾声。
景燃拽了拽口罩。
墓园门口就能看见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全部黑色的着装,最外围站着一圈面如冰霜的保镖。
好大的阵仗。
那些记者没有进墓园,大约是怕得罪许家人,所以景燃拉下口罩来点了根烟。
他似乎看到了燕岁,只不过距离太远,只能从身形辨认。燕岁几乎和保镖站在同一个位置了。
景燃给他回过几个电话,都无人接听。
说实话景燃下飞机后看见十几个未接来电,是当真心里一沉,才马不停蹄火速赶到墓园。
他一根烟抽完,那群人挨个在墓碑前磕头,最后聚在一起说了些什么,便朝着墓园门口,也就是景燃这个方向离开。
保镖们走在最前面,他们要疏散门外的记者。
景燃退了出去,那些记者们果然先后避开,退出一截路来。景燃也跟着退后,他这一身打扮相当低调,仿佛能融进树荫,没人注意到他。
他沉默地打量着走出来的人,为首的是许卿耀和许卿嫣,在媒体面前,许卿耀牵着他妹妹的手。
紧接着许家二伯、三伯、四伯,以及他们的孩子。
后面才是潘绫鹿。
潘绫鹿一出现,闪光灯立刻开始工作。
而她后面跟着的青年,自然是天选继子。景燃险些迈出步子想叫住他,忍住了。
他只是来确认一下燕岁的安危……嗯,九千多公里,来确认一下。
燕岁停下了脚步,潘绫鹿还没来得及惺惺作态擦拭眼角的泪珠,见燕岁不动了,伸手要去拉他。
燕岁避了避,“葬礼到这就结束了,我先走了。”
“你敢。”潘绫鹿压着声音,“我断了你的钱。”
“你有空的时候查一下你那张卡的余额,我没动过。”燕岁说完,抬脚便要走。
潘绫鹿见状不管不顾,提高嗓门,“燕岁!你不给你爸爸过完头七吗!你要去哪!”
女明星做泼妇,也是凄美那一挂的。
因为潘绫鹿这厢哭喊,不知是演的还是真的,一个腿软跌坐在地上,当真是个死了老公,儿子又不孝,伤心欲绝的贵妇人。
后面这一闹,前面的许卿耀看过来。他哪里能压得住这许多年的憋屈,径直指着燕岁,“要滚快滚!别他妈装腔作势的!”
许卿嫣连忙开始哭。
场面乱起来了。
燕岁无奈,他只想离开这里,于是把口罩向上拉了些,让自己冷静下来,看着地上的女人,“我姓燕,我和你们这个家没有任何关系。”
潘绫鹿眼底闪过一丝痛快,“哈!是,你还不知道吧,里面埋的其实是你亲爸!”
话音刚落,墓园门口倏然静了下来。
惊鸟飞,唰啦啦的风吹响枝桠。
许卿嫣收住哭腔。
“什么什么!”
“真的假的!”
“潘绫鹿你有什么证据吗!”
一大堆人炸了锅,记者们,许家亲属们。
许卿耀在下一个瞬间疯了,甩开许卿嫣的手,拨开中间的人,大步走到燕岁面前。
燕岁还没反应过来,他领带被许卿耀揪住,整个人被他往前一带,他意识到许卿耀下一个动作是扯他口罩。
果然,记者们举起所有带有镜头的设备,这时候也管不了什么嫡庶,潘绫鹿那句话直接扭转乾坤,盛怒之下的许卿耀恨不能扯下那张口罩后再撕了燕岁的脸。
然后燕岁的视野黑了下来。
口罩脱离脸部的刹那,一件黑色的风衣拢在他头上。
预想中许卿耀那已经扬起的拳头没有落在自己脸上,或是身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要像小说里那样穿越了,还有些庆幸。
所以没有挣扎,他被谁搂着、护着,然后不知走了多久,被推进一辆车里。
绑架吗,该想个办法劝他撕票。
然后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行了走吧。”
风衣被拿开,他缓了片刻,双眼才聚焦。他在一辆奔驰amg四门轿跑的后座,左边坐着景燃,驾驶室里是个不认识的人。
景燃把风衣拿开,随手丢去副驾驶坐,然后说:“介绍一下,我哥,钟溯。你没事儿吧?”
“没、没事。”燕岁清了一下嗓子,对驾驶室说,“你好,我叫燕岁。”
钟溯应了声,专心开车。
事实上在搜索景燃的时候,燕岁也搜到了这个人,他是景燃的领航员。
燕岁又偏过头,盯着他,一双眼睛能说八百篇小作文。
景燃也心知肚明,“不好意思,该提前跟你说一声,害你打那么多电话。”
燕岁想抱怨,想怪他,但碍于车里还有个人在,不太好意思。
于是只能稍稍阴阳怪气一点儿。
“刚见面的时候我就炫耀了我会画画,我有法拉利腕表,你准备什么时候跟我炫耀你是个赛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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