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麦大枣汤。
出于专业的精神,荀晏纠正了清之的说法。
这个方子是张机所创的一种安神剂,配料简单,仅小麦、甘草、大枣三味,但用途广泛,滋阴养脏,有安神之效。
清之刚出现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招了邪祟,或者犯了癔病,反正喝一碗也没啥坏处。
他依稀有些明白清之想表达的意思,他是想说荀采可能忧郁成疾,患了郁证之类的疾病。
荀晏突然感觉这个说法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荀采再如何聪颖,出嫁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年轻女郎,十八岁的荀谌现在还在到处皮,整日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也就在外人面前才会装个正经。
十七岁的小姑娘,离开自己的家乡,远嫁到陌生的地方,身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夫君,怀孕后本以为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谁想后来一波又一波的事情。
这年头产子可是鬼门关,多少妇人就算熬了过去也伤了身子,她年纪轻轻就已经走了这么一遭,还没休养多久,深爱的良人就染上了时疫,缠绵病榻多日后撒手人寰。
这一来二去的刺激之下,性情有所偏移,郁结于心,从而行事偏激,行事有悖于平常也是正常的。
荀棐说过,阿姊自幼便性情刚烈,若是真把她往花轿上一塞,逼她改嫁,她是真有可能做出些什么来的。
可现在只是个空穴来风的媒人,就令她无法自控险些自裁。
这定然是在外头被委屈坏了!
想着想着,荀晏鼻子一酸。
荀采突然感觉有一道炽热的视线盯着自己,她茫然一看,竟是小堂弟突然面色凝重的看着自己,板着一张小脸,杏眼却不知为何泛着红,眼眸湿润而无害。
“阿姊啊!”
无害的小朋友突然嚎了一声,扎扎实实又一次扑进了她的怀里。
“阿姊!你受苦了!呜呜呜……你肯定在外头过得不好……呜呜狸奴的阿姊……”
荀采的头顶缓缓冒出一个问号。
阿弟你刚刚都瞎想了些什么?
她现在不想哭了,不发愁了,也不郁闷了。
她只想着如何哄好突然哭唧唧的幼弟。
————
荀爽悄悄召了阿雨来询问荀采在阴家时的事情,一直守口如瓶的侍女这回被吓坏了,愧疚难当之下没几下就被老狐狸套出了话来。
一向温和少有动怒的名士第一次气得砸了俩杯盏,手都有些抖。
他知道荀采在阴家应该过得不是很好,但没想到阴家竟是一点也不顾及荀氏的面子,阴瑜死了才那么点时间,竟个个都打算着侵吞族人家财,暗地里则嘲弄荀采克夫无子。
甚至还有个别好色之徒把脑筋打到他家女郎身上。
阴家这个大坑他肯定是不愿意再让荀采回去了,可改嫁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起码荀采是宁死不愿的。
素来说一不二的家中长辈又一次放低了姿态,第一次坦诚的和荀采进行了一次商谈。
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无从知晓,只是荀采出来后确实情绪稳定了许多,也不再动不动就提阴家,她安静的在高阳里住了下来。
对外则宣称荀采旅途劳顿患病,所以暂住母家。
至于这个暂住是多久就很难说了。
荀晏也乐得自身一身半吊子医术又有了发挥的对象。
他年纪太小,虽说看了许多张机留下的典籍药方,但一般人家也不会乐意让一个总角小儿看病。
医者这一行看实践,看阅历,一般人更加信服老医工,所以张仲景一俊秀小伙早早的,还未娶妻便努力蓄胡须,致力于让自己看着老成一点。
荀晏担忧自己哪天再见到老师,他会变成一个大毛球。
比起美观他更加担心卫生,外头行医不比家中,条件艰苦,这一撮毛球里要是生了跳蚤那可不好打理。
[人的毛发生长速度应该没有这么快,他那点胡须还不至于……]
清之尝试为张机正名,顺便打消小孩子天马行空的担忧。
荀晏莫名有些失望的哦了一声,他这些时日苦练刀法,还研习了一番正确的修面之术,懂得了胡须的一二三四种造型,只是苦于没有练手对象。
家中有须髯的长辈听他提起便一脸警惕,如临大敌,没两天他就被举报到荀靖那里挨了顿批。
可恶!怀才不遇!
清之:……
你开心就好。
荀采的屋子今日不同往常,房门紧闭,不时传出一些呜咽般模糊不清的声音。
“这是干嘛呢?”
荀晏茫然向左右问道。
边上站着个挺秀气的妇人,闻言笑道:
“我听闻女郎病了有些时日了,特意寻了乡间颇具声望的道人来看看,指不定马上就百病全消了。”
这个妇人是附近住着的富户妻子王氏,为人爽朗热情,是附近知名的热心市民。
“道人?”
荀晏有些迟疑,不明白为什么看病要找个道人。
“是太平道的道人,以符水疗病,病愈者不胜其数,民间皆信此道,追随者甚多。”
荀晏肃然起敬,什么符水,竟有如此神效。
清之无情的打破小孩子的幻想。
[一般这种都是坑蒙拐骗,和跳大神没什么区别,不如你去看看那符水里头都加了什么。]
还没多久,里头的声音就戛然而止,转而变成一阵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不多时门开了。
里面走出一个灰衣道人,容貌平凡,比起所谓的道人,更像是一名普通的农人,此时他的眉眼间带着几分怒气,出来后也不言语,冷哼一声便径自离去。
其后荀采也款款走出,温和且礼貌的和王氏交谈了一番,核心内容是她这病静养就行了,不需劳烦什么道人医工,谢谢她的好心……
待王氏离开后,荀晏悄悄跑到荀采身边,拉了拉袖角,好奇问道:
“阿姊,那道人是如何治病的?他怎么气呼呼的就走了?”
“讲了一通太平经,念叨了一些咒语,”荀采有些苦恼的说着,一边带荀晏进屋,指着杯盏中的符水道,“喏,这是他给的符水。”
荀晏好奇的仔细打量了一番,水质混浊,里头不知道加了些什么,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焦味,看着就不像是能治病的模样。
“我不愿信奉太平道,更不愿意喝这古怪的符水,他自然生气。”
荀采漫不经心说道。
荀晏第一次接触太平道便留下了不是很好的印象,心底默默给人贴上了一个‘大骗子’的标签。
然而他怎么想对于整个世道而言再是微不足道,那些平民百姓对于太平道有种超乎寻常的热情,纵使符水并不能治病,但他们宁愿相信是自己的信奉不够虔诚。
家中长辈对于太平道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态度。
他们不喜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在能力范围内会驱逐这些人,但又不会刻意伤害这些人。
后来荀晏才知道,那些所谓的道人不过也都是一些吃不上饭的贫苦百姓,穿上道袍口言教义便成了受人尊敬的天师。
天气转凉之际,张机又一次风尘仆仆的来了一回高阳里。
相比上一次,他所记录的医方更加多,更加乱,他整个人相比之前瘦了一圈,但眼眸中却是神采奕奕。
“我想写一本医书,有关伤寒,有关时疫……”
他说道。
荀晏毫无形象的裹成圆球状缩在暖炉边上,闻言软乎乎笑了笑。
“先生写吧,我会帮你整理成册的。”
先前张机给到的那些笔记他已经分门别类归纳重新誊抄完毕,这些张机行医的精华,光是整理便已经是收获良多了。
张机这次回来也顺便给荀采看了看诊,简单开了副以百合为主药的方子,嘱咐不要太刺激病人情绪。
“我此前行医曾遇见过类似的症状,病人神志恍惚,精神不定,遭外界刺激可能会失去理智,此症常起于大病之后,情志不遂所致。”
“不过嘛……”张机笑了笑,“心病还需心病医,女郎的心事我可不懂。”
“哦,”荀晏好奇的问道,“先生可有心仪女子了?”
张机沉默,张机无能狂怒。
荀靖也好奇的凑了过来。
“仲景年近而立,怎么还是孤身一人?莫非是有……”
他话未说完,但神态语气与当年荀晏在南阳时问他是不是有隐疾的微妙表情几无区别。
“机身体很好。”
张机面无表情说道。
荀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的拐弯抹角提到:
“我有一个朋友,他说有些男子天生喜欢同性,他还说我们应该用平常心看待这种现象,先生不必刻意隐瞒。”
张机深吸一口气,他努力绷住自己的表情,问道:
“你说的那个朋友……是谁?”
到底是哪个食六谷的带坏了他的小徒弟?
[我劝你最好不要提我。]
清之说道。
荀晏感觉有些不妙,他脱口而出:
“嘉嘉,是嘉嘉。”
远在阳翟的郭嘉打了个喷嚏,迷茫的抬头看向了堂上正在讲学的先生,莫名有些思念自己某个相处一年的友人。
“先生可知最近外头太平道活跃一事?”
荀晏瞧着张机脸色逐渐黑了下来,连忙随口扯了个话题先把前面的盖过去。
张机听后真被转移了注意力,他叹了口气。
荀晏见势忙撒着娇扯住了张机的衣袖,嚷嚷道:“那些天师道人根本不会什么医术,天天用那符水诓人,岂不是误人性命?”
张机却是神色复杂,捋了捋荀晏蹭乱了的碎发,他斟酌着道:
“狸奴,看病是要花钱的,买药也要花钱,那些百姓连饭都吃不上,又哪来的钱去寻正经医工看病呢?”
荀晏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张机也不多说,只是轻叹一声:
“他们只是想要知道,有人正在救他们,无论是真是假,有用没用。”
走在回屋的路上,荀晏有些神游天外的想着张机先前说的话,他不喜欢太平道,但又对这个陡然扩大的教派有些感情复杂,其中最多的是不安,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的不安。
[我想起来了。]
清之说道。
[想起什么?]
[我想起来啊……太平道日后,会被称为黄巾军。]
荀晏脚步一滞。
曾经惊梦中的战火与鲜血仿佛又一次降临,那些头戴黄巾的人的面容逐渐与先前看到的太平道人的面容重叠、交和、最后化为一致。
“这样啊……”
他茫然的站在原地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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