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八,慈心宫的花笺由宫中递出,陆续送入临京几大高门贵户。其中内容大抵与先前芳姑姑说的类似,宴请各家闺秀于八月十五入宫赏花赏月,其中佼佼者留宿慈心宫一月,接受贵太妃娘娘的礼仪教导。
消息一出,京中有此志向的官宦人家无不欢欣鼓舞。不过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次人选明晃晃是只给帝党的福利——花笺十二封,程萧闵赵便占去一半有余,剩余几位不是出自当初闵太师留给当今的心腹门生,就是送给赵首辅笼络的忠诚下属。
再细一打听,好嘛,前朝是赵相磨破了嘴皮子才求得陛下应允,宫里则是程贵太妃全权负责,这二位一个是陛下登基后鼎立扶持的亲信,一边代表着文帝留给陛下的顾命旧臣。若是换做别的皇帝且罢,总不至于吃相这么难看。可当今天庆帝多次拒了大婚的折子不是秘密,难得他大发慈悲肯松一次口,谁知道错过这次还有没有下回?
这还不得赶紧把自己人划拉一遍先塞进去。至于其他两边不靠却有青云之志的高门贵女——不好意思,名额有限,你们就歇了这个心吧。
程贵太妃深居宫中倒是无妨,赵首辅可没少为此明里暗里的挨人白眼。他对此亦只能苦笑——不然呢?他这个首辅的位置至少一半是为了给陛下背锅的!
人选安排自然是陛下的意思啊。赵首辅心中狂喊,面上还得保持一副智珠在握波澜不惊的模样。陛下非但只选了亲近的心腹,还大咧咧的告诉各家,这一回单就是走个过场,他老人家根本谁都没准备选!皇帝陛下这会儿都搬到明光殿去住了!
不仅自己去了,连冷宫那位阮先生也一并被提留去,就为了各位女眷在后宫不会有任何意外的偶遇,不至于清誉受损。一番布置煞是周到,就苦了陈公公为了瞒住消息上下敲打了不知多少遍,这会儿喉咙都哑了,被太医压着喝苦汁子呢!
赵相爷啥都知道,可赵相爷不能说。赵相爷心里苦,还要被人认为得了便宜还卖乖,背地里一口一个奸佞的鄙夷。
罢了罢了。相爷自我安慰。虽然他给陛下背黑锅,但好歹身居高位大权在握,也没人敢在他当面跟他跳。总好过他那个倒霉催的小师弟,先被陛下丢在冷宫晾了快一年,好不容易这几日跟上陛下了,据说在明光殿过的也不甚如意,还不如在冷宫来的安稳。
被赵相爷惦记的小师弟——便是阮虞阮公子,优雅的揉了揉鼻尖,小口憋气轻轻打了个喷嚏。倒不是他故意装相,而是——咳,腰痛。
他这段日子确实不太好过。当然,并非陛下苛待或有人故意使绊子,归根究底还是他自己招惹来的麻烦:那位余招娣宫女,当真不是他前世的冤家,这辈子来找他报仇的吗?
余招娣在乾元宫中过得十分肆意是早半年前就在宫中流传的消息。彼时他只做是人故意纵容,为的是好枪打出头鸟,或是把余招娣当枪使。可消息传了半年,余招娣依旧在乾元宫混的活蹦乱跳风生水起,他自然也就渐渐放下心来,不再为她的性命安危担忧。
不用惦记这桩“意外”,阮公子的心思自然又回到如何能将满腔才学货与帝王家。听闻陛下要带他一块儿去住明光殿,阮公子那叫一个欢欣鼓舞,只觉得光明的未来就在眼前。可没想到!他终于得到机会面圣,怀着一腔雄心壮志来到明光殿。本以为从此就可接触政务挥斥方遒,却不料陛下把他往后院一间小偏殿一扔,根本不与他有任何交流。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阮虞出离的悲愤了。几乎就要绷不住读书人的文雅跑出去歇斯底里的问个明白,没想到一转头,余招娣一张大脸出现在他眼前,生吓得他一口气差点儿上不来,就这么驾鹤西去了。
等他好容易镇定下来,才发现余招娣一手一个香樟木的大箱子,沉甸甸的顿的地上。这位活泼恣意的完全不像个宫女的粗使宫女拍拍手,冲他得意的挑眉邀功:“我就知道你来了待不住,看我多好,看在你救命之恩的份上特意求阿碧姑姑向陛下借了许多孤本典籍,专门拿来给你解闷的。”
原来是来送书的么。阮虞心下稍软。他到底没看错人,余招娣虽然行为粗鄙,但本质还是个善良的。
不想下一句,余招娣的话就给他打入地狱。只听这夯货兴致勃勃道:“你不是想和陛下讨教学问吗?陛下口谕,你将这些书籍看过之后做好批注呈上去,陛下自然能看到你的才华啦!”
“……呵呵,那真是谢谢你了。”蹲在地上查看箱子里书册的阮虞红着眼睛抬起头,咬牙切齿“柔声”问道:“敢问一句,这些书,是谁装的?”
“啊?”余招娣大咧咧挠头随意道:“当然是我啊,陛下特许开了南书房让我进去拿,我想着你是爱书的,紧着靠门的架子给你搬空了两层呢!”
“嗯,呵,呵呵,我爱看书?呵。”堂堂阮家公子、秦钊高徒笑的宛若鬼魅,举起手中一册恨不得拍在余招娣脸上暴怒道:“你拿书时到底有没有认真看过上面的字,看没看过你拿的是什么书啊!”
《临京鬼事》,《倩鬼幽思》,《皇妃秘史》,《熙炀帝与赵大将军的爱恨纠葛》,以及一本不知哪里混进来的《母猪的产后护理》……
要他!研读这些书?!还要写批注?!再呈给陛下?!
他还不如找块豆腐立刻撞死算了!
余招娣被他突然暴起骇的一跳,条件反射一个格挡反手拉住他的胳膊就是一套过肩摔……
……世界清静了。嗯,不是,阮虞阮公子,彻底倒下。
于是,总之,阮公子不但要给《母猪的产后护理》写批注,还得先养好他严重扭伤的腰。太医沉重的拍拍他的肩膀劝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尤其腰上不能马虎。千万不要逞强,不要久坐,要戒嗔戒怒戒急用忍,要戒酒戒甜戒油腻,要……”
吧啦吧啦吧啦,等张太医终于心满意足的吧啦完,意犹未尽的走了,阮虞还觉得耳朵里嗡嗡的,仿佛有十万八千只苍蝇在围着他飞舞。
至于他身边一脸歉意眼巴巴看着他的余招娣?不好意思那是谁?他根本不认识,求以后少来往,最好面都不要见!
另一边,元修批完一堆折子,突然想起什么来,抬头问阿碧姑姑道:“先头你不是要给阿阮挑古籍么,朕怎么听周太监说,等了你们半日也没等到人去?”
周太监便是南书房掌事太监,虽是个无根之人,学识却是极好的。今儿一早得了陛下口谕,他与管着内书房的李主簿就一直在内书房里头候着了,可一直等到太阳西斜也没见人影,生怕是自己错过了什么,才惴惴不安的过来报与陛下报备。
正帮着整理折子的阿碧素手一顿,眼神游移的有几分心虚道:“我让招娣去了,难不成她躲懒?”
说是她让余招娣去,但其实这事儿便是少爷起的头。哪怕阮少爷“救”了少爷纯粹是个乌龙还平白浪费了一颗假死药,但少爷说的没错,阮少爷是个好人,救命之恩不能不报,不然岂不是让人觉得她余招娣忘恩负义么。
且阮少爷是有真才实学的,虽不知道陛下为何要把阮少爷招进宫又对他不闻不问,但阮少爷这都快闷疯了,总得给他找点儿事干,免得脑子一热冲撞了皇上,那事情可大条了。
元修并不知她一瞬间脑子里的诸多官司,只听到“余招娣”三个字,心下一动放下手中的御笔,定定的看她一眼。直看到阿碧有几分拘谨才又提起笔随意道:“你让她去?你确定她一个村姑民女分得清哪些是哪些么?”
阿碧:“……”她家少爷,虽然不爱读书,但也不是个文盲,也许可能大概,还是能分得清的吧?
皇帝陛下极快的勾了勾嘴角,状似无意道:“且南书房——内书房才是存放古籍经典的地方,万一她脑子一懵在外书房的书架上随便拿几本,那可不得让阿阮跳脚?”
见阿碧一头雾水的模样,元修好心好意的解释:“外书房的书架上都是些话本子,多是先帝朝留下来的。以阮虞这读书人的端庄性子,应是读不得那种光怪陆离的故事的吧?”
“更何况朕金口玉言可说了让他写上批注,朕好好看看他的文采与想法。”元修转过头来笑的不怀好意:“要真是这样,朕可更期待他能写出什么批注了。”
阿碧:……
老天保佑陛下说的都是玩笑,少爷千万不要这么坑,不然阮少爷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的啊啊啊啊啊啊!
……
可惜阿碧姑姑的祈祷晚了一步,就在她阿弥陀佛直念叨的时候,一个小太监在门外悄悄打手势,与小福子公公耳语了几句。等小福子进门,脸色就有几分诡异,在陛下的注视下讷讷道:“方才后院来报,阮公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了腰,已经唤太医了。据说是因为收到陛下赐下的书本太过激动所致。”
他抬了抬眼皮看了阿碧姑姑一眼,声音更小了几分:“南书房的人说,外书房书架上的话本子少了半架,把周太监吓了一跳,问过才知道是招娣姑娘奉姑姑之命拿去给阮公子了。”
阿碧:……我不是我没有!少爷害我!
元修:……人不能太铁齿,无敌最是寂寞。
……
就这样,阮公子在明光殿的后院小偏殿里过起了养伤看书偶尔以头抢地又因牵扯腰伤龇牙咧嘴的摔回榻上的平静生活。而余招娣在听完一脸麻木的阿碧姑姑的解释后,自知自己闯了大祸,给阮虞招来怎样的折磨。她当然不忍心看怨种大表哥的惨状,于是果断选择在阮虞养好伤看完书之前,再也不出现在他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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