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画笔落下的声音。
黑发的雄虫今日穿了一身纯白的收口衬衣,藏蓝色的小马甲正好勾勒出青涩却结实的腰腹线条，衬着其下一双被深色裤管包裹的腿又直又长，让此刻唯一的围观者忍不住盯着发散出一些带有美妙联想的渴望。
雄虫站在窗边,身子笔挺、腰背舒展，手肘弯曲着落下一截阴影,而玻璃外的阳光则有一半落在了画架上,粉白的颜料相互簇拥着,堆叠成了白色到浅粉渐变的蔷薇花圃。
——哒。
木制的笔刷被顾庭放在了身侧的小桌子上,他往后几步抱臂欣赏着自己的作品——比起最初的模样,确实进步了很多,不论是轮廓、比例亦或是颜色的搭配。
“你进步了很多。”
是坎贝尔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一次发情期在露台上发生了关系后，银发雌虫便格外喜欢和顾庭共处一室——最初达成交易的时候并非如此，他们守着界线,一般相处时间都是从前一天的晚上到第一天太阳刚刚升起，往往在顾庭清醒的时候，坎贝尔就已经不在房间里了，他们相处的时间几乎除了睡觉再无其他。
但这些日子却恰恰相反,坎贝尔热衷于将自己的公务、文件一起带着回到房间里处理,原本需要在书房、办公室中独自处理公务的身影边逐渐多了一抹握着笔刷的浅淡光影，像是暗与明的交织，有意无意之间营造出了一种和谐的氛围。
“是吗？”顾庭没有回头，他的视线依旧落在自己的画幅上,有些迟疑道：“或许比起一开始好了点，但还是差了很多。”
手下动作不停、将刚刚处理完的一叠文件堆放在桌角上的坎贝尔挑眉，他几乎是看着小雄虫从最初画线条都有些手抖的地步一步步成长到今天的，尤其那副还被他夹在笔记本里的画……
一想到这里,坎贝尔的胸口冒出了一股杂乱的、有些发烫的，甚至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舒爽感——他很喜欢那幅画，虽然线条粗糙、颜色凌乱，但每一次想到是谁画的、画中的角色又是谁，坎贝尔就忍不住将这点儿无言的小愉悦继续藏在心口。
想不通是出于什么目的，但坎贝尔觉得自己一定会保存好这份“小礼物”，即使它的边边角角已经被坎贝尔摸地有些泛毛边了，但为了最原始的质感与模样，银发雌虫并不大愿意用其他的方式对其进行保养。
坎贝尔沉吟片刻，“需要为你请一位老师吗？”
顾庭一愣，“这样可以吗？”
“没什么不可以的。”
从办公桌后走出来的银发雌虫踱步到画架之前。
在不穿皮质长靴的情况下，他的身量几乎与顾庭差不多，只是相较而言，银发雌虫一身恰到好处的肌肉显出了几分丰润的美感与力量，而顾庭则挺拔青涩，像是一株刚刚长好没多久的青竹，干净地令人忍不住想要偷偷移植到自家的后院里，仅供自己欣赏。
坎贝尔道：“如果你有这个意向。”
顾庭想了想，现阶段星盟刚刚起步，整个翡冷翠上的雄虫还处于接受“教育”的阶段，而他则是因为完美的档案避免了第一次经历“高三”的痛苦，但是这并不代表身为雄虫的顾庭适合在这种特殊时期去翡冷翠的街上闲逛——就是顾庭自己也不大习惯全是雌虫、亚雌的街道，毕竟他将接受来自诸多路虫的目光洗礼，这对于喜欢安静的小雄虫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消遣方式。
“我想是的。”顾庭转向坎贝尔，“我确实需要一个老师——一个不那么严厉的老师。”
“好，那就一切都交给我吧。”坎贝尔颔首，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你之前让我查的资料已经有一点儿眉目了，要看看吗？”
“有了？”
顾庭惊讶，眉眼间的静谧瞬间被惊喜代替，“已经有了吗？是什么？”
“资料内容比较庞大，需要在我的办公室里用专用的资料投影仪查看。”
“好，什么时候方便我去。”
“今晚就行。”
顾庭抿唇，勾出一抹笑容，即使他心里已经迫不及待了，但礼貌还是令他忍下了愉悦，努力保持住自己平静的神情，“谢谢，我会准时到的。”
银发雌虫忽然向前一步，伸手逐渐靠近了黑发雄虫的发顶。
“嗯？怎么了吗？”顾庭一顿，下意识偏头。
手指落空的坎贝尔眸光微闪，他补充道：“你的头发上沾了颜料。”
“这样吗？”小雄虫低头拨拉着自己额前的碎发，“我去洗漱间照镜子看看……”
他的身影正好和银发雌虫的手臂错了过去。
很快，脚步声逐渐远去，站在原地的坎贝尔手肘发僵，他若无其事地放下手臂，目光追随着“哗哗”的流水声落在了洗漱间半开的门上。
胸腔里又浮现出一种怪异的情绪，这对于近期不断感受到这种变化的坎贝尔来说依旧是迷茫的——他不懂自己的心脏为什么会受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感情影响，也不知道这些情绪从何而来，但一切的变化都是自他在翡冷翠的广场上遇见了黑发小雄虫后而起。
而他时常用于压抑各种变化的“交易借口”也开始变得无用，甚至在某个瞬间，坎贝尔是想不顾雄虫的躲闪，就那样把自己的手放在对方的发顶之上，他想在不同于床榻的地方触摸那只黑发的雄虫。
——他为什么会这样？
“——真是奇怪，你已经足足看了这页文件有十分钟了，还没翻动一下，是有什么世纪难题吗？”难得出现在书房中正找着资料的恩格烈发觉自己怀里的书已经拿了很多，可坐在原位的坎贝尔却动都没动一下。
此刻正是下午，距离坎贝尔从房间里出来、告别再一次铺开画布的顾庭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而距离他们晚上的约定则还有四个小时。
被提到的坎贝尔放下在他手中捏着十多分钟的文件，沉稳的脸上难得浮现出挫败、无解，甚至是有些迷茫的神情，他揉着眉心，一抬眼就对上恩格烈那像是看好戏的神情。
恩格烈放下怀里的书，摊了摊手，“所以一直为我方向的首领大人此刻有什么是想不通的？”
“……我，”坎贝尔拧着眉头，就像是在处理一份棘手且无解的难题——当然，大多数情况下，坎贝尔并不会一直被难题困扰，但自叛军登上翡冷翠以来，他却一直被“顾庭”这个名字所影响着。
“说说吧。”从门外走进来的叶莱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恩格烈很早就觉得你和那只小雄虫之间不止是‘交易关系’了，虽然我一开始以为你是冷酷无情的坎贝尔，但显然事实告诉我——雌虫总是很难度过雄虫那一关，更何况那只小雄虫确实特别且有魅力。”
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背景之下，顾庭这样性格的雄虫几乎完完全全是会被其他虫捧为“香饽饽”的万虫迷。
——好在顾庭是个宅虫，他的交际范围小到第一次看到其档案的叶莱都忍不住发出惊叹。
恩格烈的手臂撑在了桌子上，“坎贝尔，很显然，你对他的关注早就超过了交易的范畴。”
叶莱：“就像是今天，你前不久才和我提过的——如果只是交易的话，为什么要费心替他找老师呢？”
被多年的朋友相互夹击的坎贝尔有些无奈，“或许是你们想多了……”
显然，他的话毫无说服力。
“好吧。”就连坎贝尔都无法说服自己，他近期对顾庭的关注确实太多了，“我想，我是有些在意他了。”
恩格烈：“他靠近你的时候，你会愉悦吗？”
叶莱也紧随其后：“他拒绝你的时候，你会生气吗？”
“或者，你希望这场交易早点结束还是永远都不结束？”
“你可以尝试想一下未来——比如你搂着小雄虫缔结关系，或是你看着小雄虫和其他雌虫缔结关系，有可能你还要被当做是嘉宾邀请到他们的婚礼？”
“万一小雄虫让你帮忙给他的虫崽起名字、请你做教父……”
坎贝尔：“够了！”
叶莱弯着嘴角，脸上带着点儿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已经够了吗？”
银发雌虫靠在椅背上呼出一口浊气，不可否认叶莱和恩格烈的言语很容易就将他代入了对方所描述的境地——交易结束，至此以后他和顾庭变成了陌路虫，然后在不久的将来，他看到顾庭和其他雌虫出双入对，紧接着又收到了来自对方婚礼的邀请。在他们幸福的时刻，坎贝尔自己却要忍受不爽，看着他们在洁白的花束下交换戒指、相互亲吻，被其他的来宾们高声祝贺……
这简直就像是一场叫他恨不得立马清醒的噩梦。
“这样的想象让我忍不住冒出虫肢。”坎贝尔直言道。
对于雌虫来说，他想要展露出虫肢的情况并不多——要么是因为战斗意识，要么则是因为激烈的情绪变化。
恩格烈敲了敲桌面，见坎贝尔看向自己，他道：“承认吧，坎贝尔。或许说你已经喜欢上他了。”
“虽然我不喜欢雄虫，但我的‘不喜欢’仅限于大多数没有被帝国养好的雄虫，我相信几乎没有雌虫会拒绝顾庭这样的雄虫。”叶莱耸肩，他的偏激对于帝国，也对于“没被养好”的雄虫，因此在星盟掌控了翡冷翠的控制权后，他才这么着急地创建了一系列对于雄虫的“再教育”。
这些偏激来源于叶莱曾经的经历，也来源于他看过的太多案例，因此当发现顾庭这样可以称之为“奇怪”的存在后，叶莱这才逐渐转变了一小部分对于雄虫的感官。
当然，仅仅是一小部分。
叶莱道：“这样的小雄虫，在哪里都会发光。”
有礼貌、脾气好，性格温柔、言行随和，在顾庭的身上几乎可以看到一切雌虫对于雄虫的渴望与幻想，这放在顾庭所生活的地球上或许是一些大部分人都可以很好满足的条件，但落在虫族社会，反而成了大家最想得到的。
“喜欢吗……”坎贝尔喃喃，他的视线落在了身前的抽屉里。
抽屉里放着的是顾庭之前给他的笔记本，里面还夹着一张画纸——那是来自黑发雄虫的笔触，稚嫩、鲜活，带着点儿凌乱劲，但还是让坎贝尔只看一眼就认出了画中的角色——那是他自己，是他们第一次在翡冷翠广场上见面的样子，银发张扬、虫肢收拢，一双猩红的眼瞳几乎成了点缀了整个灰暗画面中的光源。
可惜这幅画因为他而染花了颜料。
——喜欢的感觉是什么？
坎贝尔自问自答，几乎在心里得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
“想通了？”恩格烈转身抱起自己要找的书，伸脚抵着门缝打开，“想通了那就行动吧，不然等迟了有你后悔的……我要先回去了，实验室里还有一堆东西等着我改造呢。”
“我也要走了，手里的工作没处理完倒是陪着你们唠了半天。”叶莱不顾形象地翻了下眼睛，他临离开前道：“坎贝尔，希望能听到你的好消息。”
银发雌虫一顿，坚信道：“会的。”
——当他意识到这场交易变了质后，就一定会让其变质到底。
当晚，顾庭看准时间，和团团说了“拜拜”后便一路走向坎贝尔的办公室。
这里巡守的军雌基本上都认识顾庭，在知道黑发小雄虫想要去首领办公室后，他们几乎相互抢着给顾庭指路，那副热情的样子叫顾庭盛情难却，最后干脆被五六只军雌团团围住带着走到了办公室前。
“谢谢你们了。”顾庭弯了弯眉毛。
浓眉大眼的军雌“嘿嘿”一笑，有些憨厚地挠了挠脑袋，“没事没事，为阁下服务是我们的荣幸！”
“是啊，我们几个兄弟都知道阁下，能帮得上阁下就已经很好了！”
“阁下有事情忙就快去吧！我们不打扰了！”
“好。”顾庭点头，“那我就先进去了。”
“好好……嘶。”一军雌忽然倒抽了一口气，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脑袋，而他身边的同伴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做出了差不多的动作。
顾庭蹙眉，“你们怎么了吗？是哪里不舒服？”
军雌连忙摆手，“没事没事，就、就……”
见他结巴，同伴立马道：“我们就是刚刚不小心撞了一下，没事的！”
“撞了一下？”顾庭敢确定自己没有看到任何碰撞的动作，但见几虫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他还是停住了继续询问的嘴，“那，这次我就先进去了？”
“阁下快去吧！”
等看着黑发雄虫转身开门走进了办公室、又彻底关好门后，几个军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捂着嘴巴小声退场，直到到了另一边走廊的拐角处，其中一个军雌才喘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首领大人也太厉害了吧，就刚才那一下，我差点儿没站稳……险些就要在顾庭阁下的面前丢虫了。”
“唉，首领等着顾庭阁下呢，咱们也顶多就是带带路。”
“我以前一直以为所有的雄虫都是那种不好相处的样子，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见顾庭阁下这样温柔的虫……你知道吗？我一次帮他搬画架，阁下说谢谢我！”
“我也是！”
“还有我！只可惜……说多了都是泪，咱们没机会！”
这边几个雌虫心有戚戚，另一边顾庭一脚踏入办公室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翻看资料的银发雌虫。
嗯，对方像是故意打扮过一样。
顾庭把自己不合时宜的想法从脑海里驱赶了出去，他想或许坎贝尔只是因为刚刚结束某个会议，所以才穿得这么正式，不过……他开口道：“你今天穿地很帅气。”
坎贝尔：“谢谢。”
包含着某些小心思的打扮被黑发雄虫肯定了，坎贝尔心头微跳，但他并不是什么爱寒暄的性子，便直接进入正题，“坐吧。”
银发雌虫的指了指自己大腿上摊开的资料，“这里是这段时间所找到的全部关于‘地球’的消息。”
“好。”这一刻，顾庭觉得自己的声线都在颤抖，他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想——可以回家了吗？即使回不去也没关系，至少这样的发现能够令他的心中多几分安慰。
坎贝尔所提供的资料很齐全，他们在星域之外所发现的星球确实符合了顾庭笔记本中60的描述——在宇宙中看起来是蔚蓝的，海水占据十分之七，而剩下的三分则是陆地，它们部分相连，从北到南，有流动的云层笼罩在其表面，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瞬息万变。
被投影出来的实拍几乎与顾庭朦胧记忆中的家园一模一样，他忍不住伸手触摸，半截白皙的指尖缓慢地穿透过了浅蓝色的光屏，却只能被温凉的空气所包裹、亲吻。
这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空茫。
“这是一颗新发现且未被命名的星球，和你笔记本中的描述重合了60，至于剩下的40……”坎贝尔看到了黑发雄虫眼中深深的眷恋，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些害怕——对方就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围观者，像是居无定所的了旅人，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坎贝尔：“剩下40的不同在于这颗星球的年纪并不大，上面确实存在生命体赖以生存的氧气，但经过观察并无高等生命体，只有一群正处于进化阶段的较低等生命体，陆地也处于一个比较活跃的运动期，火山、地震活动频发，但整体的发展在经过测算后，比你所描述的状态晚了大约一亿九千万年。”
按照探测仪的结果，大约在一亿九千万年以后，或许有50的可能会出现顾庭口中所描述的物种。
“这样啊……”顾庭的眼睛几乎无法从投影上挪开，他喃喃道：“我想去看看。”
还不待坎贝尔说话，黑发雄虫忽然扭头对上坎贝尔的眼睛，对方猩红的眼瞳里倒映着他的影子，在室内光线的影响下，这抹影子有些模糊，像是染着一层梦幻的微光，一如他无法碰触到的“地球”。
顾庭：“坎贝尔，我们的交易要持续多久？等结束以后，我想去那里看一看，或许那时候还需要你提供帮助……”他有些语无伦次，“或者你还有什么其他的需要吗？也可以作为交易的内容……拜托了。”
对于顾庭来说，回家不是他必须达成的愿望，可当他知道在这个世界的角落中真的存在一片基本符合“地球”的地方后，他却忍不住想要靠近——穿越至今，这并不是异国他乡的生疏，而是完全脱离了星球与宇宙的陌生，环境不同、物种不同，种种的不同更是让顾庭在内心深处惦记着自己曾经的家乡。
即便不能回家，那么哪怕是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坎贝尔喉咙发涩，他想说这不是交易，可看到黑发雄虫脸上近乎焦急的神情却又哑了言，短短的几秒钟他的脑子里演示了很多不同的画面，但直到最后，他也只是握紧了放在腿上的手，沉声道：“不用其他的交易……如果你有需要，我会带你去那里的。”
说着，坎贝尔忍不住将手挪到了衣侧的口袋上，在布料之下，还藏着一个巴掌大的礼盒，里面装着的是他看到那颗星球投影后便不由自主订做的胸针——本来是想今天送出去的。
一无所觉的黑发雄虫惊喜道：“真、真的吗？谢谢你坎贝尔，真的谢谢你……”
“没事，你……”高兴一字被银发雌虫咽了回去，“你满意就好。”
顾庭兴致勃勃道：“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我没有想到真的能找到……”
“确实幸运。”这一刻坎贝尔只会附和着对方的话语，而“交易”的阴影则一直蒙在他的心头。
——有什么是比他刚刚发觉了喜欢的感情，却被喜欢的对象坚定地认为是交易更难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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