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工记》中记载,制弓需“六材”,即“干、角、筋、胶、丝、漆”。


    还未等荀晏考虑好砍哪棵树做木材,来自颍川的催促便已到了。


    一封家书附赠一只二十一岁风华正茂的美少年。


    彼时荀攸正在堂前与荀靖讲话,堪堪及冠一年的少年郎还未曾蓄须,神情沉静,面色皎然,容貌却昳丽而风流,行止合礼。


    “未曾想这一去,竟是错过了公达的冠礼。”


    荀靖有些唏嘘,荀攸幼年失怙,自幼便独立内敛,记忆中他还是个倔强早慧的孩子,如今竟也已是及冠成人了。


    “荀公忧心,特遣攸往南阳接叔慈公归家。”


    荀攸眉眼低垂,规规矩矩道。


    荀公便是指荀绲,即是荀靖的二哥,也是目前颍川荀氏辈分最大的长者,是当之无愧的大家长。


    荀靖忍不住多瞅了一眼荀攸,他寻思他也没老到这点路都没法走,怎么他二哥还不放心找了个小辈来接他?


    本欲说些什么,但思及本便是自己任性远游,致使家人忧心,便也一时沉默了下来,看着座下乖巧跪坐的小团子,他似是想起什么,轻笑一声将人唤了过来。


    “公达许久不见狸奴,可还认识小儿?”


    荀攸看向了那生得极为灵秀的小孩,那小童本是腼腆的待在父亲身边,见他看了过来忙向他一笑,露出了一排米粒般的小白牙。


    “自然认得。”


    荀攸的语气不由柔和了一些。


    荀晏被美色晃花了眼。


    自从醒来后,所见美姿容者不在少数,但如这般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却还是第一回见。


    他阿父虽然美貌如花气质超然,但……他留胡子。


    他先生虽然俊秀如玉医者仁心,但……他留胡子。


    他陈家阿兄虽然天生丽质如圭如璋,但……他也不过是个小孩。


    而眼前的荀家郎君,虽说记忆中无甚印象,可他长得方方面面都贴在荀晏的审美上,甚至眉眼间都与荀靖颇有几分神似,让人不由感叹荀家这祖传的好相貌。


    颜狗狂喜,颜狗蠢蠢欲动。


    “狸奴应是不记得了,你记事时公达已外出游学,日后可要记住了,这位是荀攸荀公达,狸奴应当唤一声……”


    荀靖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应唤一声侄儿。”


    他说道。


    荀晏已经像只撒欢的小狗快乐的喊了一声“大侄子”,喊完后才后知后觉感觉有些不对劲。


    大人!我才六岁啊!六岁!哪来这么大的侄子!?


    嘴秃噜的小孩露出了震惊的神色,心里想的几乎全写到脑门上去了。


    荀攸无奈一笑,也不觉尴尬,神情自若的向荀晏一辑,道:


    “小叔父。”


    分明是晚辈喊长辈的称谓,却偏偏被他说出了一股宠溺味。


    荀晏瞳孔震惊,原来他真有个这么大的侄儿?


    荀靖叹了口气,这孩子自幼老成,以前逗逗还能逗出点火气,现在已是油盐不进,一点也没有小时候好玩了。


    却不知荀攸心中正在担忧另一个问题。


    叔慈公自幼爱逗他玩,实则对幼年失沽的他极为关照,他一直心怀感激,他辈分小,叫声小叔父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


    只是这小叔父怎么瞧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不大聪明的颜狗叔父敏锐的打了个喷嚏,继续沉迷于美颜冲击。


    ————


    待得牛车上路,荀晏便活跃不起来了。


    前不久张机已经先行辞别,给他留了一堆作业,他还真情实感的伤心了好几天,不仅为了先生,也是为了马上要告别待了一年的涅阳。


    刚上路时他还有些兴奋,一会看看外头骑马的荀攸,一会缠着荀靖讲故事,荀靖也不搭理正处于精力旺盛状态的小孩,兀自闭目养神。


    不一会,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扎进了他怀里,细声细气的说道:


    “大人,好晕。”


    小孩脸色苍白,额上还带着点冷汗,委委屈屈的求安慰,只一双眸子还有些神采。


    荀靖顿时心疼的把孩子抱进自己怀里,温言道:


    “仲景留了药方子,喝下睡过去就不晕了。”


    荀晏恹恹想了片刻,屈服了。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晕车这么厉害,他们出行也不求速度,牛车慢悠悠的走,但也耐不住真的太颠了,颠得他两眼金星。


    实际上牛车已经是现在较为平缓的交通工具了,换马车要更难受。


    一副药灌下去,荀晏昏昏沉沉陷入了沉眠,也就吃饭会把他叫起来,顺便给他再灌碗药延续药力,一路上大半可以说是睡过去的。


    原先他也企图适应适应,只是不过被颠上个一刻钟,他自己尚觉还行,但旁人却不这么认为,连荀攸都被唬得有些紧张起来。


    这位年幼的小叔父年岁太小,身子又弱,一折腾脸色惨淡,这般年纪的孩子早夭概率太高,实在叫人放不下心来。


    等荀晏彻底恢复清醒时,牛车已经晃晃悠悠快抵达目的地了。


    颍川地处中原腹地,资源丰富,人口众多,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理位置,黄帝生于此,夏禹建都于此,发展至今已积累了极其深厚的底蕴。


    汝颍多奇士,颍川私学之风极盛,如荀晏的祖父荀淑,曾经也开设私学,门生无数,当世名贤李固、李膺都曾在他门下学习。


    自从党锢之祸起,当时颍川士族曾是‘党人’的一大主力军,此后许多名士纷纷辞官归家,开设私学。自此,游学之风大盛,不论是颍川士子,亦或者是外郡学子,都乐意来颍川游学,交流思想学问,最终酿造出了一个文风自由,又秉持夏人尚武风格的颍川。


    牛车一路磨磨唧唧的走,大概是快到了,荀晏倒是不觉得多难受,懒洋洋窝在荀靖身边,最近睡太多了头疼得没力气。


    荀靖看上去心情不错,可能是要回家了的缘故,他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书,另一只手在呼噜自家难得异常安静的幼子。


    他见荀晏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将书简放下,捏了捏小朋友最近又有些消瘦下去的脸颊。


    “一年未归,狸奴可还记得族中长辈?”


    “自然记得,”荀晏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宛如梦游般答道,“二伯父威严又不失慈蔼,六叔父虽严谨但会偷偷给糖吃,彧兄长最是好看……”


    话到一半他才后知后觉开始思索,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荀靖微微眯起眼睛,道:“慈明竟还偷给你糖吃?”


    怪不得有段时间总是叫牙疼。


    荀晏:……


    六叔父狸奴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把你说出来的呜呜呜……


    这一波打岔惹得荀晏本来模糊遥远的记忆平添了几分真切,那些原本扁平的标签化形象开始逐渐长出自己的血肉。


    好在荀靖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掏了本账本出来,借着窗外夕阳的余晖开始报账。


    是的,报账。


    自从那一日发现荀晏似乎在算术上别有天赋后,他便有意引导荀晏进行一些算术的练习与学习,结果也很惊人。


    他家孩子对数字极其敏锐,敏锐到一种堪称妖异的程度。


    寻常人必须使用算筹算上好一会儿的运算,由着他来只需心算片刻即能得出答案,且正确率也八九不离十,堪称人体算筹。


    未曾见过的题目只需了解方法,其后便能举一反三,逻辑清晰到不似稚子。


    对于这种发现,荀靖很坦然,完全没有认为有什么怪异,甚至还常常借着某位人体算筹来对账本。


    比如现在。


    微醺的暖色阳光洒在荀靖的侧颜,映照着这位已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说不出的俊美,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大的痕迹,只是在眼角眉梢增添了一些岁月的纹路。


    他用一贯温和舒展的语调报着数字,仿佛自己不是在核对账本,而是在吟诵那些圣人之言。


    荀攸拉开帘子的时候便见着了这一幕,他那傻愣愣的小叔父没什么精神的窝在角落里,但只要荀靖报完一串复杂的账目,他便能迅速给出一个数字。


    荀攸默默跟着算了一遍,发现最后答案竟确实是荀晏说的那般,甚至他的速度都有些跟不上眼前的六岁稚子。


    他少有的有些情绪外露,略微诧异的看了眼荀晏,不过马上又想起了什么,神色中多了一丝了然。


    “文若曾言小叔父刚启蒙时便与常人不同,于算术一道上颇有天赋,果真是聪慧异于常人。”


    荀攸真情实感的赞叹道,并且心底暗暗唾弃了一番自己先前觉得小叔父傻愣愣的想法,幼子天真无邪,怎能说是傻呢?


    荀靖一顿,语气中不知是骄傲还是隐隐的嫌弃:


    “算术罢了,每每讲经便昏昏欲睡。”


    荀攸笑了:“小叔父年幼,攸这般年纪也不爱听经书。”


    荀晏在一旁一脸严肃的点头,表示自己赞同他家大侄子的话,看得荀攸指尖一动,好想捏一捏这只傻乎乎的可爱团子。


    “文若也应当大了。”


    荀靖看向窗外逐渐暗下的天色,颇有些思念的说道。


    文若是荀彧的表字,虽说荀彧年不过十五,离及冠还有五年,但表字却是早已取好,家人间常有称呼。


    或者说这未尝也不是荀彧对于荀攸的关照,荀攸辈分小而年岁长,称呼间多有尴尬,加之父母早逝,高阳里多为荀淑那一支的荀氏族人,而荀攸却是荀昙的那一脉,即荀淑的兄子那一脉,虽说族人多是友善,但免不了孤身寂寥。


    如此一来,荀彧同辈兄弟间未及冠者也纷纷效仿荀彧,提前求长辈取好了表字,荀攸本是不愿如此,见状最后终是默默接受了这份难能可贵的善意。


    思罢,容色昳丽,举止却极为稳重端庄的少年郎展颜一笑,如万般颜色同时绽放,他说道:


    “文若与族人们正在家中等待叔慈公与小叔父。”


    牛车晃悠了好一段时日,夜风萧瑟,那老牛打了个响亮的嗤鼻,牛车骤然停下,周边静悄悄的。


    掀起车帘,借着火把的光芒,透过浓淡均匀的夜色,一副古朴的牌匾高高起,其上刻着三个汉隶大字——


    高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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