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为何笃定凶手是我 堂审对峙。
晨光灿烂明亮, 落在小郡王脸上,连久无人烟的大殿看着都多了几分生气。
堂前一看,各种准备齐全, 嫌疑人们也请来了,万事俱在,连东风都不欠, 小郡王视线滑过在他左侧下首侧立的苏懋,也没露怯, 直接放话——
“我大昭皇城之内,竟有人暗害宫人,短短时间内发现了三起,其手段之残忍, 用心之险恶, 简直令人发指!今日凶手敢肆无忌惮的杀太监,来日是不是敢将刀尖指向本郡王,指向各宫主子?皇权之下,岂容贼子伺伏!”
姜玉成看向吴永旺:“若不是走访细查,本郡王都不知道都知监出了这么大问题,吴掌司, 你责任很大啊。”
吴永旺束手恭立, 表情看不出有多惶恐, 只有无奈:“这……咱家办事不过循旧例,不敢当小郡王指责。”
姜玉成眯了眼。
他居高临下,看着下面谁都像凶手,一上来就碰了个软钉子, 有些委屈的看了苏懋一眼, 这个苏小懋, 到现在也没告诉他谁是凶手!
当然也是时间来不及……就这个公堂办的,都差点没整理过来么。
也是坐到这个位置,他才想起,为什么苏懋要指这个大殿堂审,为什么苏懋一个小小太监,能做得了这个主,不仅自己听了他的,别人也没反对?
肯定是之前下过功夫了!
姜玉成不知道苏懋走了什么路子,谁这么大方帮了忙,但苏小懋本事很明显了,又能办事又能破案,他怕什么?好兄弟还能坑他?好兄弟知道凶手是谁,就是他知道凶手是谁!只要跟着手上纸条走,凶手必然翻不了天!
姜玉成清咳一声,不着痕迹的看了眼上堂前,苏懋写好,塞给他的宣纸小纱,继续——
“都知监什么旧例,打人旧例么?”
吴永旺仍是一脸淡淡,稳的很:“小人年十九,满打满算,进宫也不过十来年,当时年纪小,人微言轻,同所有小太监一样,经历相仿,待遇相同,管不了太多事,实属无奈,小郡王若是问旧例,恐要问前人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有似无看了眼徐昆雄,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徐昆雄现在是太子副门正,往前数十几年,也曾在都知监,且在都知监待了很多年,两个人是师徒关系,比彼此了解都很多,吴永旺这是在指控徐昆雄——有事你问他,跟我没关系。
“他放屁!”
徐昆雄当即冷笑:“含含糊糊遮遮掩掩,说话都不愿意说透,怎么,都到这份上了,还想给自己留余地?”
小郡王问的是都知监规矩,打人的事,吴永旺顾左右而言他,只说自己循旧例,往前推锅,根本没承认或点明都知监的事,可那天晚上都被逮个正着了,再藏有用?
当场有没有追到人,这件事你承不承认,外面都已经知道了,小郡王都拿到堂上来问了,还有什么必要遮掩?
徐昆雄从被叫上堂的那一刻,就没想再瞒,怼吴永旺也还是要怼的:“你要说旧例,咱们大昭建朝近两百年,这皇宫也沐了近两百年龙恩,都知监更是自来就有,怎么这‘旧例’你来前没有,偏你来了,就不一样了?”
这眼神,这声音,一看就是要放大料的感觉。
现场一片寂静,小郡王都聚精会神,二郎腿都没翘了。
苏懋视线环视大殿,殿内人其实并不多,嫌疑人除了徐昆雄吴永旺这对曾经的师徒,还有吴永旺的徒弟,童荣列堂,至于殿前司的向子木,今日正好当差,不过他当差的地方并不远,就在这如知殿门口,这里发生的事,他都能听到,如有需要,也不是不能带过来问话。
但殿外或经过,或看热闹的,甚至殿内侍立伺候,与本案无关的宫人,就很微妙了。
根本不用猜,苏懋就知道,这里必然有诸皇子的人。
比如之前小郡王遇到的大皇子端王,还有母亲即将千秋的四皇子瑞王,甚至一直刷‘救命之恩,涌泉相报,生恩不及养恩’的六皇子穆郡王。
猜有大皇子的人,是因为这个人表现的过于明显,提前见了小郡王,且态度与平时不同,猜有四皇子六皇子的人,是因为本案牵扯到了后宫两个位份最大的宫妃。
章皇贵妃即将寿辰,宫里所有人都在准备,四皇子乃她所出,自然比别人更积极主动,而死者李柏,屋里养的那盆干死的水仙,本是冯贵妃要献章皇贵妃的寿礼,六皇子日日要给冯贵妃请安的,又怎会不知道?
小郡王又把审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宫中无人不知,有想法的没想法的,都会想过来凑个热闹。
只是这些人里,到底谁只是顺便旁观,谁是带着目的的窥探……就不得而知了。
苏懋猜测,太子许也是利用这些,悄悄几面放消息,引这些人生疑,甚至阴谋论,再有小郡王搅局,事情已闹大,不管自己的谋略过招不肯认输,这些人都不放心这种事放到对方地盘去处理,不如就放到一个三不管地带。
从始至终,太子只给了他一个纸条,写着如知殿名字,其它的什么都没做,一切都是小郡王吩咐,小郡王的人带着人收拾整理,占了如知殿,别人也只是没有反对而已。
苏懋想,这些皇子……知不知道太子在暗中推动波澜?
大殿后侧竖有一道屏风,刚好遮了后门的位置,未有靠窗,也没有明亮光线,看起来不太起眼,容易被人忽视,反倒是大殿越往外,门窗光亮越多,明亮又瞩目,很容易让人看见。
苏懋原本是没看到太子的,大约愣神的时间有些长,他感受到了一道视线,总是落在他身上,就在这道屏风后。
他很快通过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光影变化,发现屏风后坐了一个人,除太子外,不做他想。
他果然遵守诺言,过来坐镇了……
堂上徐昆雄正在说话:“……不聪明可以教,差事办的不好可以罚,哪有人一落生就心思玲珑,什么都会的?可教导是教导,恶意惩罚是恶意惩罚,是你吴永旺来了,都知监的事才慢慢变了味儿的!我进宫时怎么就没这样!你少把事都赖在别人头上,明明是你一手催发,一手把都知监推到了现在,变成条条框框,残忍无情的规矩的!”
吴永旺垂着眉,没有说话,看样子不是不想辩解,是不想对徐昆雄辩解,这个人不配。
徐昆雄更怒了:“你个王八——”
座上姜玉成看了眼苏懋给打的小抄,稳的很:“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徐副门正好像对吴掌司意见很大?若有机会,杀了他掌管的人,毁了他的根基,还能让他必须担责……这样的事,徐门正应该很乐意做?”
徐昆雄当即警惕:“小郡王这话什么意思?我可是清清白白,没有杀人的!”
姜玉成指节叩了叩桌子:“吴永旺曾经是你徒弟。”
“是又怎样,”徐昆雄磨牙,“那时候师徒只是师徒,只是互相照顾,互相负有连带责任,没有虐虐打打这一套,我从不曾对他很过分过!”
姜玉成:“不曾过分?”
徐昆雄:“没错!人和人不一样,我们那会儿,错会犯,罚也会罚,也有扛不住崩溃的,也有身体不行得病死的,但那都是正常现象,绝非虐待,我从未教过吴永旺用暴力分层手法掌控都知监,给小太监们洗脑,是他自己心黑,从根子上就是坏的,自行琢磨了这一套法子,才十一二岁就从小太监里脱颖而出,慢慢的竟然连我也能瞒过,管不了他,待人以狠,欺负折辱,数典忘祖,恩将仇报,就这些,我杀了他都是轻的!是我,是我大都善良,没同他计较,他倒好,屎盆子扣我头上了!”
姜玉成看着纸条上的提示,差点偷笑:“若一切如你所言,你可有证据?”
“自然!”
徐昆雄冷笑一声:“别人对我未曾客气,我自然也不用再留脸面,我屋里房梁上,左侧往外数三根椽子,小郡王可使人过去看,更早的我不知道,但这过往这两年里,都知监都发生了什么肮脏事,里面都有,还有曾经受害小太监死前按了手印的自述,以及物证!”
有些东西不难找,他被坑害,回过味来感觉不对,就开始准备东西想要对付吴永旺,可惜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就拎来大堂了。
但是他不后悔,这姓吴的早该被教训了!
徐昆雄也知道自己这是被算计了,奉和宫这几日气氛着实不对,鲍公公那根老油条跟他说了两回似是而非的话,他不敢不当回事,连小郡王带苏懋,都离的远远,不再上前挑衅。
别人在外头瞎传,不知道,他身在奉和宫,只要不聋不瞎,日子一久自然明白,太子虽然被废,看似神龙见首不见尾,连奉和宫本宫的人都不怎么见的着,但他真的是厉害角色,或许不能提携你,帮助你,但搞死你,眨眨眼的事。
他仍然不相信苏懋真得了太子青眼,可太子表现出来的姿态,鲍公公的话,他不敢不听。
交代了……就交代了吧。
宫里人手脚都很快,他这一撂下话,小郡王一挥手,立刻有人行动,徐昆雄给出的地点又详实,很快东西就被拿了过来,用一个很大的油纸包包着,里面零零碎碎,有纸,也有玉扣啊荷包啊等随身小东西。
姜玉成看的这叫一个激动,还顺手递给了苏懋,让他也看看。
徐昆雄:……
早知今日,他那天晚上发现上吊的尸体,就不该扯上苏懋,也不该跟他对着干的!
这姓苏的年纪不大,本事不小,哄的奉和宫和小郡王都帮他!
今天到这,他也是服了。
行,你长得好看,你牛逼!
话也问过了,证据也看过了,姜玉成相当给面子:“所以你的意思是,都知监里教习规矩存在违规现象,有很多人受害,也有很多人知道?”
话都到这份上了,徐昆雄自然接上:“是!就像我的另一个徒弟李柏,和吴永旺同岁,从小进宫,一直跟着我,他不如吴永旺聪明,脑子转的快,经常被坑也不知道,未来发展也不如吴永旺,不过因为一直身在都知监,知道吴永旺这些勾当,还是他提醒我的呢,结果呢,他死了!”
徐昆雄一脸‘我早就知道会如此’的冷笑:“我早说他有问题,这些事没准就是他干的!”
姜玉成低头看着桌上的纸页,没有说话,大殿就非常安静,气氛有点诡异的磨人。
徐昆雄哼了一声:“小郡王不懂底下人的腌臜门道,有人把规矩潜移默化,一点点改了,就跟温水煮青蛙似的,前期没有人反抗,后期反抗也来不及了,直到现在,就变成了铁的规矩,都得这么管,下面人也习惯了,你不这么管,你就没有了权力,失去了威望,下面人不听话,变多了生存威胁,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你说是不是啊,吴掌司?”
吴永旺还是没说话。
姜玉成见缝插针:“所以这王高,就是吊在奉和宫门口的那个,就是被教训急了,不服管的?”
徐昆雄冷笑:“他这个年纪正是被重点调、教的时候,罚跪罚鞭都正常,吴永旺不罚的狠些,怎么杀鸡儆猴?不过这都是他们都知监的事,同我没半点关系,我就是在这里打抱不平说两句,实则跟他们这些人都不熟,没有任何来往的!”
姜玉成看向吴永旺:“徐副门正说的可对?吴掌司对此可有辩驳?”
吴永旺这才看了徐昆雄一眼:“我不知徐副门正为何同都知监过不去,甚至在两年内都在私自窥探和监视,但我所有行为,的确是遵循旧例,徐副门正指责,恕我不敢认同。”
倒是推得干净。
姜玉成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看了看桌上的纸,又看了看侧立在方的苏懋,继续:“那来说说孙守勤吧,他是吴掌司徒弟?”
吴永旺这次没推脱:“是,我带了他很多年。”
姜玉成:“他信佛,常燃佛香,你可知道?”
吴永旺也没说不知道:“不仅我,认识他的人应该都知道?”
“可他的房间,总不是谁都能去的吧?”姜玉成视线滑过桌纸页,“孙守勤爱干净,喜欢房间整整齐齐,不喜欢被打扰,甚至还因此同上门的不速之客吵过架,但你去,好像就没事?”
吴永旺看案几上那堆纸,就知道是口供和证据,回答的也很干脆:“我毕竟是他师父,比旁人多些面子。”
姜玉成:“遂他死那日,你也去了?”
吴永旺这次摇了头:“并无。”
姜玉成斜了眼梢:“我听说你和膳房的人相熟,宫人想要吃口顺口的东西不容易,但你若想,似乎很容易弄到。”
“小郡王可是在问鳝鱼之事?”
吴永旺视线滑过苏懋,一脸坦荡:“苏内侍破解鳝鱼血和蝙蝠的鬼拍门事件,宫里都传开了,既然这件事存在一个凶手,那这个凶手必然能弄到鳝鱼血——”
“实不相瞒,在那日我的确要过鳝鱼,但这鳝鱼并未经过我的手,我是替我徒弟童荣求的,那日是他生辰,他又最爱鳝鱼,我这个做师傅的总得有所表示。”
姜玉成便转向童荣:“你那日吃了鳝鱼?”
童荣颌首:“是,多亏师父记挂。”
姜玉成:“那你可曾去过孙守勤房间?”
“我为什么要去他房间?”童荣一脸厌恶,“我过生辰,偏要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你同他有龃龉,看不惯他。”
“是。”
“就未曾想过对他动手?”
“想过,但我不可能杀他,”童荣道,“都知监规矩,同年同师之间,不可倾轧斗狠。”
“好,那我们接下来说说李柏,你说是他请你喝的酒,对么?”
姜玉成话音的突然转变,让现场一静,这就行了,不接着往下问了?
童荣怔了一刻,才答:“是,我并不知他在那之后就出了事,还以为他没事,顾自表演消失戏码,那晚是他临时起意,擅自登门拎着酒过来寻我,我事先并不知道,还不得不为此爽了别人的约,这个我约的那个人可以作证,小郡王可细查。”
他们当然查了,的确有这回事,但此次问话重点不是这个。
姜玉成:“但你接待了他,他是同你饮酒喝醉的。”
童荣垂了眸,手在两侧轻捏成拳:“我有求于他。”
姜玉成:“但他似乎并没有帮你办成事。”
童荣沉默不语。
姜玉成又道:“孙守勤屋子里养着水仙,品种名贵,你可知晓?”
童荣点头:“很多人都知道。”
姜玉成:“那水仙有毒呢,你可知晓?”
童荣继续摇头:“我对花草了解不多。”
“那水呢,孙守勤总是在饮水,喝水量比所有人都多,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啊……”姜玉成叩了叩桌上的纸,尾音微微拉长,“那王高呢?他生前的最后位置,和你们同在一个大殿,我听说你和孙守勤都欺负过他,不过孙守勤只是骂过他几声,你却打过他,还召集人过来一起看?”
童荣很冷漠:“这是规矩,也是我拥有的权利,为什么不可以?”
姜玉成:“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因为他突然出现,抢了你的师父?”
童荣垂了眼,手里拳头握得更紧:“他不仅抢了我的师父,也抢了我的机会,师父本来打算给我调个地方,因为他来,有了新的思考,我的事一拖再拖,我又不能问……是,我讨厌他。”
“啧啧,真是可怜,”姜玉成看向吴永旺,“吴掌司弟子间闹到这种程度,三死其二,吴掌司一点都不知道,纵容其发展?”
吴永旺看了眼童荣,神色仍是淡淡:“都知监宫人何其多,我身为掌司,哪能全管的过来?一入宫门深似海,是福是祸,皆是自身造化,我教不出,也拦不住。”
姜玉成:“听吴掌司这意思,他们的生死,全是他们自己惹的?”
吴永旺:“私怨已到这种地步,有人会行凶杀人,我也并不意外。”
“所以——”姜玉成眯眼,“吴掌司意思,童荣就是杀人凶手?”
吴永旺:“我没这么说,一切皆要看小郡王证据。”
小郡王就笑了,转向童荣:“你师父指你是凶手,你可有话说?”
童荣一脸震惊,怔怔看着吴永旺,好像看不到外面的人,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童荣,童荣?”
姜玉成终于把童荣叫回神:“你怎么了?”
“没什么……”
童荣突然微笑出声:“只是没想到,我师父这般聪明,随便一猜就知道是我干的。”
“你?”姜玉成顿了顿,确认了下手中纸条,“你的意思是,你杀了王高?”
童荣闭了闭眼:“是我。不是说了?我恨他。”
姜玉成:“那你知不知道王高生前吃的最后一餐——”
童荣:“苦菜,他家乡的野菜。”
“为何上次问你的时候没说?”
“你上次也没有问这个。”
“你可知杀人是重罪?”
“那是在外边,这里是皇城,”童荣抬头,盯着姜玉成,“王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太监,位低人微,还不上进不听话,我杀他何罪之有?那是他应得的。”
姜玉成肃容:“可这是一条人命。”
“人命?”
童荣冷笑一声,慢慢撸起自己的袖子,现出胳膊上:“我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什么苦没吃过,什么打没挨过?”
跟王高不一样,他胳膊上没有明显的青紫淤痕,但皮肤绽开又愈合的白痕很明显,扭曲虬结,层层叠叠,像血管一样布满整个胳膊,看起来很吓人。
这得是受过多少伤,才能有这样的痕迹?
“欺负一个小太监有多容易呢?不让他有饭吃,不让他有水喝,甚至更过分一点,不让他有地方方便……没有哪个太监想被人看到那个样子。你想让他忙,他可以被你遛的团团转,忙到死都不能休息,你想让他闲,他就闲到死也不会有人问,你想让他得罪贵人,他临到死都不会猜到是你,剩饭剩菜都用要抢的,头顶一盆水罚跪是常事,鞭子板子也不是没挨过,跪到膝盖生了茧子,背上皮肤变粗,怎么折腾都死不了……最难受的时候,脱了衣服没办法自己上药,要请别人帮忙的。”
童荣垂眼:“这个时候,就由不得你了,你脱光衣服的样子,敞开下面等着的样子,所有人都会看到。”
“宫人命贱,谈什么尊严?能挨你就挨,挨不过去就去死,十个从小进宫的太监,长成的能有一半,都算幸运了,所有活下来的,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这点伤,又算什么呢?”
大殿安静无声。
苏懋看着落在地板上的阳光,很久。
都知监,就像一个困兽场,所有人都得战斗,或者忍耐,等待残忍的伤害一道道叠加,直到上面的人说,够了。人微言轻,在宫中如蝼蚁一般的宫人,尚要经历这些残酷‘规矩’,从尸骸累累中走出来……这不就是权力的缩影写照?
别的人呢?别的在权力中心旋涡的人呢,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又有怎样的选择?
童荣放下袖子,话音不深不淡,全无表情,好像经历过这些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们是最下等的宫人,和该承受这一切,前人可以,我可以,王高也该可以,他不听话,不乖顺,是他自己找死,他竟然还不明白,他活该被我欺负,活该这样过活,我杀了他又如何,那是他的命!”
“在他胆敢抢我东西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早晚有这一日,我没错!就算我有错,也是他害的,是他们害的!”
他面色逐渐变得狰狞,拳头也越握越紧。
姜玉成半点没害怕,继续问:“那孙守勤呢,也是你杀的?”
“呵,他抢我的东西,比王高还早,”童荣眸底满是不甘,似燃起了火,“去西边的本该是我!要不是他那日提前出门,抢了我的时机,好差事怎么会轮到身上?有前程的本该是我!”
姜玉成指节轻叩桌面:“所以不用问,李柏也是你杀的了?”
童荣不假思索应下:“没错,他答应予我机会,说回同娘娘进言,遴选我进明光宫,结果呢?他只是抻着我,日日向我炫耀他有多厉害,在我师父面前显摆他有多荣光,还专门挑着我师父在的时候同我说话,他并不是真心要帮我,只是想离间我们师徒,让我师父不爽快,根本就没有顾及我的意思,一点点都没有,他不该死么!”
“所有这些人,都不懂规矩,欺上瞒下,假模假样,抢别人东西上瘾,他们都该死,该死!是我杀了他们又怎么样,我这是在除害,我没有错!”
童荣非常激动,话语也越来越激烈,好像现场给他一个人,他就能表演当场杀人。
姜玉成突然截了他的话:“你撒谎!”
童荣愣住,好像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
“你说人是你杀的,那你说说,王高那么大一个人,你勒死他,他为何没有挣扎?李柏房间里只剩水仙花水,其它的水你倒在了哪里?用黄鳝血抹孙守勤门上制造‘鬼拍门’,行,你过生辰,能得到黄鳝用,那你装黄鳝血总得有东西吧,碗呢?用的哪一只,什么花纹,多大,当时在哪拿的,现在放在何处,可有清洗过?”
姜玉成指尖敲了敲桌上放着的卷宗证据,非常善意的提醒:“不要撒谎哦。”
童荣明显愣住。
姜玉成更得意了,悄悄转向苏懋,快速眨了下右眼。
要不说还是他们苏小懋厉害呢!瞧这问题顺序安排的,他根本不需要知道凶手是谁,没时间告诉就没时间告诉,只要跟着这些问题走,他就能知道!
苏小懋有多坏呢,知道这些人必不会配合,想要口供,就得费些口舌,绕点弯子,还特意注释出来,什么时候,重点问谁,比如童荣,他不认,有不认的后续方向,他认,也有认的应对,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瞧,对方这不就乱了?对方乱了,他们的机会不就来了!
他已经明白了,这童荣根本就不是凶手!
童荣眼珠颤乱,一时没回上话。
姜玉成更得意了:“刚刚还百般推脱,说人不可能是你杀的,连李柏爱喝水,水仙花有毒都不知道,现在怎么立刻认了?还不给本郡王说实——”
“我那是为了脱罪!”童荣这回反应快极,“你见过哪个做了坏事的人,立刻招摇过市自首的?”
你放屁!
姜玉成都想骂脏话了,你之前话说的那么理直气壮,突然反口,明显是意会到了什么指示,人要真是你杀的,要不从头否认到尾,直到堂上摆出无法辩驳的证据,要不知道自己躲不过,直接就认了,这种突然的反口,明摆着有问题,是个人都看得出来!
他低头看了眼小抄,冷笑一声,全然不把童荣的急智放在眼里:“怎么作的案说不清楚,你自己心里想法应该能说的清?杀王高那么仓促,非得挑着你师父受伤的时候,你都说你师父留给你的门路许不能成了,还不表现好点,不怕送药不及时你师父生气?杀孙守勤偏挑着过生辰的时候,鳝鱼这个东西并不是稀罕物,别的时间也不是一定弄不到,为什么偏要在这么好的日子里找不自在?就是冲动杀人都有缘由,你想杀就杀,全然解释不清,还敢自陈是凶手!”
小郡王环视大殿,看到童荣,突然有种‘佛祖在你们脑子里装了什么豆腐渣’的感觉,有人自己是蠢货,还以为别人和他一样是蠢货,这种从高到下的俯视太有意思了,超爽!
怪不得苏小懋之前看他的眼神都……
不行,他得和苏小懋好好学学,他以后也要这样玩!
姜玉成清咳一声,摆出自认为最稳重最威慑的姿态:“你给别人顶罪,真的是心甘情愿?知不知道,是会丢命的?”
大殿一片安静,有的人面露惊讶,有的人不动声色,也有围观之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时间过去的有点久,苏懋视线掠过屏风,看向小郡王,示意他可以了,装逼不能过头,会适得其反。
姜玉成做纨绔多年,装逼经验丰富,怎会不懂这个道理?可是不行啊,刚刚有点太激动,掌心出了汗,又过于专注表演,纸上墨渍晕染,看不清接下来的字了!
完蛋,他到底该说什么了啊!
小郡王急的额头汗都下来了,频频朝苏懋眼神求助,奈何苏懋并没有看他,竟然盯着一个破屏风看,那里有什么好看的,能有他小郡王好看么!
他拳抵鼻前,咳了一声,点苏懋名字:“苏内侍似有疑问?”
苏懋眸底惊讶了一瞬,看到小郡王悄悄抬起的掌心墨渍,当然要保护我方队友:“狡辩无用,徐副门正刚才已经给了答案,童荣非此次凶手。”
“啊?”徐昆雄大惊,他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不仅他,殿上所有人都很震惊。
苏懋指着案几之上,刚刚从徐昆雄房梁上拿到的证据:“徐副门正自两年前,就开始‘关注’都知监的一举一动,做为吴掌司徒弟,童荣行为自也在他‘关注’之中,或许特别机密的东西,他并不能知晓,但孙守勤死这日,童荣在为他自己的前程奔走,申时末到戌时末,他赴了个约,并未回都知监房舍,而第一次‘鬼拍门’,我们有人证,是在戌初——”
“孙守勤之死,很多事情凶手可以提前会延后处理,比如要用的佛香,要打开窗子透气,但抹鳝鱼血这个动作,必得在天黑之后,亲自来做,试问一个并不在现场的人,如何做到这一点,分身术么?”
大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徐昆雄微张着嘴,对上苏懋微笑和小虎牙,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招回马枪!
怪不得上堂来不问别人,先问他,逼的他无后路可退,只能交出自己的东西……他的确在监视吴永旺和吴永旺的人,抓住对方的小辫子,好方便自己行事,可他力量有限,别人干什么不干什么,并不是全能知道,就每天记录能看到的对方的动作,万一遇到大秘密呢?谁知道更大的秘密没遇着,反倒给苏懋提供了证据……
这小王八蛋怎么料到的?
这个证据太硬,童荣根本无法反驳,他一张嘴,别人就能传来人对质,他当天所有做过的事,见过的人,都会明明白白的摆出来。
所有人也都明白了,童荣并不是杀人凶手,那就是有人栽赃,可今日所有都发生在大殿之内,并没有蓄意栽赃的行为……所以是当堂威胁?还是他主动顶锅?替谁?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替童荣圆场,也没有人认罪说这些是我干的,我才是凶手。
场面好像僵住了,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
苏懋却不怕,视线环视大殿,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水仙花呢?杀了李柏,弄坏了贵妃娘娘送给皇贵妃的贺礼,因何不弥补?”
这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崎岖陡峭,想不到的角度了。
贺礼两个字,似乎与案子无关,案子问的是作案方法,凶手动机,水仙花干死就干死了呗,不归查案的人管,但这盆水仙是珍品,是冯贵妃即将献给章皇贵妃的生辰贺礼,章皇贵妃地位尊贵,早就传下话来,是要办千秋宴的,届时大家围坐一堂,冯贵妃的贺礼出了问题,场面会安静平和的过去,所有人装不知道么?
不可能。
两位娘娘是宫中斗的最厉害的两个,不管送礼物还是收礼物,都是两个女人的战争,冯贵妃送出去的东西好,自己会憋屈,这么好的东西凭什么给别人,送的东西不好,对方怕不会收。章皇贵妃呢,收到的东西好,随随便便就压了冯贵妃一头,收到的东西不好,岂不是冯贵妃不敬不驯,可以敲打了?
而两位娘娘身下,还有四六两位皇子,是利益共同体,自然要维护自己这边,不可能干看着。
干死的水仙花看似只是一盆花,实则关系着后宫的潮流暗涌,甚至夺嫡之势,可这么大的疏漏,似乎没有任何人提起,没有任何人紧张,没有人过问,没有人背责,也没有人想着怎么弥补?
这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何止有点,这是相当不对劲了!
满屋子的人开始思考这背后的东西,气氛越来越诡异。
这个凶手有点本事啊……但好像,也被苏懋这句话弄的,骑虎难下,左右为难了?
皇城里,死个人算不上什么大事,尤其死的还是小太监们,可若牵扯到宫斗夺嫡,就有点麻烦了,总得收尾不是?眼前这架式,你不让小郡王和这位苏内侍对案情收尾,他们好像就能让你收不了尾啊。
屏风后,太子从容饮茶,可能外面太安静,静到有些无聊,他稍稍点评了下:“茶味浓了两分。”
鲍公公笑眯眯将浅了五分的茶盏添满,这可怪不到他老太监,手艺还是一样的手艺,茶还是一样的茶,只不过现场有人表演太过,可不就茶味熏人了呗。
大殿中,给了别人足够的思考时间,苏懋才看向吴永旺:“吴掌司就不解释解释?”
静了很久,吴永旺才说话,他并没有解释,只抬眸问苏懋:“为何笃定凶手是我?”
第26章 你的破绽 更聪明的人。
为什么笃定凶手是你, 当然是因为事实就是啊!还有我们苏小懋足够聪明!
姜玉成忍不住轻轻扭动,兴奋的不行,让你藏, 叫你敢当场威胁别人,你再来啊,怕了吧!
他看了眼童荣, 略一想,也明白过来了, 这二人本就是师徒,在一起的时间太长,拥有别人没有的默契,根本不用事前商量, 如果今日只是小打小闹, 出不了大问题,吴永旺自己东拉西扯,不露马脚不让人抓住漏洞就好,如果不行……那就当场放一个,只有他们师徒才知道的信号,记童荣顶锅, 就都知监那规矩, 童荣不敢不从。
童荣出来扛下所有, 吴永旺摆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姿态,即便他们有证据,有准备,这个对峙过程也不会太容易, 除非拉高高度, 找到他们担心的角度……
苏小懋连这个都想得到, 可太聪明了!
从水仙花角度上升,事涉宫斗夺嫡,吴永旺要是不好好说话,别说小太监的命案了,四皇子和六皇子都不会放过他!
吴永旺不再安静,开口说话了,苏懋便也没再持续水仙花事后弥补话题,微微一笑,道:“吴掌司会武吧?”
“……前日浴房外的人,是你?”吴永旺突然眯了眼,面色不善。
其实会不会武这件事,是太子找人试探出来的,苏懋只是得到了结果,并不知太子用了什么手段,可吴永旺话中指向太明显,还真就是利用别人洗澡的时候!
他就说,太监洗澡不安全吧!
苏懋当然不觉得吴永旺是假太监,若是假的,太子早查出来了,不可能只是在纸上轻描淡写的写上‘会武’两个字,单纯就是,去势之人尤其注重隐私,注重脸面,浴房浴桶简直是神圣不可侵犯之地,你非要去试,别人反应不可能不大。
太子够狠。
他看着吴永旺:“奉和宫门口很高吧,想要将麻绳套上去,应该用了很大力,并不容易?王高之死,当时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有疑,孙守勤已死,童荣就在刚刚,在你示下为你顶罪,但他其实是不知道的,那日问话,提到王高时,他身体姿势微有僵硬,他欺负过王高,看到王高死了,自然会意外,会警惕,担心别人怀疑到他头上,他前程未定,非常敏感,不可以发生不好的事,有不好的名声,他如果是凶手,为什么要僵硬?若早就知道王高死了,怎么死的,小郡王问话,他不应该装的更自然?”
孙守勤不是凶手,童荣不是凶手,那当时最有嫌疑的,就只有吴永旺了。
苏懋继续道:“你拍了桌子手受伤,童荣和孙守勤一起跑出大殿,为你寻伤药包扎,此二人并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你罚王高跪,故意罚的有点狠,你向来懂怎么调、教人心,为了安抚他,给了他一点甜头——他家乡的苦菜,是么?”
“这种野菜清香微苦,带着淡淡的青草气息,非常爽口,但具有季节性,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吃到的,你知道,他拒绝不了。但这种苦菜不能多食,会让人昏沉欲眠,你只要加一点点迷药引子,或者有意让他多食些,他慢慢的就会睡着。”
“你先让他跪在屏风后,之后和童荣孙守勤说事,童荣孙守勤未必和他说过话,但都知道他的存在,之后你突然因为下面人不懂事而拍了桌子,受了伤,童荣孙守勤是你的徒弟,自然要表现,跑出去寻伤药,这个时候,王高在哪,你又在干什么呢?”
这道题姜玉成会,他记得当日问话:“吴永旺说手受了伤,血流不止,哪里都去不了,王高身为中途拜来的半个徒弟,也跟着两位师兄,跑出去为师父寻伤药了!”
苏懋目光陡然犀利:“王高跪了那么久,又吃了苦菜,还能跑出去,是腿遭得住,还是身体遭得住?”
“对啊,”小郡王猛的一拍桌子,“吴永旺你说谎!王高根本没力气往外跑,你当时就在说谎!”
苏懋:“王高没跑出大殿,必然是在殿内了,你就是趁这个时间,杀了他,给他换了衣服,移尸到奉和宫外,吊于侧门梁上,是也不是?”
姜玉成这里,也终于走完了墨渍染的字,配合肃容道:“本郡王查到,你们当时停留大殿只是临时落脚之所,并不属于任何人,也不方便摆设器物,并无存放药材之处,童荣和孙守勤不管怎么努力,回去取药的路线都曲折耗时,到不了一盏茶,也差不多,而这些时间,完全足够会武功的你拎着尸体,吊到我太子表兄门口,做好伪装后返回!”
“但是你有疏漏,”苏懋跟着说,“你所在之处离奉和宫不远,你计划完备,甚至提前演习过整个过程,你脚下很稳,但难免也因为要赶时间,稍稍有些着急,用来伪造王高自杀的绳结头不小心拖在地上,走过了一道水洼,留下了痕迹,这是你未曾预料到的,对么?”
“精彩。”
吴永旺鼓掌,眼神直直盯着苏懋:“我还不知道,苏内侍有这般好本事,那我问问苏内侍——绳子上有泥尘,有水渍,为何没血迹?”
现场一静。
对啊,为什么没血迹?
吴永旺一边唇角勾起,眸底有异色闪动:“你也说了我受伤了,我两个徒弟跑出去帮我去寻药伤,那个时候我掌心可是流着血呢,若照你所言,我勒死了王高,一路扛着他的尸体到奉和宫,用麻绳吊过门口梁柱,伪造他自杀的一幕,这么多动作,为何他身上一点都没沾到我的血?”
“你可别说我的伤是装的,假的,第二日你们跑过来问话,我可是拆了纱布,给你们看了伤口的,就是现在,此处伤结了痂,纱布可用可不用,仍然没有痊愈呢。”
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抬起来,将掌心展示给所有人看,伤口不似那日血淋淋,但血荫仍在,结的痂线也清晰可见,绝不可能是假的。
姜玉成惊的赶紧低头看自己桌上的纸条,发现上面竟也没有写!
苏小懋是忘了?还是没想到这一点!那这岂不是一大漏洞!之前苏小懋就说过的,但凡查命案,必要每一个细节都严丝合缝,事实清楚,只要有一个角补不全,真相就可能存在误区,莫非……这次搞错了?凶手并不是吴永旺?
苏懋却笑了,笑得眉眼弯弯,虎牙白白,看起来可从容,可笃定了。
吴永旺心尖一跳。
苏懋:“对啊,你作案,为何没留下血迹?”
吴永旺眯眼,声音有些阴:“是我在问你!”
苏懋也很大方的给了答案:“自然是你杀人移尸时,并没有受伤啊。”
现场一静。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这个伤现在还看得到!
小郡王也想不明白,他还记得未问话之前,他和苏小懋一起看了几个人曾经停留过的大殿现场,苏小懋看到椅子脚的血迹,就断定有人受伤了的,怎会……
苏懋重复:“你杀人时手没受伤,杀人后却未必。”
嗯?什么意思?什么叫杀人时没,杀人后未必……
有些人需要顺一顺思路才明白,屏风后的太子,唇角却微微勾起。
鲍公公今日添茶添的不亦乐乎,笑得眼睛都眯了,压低了声音:“咱们这位小苏内侍,可真是聪明。”
太子轻轻晃着茶盏,不置可否。
苏懋看着吴永旺:“你早决定要杀王高,但他资历太低,连个单独的房间都没有,平时上差全都要和别人一起,但凡落单,就会变的可疑,你要杀他,得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并不会让他落单,别人也不会怀疑你。”
“杀他并不难,麻绳你可轻易找到,也知道他的习惯和喜好,知道有什么东西他会拒绝不了,一道苦菜,他就会慢慢晕倒,任你摆布,你勒死他,他甚至都不会挣扎。但你需要人证,便得想个巧法,你的确拍了桌子,受了伤,但你一共拍了两次,第一次故意拍偏了,其实没有受伤,只是紧紧捂着手痛叫,假装成受伤的样子,把两个徒弟支开,童荣和孙守勤若细心,未必不会发现,你拍过的桌上匕首并没有血迹,只是你表现的太疼,喊的声音太大,他们作为徒弟,第一时间当然要为你寻药,哪有心思关注桌子匕首?”
“但我猜孙守勤还是看到了,对么?他细心谨慎,发现了也没同别人说,不过他也就知道了,王高是你杀的。你之所以对孙守勤下手,也是因为这一点,是么?你认为他有暴露你的风险。”
苏懋往前一步,视线清澈锋利:“你当时给王高换了套衣服,不是害怕,也不是留了什么痕迹在王高身上,你是故意的,衣服越是整齐干净,颜色越是鲜明,‘没有血迹’这一点,就越明显,而你受了伤——你想让这一点让所有人看到,不会怀疑你。”
“你用健全的手,适合挪动的身体,效率极高的完成了这一切,回来后,忍着痛狠狠拍向桌子上的匕首,这才受了伤,真伤,你两个徒弟也的确在之后帮你拿来了伤药包扎,给你做了见证——所以死者身上没有血,绳子上也没有血迹。”
而第二日问话,因为伤口确实存在,刀口侧斜,切面平滑,上浅下深,其痕迹走向,符合‘手拍桌上匕首’条件,他才没有过多怀疑。
法医可以判断真伤还是假伤,生前伤还是死后伤,入刀角度是自己还是他人,但前后一盏茶的时间差里受伤,时间太短,愈合程度难以量化估测,吴永旺又特别聪明,并没有伸开右手,左手持匕首小心划出伤口,他是真的在桌子上摆好匕首,坐在椅子上拍的,角度力度都非常真。
可见此人之缜密敏锐。
“那日问话,你故意提及你的伤口,故意拆开来给我们看,就是想提醒我们,尸体身上没血,跟你没关系,你不明说,是因为这一点太容易想到,说了,才是过犹不及。”
“童荣生辰,鳝鱼的确是你这个师父帮忙要的,但你也只是借了个机会而已,你要了两份,一份走膳房正常路子,谁接的手,谁杀的鳝鱼处理的血,谁做的菜式,痕迹皆可查,你并没有动那些血;另一份,走的是宫中采买的路子,那些鳝鱼根本就没进膳房,直接由你控制的小太监偷转给你,这一份,才是你完全掌控,随意处理的,别人都不会知道的。”
“你方才暗示童荣给你顶罪,一是笃定他不会不听你的话,二是即便形势对你不利,今日必得有一个凶手交差,你也不必提前交待童荣,因为一上来就认罪太突兀,怎么也得反抗一下,才显得真。”
苏懋盯着吴永旺眼睛,眼睛明亮到锐利:“如何,还不肯认罪么?”
*
作者有话要说:
第27章 孤的人,你也配动? 你和该同我站在一处。
吴永旺完全没想到, 一点点蛛丝马迹,别人会悟出这么多。
他自认计划完备,行为缜密, 并不容易被人抓到把柄,知道一点也没什么用,之前那么多次不是也没出问题?看来并非他疏忽大意不努力, 是命该如此,遇到了更厉害的人。
这个苏懋早就对他有疑, 只是没有证据,推演串联起整件事,就也没来找他,担心打草惊蛇。
吴永旺看着苏懋, 唇角掀起, 眼底有种诡异的亮光,似是怨恨,又似是欣赏:“除了这些,你应该还找到了我藏的毒?藏叶于林,借巢育卵……别人猜不到,你一定可以。”
竟是承认了!就是他杀的!
房间一片安静, 徐昆雄惊的眼珠子都快出来了:“还真是你!”
座上姜玉成翻了个白眼, 你不是一直在纠缠撕扯他的么!看来都是瞎扯, 以栽赃为目的,聪明还是我们苏小懋聪明,看到了真相!
苏懋看着吴永旺:“你素来谨慎,危险毒物定然不会放自己房间, 这种东西在哪里都很敏感, 唯有在它应该存放聚集的地方, 才不会惹来探究视线,你根本没有走领用记录流程,管仓储的太监也是都知监出身,只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可以随意进入,拿到这些毒物。”
“但这种事不能做得太频繁,也不能取用太多,于你于他而言都是麻烦,你很少去拿,然毒物敏感,分量必须精准,领取记录上,少一点都糊弄不过去,遂你用过的毒瓶,不可能再派给别人,都被小心地隐在库中深处,留有特殊记号,管理仓储的太监采买数量入库时做了小手脚,这个小秘密,便至今无人发现。”
小郡王差点拍了桌子,太狠了!
毒物这种东西何其危险,为防后宫恶意斗争,宫中对用毒一事有严密管控,结果严密了个屁啊,各宫主子娘娘倒是拿不到了,太监们倒是跟门口掐瓜摘菜似的,随便拿!
“我到底有哪里失误了?”吴永?看着苏懋,突然笑了,“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那些——证据。”
苏懋:“‘掌控’。”
吴永旺顿了下,眉睫一颤:“……原来是这个。”
苏懋:“你做一件事,会把方方面面都想到,都安排好,不管调、教人,还是杀人,你都要经自己的手,你谨慎小心,害怕失误,其实不过是对手中权力的眷恋,你既掌控着整个都知监,能利用太监们的层层关系,拿到不符合你职权的东西,其实杀人这种事,也不是非要事事自己来,但你这样做了,你狂妄地以为不会被发现,你放肆的对别人彰显着你的权力地位,你还要外面的主子们看到,整个都知监里,只有你最厉害,只有你力能扛鼎,什么事都能做,什么事都敢做,别人在你面前什么都不是,连句质疑的话都不敢说。”
本案之中,符合所有作案逻辑细节的,只有他一个。
“可雁过留声,水过留痕,只要做了,必有痕迹,你并不是被人出卖或运气不好,出卖你的人,是你自己。”
吴永旺眉睫低垂,似有思索:“这样的么……”
苏懋道:“你杀李柏很容易,谁知道他好酒,逢饮必醉,蹉跎数年,得了好缺,常到你这来炫耀,又去找童荣,行拉拢离间之事,你少时同他一个师父,再了解他不过,根本不必打听,就知道他在什么样的地方用什么样的手段,遂他请童荣喝酒,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你不能提前预知具体时间,你却能根据李柏行为习惯,以及备酒过程,就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动。”
“你知他饮水量比别人大,房间里到处都会储备白水,遂在他们饮酒那日,你潜进他的房间,倒掉了他所有杯里壶里的水,这样他回来,醉的迷迷糊糊,又渴的不行,找不到水的时候,只能下时意识喝水仙花盆里的水,喝了,必死,不用你另外做什么。”
“他死在下半夜还是清晨不重要,反正他一定会死。你故意没管,让别人先发现他的尸体,趁着别人去通知他人准备治丧的时间,转移李柏的尸体——‘鬼走路’三个字出来,大家会害怕,不敢管李柏尸体去向,也不敢占了这个屋子,又怎会关注房间里的水仙? ”
“你想让别人猜测,也想给别人震慑。”
吴永旺笑着点头:“不错,就是这样,他房间里的水,我也根本不必特别处理,夏季天热,我只要随便泼在窗外,别人看不到我动作,水到第二天也会完全干——除了你,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这点。”
苏懋看着他:“孙守勤,你的徒弟,你二人之间理念不和,有了罅隙,你怀疑他会对你的秘密有影响,他看到了你太多事,也知道你杀了王高,现在不说,不代表以后没风险,你想杀了他。带他这么多年,你对他的行为习惯很熟悉,可他对你也不是不设防,遂你只能提前准备,做好计划,用了鲜为人知,很多人却都害怕的‘鬼拍门’手段,你是什么时候去他房间的?窗子什么时候开的缝,他死前,还是死后?”
“他的房间并不难进,看着没有人时,提前一两日即可,窗子留缝就不能在他死前了,这个人爱干净,又心思敏锐,虽说我计划完备,但也是在他死后进去,才最为安全,不过我有一件事不明白——”
吴永旺看着苏懋,谦虚极了:“你怎知我与吴永旺理念不合,早有罅隙?”
“你是没表现出来,你们师徒寻常在人前也与往日并没有区别,除非自己行事不密,与人言说,”苏懋道,“然你管理的都知监,狭隘,暴戾,上行下效,你的理念是打压,强迫,巩固权力地位,从不吝血染尸体,而孙守勤,连欺负王高,与童荣都不一样,童荣是拉出人虐打了好几回,还照你们的规定习惯,叫了一堆人围观,孙守勤只是当着人狠狠骂过他两次,看起来更像是做给别人看的,而非自己愿意,如果不需要做给别人看,他甚至连骂都不会骂,王高并没有惹他,他也不认为应该要虐打警告。”
他还在偶遇之时,提醒过苏懋,这件事很大,最好当心。
一狠一善,这不就是理念不合?
师父和徒弟前行的路不同,坚守的东西不同,自然不会并肩同行,必会有罅隙,彼此提防也几乎是必然的。
“你真的很聪明。”
吴永旺双手鼓掌,眼底燃起不一样的异光:“你说的不错,王高,李柏,孙守勤,都是我杀的。一如你言,宫中过活十数年,我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宫巷,哪里人多,哪里人少,哪里会因为白天黑夜的变化,热闹变得僻静,僻静变得热闹,我要去一个地方,想不被人知道,就不会有一个人知道,想要被人知道,不出一二时辰,就能传得沸沸扬扬,移尸王高,去李柏和孙守勤房间,对我而言,再简单不过。”
“我掌理都知监,捏着宫里几乎六七成太监,想弄到什么东西,也并不难,苦菜,鳝鱼,毒物……包括事后碗盘,衣服,血迹等的处理,我都能游刃有余。”
可惜还是没抵过一些临时意外,比如移尸王高时,那个地上的小水洼,总还是让苏懋嗅到了一些味道。
吴永旺手负在背后,只是挺起腰背,就和之前的太监形象完全不一样了。
他之前也非卑躬屈膝,奴颜媚骨,比如和徐昆雄对峙斗嘴时,可以看出是有智慧的,和一般小太监不同,但也只是太监,有太监身上洗不脱的痕迹,比如常年伺候贵人身体姿势的惯性,表情,宫中规矩规训多年留下的气质。
但现在,此刻,他的腰背仍然有常年弯过的痕迹,挺直的气势感却与众不同,他是有优越感在的。
“杀三个人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王高小小年纪就不听话,我看人极准,这样的人长大了也没用,也根本长不大,何不杀鸡儆猴,还能让他为我效最后一点力。”
“李柏曾与我同师,是我的死对头,他自己不为前程尽心努力,不往上爬,留在都知监,日夜都做梦一朝青云飞起,压我一头,因为我们的规矩里,有同年不能相害一条,我不好明面上对他怎么样,他却仗着这个,是都知监里唯一一个敢和我呛的人,如今倒好,攀上了贵妃娘娘的高枝,更敢跟我大小声,底下那么多人看着,我的面子往哪里放?我不可能让他继续踩我的脸,挑衅也不行。”
“孙守勤想逃开都知监,也是天真,皇城除了主子就是宫人,他以为他能逃得开?一日是我的人,一辈子都是我的人,是生是死,他们自己都不可能做的了主,只能我说了算!”
吴永旺盯着苏懋,眸色阴阴:“死几个太监而已,为什么你一定要查,一定要找凶手,为什么这么执着!这样的人每年皇城里不知道会死多少,自来无人管,无人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多管闲事!”
苏懋抬眉,表情平静:“无人问,无人管,便对么?”
“你知道什么……你这种不走规矩的外来货,懂什么!”
吴永旺冷笑:“小太监进宫,前路不明,或许都没有前路,贵人跟前规矩大,稍有不慎,是要丢命的,规矩学好了,许能苟延残喘,吃喝不错,学不好,必死无疑。宫里没有秘密,所有的事大家都看得见,看多了也就麻木了,个人有个人的命数,可麻木了,也还是怕死的,怕死,就总希望天降助力,有人庇护,好歹留条命,好死不如赖活着不是?”
“于是我告诉他们,我比你们厉害,比你们懂规矩,我可以带着你们抱团,在这皇城活下去,但我比你们大,你们就该被我使唤,被我欺负,但是呢……你们也只能被我欺负,都知监的事都知监自己了,只要你们听话,做的好,一旦贵人主子见责,我不会替你们顶罪,但我能保你们一条命,不让你们死……”
吴永旺笑容得意:“我从抓住一件小事,一个小机会开始,让他们信服,让他们跟随,宫里本就规矩大,他们害怕,不懂,没别的人跟,只能跟我,就算我有一二失误,没保住某个人,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编织一个借口,告诉他们,不是我不帮他,是他坏了我的规矩,都知监的规矩,没有听话,所以活该,你猜剩下的人会怎么想?”
不用猜,苏懋也知道,剩下的,会更听他的话。
当把所有做不到的事,变成‘不是做不到是我不做因为你们犯错了’时,众人只会更战战兢兢,更想抱紧眼前这根救命稻草。
吴永旺勾唇:“我十岁就会玩这一套了,徐昆雄只是个没脑子的东西,那时年纪大都要调走了,竟然还妄想管我,妄想掌握都知监,做什么美梦呢?”
他淡淡扫过童荣:“缺乏耐性,熬不住,越大越受不了委屈,这才哪到哪,等你到贵人主子面前走一趟,就会知道现在的日子有多轻松。”
最后,他看向苏懋:“人呢,抛却所有羞耻心,抛却内心的坚守,父母教过的善良,最后连自己都抛弃了,只剩下野兽本能,本能的痛苦,本能的挣扎,本能的恐惧与战栗——多有趣,多让人兴奋不是?”
这玩意儿是个变态,变态啊!
姜玉成搓了搓胳膊,感觉自己还是差远了,纨绔而已,比这起子人有良心多了!
苏小懋你倒是动一动啊,小心被这玩意儿给传染了,脑子坏掉!
苏懋并没有被吓到,眼底仍然是一片明亮到锐利的光芒:“可你也不是你自己,你只是别人的棋子。”
“哈哈哈哈——”
吴永旺突然大笑出声:“我原还道你聪明,不料是个傻子,在这皇城里,我是别人的棋子,你就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是任何人的棋子,所有人都一样,别人的事我管不了,我自己的地盘,自然可以尽情玩!”
“凡我圈出来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想让谁死谁就得死!既然上天选择了我,这都知监就是我的游戏场,我出不去,也不必出去,当然要纵享人生!”
姜玉成皱眉:“为何一定要这么做?”
他看这吴永旺挺聪明的,就是走歪了路,如果一心走正道,前途必然可嘉。
苏懋低眉:“因为他必须得这么做,必须持续运行所有规则,他心软退却的那一日,就是他死之日。”
“啪啪啪——”
吴永旺鼓掌,眼底暗芒涌动:“我竟不知,你如此懂我!你该同我站在一起的,苏懋,为何之前不展露你这些本事?若你早些看向我,我二人便可在这皇城大展身手,所向披靡!”
他就是不能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他也不愿停下来,站于众人之巅,难道不爽么!
苏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前番多种布置,让宫人排挤我,说我坏话,暴力欺辱我的人,是你,对么?”
吴永旺阴了眼:“谁叫你多管闲事!你敢挑衅我,我自然要给你点颜色看看,我早就知道,你会坏我的事,如果不是你,我今番又怎会失败!”
似是气到极致,他突然掏出靴中匕首,暴怒扑向苏懋:“不愿是我的人,就去死吧!”
“啊——”
“小心——”
大殿人齐齐动作,不同的是,徐昆雄等立刻抱头后退避开,姜玉成直接抓着扇子跑了过来。
但有一方,比所有人动作都更快。
屏风突然被踹飞,现出后面的人,金冠玉面,轻袍缓带,姿容贵雅如君子,眉目冰霜融暗海,不着华袍,气势已然十足,不是废太子是谁?
“放肆。”
废太子不知从哪拿了个瓷片,随手一扔,就穿透了吴永旺右肩,将人狠狠掼到地上——
“谁准你在孤面前动兵刃的,嗯?”
吴永旺捂着伤口,人都僵了:“您为何……”
“孤有疯病,你不知道?”
废太子微微一笑,踩住了吴永旺右肩伤处:“孤的人,你也配动?”
这是第一次,苏懋看到太子的笑,也是第一次,隐约明白他为什么平时不笑。
不笑,未必心情不好,越笑,杀意越浓。
吴永旺的惨叫声都快传出二里地去了,他还未放脚,甚至颇为愉悦的碾了碾。
……果真有点像有病的样子。
第28章 让我看看 他发疯的样子,你见过么?
孤的人, 你不配动。
太子一句话,让整个大殿寂静无声。
他的人……什么意思?这是铁了心要护了?这姓苏的小内侍竟然真的入了他的眼?
徐昆雄跌摔在角落,惊恐的看着堂上, 姓苏的小王八蛋眉眼乖顺的站在太子斜侧,一副正在享受太子保护的样子……他竟然真的看走眼了么!这小王八蛋真的行?
内外窥探视线无数,连恭敬站在一边, 肃立无声的宫人内侍都有点憋不住,频频抬眉, 不着痕迹地看向苏懋。
小郡王也啪嗒啪嗒跑到苏懋面前,扯了下他的袖子,眼神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你该不会真的……这种事情要瞒着朋友, 你不够义气!我连裤子破了都给你瞧见了!
苏懋:……
用你核桃仁大的脑子想想, 怎么可能呢?
不管太子平时在演什么戏,既然答应了他坐镇,本人也来了,真出点事岂不是没面子?他当然要管。
门里门外各种视线各种眼光,本来看到吴永旺掏刀子,大家准备各种撤, 结果太子这一动, 反而没人敢动了, 除了受伤在地,肩膀不停流血的吴永旺,谁都没有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吴永旺疼的颤抖,咬着牙不服, 但也没什么法子。
会武又如何, 他已看到门外值守的殿前司衣角, 他现在连起都起不来,还妄想反胁太子?别说随时能冲进来押下他的殿前司,废太子可是曾经带兵阔野,杀人如麻的锋将,他打得过么!
“真脏。”
太子见人不动了,移开了脚。
他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用吩咐,鲍公公已经招手叫两个小太监抬了椅子过来,就放在他背后,他好像脑后长了眼睛似的,旋身掀袍,坐姿那叫一个优雅贵气,理直气壮。
徐昆雄:……
这,案子不是审完了么?凶手不是都认了么?现在不该发言处置,然后大家一起散了么?为什么坐下,为什么不让走,有点吓人啊!
没有人走,凶手也躺在地上,很乖很配合,苏懋微微一笑,继续之前的问题:“所以,那盆无辜干死的珍贵水仙,为何不补上?”
吴永旺眯着眼,可能伤口太疼,有点喘:“一盆花而已……”
我罪都认了,你还想怎样?你查的命案结了,你要找的凶手有了,事情到此为止,所有人都好不是很合适,为什么还要往下问!
“那可不是普通的花,那是冯贵妃为章皇贵妃准备的千秋贺礼——”
苏懋看着吴永旺眼睛:“你行凶时就不考虑?行凶后也不弥补?还是你根本不用考虑,也不用弥补,你所有行为背后站了一个人,有人允许你,指示你这么做,其它的不必担心?”
小郡王愣住。
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今日问案过程,好像都是苏懋的策略?开堂先针对徐昆雄,把都知监的的所谓‘规矩’说出来,毕竟这种虐打的事,不管吴永旺还是童荣都不可能老实交代,就算那晚他们亲眼看见了,吴童二人堂上也会百般抵赖,这个前提快速捋清了,后续才能顺利。
稍后逼一逼,徐昆雄不忿,加之因往事恩怨,把吴永旺钉死了,吴永旺没办法,感觉到危机,就只能祭出费用方案,让童荣顶锅了。
但童荣并不是杀人凶手,太多问题回答不上来,太多细节对不上……若换别人来审,可能压力不大,草草结了,但苏懋是谁,这么聪明,怎会看不透对方伎俩?
不仅看透了,还提前都猜着了。
他不仅知道吴永旺在推脱,还知道吴永旺忌惮什么,点一点‘水仙花’这个题,就能让吴永旺明白,大家都是聪明人,我知道你藏了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如果不配合,可能会有更不好的后果哦。
两害相较取其轻,吴永旺心有所虑,果然交代了。
他可能以为这是‘聪明人之间的默契’,我给你你想要的,你也就此为止,不再深究,但苏懋其实并没有在和他谈条件。
你以为交代了就没事了?不不不,人就在这等着你呢!你以为你交待,就不说花的事了?人只是挖了个坑,引着你一步一步好好说话,大家不要浪费太多时间罢了!
吴永旺显然也反应过来了,怔忡片刻,突然笑了。
他捂着右肩上的伤,视线掠过一旁,闲适优雅的太子,落在苏懋身上,笑的邪气森森,暧昧不明:“……我劝你,还是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知道这个废太子是什么人么?现在瞧着倒像是个君子,他发疯的样子,你见过么?见过他杀人,见过他饮血,见过他连最亲近的人都要手刃的狂笑表情么?
你什么都没见过,竟然妄想他会护你,你能成为他的心尖尖?
他注定众叛亲离,身边不会有任何一个人,也不会保护任何一个人,永远都不会有的!
苏懋还真没太把自己当回事,这里的人,不也不把太子当回事?既不当回事,又何必这般严厉的恐吓——你是怕呢,还是不怕呢?
他蹲下来,看着吴永旺的眼睛:“那晚我同小郡王到你都知监,恰遇你们的‘逢五’节日,小太监们‘玩’的很痛快么,你本来是要出现的,对么?倒也不是提醒小太监们动作是否过火,而是作为最终权利掌控者,你得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感和绝对话语权——但我们的意外到来,破坏了氛围计划,你便也成功的躲了起来。”
“人性脆弱,经不起恐吓,受不住打压,法不责众,只要你把所有人绑在一起,就不用怕……你很聪明,可你又知不知道,被压迫,就必然有反抗?或许他们当下不能,不敢,却未必不想有朝一日,不仅徐昆雄,有人也记录了你的行踪。”
“就那日被你们反绑,关在木桶里欺负的那个小太监,还记得么?他和王高同年,经历相仿,只是因是外地乡下来的,带着口音,也不怎么爱说话,就被小太监们排挤,成了新的欺负对象……那夜事后,他还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现在都还没好,但他虽小,却聪明的很,看透了你的伎俩,记录了你的行踪,虽不知你都做了什么,但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你都会去同一个地方,似乎是为见一个人——”
苏懋眼神越发锐利:“这个人,才是和你关系最亲密的人,对么?你们在一起都讨论什么,说过怎样的话,对方留下过怎样的指示,你又为此办成了什么,准备了些什么?”
对视片刻,吴永旺咧开嘴:“你不是很有本事?一个案子就能瞎想这么多,自己查去啊。”
这次他的笑更放肆,更有恃无恐,显然不会配合了。
这一点上,苏懋也的确没有更多证据,纵有千般经验技巧,也没有切入口,最后只能从动机上延展:“杀王高是因为他不听话,杀李柏是因为他挑战你的面子,杀孙守勤是因为有暴露风险,王高不提,李柏和孙守勤都已经有确定前程,贵人主子的人你敢动,西厂的人你也敢动,不怕被找上门?”
吴永旺神态鄙夷:“不过两个小人物。”
苏懋:“哦?在你心中,这两边的人都是小人物,不值得放在眼里?”
吴永旺继续笑:“对啊,贵人底下宫人何其众,一两个凑不上前的太监,算什么重要,死了都没人知道。”
太监不重要,水仙花呢?那可是冯贵妃准备的礼物。
但吴永旺明显不会再说,再问,也只会这样绕圈子。
“本王道今日如知殿怎么这么热闹,原是宫人欠管教。”
随着门口一道声音,进来一个人,金冠玉带,杏黄常服,虎背熊腰,方脸阔唇,一看就孔武有力,再加其自称,表现,他是谁,不言而喻了。
“大表兄?”姜玉成有些意外,“大表兄知道这个人?”
大皇子视线滑过一边座上屁股老沉,站都没站,迎都没迎一下的废太子,又轻而浅的掠过苏懋,才落回姜玉成身上:“都知监负责太监调派升迁,各宫里都会送人,东厂西厂也都是太监出身,原看起来还算本分,不想暗地里心思这般多。”
姜玉成下意识看了眼苏懋。
他是纨绔,却不是傻子,大皇子这话谈不上偏颇,吴永旺手下太监,的确是送往哪里的都有,单拎出李柏孙守勤,什么主子娘娘东厂西厂的,根本不算特殊。
可放进案子里,这事就很暧昧了,苏懋能察觉出不妥,还敢拎出来说……
小郡王朝苏某伸了伸大拇指,你厉害。
贵人在前,照太监规矩,是没有说话的份的,苏懋已退后两步,眼观鼻鼻关心,不动了。
一个小太监而已,大皇子不会放在心上,毕竟狗仗人势,他看向废太子:“看来今日天气不错,三弟都出来走动了。”
看起来像是在问候,实则表情,语气,都透着一句话——
你怎敢出来,不是圈在奉和宫么?
太子未动,只勾唇淡笑:“闲散夏日,若非应邀,谁会顶炎而往,大皇兄可也如此?”
我也不愿意,我是被人邀请来了,你也是么?
大皇子一噎,他当然不是!
“谁邀的你?”
苏懋眉眼微垂,降低存在感,反正不是我。提出邀请的是他,但现在太子说的一定不是他,莫非……
他脑子里正在转,就在门口又多了两个人。
“咦?四哥?”
“哦,六弟。”
四皇子和六皇子到了,在门前撞了个对脸,还齐齐看到了大皇子,拱手行礼:“大皇兄也在啊。”
大皇子微微一笑,侧身,露出端坐椅子上,仍未起身的废太子,这意思,不止本王,还有一位在呢。
四皇子修眉细目,中庭略长,看起来极有富贵气:“宫中连发命案,母妃执掌后宫,为恐她担心,于情于理我都得来一趟,不想竟是慢了。”
六皇子相貌并不出挑,只一双眉极浓,未语先笑:“如知殿离明光宫不远,冯娘娘这几日身体欠佳,受不得惊……若是知道几位兄长都在,弟弟也不必这般着急了。”
两个都有正当理由,你大皇子呢?怎么也来了?
大皇子一脸高深:“这个吴永旺可了得,小小太监,谁的人都敢杀。”
四皇子持正:“显然高枝不好攀。”
六皇子微笑:“什么时候,都得守规矩么。”
……
几个皇子的话点到为止,从寒暄言语到动作都裹着意味深长,苏懋一边暗自观察,一边脑子转得飞快。
四皇子的母亲章皇贵妃是后宫中份位最大之人,母子俩向来以此为荣,最讲规矩,看他说的话,摆出的姿态,也是这调调,为何说出‘高枝不好攀’这样的话?
名正言顺的皇后嫡出太子都被废了,在他眼里,还能有谁是高枝?冯贵妃么?
苏懋感觉,这是一句反话。
死者孙守勤走的是西边的路子,将要去西厂做小太监,西厂也是阉人,四皇子一定瞧不上,李柏就不一样了,是帮冯贵妃养花的,冯贵妃几年盛宠不衰,把别人都挤得没地方站了,四皇子和母妃利益一体,休戚相关,大概这话,点的就是李柏。
六皇子也很有意思,跟着四皇子的话,说人都得守规矩。
要说这宫里,最不守规矩的,就数冯贵妃,这位娘娘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不然也不能落个‘妖妃’名号,偏昭明帝就吃这一套,宠着疼着,还不许别人说。
第二不守规矩的,就是六皇子本人了,虽生母早逝,也不是过不下去,偏偏找个什么‘救命之恩’的借口,抱冯贵妃大腿,不管晴风雨雪,每日请安不断,他今年也有十六了,非是什么小儿,冯贵妃年纪也不是很大,未至三十,如此不避讳,全为利益,半点不怕别人挑嘴。
他说不守规矩,指的又是谁?
苏懋下意识看了眼吴永旺,发现后者眼神眼神非常不对劲,似对四皇子六皇子都很忌惮,神态也未有半点放松。
反倒大皇子是房间里最为放松的一个,像是在看热闹:“不守规矩,就该罚啊。”
他视线掠过座上始终一言不发的太子,暗意非常。
四皇子肃容:“这不是凶手已经认罪?不若按律处置。”
六皇子微笑:“四哥说的对,大哥身先士卒,对不法之事零容忍,还特意提醒你我,理当奏明父皇,嘉奖一二。”
太子仍未说话,仿佛一切与他并不相干。
苏懋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这养水仙花的李柏,该不会是四皇子示意吴永旺杀的?李柏‘攀高枝’,帮冯贵妃做事,冯贵妃近来好像又从皇上那里得了赏,拿盆水仙花当贺礼,瞧不起谁呢?搞不了冯氏,还搞不了你一个小太监么?
六皇子见四皇子动了,也找吴永旺,挑了个将要去往西厂当差的孙守勤杀了,正好前边有四皇子手笔,挑起人查出来,正好全推到四皇子这,说都是他干的,他一个皇贵妃之子,竟然不守规矩,以身作则,还在宫里狂什么?
吴永旺呢,本身掌控都知监,运行自己的那一套‘规矩’,他的确在都知监一人独大,想做什么都行,但在别的地方,也的确要做听话的狗,否则什么都保不住。
他可以随便点杀都知监的人,狂妄之时,甚至可以暗害别处的宫人,低阶的宫妇,他可以有各种理由,各种动机。看不惯李柏,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杀,为什么偏要现在?
孙守勤谁知道他的秘密,猜到了他杀了王高,但都知监的秘密本也算不上秘密,孙守勤谨慎,有些话也不会往外说,风险的确是有风险,动手却不必那么紧迫,为什么要杀……恐怕就是来自‘上头’的意思。
一盆水仙,看起来只是珍贵品种,贺礼,其实是权力的显现,利益分配权的争抢,四皇子六皇子……苏懋想,这里或许还有东厂西厂力量挖掘的问题。
的确有皇子在暗地里掰手腕,想要以小见大,试探的是后面贵人主子的意思,甚至皇上的偏心,就是……有点太不把奉和宫当回事了。
这一局,有人在掰手腕,有人在观望,有人试图搅乱一池水。
太子估计是知道四皇子六皇子都在做什么,也知道大皇子在想什么,几处帮忙瞒,或者透消息,才能不声不响的游走四周,看热闹或救他,或者——拿下如知殿。
苏懋不觉得太子受到了四六皇子邀请,他那样说,不是转移大皇子注意力,就是提醒马上进门的两个皇子,没见四六这两个皇子说话时一直忽略太子,并在大皇子暗示,不守规矩的也有太子一个,理应处罚时,四皇子和六皇子齐齐避重就轻,前一个当没听懂他的暗示,直接说不懂规矩的凶手已经认罪,按律法处置就行,六皇子则暗言大皇子这么爱看热闹,是不是得让父皇知道知道,至于届时受赏还是受罚——皇上最烦什么事,你我心知肚明。
大皇子这才没再说话。
结果上看,四六皇子护了太子一把,事实上看,整个过程他们看都没看太子一眼,也没表现出担心或亲近,那这个行为并不是出于真心,而是不得不这么做……
怪不得太子这么悠然,怕是所有准备拿捏,都做在了暗里。
苏懋脑子转的迅速,那边皇子们事情了结的也迅速,当即共同决定,吴永旺胆大包天,知法犯法,慎刑司都不用过了,直接猝死。
吴永旺没什么表情,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一幕。
苏懋垂了眼。自皇子们出现,这件事就不是他一个太监能管的了。
他以为这个案子里,有加害者,有受害者,有曾经的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现在的加害者都曾经是受害者,可最后,所有人,其实都是受害者。
可这些,其实并没有人关心,都知监的太监们如何,是生是死,过得好还是不好,贵人们都不关心。
“除吴永旺外,这童荣徐昆雄似乎也都有些问题。”
三位皇子对这两个人的处置出现了分歧,童荣还好说,徐昆雄怎么说都是奉和宫副门正。
太子终于起身:“罪不至死,罚去侍奉恭桶吧。”
侍奉恭桶,也就是刷马桶。
活多又累不说,那味都受不了啊!
徐昆雄直接跪下了。
“孤身边离不了人伺候——”太子看了眼苏懋,“还不过来?”
苏懋哪敢不听话?马上走到他背后。
姜玉成眼珠子滴溜一转,也跟着小跑了过去。
太子只当没看见他,抚了抚不见褶痕的袖子:“都知监离孤太近,日日吵闹,烦的孤头疼,倘再这般下去——孤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意思是你们只管闹,反正我疯,不让我满意,会杀人哦。
大皇子那边频频示意,要治他不守规矩,他却以自己‘疯命’为武器,反制,还提要求了!问就是你敢不敢现在下手搞我,你敢,四皇子和六皇子等着呢哦。
这俩能护他一次,就会有二次,起码在这个如知殿,被捏了一定把柄的地方,谁都动不了!
四六皇子齐表态:“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自得从严整治!”
“宫中只有宫中的规矩,何来小圈子规矩!”
没有人关心,没有人过问的,都知监的规矩问题,就这么,不能忽视的,即将要被解决了。
因为太子的一句话。
苏懋突然心有所感,或许权力……也不是那么可怕的东西。它可能是,发自真心的关怀,不如我们强大的人。
或许,一个人有多被别人需要,就拥有多大的权力。
走出大殿,苏懋突然止步,握住太子的手:“给我看看。”
太子不动声色扫了眼四周,低眉看着面前不懂规矩的小太监:“嗯?”
“不是伤了?”苏懋掰开他掌心,果然见红,将自己帕子拿出来,给他绑上。
他就知道,如知殿摆设都少的很,碎瓷哪来的?
只能是捏碎了茶盏。
太子劲可真大。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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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值得吗 他根本就没有被允许,站在太子身边。
太子怔了片刻。
灿烈阳光落下, 为面前的人蒙了层金边,头发都有些毛茸茸,很软的样子。
很久没有人敢这般不敬, 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或者说不是不敬,是不怕。敢靠近他,敢就这样拉他的手, 检查他的伤,这小东西……胆子怎么这么大?
苏懋完全是下意识举动。
他现在不是初来乍到那会儿了, 见过太子的凶,也见过太子的善,看懂了对方不曾说出口的话,知道太子的凶是表象, 实则是个君子, 不会罚他,胆子当然大了。
只是太监的制服料子着实不怎么好,配在腰间隐系的帕子,当也不是柔软丝滑,绑在太子手上,那真是一点都不配, 又糙又粗。
“殿下忍一忍, 这里离奉和宫也不远。”
回去了再换吧。
抬头才发现四周特别安静, 别说太子的贴身内侍鲍公公,连姜玉成都不见了,他不是跟着一起跑出来的么?
苏懋看了看左右:“小郡王呢?”
太子敛眸:“在宫中折腾出这么大动静,自得回去同姑母禀报一声。”
可也不需要这么快……吧?鲍公公难道也跟着去了?
苏懋想了想小郡王之前苦着的脸, 长公主疼爱孩子, 儿子养成纨绔也没关系, 反正她养的起,但她的崽可以自己打,不能被别人欺负,姜玉成但凡闯祸,是得回去找亲爹帮忙背锅分担的。
现在宫里闹出那么大动静,几个皇子都来了,别人不懂,生在皇家的长公主能不懂?这里事涉夺嫡了啊,多么敏感!
长公主把儿子养成‘纨绔’,不靠近任何一方,不就是为了绝对安全,把自己这一家三口摘出权力漩涡么,儿子这么不争气,非得往危险中心扎,不收拾收拾,还不得翻了天?
苏懋猜,太子把鲍公公派出去,也有位小郡王求情的意思,就……别打太狠?
方才大殿上,专门点了自己过来,又默许小郡王跟过来,就是要保护他们,再提及都知监的规矩,不管是借口吵闹还是暗意威胁,殿中那三位皇子事涉其中,都不可能不管,任其继续持续下去。
见小太监笑的舒朗,小虎牙都露出来了,太子垂眸看了眼绑着帕子的手:“很好笑?”
“不是,”苏懋摇摇头,笑容更加灿烂,“殿下是好人,能在殿下身边,我很荣幸。”
他说的是实话,这皇宫的水有多深,根本不敢想象,虽和太子的相遇机会也不是那么美妙,但如果他面对的是别人……过程可能更加艰险。
“油嘴滑舌。”
太子转身往前:“孤没有帮助任何人,只是觉得他们吵闹。”
行吧,口是心非的君子。
苏懋笑没收,转身跟上。
回奉和宫的路不算长,不会经过都知监,但路上还是会看到不少太监,脚步匆忙,为了自己的差事奔波,看到太子,行礼也是板正迅速,规规矩矩的。
“想什么呢?”
身侧的人良久没说话,太子看过去,发现苏懋盯着路过的太监看:“都知监?吴永旺?”
苏懋唔了声,道:“我总觉得……以吴永旺的年纪,弄出这么大的事,稍稍有些违和。”
倒不是小看人,吴永旺说十岁时就会玩手段,他并没有不信,有些人就是早慧,早熟,而且宫内环境对小孩子并不友好,耳濡目染之下,多长几个心眼,并非不可能。
但宫中‘规矩’的形成,可不是一个小孩子就能改变的,这里涉及到很多贵人主子,权力倾轧,别说一个小孩子,就算一个极为聪明的成年人,也需要数年经营,呕心沥血,步步谨慎,才能存下点自己的势力,一个小孩子,单枪匹马,无人相助,彻底改变底层太监的格局,同时影响皇城大势,怎么可能呢?
“我总感觉他后面一定有一个教他的人,这个人,非常危险。”
是那个供言里,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和吴永旺见面的人么?
奈何小太监看到的不多,只是机缘巧合,吴永旺和这个人的见面非常隐秘,连一直监视他的徐昆雄都未曾发现,都知监里其他人也问不出相关口供,要么,是吴永旺将这个人保护的很好,要么,是这个人把自己藏的很好。
这个人是男是女,什么地位,多大权力,为何能在宫中自由游走?
是皇子么?
苏懋又感觉不太像,每个人的性格成因,行为手段和习惯,都与生长环境有关,宫墙高,内宫深,的确是个封闭环境,算特殊群体,但皇子们的路和太监不同,并非不能出去,不是看不到更广阔天空,彼此之间也不是没有过打架欺负,但与特殊环境下滋生的,小团伙的霸凌形态,还是有差别的,两者从根子上的底层逻辑就不同。
“吴永旺在宫里认了主子,但这个主,未必是真的主。”
太子疏淡声音融在夏风里,分明没太多情绪表达,听起来却透着霜色冷意。
苏懋赞同他的话:“吴永旺大概是在宫里左右逢源,哪个主子娘娘,哪位皇子寻他,他都能干脆答应,从容应对,非常听话,什么事都能办,但其实在他背后,一直有一个隐藏在深处的人,这个人可能在教他长大,给他出主意……这个人,才是他心中真正的主子。”
或许这个‘规矩形态’,就是这个人教给他,并且帮他一步步实现的。
但很明显,吴永旺不会说。
他连四皇子六皇子交代过他的事都不说,就是怕牵连出来更多。
苏懋突然想起,几次和太子的暗夜相遇:“殿下……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为什么总会在特殊敏感的夜间出现,为什么总能恰好救了他……救他或许是偶然,频繁在夜里出现,肯定不是为了救他。
太子:“嗯?”
苏懋:“殿下几次夜间出外——”
“不是同你说了?散步。”
太子老神在在,走路的步子稳极了,神态更是,没有一丝滞涩,自如的很。
苏懋:……
回到奉和宫,终于能拆开掌上绑的可笑帕子,正经敷药包扎,太子沉默片刻,可能觉得堂堂太子不好占人便宜,直接赏了苏懋一打方帕,还有衣服。
方帕是上好绸缎裁成,素色,没有绣花,颜色极为耐看,适合男子使用,衣服也是,虽仍是太监制服,料子不一样,视觉效果强上不少,穿起来也舒适更多。
没有命案要查,日子恢复平静,太子依然安静,神龙见首不见尾,苏懋住在廊下小床上,托着下巴,偶尔会好奇。
他以为小郡王很快会再进宫,毕竟这是个憋不住,喜欢热闹的八卦小王子,可等了四日,都未见人。宫中消息的确在传,说长公主大怒,拿着鞭子要教训儿子,但最后只挥出去了三鞭,两鞭在驸马身上,小郡王只挨了一鞭,还是在屁股上,没听说需要到卧床休养的地步……
直到小郡王托人带了话过来,说长公主禁了他的足,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非常隐晦的提到了‘初一’两个字。
的确马上进八月了,可初一到底怎么了?
苏懋不明白。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
……
太子寝宫,侧室已经准备好。
奉和宫地方很大,太子寝宫也是,书架旋开,有一个纵深极深的侧室,面积也不小,没有窗扇,没有桌椅,甚至连床榻都没有,除了门口用来放东西的长几,房间内几乎空无一物,除两条巨粗巨长的,从墙壁钉过来的玄铁链。
太子脱下外裳,旋身走进,面上表情平静,脚步亦未有一丝停顿,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个房间一点都不可怕,一点也不单调,他早已习惯。
从容走进,他自己将锁链扣在手腕,就地盘腿,坐在房间中央,也没要个垫子。
鲍公公帮他捋顺了玄铁链,浅浅叹了口气:“那老奴先退下了?”
太子没说话。
鲍公公就没走,慢着腿脚检查并不存在的危险隐患,连门口放东西的长几都没放过,捋着袖子擦了一遍。
“……孤之事,不必叫旁人知晓。”
终于等来了太子的话。
“殿下放心,”鲍公公自然知道这个‘旁人’是谁,话说的圆融,“照旧例,老奴该要整理清扫整个奉和宫了,廊下不大好住人,这两日怕是要委屈小苏内侍了。”
“委屈?”太子垂眸,长睫在眼下拢出淡淡阴影,烛光之下,竟有暖意,“他怕什么委屈。”
不管别人怎么苛待,周遭环境如何,能不能吃一口饱饭,睡一个好觉,在那小东西眼里,都不重要,他说‘生命可贵,怎能辜负’……
不能辜负。
太子闭了眼:“你下去吧。”
“是。”
鲍公公退的干净利落,哪里有方才胳膊腿老了,走不大动的样子。
周遭静谧,眼前一片暗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眼里的世界变了样子。
像是拿到了开启旧日时光的钥匙,那些消失在岁月里的人,一个一个的找回来,逼问他为什么不救,为什么来晚了,为什么错过这一切,为什么眼睁睁的看着皇后殒身……
那些被刀光剑影割裂的血色,如附骨之疽,缠绕根植在骨血,一刻不肯远离,侵蚀着他的心。
太子知道,这是他的心魔。
别人说他有疯病,也没错,他一辈子为此所困,不仅往日那些为他牺牲的人,连背叛他的人都会在这时嘲笑他,值得吗,你所做的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外敌来犯,他不肯退,不认输,凭着一腔热血,和母亲一起守城,可母亲……没等到他回来。
他原本是不悔的,因为母亲也不悔,这是母亲坚持的路,也是教给他的路,可母亲走了,朝堂并没有照他们所期望,越来越好,一个人是救不了整个朝堂的,他终是被废了,再不甘心,再熬着心火,最后也只是变成了一个夺嫡队伍最讨厌的野心家,连死都死的不光彩。
真的不悔么?
发现自己再睁眼,回到数年前的时候,第一个想法竟然不是兴奋愉悦,可以利用‘知道后面很多大事’来反制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们,而是心累了,不想再管了。
不管江山变成什么样,不管好兄弟们夺嫡,不想知道官员有多烂,也不想知道百姓们苦不苦,他都不想管,不想看。
这时他明白,他还是有点悔的。
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变,数年后是这样,今日也是这样,他曾故意去阻一件事,一个人,可这件事的结果并没有任何变化,和上辈子一样,他便明白,有些事可能上天注定,强求不了。
直到苏懋的出现。
他不记得上辈子有过这个人,当时往奉和宫送人的的确不少,他不记得的名字,大约是死了,或者根本就没来,为什么这个人的出现,让一切都变了呢?
双眼睁开,已经看不到别的,只余血色,身体随之战栗,手握成拳,很想破坏点什么……
他早知道自己身体情况,上辈子看过不少大夫,不管太医还是民间郎中,对他这种周期性的变化都没有太多的解释和办法,只说可能与亲眼见过皇后的死有关。
说他虽然不说,实则太多情绪压在心底,那个画面太清晰太可怕,于他而言是非常恐惧的存在,才引发了症状,而初一,是母亲走的日子。
他身体没病,只是心病,什么时候放下了,什么时候才会好。
可这种事,怎么可能放得下?他一辈子都会在这种情绪里纠缠,出不去。
不过到底也抵抗了一辈子,再来一遍,耐受力至少高了很多……
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侧室门被推开,黑暗里走进来一个人。
“哗啦——”
太子直接冲上去,以玄铁为武器,马上要勒住对方的脖颈!
这人吓的一屁股坐到地上,才躲过这一击,小心翼翼扶起蹲进来的食盒,再小心翼翼的摸黑放到长几上:“殿,殿下,小人是小墩子,给您来送饭的,都是您爱吃的肉饼点心,没有汤羹,您,您先吃饭,小人半个时辰后来取!小人告退!”
小墩子显然干惯了这活,躲得及时,跑得也飞快。
只半尺之差,太子限于玄铁链长度,没能伤到人,眼底血色以更加浓稠的方式袭来,带着腥气,带着岁月里的亡人,他忍不住更加暴戾——
“滚——都给孤滚开!”
……
苏懋并不知道太子在经历什么,若非太子自己愿意,他平时其实很少能看到对方,可时间已然进入八月,过了初一,奉和宫上下气氛比往日还紧绷,怎会没有猜测扩展?
鲍公公跟他说宫里要大扫除,廊下地板也要好生保养,打个蜡什么的,不方便给他住,鲍公公一脸微笑,神情自然,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他当然也回得客客气气,礼礼貌貌:“好。”
真要讲理他可讲不过,太子当时说了,罚他廊下住十日,这里并不是他的地盘,小床也不是他的小床,该走了就得走。
少年实在懂事,也不多问,一个字应的干干脆脆,鲍公公于心不忍,慈爱的给他指了一个方向——
再过几日,就是皇贵妃千秋宴,宫里上下都在准备,你要不要跟着过去学学?
苏懋看了眼鲍公公。
说是还有几日,正在准备,可这么大的事,不可能现在才准备,大概都是准备好了,正在演排阶段,这时候让他过去,是学习,还是跟着玩啊?
太子的情况他不知道,这里的人也在想办法支开他。
想想其实也合理,小郡王屡屡提到初一,每次说起来神情就不对,明显这个日子对太子,对奉和宫来说意义重大,事关秘密,他一个突然冒出的人,又不是提前培养的心腹,死士,别人为什么要信任他,托付予机密?
他根本就没有被允许,站在太子身边。
视线掠过太子寝宫方向,苏懋微微一笑,露出小虎牙:“好啊。”
潇洒转身后,脸上的笑就收了。
道理他都懂,为什么有点说不出来的不爽呢?
第30章 我陪你 自此不怕孤独寂寞。
苏懋还是很配合的, 虽然别人没有点透‘你要避嫌’四个字,他也知道怎么做,大家都是成年人嘛, 分寸都懂。
他真的去跟着准备宴席的太监们‘学习’了,鲍公公瞧着年纪大,本事倒没夸大, 定然是打过招呼了,这边的人看到他都很客气, 他问话,他们就答,不想干事咸鱼瘫,他们也不管, 一副随便你玩的样子。
苏懋开始觉得还行, 毕竟他对皇宫了解不深,跟着老油条们混一混没什么坏处,可很快就腻了,老油条毕竟是老油条,要是一般规矩,并不是秘密, 问谁谁都会说, 可问的再深点, 大家就顾左右而言他了,没谁会真的交心。
他便也跟着划水,想看看给他派任务的人有没有什么动静,毕竟这么多天过去, 他都没能杀了太子不是?
出乎意料的是, 对方非常安静, 没有什么追击,没有什么递纸条,好像之前的事都是错觉一样,根本没有人逼他刺杀太子。
怎么可能呢?
苏懋有点没想通,一边在奉和宫边瞎转悠,一边想事,跟着就发现了,向子木这个殿前司散都头值守片区有点意思,总是离奉和宫不远。
也是,散都头么,相对而言并不是殿前司中心,值守片区划分在挤出权力集团的废太子附近,也很正常。
这位年轻的向散都头内敛沉静,从未和他打过招呼,可能上个案子的接触对他而言,并没有拉近任何距离。
苏懋尊重对方的职业,自不会有微词,反正向子木守在这里,四舍五入也算保护他的安全了,真有事小伙子真敢扛的,何必非要交心?
特别无聊的时候,他会折些小树枝,找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画个圈,全当射飞镖玩了。
可……为什么一个都不中!
……
侧室里的人睁开了眼睛。
眼前不再是一片血红,转成一片黑暗,长几上灯烛不知道什么时候燃尽,房间静寂,沉默,一如他现在的情绪,不再烦躁,没有暴戾,但也并不愉悦。
解开腕间锁链,放下袖子,太子站了起来。
这个房间用的太久,他闭着眼睛都知道门在哪里,伸手推开,微闷的湿气拂面,眼睛眯了眯。
停顿片刻,他去往窗前,看到外面将停未停,缠绵暧昧的雨丝,也看到了蜷缩成一团,抵着窗下正在睡觉的苏懋。
雨显然已经下过很久,现在并不大,只余淡淡凉意,小东西缩成一团,发丝蒙雾,衣角微湿,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可怜的紧。
察觉到过于凝实的视线,苏懋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眼底微青,嘴唇略干,表情也不怎么友善的太子,瞬间醒透了:“不是我非要睡这里……”
他坐起来,指了指外面的雨:“雨下的有点久,廊下小床又撤了……殿下这么好,再包容我一次?”
小东西笑出小虎牙,胆子大的很。
太子垂眼,瀚海波澜里覆着冷霜:“放肆。”
“是殿下自己说的,有才之人在您这里待遇不一样,”苏懋揉了揉睡的略疼的头,嘟嘟囔囔的站起来,“不能不算数吧……我前番表现应该还可以?”
“得寸进尺。”
“那也得是殿下人好,才有我得寸进尺的机会么。”
见对方只是放冷气,并没有真的有什么举动,连窗子都单手抬的稳稳,防止落下砸人,苏懋当然顺杆爬:“殿下等一下。”
他猫着腰溜着墙角跑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快回来,手里拎着个圆圆的盒子,提上来给太子看:“桂花糕,今年的第一批鲜桂花做的,雅香沁脾,入口绵软,还不干,我从鲍公公那里偷的,殿下尝尝?”
其实哪里用偷,鲍公公做事不至于这么不仔细,能让他‘偷’到的,要么是丢不丢都没关系,数量有够,要么就是知道这糕点要送去哪儿——
方才侧门响动,太子并没有刻意压制。
鲍公公做事向来润物细无声,当事者二人也心知肚明,对方没说话,苏懋举食盒举得手都要酸了:“殿下要是不吃,就只能看着我吃喽。”
他自作主张,从窗子里爬了进去。
窗子并不高,是特别宽大的那种,爬起来并不费力气,可有门不走,非要爬窗,姿势还这般不雅……
太子视线掠过小东西衣服绷紧的腰线,腰下起伏圆润的弧度,皱了眉:“放肆。”
放肆就放肆吧,也不差这一回。
反正在你这,有才能的人都有特殊待遇,真生气了顶多也就罚顿板子。
进屋之后,苏懋还是有分寸的,并没有眼睛乱瞄,特意选了个有屏风相隔的小桌,视野看不到内室更多,手脚麻利的打开食盒,双手将一碟糕点捧出来,姿势那叫一个虔诚,那叫一个慎重。
盒里的桂花糕也没有辜负他,一看就是新鲜做成,颜色雪白,点缀着亮黄桂花,香气幽馥,甜意缠绵。
“哇——”
是真的好看,也好香!
太子瞧着小东西没见识的样子,奇妙的,竟真有了些胃口,净了手,慢条斯理的坐到了桌前。
一小碟桂花糕并不多,只有六块,因并非主食或佐餐,做的偏精致,也就是说,块很小,别说两个人分了,一个人都不够吃饱肚子的。
但不知是不是就是因为量少,才觉入口格外珍贵,分外美味,甚至连面前的人看着都不再那么不顺眼了。
慢慢的,珍惜的吃完最后一口,苏懋收拾好盒子,仍然没有离开,看着外面似乎又大起来的雨,赖着不走。
太子并没有赶他,推开一边屏风,坐到案几后,随手拿了卷书翻开。
苏懋赖的更理直气壮了,他早看出来,太子看起来凶,实则……虽然实则也有点凶,但只要不惹着,太子还是很大度的,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脾气和规矩。
他就想着,要不要帮点忙?
结果就不小心,碰到了一个紫檀箱子,箱子一倒,里面的东西掉了下来,圆的正的不同结构,精致小巧,木头打磨的光滑极了,有点像魔方,又跟魔方不大一样,鲁……鲁班锁?
这个好玩!
他眼睛瞬间就亮了。
“鲍公公还没扔?”太子淡漠的看了一眼,“孩子玩的东西,倒入了你的眼,罢,赏你了。”
“谢殿下!”
苏懋一点都不嫌弃,不要小看孩子玩的东西啊!榫卯结构相当精妙,不熟悉的人需得研究把玩良久,才能找到那一点点妙处,这箱子里这么多,够玩很久!
谢了恩,他就坐在椅子上玩了起来。
苏法医在用心做一件事时,专注力是惊人的,不在乎自己在哪里,不在乎身边发生了什么,心无旁骛,眼睛都不会挪开半分,玩着玩着,身体自主调整更加舒适的姿势,倚在软枕上,盘腿坐……连什么时候被鲍公公引到了旁边的贵妃榻都不知道。
不但没察觉被引到了贵妃榻,中间被鲍公公请到桌子上吃饭,他都没分出心神。
今天的午饭也简单,鲍汁捞饭,佐以爽口小菜,餐后水果是水晶绿提,点心是酥黄独,都是单手可以操作,且能迅速解决的,苏懋心神短暂的拉回一瞬,只来得及下意识冲鲍公公道个谢,谢谢他将碗筷放到他手里。
鲍公公:……
他略小心的看了眼旁边,自家主子……面色平淡的饮汤,并无不愉,但也没命令他帮苏内侍装汤。
迅速干完饭,苏懋依旧捧着小玩具,移到了贵妃榻上。
太子寝宫的贵妃榻,自然不可能像之前廊下小床似的,又窄又硬,足够宽,足够大,底下垫了毛毡加软棉垫,放有一堆大大小小的锦枕,不管背靠斜倚还是躺下,都是极舒适的,苏懋简直像找到了快乐星球,窝在一堆软枕里,玩的不亦乐乎。
一整个下午,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缠缠绵绵,不大,也不停。
太子手执书卷,慢条斯理翻看,时不时换下视线,就见小东西跟个猫儿似的,不停在贵妃榻上变换姿势,坐着躺着趴着,没个消停的时候,时不时就发出衣角摩擦,窸窸窣窣的声音,以及破解鲁班锁一二机窍时小小的欢呼声。
就这么喜欢玩?
他垂了眉,继续低头看书。
二人分别占据房间一隅,互不打扰,互不侵犯,连话都没说一句,却有种奇特的默契和和谐感,好似这样完全没什么不对,就该是这样。
直到傍晚,苏懋把一小盒子鲁班锁全都解出来,能挨个还原,还能全部拆成小块,最后拼成一个小房子。
这也太精巧了,简直是古代版乐高啊!
兴奋欢呼出声后,发现房间安静无声,左右看看,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
太子仍然手握书卷,在不远处书案端坐,难以置信过去了这么久,他还能保持这种坐姿,肩背笔挺,腰韧如竹,连脖子都不往前倾一分,看起来优雅极了,反观自己……
简直是瘫在贵妃榻上的好吗!浑身跟抽了筋的鱼似的,等等,这里为什么有贵妃榻!
意识一回笼,苏懋立刻明白了现下处境,腾的站起来:“殿下——”
请罪的话还没说出口,不小心碰到了刚刚拼好的鲁班锁,鲁班锁掉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声响,房顶尖尖刚好着地,碎倒是没碎,磕缺了一小块。
太子斜眉:“嗯?”
苏懋两眼发直的蹲下,捧起鲁班锁:“我好像……弄坏了殿下的东西。”
“那赔吧。”太子声音平淡,无悲无喜,听不出来生没生气。
苏懋两眼更直:“我好像……也赔不起。”
他一个连生命安全都保障不了的小太监,没有存款也没有工钱,怎么赔,拿什么陪?肾吗?
“那便罚吧,”太子看了眼门口方向,“今夜开始,在孤门口打地铺,为孤守门。”
苏懋:……
也行,住的地方又有了不是?
说是今夜,今夜也差不多开始了。苏懋已经回过神,当然不可能继续在太子寝宫赖着,外头雨也不下了,又解锁了新住处,他当然要寻小墩子帮忙,准备铺盖,并顺便吃晚饭。
小墩子是个实心眼,但凡主子没交代的事,他就是死都不会答应,无情可讲,可主子只要交待了,就能办的妥妥当当,从不搞附加条件那一套,不仅好好跟苏懋吃了顿饭,铺盖颜色花样材质,都能让苏懋自己挑。
他们在忙碌的时候,寝宫内,鲍公公正在收拾鲁班锁。
“殿下,这些还留着么?”
“一些旧物罢了,留着养狗?”
太子放下书卷,换了一本:“寻些新的过来,放到浅箱去。”
“是。”
鲍公公没多嘴,手脚麻利的收拾完房间,请太子出去用晚膳。
晚膳不算特别丰富,但足够精致,也都是太子寻常喜好,但太子似乎并没有什么胃口,只用半碗就撂了筷子:“备水。”
他要沐浴。
其实这种恹恹状态,才是每月月初太子从侧室出来时的样子,像今日晨间下午,几乎一整日的安静情绪,午间多添的一碗饭,才是例外。
鲍公公心内浅叹了口气,应了声是,就亲自下去准备了。
掌灯之后,太子一直未出寝宫,也没让任何人伺候,苏懋受了罚,到点过来,在门口铺平铺盖,抖开薄被,开始打地铺。
夜至深处,大殿灯烛都熄了,周遭黑暗一片,寝宫内漏出的烛光反倒清晰了。苏懋翻身,枕着手,能看到门缝漏下一片烛影,忽高忽矮,随风跳动。
他没有看到太子身影,不知道这人在里面做什么,看书还是画画,手边的茶饮了没有,准备几时休息,还是已经休息了,只是留着灯没熄?
伸手捂嘴,打了个呵欠,苏懋慢慢闭上了眼睛。
法医工作忙碌时很多,他不大喜欢被人打扰,也不会去打扰别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么,可偶尔,他也会感觉孤独。
一个人等车间隙,一个人自驾游,冗长工作结束的归家路上,看到满城灯火,却没有一盏属于自己时,是稍稍有些寂寞的。而人性中的脆弱总会在这种时间到访,让你很想身边有一个人,说不说话都行,只要在旁边,能彼此分享此刻的寂寞。
可和陌生人分享心事,是危险的。
就像现在这样就好。
我不用太靠近你,你也别太靠近我,你仍然是你,我也还是我自己,不需要为对方让步,不需要为对方改变,不需要温柔包容,也不需要过多体贴,就这样一道门相隔,知道同一个空间有个人陪伴就好。
睡意造访前,苏懋想起了在太子寝宫的一整个白天。
他在放纵自己时的确很心无旁骛,工作时认真,玩也要认真么,可一个人的意识形态,思维习惯很难改变,他从来没在自己办公室和自己家之外,这么‘心无旁骛’过。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的潜意识已经认为太子身边足够安全,可以放肆?
那太子呢,有他陪着,是否曾有一两刻的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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