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遗憾
视频挂断后,顾翌安单手插兜站立在阳台,视线落在城市夜幕中,久久未动。
凌晨三点,喧嚣散尽,高楼霓虹泛着冷意,街灯隐匿在茂密的枝叶背后,偶有车辆路过,碾压一地斑驳摇晃的树影。
夜风冰凉,一阵阵吹过,连发梢都染上了寒意,却怎么也吹不散胸口炙热翻搅的情绪。
握在手机上的指节渐渐收紧,顾翌安闭了闭眼,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揪着,疼得发麻。
当年分手的那段过去,一直都是顾翌安心中最隐秘的痛,也是他这些年深埋在心底,最不愿意触碰的回忆。
被放弃的滋味并不好受。
尤其是在他规划并企盼着,他和俞锐共同的未来的时候,俞锐却忽然跟他说想要自由,说他负担不起他的牺牲…
于是,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
顾翌安是真的怨过,也恨过。
意气之下,他甚至一度跟徐暮和陈放都断了联系。
他从未走出过那场大雨,也从未对此真正地释怀。
过去的这十年,他被深深的无力感包围,在茫无边际的时间缝隙里行走沉浮,犹如困兽。
却不曾想过,在那场分手背后,压在俞锐身上的,不止有病重的俞泽平,有他的前途未来。
甚至还有一纸检测报告,以及顾伯琛…
回国以后,周远清曾经跟他说,俞锐现在身上隐约有着他的影子,说他成熟了,也沉稳了。
顾翌安一直以为,俞锐的变化来自他错失的这十年,也来自这十年里俞锐成长的每一个瞬间。
可直到今天他才恍然发现,并不是。
那个曾经半蹲在教务处窗台,嘴里叼着钱包,冲他叫喊同学的俞锐。
还有那个心里气不过,擅自就改他成绩的俞锐。
甚至是隔三差五就和人动手打架,浑身上下,胳膊膝盖总能弄出点伤的俞锐。
那是他放在心尖上宝贝的人。
顾翌安曾经最大的希望,就是俞锐眼里永远有光,希望他永远明亮耀眼如年少,也希望他永远洒脱,永远自由。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曾经那个嚣张不可一世的小刺猬。
原来只在一夕之间,就消失了
顾翌安仰头闭上眼。
冷风吹着,无数情绪翻涌至胸口,像是来回不断地挤压他的心脏,直至破开口,撞出洞,空空荡荡漏着风。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夜色褪尽,晨光沿着天际线蔓延,城市街道也在朦胧的薄雾中苏醒。
彻夜未眠,顾翌安笔挺伫立在阳台发呆。
玻璃门被推开,脚步声靠近,两秒后,俞锐停在顾翌安身后,环住腰,额头在顾翌安的肩膀上很轻地蹭了蹭。
“翌哥,”俞锐开口叫他,“是一晚上都没睡吗?”
吹了半宿冷风,顾翌安满身潮气,连身上那件白衬衣都泛着冷硬和冰凉。
俞锐却正好相反。
他刚从被窝里出来,连人带衣服都是暖和的,嗓音也透着一股晨起独有的慵懒和哑意。
“等会儿就睡。”顾翌安转过身,右手缓慢抬起,掌心贴上俞锐侧脸,指腹轻捻着俞锐的耳垂,问他:“耳朵现在能听见吗?”
“嗯,能听见。”俞锐看着他说。
顾翌安脸上的表情却并未舒展,眉心微蹙,薄唇也轻抿着,清冽的眸光逐渐变得深邃,浓似墨染。
眼底也温润,恍如一片幽深静谧的湖,像是含着无数浓烈而复杂的情绪,就这样直直坠入俞锐眼里。
这样的眼神,俞锐接不过两秒,心里便开始发酸。
他动动嘴唇,再次叫了声:“翌哥”
视线依旧专注,顾翌安很轻地应了声:“嗯。”
俞锐试图放松心情,笑笑对他说:“没事,不用担心,会好的,等过段时间就能恢复。”
他微仰着头,面向顾翌安,也迎着初升的太阳。
晨间金色的阳光淡如薄雾,不偏不倚,正好投映在他眼底,让他的目光起来清澈而柔和。
无论五岁,十五岁,亦或如今三十二岁。
顾翌安深知俞锐能扛事,知道他总是悄无声息就把事情往自己肩上揽,不会说苦,不会说难,不会有半分委屈,甚至从不会开口提及。
他总是举重若轻,也总是淡笑着将过往置之度外。
可顾翌安此时最看不了他这样。
心底蓦然间酸涩难忍,掌心也随之滑至后颈,顾翌安扣着俞锐,把人抱进怀里,鼻尖蹭着俞锐耳廓,低声说:“别这么扛,俞锐”
“别这么扛,”眼睫颤抖,眼尾也晕染出湿意,他抿紧嘴唇复又松开,哽咽着重复,“你这么扛,我受不了,也受不住”
脊背僵直,双手垂落在侧狠狠攥紧,俞锐猛地闭上眼。
——
两天后,安和试验点的工作处理完毕,顾翌安带着俞锐一路高铁回到北城。
休息近一周,俞锐耳鸣和刺痛的症状正在逐步缓解,间歇性失去听力的时间也在慢慢变少。
但距离完全恢复,仍然需要一段时间。
八院神外的病人多,尤其是俞锐手下的脑瘤组,门诊排号短则两三周,长则一两个月,病区床位也紧张,基本从无闲余。
科里本就人手不足,能挑大梁的更是屈指可数,俞锐突然休假,导致科里更加手忙脚乱。
因而,这段时间,顾翌安不仅要处理COT103八院试验点的工作,还得手术出门诊,兼顾俞锐手下未出院的病人。
偶像消失小半月,侯亮亮坐不住了,每天捧着手机,见缝插针地给俞锐发消息。
陈放在科里基本没透露,只含糊说俞锐身体不舒服,最近都会在家休息。
见不到人,狗皮膏药的本性却不改,侯亮亮一天三问,锲而不舍地骚扰俞锐,追着俞锐不停地问他哪里不舒服。
俞锐没去上班,但工作群里的信息,住院医每天发出的病程记录,手术方案,还有工作总结,他都会细细看一遍。
电脑放在膝盖上,俞锐盘腿坐在沙发。
屏幕下方,侯亮亮的微信头像一直往外蹦,实在给他烦得不行。
尤其这中二少年,发一句话,能刷十条表情包,俞锐都懒得往上翻,每次只看一眼最新消息,就给他关了。
——俞哥,你理理我啊?
——星星眼.jpg
——可怜.jpg
——委屈.jpg
无数个动图jpg,唰唰唰地往上蹦。
俞锐点开侯亮亮的聊天框,眉头瞬间就蹙了起来,食指按动鼠标,刚要给他设置屏蔽,屏幕再次蹦出一条消息。
——俞哥,你再不回,我下班就去杏林苑看你。
动作一顿,俞锐往后靠上沙发,淡淡挑了下眉。
他还真怕这野猴子跑到杏林苑来,指节轻抵着下巴,俞锐想了想,随后按动键盘,胡诌了一句:脚崴了。
正值周一大查房,侯亮亮收到微信,心头一惊,也不管前面站着两位老主任,偷摸缩到队伍背后,低着头,拇指飞快按动肩膀。
——怎么会突然脚崴了,严重吗?
——不严重,静养,几天就行。
静养?
侯亮亮摸着脑袋,目光紧盯白色信息条,仔细一咂摸,立刻就品出了他偶像的言外之意,严禁过去骚扰。
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侯亮亮撇着嘴,回了声:哦。
人虽然没到,侯亮亮也没闲着。
很快,科里上到主任副主任,下到住院医小护士,几乎全都知道俞锐脚崴了。
自此,俞锐接到的电话信息不断,外卖也开始每天定时定点地往家送。
外卖员头回敲门时,俞锐还很意外,以为是搞错了。
结果掀开保温壶一看,里面又是炖好的骨头汤。
筒子骨慢火熬煮了很久,汤汁都是乳白色,鲜浓醇厚,汤汁表面连一点油沫都没有。
闻着就很香,味道也是真好喝。
可上次胳膊脱臼,俞锐就已经喝到吐,以至于这股味儿钻进鼻子他就反胃,盖子立马就给扣了回去。
看着眼前这盅暖心汤,俞锐撑在餐桌边缘,眉头皱着,鼻息都沉了,实在很想用针把侯亮亮那张大嘴给缝起来。
烦人是真烦人。
不过,小猴子也并非毫无用处。
科里的情况,包括顾翌安每天在医院的动态,侯亮亮就跟个实时播报员,但凡有点风吹草动,转头就跟俞锐秃噜。
顾翌安向张明山递交实验室组建申请的事,俞锐就是这么知道的。
看到信息那会儿,俞锐对着手机怔忪了好半天。
直到赵东敞着嗓门儿锐啊锐地在楼道里喊,俞锐才恍惚回神,按掉手机,移步到玄关给他开门。
出差半个月,赵东也才回来两天。
本来他是去八院办事,忙完绕到神外想找俞锐一起吃顿饭的,谁知科里的小护士跟他说,俞锐最近崴脚了没上班,在家休养。
赵东当时还很纳闷儿,好端端地怎么会崴脚。
进门鞋都没换,手上两盒东西径直怼到旁边矮凳上,赵东掰着俞锐胳膊,前看后看,上下打量好几遍。
可不管怎么看,俞锐都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上楼跑得急,气都还没喘匀,这会儿泄下口气,赵东撑着膝盖缓了缓,仰头望着他问:“怎么你们科的人都说你崴脚了?我看你这也没事啊?”
俞锐无语,胳膊越过他,关上门,打开鞋柜翻了双拖鞋给他:“本来就没事,我瞎说的。”
赵东撑着门框,扬眉“哟”了声,换上鞋跟在他后面:“真是没想到啊,我锐竟然也有消极怠工的一天。”
这会儿不用读唇语,俞锐其实也能听见。
他没理赵东调侃,侧身绕向岛台,给他倒了杯水。
赵东走两步又退回玄关,把他拎来的东西放茶几上,俞锐将杯子递给他,问:“这些又是什么?”
火急火燎赶来的,赵东是真渴了,接过杯子仰头就灌,之后抹了下嘴说:“专门给你带的,以后少喝咖啡,对你胃不好。”
赵东这次出差去的是新西兰,会后应酬的时候,他听客户说那边有款茶,不仅比咖啡提神醒脑,关键是还养生。
他知道俞锐工作一向忙碌,胃也不太好,临走前特意托人买了几盒带回来。
俞锐怔然垂着眼。
关于他基因检测异常的事,这些年除了陈放,身边基本没人知道。
可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赵东始终对俞锐当年醉酒说的那句飞不起来耿耿于怀。
于是每次出差去国外,他都会给俞锐带东西。
哪怕行李箱装都装不下,花的托运费比买东西的钱还多,哪怕这些东西,海淘其实全都能够买到。
本是大大咧咧的人,有时候却比谁都心细。
很难说这是种什么心情,俞锐原本还想跟以前一样,说他两句,让他不用这么折腾。
可话到嘴边,俞锐沉吟半晌,最终还是选择闭口不言,拍了拍赵东肩膀,无声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工作日下午,杏林苑相对安静。
立春半个多月,北城气温今天也有所回升。
天气难得晴朗,微风轻拂而过,浅浅金色的阳光透过露台玻璃门斜落进来,照亮客厅,同时送进一股慵懒的暖意。
难得有时间,赵东来了也没走,撸起衬衣袖子,坐上飘窗和俞锐喝茶,说是顺便晒晒太阳,补补钙。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半天。
忽然,赵东捏着茶杯,“诶”了声问:“我看这新闻炒得沸沸扬扬,徐老该不会是真打算回国吧?”
这两天国内外各大媒体,甚至许多权威官媒都在报道,说是徐颂行不日就会结束与斯科特研究所为期二十年的合作,将整个实验团队带回国。
虽说斯科特研究所旗下,不乏独立实验室,也不乏知名人物。
可徐颂行刚拿下诺奖,实验室好几个项目都在紧锣密鼓地展开,关注点也都是未来三十年亟待解决的医学难题。
徐颂行实验室和斯科特研究所属于合作关系。
是否违约先不提,光说团队这一走,实验室的项目也会跟着走,无论怎么看,这对斯科特研究所,甚至对实验室几家长期合作的药企都会是巨大的损失。
这件事俞锐知道的不比赵东多。
新闻大多真假难辨,具体情况他也不清楚,赵东问起,他只摇头回了句:“不知道。”
赵东“啧”了声:“我看新闻里说,霍顿和斯科特那边都想把顾师兄留下,还说要给他出资组建独立实验室?”
俞锐“嗯”了声,轻转茶杯,而后吹走杯口氤氲的热气。
“真的假的?”赵东有些惊讶,眼睛都瞪大了,“那顾师兄怎么想?他还打算回美国吗?”
俞锐抬眸瞥他一眼。
南城出差前,俞锐和顾翌安冷战矛盾,最大的分歧点就在这里,这人聊什么不好,非聊这个,简直是精准无误地在给他添堵。
许是感觉到俞锐眼里的杀气,赵东靠回墙上,自行终结话题,摆手道:“算了,当我没说。”
后来他俩继续悠悠喝茶,倒的确没再提这个。
但这事儿俞锐就算不跟赵东聊,也得跟顾翌安聊,不可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假装它不存在。
尤其当他得知顾翌安已经开始向院里申请组建实验室,俞锐就更加坐不住,无时无刻不在惦记这事儿。
于是周末下午,趁着顾翌安在家休息,俞锐旁敲侧击提起了徐颂行,问他徐老是不是真的打算回国。
顾翌安当时正在书房,手上拿着几本德语原文书,闻言抬起眼皮,看着门口的俞锐说:“应该是真的,年初新年酒会上朱院长就跟徐老聊过,估计谈妥了很快就会定下来。”
俞锐一时哑然。
本来他也只是将信将疑,却没想到顾翌安直接给出肯定的回答,顿时让他话都没法接。
顾翌安拿着书过去,伸手揽上俞锐的腰,嘴唇贴近,亲在俞锐的额头,鼻尖很轻地蹭了蹭,而后笑着走向客厅。
“徐老回来,是因为老师吗?”俞锐在他身后追问。
“没听徐老提过,我也不确定,”顾翌安坐到沙发,长指翻动书页,抬眸看他,“不过我猜应该是和老师有关。”
俞锐按着沙发靠背,视线从书页上扫过。
顾翌安手里那本书,俞锐只看一眼便认出是跟他有关的,基因缺陷和基因治疗方面的书。
甚至不止这几本书,最近顾翌安电脑上看的,期刊论坛里搜索的,也全都是这些。
俞锐抿着嘴唇,站在旁边久未出声。
屋里很安静,顾翌安看了会儿书,还有些奇怪,转头望向他问:“怎么了?怎么一直站着?”
他握住俞锐的手,把俞锐从沙发侧面拉过去坐他旁边,拇指摩挲着俞锐手背上凸起的筋脉,视线再度落回书上。
“翌哥。”俞锐低声叫他。
“嗯?”顾翌安应得很轻,尾音淡淡上扬。
犹豫片刻,俞锐试探着开口:“实验室的事,你真的不打算再考虑考虑吗?”
蓦地,顾翌安翻页的动作顿住,转头看了他好几秒,随后阖上书,放到茶几上,等着他的下一句。
俞锐看他一脸严肃,解释道:“我只是觉得,那么好的机会,就这样放弃太可惜了。”
“所以呢?你希望我怎么考虑?”表情渐渐变冷,眸光也一瞬敛缩,顾翌安直直看着他,“还是你想分开?”
“没有,不是,”俞锐皱眉,踩着他话音马上就回,“我没想跟你分开,真的没有。”
他侧开视线,深吸一口气,再度迎上顾翌安的目光:“我只是觉得,就算在美国组建独立实验室也没什么,只是异地而已,何况叔叔阿姨都在美国,你总是要回去的。”
见顾翌安眉宇渐渐松开,俞锐于是靠近,认真又道:“翌哥,你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我就在这里,我可以等——”
“我不可以!”顾翌安沉声打断。
眉心再次蹙起,顾翌安看着他说:“三年,五年,哪怕就算一年,我也不行。”
俞锐哑然怔住。
沉默了很久,谁都没动,连视线都没移动半分,就这么无声对视着,情绪在眼波中悄然传递。
自从俞锐听力出现问题,他俩始终不曾聊过这件事,分歧依旧是分歧,矛盾只要一天不解决,事情就不会过去。
倏地,顾翌安收回眼,同时也松了他的手。
露台玻璃门没关,有风吹进来,书页被吹起,一页页掀开又落下,除了那点‘唰唰’声,连空气好像都是静止的。
时值傍晚,温度骤减,风吹着容易着凉,顾翌安起身将露台的玻璃门关上,而后握着门把,停在原地。
手指用力,他低下头问:“俞锐,你究竟是怕拖累我,还是对我根本就不信任,所以每次总会下意识把我推开?”
“十年前是这样,上次医闹事件是这样,这次实验室的事还是这样”顾翌安自嘲地笑了笑。
俞锐僵直在沙发,抬头望向顾翌安。
顾翌安背对着他,肩膀缓缓下沉,俞锐看不见顾翌安的表情,可他能听见顾翌安语气里渐渐染上的落寞和无力。
“你什么都能扛,什么都能忍,你想好了你的路,甚至——”
顾翌安顿了顿:“甚至你连手语和唇语都学了”
“你已经打定注意,要跟老师一样守着八院,守着这间屋子过到老,好像我回不回来,在哪里,对你来说都无所谓。”
俞锐想说不是,可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声来。
沉吟许久,顾翌安再度开口:“我曾经以为,对你来说,我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也许对你而言,我可以只是名字,只是符号,或者只在你过去的某段记忆”
“我只要这样存在你心里就可以了,你的世界随时都可以将我踢出去,并不真的需要我存在”
“不是——”俞锐艰难出声,“不是的翌哥”
俞锐再次否认。
上次争执,他也说不是。
他好像总是在说不是,可顾翌安所说的一切,俞锐心里清楚,他根本就无法辩驳。
他不想成为顾翌安的负累。
不管因为什么,只要顾翌安因为他而有所失去,他都会介意,很介意,非常介意。
可偏偏他既没办法彻底放手,也没办法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去接受,接受顾翌安为他放弃,也接受顾翌安为他牺牲。
他好像总是很自私。
十年前,以爱之名逼走顾翌安
十年后,似乎又在故技重施
甚至,如同十年前分别的那天一样,他们此时就在这间客厅里,他埋头坐在沙发,顾翌安站在落地窗前。
他说了不是,却又沉默。
长久地沉默。
久到黄昏散尽,小区楼里逐渐吵闹,又逐渐安静。
皎白的月光穿透玻璃窗户洒落进来,月光下顾翌安的影子恰好落在他的视线氛围。
影子和人,双双挺拔伫立,而又狭长孤独。
俞锐静静看着,眼底渐渐弥漫出湿润的水汽。
时钟分秒不停,情绪也被时间一点一点地冲淡。
漫长的沉默过后,顾翌安叫出他的名字,对他说:“这些年,我们各自生活,我过得不错,你也成长了很多,好像分开了,不在彼此的世界里,我们一样也能很好地往前走。”
“可是,我还是觉得好遗憾”
“这十年,我错过你的成长,错过你每一次意外,每一次变化,你每一年平安夜唱的歌,甚至每一次海棠花开,还有你每一天的早安和晚安”
顾翌安低垂着眉宇,嗓音依旧清哑低沉。
俞锐抬头看着他,看向他的侧脸,看他停在这里,而后很轻地闭上眼睛,然后再次重复了一遍——
“俞锐,我还是觉得很遗憾。”
俞锐眼底瞬间就红了。
曾几何时,因为徐颂行和周远清,顾翌安对他说,别的什么都可以,除了他。
他说,他没办法接受俞锐成为他生命里的遗憾,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行。
可是今天…
顾翌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遗憾。
这两个字恍如一把钝刀,割在顾翌安,也割在俞锐心口上,唯独割不断横亘在他们中间,无法找回的十年。
明明语气平静,顾翌安整个人却像是被深深的无力感缠绕着,牢牢捆缚,无法动弹。
他用尽全部力气想要挣脱,换来的却只有疲惫不堪。
“我能理解你的所有选择,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顾翌安缓慢转身。
像是话说一半,情绪溢满胸口极力往下压。
他平复着呼吸,倏又抬眼:“可我没办法不难过,也没办法一次次经历被你推开,永远游离在你的世界之外。”
俞锐眼底通红,抬起胳膊蹭了蹭眼尾。
哪怕十年前,顾翌安也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毫无保留地将心里话全部告诉他。
他想要回应,偏又张嘴忘言,说不出话来,连喉咙都发紧,根本张都张不开。
“俞锐——”顾翌安远远地,低声叫他。
俞锐咬紧牙关,倏又松开,抬头望向顾翌安。
天早就黑了,屋里没开灯,一盏灯都没亮,顾翌安背光面向他,黑暗中,俞锐看不清他的表情,连眉宇眼神都看不见。
他只能听见顾翌安缓慢而沉重的鼻息。
听见他最后说:“这一次,我让你选,是让我走,还是要我留,我给你时间想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的场景来了~
ps:明天也会更,友情提示,大刀要来了,113和114应该是全文最虐~
第112章 出路
转进三月,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听力恢复过后,俞锐返回医院上班,再次门诊手术转不停,相比年底那段时间,忙碌程度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上午的手术结束,他连洗手服都没脱,外套白大褂,按着脖子刚出手术中心就被侯亮亮迎面给堵了。
果真是个猴,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冷不丁地,俞锐还被他吓了一跳。
“俞哥,你腿好了吗?”侯亮亮见他就问。
“嗯,好了。”俞锐定了定神,长腿阔步,继续往电梯方向走。
侯亮亮盯着他背影,见他一路步子迈得飞快,脑子里还在想,他偶像这到底崴的是那只脚啊。
“俞哥——”狗皮膏药小跑着追上去。
停在电梯间,俞锐偏头瞥他:“还有事?”
“没,没了。”侯亮亮摇头,很快又凑到俞锐耳边,“我只是想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
他没敢太大声,只是看俞锐表情不太好,眉宇间都是疲惫,嘴角也是往下压的,于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
午餐时间,等电梯的人很多,周围闹哄哄的,俞锐不太想聊这个,收回目光,问:“很闲吗?让你改的论文开题报告改好了?”
俞锐一句话就让侯亮亮蔫儿了。
“还没来得及,最近太忙了。”他小声咕哝,脑袋也跟着耷拉下来。
“忙就少八卦,多动手。”俞锐语气并不严肃,不是真想说他,只是借故转移话题而已。
说话间,电梯停了,大家说笑着全都在往里走,赶在门关之前,侯亮亮快速挤进去,应了声:“哦。”
群里都有工作日志,侯亮亮最近连续跟台,夜班也排得满,病程记录都是半夜才发的。
俞锐没说,但心里都有数。
何况今年的春季医援马上就要到了,这段时间工作交接手术安排都不少,科里绝大部分人的工作量都比平常要大。
电梯出来,俩人一路走到员工餐厅,刷卡过闸之前,俞锐想了想,动作一顿,转头对侯亮亮说:“实在忙不过来,医援你也可以不用去。”
侯亮亮张嘴“啊”了声,连忙摆手说不忙不忙,一点都不忙。
俞锐看着他,挑眉不出声。
脸打得飞快,小猴子自己也心虚,他叹口气,坦白道:“其实,我老早就想跟俞哥你一起去藏区了,好不容易这次有机会,我想去”
侯亮亮站得板正,头还耷拉着,一副小媳妇模样,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小,像是生怕俞锐把他划出医援名单。
餐厅入口进出人多,过往同事总忍不住看一眼,认识他俩的还笑着打趣:“哟,俞主任训话呢?小猴子这是又犯什么错误了?”
俞锐冲对方随口打了声招呼,没接茬。
本来俞锐也只是一说,主要是问问侯亮亮自己的想法。
医援活动是八院的传统,科里的实习医住院医,俞锐一直都希望他们能踊跃报名,积极参与。
本质上这是好事,侯亮亮想去,俞锐自然不会阻挠。
不是说话的地方,俞锐也没再多说,拿着胸牌重新刷卡过闸,最后提醒侯亮亮:“想去就抓紧时间把你的报告改了,别磨蹭。”
“好的俞哥,”危机解除,猴子立刻就精神了,还追着俞锐进去,跟他说:“我中午回去就改。”
——
吃完饭,俞锐走回办公室。
午休时间,病区短暂归于宁静,护士站和综合办公区里,坐着躺着,横七竖八,相继睡倒了一大片。
餐厅吃饭的时候,俞锐碰上张明山,俩人聊了半天,这会儿回来都一点了,俞锐下午还有两台手术,睡都没法睡,只能喝点咖啡解乏。
他刚打开柜子,弯腰拿起咖啡机,忽然想起赵东买的茶叶,于是又给放回去,转而换了茶壶。
热茶滚烫,俞锐还没喝一口,陈放来了,推门就进。
“咦,你今天居然没喝咖啡,还真是稀奇。”看他泡的是茶,陈放还有些意外,嘴里连连“啧”了好几声。
“东子买的,我也没喝过,”俞锐端着茶杯问他,“你要吗?要的话,给你也泡一杯。”
茶香清冽甘甜,闻起来也舒服,有点提神醒脑的意思。
“成,”陈放吸吸鼻子,细品了品,也没跟他客气,拉过椅子坐下说,“反正没得睡,那就给我也泡一杯。”
茶壶里的热水刚烧开,还剩大半壶,俞锐放下茶杯,转身打开柜子,重新取了只玻璃杯出来。
“怎么也不休息,找我有事?”俞锐将茶泡好,递给他。
杯口热汽不停地往外冒,陈放用手扇了两下,而后拿起一份文件,丢给他说:“下周不是医援吗?最后过来跟你确认一下人员名单。”
俞锐走回办公桌,了然地“嗯”了声。
这次春季医援的规模不小,去的地方也多,各个科室都会派人,外科系统中神外和心外作为主力,科室三分之一的人基本都得去。
队伍兵分三路,俞锐带队的这波去的还是藏区。
另外两拨人,一波去内蒙,一波去贵州,不仅主任副主任得去,随行过去的小护士也不少。
陈放走不了,得留守。
除了确定人员名单,他还得跟俞锐协调分配科里之后的工作。
医援周期长达一个月,陈放干临床也管行政,脊柱组也得盯着,肩上担子本就不小,如今工作量就更大了。
尤其是脑瘤组和重症组,之前都是俞锐挑大梁,不把工作都安排清楚,后面一整个月,他就算不吃不喝不睡,干到吐血趴下也撑不住。
正事聊半天,茶凉了也没顾得上喝几口。
“行吧,就这样了。”陈放阖上文件夹,撑了撑懒腰,撑完又靠回去,轻转着办公椅,眼也不眨地盯着俞锐。
明明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还非憋着,偏等俞锐开口。
“怎么?放哥还有别的事?”俞锐挑眉,长指微蜷,指尖轻点着桌面。
台阶来了,陈放倒是顺坡下,歪头看着他就问:“你跟翌安,还闹着呢?”
俞锐一愣,扯着耳朵,含糊说没有。
陈放伸手指向自己的眼睛,一脸“你看我信吗”的样子。
俩人对视半晌,俞锐自己心虚,骤然移开视线。
桌上的茶杯早已见底,借着倒水的机会,俞锐端着茶杯起身,背对陈放,走向饮水机。
陈放却没打算放过他,一针见血道:“因为什么,实验室的事?你可别告诉我,你还想逼他回美国。”
俞锐脊背一僵,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陈放望着他背影叹了口气:“当年也就算了,毕竟那时候翌安也才刚毕业,事儿赶事儿全都凑到一堆,你那么做也无可厚非——”
说起这些,陈放情绪也很复杂,突然就卡住了。
都经历过,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曾经也一样,年少无为却心比天高,直到被现实狠狠打了脸,不得不接受那些无能为力,也不得不放手,成全
片刻沉默,陈放眼眶渐渐红了。
他侧过头,缓过那股劲儿,视线正对办公桌上的脑部模型问:“徐老回国的事,你应该也有所耳闻了吧?”
俞锐应了声“嗯”。
陈放转回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捧着茶杯,移步到窗前,身姿挺拔地站着,眉目低垂。
有那么一瞬间,陈放感觉视线迷离,眼前一片模糊不清,但又像是穿透了年轮,隐约从俞锐身上看到了从前,也看到了时光飞逝。
看到许多人,也看到他们远隔山海的守望。
他哽住喉咙,沉沉一声呼吸,缓声说:“你不是老师,翌安也不是徐老,十年足够了,别再重走他们的老路,太苦了”
闻言,俞锐眼睫颤抖,倏地闭上眼。
这个角度,陈放能看到他侧面,也能看到他握在茶杯上的手,以及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凸起条条青色血管和筋脉。
再度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等情绪缓过来,陈放叹息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师弟,霍顿也好,斯科特也罢,以翌安的能力,无论临床还是科研,单凭他自己就能在国内立足,根本不再需要依附谁,你可别说你连这点都没想明白。”
没出声也没动,俞锐站在窗前,像尊雕塑,甚至连茶都没喝一口。
半是感慨,半是劝慰,陈放撑着膝盖起身:“不年轻了,我们都三十多快奔四十了,还是那句话,你不能只想着给,你应该问问翌安,他最想要的是什么,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何况说句不好听的——”
陈放微顿,表情些许下沉,抬眸看向他问:“如果翌安那天的航班真要是出事,你想过后果吗?”
顾翌安出事,你想过后果吗?
最后这一句话落地,俞锐脑子“轰”地一声,心脏也猛地缩紧。
像是瞬间就喘不过气来,站都站不住,手里茶杯也磕到柜子上,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攥着柜沿,肩背僵直,甚至隐约能看到绷起的肌肉。
陈放没再说话。
办公室彻底安静下来,直到午休结束,门外逐渐响起频繁而又急促的脚步声,陈放拿上文件夹,转身走到门口。
按上门把,陈放侧过头:“师弟,记住,你是俞锐。”
“你是,俞锐!”他咬紧牙关复又松开,再次认真且郑重地重复,“所以,无论以前还是现在,在我们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无所不能的俞锐。”
沉下去的情绪再度蔓延至胸口,陈放说完,闭着眼睛,深深呼吸好几次,才勉强把心口那股酸涩给压了下去。
他拉开门刚要走,俞锐回头叫住他:“放哥——”
陈放顿住脚。
稍许沉吟,俞锐望着他说:“谢了。”
陈放笑了声没说话,抬起手,背对俞锐挥动手里的文件夹,而后抬腿转身,迈出办公室。
工作时间,病区再度热闹起来。
走廊里嘈杂一片,康复中的病人握着扶手缓慢移到,探病家属拎着果篮挨个房间打听。
新来的小护士举着输液瓶,急吼吼地喊着‘让一让’,谁知转头就被姜护士叫住,狠狠批了一顿。
视线逡巡一周,陈放笑笑,走到窗边,闭眼深呼吸。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的季节。
街道两边的梧桐全都抽出嫩绿的新叶,云层稀薄,泛着淡淡的蓝,渗透的阳光也不刺眼,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站了会儿,心情也舒展开来,陈放掏出手机。
上班时间,那头接得倒是挺快,陈放还有些意外,移开看了看屏幕,这才问道:“在哪儿呢?”
“江北。”顾翌安低声回他。
陈放挑眉:“苦肉计演得挺真啊,跑这么远。”
顾翌安没空听他打趣,直奔主题:“俞锐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陈放伸头看眼俞锐办公室的方向,确定没人,而后才又道:“不过我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只能看你了。”
电脑看久了眼晕,顾翌安仰头靠上椅背,抬手罩住眼睛,揉按着太阳穴说:“多谢师兄。”
“谢就不用了,”陈放说,“就当是我跟你赔罪,以后你别再惦记我瞒你那事儿就行。”
这边还没出声,陈放紧跟着又接了一句:“不过我倒是真想问问,万一师弟最后真让你走,你不会还真走吧?”
顾翌安动作一顿。
片刻后,他低声开口,笃定道:“他不会。”
陈放笑了:“知道不会,那你还这么逼他?”
“你还有别的办法吗?”顾翌安反问。
哑然一怔,陈放撇嘴道:“那倒是没有,就师弟那身硬骨头,还有那倔驴脾气,我估计这世上,也就你能让他低头服软。”
顾翌安张口刚想说点什么,电话里再次响起‘嘟嘟’声。
他移开屏幕看了眼,很快坐起身,匆忙对陈放说了一句:“先不跟你说了,我有个电话进来。”
没等陈放回应,这头已经切断。
临时插进来的电话,军总院研究组王主任打的,顾翌安今天一直在等对方回信,接通时,他如临大敌,人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王主任,你好。”顾翌安凛住呼吸开口。
电话里,王主任应声说道:“霍夫曼教授那边已经约好了,你看明天上午方便吗?”
闻言,顾翌安泄力般,顿时松下一口气:“方便,我都行,什么时间随教授行程安排。”
“成,那我等会儿就把具体时间跟地点发你手机上。”
“多谢。”
前后通话不足半分钟,那边都已经挂了,顾翌安还站着不动,低头握着手机,足足怔了好几秒。
跟俞锐聊完的第二天,他收拾行李就走了。
说是出差,但其实不是。
最近这一周,江北军总院这边筹办了一场国际大型高峰论坛,主题是关于基因缺陷和细胞基因治疗的。
其中有一场分论坛特意请到了霍夫曼教授,对方不仅是耳聋综合征基因突变研究方面的专家,更重要的是,顾翌安这阵子翻遍国内外各大期刊论坛,唯一找到的那篇有关俞锐基因突变位点的论文,就是出自这位德籍教授之手。
他会上的报告,顾翌安也去听了。
但内容过于宽泛,针对的是大部分基因突变导致的耳聋患者,罕见病例少有提及,更没有提到俞锐突变的基因位点。
参会的人很多,国内外的专家教授都有。
顾翌安在基因治疗领域尚属新人,会后也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跟对方接触,于是只能通过军总院王主任帮忙牵线,私下约对方时间见面。
出来近一周,顾翌安不是在论坛,就是在酒店。
房间桌面,茶几,沙发,就连床头柜上放的,也都是不同语言不同国家的论文报告,还有各种过往病例记录。
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泡在这堆文件资料里,但凡跟俞锐的情况有关的,哪怕一点点,顾翌安不漏一个字,全部都会一遍遍地来回翻看,直到眼熟于心。
霍夫曼教授,是截止到目前为止,顾翌安找到的唯一一条线索,也是俞锐如今仅有的一丝机会,无论如何他也要把握住。
陈放说得没错。
他用了一出苦肉计,看似好像把选择权交给了俞锐,由俞锐决定他的去留。
但实际上,无论俞锐怎么选,他都不会走。
十年前他会离开,是因为真的想过要还给俞锐自由。
无论怎么怨,怎么恨,无论他如何无力,甚至如何绝望,即便这些全部围向他,压得他窒息喘不过气。
可都不及骨子里爱得深刻,不及他爱俞锐的万分之一
所以尽管强势,尽管不想也不愿放手。
但当俞锐说负担不起他的未来,说想要自由的时候,这些话,每一句,每个字,刀刀都割在顾翌安心口上。
逼得他不得不走,不得不放人。
那是他最爱的刺猬,是他毕生唯一所求。
顾翌安最怕的就是俞锐因为他负重前行,不再自由,不能随心所欲地做他自己。
从此沉默,也从此不再快乐。
甚至久而久之,连俞锐眼里的光芒也因他彻底消失,就像俞泽平生病的那段日子一样。
那时候的顾翌安根本从未想过,俞锐当年口中所求的自由,竟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
他走了,杏林苑就像一座无形的牢笼,彻底将俞锐困在里面。
十年守望,他在大洋彼岸苦苦找寻那根牵引他回家的线头,无时无刻不在远远地看着,等着。
等俞锐迈出走向他的那一步。
他总在被动,也总在等。
但唯独这一次,他不想再等了。
尤其是在看过徐颂行跟周远清的故事之后,看过他们踽踽独行,分隔地球两端,独自沉默着,走过漫长的三十年。
顾翌安不可能再松手。
他们也不能总是在原地打转。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放任俞锐后退,不会留他独自困在杏林苑,困在那一纸基因检测报告里。
他不会再让俞锐独自去撑,独自去扛。
未来的每一天,他都不想错过。
他想陪在俞锐身边,也想重新找回俞锐的翅膀,找回曾经那个桀骜不驯,自信张扬的小刺猬。
没别的办法了
为了找到他和俞锐的出路,思来想去,顾翌安想了很久,最后想到的只有这样,只能这样,狠心地逼一把。
逼俞锐卸下心里的负担,卸下肩上的包袱。
也逼俞锐再一次,坚定不移地走向他。
从此再也不放…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章大家看得辛苦,其实不纠结,俞哥钻牛角尖,有人想招治他呢,捂脸.jpg
第113章 陨落
三月下旬最后一周,八院和医大组成的三波医援队伍浩浩荡荡,先后相继出发。
北城到藏区距离太远,大部队依旧是坐飞机,上午出发,中午到达,下午在医院门口集合休整一晚。
俞锐提前在周六动身,先坐高铁到宁城北,接着转普通火车,路上辗转折腾了近二十个小时。
赶上雨季,火车进入藏区,沿途一路暴雨。
凌晨六点,他到的时候外面天都是黑的,雨势也不见小,出站口的冷风吹着,冰凉的寒意直往脸上扑。
刚从闸机检票口出来,俞锐低着头正想用手机叫辆车,前方人群里有人两步过来,直挺挺地挡在他前面。
俞锐抬起头。
诺布摸着后脑勺,叫他:“俞哥!”
“你怎么来了?”俞锐一愣,还挺诧异。
八院医援每年都会来这边,藏区医院提前收到消息,早早就给他们安排好了酒店住宿。
航班落地后,机场也会有专人专车接送。
但俞锐并没有透露他的行踪,为的就是不想劳烦桑吉院长,也不想诺布专门开车跑过来接他,实在没必要。
诺布接过他手中的行李箱,说:“宁城过来的火车就两趟,一早一晚,我猜俞哥你肯定早上到,所以五点多就过来等了。”
俩人沿着雨棚走向停车场,俞锐无奈摇头:“火车站过去也不远,我随便打个车就行,哪用你觉都不睡专门跑一趟。”
诺布边走边回头,还冲俞锐憨憨笑了笑:“没事的俞哥,雨太大了,车不好打。”
俞锐调派藏区的两年,诺布一直跟在俞锐手底下做事,不仅学到了很多,成长也非常快,甚至现在已经可以独立接手处理神外二级手术了。
他心细善良,对俞锐也始终心存感激。每回俞锐来,他都很高兴,哪怕俞锐不说,他也会偷偷跑过来接。
雨的确下得狠,‘砰砰砰’直直地往雨棚上砸。
道牙边的排水口都堵了,四周路面也到处都是积水。
大雨垂直下落,溅起的水花裹挟着晨间寒意和湿气,渐渐蒸腾出一缕缕白烟。
停车场在户外,诺布开的还是那辆灰色面包车。
车钥匙解锁,俩人冒雨快速跑过去,前后不到十秒钟,肩背和头发几乎全部湿透。
驾驶座上,诺布拧着身子把行李箱放到后排。
回过身时,他握住手刹正要开车,俞锐从中控台上抽出纸巾递给他:“先擦擦吧,不急。”
诺布接到手里,应道:“好的俞哥。”
纸巾在脸上乱抹一通丢到储物箱,诺布启动车辆并调头:“我估计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要不我先送俞哥你去酒店休息?”
俞锐抬眼看向前方雨幕,应了声:“嗯。”
他来得早,本来也没什么事。
加之昨晚火车上俞锐睡得并不好,隔壁上下铺住着一家老小,小孩儿一路闹到半夜一两点,导致他翻来覆去三点多了才渐渐入睡。
酒店定在医院附近。
车停门口,诺布本想跟着下去,俞锐把他按住不让他跟,还嘱咐他赶紧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以免着凉。
俞锐自己也淋了雨。
睡眠不足,路上又折腾这么久,前台办理完入住,俞锐回到房间换下衣服,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打算重新补一觉。
临睡前,他躺在床上,拿着手机,再度打开微信点进置顶。
聊天记录依旧停留在昨天。
绿色信息条里,俞锐说:翌哥,我去藏区了,这次医援周期有点长,去的地方挺多的,估计得有一个多月。
顾翌安当时没回。
直到俞锐下高铁到了宁城北,那边才丢给他一个不咸不淡的:嗯。
算起来半个多月没见了。
自从那天顾翌安说给他时间想,还真就给他时间想,甚至连人都不出现,信息也几乎不怎么回。
哪怕回也极度简洁。
内容没别的,就一个字“嗯”。
俞锐盯着手机,拇指悬在键盘上空,犹豫半晌,他最终还是敲下几个字,跟顾翌安说:翌哥,我到藏区医院了。
消息发出去,俞锐背靠床头,等了好一会儿。
雨还在下,雨声‘哗哗哗’地响不停,衬得屋里一片寂静,天也还没亮,依旧是黑的。
那头还是没有回应。
渐渐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困意也恍如潮水般席卷蔓延,手里的电话一点点松开,滑到一边,俞锐歪着脑袋,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下雨天总是好眠的。
直到外面有人敲门,俞锐迷蒙中醒来,摸了半天手机,随后看眼时间,‘蹭’地一下坐起来,瞬间就醒了。
居然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也真是够可以的。
俞锐睡眼惺忪,按着太阳穴醒神,无声自嘲地笑了笑。
“俞哥?俞哥你在吗?”诺布还在喊。
俞锐掀开被子,起身去开门。
本以为是大部队到了,诺布过来催他。
谁知门一开,对方竟是来给他送饭的,还是赶着医院午间休息,从食堂打包好饭菜特意跑过来。
俞锐侧身让他进门,摇头无语道:“我去隔壁小饭馆儿随便炒两个菜吃就行,哪用你亲自跑一趟,这么麻烦。”
诺布将盒饭放在房间小桌上,跟他说:“是苏主任叫我送来的,他说雨天不便出门,酒店这里也没有餐厅,怕你错过饭点胃会不舒服。”
“苏晏?”认识那么多年,苏晏向来心细周到,俞锐倒也不觉得奇怪,随口问了一句:“他人呢,不在医院吗?”
“在医院,”诺布解释道,“本来他想亲自过来的,可中午那会儿突然有台急诊手术找他,苏主任走不开,这才吩咐我过来。”
转身回来,诺布接着又跟俞锐说:“对了俞哥,藏区这边大雨,航班全都晚点了,八院同事可能得下午才能到。”
俞锐看眼窗外细密朦胧的雨幕,轻“嗯”了声。
出门时,俞锐见诺布手上还拎着一份饭,于是问他:“还有人提前到了吗?”
诺布点头:“对,顾教授也到了。”
“顾教授?”俞锐一愣,像是呼吸都停了半秒,跟着便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应该是刚到不久,来之前我碰上院长,他跟我说的,还特意嘱咐我多带一份饭过来给顾教授。”诺布停在门口说。
“等等——”
眼看对方要走,俞锐摘下房卡,反手关上门:“我去送吧,正好我找顾教授有点事要聊。”
“成,”诺布应声回道,“那我就先回院里,俞哥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俞锐点头又问:“顾教授住哪间房?”
诺布伸手往上指:“就俞哥你楼上,506号房。”
于是半分钟后,电梯拐出来,俞锐穿着劣质的酒店拖鞋,手上拎着两盒饭,顺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很快便停在506的房门口。
太久没见了。
尤其这段时间顾翌安始终不怎么理他,导致俞锐此时既忐忑又期待,胳膊微顿两秒,曲起的指节才轻叩下去。
“谁?”里面的人嗓音依旧清哑低沉。
悬起的心倏然落地,俞锐沉肩回道:“是我,翌哥。”
木门隔音并不好,屋里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紧接着,门把转动,缓缓拉开,俞锐抬头看向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嘴唇翕张,再度叫了声‘翌哥’。
“嗯。”顾翌安擦着头发,语气平静如常。
他站在门缝间没动,就这么看着俞锐,像是一点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就等着俞锐说下一句。
俞锐抿了抿唇,说:“诺布给你带了午饭。”
视线下移,顾翌安看眼他手里的盒饭,再看眼俞锐脚上的拖鞋,随后侧身将门拉开了些:“进来吧。”
俞锐迈步进去。
刚洗完澡,卫生间门开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湿热的水汽,换下的衬衣西裤散放在床上,顾翌安身上是家里常穿的棉质白T和灰色休闲裤。
外面下雨,热汽散尽后,室内温度最高也只有几度。
俞锐起床就过来,穿的也是短袖。
顾翌安看他一眼,手里的毛巾挂到椅背上,随后走到床头拿起空调遥控器,将温度调高。
房间格局都是一样的,俞锐将饭菜放在小圆桌上,站在旁边没动。
直到空调‘嗡嗡’开始运转,俞锐抬眸看向显示屏上亮起的制热模式,心里霎时一酸。
他缓了缓,问顾翌安从哪里过来的。
顾翌安放下遥控器,说江北。
江北到这边并不近,也得动车转火车,路上少说也得十几个小时,只要稍稍算下时间,俞锐就知道顾翌安昨晚肯定在火车上。
转头看向床边的顾翌安,俞锐问:“还没吃饭吧翌哥?你要不先将就着吃一点。”
“先放那儿吧。”顾翌安没看他,沉默着将床上的衬衣西裤收起来,放进行李箱另一侧。
收完衣服,他转进卫生间洗漱,期间除了‘哗哗’的水声,以及窗外淅沥的雨声,屋里屋外再无其他动静。
像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顾翌安没怎么说话,态度平淡而冷漠,俞锐站在圆桌旁边,想来想去想开口,但始终也没找到切入口。
最后还是顾翌安从卫生间出来,擦着手问:“想好了?”
房间狭小,顾翌安立在床头,俞锐站在床尾,俩人分隔在床的斜对角,俞锐抬眼望向他,沉吟一声说:“想好了。”
顾翌安点头,将擦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行,想好了,就说吧。”
他没看俞锐,依旧站在那里。
俞锐垂下眼,沉沉呼吸好几次,而后道:“翌哥,十年前我让你走是因为我走不了,我能看到的世界只有那么一小块——”
稍许停顿。
拇指用力按着指关节,俞锐缓慢又道:“你那么好的人,我不能把你也一起困住,我去不了的地方你得去,我看不了的世界你可以”
他其实不是不知道顾翌安所求为何。
但那可是顾翌安,是他的信仰,也是他毕生仰望的挚爱,一辈子那么久,一生那么长,他怎敢真的拿顾翌安的未来做赌注。
赌他们一生相爱。
赌上顾翌安原本璀璨明亮的一生。
科里聚餐那晚,顾翌安问他,后悔过吗?
他当时说没有,是真的没有,他不后悔推开顾翌安,就算是回到当年,重新二选一,他依旧会做那样的选择。
他不是不懂顾翌安内心的痛楚
只是他不敢想,不敢后退,只能固执地坚持,自以为是地幻想顾翌安可以重回他的人生。
甚至哪怕顾翌安身边出现别的什么人。
哪怕他们就此走散。
直到当他看到顾翌安右手腕骨处狰狞的旧疤,顷刻间,他所有的固执和坚持,轰然倒塌…
情绪堆积在胸口,俞锐转头,视线正对窗外,喉咙哽咽道:“可我没想过你会受伤,没想过会伤你一只手,让你再也拿不起手术刀”
“放哥问我,他说如果那天你的航班真要是出事了,我有没有想过后果——”
“老实说,我不是没想过,我是不敢想。”
“我可以等,可以一直等,你想去哪里都行,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我都可以,只要你好,我只要你好”
“但你不能出事,一点都不能,不可以——”
他始终在说,偶尔因情绪太满而停顿,闭眼又睁开,一遍又一遍。
外面雨好像停了,雨水滑过玻璃,蜿蜒出道道清澈的痕迹,俞锐眼里却噙着温润的水光,视野朦胧,一片模糊。
“你不是符号翌哥,你怎么会是符号,怎么会只是符号——”
他闭眼,咬住牙关,哑声道:“你是我的命啊”
脚步声靠近,顾翌安越过床沿移步到身后,环住他的腰,手臂渐渐收紧,亲吻着俞锐的额角,眼尾,还有耳朵,动作缓慢而轻柔。
半晌沉吟。
俞锐转身,抬眼看向顾翌安,眼底温润模糊,眼神却坚定:“我不松手了翌哥,以后我都不会再松手,不会把你推开,也不会逼你走。”
指腹缓慢擦过俞锐微红的眼尾,顾翌安轻声问道:“想好了?”
“想好了。”俞锐应道。
这些日子他想了又想,无数次纠结矛盾,直到陈放彻底点醒他。
的确如果航班出事,如果顾翌安出事,哪怕只是假设,他也无法想象,根本承担不起那样的后果。
他期望顾翌安前路光明,可所有的荣耀,成就,甚至地位,都不及顾翌安本身重要。
当年那一走,顾翌安失去的是一只手。
而今,除了彻底失去顾翌安,他早就已经无所畏惧。
四目相对,顾翌安眼神渐渐柔和,眼尾也挂上浅浅的弧度。
他其实一点也不意外,可当亲耳听到俞锐说出这些话,他依然无法平静相待。
他深刻明白,俞锐所有矛盾和纠结都是因为他,也只会因为他。
不是因为不够爱,恰恰是因为太爱,也太在乎,在乎到全部有关他的一切,俞锐都会权衡,都会犹豫。
可如果不是因为这份在乎,他也不会如此笃定俞锐不会放他走。
看似放手一搏,他赌赢了。
但事实上,是俞锐从来不会让他输。
情绪渐渐平复,俞锐再次叫了声:“翌哥。”
“嗯?”
“也许我比不上叔叔阿姨,还有斯科特能带给你的帮助,也许你的诺奖可能会慢很多年——”
微顿两秒,俞锐抬眸看向他,认真道:“但我会陪着你,我会跟你一起,直到你走上山顶。”
年少时,他狂妄且自信,以为世界不过一方天地,尽在他脚下,如今也许他早已不再是当年无所不能的俞锐。
也许他一人不敌千军万马。
但这次,他想想试试,为顾翌安,更为他自己。
顾翌安握着他的手,轻柔地按着他的指节,他看进俞锐清亮的眼底,看着俞锐眸光中倒映出的自己。
某一瞬间,他好像从这双眼睛里,看到了当年十六岁的俞锐。
看着他站在大巴车前,璀璨的阳光落在他眼底,连额头汗珠都闪动着金色的光,他冲他弹舌,笑容明亮而自信。
他说以后我就是你学弟了,亲学弟。
这十年,顾翌安无数次回忆起俞锐眼里的这道光,像是一缕执念不放,陪他走过这十年,也走过万水千山。
如今这道光重新落入俞锐眼里。
顾翌安静默不言,深深地看着,看进俞锐的眼睛,眼底眷恋和怀念相互交织,此起彼伏。
沉吟许久,无数情绪堵在胸口,可他想不出别的,于是语气轻缓却郑重地应了声:“好。”
该聊的聊了,这些纠结的矛盾的,也全都捋顺了,年后这些日子俩人都不好过,俞锐瘦了,顾翌安也一样。
此时心中大石落地,所有的包袱也都没有了。
面对面站着,顾翌安刚洗完澡,身上一阵温和清冽的味道全都萦绕在四周。
别扭两个月,别说亲热,俞锐连顾翌安的手都没摸到几次,心里猫抓似的,早就想到不行了。
他看向顾翌安,再次开口叫了声:“翌哥。”
“嗯?”顾翌安抬起眼。
俞锐凑近,脑门儿贴在顾翌安鼻尖上,很轻地蹭着,嗓音低沉微哑:“我想你了。”
顾翌安轻挑眉梢:“哪儿想?”
“哪儿都想。”俞锐抬起头,视线正对顾翌安的眼睛,而后往下,掠过鼻梁,落在顾翌安微微上扬的嘴角。
他刚要凑近,外面有人‘砰砰砰’地敲门。
莫名被打断,俞锐一股火直窜脑门儿,刚想发作,外面人大声喊道:“俞哥,顾教授,出事了!”
俞锐一怔,顿时心头一跳。
“是诺布,我去看看。”他和顾翌安对视一眼,快步过去开门。
诺布气都没喘匀,刚要抬手,俞锐拉开门问:“出什么事了?”
诺布拍着胸口,急促说道:“俞哥,顾教授,303省道连环车祸,有辆货车还撞翻了另外一辆旅游大巴,现场轻重不计,急救中心说至少过百人受伤。”
俞锐当即皱眉:“救护车去了吗?大概什么时候回医院。”
诺布摇头:“去了也回不来,那段路刚好碰上山体滑坡,车开不进去,两边全堵上了,院长现在正召集人手准备赶到现场救援。”
顾翌安接话问:“人够吗?八院过来的同事到了没有?”
“航班落地不久,人都在路上,还没到医院。”诺布说。
“不用到医院了,我现在打电话通知他们,你让司机直接把人带去现场,”俞锐边说边按手机,又问:“院里的车出发了吗?”
“还没。”
“行,我和顾教授换身衣服也过去。”
——
大雨过后,山道湿滑难走,沿途到处都是滚落的碎石。好在当地交警公安,还有消防人员集体迅速出动,沿路赶在前方开道。
两个小时后,医院派出去的中巴车,以及车上二十几号医护人员,总算赶到现场。
救护车也去了。
急救中心接到电话,得知旅游大巴当场被撞翻在地,车上好几个人没系安全带,摔落在地,当场陷入昏迷。
到达现场后,俞锐和顾翌安迅速组织医护人员检查现场,清点出重伤患者,情况严重的,迅速做好紧急处理,交由救护车拉回医院。
半小时后,八院的车也到了。
侯亮亮下车后当即傻眼。
现场冒着滚滚浓稠的黑烟,货车横在路中间,旅游大巴被撞翻在地,后面还有一排连环相撞,挤压到变形的小轿车。
公路正好卡在两座山中间,滚落的山石,以及撞飞的玻璃跟金属碎片遍地都是,受伤患者不计其数,要么靠在车上,要么瘫在地上,满脸痛苦不时地发出哀嚎。
八院同事赶到的时候,俞锐和顾翌安带着藏区医院几十号人,早就已经开始忙碌了。
入目虽乱,但乱中有序,所有人都在紧急参与抢救。
侯亮亮睁大眼睛,站在原地发愣,他第一次参加医援,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能遇上这么大阵仗。
俞锐刚包扎处理完一个老人,起身看到他,远远地喊了一句:“杵在那儿干嘛?赶紧过来帮忙。”
侯亮亮‘哦哦’两声,立马拎着急救包跑过去。
医护人员紧急忙碌的过程中,电视台的新闻记者也到了,还有附近的乡里居民,也纷纷带着工具赶来帮忙。
大雨过后,天空明澈干净,连山间的空气都是清新的。
但事故现场混着一股浓烈刺鼻的油烟味儿,以及淡淡的血腥味,医生护士全程绷着神经,谁都没办法轻松下来。
所幸这次事故虽重,实际却并没有人员伤亡。
加上医护人员赶赴及时,藏区加八院过来的同事,总共七十多号人投身其中,中途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整整三个小时,直到太阳都快下山了,省道公路渐渐通畅,病情严重的早已送回至医院,其余轻伤患者也都相继处理完毕。
现场人太多了,救护车,救援车只能一趟趟地往返来回拉。
受伤患者先走,部分医护人员也随车返回。
剩下的三三两两等在路边,一边转着胳膊脖子休息,一边正对夕阳闲聊。
藏区三月,天亮虽晚,天黑也晚。
雨过天晴,白云浮动,缝隙间是大片明亮的蓝,落日缓慢下沉,不偏不倚卡在两座山之间,余晖沿着云层一路烧灼至公路尽头。
俞锐胳膊手背上全是干硬的血块,抢救时染上的。
他用指甲抠掉一些,但并没有弄干净,顾翌安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说:“用这个冲一下试试。”
俩人都挺狼狈,衣服都是脏的,污渍血块都有,谁也不比谁干净,俞锐看眼他的手,摇头说:“你用吧翌哥,我没事。”
顾翌安径直拧开瓶盖:“你自己洗,还是我帮你洗?”
胳膊拧不过大腿,俞锐哑然片刻,笑了声接到手里:“那还是我来吧。”
说话的功夫,侯亮亮拿着两只冻梨跑过来,二话不说,先塞了一只到顾翌安手里。
顾翌安问他哪儿来的,侯亮亮扭头往后指,说:“那边那辆冷柜车的司机大叔给的。”
他们所在的这段路并不算完全通畅,后半段还有很多车堵着没动,前方半条道也还卡着许多车没走。
能过车的路面太窄,暂时还得留给急救车通行。
冷柜车运送的蔬菜水果,体型跟大型货车差不多,短时间内过不去,货车司机守在这边半下午,看着他们忙碌辛苦,于是好心发了些水果给大家。
俞锐捏着空瓶走过来,侯亮亮正要把另一只梨塞给俞锐,顾翌安拦住他说:“你俞哥不吃,太凉了,他吃了胃撑不住。”
俞锐一愣,伸手摸了两下,的确是够凉的,摸着跟冰块差不多。
“我就不吃了,你自己拿着吧。”他说。
侯亮亮“哦”了声,收回手。
也不止水果,他们在这儿忙活大半天,八院的同事还都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到现在别说晚饭了,连午饭也没吃。
附近好心的村民在家炒了大锅饭过来,此时正在废弃的大巴车旁边,招呼着大家过去。
侯亮亮拔腿跑得飞快,俞锐目光跟着追过去,问顾翌安说:“翌哥,你饿吗?”
顾翌安本想说还行。
但俞锐没等他反应,很快便补了一句:“你在这儿先等我一会儿,我去帮你拿点吃的过来。”
顾翌安抬了下手,没拉住人,头还有些晕。
其实不止午饭没吃,顾翌安早饭也没吃。
绷着神经忙半天,体力消耗太大,估计是低血糖犯了,四肢发软,连站都有些站不住。
他手扶额头,揉按着太阳穴。
忽然间却像是天旋地转,耳边也响起沉重的‘轰隆’声。
地面都在晃,俞锐脚步刹停转过身。
山体二次滑坡,山腰那处断裂的山脉上,有一块两米高的大石摇摇欲坠,晃动过后,大石顷刻间滚落,不偏不倚直直冲向顾翌安。
“翌哥,小心——”五米之外,俞锐大喊。
顾翌安倏然抬眼。
他头是晕的,眼也是晕的,根本就看不清俞锐的表情,只能看到俞锐狂奔向他。
前后不足三秒。
不仅其他人没明白怎么回事,顾翌安自己更是毫无所觉,还没反应过来,他便已经被俞锐飞扑着,狠狠推向另一边。
与此同时,巨石砸向路面,正正将俞锐整个人撞向空中。
那一瞬间,俞锐突然想,明明说过再也不松手的,可他好像,还是把顾翌安给推开了
视线正对天边最后一丝淡淡的余晖。
像是电影镜头里最慢的动作,他轻缓地眨了下眼,将手远远地伸向顾翌安,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
假如他的一生就此结束,
真的,太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晚了~
第114章 割心
坠落的巨石将俞锐径直撞向对面的山石峭壁。
二次山体滑坡完全超乎所有人的预料,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
前后不过几秒钟,当大家定住心神转向这边,只能从剧烈晃动的丛丛树影中,眼看着一道人影沿着山腰疾速地往下滚。
“是俞主任——”八院同事里有人发出惊呼。
侯亮亮打了饭原想拿去给他偶像,听见周围的叫喊,他脑子空白一瞬,手里饭盒都没拿住,拔腿就往俞锐方向跑。
医护人员也立马围过去。
他们人都还没到,俞锐已经毫无意识地仰躺在路边。
山壁陡峭,俞锐一路翻滚下来,衣服裤子被山石棱角划出道道口子,连里面的皮肉都划破了。
他身上衣服上沾满草皮碎屑和湿泥,伤口到处都是,还渗着鲜红的血丝,头上脸上也都是血。
基本可以说是面目模糊。
以至于近看之下,所有人无不倒抽一口冷气。
顾翌安离得最近,到得也最快,此时正蹲在旁边,掰着他眼皮,用手机电筒打出的光源做检查。
“俞锐,俞锐!能听到我说话吗?”他凛住呼吸,拍着俞锐的脸,一遍遍地叫着俞锐的名字。
俞锐却并无反应,连手指都不曾动一下。
顾翌安倒扣双手,立即开始心肺复苏,同时向身后的人沉声大喊:“急救箱呢,谁把急救箱拿过来!”
“来了,来了,急救箱来了。”诺布冲到最前面,双膝下跪,迅速打开箱子。
围拢的医生护士也跟着帮忙。
感觉俞锐胸口缓慢开始起伏,顾翌安停下按压,伸手探了探俞锐鼻息,低声道:“GCS评分5,中度昏迷,左瞳孔5,对光反应消失,右瞳孔3,对光反应迟钝。”
他神色严冷,以最专业的状态和最快的速度完成查体,并将俞锐的身体指征报告给大家,语速极快。
八院急诊科的同事迅速反应。
顾翌安说话的同时,他人已经戴上听诊器,接力完成体格四项检查,道出数据:“T36.5,R18,P110,BP149/73.”
“肋骨无骨折,腰背四肢多处擦伤,”顾翌安边检查边接着补充,“前颅底骨折,顶枕部肿胀明显,外耳道口鼻出血并伴脑脊液渗出。”
重伤在脑部,人已经出现严重的意识障碍。
半分钟内查体完毕,急诊科同事挤压着呼吸气囊,顾翌安单手托住俞锐的头,迅速完成颈部固定,并对头部伤口进行紧急处理。
日落下沉得很快,天早就黑透了,月光很暗,四周也没有路灯,只能靠边上一名医生高举着应急灯提供照明。
其余人也没闲着,该帮忙的帮忙,该跑腿的跑腿。
剩下旁观的乡民,还有部分路人反应过来后,全部自发组织到一起,将拦路的巨石推开,以便救护车稍后可以顺利通行。
诺布挂断电话过去,顾翌安仰头就问:“救护车还有多长时间?”
诺布面色凝重道:“司机说前面也有山体滑坡,还出现了道路塌方,车都堵在半道上,暂时根本走不动,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进行实况转播的新闻记者跟摄影师也在旁边。
眼看救援的医生出事,路还堵着,女记者当即拿起电话联系台里领导,希望通过交通广播呼吁司机紧急避让救护车。
消防车也在增援赶来的路上。
但到底路什么时候才能通,谁都说不好。
自始至终,俞锐深陷昏迷,顾翌安怎么叫他都不醒,头部也没能彻底止血,弹力网和纱布都被浸透了,血还在流。
头部遭受重创,致残致死率都极高。
何况是像俞锐这样急性特重型颅脑损伤患者,头上还有开放性伤口,情况根本就等不了。
时间每过一分钟,病情就会越严重,一旦出现气颅或脑疝,后果将不堪设想。
诺布转述完信息,顾翌安紧皱着眉头,片刻后,他再次抬眼,冲发愣的侯亮亮问:“冷柜车还在吗?司机还在吗?”
乍然回神,侯亮亮立即伸头往远处望,连声说还在。
顾翌安于是道:“不能就这么等着,从这里到救护车所在的位置,我让司机先送我和俞锐过去,路上可以节约时间。”
他低头深深看眼俞锐,交待旁边的医生帮忙守着,随时注意俞锐的各项生命体征,接着起身过去,跟司机交涉。
没过一会儿,司机点点头,将货柜后门打开,急救员抬着担架将俞锐送过去。
侯亮亮恍然两秒,脑子还没转过来,四肢已经作出行动,赶在柜门关上前,跟在顾翌安后面,一起钻进冰窖般的冷冻柜。
诺布坐上副驾驶。
前后三人加昏睡中的俞锐,全都上了冷柜车。
远光灯猝然亮起,行人快速避让至公路两侧,司机启动货车,即刻出发带着他们便往救护车的方向赶。
车开后,顾翌安迅速调整车内温度,然后解开俞锐身上的衬衣西裤,最大范围将他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之下。
侯亮亮看得瞠目结舌,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只听顾翌安冷声问他:“去找找冻梨,看还有没有。”
侯亮亮立马起身,快速从周围包装好的一件件纸箱里翻出冻梨,拿给顾翌安。
顾翌安将冻梨接在手里,沿着俞锐胳膊,脖颈,胸口,甚至大腿,一路来回不停地滚动擦拭。
侯亮亮傻愣半秒,赶紧蹲下身帮忙。
八院实习轮转两年多,在神外也呆了近一年,侯亮亮很快便明白顾翌安此时的用意。
时间太紧了,俞锐的情况不仅凶险还极其严重。
没别的办法,顾翌安只能赶着路上这点时间,通过体表降温,以此降低俞锐的脑养耗,减轻脑组织水肿和其他炎症反应。
同时也为手术争取更多时间,争取更高的手术成功率。
可这样的方式并不是毫无风险。
俞锐并没有拍过全身CT,也没有做过详细检查,仅凭查体和急救处理,谁都不敢保证他有没有其他内部实质性损伤。
倘若真的有,那么低温状态极有可能加重他的肝肾缺血,严重时,甚至可能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
更何况,俞锐头部还有开放性伤口,冰柜车只简单进行了消毒处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不符合无菌操作的。
假如伤口感染上细菌,俞锐将更加凶多吉少。
顾翌安实在太冷静了,冷静到不可思议,也冷静到令人惊诧。
从事发到现在,他有条不紊地检查俞锐伤势,亲自给俞锐清创消毒,包扎伤口,甚至为了抢夺时间,毫不犹豫地将俞锐带上冰柜车。
侯亮亮被他从容不迫地指挥着帮忙,好几次都快忘了眼前躺着的人是他偶像。
晚上八点,夜色漆黑。
省道303有一段路迂回曲折,没有路灯,货车体型大不好走,地面全是碎石,左右还被大车小车塞得水泄不通。
电台广播的听众有限,交警得到消息,火速骑着摩托过来,沿途一路带着扩音器在前方发出呼喊——
“请所有车辆避让冷柜车,让出生命通道!”
“请所有车辆避让冷柜车,让出生命通道!”
夜幕沉沉,警车霓虹闪动,呼喊声响彻山谷,沿途司机纷纷闪避至路边,并点亮车灯,为冷柜车开道。
行至半途,救护车急急赶到。
苏晏从车上下来,火速完成交接,并让急救人员将俞锐快速转移至救护车。
他指尖不经意碰到俞锐手指,凉得一阵冰心刺骨,又见侯亮亮抱着俞锐的衣服裤子,于是问顾翌安:“这是?”
“路上简单进行了亚低温处理。”顾翌安跟在俞锐身后,紧跟着钻进救护车。
后半程的路是通的。
以防万一,交警依旧护送在侧。
车顶霓虹闪动,沿途警笛长鸣,司机狠踩油门,一路以最高限速直奔藏区医院。
急诊医护早早守在大门口,车到以后,急救人员火速下担架,所有人都跟着往里冲。
医院灯光亮如白昼。
苏晏边跟着急救床狂奔,边扫眼看向躺在床上此时毫无所觉,头上纱布已经被血完全渗透的俞锐,眼眶霎时一红。
滚轮疾驰碾过地面,顾翌安快速交待:“心电常规,头部CT,MRI,全脑血管造影,再拍个胸片确认有无气胸。”
脚步一顿,感应门随之滑开,苏晏点头应下,按着担架床,径直奔往CT室。
顾翌安没去,他得抓紧时间赶到手术室做准备。
藏区医院设备有限,俞锐要做的是开颅手术,需要主刀医生在显微镜下进行精细操作。
院里上下就一台手术显微镜,还不是省市三甲那种高端设备,精细度和数字化处理都不行,势必会影响手术效果。
好在上次达勒姥爷手术,顾翌安临行前将医大基金会秘书长名片交给诺布,那边年前正好送来一台高精度蔡司显微镜。
因而,救护车到的时候,诺布下车直奔医技科,紧急协调参与手术的人员,并请求启用新设备所在的手术室。
侯亮亮跟着顾翌安拐进更衣间。
路上光线昏暗,顾翌安穿的又是黑色西裤,所以谁都不知道他被俞锐推开时,左小腿被石块棱角划破一道口子。
直到此时,侯亮亮在试衣间眼看顾翌安将裤腿撩起来,头皮当即一阵发麻。
这道口子目测长度几近20cm。
都过去三个多小时了,西裤布料被血浸染,早就干涸一大片,血却丝毫没止住,还在一点点地往外流,两边甚至连皮肉都是翻开的。
“大神,你的腿——”侯亮亮张口就哑了,眼睛也通红。
顾翌安沉着脸毫不在意,连看都没看一眼,快速解着衬衣扣子跟他说:“去找护士把封闭针和双氧水拿过来。”
侯亮亮怔愣一秒,立刻应下。
顾翌安没时间处理伤口,但必须要消毒,否则根本就没办法进入手术室。
侯亮亮来去很快,顾翌安坐到椅子上,拿过金属盘里的双氧水,打开盖子,径直就往伤口上倒。
霎时间,白色泡沫沿着伤口,混着血,一路烧灼着往下滚,空旷的更衣室里,尽是刺耳的‘嘶嘶’声。
消毒液淋进肉里,哪怕只是在旁边看着,侯亮亮都感觉痛到不行,顾翌安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快速打上封闭针,立刻就去换洗手服。
桑吉院长亲自发话,俞锐的检查手术一切都赶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进行。
报告出来得很快,顾翌安换好衣服进入手术室,苏晏已经拿着站在门口等了。
“没有气胸,伤势都在头上,头皮有裂伤,前颅底颅骨骨折,急性硬膜下血肿,多发性脑挫裂,创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中线结构外偏0.5,脑内还有血肿。”
苏晏将报告结果悉数告诉顾翌安,顾翌安将片子对光,只看了两眼,不发一语,立刻就去刷手消毒。
苏晏也打算跟进去帮忙。
俩人都在快速洗手,唯独侯亮亮站在原地,彻底傻眼。
苏晏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侯亮亮感觉苏晏像是在背诵他们科的专业名词。
他自认还是个半吊子,连他俞哥一成功力都没学到,可哪怕他只是个门外汉,光听那一句话,他也能想象俞锐伤得到底有多严重。
他背靠墙,站在边上,视线透过洗手池前的玻璃,看着俞锐躺在手术床上,器械护士在整理器械,巡回护士在消毒铺单,还有诺布在给俞锐剃头。
这一刻,侯亮亮完全是懵的。
顾翌安和苏晏相继进入手术室,侯亮亮却动都没动,只要一想到里面躺的人是俞锐,是他最崇拜的偶像。
别说参与手术,他连看一眼双腿都会发软,根本就没办法帮忙,只会进去给人添乱,添堵。
走廊空无一人,手机震动猝然响起。
侯亮亮恍惚两秒,红着眼睛接起来,那头陈放立马问道:“你俞哥呢?顾教授呢?怎么他俩电话全都打不通?”
藏区省道303连环车祸的新闻一直在循环播放。
女记者还在现场报道了二次塌方,并提到参与救援的医生因此受了重伤。不过不知道名字,也就没提伤者是谁。
陈放在八院食堂看到新闻,顿感有些不妙,于是立刻打给俞锐和顾翌安,却怎么也打不通,只能找到侯亮亮。
许是陈放的声音过于熟悉,让侯亮亮找到一丝亲切感,亦或许是绷了太久,实在没忍住,小猴子当即哭出来。
“大神在、在、”侯亮亮边哭边吸气,“在准备开颅”
“开颅?开谁的颅?”陈放‘蹭’地从食堂椅子上站起来。
侯亮亮泪眼朦胧地看向手术室,耸肩抽泣道:“开、开俞哥的颅!”
眼前一黑,手机也摔到地上,陈放差点没直接昏过去。
别说侯亮亮,就连陈放都震惊到失语,脑子嗡然一片,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空白。
开颅手术对他们神外人而言,丝毫不陌生。
可开颅对象是俞锐,是向来只拿手术刀,只会给别人开颅的俞锐。
不仅如此,还是由顾翌安亲自动手——
陈放一口气没提上来,高血压都犯了,双手握紧抵在桌面上,牙关咬得死死的,眼眶一阵阵地发红。
能医不自医。
德高望重如钟老,医生就算再超然,再理性,就算干一辈子,见惯了生死。
可谁能强大到面对至亲至爱躺在手术床上,自己还能无动于衷地,像是面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冷静地拿起手术刀?
如果真就那么容易,当初钟鸿川为何宁愿找上俞锐主刀,也不肯去找他的老伙计?
同门师兄弟间,尚有不忍…
尚有亲亲相护的私心
顾翌安和俞锐什么关系?
那是爱了半辈子,纠缠半辈子,为了对方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
让顾翌安在俞锐头上钻孔开颅——
哪怕不在现场,光是想象一下那样的画面,陈放就窒息到不行,连气都喘不过来,胸腔到喉咙口全是堵的。
可除了顾翌安,谁又能做到?
他陈放能吗?
现场其他人能吗?
且不论是不是神外大夫,技术行不行,就说藏区医院也好,八院同事也好,谁和俞锐不认识,谁跟俞锐没点交情。
他们能吗?
没人可以!
顾翌安本是最不应该站上手术台的人,可强大如他,顾翌安同时也是最可能做到的人。
因为那是俞锐,是他全部的软肋。
也是他此时站上手术台,唯一的盔甲。
——
手术室里,各种监测仪循环运转,不停地发出清亮的‘嘀嘀’声,麻醉师,器械护士,巡护护士,全都一脸凝重地站列在侧。
苏晏做副刀,诺布在旁边配合,顾翌安换上无菌服,移步到手术台前,迅速调整手术显微镜,坐到椅子上。
麻醉早就用过了,俞锐此时侧躺在床上,头部被固定,头发也被全部剃掉,绿色消毒单盖住他全部身体,脸也看不见,只暴露出头部伤口。
头皮有裂开,颅骨还有骨折。
出血位置,骨折位置,都不在同一处。
顾翌安提笔画线,沿着他头皮撕裂的地方一路往前,几乎画了头部三分之一的面积出来。
看到这里,苏晏猛地侧头,咬了咬牙关。
诺布也没忍住,眼睛都红了。
连护士和麻醉师都心有不忍,唯独只有顾翌安,低着头,画完线,迅速对入路口进行消毒,而后冲诺布摊开手,接过诺布递来的手术刀。
依旧是切皮止血,上夹翻瓣,紧接着钻孔开颅——
电动铣刀靠近俞锐的那一刻,顾翌安忽然一顿,好半天动也没动。
一秒两秒,时间缓慢地向前走着。
护士麻醉师,手术室里所有人,甚至是控制间里的桑吉院长,侯亮亮,还有许多提前回来的八院同事,全都眼也不眨地看着。
蓝色口罩和手术帽遮住顾翌安大半张脸,他视线又是往下垂的,哪怕苏晏和诺布离得最近,就在他左右两侧,也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只隐约能看到他眼睫在抖,一阵阵地,簌簌颤动。
“顾师兄…”苏晏忍不住提醒。
顾翌安猝然回神,缓慢将钻孔抵上画线位置。
——
开颅清除血肿,电凝出血位,去骨瓣减压…
从踏进手术室,再到关颅缝合,整场手术持续近五个小时。
结束后,顾翌安推开显微镜起身,对诺布和苏晏道:“带俞锐复查一遍CT,之后送进监护室,我等会儿过去。”
语气平静如常,只是嗓音沙哑得厉害,像是在磨砂地上狠狠滚过,粗粝又干涩。
苏晏低声应下,抬眸远远地看向顾翌安。
看着他脱下手术服,露出早已被汗水浸泡的后背,还有身上连一丝干爽都不找到洗手服。
明明只是背影,根本就看不到顾翌安的表情。可苏晏只觉得他步履沉重,像是下一秒就会彻底倒下去。
手术室出来,顾翌安快速迈进淋浴间。
衣物褪尽,热水顺着头皮一路滚至脚底,霎时间,他一阵头晕目眩,身体也左右晃动不停。
体力早就透支了,全身力气也悉数泄尽,若不是按着墙面金属水管,他随手都能栽倒在地。
从俞锐出事到现在,顾翌安只懵了一秒,就一秒。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迅速冲向俞锐,用尽他毕生全部意志力,压制住所有翻腾在胸口,挤压他理智的情绪。
连抢救时,顾翌安感觉都像是在用自己的眼睛,陌生地看着另一个人。
直到手术结束…
直到此时此刻,所有绷紧的神经彻底断裂。
无力和恐惧,震惊和痛苦,混杂着无数难以言说的情绪,尽数扑向他,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
热水‘哗哗’地打在他脸上,身上,一路下滑,将腿上伤口流出的血冲洗到地上,蜿蜒出道道鲜艳刺眼的红痕。
可他感觉不到身上的疼,一点也不!
疼得不是身上,是他整颗心,疼得他无法呼吸,整个人连血带肉到骨头,全都疼麻了…
他想起出事前的俞锐喊的那声‘翌哥’——
想起很久以前,他跟俞锐说,人的大脑是一片宇宙星河,是每个人最独一无二的证明。
他跟俞锐说,他的宇宙尽头就是他。
而这片浩瀚星河里,有他们所有的年少心动,有他们的爱情,也有他们共同的理想。
顾翌安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竟会用自己的手术刀,亲手打开属于俞锐脑海中的那片星河大海…
就在那一瞬间,就在钻孔对着俞锐头的那一瞬间——
他甚至想起上次俞锐胳膊脱臼,他帮俞锐洗头,俞锐笑着跟他说:“你要不打开看看?我脑子里别的肯定没有,有的全都是你。”
顾翌安没看到自己。
但他的刀却把里面的自己彻底割碎了,像是每一刀都割在他整颗心上——
一刀刀地割,一片片地碎…
直至碎成渣,落满地,连粘都再也粘不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身体恢复期,体力有限,还是隔日更哈`
ps:深跪道歉,其实19章讲医生心里的墓地,讲钟老的手术,就是在铺垫今天的这把刀,由翌哥亲手打开属于俞哥的那片宇宙星河。
正如放哥所说,这件事只有强大如顾翌安才能做到。
下一章还有把刀然后就不虐了
第115章 坍塌
陈放是在第二天晚上急匆匆赶到藏区医院的。
亲师弟生死不明,就他那急性子,在北城根本就坐不住,迅速把科里这两天的工作交待完,第二天一早买上机票就走了。
他在机场连续打了好几个电话,俞锐那边什么情况,侯亮亮边说边哭,抽抽着把情况跟他讲了个大差不差。
好在顾翌安反应快,行事果决,术前经过简单的亚低温处理,术中也没出现任何意外。
因而俞锐目前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
不过脑脊液的细菌培养结果还没出来,人也没醒,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
危险期还没过,术后24小时到48小时最为关键。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陈放接电话的手依旧是抖的。
他性子急,那边侯亮亮每抽抽一次,陈放心都能提到嗓子眼儿,一个电话打下来,急出他满嘴水泡。
顾翌安主刀,他既担心,也放心。
毕竟易地而处,摊上这样的事没人会不慌,但没有谁比得过顾翌安冷静,也没有谁能比得上顾翌安沉稳。
陈放想不出来,至少他做不到。
何况顾翌安有着他们医大公认的最适合拿手术刀的手,论及技术,即便是用左手,顾翌安也绝不会比俞锐差半分,下刀只会更稳更精准。
航班落地,行李没放就直奔医院,到了以后,陈放没去监护室,先去了桑吉院长的办公室。
俞锐倒下了,医援活动还得继续,该安排的工作还是得安排,毕竟八院近五十号人都还在这里等着。
本来这次藏区医援以神外为主力,负责人也是俞锐。
出了这样的意外,俞锐短期不可能恢复过来,顾翌安也得退出,八院神外那边人手紧张,暂时抽调不出多余的主任副主任过来支援。
于是综合考虑之下,陈放和桑吉院长一致希望由苏晏跟科里来的吴主任一起,临时接替俞锐,带领大家继续按原计划出发,明日便启程前往藏北牧区。
侯亮亮哭了一晚上,眼睛肿得跟核桃似地。
医援他已经无心参加了,办公室里出来,他一直跟着陈放说是要留下来守着他俞哥,哪怕是盯着监护仪,或者帮忙跑腿拿药送报告都行。
上班时间走廊人多,陈放把他拉进消防梯,跟他说:“医援你俞哥肯定是去不了了,但你该去还是得去,科里吴主任还在,不止是他,其他人也需要你帮忙。”
他俩就在楼梯角说话,四周很安静也很空旷,说话声音大了都带着回响。
“记住,你是医生。”陈放沉下声。
“可是,俞哥他”侯亮亮还是担心,不停地用手背擦眼睛,情绪怎么都压不住,搞得陈放眼睛也跟着红了。
缓过鼻间酸涩,陈放拍了拍他的肩膀,最后道:“放心吧,有顾教授在,你俞哥不会有事,一点事都不会有。”
别的再没多说,陈放拉开消防门,大步就往监护室的方向走。
他人还没到,远远就见感应门滑开,护士举着输液瓶,两名护工分列病床两侧,正推着俞锐出来往外走。
“什么情况?这是要去哪儿?”陈放微怔,而后快步过去拉住顾翌安。
顾翌安抽回胳膊,语气毫无起伏:“转院,回北城。”
他跟着病床,脚步疾速没停,目光也始终落在前方俞锐身上,很快就把陈放甩在身后。
安排医援工作是其次,陈放来这边主要的目的,其实也是想问问顾翌安,用不用给俞锐安排转院。
不过48小时没过就转,陈放多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于是他急忙追上去问:“能行吗?从这里回北城可3000多公里,路上至少两天一夜,师弟能撑得住吗?”
“留下比转院更危险。”顾翌安冷声道。
陈放停在原地,张了张嘴。
滚轮声越来越远,门诊大厅人声鼎沸,小护士单手拉着床头在前面开路,嘴里不停大喊着‘让一让’。
恍惚一瞬,陈放蓦然回神,赶紧追过去。
他说得没错,从这里回北城最快也要三十多个小时。俞锐还处于昏迷状态,路上但凡出现点意外,情况可能随时恶化。
但顾翌安等不了了。
术后复查出来的片子他看了又看,最后发现,在俞锐的脑干上方还有一处很小的出血点,位置极其凶险,目前只能保守治疗。
可一旦开始大量出血,俞锐势必得接受二次手术。
而要在这个部位动刀止血,为了保证不伤及神经血管和各项功能区,手术就必须在核磁手术室里进行。
藏区医院条件有限。
跟八院比起来,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别说核磁手术室了,单就普通的CT室,甚至术后护理的差距也是巨大的。
顾翌安没得选,也不可能就这么干等下去,只能带着俞锐快速转院。
当然,他也不是盲目地转。
回程线路他早就定好了,从藏区出发,沿途经过江北和宁安,最后才到北城。
临行前,顾翌安还联系了江北军总院和宁安仁外医院,请求对方保留绿色通道,只要俞锐的身体指征出现变化,他们就立刻终止行程,直奔最近的目的地。
好在路上一切顺利,除了舟车劳顿的疲乏,期间并无任何意外发生。
为了赶时间,前排驾驶位和副驾驶坐了两位轮换开车的司机。后面的急救舱里,加上昏迷的俞锐一共四个人。
陈放也跟着上了车。
以备不时之需,同行还有一名急救员。
透过观察窗,陈放好几次叮嘱司机,注意平稳行驶,一定不能颠簸,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主要是稳。
长途路远,他歪在椅子上多少还眯了几个小时,顾翌安始终看着俞锐,不时地用棉签蘸水润湿俞锐的嘴唇,全程基本就没闭过眼睛,最后熬得下巴全是清茬。
饶是早已做过心理建设,陈放依旧不忍看。
因为呼吸道闭塞,早在手术前俞锐就做了气管插管,手术后他头上不仅缠满了绷带,还外接了两根透明管引流。
不止这些,他身上穿的是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露出来的皮肤表面到处都是挫伤,监测仪连接的各种细线管子,一路延伸进他的衣服,光是看着就叫人难受。
车里很吵也很安静,只要没人说话,急救舱就跟监护室一样,监测仪发出的‘嘀嘀’声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车进北城高速已是第二天凌晨。
夜深以后车流渐稀,窗外是沉寂冰凉的夜色,车舱顶灯冷白的光线明亮而刺眼,直直落在俞锐毫无血色,半边颧骨肿胀淤青,半边挫伤血痕遍布的脸上。
除了管子绷带,剩下的哪哪儿都是伤,不细看,甚至连人都认不出来。
这些年朝夕相处的亲师弟。
俞锐每天泡在医院,不是手术就是门诊,连家都很少回,就跟铁打的一样,哪怕生病都仅有上次发烧那一回。
眼前的俞锐,陈放根本看不了,每看两眼,喉咙就哽到不行,立马就把头给侧开了。
原本是打算去东院的,那边人少安静,还在杏林苑旁边。
但车到临安路,急救舱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变化的‘嘀嘀’声。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陈放目光扫过监测仪,顿时倒抽一口冷气,“颅压怎么升这么高?血氧也在往下掉?”
“GSC4,瞳孔不等大,对光反应消失。”顾翌安握着瞳孔笔已经在检查,“应该是那一处出血点突发急性出血,来不及了,不去东院,直接回西院。”
陈放一听,立马通知司机调头。
他们所在的位置卡在临安路中段,去东院旧城区还得半小时,去西院往回走最多不超过十分钟。
为了节省时间,陈放一个电话打回科里,立刻交待值班医生联系手术室,并火速赶到大门口原地待命。
路上车少,司机开得也很快,电话刚挂断没两分钟,他们连人带车就已经到了。
吴涛和钱浩领着好几名护士严阵以待地守在大门口,车舱门一开,顾翌安躬身下来,冲他俩快速说道:“不用去影像科了,去核磁手术室,片子直接到手术室里拍。”
“好的,顾教授。”钱浩点头应声,拉着担架床往里冲。
顾翌安正要迈步上台阶时,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差点踩空没站住,幸好陈放眼疾手快,赶紧伸手扶了他一把。
“还行吗你?”陈放看他面色苍白,实在有些担心,“不行就别硬撑,换个人主刀也行。”
“不用,我可以。”顾翌安摆手,接着便大步跟上去。
事实上,顾翌安已经不吃不喝连熬了好几天。
他失血过多,腿上还有伤,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就靠挂的几瓶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吊着。
可即便是这样,俞锐的手术,他也必须亲自上。
别说二次开颅,出血点还靠近脑干,哪怕只是一个简单的脑室外引流,他都不会交给别人,把俞锐交给谁他都不会放心。
不过相比上一次,这次的手术明显波折了许多。
术中俞锐的生命体征起伏不定,清除血肿时,出血也凶猛,血压血氧不停地在往下掉。
其他人大气不敢喘,面色凝重到后背发汗,他们都是神外手术组的,面对手术台上的俞锐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巡回护士跟器械护士中途甚至好几次没忍住掉眼泪。
所有人都在揪心,唯独顾翌安,眼睛紧盯显微镜,连一丝表情波动都没有,自始至终稳到令人惊叹,也令人折服。
二次手术结束,俞锐直接被送进神外重症监护室NICU,由科里姜护士长亲自带人监护。
术后CT一出来,吴涛立刻拿到NICU办公室。
片子挂在观片灯上,除了顾翌安,陈放也在。
工作这么多年,他们阅片无数,这样的片子只看一眼,心里就能得出个大概。
顾翌安的手太稳了。
手术难度陡然上升,入路狭窄,位置还极其凶险,但血肿清楚依然很干净,中线结构恢复居中,没有伤及周围神经组织,更没有累及脑干。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俞锐出现了一过性血压不稳,体内血红蛋白也偏低,只能不停地输送冰冻血浆调整。
人也还是昏迷的。
从事发到现在,整整三天两夜过去,俞锐连一次都没醒过,始终在昏睡。
藏区省道303连环车祸事件发酵得很快,由于医护人员赶赴及时,事故现场百余人全数脱离险境,无一人死亡。
本是皆大欢喜的结果。
然而,山体滑坡却导致救援医生重伤不醒,当地新闻一出来,无论网民还是记者无不揪心好奇,想要了解受伤医生此时的情况。
于是热度高居不下,各大媒体持续跟进,转回北城第二天便有一家网媒将俞锐的名字爆出来。
甚至还有记者带着摄影师赶到八院,说是想要了解俞锐的治疗情况和恢复状态。
新闻配上照片传得满天飞,赵东人在车上,正赶着航班要出差,结果在机场看到新闻,当即改了机票跑回来。
西院和东院不同,监护室是全封闭的,外面的病人家属并不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除非进入监护室外面的办公区。
赵东进去的时候,张明山和钟烨也在,俩人都穿着白大褂戴着消毒鞋套,并排站在门口,也没进去,就透过一门之隔的玻璃窗往里看。
钟烨手揣兜里,脸上表情紧绷而严肃,始终没出声,倒是张明山走之前,叹息着长长地‘唉’了声。
这声‘唉’让赵东心都凉了半截。
鞋套都没穿好,他猛地抬起头,眼见顾翌安从里面出来,赵东两步过去,攥住顾翌安手腕就问:“我锐呢,顾师兄?”
顾翌安身上的无菌衣还没脱,头上也还带着口罩和头套,整张脸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眉宇紧蹙,眼底青黑,眼神透着一股无尽的疲惫。
他没出声,也没动,任由赵东越抓越紧,力道大得像是能把他腕骨给捏碎。
赵东看眼顾翌安,再转头看进监护室。
明明是晚上,监护室却亮如白昼,每张床位周围遍布氧气瓶和各种监测仪,躺在床上的病患毫无生命力,浑身上下连接着各种管子,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顾师兄,我锐呢?”收回目光,赵东再次红着眼睛望向顾翌安,抬手指向里面,“我锐在哪儿?他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躺在里面?”
顾翌安仍旧低头,不发一言。
得不到回应,赵东逐渐变得激动,最后甚至抓着顾翌安衣领,径直把人推到墙上,用拳头抵着顾翌安下巴,不停地发出质问。
情绪上头,赵东下手根本没收力,他拎着顾翌安领子将人怼过去的时候,顾翌安后脑勺‘咚’地一声撞到墙上,头都晕了好几秒。
不止是头晕。
他嘴唇也被牙齿磕破了,连腿上受伤的位置在拉扯之下也开始渗血,蓝色洗手服很快就被染透一大片。
眼看情况不对,钟烨和旁边一名住院医立马过来拉人,俩人分别抓了赵东一只胳膊,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拉开。
可即便是这样,赵东依然没压住情绪。
他冲着周围人叫喊,声嘶力竭:“那是我兄弟,那他妈是我兄弟,他只会救人,从来都只会救人,你们怎么能任由他躺在里面,你们怎么能”
无处宣泄,赵东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排解内心的恐惧。
他说话的同时,顾翌安眼睫轻颤,闭了闭眼,而后走过去,拉开钟烨和住院医,看向赵东说:“如果你想打的话就打吧,这是我应该受的。”
赵东抬起头,眼底一片猩红。
泪意朦胧中,他死死盯着顾翌安。
顾翌安下巴满是胡渣,双眼眸光深黑却无神,两侧脸颊和腮边明显看着深陷一大块,整个人憔悴不堪,浑身上下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疲惫。
这样的他,看起来根本就不比俞锐好多少。
缓过那股劲儿,赵东深吸一口气,而后紧紧咬住牙关,猛地转身背过去。
潜意识里,赵东也知道这事儿怪不着顾翌安,也怪不住任何人。
可他听见张明山那声叹气,再看眼里面不知生死的俞锐,实在是没绷住。
来时他其实就打听过了,若不是为了救顾翌安,俞锐根本就不可能受伤。
理智上,他能理解俞锐的做法。
但感性上,赵东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
那是他大半辈子的兄弟,有着过命的交情,他见过俞锐的张扬,也看过俞锐的失意。
他们彼此参与,也旁观了对方的前半生。
唯独现在的俞锐——
赵东每往监护室里看一眼,眼泪就会忍不住往下掉。
三十好几的人,除了仅有的几次在俞锐面前,他其实不常哭,更不会轻易在人前落泪。
可他现在根本忍不住,最后只能死死握拳,仰头将泪意生生给逼退回去。
俞锐是为了救顾翌安才受伤,这事儿是不争的事实。
赵东义愤填膺,为自己的兄弟抱不平,必然无可厚非,顾翌安甚至都在期望赵东真的能狠狠揍他一拳,打他一顿。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缓下一口气,转移哪怕一丝一毫心底的悲鸣和痛楚。
网络新闻持续在报道,收到消息的何止赵东,远在基地的俞泽平和沈梅英很快也知道了。
看到俞锐的名字,沈梅英第一时间打俞锐电话没人接,跟着她又打了顾翌安电话。
得到确认后,老教授眼前发黑,差点直接当场昏倒。
基地项目持续近八个月,现在项目基本已经收尾完工,就剩运载火箭发射升空。
按理说,作为项目的高级工程师兼项目核心负责人,俞泽平还得留下来参与最后的发射启动会。
可得知俞锐出事,俩老人说什么也等不了了,当晚就收拾行李买了机票往回赶。
周远清也来了。
他还换了无菌服进去里面看了眼俞锐,出来后,他把顾翌安和陈放单独叫到办公室,详细询问俞锐的病情,跟俩人讨论俞锐的治疗方案。
按下葫芦浮起瓢。
俞锐脑部的出血全都止住了,血压和血氧也都在缓慢恢复,但他脑部的挫裂伤目前正在加剧脑水肿,颅压也始终在高位。
这样的情况很危险,时间一长,很容易产生脑位移,从而导致继发性脑干受损,或突发性脑疝。
严重的话,还会出现心跳骤停,加剧多项器官功能衰竭,甚至最后走到脑死亡。
周远清拄着手杖,沉吟半晌道:“现在的关键,还是在于控制基本生命体征,降颅压,赶紧得让他醒过来,不能就这么睡着。”
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天了,俞锐依旧昏迷不醒,连醒脑剂都不管用,再这么继续下去,只会更加凶多吉少。
老教授想了想,转向陈放和顾翌安问:“促醒药物不行的话,要不送到高压氧舱去试试?”
“不行!”
“不能去高压氧舱!”
陈放和顾翌安异口同声,同时强烈表达出拒绝。
“既然没别的办法,就当试试,也没什么坏处,怎么就不行?”高压氧舱对降颅压有明显的效果,老教授对他俩的多少有些诧异,甚至不解。
陈放没出声,顾翌安垂下眼,片刻后他坦白道:“俞锐不能进高压氧舱,他的基因检测异于常人。”
周远清沉默不语,皱眉看着他。
“高压氧舱容易导致俞锐耳道内外的压力变化,从而引起其他并发症。”顾翌安咬住牙关倏又松开,“甚至,极可能导致突发性耳聋。”
只简单几句,周远清就明白得差不多了。
他听完没说话,也没出声,转头再次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望向俞锐。
忽然间,他想起俞锐无数次拒绝院里的进修推荐。
想起俞锐在那个阳光铺满书房的下午,跟他说哪里都不去,以后就守着八院,守着神外,陪他留在这里。
这些年,周远清表面对俞锐严厉苛刻,心里却不无感慨。
他看着俞锐一步步成长,也看着他逐渐沉稳,逐渐褪去锋芒,一点点地成熟起来。
但有很多次,周远清都在想,以前那个小刺猬到底是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他问过,也试图寻求过答案而不得。
直至今天——
面对此时的俞锐,周远清有骄傲,更有无数心疼和无数自责,他看了半天,眼底渐渐氤氲出湿热的水汽。
最后,他转过身,步履沉重地往外走。
可没走出两步,门外乍然响起一阵‘叮呤咣啷’的响声。
顾翌安快步过去,率先拉开门。
金属器械盘和无数液体针剂洒落在地,沈梅英被小护士搀扶着,像片枯黄的落叶,摇摇欲坠。
她缓慢而空洞地将视线聚焦向顾翌安,凛住呼吸问:“你刚才说,俞锐的基因检测有问题,是吗?”
俞泽平也走了过来,站定在沈梅英身后。
俩人都看着顾翌安,等着他否认或是点头。
可面对两位老人,顾翌安根本没办法开口,他无法否认,更无法点头,只能任由沉默将时间拉长。
可沉默就代表了肯定。
前后不足两秒,沈梅英扶住额头,疾速后退。她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嘴里喃喃自语着说:“我以为俞锐他不会,他不会有事”
膝弯撞到椅子,紧跟着她“咚”地一下,瘫坐在金属长椅上,被无力和痛苦包围,几乎快要喘不过气。
顾翌安两步上前,不停拍打着她的后背,试图宽慰,也试图稳定她的心神。
“俞铎——”沈梅英看眼俞泽平。
俞泽平侧过身,仰头闭上眼。
而后,沈梅英剧烈地呼吸,泪眼朦胧地看向顾翌安,激动且颤抖着跟他说:“俞铎他当年,就是因为在过马路的时候,突然耳聋听不见声音,才出的事啊!”
此话一出,不仅陈放愣住,连顾翌安眼里也闪过惊讶。
有关俞铎的事,这些年老两口从未提过,哪怕是他俩私底下也不会轻易谈及。
那是埋藏在心底堪比割肉刮骨的痛,不仅仅是无力,除此以外,这里面更含着夫妻俩深深的懊悔跟自责。
因为他俩始终认为,俞铎是因为他们才会生病,才会发生意外去世。
哪怕夫妻俩的基因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哪怕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俞铎的基因突变是因为遗传导致。
可此时,当得知俞锐的情况和俞铎相同。
沈梅英再次悲痛难当,积压在心里多年的顽疾,混合着此时俞锐生死未卜的惶恐不安。
她埋头坐在椅子上,不禁放声大哭。
在场几个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姜护士闻声紧急跑过来,坐在旁边,拉着她的手,柔声安慰,尽力安抚。
可沈梅英情绪太激动了,有几次差点背过气去,姜护士担心她这样哭会出事,于是哄着将她带去护士站,想要帮她测测血压,顺便带她去值班室里休息休息。
沈梅英走后,俞泽平脚步微顿,抬腿迈入监护办公室。
视线穿透玻璃窗,他沉吟许久,想起临走前俞锐说的话,于是低声自言自语地道:“不是说项目结束就来接我回家吗?怎么我都回来了,你还睡着不醒”
顾翌安握住门把,猛然僵立在原地。
他攥得很紧,五指用力到骨节凸起发白。喉咙也干涩发哑,他颤抖着发出声音,想要说声对不起。
可还没开口,俞泽平便抬手打断他。
他走回来,行至门口,停在顾翌安身前,注视他说:“我的儿子,我知道,他不会让你跟我们说对不起,他也不会丢下我跟他妈。”
——
不能进高压氧舱,只能靠脑脊液引流,靠不停地输送甘露醇和利尿剂进行保守治疗。
七天,十天。
时间缓步向前走着,每个人都度秒如年。
俞锐依旧躺在监护室里没醒,中间甚至还因为呼吸骤停,紧急经历了两次抢救,连除颤仪都用上了。
他毫无意识,不能吃也不能喝,每天只能靠护士鼻饲用药,外面的人也只能跟着苦等,苦熬。
俞泽平和沈梅英每天都来。
只要有探视的机会,沈梅英总会换上无菌服进去,哪怕只是站在床尾看俞锐两眼,跟他随意说两句话,聊点家常。
顾翌安不用等探视,全天都在监护室里呆着。
这样长期躺着,很容易引发下肢血栓,顾翌安每天都会进去,不用护工,亲自给俞锐按摩大腿和小腿。
不止如此,俞锐的用药用量,监测仪上的数据他也都是亲自盯,亲自记录。
根本不让人插手,不让人碰。
俞锐吃不了东西,他也基本不吃不喝,体力透支了就靠输营养液和葡萄糖撑着,最后熬得整个人都瘦了好几圈,眼窝凹到不能看。
徐暮来时俞锐已经躺了两周了。
他换上无菌服,戴上脚套,进到监护室里看了一眼,只一眼他就忍不住侧过头。
潇洒如他,自在如他。
看到俞锐躺在病床上,毫无生气,徐暮到底也没忍住,好几次鼻间酸涩难忍,眼眶也红了。
他缓了半天,出来时看见顾翌安满脸憔悴,双眼无神,说话的时候嗓音哑到极致,连发声都极其艰难。
从回北城就没回过家,这段时间,顾翌安没日没夜地守在医院,累了就在办公室里躺会儿。
徐暮看他憔悴成这样,叫上陈放,二话不说就把顾翌安给拽回了杏林苑。
开门进屋,徐暮拎着买回来的外卖,跟他说:“你要真一直这么熬下去,万一师弟醒了,你倒下了,到时候你俩究竟谁照顾谁?”
顾翌安低头换鞋,脸上依旧毫无表情。
“老徐说的没错翌安,你再怎么担心,首先也得把自己照顾好,这样才能照顾师弟啊。”陈放也苦口婆心地跟着劝。
说话间,俩人一左一右把他驾到餐桌上,还守在旁边,把顾翌安按在椅子上不让动,非得让他吃点东西不可。
顾翌安其实一点胃口都没有。
但俩人就这么盯着他,还守在客厅不肯走,他想要赶紧回医院,最后就只能选择妥协,勉强拿起勺子,喝点粥。
太久没吃东西了,只要肯吃就行,能吃多少算多少,其他的,徐暮跟陈放也不勉强。
只是饭吃完,他俩也没有放人的意思,跟着又翻出睡衣,推着顾翌安进卫生间去洗澡,让他洗完出来,先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神外监护室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都是科里最专业的医生护士守着,有没有顾翌安,问题其实不大。
何况科里上下所有人都在惦记俞锐,都上着心。
但凡有点什么情况,大家都会第一时间冲上去,实在不必让顾翌安每天守着。
本来,徐暮和陈放打定注意,非守在杏林苑,哪拍看也要看着,说什么也要让顾翌安休息一晚再说。
谁料他们回去没多久,俞锐再次出现呼吸骤停。吴涛和钱浩一边召集人手紧急抢救,一边联系陈放。
顾翌安刚洗完澡。出来时听到消息,他头发都没擦,立马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他们回去的时候,俞锐已经没事了,呼吸和心跳也都渐渐恢复到正常频率。
大家跟着捏了把汗,不过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凌晨三点,吴涛和钱浩脱下无菌服,满头大汗从监护室里出来,紧绷的神经算是勉强可以松懈片刻。
俞锐对吴涛有恩,钱浩又何尝不是。
因为大巴司机的事,吴涛当初被俞锐罚到急诊,本以为俞锐彻底放弃了他,谁想到刘岑走后,俞锐不仅把他调回来,还开始手把手带他。
钱浩以前也差不多,他刚来神外的时候,有一次因为弄错医嘱,差点害了一位病人,好在俞锐发现及时,那人才被救了回来。
他俩都一样,从进神外起就跟着俞锐做事,眼看俞锐此时躺在监护室里,俩人谁心里都不好过。
夜晚情绪好像总是会被放大,尤其经历一场紧急抢救,钱浩心里堵得慌,从贩卖机上买了两罐可乐,跟吴涛一起站在走廊窗户洞前吹风。
聊及俞锐的情况,他俩表情都不太好,都挺沉的。
过去这么久了,俞锐依旧昏迷,他们心里都有数,再这么躺下去,器官衰竭只是早晚的事,一旦上了ECOMO,基本就算是没救了。
汽水喝到一半,钱浩忽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俞哥真到了那一天,你说放哥真会按照俞哥的意思办吗?”
吴涛动作一顿:“也许,会吧”
窗外是宁谧的夜色,城市高楼霓虹闪动,吴涛看着远处,放下手里的易拉罐,叹息着又道:“毕竟预嘱是俞哥本人的意思,还做过公证,放哥就算再怎么不忍,应该也会尊重俞哥的想法。”
他俩站的位置距离电梯间不足三米,以至于这两句话不偏不倚,正好落进身后三人的耳朵。
“什么预嘱?”顾翌安拐出电梯间,停在原地。
吴涛和钱浩闻言转过身,先后叫了声“放哥”和“顾教授”。
顾翌安没应,长腿大迈,走到他们面前,眼睛直直盯着吴涛问:“你们刚说的什么?预嘱?谁的预嘱?俞锐的?”
吴涛动了动嘴,视线犹疑着,看眼顾翌安,又越过顾翌安和刚走出电梯间的陈放对上,于是更加没敢出声。
顾翌安感觉不对,转头向身后。
陈放比划的动作瞬间僵住,脸色不仅尴尬,还很难看。
徐暮不知内情,此时也和顾翌安一起,不明所以地看向陈放。
但很显然,光从他的表情里,顾翌安和徐暮就已经读出答案。
“俞锐立过生前预嘱?”顾翌安再次走回来。
“师弟是立过,”陈放犹豫半晌后承认,很快又道,“不过你也知道,这东西在国内并没有合法化,你也不用太当回事。”
他越说声音越小,甚至不敢看顾翌安。
正如吴涛所说,生前预嘱虽然没有合法化,但这份预嘱是俞锐本人的真实意思表示,还在律师的见证下做过公证。
何况,问题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是否具备法律效力。
而在于,假如事到临头,家属会不会愿不愿意尊重患者本人的意思执行,院方又是否甘愿顶着外界压力,为患者据理力争罢了。
“给我!”顾翌安冲陈放摊开手。
陈放避开顾翌安视线,明知故问道:“什么?”
“我说,”顾翌安眉目冷硬,语气也沉到了极限,“把俞锐那份生前预嘱给我。”
“这”陈放犹豫不定,表情也极度不愿意。
最后连徐暮都忍不住追问:“师弟在预嘱里究竟交待了些什么?”
陈放皱着眉,深深地看眼徐暮,也看眼顾翌安。
沉默半晌,他长叹一口气,神色复杂地望向顾翌安道:“翌安,不是我不肯给你看,而是我怕你看了会受不住”
八院生前预嘱的推广起步于神外,也起步于俞锐。同时,八院第一份生前预嘱,也是出自俞锐之手。
当初为了鼓动大家参与进来,俞锐在一次科室会议上亲自立下这份预嘱,不仅立了,还特意找来律师做公证。
这件事并不是什么秘密,科里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知道。
顾翌安坚持要看,陈放最后没办法,只能将那份预嘱从办公室里翻出来,交到顾翌安的手上。
和见过的所有预嘱内容差不多。
俞锐选择在生命末期,在不可逆转的昏迷状态下,要求主治医生放弃电除颤,放弃气管切开,也放弃使用体外循环呼吸机。
简而言之,放弃对他使用各项无意义的生命支持治疗。
为了增强预嘱的法律效力,律师一般都会录制相应的视频,顾翌安从陈放那里一起把俞锐的签署录像一并要了过来。
视频里,俞锐清晰地诵读了他每一项要求,并希望在他陷入深度昏迷时,由主管医生直接参照预嘱内容执行,无需再征求家属意见。
顾翌安看着镜头前俞锐坚定且明亮的目光,脑海中蓦然想起那次,俞锐跟他讨论生前预嘱的时候说——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什么意识都没有了,不得不做最后的选择,那我一定不会让你去签放弃治疗同意书”
握着手机的双手颤抖不停,顾翌安狠狠闭上眼睛。
原来不止是说说。
原来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俞锐就想好了一切,做出了决定。
“等等——”视频里,俞锐坐在办公桌背后,忽然叫住律师。
顾翌安闻言猛地将眼睛再度睁开,陈放急忙伸手过去想要拿回手机,顾翌安理都没理,径直将他胳膊推开。
视频录像还没关,律师放下手提包,再度走回去问:“俞主任还有什么事吗?”
俞锐坐在办公椅上,犹豫了两秒,而后拉开抽屉,再次从里面拿出一份文件放到对方面前。
律师狐疑着拿起来,不足两秒后,他惊讶地抬起头:“这是俞主任你立的遗嘱?”
“没错,”镜头在俩人侧面,俞锐双手抵着下巴,视线微垂,“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这份文件应该也会用得上。”
“你想把遗体捐献给医大?”律师翻动着手里的资料。
俞锐应了声:“嗯。”
可翻到后面,律师再度露出诧异的表情:“骨灰的处理方式这,您确定吗?”
“确定。”俞锐看向对方,坚定道。
“行,那我一起帮你完成公证手续。”
律师于是将文件一起收进手提包,关掉视频前,他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不过,我有些好奇,您为什么额,要这么做?”
俞锐没出声,反而垂下眼,静默了许久。
“抱歉——”
就在律师为自己的唐突感觉不好意思的时候,俞锐忽然开口:“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
他再次抬眸,转动办公椅,正面看向镜头,深色眸子里恰好映着窗外倾洒进来的浅淡余晖。
眼底微动,像是装载着无数厚重而负责的情绪,他目光灼灼,深深地看眼手机这头的顾翌安,而后道出一句——
“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要给他一辈子。”
空气霎时凝固。
下一秒,手机从掌心滑落,‘砰’地一声,摔落到地上。
顾翌安僵直着身子,逐渐转身,看向陈放:“那份遗嘱呢,在哪儿?”
“给我,”陈放还没出声,顾翌安再次伸手,嗓音沙哑到极限,语气中甚至带着隐隐的乞求,“把那份遗嘱也一起给我。”
陈放瞬间红了眼。
他这次是真的不想给了。
不是不愿意给,以前他知道的时候,甚至想过扫描一份发给顾翌安,可此一时非彼一时,现在时机不对。
何况比起生前预嘱,陈放更怕顾翌安知道的,就是这份遗嘱。
预嘱都看过了,徐暮实在不懂陈放在纠结什么:“写什么了?遗体捐献?骨灰怎么了,跟钟老一样,师弟也想葬到医大杏林去吗?”
“不是。”陈放缓慢摇头。
“不是什么?”徐暮追问。
陈放深吸几口气。
沉默半天,三人相互僵持着,可事到如今,到底避无可避,陈放最终沉下肩,再次走回办公桌背后,从底下抽屉里拿出那份文件。
顾翌安大步上前,立刻夺到手里。
双目十行,疾速往下,看清上面的内容后,顾翌安脑子霎时嗡然一片,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不是杏林,是海棠树”陈放低声叹息道。
不是想要葬在医大杏林,而是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俞锐跟他说,他想把骨灰埋在那三株白海棠之下。
这也正是为什么陈放不敢把这份文件交给顾翌安的原因。
此时不管是他,还是徐暮,眼见顾翌安死死攥着那页纸,五指用力,将纸页捏进手心。
然后呆滞着,长久地动也不动。
好像只在瞬间,他整个人都被抽空了,只剩一具空壳。
不知过了多久,顾翌安转过身,垂着胳膊,走出办公室。
身后的两人赶紧跟上去。
深夜走廊寂寂无声,顾翌安撑着墙面扶手,像是一位瞬间病入膏肓的老人,毫无生气,只是一步步地,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前走。
他想起送别钟老的时候,俞锐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真要是有那一天,就算遗体捐献,剩下的他也会留给他,不会让他一个人。
他还想起20岁生日的时候,俞锐在电话里帮他许愿,说是要跟他好一辈子。
俞锐还跟他说,他许的愿,就一定会帮他实现。
他还记得分手的时候,他猩红着眼睛,字字泣血地追问俞锐,问他那些说过的话还记得吗?
说过的一辈子还算数吗?
顾翌安一直以为,俞锐早就忘了。
毕竟那时候他们都太过年轻,年轻到一辈子太重了,单薄的三个字根本就拖不住份量如此沉重的承诺。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俞锐从不曾忘记
一分一秒都不曾!
他甚至在遗嘱里跟顾翌安说——
“我想陪你很久很久,哪怕相隔万里,哪怕你再也看不见
我欠你一辈子,也欠你那一句,我爱你。
翌哥,倘若我的一生注定短暂,那就让我的灵魂,跟那三棵盛开的海棠花一起,陪伴你,守护你,算是兑现我当年许下的承诺,可以吗?”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他和俞锐都不曾说过喜欢,说过爱。
顾翌安何曾想过,他第一次听到俞锐那句我爱你,竟会是在俞锐的遗嘱里,会是在俞锐跟他告别的三句话中。
沿着走廊没几步,顾翌安忽然跌坐在地,深深地蹲下身。
陈放和徐暮停在身后。
陈放急切地想要向前,徐暮却伸手拦了他一把,拉着他停在原地,就这么远远地看着。
看着顾翌安把头埋进双膝之间,紧紧抱着自己的腿,肩背不停地颤抖,将所有的哭喊闷进心里,任由眼尾的泪晕湿臂弯的白大褂。
从出事到现在,顾翌安一直都绷着,他冷静地抢救,给俞锐做手术,护送俞锐回北城,甚至熬过二次手术,熬过俞锐一次次惊险的抢救。
这么久,这么难的事,他都熬过来了,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没泄露出恐惧或不安,丁点都没有。
可他不是不慌,不是不害怕。
只是顾翌安从未想过俞锐会醒不过来。
他一直深信俞锐会没事,不是因为他真的冷静自持,真的对自己的医术多么自信。
而是因为他笃定俞锐不会让他输,不会留他独自一个人
直到此时——
直到这两份文件拿在手上的这一刻——
顾翌安看着俞锐写下的话,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俞锐渐渐松开他的手,渐渐转过身,只留给他越来越远的背影。
顷刻间,顾翌安原本固如城墙的信念,尽数崩塌,轰然一片。
他像是五脏六腑都被人生生地挖出来,狠狠摔到地上,不断被人来回地碾压,踩碎。
没人见过这样的顾翌安。
在所有人眼里,他就像是没什么情绪,永远理智,永远沉稳,无论发生天大的事,他都能撑住,不会激动,不会哭,更不会崩溃。
连徐暮和陈放都不曾想象过,有一天他们会看到这样的顾翌安。
仅仅几页纸,俞锐便将顾翌安彻底击垮,击得粉碎。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他泄尽全身力气,埋头低声痛哭,痛到麻木,也痛到无法呼吸。
甚至到最后连一丝感觉都没有了,眼前只剩下黑暗。
就像是整个世界都坍塌下去,他什么都抓不着,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沉,往下坠,最终落入一片虚无的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刀讲完了,剩下三章收尾~
ps:写白海棠,写生前预嘱,铺垫的也是今天~
第116章 苏醒
俞锐渐渐苏醒是在第三周。
睁眼醒来的瞬间,脑子依旧混沌,浑身哪里都疼,胳膊腿也用不上力,入目就是大片刺眼的白。
身体指征渐渐平稳后,气管已经拔除了。
但带着氧气面罩,加上长期插管导致喉咙肿胀,俞锐想开口根本说不出话来,唯一能动的只有手指和眼睛。
血氧仪数据波动,‘嘀嘀’声响个不停,旁边正在帮病人换药的小护士闻声急忙跑过来。
“俞主任?”发现俞锐眼睛微微睁着,小护士还有些不敢相信,“您这是醒了吗?”
俞锐平躺着,轻缓地冲她眨眼。
小护士眼睛倏地一红,随后便哽着嗓子扭头大喊:“大家快过来看,俞主任他醒了!”
监护室里其他人立马围了过来。
神外的重症监护室俞锐并不陌生,眼前也都是科里他最熟悉的医生护士,此时全都眼眶含泪,既惊又喜地望着他。
吴涛就在外面,听见声音赶紧就进来了。
以防万一,他先给俞锐查体,接着挨个看眼监测仪上的数据,之后才松下口气跟大家说:“俞哥醒了,一切正常。”
俞锐目光也扫过众人,缓慢地眨眼示意他没事。
确认无碍后,监护室再度恢复忙碌。
吴涛收起瞳孔笔,见俞锐像是有话要说,于是心领神会地俯下身,跟他说:“顾教授被急诊叫走了,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大门被推开。
顾翌安大步过来,刹停在床尾。
视线相接,耳边所有喧嚣和芜杂的声音悉数褪尽,呼吸和心跳同时起伏加快,眼底无数情绪涌动。
他们就这样静默着,彼此凝眸,深深对望。
直到水汽再也盛不住,视线变得朦胧,明亮清莹的水珠从眼尾滑落,留下两道浅浅的泪痕,俞锐微微张嘴,用口型叫了声‘翌哥’。
顾翌安咬紧下颔,蓦地闭上眼。
缓过鼻间酸涩,也压下胸口剧烈翻腾的情绪。
片刻后,他缓步上前,轻俯下身,长指扣进俞锐手心,拇指摩挲着他的手背。
“想喝水吗?”顾翌安贴近他耳朵,轻声问道,“想喝的话,我去帮你拿一根吸管过来。”
俞锐很轻地摇头。
他一直看着顾翌安,视线分秒也不曾挪开。
因为身上到处都还连接着管子,他不能动,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拉着顾翌安的手,在顾翌安的摊开的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
第一句,他写的是:翌哥,你瘦了。
顾翌安半蹲在床边,用另只手贴近俞锐的侧脸,指尖轻柔地掠过俞锐缠满绷带的额头,也抚过俞锐的耳朵。
“你也瘦了,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补回来。”他看着俞锐,哑声说。
俞锐眨了下眼,接着写道:我想你了。
顾翌安低头,垂眼落在掌心。
那里是空的,并无任何痕迹,但俞锐的指尖让他掌心滚烫发红,热度像是沿着毛孔渗进血液,一路烧灼至心底。
这句顾翌安没回,嗓子哽住了。
俞锐还是眼也不眨地看着。
看顾翌安半垂的眼睫,也看顾翌安消瘦凌厉的侧脸。
昏迷的这段日子,他虽然毫无意识,连发生了什么,自己伤势如何都不知道。
但其实根本不用任何人说,只在见到顾翌安那一刻,那一眼,俞锐就什么都知道了。
他现在什么想法都没有。
除了心疼,挖心似的疼。
明明喉咙剧痛无比,就跟刀刮似的,他却还是握住顾翌安的手,强忍痛意,坚持要开口:“别担心,翌哥。”
长睫轻颤,顾翌安紧抿双唇,没出声。
“我会好的,很快就好…”俞锐艰难地说着。
他眼睛还是看着顾翌安,看进他的眼睛,映着冷白灯光的眸子里带着无限爱恋和深情。
微顿两秒,俞锐缓声又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霎时间,万般情绪冲撞至胸口,呼吸也凛住了,顾翌安倏然收回视线,背对俞锐,侧过头。
他闭着眼,咬紧牙关任由俞锐拉着他。
他缓了许久,不停地平复心跳,稳住呼吸。
直到额角和侧颈爆出的筋脉渐渐消退下去,顾翌安这才转过头,倾身靠近,吻在俞锐的眼尾,低低应了声‘好’。
——
收到消息,大家都来了。
顾翌安从监护室出来的时候,门口站着一大堆人。
除去科里的医生护士,陈放,周远清,还有从家里匆忙赶来的俞泽平和沈梅英。
“怎么样?师弟情况如何?”陈放性子最急,顾翌安才单腿迈过感应门,他人已经蹿到最前面,还伸头往里瞅了眼。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顾翌安脸上,沈梅英捂着胸口满脸急色,连周远清和俞泽平也都皱眉看着他。
“醒了,”顾翌安摘掉口罩,点了点头,“颅压恢复正常,脑部水肿也在逐步缓解。”
表情霎时松懈下来,沈梅英连声说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什么时候能转回普通病房?”俞泽平于是追问。
“可能还要观察几天。”顾翌安回道。
“这样也好,”周远清点头表示认可,“等他脑部的水肿消了,拔除引流管再转比较好,以免发生二次感染。”
上班时间,监护室门口也不能久呆。
没聊几句,便都散了。
不管怎么样,俞锐醒来就是目前最好的消息,至于重伤后的恢复,急也急不来,只能一点点地慢慢养。
走之前,沈梅英原本还想进去看两眼。
可当听到顾翌安说俞锐已经睡着了,老教授怕影响他休息,便没进去,三步两回头地被俞泽平给拉走了。
——
恢复期间所有治疗和用药,俞锐都极其配合。
因为不能吃,只能靠鼻饲用药,鼻饲管从鼻腔、咽喉、食管,一路到胃里,戴久了并不舒服,也不太能好好说话。
连姜护士长查床时都开玩笑说,他们俞主任可算是神外最配合的病人了,以后遇到的病人要都这样,科里小护士的工作效率肯定能提升好几倍。
俞锐眼尾带笑,没出声。
往常他带着实习医住院医,不是查房问诊就是上手术,倒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二十四小时躺着,看他们忙碌,也听他们偶尔闲聊打趣,开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如此配合,恢复起来倒也真的快。
没过两天,俞锐便拔除引流管,顺利转进普通病房。
监护室都有无菌要求,进出一趟不容易,普通病房就不同了,家属晚上可以陪床,亲戚朋友还能每天进出探望。
为了方便老院长和老教授,也方便俞锐休息,陈放还特意以权谋私,把科里仅剩的单人间留给俞锐。
顾翌安晚上陪床,白天正常上班不一定在。
因而这段日子,沈梅英和俞泽平每天都会来。
不仅来,自从顾翌安说俞锐可以简单进食以后,老教授顿顿翻着食谱,变着花样给他炖汤补身子,喝得俞锐一见保温壶就恶心想吐。
基地运载火箭发射当天,俞锐得到消息,于是在病房和沈梅英一起,陪着俞泽平蹲守在电视机前,观看现场直播。
严格来说,这还是俞锐第一次观看运载火箭发射,感觉还挺新鲜。
不过就是太吵了。
直播过程中,老院长一直拉着脸在旁边叨叨不停,说是转播现场的记者把好几个数据报错了,一点都不专业。
俞锐当时跟他爸说:“我看您上去讲得了。”
“我讲肯定比那丫头讲得好。”俞泽平指着电视接话道。
俞锐轻声笑笑,随后按动床头背板,缓慢坐起身:“那您讲,我和老教授一起洗耳恭听。”
听到这话,俞泽平转头,没好气地冲他横过来一眼:“以前讲那么多次,你听过几回?”
得,就不该问,俞锐心想。
以前读书那会儿,家里每晚总是守着新闻联播准点吃饭,俞泽平最喜欢在看到基地新闻的时候跟俞锐讲评两句。
从使用材料,到燃料配比,再到公式计算,老院长高兴了还会在饭后把俞锐叫到书房,继续他下半场的演说。
这些俞锐从小听到大,就算不清楚项目整个具体细节,但多少也能摸出个大概。
硬聊的话,俞锐也能聊。
不过,他基本也就只用了半个脑子应付他爸,应付完转头就忘了,根本没那么感兴趣,也就没过过心。
这会儿老院长翻起旧账,俞锐想想自知理亏,于是便把眼睛往他妈身上瞅,试图搬一下救兵。
谁知沈梅英看都没看他,低头依旧继续剥她的橙子。
隔着被子,俞锐用脚踢了踢老教授,老教授假装不知,还将剥好的橙子掰成两半,笑着塞进父子俩手里。
俞锐干笑两声,而后冲他爸说:“这回肯定听,要不您就辛苦一下,再跟我和老教授讲讲?”
老院长哼哼两声,从沙发上站起来,绕过小茶几,慢慢挪到电视机前,开始比对着画面,跟对面母子俩逐一介绍。
没过多久,视频里总机处一声令下,镜头秒切至现场。
伴随一阵巨烈的嘶鸣,浓烟蒸腾翻滚,尾端橙色火焰喷涌而出,将火箭缓慢推送至空中,并在几秒内加速消失。
即便只是电视转播,这一幕也足以令人震撼,更别说身处现场,亲身参与项目的工作人员了。
火箭升空后,漆黑的夜幕中,连飘荡四周的白色烟雾都渐渐消失散尽,基地周围的欢呼声却经久不衰,连绵不绝。
俞锐将目光移向他爸。
看他爸依旧停在电视机前,专注且认真地解说,也看他眉眼神色间流露出的骄傲,和他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
看他不曾言及,却让俞锐心生敬佩的满腔赤诚,和热血。
恍惚中,俞锐惊觉他已经好久不曾见到这样的老院长,尽管白发稀疏,整个人却神采奕奕,连眼神都闪烁着明亮的光。
按理说,这应该是他爸参与的最后一个项目,也是最后一次可以以总工程师,总顾问的身份出席启动仪式。
若不是因为他,老院长此时应该也在现场,和同事战友一起分享成功和喜悦
思及此,俞锐心里难免不忍。
冲动之下,他忽然开口,叫了声:“爸。”
俞泽平停下动作,转过身。
他原以为俞锐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没想到下一秒,俞锐却看着他,莫名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俞泽平站在原地没动。
这声对不起来得很突然,也很突兀,甚至连沈梅英都悄然抬眼,注视着他们爷俩。
但除此以外,俞锐再没说别的,俞泽平也没问。
电视里的欢呼声渐渐淡去,直播也进入到尾声。
片刻沉默过后,俞泽平再次看眼屏幕定格的火箭升天画面。
转头回来时,他看着俞锐,也看着沈梅英,很轻地笑了声说:“不用对不起,没有什么比家人在一起更重要。”
——
周远清也来了。
他来的那会儿,病房里也没别人,俞锐举着输液瓶正想去卫生间,但因为动作不便,手背针管里的血开始倒流,瞬间将输液管染红一大截。
老教授进屋一看,赶紧放下手杖,接过他手里的输液瓶,还扶着他手说:“你别动,我帮你拿着。”
“老师?”俞锐微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周远清边说,边扶着他往卫生间走。
每天不停在挂水,俞锐是真有点急。可再急他也不敢劳烦自己的亲老师,于是拧着身子,想把输液瓶拿回来。
周远清拍开他手,没让他碰,还跟到卫生间,搞得俞锐哭笑不得,尿意差点没给憋回去。
平时上厕所,就算是老院长老教授,俞锐都不让跟。这回被赶鸭子上架,俞锐出来时脸都隐隐泛红,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老教授却不甚在意,坐到沙发上,温声问他:“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好多了。”俞锐调整好输液管,靠向床头。
“好就好,好就好。”周远清杵着手杖,点头重复着。
他说话的声音放得很慢,带着一点浅浅的叹息,微微还有些沉,像是含着无尽的感慨。
可细听之下,除了感慨,好像还有许多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俞锐偏过头,于是将视线缓缓聚焦,落到周远清身上。
沙发背对窗户,周远清坐的位置正好背光。
春末夏初的季节,正午时分,落进屋里的太阳便渐渐有些刺眼,以至于他并不能将周远清的表情完全看清楚。
“老师?”俞锐试探着叫了他一声。
周远清轻抬眼眸。
视线相接,周远清沉吟半晌,低声问道:“为什么不跟老师说实话?”
俞锐倏地一愣。
“不想出国的原因,还有基因检测的事,”周远清顿了顿,再次重复,“为什么不跟老师说实话?”
俞锐抿了抿唇。
松开后,他故作轻松地笑笑说:“不是不跟您说实话,我要说了您还得惦记,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周远清沉默着没出声。
但这样的沉默持续久了,俞锐心里也不太好受。
他不说就是不想周远清跟着担心,无法解决的问题,说出口也只有深深的无力,不仅无济于事,甚至还会加重对方心理负担。
既然如此,他何必要说呢。
“老师——”俞锐再度开口。
周远清却抬起手,摇了摇头。
他俩说话时,俞锐正对着周远清,别说他细微的表情变化在强烈的阳光下根本无处可逃。
哪怕他低着头,或是转过身,师生多年情同父子,俞锐那点心思又怎么可能瞒得过老教授。
他知道俞锐想什么,想说什么。
只是俞锐彻底想错了,他今天来并不是质问,而是因为自责。
因为深深的懊悔…
对视许久,他撑着手杖站起身。
缓步走到床尾,停下后,他转过身,看着俞锐叹声道:“孩子,我不是在怪你,不能让你信任,这是老师的失职啊。”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俞锐张了张嘴,眼睛瞬间就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晚了。
留言看到了,但养伤不在番外,在正文啊,捂脸.jpg
第117章 心结
两周后,医援队伍陆续归来。
小猴子一下飞机拎着包就往医院赶。住院部电梯故障整修,他从消防梯一气儿跑上五楼,急吼吼地冲进病房。
科里的护士刚来给俞锐换完药。
俞锐掀开被子,正想从床上起来活动活动,门口突然蹿进来一道黑影。
“俞哥——”
只听见一阵哀嚎,俞锐连进屋的人是谁都没看清,猛地就被飞扑过来的侯亮亮给抱得死死的。
“俞哥,我总算是看到你了…”侯亮亮搂住就不松手,俞锐僵着身子还坐在床边上,被他勒得都有些喘不过气。
于是掌心贴他脑门儿上,俞锐把人推开,隔着一只胳膊的距离看着他。
俩人你看我,我看你。
没到两秒,小猴子眼一红,眼泪顺着脸颊就往下掉。
俞锐被他这架势搞得有点懵,连忙从床边柜子上抽出好几张纸巾给他,无语又好笑道:“好端端地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
“现在是好了,你受伤那会儿都把我们给吓死了”侯亮亮想着当时的画面就难受,拿着纸巾胡乱在脸上抹,鼻涕眼泪一把擦。
可眼泪实在太多了,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像是忍了很久,总算放下心可以彻底发泄出来,侯亮亮就站在俞锐面前,低着头,不管不顾地哭得肩膀直抽抽。
这画面多少有些滑稽,外面路过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听见声音,总也忍不住探头往里瞧上两眼。
到底还是个大男孩,对俞锐也是实心眼儿的喜欢。
这段日子哪怕不在八院,侯亮亮也老是给他发微信,还给他拍了许多医援现场的照片和藏区风景照,定时定点地问他好点没,恢复得怎么样。
不止如此——
前两天俞锐还听吴涛说,他昏迷那段时间,侯亮亮几乎每天都在骚扰吴涛跟钱浩,追问他醒没醒,还让小护士帮忙偷拍他照片发过去。
吴涛说起来都好笑,当时还跟俞锐打趣:“小猴子真不愧是俞哥你的真爱粉,就这心疼劲儿,我估计他对女朋友都没这么上心。”
想到这里,俞锐多少心有不忍。
他抬起手,拍着小猴子肩膀,轻叹一声安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
侯亮亮边抽抽,边应了声“嗯”。
其实不止侯亮亮。
新闻报道满天飞,网络传播速度又快,甚至还有一段俞锐被山石撞飞的现场视频被大量网友转发。
那段视频的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大了,霍骁当时只看了一眼就头皮发麻,立刻就给八院同事挨个打电话,最后还问到了张明山那里。
毕竟八院都是熟人,俞锐什么情况,霍骁基本都知道。
但他还是不放心,思前想后,最终还是特意挤出了一点时间赶着晚班机跑回来。
阿勒泰那边的工作还没结束,霍骁现在管理医院整个麻醉科,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天下来连四个小时都睡不上,周末都没法休息。
见他进屋时满脸憔悴,眼底缀的两片黑眼圈厚到几乎挂不住,俞锐忍不住皱眉:“累成这样你又何必还跑一趟?”
“不来看看,我觉都睡不好。”霍骁摇头道。
柴羽也听说了。
他现在在欧洲,天高路远,他也实在脱不开身,只能让霍骁给他打视频,说是要确认看到俞锐没事了才行。
国内晚上十点,欧洲那边还是傍晚。
柴羽在视频里穿的是燕尾服,脖子上还系着领结,露出半截身子,背景是落日洒下的金色余晖,以及余晖映照下古老而气派的欧式穹顶。
“这是在哪儿?今晚是有演出吗?”俞锐问道。
柴羽举着手机,将前置镜头切到后面,跟他说这是维也纳,晚上乐团在金/色/大厅有演出。
天气和景色都挺美的。
但旅游景点人实在太多了,周边往来游客络绎不绝,吵得柴羽说话都得捂着一只耳朵冲他俩喊。
信号也不好,画面连着卡了好几次,最后总共也没说几句话,匆匆就挂了。
阿勒泰到北城,飞机来去一趟至少八个小时。
屁股都没坐热,就跟柴羽打了通视频,霍骁拎上西服便要走,说是那边医院最近在忙三甲复审,他手头还有一堆事得加紧赶回去。
“行,到了来个电话。”航班是凌晨十二点,这都十点多了,时间的确有点赶,俞锐也没留他。
霍骁点头“嗯”了声,没迈两步,却又堪堪停在床尾。
以前还在八院的时候,他俩工作下班每天呆一块儿,闲来无事偶尔还会斗两句嘴,互相挤兑挤兑。
算来也就半年多时间,此时俞锐一身病号服,头上还裹着层层绷带,霍骁很难说自己什么心情,只觉得心里难受。
“怎么?难不成还要病号给你开门?”见他半天不出声也不动,俞锐故意开了句玩笑。
霍骁轻扯嘴角,收回目光说:“开门就不用了,你先好好养着吧,等我回来的时候,记得去接机。”
俞锐挑了下眉。
当初因为柴羽,霍骁一纸申请留在阿勒泰,不仅留给他一句归期未定,还在走的时候特意发消息给他,不让他送。
尽管一直都保持着联系,有关霍骁和柴羽的事,俞锐惦记在心里,但也到现在也还没跟霍骁正经聊过。
兄弟多年,有些话不必说透,彼此就能懂。
就像如今霍骁一句‘记得接机’,俞锐无需多问,便知一切尘埃落定,于是扣着后颈惬意地靠上床头,笑着应了声:“行啊,没问题。”
——
探病的人每天都有,病房里鲜花果篮都没断过。
除去同事,还有俞锐以前中学和医大的故交旧友,剩下许多都是看了新闻专门跑过来的,俞锐以前救治过的病人。
这些出院病人匆忙来去一趟,也不进屋,甚至连名字都不肯留,东西放护士站就走,说是心意送到了就行,不好意思进去打扰俞主任休息。
不过最让人意外的,应该是顾伯琛和秦薇的出现。
美国回来一趟不容易,夫妻俩平时工作又都很忙,走之前还得把所里和实验室的工作都安排好。
因而尽管俞锐刚醒没多久,秦薇就把机票订好了,但几经折腾下来,到北城都是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医嘱里有些药吃了嗜睡,俞锐刚睡着没多久,秦薇就跟顾伯琛找过来,站在门口张望着往里看。
沈梅英拎着热水壶回来,正好跟他俩碰上。
顾伯琛一身黑色西装,站得笔直,秦薇则穿着丝质衬衫配长裙,气质端庄,举止优雅。
虽然年过半百,但俩人无论气质还是外貌都极为出挑,一看就不像是普通人。
老教授没见过顾翌安父母,还以为是探病家属找错了地方,正要侧身绕进去的时候,秦薇急忙叫住她:“请问,是沈梅英沈教授吗?”
“你是?”老教授看她越发眼熟,再看眼顾伯琛。
恍然一瞬,沈梅英猜测问道:“你们和翌安?”
秦薇扭头看眼顾伯琛,随后冲沈梅英伸出手,笑着跟她说:“没错,我们就是翌安的父母。”
沈梅英礼貌回握,和蔼地笑笑,同时招呼他俩进屋。
顾翌安虽然比俞锐要大一些,但沈梅英生俞锐的时候自己都快四十了。
所以自然而然地,沈梅英要比秦薇,甚至比顾伯琛都要年长好几岁。
药效原因,俞锐睡得很沉,暂时也醒不过来。
秦薇掀开帘子看了看,小声对沈梅英说:“小俞还在休息,我们在这里好像也不太方便聊天,沈老师要是不介意的话,能不能陪我去空中花园走走?”
沈梅英犹豫片刻后问:“是…想问俞铎的事吗?”
秦薇一愣,眼里闪过诧异。
自从顾翌安在电话里说起俞锐还有个哥哥,对方甚至极有可能是因为突发性耳聋才意外去世,秦薇就一直想问问俞锐家里人的情况,尤其是俞铎。
毕竟到底是遗传因素,还是自发的基因突变,这两者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别。
若想找到俞锐基因缺陷的突破口,俞铎这件事就绕不过去,早晚都是要了解清楚的。
可这到底是沈梅英心里的隐痛。
出发前顾翌安还特意提醒过秦薇,让她最好先别提俞铎,以免触及老教授的伤心事。
此时秦薇还没开口,沈梅英自己就说了,秦薇脸上的表情既惊讶,同时还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
“没关系,”沈梅英不甚在意的笑笑,“我听翌安提过,你们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是想要帮俞锐。”
秦薇上前握住沈梅英的手说:“不是帮,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如果不是俞锐,我们都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翌安——”
哽在这里,秦薇侧过身,低头足足缓了好几秒。
做父母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沈梅英拍着她的胳膊安慰道:“都过去了,否极泰来,孩子们以后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
秦薇擦掉眼角的湿意,笑着说:“对,以后都会好的。”
早上有台颅底胶质瘤切除手术,顾翌安熬了近八个小时,出来时拿到手机才知道顾伯琛和秦薇已经都到医院了。
他过去的时候,俞锐还没醒,屋里就剩顾伯琛独自站在沙发边上,背着手,面向窗外的景色出神。
“怎么就你在这儿?老师和我妈呢?”顾翌安开口的语气很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甚至连声‘爸’都没叫。
顾伯琛心里默然一瞬,转过身:“刚走,说是屋里聊天不方便,去中心花园了。”
下手术就过来的,顾翌安额头还印着几道手术帽留下的压痕,身上的洗手服也没换,皱皱巴巴地套在白大褂里面。
满脸憔悴,眼底也挂着两片青黑,顾伯琛看着他说:“瘦了,是最近工作太忙,休息不好吗?”
“还行,”顾翌安按下两管消毒液,“俞锐瘦得比较多。”
顾伯琛身子微僵,表情也有些尴尬。
输液管的水流速度有些快,顾翌安边搓洗着双手边走到床头,停在输液泵前面,重新调整了一下流速。
因为输液,俞锐手背连着左胳膊都是冰的,顾翌安又坐到床边,挽起俞锐的衣袖,握着他手腕,从下往上按,试图传递一点掌心的温度。
气氛有些尴尬,顾伯琛沉默地看着,嘴巴轻动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找到话头。
“爸——”顾翌安垂眸看着俞锐,声音低沉。
“我以后就定居在北城,不会再回美国生活了,以后每年我会抽时间回去看你和妈,或者你们有时间也可以回来。”
顾伯琛当即皱眉。
“回国之前,你不是这么跟我和你妈说的,”他敛眉看着顾翌安,加重语气提醒,“你说你只是短期出差。”
“没错。”顾翌安点头,视线转回来,“但您也知道,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半晌无声,相顾无言。
父子俩一个站在窗边,一个坐在床头,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出声,走廊外面嘈杂吵闹,屋里却安静得有些诡异。
片刻后,顾伯琛移开视线,将目光落到床上,低声问:“你现在是在怪我吗?怪我当年逼俞锐跟你分手?”
顾翌安动作微顿,将俞锐的衣袖重新放下来,坦诚道:“我想,但我没资格。”
听到这话,顾伯琛表情有些挂不住。
但这样的答案,他并不意外。早在他同意秦薇把这件事告诉顾翌安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事实上,不止是顾翌安,秦薇当年也不认可他的做法,夫妻俩还为此发生过争执,甚至冷战过一段时间。
顾伯琛也不是心有多硬。
体体面面一辈子,走到哪里都是受人敬仰的顾教授,唯独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做法并不磊落,甚至可以说有些上不了台面。
“我也不知道这孩子他当时”
从没说过软话,顾伯琛酝酿许久,开口却连半句都没说完,随即又道:“我也不是非要拦着你们在一起,只是当年你实在太不理智了。”
“什么样才叫理智?”顾翌安接话就问。
“感情是会随着时间变化的,人也是”顾伯琛沉沉叹息一声,“就算你是顾翌安,很多机会也只有一次,等错过再后悔就晚了。”
那些少时相爱,后来经不起时间和岁月蹉跎,互生怨怼,逐渐相看两厌,最终分离走散的。
他们老一辈实在看得太多了。
年轻时意气用事,就为一份连未来都无法确定的感情,放弃原本确定的大好前程,即便是放到现在,顾伯琛依旧不认可。
但父子俩在这个问题上,观点显然是相悖的。
顾翌安站起身,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爸说:“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我唯一后悔的,只有当年离开俞锐这一件事。”
顾伯琛凛然沉下脸。
正僵持不下的时候,手机铃声猝然响起,是胸外主任打来的,想让顾翌安过去临时参加一场会诊。
挂断电话,顾翌安没做停留,抬腿就走。
行至门前,顾伯琛忽然叫住他:“翌安——”
顾翌安顿住脚步。
顾伯琛看他笔挺地伫立在门口,心情一时有些复杂。
如当年一样,从来冷静沉稳的亲儿子,只会在俞锐的问题上和他争执,忤逆他的意思,甚至鲜有地从骨子里冒出一股执拗。
无论他怎么说,顾翌安连半步都不会让。
“爸——”就在他晃神的时候,顾翌安回过头。
顾伯琛轻抬视线。
“您有试过了解俞锐吗?”顾翌安语气如常,再度将目光落在俞锐身上。
“钟老跟老师都很喜欢他,八院的医生护士,还有科里的病人也都很喜欢他,如果爷爷还在的话,我想爷爷一定也会很喜欢他。”
“您其实不是不喜欢俞锐,”顾翌安视线下垂,顿了顿,“您是不喜欢和俞锐在一起的我,我说的没错吧?爸?”
说这话时,他嗓音清哑如常,语气也很淡,可说出口的话却令顾伯琛猛然怔住。
“与他无关,只是因为我很喜欢。”
“我很喜欢他,也很喜欢和他在一起时的我,无论当年还是现在。”
“有一句话您说错了,我一直都很理智,也很清醒,清醒地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顾伯琛表情僵住,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顾翌安依旧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重的话,每一字都铿锵有力,一句句直戳心窝,狠扎在顾伯琛心口上。
“坦白说,就算没有回国,我应该也不会跟谁在一起了。”
“我想不到可以跟谁共度一生”
停在这里,顾翌安深深地看眼俞锐,再转向顾伯琛,最后道——
“除了俞锐,也只有俞锐!”
作者有话要说:
哎,家里实在不是码字的地方,最后几章,我感觉我每天都在跪着写,每章都在抱歉,捂脸.jpg
留言都有看,翌哥父母的戏份在正文是有的,很理解有善良的小可爱希望求大团圆,但大团圆可能有点难,毕竟心结不是一天就能解的,不过会好的,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不用担心~
按理说,下章应该结局,但我断章了【好吧,事实上我预估再次出错】
还有些内容要收尾,大概还得有两章。
第118章 同当
严格来说,顾翌安的国籍并不在中国。
秦薇是华裔后代,一直跟随父母亲人生活在美国,后来在大学时遇到留学的顾伯琛,俩人从相识到相恋,婚后在美国生下的顾翌安。
夫妻俩个性都好强,年轻时一心只想着奔事业,奔前程,根本无暇分心去照看顾翌安。
于是在秦薇父母相继去世后,顾伯琛便将年仅五岁的顾翌安带回国,交由自己的父亲顾景芝亲自抚养。
在顾伯琛的印象里,哪怕是在五岁甚至更小的时候,顾翌安都不曾让他和秦薇操心过什么。
他还记得,大概是在顾翌安四岁左右的时候,因为实在忙不过来他就经常把顾翌安带去实验室,然后随便拿本书给他,让他自己看着玩儿。
当时有人看到还开他玩笑,说他拿本研究生都未必能看懂的《神经科学原理》给自己亲儿子,也真是想得出来。
不过就算是这样,顾翌安也能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哭不闹地,独自看上一整天。
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无聊,随便看看上面的插图。
别说内容了,单就上面的生僻词汇跟各种专有名词,一个四岁小孩儿又能看懂几个。
可是谁都没想到,当有人借口想考他几个问题逗逗他的时候,年幼的顾翌安居然还真能简单答几句。
别说实验室里其他人听到后集体震惊,就连顾伯琛自己当时都惊诧到说不出话来。
因为工作变动,从顾翌安出生,顾伯琛就极少关注他的生活跟成长。
甚至连顾翌安何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何时学会的读书识字,顾伯琛对此都一无所知。
好像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豆丁大的小婴儿就已经高过他的膝弯,而且仿佛一夕之间就什么都会了,根本用不着他操心。
不仅如此——
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顾翌安一路拔尖,优秀远甚于同龄人,没有任何一次让他失望过。
别人都说他有福气,说他儿子卓尔不群,天赋过人,以后必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样的话,顾伯琛实在听得太多了。
那时候他还年轻,一边觉得儿子省心,一边对此以引为傲,除此之外,他并没有觉出任何不对。
他也不是不知自己作为父亲并不合格。
但有舍才有得,顾伯琛一直坚信,骨肉相连的血缘关系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斩断。
那些错失的时间以后都能补回来。
唯独机会只有一次,错过就没有了。
何况想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站住脚跟,并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即便有秦薇,有身边其他许多人的帮助,顾伯琛这条路依旧走得不容易。
直至人到中年,事业稳定过后,顾伯琛才终于有了足够多的时间可以重回家庭,可以帮儿子好好地规划未来。
尤其在他每天早上面对镜子,看着眼角渐起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时,他忽然开始想把儿子带回到身边,想一家人今后都齐齐整整地在一起。
不仅如此。
因为淋过雨,因为走过弯路,吃过苦,所以顾伯琛更加希望自己的儿子未来可以走得比他顺,走的比他远。
甚至能够不负所有人的期待,木秀于林,站得比他,也比他的父亲更高。
可没想到的是,当年在毕业去留的问题上,他们向来和谐融洽的父子关系竟一夕之间就被打破。
他们无数次爆发争执,互不退让。
顾伯琛不仅是惊讶于顾翌安意气用事,凛然坚决地忤逆他的意思,留给他一句‘这是你想要的,不是我’。
更令他触动的是,他竟不知从何时起,当初只过他膝弯的儿子,如今早已远高于他,一度需要他仰头才能对视。
那一刻,顾伯琛心底蓦然涌起一恐慌。
从五岁到近二十五岁,除了程序化的问候,以及每年寒暑假仅有的几天见面。
他空有父亲之名,缺席了近二十年,以至于当他有心想改变的时候,竟不知如何以父亲的身份自处。
哪怕后来在俞锐的成全之下,顾翌安回到美国,顺利进入霍顿大学和霍顿医疗中心。
表面上看,他们依然父慈子孝,还是可以和谐共处,并不会有任何矛盾或分歧。身边也依旧不乏越来越多的声音说他有福气,夸赞他教子有方。
可此一时彼一时,顾伯琛听了却再无以往的骄傲,只觉得心酸。
不是顾翌安不孝顺。
恰恰相反,无论多远多忙,顾翌安每周都会打电话,过年过节也总少不了节日问候,就算不在身边也能妥帖得照顾到他们夫妻俩的生活。
虽然不在一个州生活,但离得也不算太远,如他所愿,年节里一家人总算可以聚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天。
可他仍旧忍不住常常落寞起来。
就算电话不断,也常有交流,他们好像也只有程序化的问候,永远停留在最近忙不忙,工作怎么样,诸如这类无用的问候当中。
他恍然想起,在顾翌安小的时候,顾景芝曾一度打来电话骂他,说他根本不配当父亲。
每一次约好时间打电话回去,顾翌安早早守在电话那头苦苦等着,可他却总有各种事情要忙,于是无数次地敷衍推脱。
渐渐地,顾翌安一天天长大,不知何时开始,变得不再期待他的电话,不再需要他的问候。
如今身份对调,换成他期待儿子的电话。
换成他想要走进儿子的生活,走回儿子身边,甚至贪心地想要走进儿子的心。
可无论试过多少方法,他却好像总也找不到开口。
就像这十年间,他无数次出差到马里兰,总是借口酒店住着不舒服要去顾翌安那里住,顾翌安细心照顾着,对他的态度却始终很平淡。
像是永远隔着一层膜,他很想,但每每伸手却怎么都无法触及儿子真实的内心。
经年沉疴在前,疗愈又岂非朝夕之间。
顾伯琛这次不想让顾翌安回国,倒真的不是更看重什么事业,什么机会。
他老了,已经争不动了。
如今唯一的想法,就是想重新找回他的儿子,弥补他作为父亲失职的那几十年。
然而当顾翌安说出那句,他不是不喜欢俞锐,只是不喜欢和俞锐在一起的我时,顾伯琛耳边轰然一声嗡鸣,内心霎时一震,恍如山呼海啸。
顾伯琛无法辩驳,也无从辩驳。
他连顾翌安小时候什么样,脑海中都只剩隐隐的轮廓,更别说是后来的顾翌安。
何况顾翌安并没有说错,无论是对俞锐,还是对自己的亲儿子,他连了解都不曾,谈何喜欢?!
只是这份不了解的背后,有他无尽的心酸,也有他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那么荒谬。
以前他想成功,想要事业,想牢牢把握住身边每一次机会,一丝一毫都不想放过。
而今他不忙了,有时间了,想要回归家庭,想要毫无芥蒂融洽相处的父子关系。
他才惊觉,自己早已没了机会。
不是儿子没给。
是他空白的二十年,也是他缺席的二十年,早已横亘在父子之间,犹如一道无法逾越也跨不过去的鸿沟。
顾翌安走后,顾伯琛背着手,如同石雕般站立在沙发前,沉默无言,久久未动。
“醒了就别装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蓦然开口,低沉的嗓音落地在空旷的房间,竟像是含着一丝落寞。
于是搁在床边的手指轻蜷缩了一下,俞锐缓慢睁开眼。
看到背影,俞锐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什么时候醒的?”顾伯琛这才转身。
“也没多久。”俞锐含糊道。
他其实很早就醒了,在父子俩争执的时候,在顾翌安说要留在北城的时候。
可那会儿他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想要出言提醒,甚至还在顾翌安说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拉过顾翌安腰侧的衣服。
顾翌安当时轻捏了捏他的手指,示意他放心,该说的话却照样一字没少。
顾伯琛盯着俞锐看了会儿,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淡声问了句:“你呢?”
“我?”俞锐抬起头,表情写着明显的困惑。
“你就不怪我吗?毕竟当年如果不是我——”
“与您无关。”
顾伯琛话没说完就被俞锐截断了。
躺着并不方便,俞锐按动遥控器,升起床头背板,接着又道:“我之前就说过了,是我的问题,与叔叔您无关。您不用往心里去,就算没有那个电话,我当年还是会那么做的。”
说这话时,俞锐始终看着顾伯琛,语气平和郑重,眼神也是沉静的,眼波间透着一股让人无法质疑的真诚。
有那么一瞬间,顾伯琛忽然真的在想,眼前这个孩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竟能让自己的儿子倾心喜欢到如此程度。
可想到俞锐装睡保全他的体面,想到他刚才偷偷拉劝顾翌安的动作,甚至想到自己的故交旧友纷纷对他赞不绝口。
顾伯琛心里很难不被软化。
他低声叹息,话锋突变,问道:“听力都恢复了吗?”
俞锐怔然一秒,说:“恢复了。”
“听翌安说,你夜里常说梦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具体什么时候记不太清了,应该就是第一次听力缺失过后吧?”
“嗯,”顾伯琛点了点头,“这两天我让翌安给你开几个单子,你再重新检查一遍,报告和片子出来我先看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说。”
俞锐怔忪两秒才道出一句:“谢谢叔叔。”
顾伯琛摆了下手,眼见输液瓶里的液体快要见底,他说:“快输完了,我出去一趟,顺便帮你把护士叫过来。”
未及门口,俞锐攥了下手指,直起身,蓦地开口:“抱歉叔叔——”
顾伯琛停在门口。
“也许这么说很自私——”顿在这里,俞锐抬起眼,眼神也不再如从前般面对顾伯琛时显得犹疑闪躲。
“但这次我不想松手了,”俞锐看着他,诚恳道,“我想跟翌哥在一起,以后都不想再跟他分开。”
顾伯琛没出声。
面对俞锐,他此时的心情尤其复杂。
当年他在电话里以退为进,软硬兼施,甚至以顾翌安的未来,以顾家对俞家微末的恩惠做要挟,逼迫俞锐放手。
如今俞锐以性命换回自己的亲儿子,求得不过是一份成全,他即便不愿意,可又如何能说得出拒绝。
半晌无言,顾伯琛移开视线,低声道:“不用抱歉。”
他看向门外,笔挺的肩膀缓缓下沉,俞锐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以及顾伯琛低垂下去的眼帘。
稍许停顿,俞锐听见他缓声重复道:“不用抱歉,该说抱歉的,不是你,该说谢谢的,也不是你”
——
这趟回国到底有些匆忙。
不单是为了看眼俞锐,秦薇回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亲自带走俞锐的血样。
上次顾翌安寄回的血液样本在运输过程中被污染了,送到实验室才发现完全不能再用。
得知俞铎的事后,秦薇这次不仅连同沈梅英夫妇的血样都采集了,通过张明山跟俞泽平出面协调,她还将俞铎留存在基地医院的病历档案调了过来,准备一起带回美国。
临走前,夫妻俩还在病房陪着俞锐吃了一顿营养餐。
相比顾伯琛的严肃,秦薇显然要温和许多。
她看过俞锐的照片,吃完饭收了小桌,她坐在床边拉着俞锐仔细看了好半天,隐隐心疼道:“跟以前比倒没怎么变,就是这回瘦得有点多。”
“以前?”俞锐愣了一下。
秦薇莞尔一笑,瞥眼旁边的顾伯琛,小声对他说:“早在你们读大学那会儿,翌安就把你的照片给阿姨看过了。”
俞锐尴尬地笑了笑。
下午的航班,午饭过后就得出发,秦薇起身最后看着他说:“好好养一养,等过段时间我和你叔叔再回来看你们。”
“不用那么麻烦,”俞锐笑笑说,“您和叔叔平时都挺忙的,还是翌哥回去看你们方便些。”
“不麻烦,”秦薇故作失望,“除非是你不想看到阿姨。”
“当然不是。”俞锐立刻说。
秦薇笑着拎上包,回头发现顾伯琛张望着门口。
父子俩都不会低头,秦薇摇头一声轻叹,跟他说:“说是有会要开,估计赶不过来了。”
顾伯琛眼底微动,“嗯”了声,语气却明显透着一丝失落:“不来就不来吧,我先去门口叫车。”
话音刚落,顾翌安突然拐进门。
他在医技楼开会,连饭都没吃就跑回来,因为步子迈得太大,两侧衣摆被穿堂而过的风掀到背后,气息也不匀,额头还隐隐冒着点汗珠。
时间已经有些来不及了,简单说了几句,秦薇便推着顾伯琛出去,顾翌安脱下白大褂,边换衣服边对俞锐说:“等会儿吴涛会带你再去拍个片子,我先送爸妈他们去机场,晚点就回来。”
俞锐看他要走,急忙伸手把人拉住:“诶,翌哥。”
“嗯?怎么了?”顾翌安停在床边。
俞锐瞥眼门口的俩人,勾着他手指笑着小声道:“叔叔等你半天,你就别再跟他置气了。”
顾翌安愣了愣,心里倏地一软。
倾身靠近,顾翌安亲上俞锐额头,掌心贴在俞锐颈后,对他说:“放心吧,我知道。”
——
休养半个多月,俞锐已经好得快差不多了。
片子拍完,他自己拿着看两眼,随后丢给吴涛说,已经没什么大碍,拆完线基本就可以出院了。
吴涛站在一边,咽了咽口水,没敢出声。
“怎么?还有什么问题吗?”俞锐盘腿坐床上看着他问。
“没、没问题,”吴涛当即摆手。
“没问题还杵这儿干嘛,赶紧去把剪刀拿来。”俞锐轻抬下巴,指向门外。
吴涛面露难色:“俞哥,您就别为难我了,这什么时候拆线,什么时候出院,您说了也不算啊,那得主治医生点头才行。”
俞锐哑然一皱眉。
俩人僵持半天,吴涛见势不妙,丢下一句科里还有事,赶紧就跑。
住院太久,俞锐实在是被憋坏了,从来就没这么闲过,每天不是吃就是睡,搞得他浑身骨头都闲得发慌发痒。
没人动手,他就自己来。
陈放进屋看他拿着剪刀正往脑袋上戳,魂都被吓走了半截,当即一声惊呼跑过去,立马夺到手里。
光瞪眼也不出声,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腮帮子鼓得像青蛙,眼神都窜火。
俞锐看他那样,不免好笑:“至不至于,我就给自己拆个线而已,你有必要吓成这样吗?”
“换你你试试?”陈放拿着剪刀白眼一翻,没好气道,“要拆线叫谁不行,这玩意儿是能自己随便往头上戳的吗?”
俞锐巴不得,挑眉就说:“那要不你来?”
陈放被赶鸭子上架,盯着俞锐头顶到后脑勺长长一道疤,顿时犯了难。
拆线他倒是无所谓,也是时候该拆了。
就是每回一见这疤,他心里就难受得发紧,多少有点下不去手,于是站在床边半天也没动。
“你行不行,不行还是换我自己来。”俞锐说着便作势要去拿剪刀。
“来什么你来,”陈放沉口气,拍开他手,“回头一剪子再给伤了感染了住回ICU,你是不想要自己的命,还是不想要翌安的命?”
“拆个线而已,哪儿有那么夸张。”俞锐埋着头任他摆弄,有些无语。
陈放缓慢沿着头顶往下剪,动作很轻,语气却不太好:“哪儿有那么夸张?你是不是忘了,这手术谁给你做的?”
俞锐不出声了。
拆完线,陈放“咣当”一声把剪刀丢在金属盘里,之后边用棉签给他消毒伤口边随口问道:“我看你这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怎么?还没跟翌安聊过?”
冰凉的消毒水沿着头皮往下滚,一路滑到后颈窝,凉得冰心刺骨,俞锐轻‘嘶’一声说没有。
眉宇轻蹙,他低声又说:“翌哥他最近太忙了,睡眠也不好,一天都睡不了几个小时。”
有关生前预嘱和遗嘱的事,前段时间,陈放已经跟俞锐提过了。
许是心里压了事儿,这段日子,顾翌安陪床时常会做噩梦,还会在半夜里满头大汗地惊醒过来,之后便整夜不睡觉,静静地守在床边看着他发呆。
白天一有时间就回来,甚至好几次俞锐半夜醒来,只是去卫生间上个厕所,顾翌安也会立刻跟过去。
明明又累又困,却还是要坚持守着,半步都不肯走。
这些俞锐也跟陈放聊起过,陈放叹口气,停下动作再次道:“抱歉啊师弟,当时那种情况”
“不关你的事放哥,”俞锐摇头说,“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已经够难了。”
“知道就好,”棉签丢进垃圾桶,陈放躬身指着自己头说,“你没看我这大半年头发都白了好几根,就为你俩的事儿愁的。”
俞锐不忍失笑。
不过当他目光从陈放头顶掠过的时候,俞锐还真看到稀疏好几根白发,数量还不少,只是隐匿在众多头发当中,乍看起来并不明显。
嘴唇翕动,俞锐心情有些复杂:“放哥辛苦了。”
陈放曲腿坐到对面茶几上,毫不在意地冲他摆了摆手:“说真的,我跟老徐认识翌安这么多年,从没看他那样过”
当时走廊的那个画面,实在太令人难受了,到现在都还深深印刻在陈放脑子里,每每想起都心底发酸,喉咙发紧。
他长叹一声,指着俞锐,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说你写什么不好,自己躺在里面昏迷不醒,还非留封遗嘱,留封情书多好。”
“我看这回,翌安伤得可不比你轻。”
俞锐紧抿着唇。
“你这伤好治,翌安那伤可就难啰!”
“当初就因为他那手,你说你难受成什么样,现在变成你头上顶着这么一刀,还是他给你开的——”
陈放瞥他一眼,抱着胳膊‘啧啧’两声,继续拱火:“还别说,你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翌哥他没跟我说…”
“嗯?”
俞锐攥住床沿,眉头皱得很深,直视陈放说:“我想聊,但翌哥他没跟我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怕忽然提起,他会更难受”
“很正常,你俩那嘴长了就不是用来说话的。”陈放见怪不怪。
可玩笑开完,他收敛神色,忽又严肃起来,认真道:“说句心里话师弟,你难道不觉得你跟翌安,你俩的相处模式有些问题吗?”
“问题?”俞锐不明所以,“有什么问题?”
陈放看他一眼,而后说:“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就是你俩最大的问题。”
俞锐挑起眉。
陈放随手从果盘里抓了个梨,掂在手里,娓娓说道:“你俩骨子里都要强,遇到事儿了都想挡在对方前面,想自己扛,也想替对方扛,不仅如此,偏偏还都是闷葫芦,习惯什么都不说,全往心里闷。”
“我也不是说你们这样有多不好,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可若次次都这样,你不会觉得累吗?就算你不觉得,可对方呢?对方不会累吗?”
皮也没削,陈放把梨在衣服上擦了擦,径直咬下一口,嘴里咕哝着:“反正不管你俩怎么想,我一个外人光是看着都觉得挺累的。”
俞锐没说话,坐在床边低着头不出声,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整颗梨几口咬完,陈放拐进卫生间洗手。
出来时,他擦着手又说:“未来的路还很长,想要长久,单靠爱的本能是不够的,遇到事儿了,你俩不应该总想着为对方牺牲,而是应该思考如何携手并肩。”
俞锐脊背一僵,倏然抬头。
陈放看着他,嗤笑出一声:“这么说有点肉麻,不过师弟——”
笑意收敛,陈放深深看眼俞锐,意味深长道:“别因为太爱,最后反而还不会爱了。”
作者有话要说:
翌哥爸爸打电话要出差,想去翌哥家住的戏份在第八章医学世家,第24章共情都有提过。
故事要结束了,生活还在继续,关于相处,关于翌哥父子的关系,是他们以后会一点点地慢慢去解决的。
留下一点期待,也留下一点空白,相信他们会细水长流,而我们也会和他们在未来一次次地重逢~
ps:抱歉宝们,过年期间更新不稳,现在回自己窝了,我们三天内尽快完结~
第119章 抵达
拆线没两天,俞锐就出院了。
恢复倒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在身体还没完全养好之前,不止是顾翌安,连沈梅英都不同意他急着回去上班。
最近医院的工作强度大。
俞锐不在,脑瘤组的择期手术都排到了一个月以后。
这段日子,顾翌安既要兼顾神外的手术跟门诊,同时还要跟进COT103项目的最新进展,主持各项大小会议,每天忙到半夜才能回去。
五月将近,天气也日渐炎热。
到家又是凌晨,杏林苑家家户户早已入眠,连昏暗的路灯都被笼罩在漆黑的寂静当中。
迈上六楼,顾翌安开门的时候,只玄关亮着一盏冷白的壁灯,客厅没人,卫生间隐约可见空旷的水声。
换上拖鞋,束缚在颈间的领带解了,西服外套也挂上衣帽钩,顾翌安解着袖扣走过去。
门是关的,磨砂质地的门面上蒙着厚厚一层水汽。
浴室隔间的花洒开着,热汽从地面缓慢蒸腾,逼仄的空间里很快便水雾弥漫,连玻璃镜面都氤氲起细密的水珠。
住院近一个月,俞锐就没洗过澡,每天只能用热毛巾擦身,忍这么久实在是忍不住了,稍稍动一下就感觉浑身又痒又难受。
他躬身站在洗手台前,衣服刚脱一半准备洗澡,顾翌安拧动门把进来,翻折起衬衣袖子说:“我帮你洗。”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俞锐往后一缩,从衣服下摆里钻出来,袖子还卡在两条胳膊上。
顾翌安没应,径直伸手帮他把衣服脱了,丢进旁边脏衣篓,然后摘下毛巾,头偏向浴室,示意他先进。
表情稍显犹疑,俞锐顿了顿,之后才脱掉裤子进去。
头顶暖黄色灯光照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乍眼看去宽窄不一的疤痕遍布全身,不细看都找不出几块完好的地方。
这些伤都是滚下山时被刮蹭出来的。
虽然看着像是都好得差不多了,但黑红色血痂还没掉,从前胸、后背、腰腹,再到大腿膝盖,哪里都有。
俞锐倒不是真的不愿意让顾翌安帮忙。他只是不想让顾翌安一遍再一遍地面对他这些横纵不一,凹凸斑驳的伤口。
他知道顾翌安早早就看过了。
但他也知道,无论看过多少次,顾翌安每次面对这些伤还是会疼,很疼很疼。
洗澡的时候,谁都没说话。
耳边只有‘哗哗’的水声,湿热的潮汽盈满逼仄的空间,视野因眼睫挂上的水珠变得迷离,也变得模糊不清。
明明看不真切,俞锐却一直注视着顾翌安,仔细认真到甚至连顾翌安一丝眉宇微蹙,睫毛轻颤的变化都不肯放过。
但顾翌安始终很平静,动作放得很轻,也很温柔。
他背光面向俞锐,脸部轮廓被身后茸茸的水雾和光晕勾出半明半暗的侧面,线条干净利落,带着极强的冷硬感。
俞锐好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偏又找不到机会。
洗完澡出来,回到卧室。
顾翌安打开床头灯,将亮度调到最暗,转身要走,俞锐擦着头,单腿跪在床上,另只手拉住他:“都这么晚了,翌哥你还不打算睡吗?”
“我再去收拾一下,你先睡吧。”顾翌安顺势在他腰上搂了一把,啄吻着他的耳朵说。
虚掩的缝隙之间,人影和光影双双消失,俞锐盯着缓慢轻阖的房门,握着毛巾的手垂落在下来,低声叹了口气。
陈放说的没错。
他们俩人的个性都太要强了,负面的情绪总是不习惯也不擅长去表达,遇到事儿了总喜欢闷着,要么是思前想后顾虑太多,要么下意识总想自己一个人扛。
看似相识相恋多年,如今也都三十好几了。
可事实上,他俩在感情方面一直毫无累积,只局限在彼此身上,也只停留在青葱时期无忧无虑的大学校园里。
以至于在后来接二连三的种种变故中,俞锐只想着推开顾翌安,从未想过要和顾翌安一起承担,共同面对。
他隐瞒分手原因,独自沉默守候的这十年,同时也是顾翌安忍痛放手,苦苦期盼他转身,且对真相一无所知的十年。
到底是该清醒着痛,还是该麻木的活。
俞锐心里其实很清楚,他根本连一丝一毫的机会都没给过顾翌安,就已经擅自替对方作出决定。
所以无论是不明真相的那些年,还是得知全部事实以后,顾翌安心里所承受的煎熬一点都不比他少,甚至过得比他更苦也更累。
十年好像不过弹指一挥间。
日升月落,春去秋回。
这个世界从不会因为谁的悲喜短暂停滞,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来往行人永远神色匆匆,街道两旁的枯枝败叶只需一阵疾风便席卷落地。
时间来去匆忙,握不住的太多了,求而不得的太多了。
作为医生,俞锐每天在医院里见证着无数人生死离别,有些甚至仓促到来不及亲口说一声再见。
别说重新走回彼此身边有多不容易,单就这次医援事故而言,能够侥幸死里逃生,并且完好无损地活下来,俞锐既感到无比的庆幸,同时也常在突如其来的后怕中辗转难眠。
不知何时睡着的。
醒来时,天还将亮未亮,俞锐看眼身旁的顾翌安,半晌后掀开被子,独自起身去了露台。
夜幕还未褪尽,风吹着有点凉,他就着微弱的晨光和影绰的路灯静默出神,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视野前方是熟悉的医大。
晨间白雾四起,医大双子塔楼掩映其中,若隐若现,笔直延展的杏林路上,茂盛苍翠的绿意也只露出冰山一角。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玻璃门被推开。
顾翌安停在身后把人圈进怀里,后背贴上大片暖意,俞锐怔然收回眼,低声问:“怎么起来了?”
“醒了看你没在。”顾翌安说。
耳边是轻吟的呼吸声,脸被风吹得冰凉,顾翌安温热的吐息沿着俞锐耳朵四处流窜,瞬间像是连骨头都酥软起来。
俞锐享受地眯了眯眼。
他缓缓转身,凝眸问道:“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顾翌安揉捏着眉心,并未否认,而是说:“可能是最近太累了,休息几天就好。”
屋里屋外没开灯,头顶天空也泛着青黑,周围光线并不太好,但距离很近,加上顾翌安皮肤本就偏白。
于是,俞锐盯着他眼底两片青黑,眉宇迅速往里收紧,心疼溢于言表,霎时写满整张脸。
嘴唇翕动,俞锐酝酿半天:“翌哥”
“嗯?”回声很轻,尾音淡淡上扬。
“放哥前两天跟我说,”顿在这里,俞锐嗤笑出一声,“说我们俩最大的问题就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
顾翌安神色没变,俞锐平缓着语气又道:“他还说,我们也许因为太爱,反而变得不会爱了。”
“会累吗?”顾翌安蓦地开口,眼神也沉敛起来。
“嗯?”俞锐微仰起头。
顾翌安动动嘴角:“跟我在一起,会让你觉得很累吗?”
说这话时,顾翌安眼睛看着他,看得很深,浓重的情绪恍如潮汐般涌上来,尽数写在眼睛里。
连一秒犹豫都没有,俞锐摇头说不会。
“我不会累,真的不会,”他拉住顾翌安的手,目光坚定且直白,“我只是怕你疼,怕你难受”
呼吸间轻吐出来的热气在两人眼前打转,俞锐抿了抿唇,嗓音染上哽咽:“翌哥,我还是让你疼了,对么?”
顾翌安敛着眉心,没说话。
沉默间,眼波里无数情绪堆叠流转。
顾翌安眼眸乌黑,眸底清凌,像是月色下一汪静谧幽暗的清潭,水波被风吹动,摇曳出层层浅浅的褶纹。
而褶纹下方,则深不见底。
时间缓慢向前,就在俞锐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顾翌安忽然低头,将脸埋进俞锐的颈窝。
“不是疼,是怕”开口的话落入俞锐耳朵,含着满满的情绪,有痛有无力,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和害怕。
倏地,俞锐脑子嗡然一声炸响。
痛的极限才是怕,是无尽蔓延的恐惧。
顾翌安说他怕,比说疼还要让俞锐心痛,心脏都像是被人狠狠撕成好几瓣。
他们在一起这么久,顾翌安冷静沉稳,始终占据着最佳保护者的位置,好像所有事情到他手上都能得到妥善解决。
不管俞锐说什么,他总是清浅地笑着,简单地应下一声“好”。
哪怕不言语,只是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他也总能在无形之中传递给人稳定心神的力量。
所以无论以前还是现在,从未有过一刻,甚至从未有人会把恐惧和害怕跟顾翌安联系起来。
然而此时——
顾翌安清哑低沉的嗓音落在耳边,像是在无边黑暗中行走,在深深的恐惧和绝望过后,带着无尽的疲惫跟他说——
“这样的事,我一次都承受不住”
“我怕了,俞锐”
这一瞬间,俞锐心碎了一地。
他喉咙发紧,四周薄雾也像是弥漫进他眼睛里,渐渐晕开,直到水汽多到盛不住,满溢出来,从眼睫湿到眼尾。
无数次平复情绪,他稳住呼吸,然后轻蹭着顾翌安额头,捧着顾翌安两侧下颔,缓慢靠近。
他用冰凉而颤抖的唇逐一吻去顾翌安眼角的泪。
再从鼻梁,鼻尖,停在嘴唇。
呼吸交错,极尽温柔,唇齿间的亲吻炙热绵长,他抱着顾翌安,无限贴近,体温在薄薄两层衣服布料间传递。
胸膛相抵,此起彼伏的心跳声愈发整齐划一,缱绻浓烈的爱意将两颗心彼此拉近,缓慢融合,再无缝隙。
短暂的温存过后,俞锐头抵着顾翌安,哑声对他说:“别怕翌哥,别怕”
“这次换我来治你这里的伤,好吗?”他抬起手,温热的掌心贴在顾翌安心口。
“我答应你,就算以后我们老了,总有分别的时候,我也会守着你到最后。”
“我以后不会再让你疼,不会再让你怕,更不会再让你经历第二次。”
说这话时,他注视着顾翌安,看进顾翌安的眼睛,甚至恨不能将整颗心掏出来,放到顾翌安手上。
视线片刻不离,连眼都不曾眨过,俞锐沉眉郑重道:“相信我,好吗翌哥?”
天开始亮了,大片橘黄色光晕穿透云层也驱散晨雾。
对视中,顾翌安看着俞锐映着浅浅霞光而又明亮干净的眼神,沉溺在俞锐满心满眼的爱意里。
他的世界曾经坍塌成一片废墟,就在他以为将从此彻底失去俞锐的那一刻。
然而恍如一场大梦初醒,他终于从无边黑暗中走出来。
片刻后,顾翌安缓慢抬起手,掌心贴近俞锐侧脸,拇指摩挲着俞锐的下巴,耳朵。
与此同时,他一点点地卸下紧绷的表情,如同卸下心口巨石,低应出一声:“好。”
像是简单一字不足以道尽内心千言无语,却又翻找不出别的。
于是下一秒,他扣着俞锐后颈,抱着,搂着,另只手轻按在俞锐手背凸起的骨节上,再次郑重道了声:“好。”
又过了会儿,情绪散尽,顾翌安沉下肩,忽然低笑出一声说:“其实,你刚说的那些话,师兄也跟我说过。”
“嗯?”俞锐愣了愣,随即扯动嘴角,“放哥真的是难怪他说因为我俩的事,他头发都愁白了。”
“他说的没错,想要长久,我们的确需要作出改变。”
顾翌安按着俞锐两边肩膀,直视他说:“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
“不用翌哥,你不用变。”
他话没说完就被截断了,俞锐摇头道:“这样就很好,特别好,我喜欢你这样,特别喜欢。”
微蜷的食指触碰着顾翌安的眉心,再一点点滑过眼睫:“你温柔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沉默的样子,故意钓我的样子,我都喜欢。”
连眼神都是笃定认真的,俞锐重复着说:“翌哥,你做你自己就好,真的不用变。”
顾翌安还未出声,他沉吟又道:“我们之间,非要说的话,最根本的问题还是在我身上。我不该瞒你,不该放手,更不该总想着把你推开,留你一个人。”
这段时间,俞锐一直在想,想了很多。
他从不害怕失去顾翌安,不是他对自己有多自信,而是顾翌安给了他无尽的安全感。
无论何时,每每伸手,顾翌安的怀抱,顾翌安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总是向他敞开的。
而他却不然…
“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好的不好的,我都会告诉你,不会再让你碰不到我的心。”
他扣着顾翌安的手,再次贴上自己胸口:“我这里从前,现在,到以后都只有你。”
“不只这里——”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
他深深看进顾翌安的眼睛,目光灼灼,呼吸沉缓:“我连DNA里刻的都是你顾翌安的名字,你想要多久我就陪你多久,行吗?”
滚烫而真挚的情话,将彼此整颗心都快熨热了。
太阳跃出云层,大片金色笼罩在四周,他们静默着四目相对,眼神纠缠。
原本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可顾翌安此刻张嘴忘言,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
问题从来不是一个人造成的。
顾翌安也曾反复地想,反复地问,他不擅言语,个性也寡淡乏味,好像一直都习惯了被俞锐哄着,惯着。
可是俞锐却把所有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
顾翌安想了想,俞锐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他干净纯粹,不问太多原因,也不求太多结果。
不仅如此,他甚至会割裂一件事的因果,单独将自己的部分摘出来,从不怨恨,只会自我检讨。
即使被折了翅膀,即使被无端揣测,可他从未有过半分不满,永远在心里燃着一团火,亮着一簇光。
顾翌安久久未动。
他落在俞锐的眼睛里,恍惚像是落入一片深不可测的海域,里面有经久炽热的温度,有永恒明亮的光。
同时还有无尽的深情和爱意。
半晌无言,顾翌安倏地闭眼,再次珍重地把人抱紧。
“就是——”俞锐仰着脖子开口。
语气稍显犹疑,他说:“我可能很多地方都去不了,不能陪你出国,也没办法跟你一起回去看叔叔阿姨。”
顾翌安怔住。
把人松开后,他看着俞锐眼睛问:“相信我吗?”
“信啊!”一如当初在钟老的手术台上,顾翌安问他时那样,俞锐想也没想就说,“比信我自己都信。”
顾翌安点了点头,拉着他的手走进书房。
天早就亮透了,晨间暖茸茸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铺落满地,书房一片明亮,连细小的尘埃都在光影里跳动起舞。
停在书柜前,顾翌安将顶层书架上的地球仪取下来,放置在桌面上。
他把俞锐推到自己身前,以环抱的姿势从身后靠近:“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以后可以每年去一个地方。”
地球仪在他指间轻转,很快又被按住。
顾翌安长指微蜷,指尖轻点在上面,对他说:“就从最近的地方开始,去蒙古,去俄罗斯,去欧洲,只要火车能到的地方,我们都可以先去。”
俞锐有过一瞬的怔愣。
“给我点时间好吗?”顾翌安握着他的手,十指嵌进俞锐的指缝间,“我会治好你的耳朵,你的翅膀。”
他的嗓音轻低,落在耳边依旧透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像只要他说,即使再不可能的事,也会变成可能。
俞锐怔忪回神,笑着说:“好啊,那这些地方我们以后一个不落,全部都去。”
“好。”顾翌安也笑了,嘴角挂着清浅的弧度,眼尾也晕开浅浅的褶。
他偏过头,吻在俞锐的眼尾。
浅浅的吻,一触及离。
随后薄唇移至俞锐耳边,呼吸温热,喷洒在俞锐耳廓,他说——
“相信我鱼儿,你不会哪里都去不了,你有我。”
“你有最自由的灵魂和最爱你的我,所以,这世界你无一不可抵达。”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的最后一句终于来啦~
正文最后一章明晚见,但估计会很晚,周一各种会,大家懂得~
最后一章内容很多,不过熬夜也会更,但如果过了零点,大家就睡觉,别等~
无论如何,明天我们要说再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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