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荀彧一如往常早起,推开书房门准备进行今天的课业,眼一抬看见了一位不应该出现于此的客人。
叼着块米糕的团子见有人进来匆忙将剩下的米糕塞进嘴里消灭罪证,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他腮帮子鼓囊囊的,并且还在艰难的咀嚼,偏生还一脸严肃,简直像是某种小动物。
好想掐一掐脸颊。
荀彧默默想着,但面上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晏弟今日怎么这么早?”
小孩子嗜睡,家里人也不舍得太严,故而荀晏往常都会晚好些时候才来,今日却少见的比他还要早。
被兄长若有所思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荀晏不由僵硬了一瞬,他艰难的把米糕咽了下去,差点把自己噎住,喝了口水才缓过来,理直气壮的回答: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哦。”荀彧不咸不淡应了声,下一句直接让荀晏没崩住表情,“闯什么祸了?”
小朋友从‘理直气壮’到‘理不直气不壮’的转变只用了三秒,他怂怂的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没敢说话。
荀彧摇头,自顾自先在书案前坐下,随手拿下一卷昨日未看完的竹简,一边问道:
“这么早来寻我,必是想要询问于我,如今怎么又不说了?”
荀晏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神色,他想起昨晚自己脑子不清楚干的缺德事就想要穿越回去打死自己。
他夜半惊醒后头脑一片混沌,一会是怪梦中碎片的画面,一会又是白日里头发生的事情,随后他干了件蠢事,他趁着夜黑风高偷偷摸进了大人的房间。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顶多就是小孩半夜魇住了去求大人安慰,主要是他当时恶向胆边生,不,是悲从中来!他干了件很大胆的事。
大人房中入夜会点安神的香薰,一般睡得很沉,他瞧着那刺眼的斑白胡须一下子悲从中来,摸出了大人的匕首给他……
剃了个胡子。
很干净的那种,手一点不带抖,荀晏当时还感觉自己怕不是个用刀奇才,现在只觉得自己怕是脑门被刀敲傻了。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心虚的说道:
“狸奴昨晚……偷将大人的胡子给……”
剃了。
荀晏不敢说,荀晏成了鹌鹑,荀晏感觉他阿兄可能都救不了他。
荀彧从他的未尽之言中听出了他的意思,他的手不由一抖,诧异的看向了一脸乖巧的小孩。
若是放在先前,有人和他说他那一向乖巧的小堂弟会做出如此顽皮之事,他是万万不会相信的,可现在事实却摆在他面前。
“胡闹,”他少有的疾言厉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如此!”
时人重胡须,古时候还有刑罚名曰耏刑,即把人胡子剃了,伤害性不大但侮辱性极强,虽说现在没有了,但无须仍然为人不耻,还会被认作是宦官一流。
荀晏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软乎乎的耷拉了下去,悲痛的说道:“我知错了。”
虽然知错了但他不敢回去面对现实,这会大人应该醒了,等他发现以后……荀晏痛苦面具,我命休矣。
荀彧也有些头疼,真让他狠下心训幼弟他也是不忍心的,可这事他也没辙,而且这事最严重的不止于此……
他正色道:“阿弟可有将此事说与他人听?”
“没有。”
荀晏老实回答道。
荀彧松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荀晏的脑门。
“狸奴应将此事缘由说于叔父听,令叔父处置,若有惩罚,不可逃避。”
这事若是被有心人知道并且传了出去,那幼弟恐怕得平白背上一个顽劣的名声,在这个连当官都是通过举孝廉,极其重视名声的时代,传出这种名声总归是不大好的。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荀晏赶紧去认错,荀靖向来宠爱幼子,纵使生气,也必定不会让这件事传出去。
荀晏这会也想到了这茬,小脸有些发白,愧疚的不敢抬头,可怜巴巴的站在边上。
荀彧心下一软,揉了揉幼弟有些散乱的团子头,声音清雅中带着些许无奈。
“以后不可如此,快回去吧。”
他注意到荀晏还有些泛红的眼眶,以为他先前已经因此悄悄哭过了,心下更生几分怜惜,愈发说不出重话。
荀晏:啊不,我不是我没有,这是昨天哭的……我真不是哭包。
荀彧思来想去不放心,亲自带着荀晏回去,想着给小孩说几句好话别罚得太重,谁想进去后一路通畅,待看到堂上坐着的荀靖后竟一时失语了。
平日确实知晓这位叔父生得极好,但如今见他面目光洁,肤色皎然,一双桃花眼中暗藏锋芒,若是旁人不知晓的,恐怕还以为是而立之年风华正茂的男子,岁月似乎格外宽待于他。
虽然下颌唇旁无须,当一举一动却断然不会给人宦官奸佞的感觉,反而更有一种名士高洁,风华无双之感。
荀彧垂下眼睑,他以为荀晏是把叔父的胡子祸害成坑坑洼洼,可谁知现今一看这是连锅端了,下颌光洁无残留,连个破皮都没有,也不知是叔父反应过来以后自己修光了,还是晏弟……手艺高超?
荀晏则一边忏悔,一边没心没肺悄悄欣赏了一会自己的杰作。
对!就是这样!大人的颜值真正解除封印了!看上去还年轻了十几岁!
内心的土拨鼠悄悄尖叫,尖叫了片刻又马上被内心另一只叫作愧疚的土拨鼠爆锤。
大人有多爱护那坨毛绒绒你难道不知道?!大人肯定很伤心!你太过分了!
土拨鼠二号拎着荀晏的耳朵嚎叫着。
内心的挣扎令荀晏的表情有些古怪,荀靖似笑非笑撇了他一眼,荀晏陡然一颤,露出了一个甜甜的讨好笑容。
“文若暂且回去罢,靖这些天沉溺于修面之术,正想好好与狸奴讨教一番。”
荀靖笑吟吟说道,语气温和,但赶客之意明显。
这般荀彧也不好多说什么,但看上去叔父应该……应该没有太生气吧?他给了荀晏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起身弹弹衣袖施施然离开了。
阿兄莫走!!!
荀晏僵硬的跪坐着,无处安放的手紧张的搭在膝前,两眼死死盯着地上的席子,开始研究席子上是什么花纹质地,嗯……好像比在南阳那会的要粗糙点,感觉有点磨皮肤。
“用过饭了吗?”
大人问道,语气中听不出喜怒,似乎只是寻常的问问罢了,荀晏悄悄抬眼,见荀靖闲适的手肘撑在桌案上,侧着脸问话。
“用过了。”
他小声答道,随后更加小声的说道:“请大人罚我。”
“嗯?”
“请大人罚我!”
荀晏大声说道。
荀靖不曾回答,只深深看了眼小孩,蓦然一笑,道:“且随我来。”
荀晏跟在荀靖身后,穿过走廊,来到荀靖的屋子里。
也就是昨晚荀晏作案的地方。
荀靖的房中布置不似寻常文人,除却寻常的竹简书卷外,墙上还挂着各式武器,弓、剑、匕首……从中可以看出房屋主人的喜好。
荀靖从墙上取下一把匕首,说是匕首,其实更似一把短剑,通体朴实无华,剑柄上刻有精妙的花纹,荀晏昨日的使用感受为:削发如泥。
“昨晚用的这个?”
荀靖把玩着匕首,漫不经心问道。
“是的。”
荀晏小心翼翼回答,他感觉今日的大人格外的……有杀气,先前有胡子还总感觉慈眉善目,现在堪称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这是昔年你母亲所赠之物。”
荀晏有些迟钝的抬头,母亲这个词对于他而言太过于陌生,他记事的时候母亲就已经病逝。
荀靖的表情不自觉的温柔了下来,眼中带着些许追忆。
“她是个独特的女郎。”
他似乎不想多说,只说了一句便止住了话茬子,随后看向了荀晏。
“我不气汝昨夜所为之事,”
荀靖慢吞吞摸了一把自己光溜溜的下巴。
不,其实还是好气啊。
心痛得无以复加。
简直像是出门没穿衣服一样。
“但罚还是须得一罚。”
他取出了戒尺,荀晏乖顺的伸出了左手。
这是他第一次受罚,大人因他先天带着痼疾格外怜惜于他,族中长辈更是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他说,但偏偏大人如今愿意罚他反而令他心下一安。
“靖今日罚狸奴,是望汝日后懂得三思而后行,戒骄戒躁,守礼自制,他日万不可在外人面前行此顽皮之事。”
啊,大人莫不是怕他哪天一时兴起割一割外人的胡子。
戒尺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但对于小孩而言已经够疼了,三下打得掌心泛起红肿,但又很有分寸的只是表面伤而已,荀晏抿着唇收回了手,只脸色苍白了一些,并未有哭泣之色。
“狸奴知晓了。”
他说道。
反倒是荀靖露出了不忍之色,刚打完就扔下戒尺取出伤药,耐心的给荀晏涂抹在掌心处,眉头紧皱。
荀晏伸出另一只完好的手将荀靖的眉头抚平。
“大人莫要皱眉,会变老的,狸奴不疼的。”
他认真说道。
荀靖一顿,低垂的眉眼看不出神色,在涂抹完伤药后他将那把匕首递给了荀晏。
“习武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若是决意要练,须吃得起此苦,学问与医术也不可懈怠。”
荀晏接剑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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