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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支柱


    第五十一章支柱


    谈溪一直在五金街住到本周结束, 闻渡也是。


    期间,没有一个人催他回家,也没有人问问他去哪里了。


    谈溪见谈向北身体状态似乎见好, 也就重回别墅区。


    她和闻渡一同乘坐地铁上下学的日子自动结束。


    谈溪在离开的前一晚,再次忍不住嘱咐谈向北, 她蹲下来,和声道:“爸, 无论如何你不舒服还是要及时告诉我……我只是关心您,没有别的意思。”


    谈向北叹口气, 摸摸女儿的头, “我知道,小溪, 爸爸上次不该那样说你。但是, 我不想让你操心太多, 你只想让你好好学习, 实现自己的梦想, 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像别的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的, 但是你承受了太多你这个年级不需要承受的东西,爸爸觉得对不起你。”


    谈溪摇摇头,“我能把学习和生活兼顾,我不觉得辛苦。”


    谈向北还是说:“小溪,我和你妈都是成年人,不需要你成为家庭的支柱。”


    谈溪不愿讨论此事, 低着头不说话。


    谈向北又说:“小溪, 我知道你一直以程泽禹为榜样, 但是他无父无母,离开这里就是彻底离开了,爸爸妈妈对不起你,是我们拖累你了……”


    “爸!”谈溪站起身,她痛恨软弱,直接打断,“我们一家人没有谁对不起谁,您也没必要再说这话,我明早还要上课,先走了,您也早点休息。”


    她说了句“晚安”之后,就离开了超市。


    门口,闻渡还在等着自己。


    她看了他一眼,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对话,低声说:“走吧。”


    谈溪低头看到地上成双对的影子。心想,我可以成为别人的支柱,但是永远也不要别人成为我的支柱。


    *


    今年的除夕夜在一月份的最后一天。高三的学生在一月二十八才放假。


    放学后,吴烨提议大家一起出去玩一趟,谈溪拒绝了。过年前需要大扫除,无论是别墅区的地下室还是五金街,都还没有打扫过一遍。


    他们的生活再简单,也得努力过好每一天。


    何况,过年期间正是超市流量最大的日子,谈溪需要帮助谈向北进货,整理货物。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哪怕是这次又考了第一名,也不能让她振奋起来。


    晚上忙碌到十一点多才结束,最后一班地铁已经离开,谈溪不打算回去了,干脆继续在五金街将就一晚。


    关门时,她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的台球馆,黑漆漆的一片。


    她想,今晚没有闻渡在那里了。


    次日一早,为了避免遇上高峰,谈溪又赶最早的一般地铁回到了别墅区,还拿着一副从超市带回来的对联。


    回去时,叶琳不在,地下室没人。谈溪将家中的每一处角落都擦干净之后,在门口贴对联。穿着外套不方便抬起胳膊,因此她就穿着一件单薄的毛衣站在门口。


    蹲在外面把对联展开。


    耳边传来脚步声。


    闻渡走来,“你昨晚没回来?”


    谈溪闻声抬起头。


    哪怕是逆着光,依旧不影响闻渡顶级的五官和轮廓。见到美好的事物,谈溪心情微微变好。


    “嗯。”她点头,自然地递给他一卷胶带,示意他帮忙,“在超市忙到太晚,没有地铁了。”


    她分辨上下联,然后挑出上联,又问:“你们玩得开心吗?”


    “不知道,我没去。”


    “哦。”


    谈溪垫着脚尖想把对联往上面贴一贴,闻渡低头看她,然后轻轻叹气,把对联拿过来,微微抬手,就贴在了合适的位置,说:“你不会让我帮你?


    谈溪确实没有习惯叫别人帮忙,且从小到大也很少有出手帮忙,因此一般都是自己想办法独立完成,大事小事都是如此。


    她抬起头,头顶蹭到闻渡的下巴,她没有下意识偏头,而是笑嘻嘻地打岔:“我哪敢麻烦闻少爷替我干活?”


    闻渡假意冷笑:“你麻烦我的时候还少了?”


    谈溪眨眨眼睛,道:“是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闻渡想起那日她在操场昏倒,后来叫自己给她必需品,但这话他懒得提,买东西的尴尬也不愿回忆,干脆不说话。


    谈溪及时递上下联,道:“那少爷帮忙帮到底,把这个也给我贴上吧。”


    谈溪退后几步,仔细观察闻渡是否左右对齐。


    闻渡背影挺拔,后脑勺也是完美的。


    她忽然想起来小时候过年前是自己和程泽禹一起贴对联,那时候他俩个子都矮,就搬个小凳子站在上面。


    他们一起动手,哪怕贴歪了,也是开心的。


    不过此刻的闻渡却一点也不像程泽禹,哪怕只是背影。


    他穿着灰色高领毛衣,看上去禁欲淡漠。程泽禹的气质虽然也不是热烈的,但他总穿着起球的毛衣,所以永远也不会像闻渡这样。


    他们越来越不像。


    谈溪眸色稍微变暗,沉默着站在闻渡身后。


    一直不说话,直到他全部贴完。


    用完闻渡这个劳动力后,她颇为满意,冲他道谢,然后打了哈欠,说自己要回去睡觉了。


    闻渡微微皱眉,“这才早上。”


    既然忙帮完了,闻渡在谈溪的眼中价值略微降低,她摇摇头,睡眼朦胧,“我太困了,得去补个觉。”


    然后她又睁开眼,双眸沾着水汽,“你找我有事?”


    闻渡脸色微微变凉,过了一会儿,说:“没事。”


    谈溪点头,“哦好吧,那我回去啦。”


    *


    除夕当日,谈溪回五金街陪父亲吃了午饭,饭后,谈向北回屋休息,她看着店。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忽然接到叶琳的电话。


    “喂?妈妈。”


    叶琳的声音有些激动,“小溪,待会儿妈妈也回去。”


    “嗯?你今晚可以回来?”


    “对啊,刚才闻渡说他们晚上不在家里吃年夜饭,说我今晚也不用留在家里。真好,我们一家人都三年没有一起过年了。”


    谈溪也是极开心的,她抿着唇,心中期盼着叶琳快些回来。


    她站在门口,想了一些,找出闻渡的头像,给他发了两个字,“谢谢。”


    半个小时后,闻渡才给她回复消息。


    是一个问号。


    谈溪认真解释,“谢谢你让我妈回来过年。”


    这一次,闻渡没有回复。


    在叶琳回来前,谈溪将包饺子需要的馅都备好。


    之后三个人其乐融融挤在厨房里包饺子。


    这是久违的温馨。


    大约八点时,谈溪家的小桌子上摆满了远超过三个人食量的一桌子菜——他们太久没有一起坐下来吃饭,今晚只想好好享受。


    谈向北甚至找出快要落灰的白酒瓶,给自己到了盅酒。


    谈溪将电视机打开,春晚刚刚开始。


    她将碗筷摆好,冲着厨房道:“妈妈,快来吃饭啦!”


    “来了来了。”叶琳端来热汤,“快趁热吃吧。”


    三人落座,头顶昏黄但温馨的灯光大开。


    超市内没有暖气,没有空调,冷风还顺着玻璃门缝挤进来,但谈溪依旧觉得无比温暖。


    她端起可乐,冲着叶琳和谈向北说:“祝爸爸妈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也祝我们小溪学业有成,考好心仪的大学!”


    三人碰杯,液体满溢出来。


    谈溪很久没有这么踏实地吃过一顿饭,她吃得特别饱,把锅洗了之后,站在超市门口消食。


    回头见谈向北给叶琳捏肩,虽然手法不专业,但他们看着很幸福。


    谈溪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她看着街对面的孩子穿着红衣服跑来跑去。忽然想,明年的这个时候自己会在哪里呢?


    肯定不在五金街了。


    或许也不在燕城。


    她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


    至于那时候,她身边站着谁,似乎也并不重要。


    谈溪抬起头,看着遥远的天空,想起闻渡那天拉着自己的手为自己指狮子座在哪里。


    她想,如果再让她辨认一次,她一定还是认不出来狮子座。


    宇宙变化莫测,从大爆炸的奇点开始,星星也并非永恒不灭。


    所以,不是闻渡说的每一句话她都永恒地会记在心里。


    父母在里面看春晚,偶尔传来笑声。


    谈溪站在门口看着并不算美丽的街景。


    十一点多,街上的孩子越来越多,对于他们来说,过年是很兴奋的,跨年也有着格外与众不同的意义,他们渴望长大,无比虔诚地期盼着新春的来到。


    孩子们互相牵着手,脸蛋冻得通红,也不肯回去。


    谈溪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坐在街边,坐在程泽禹身边,困得眼皮快要睁不开,隔十分钟就问他,“程泽禹哥哥,还有多久到明年呀?”


    时间飞逝,此刻,程泽禹早已经去了大洋彼岸,而街角坐着孩子们也换了一批又一批面孔。


    谈溪站在他们对面,中间的马路像是时空的分界线。


    而她在与过去做一场盛大的告别。


    *


    差半个小时十二点,闻渡的电话来了。


    “喂?”


    “在做什么?”


    谈溪蹲下来,“发呆。”


    “你呢?”


    闻渡独自坐在卧室,望着玻璃窗,“不知道。”


    谈溪轻轻一笑。


    在阖家欢乐的日子,他俩竟然都如此无聊。


    不过他大抵也早已习惯了,所以不需要她的安慰。


    两人无言,互相听着对方的呼吸声,没人开口,也没人提出要挂断电话。


    过了一会儿,谈溪说:“还有二十五分钟,就到明年了。”


    “嗯。”


    “想好新年愿望了吗。”


    闻渡微顿一下,“没有。”


    “哦。”谈溪说:“我希望自己心想事成。”


    闻渡轻声问:“你心想什么?”


    谈溪看着对面的红灯笼,听着街对面孩子们的笑声,正要开口,忽然听到身后“咚”的一声。


    然后是叶琳的惊声尖叫,“老谈!”


    谈溪猛地回头。


    谈向北昏厥在地中央。


    叶琳手抖不止。


    她声音微颤,隔着许多货架,嗓音似乎都不像自己的,“爸,爸!你怎么了?”


    谈溪跑进店内,慌张挂掉闻渡的电话,努力稳住腿软的母亲,“叫救护车,我叫救护车!”


    ? 52、除夕夜


    第五十二章除夕夜


    救护车很快赶来, 马路上奔跑的孩子似乎被吓到了,被家长叫走,慢慢退回两边。


    这些年过年不能放炮, 年味锐减。


    此刻,连笑声都戛然而止。


    像是电视机突然出现问题。


    五金街画面上的红成了黑白灰。


    又像是一个摇晃的, 掉帧的长镜头。


    医护人员冲下救护车,奔进超市, 叶琳哭坐在地上。


    所有动作似乎都变得缓慢。


    只有谈溪一个人是静止的。


    她呆愣着站在超市门口。


    手机又在震动,屏幕上显示着闻渡的来电。


    她睁大眼睛, 眼眶发疼, 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抬着担架的工作人员的步伐与超市中的新年声恰好重合。


    “十。”


    “九。”


    “八。”


    “旁边人麻烦让让,小心抬担架啊, 不要弄伤病人!”


    “六。”


    “五。”


    “家属!家属呢?别哭了, 快跟上来!”


    “三。”


    “二。”


    “一——”


    “新年快乐!”


    遥远的地方传来欢呼声, 悠扬的歌声在上空飘荡。


    谈溪看见父亲被送上了救护车。


    除夕, 辞旧迎新, 这就是告别的一天。


    *


    闻渡在后半夜赶到医院时,谈溪刚从医院外面提着几瓶水回来。


    她神色没有往日的光彩,眼睛倒是没有红肿。


    她抬头看了闻渡好几秒, 似乎才认出他是谁,慢慢说:“你怎么来了?”


    闻渡没有回答,只是道:“你爸怎么样?”


    谈溪摇摇头,看了一眼几米远之外的叶琳,“可能是癌症,不过血检无法确定, 具体结果还要等活检结果出来。”


    闻渡顿了一下, 又听谈溪说:“你来做什么, 现在是大年初一,干嘛来医院。”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干涩的笑容,“刚刚忘记告诉你了,新年快乐。”


    她明明是努力在笑,却脸色极其苍白,仿若刚才从鬼门关走来一趟的是他。


    闻渡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揪紧,生疼。


    他道:“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那我该说什么呢?”谈溪抬起头,双眼无神,“尘埃落定,我该抱怨为什么所有的苦都要落在我爸一个人身上吗?有什么用呢?”


    “谈溪……”


    “闻渡,你别安慰我,更别可怜我。”


    “我不需要。”


    谈溪声音微冷,带着距离和抗拒。


    她低下头,手指被装着矿泉水瓶的塑料袋勒得生疼,但她却依旧不肯放手,因为这种疼痛能够让她有一种强烈的活着的感觉。


    谈溪走到座位旁,给叶琳递上一瓶水。


    她此时才睁开眼睛,看见闻渡,一愣,然后下意识站起身。


    谈溪按住她的肩膀,“妈,你坐着,你就把他当成我同班同学。”


    叶琳又看了一眼闻渡,接过水瓶,也不喝,就只呆呆地坐着,双眼完全无神,极其空洞。


    谈溪也不说话,就是任由着叶琳靠在她身上流泪。


    过了一会儿,护士搀扶着谈向北从里面的房间出来,谈溪站起身。


    谈向北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走,脊梁像是一座塌陷了的山。


    “爸。”


    谈向北极瘦,两颊凹陷,慢慢开口:“走吧。”


    “怎么,不住院吗?”叶琳无助地看着女儿。


    谈向北回答:“不住,我没病,我要回家。”


    谈溪看着父亲固执的侧脸,头一次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抓着手中的塑料袋和他一起往外走。


    叶琳快要流干了眼泪,拉着谈溪,“小溪,你劝劝你爸呀。”


    谈溪看了她一眼,无声地摇摇头。


    她今晚不想强迫谈向北。


    一是因为大医院的床位紧张,不是想住就住的,二是因为活检结果还没有出来,三是因为今日是新春第一天,她可以理解父亲想留在一个熟悉的地方度过春节,而不是医院。


    所以,她低着头,一声不吭。


    *


    谈溪叫了车,他们四个人站在医院门口等着。


    叶琳头发乱糟糟的,脚上还踩着拖鞋,身上穿着单薄的毛衣,刚才谈溪把自己身上的外套给了她。


    闻渡脱下自己的大衣,就要给她,谈溪摇头,“我不要。”


    这一次,闻渡有些强硬,他没说话,将手中的大衣披在谈溪身上。


    自己身上就留下一件白色的毛衣,看着快要融入冰冷的医院内。


    外套上尚存他身上的体温,以及闻渡特有的清冽香气。谈溪第一次消除身上的疏离,用别人的外套裹紧自己,以此麻痹自己一点点变凉的心。


    医院一层的巨型屏幕突然亮起,上面出现了一个老人的镜头。


    老人穿着白大褂,虽然头发半白,但看着精神极好。


    谈溪见屏幕上标出他的名字。


    “林哲堂。”


    “人民医院院长。”


    “燕城大学医学院院长。”


    自从谈向北出事后,谈溪将燕城所有医院的信息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她自然听说过林哲堂的鼎鼎大名。这人身上的荣誉多得数不清,院长不过是他众多履历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称得上国内肿瘤医学的一座巨峰。


    只不过因为他所涉及的学科曾经与谈向北的疾病无关,所以谈溪从没特意了解过这位医学专家。


    但是现在有关系了。


    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样级别的专家现在都很少出来做手术了,她也不过就是随便看看。


    他们家或许连医药费都凑不齐。


    林医生主要在介绍如何预防癌症以及癌症早筛的重要性。


    谈溪盯着屏幕上的林哲堂医生,苦涩地自嘲地笑笑。她自以为在能力之内已经很认真地照顾父亲了。


    没想到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闻渡也恰好转身,默默看着那屏幕。


    神色冷峻,看着比往常愈发疏落。


    谈溪此刻忽然害怕沉默。安静会让她胡思乱想。


    她扭头递上一瓶矿泉水,“你喝水吗?”


    闻渡摇摇头,神色竟然有些落寞。


    谈溪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闻渡依旧摇头,只是低声道:“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谈溪苦笑,“还能怎么办,治。”


    “——或者祈祷,不是癌症。”


    她看着闻渡,眼睛中含着泪,泪光看着有几分虔诚的味道。


    闻渡心脏发疼。


    他知道,谈溪不是将命运交给虚无缥缈的人,但头一次,她流露出了这样的情绪。


    他低下头,没说话。


    此时,什么安慰都是苍白的。


    很快,车来了,叶琳将谈向北搀扶进后座。


    谈溪与闻渡告别,轻声道:“你早点回去吧。”


    她感受到远处的新春欢乐气氛,与医院格格不入的气氛。


    闻渡点点头。


    两人谁也没有说再见。


    他们走后,闻渡独自站在医院又将那有关癌症的宣传片看了两遍。


    来往的人行色匆匆,偶尔有人扭头看一眼这个少年为何驻足在此。


    闻渡沉默了许久,然后走出医院大门,往闻家别墅相反的方向离去。


    *


    宋幕言今年照旧没有带女朋友回家。他母亲宋韵十分失望,数落了几句,“你成日只顾着那公司有什么用处呢?”


    “妈,您催我也没用。”宋幕言笑着回答,顺手回复了前几日遇到的一位女律师的消息,然后又道:““男人先成家再立业,何况我才二十九岁有什么着急的呢?”


    “二十九?二十九我都怀你二哥了。”


    “您的年代和我又不一样。”


    宋韵依旧叹气,“你明年就三十岁了,这几年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妈也不是电视剧里那些恶婆婆,若是遇到好女孩儿你娶回来,妈自然当成亲女儿……”


    说到此,她忽然噤了声,全家都安静了几秒。


    主位上的男人脸色立刻沉下来。


    宋幕言将手中的橘子皮放下,也愣了一下,正想要说什么打岔之时,门铃突然响了。


    宋韵抬起头,“这么晚了,谁呀?”


    宋幕言站起身,“我去看看。”


    他穿过玄关处,打开门,怔了足足十秒,才道:“闻渡?”


    门口的闻渡五官染着寒气,上身就穿着个毛衣,周身散着冷气,似乎是在外面待了许久了。


    他抬起双眸,眸色沉静,带着些肃穆的味道,轻声说:“……小舅。”


    许是很久没有人这么喊过自己了,宋幕言嘴角抽了抽,就站在门口,似乎也没有邀请闻渡进门的打算。


    倒是宋韵在里面又问:“幕言,门口是谁呀?”


    宋幕言看着闻渡,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凳子的声音,知道母亲是打算过来看看,才侧身说:“进来吧。”


    闻渡低声说了句“谢谢。”


    然后走进门。


    屋内温暖非常,一时间却赶不走闻渡在医院缠上的冷气。


    玄关处很大,闻渡微微侧眸就看见了柜子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女人的单人照片。


    她面带微笑,对着镜头,看上去幸福又无虑。


    照片似乎有些年代,但像素非常清晰。


    哪怕只是一眼,闻渡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双眼和那女人有多像。


    这照片像是一个禁锢,一个结界。


    闻渡再往里走,竟然感到有些失魂。


    里面一个略微苍老的声音再度询问:“幕言,门口是谁?”


    闻渡忽然站住,像是不会走路了一般。


    宋韵此时恰好走过来,见来者,彻底愣住,连五官都变得僵硬。


    宋幕言跟在闻渡身后,微微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道:“既然已经来了,就进去吧。”


    闻渡走入餐厅,餐厅内还坐着其余四五个人,回头看见他的脸,他们怔住了。


    一时间,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闻渡看着主位上的那人脸色慢慢铁青,才发现他其实与医院宣传片中的并不一样,他此刻分明看着更加年迈一些。


    闻渡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话。


    他冲着林哲海道:“外公。”


    ? 53、家人


    第五十三章家人


    林哲堂脸色立刻沉下来, 却不屑于跟闻渡对话,声音低冷,只是说:“宋幕言, 你让他进来做什么!”


    宋幕言显然是这个家里表情最放松的一个,但喉咙也有点发紧, “爸,别生气, 大过年的,何必呢。”


    “啪!”


    桌上的名贵瓷茶杯被林哲堂拍得响, 他震怒, “你还知道是过年!你想把你爸气死是不是!”


    宋韵略微回过神,扶上他的肩, “老林, 过年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林哲堂指着闻渡, 似乎将他视为敝履, “混账!都让他进来了, 还有什么吉利的!”


    他又站起来,指着宋幕言的鼻子,还不解气地骂道:“你现在不听我的是吧, 不听就和他一起给我滚出去!”


    宋幕言看了一眼母亲。


    宋韵却在看着闻渡。


    目光中微有柔情,似乎在渴望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闻渡生下来时就是个好看的婴儿,接生的护士都说这是他们见过眉眼最周正的孩子。那时候,闻渡的上半张脸就已经很像他妈林幼晟了。


    现在依旧如此,不过五官更加立体一些,


    已经有了男人的样子。


    宋韵快要记不清自己多久没见过闻渡, 起码十多年。他的亲孙子长着一双与母亲相似的眼睛, 浑身散发着不符合十八岁少年的清冷气质。


    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既疲惫又脆弱。


    她的心微微软下来。


    轻声道:“你……先过来吧。”


    “我看谁敢?”林哲堂面色铁青, “我有没有说过,姓闻的永远不得踏足我林家!”


    宋幕言叹口气。


    屋内传来孩子的哭声。


    闻渡侧目看去,只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熬不住守夜回房间睡觉却被林哲堂的吼声吓醒。


    此刻正愣怔着站在餐厅门口。


    她盯着闻渡看,揉了揉眼睛,忘记了哭泣。


    这女孩儿看着和闻璟差不多大,但闻渡从未见过。


    林哲堂看了一眼小女孩儿,桌旁一个女人走过去轻轻安慰她,然后将她领入了屋内。


    屋里恢复了安静,只剩林哲堂愤怒的粗喘。宋韵轻轻拍拍丈夫的肩,“让他进来吧,好歹是幼晟的亲生骨肉,是她唯一的孩子。你不见这孩子,人家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打扰过你,这次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林哲堂不说话了,别开脸。


    宋幕言是家中幼子,得宠又聪明,极会观察父亲的脸色,在闻渡身后说:“过去吧。”


    长这么大,闻渡第一次感到微微无措。


    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林哲堂的神色依旧带着厌恶,闻渡感到自己体内一半的林家血液在疯狂燃烧。


    他环视餐桌一圈,见自己的另外两位舅舅似乎都没有任何与自己多说一句话的欲望,看着他的神情像是在看一个再陌生不过的人。


    没有厌恶,没有愤怒。


    就是冷漠,无尽的冷漠和蔑视。


    闻渡像是一个闯入者。


    哪怕屋内的所有人都跟他有血缘关系。


    他站着没动,终于再次开口,“外公,您能跟我单独聊聊吗?”


    林哲堂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宋韵轻声叹气,招呼他,“来,闻渡,过来坐。”


    闻渡坐下,宋幕言跟着坐在他旁边。


    宋韵给他倒了杯茶,也不问他今日来有什么事情,只是问道:“我记得你应该今年大约是要高考了吧。”


    闻渡点头。


    宋幕言见他不爱说话,顺便替他补充他,“他学习好,随我姐,年级前三,前段时间拿了物理竞赛的第一名,我还去给他颁了个奖。”


    宋韵道:“原来你早都见过闻渡了啊。”


    “也没早几天。”


    宋韵又说:“闻渡,你母亲当年就学习好,也有自己的主意,我们家不是做医生的,就是做生意的,只有你妈当初非要去学天文学,拦都拦不住。”


    闻渡点头,他大约记得,儿时母亲带着他他去山上露营,教他辨认星星。


    提起旧事,桌上的人皆是十分感慨。只有林哲堂更加愤恨。


    当年林幼晟是燕城大学天文系最好的学生,被保送硕博连读。在大四那年遇到闻远江。


    闻远江是穷苦出身,虽然学习还算可以,但距离燕城大学还是远远不够。之所以能够在燕大遇见林幼晟不过是他在餐厅打工,去人家学校送给学生会送午餐外送,这才遇到。


    闻远江虽然出身和学历都无法与林幼晟比较,但年轻时,他的那张脸足够吸引年轻女孩儿,哪怕是见过许多世面的林家千金。


    林幼晟再聪明,哪怕将宇宙内外都琢磨清楚,也琢磨不透爱情。


    当初林哲堂和宋韵都极其看不上闻远江这个穷小子。但奈何人家林幼晟招架不住他的英俊外表和甜言蜜语,不知道在家里闹过多少次矛盾,但是说什么都要嫁他。


    父母执拗不过她,终于在林幼晟研究生一年级如愿嫁给闻远江。


    婚后,他们住在市中心宋韵为他们购买的房子中,甜甜蜜蜜。那时候,闻远江称得上是瞻前马后,就连宋韵都以为自己女儿嫁对人了。


    结婚半年后,闻远江开始创业,获得了林家的一笔资助,刚开始他的事业并不顺利,林幼晟不肯让父母担心,就瞒着他们自己在外做家教,且将自己在燕城大学获得的所有奖学金都给了闻远江。


    一年后,闻远江的生意终于有了起色。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虽是有起色,但生意终究有起伏,林幼晟照旧在外家教,直到有一次不小心摔倒见红,才知道原来她已经怀孕了。


    闻渡就是这个时候来到的。


    闻渡在林幼晟肚子里时实在算不上一个乖孩子,他晚上非常闹腾,常常叫林幼晟整日睡不着,而闻远江又以事业为重,根本分不出神来照顾妻子。


    宋韵心疼女儿,找了两个最好的保姆,但林幼晟依然身体渐差,最后只好休学。


    闻渡的预产期本在年底的最后一天,但是林幼晟生生疼了一整天才生下他。


    婴儿的哭声刚刚嘹亮,她就昏死过去。


    那天,是闻远江拿到第一个大单的日子。


    他那日喝得醉醺醺,从陌生女人的床上醒来,才知道原来妻子已经给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生意的成功和新生儿的诞生冲刷了闻远江的愧疚。


    他根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上的床,给那女人一笔封口费,打算让此事永远消逝在记忆中。


    生下闻渡后,林幼晟身体愈发不好,她干脆退学,专心养身子,何况她也是真的喜欢儿子,恨不得每时都待在他身边,见证他的每一刻成长。将缺失的父爱全部补回来。


    在闻渡六岁那年,闻远江的地产生意越做越大,拿下一块极好的地皮,他不用在闻家像个老鼠一样地做人了。


    也是在那一年,一个陌生女人找上了林幼晟。


    那女人给她一张孕检报告单。


    其他的,不用多说。


    那是林幼晟第一次直面闻远江出轨,她抱着不明就里的闻渡哭了一夜,然后给闻远江打电话将他从外地叫回来,说要离婚。


    那天,闻远江说了无数个对不起,说自己再也不会这样,求她原谅。


    林幼晟看着儿子白嫩的小脸蛋,渴望给他一个完整的家,终于还是心软了。


    后面的日子却更加难过。


    闻远江安分了几个月,再次出轨。林幼晟一直忍耐,直到两年后在家看见其他女人的内裤,她彻底崩溃了。


    她终于与闻远江离婚。


    这一次,闻远江腰缠万贯,却不过三十六岁。身边有大把的莺莺燕燕,早已瞧不上林幼晟这个病秧子。


    林幼晟为了斩断情丝,决心再也不见闻远江,忍痛放弃闻渡的抚养权,去了大洋彼岸,后来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小八岁的画家,度过了人生的最后阶段。


    所幸,最后那段日子里,她是快乐的。


    林幼晟死在了国外,灯枯油尽之时,林家人赶过来,却不见闻渡的身影。


    林哲堂早已不见闻家父子二人,也不允许闻渡前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哪怕闻渡哭得嗓子撕裂,他也不准。


    他极痛恨闻家人,也不在乎闻渡这个不过在上小学的孩子是否想念母亲。


    当他们把林幼晟的骨灰拿回来时,也依旧不告诉闻渡尸骨埋在何处。


    失去母亲的那一年冬天,闻渡刚满十一岁。


    他在雪地里站了一整夜。


    往事闻渡并不愿过多回忆。


    爱与恨交织,他也无法说清自己是否是无辜的。


    但是他没忘记今晚的事情,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失去亲人之痛,他体会过一次,不愿再让谈溪体会。


    闻渡又重复一遍:“外公,您能跟我单独聊聊吗?”


    闻渡的声音虽然清冷,但也清澈。


    他在闻远江的手下长大,却没有叫人生厌。


    宋韵推了丈夫一把,“去吧,跟孩子聊一聊,听听他想跟你说什么。”


    闻渡依旧看着林哲堂,目光坚定。


    林哲堂忽然想起来,高考结束时,林幼晟说自己要去天文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他抬起头,深深叹口气,让眼眶的湿润变干。他是个医生,女儿却在不到四十岁就因病离世,是他终身的悔恨。


    哪怕他清楚医生并非神仙,也无法忘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他时常也痛恨自己,若是当时态度强硬,坚决不许女儿嫁给闻远江,或是干脆在她高中毕业后就将她送去国外继续深造……


    可是,没有如果。


    一切早已落定尘埃。


    林哲堂站起身,灯光下,他冷漠地看着闻渡,开口:“我只给你十分钟,说完你就走。”


    作者有话说:


    显摆一下下~~


    在我的存稿箱里,他俩已经高考结束了,闻渡也知道程泽禹的存在了哈哈哈!


    ? 54、结果


    第五十四章结果


    初一那日, 护士告诉谈溪五天后出活检结果,但是不过两日,她就接到了通知, 说可以去医院取结果了。


    叶琳在家陪伴谈向北,谈溪独自赶往医院, 抵达时紧张到手心都是湿的。


    肿瘤科的副主任将她带到医院最顶层的办公室区。这一层明显与其他地方不同,更安静, 也更宽敞一些。在谈溪略微的疑惑中,主任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


    主任推开门, 冲里面的人恭敬点头, 然后跟谈溪说:“进去吧。”


    她走进去,却在里面看见了闻渡。


    他身边坐着的那位医生谈溪也曾经透过屏幕见过几回。


    是林哲堂。


    闻渡表现地比往日更加疏离, 抬起双眸, 只是淡淡地冲谈溪点了点头。


    谈溪轻轻关上门。


    林哲堂点点下巴, “坐。”


    谈溪低声道谢。


    坐在他们对面。


    林哲堂开口并未先提起谈向北的病情, 只是问:“你叫谈溪?”


    谈溪点头。


    林哲堂并未掩饰自己审视的目光, 他的神色并不叫人感到厌烦,却有一种压迫感。


    谈溪迎上目光。


    瞳孔清澈,带着丝丝对父亲生命的渴求。


    林哲堂又说:“听说, 你跟闻渡是同班同学?”


    谈溪再次看了一言不发的闻渡一眼,点点头,“是。”


    “高三学生,还要照顾父亲的病,应该很忙吧?”


    谈溪平视对方,“还好。”


    林哲堂的上下唇抿成一条直线, 再次陷入沉默。


    谈溪第一次感到紧张, 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到命运并非掌握在自己手中。她看着林哲堂, 某种程度上像看着审判官。


    仿佛他可以决定谈向北的生命。


    谈溪声音微抖,“林医生……请问我父亲怎么样?”


    林哲堂回神,拿起手中的资料,恢复一位资深医生的专业模样,陈述道:“恐怕不太好。”


    *


    一个小时后,谈溪从林哲堂的办公室走出来。


    闻渡跟在她身后,谈溪一路上都未发言。


    她沉默地坐上电梯,走下电梯,最后走出医院。


    街道上的冷气似乎都冰封了所有活力。


    谈溪双目空洞,漫无目的地朝一条医院无人的后巷走去,任由冷风吹来,感到四周人群变少之后,她突然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开始嚎啕大哭。


    “谈溪……”


    闻渡的轻叹在寒风中消散。


    他下意识蹲下身,尽量与谈溪平齐。


    胸口像是海浪一般翻涌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闻渡冷漠已久,心像冰山,如今出现裂口,首先的反应竟然是害怕冰山裂口处涌出的冷气伤害到谈溪。


    他顿了一下,才说:“谈溪,别怕。”


    谈溪把头埋在膝盖中,哭得喘不上来气。


    也不说话,就是哭。


    她露在外面的拳头被冻得通红,闻渡轻轻扣上去。


    过了很久,谈溪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终于停下来,抹掉眼泪,站起身。


    闻渡也也站起来,看着谈溪红肿的双眼。


    他们待在一个并不算整洁的小巷中。


    附近偶尔经过几个人,大多是从这医院出来的,他们神色木纳,被生活折磨得失去了棱角,快要失去抵抗的能力。


    远处飘来味道并不好的食物气味,混合着寒风,味觉似乎都被抹去了活力,似乎连色彩都消失了。


    闻渡眼前唯有谈溪是鲜活的。


    她泪流满面,双眼红肿,鼻尖也被冻成了深粉色。


    她在向命运抗争。


    大声地诉说不公。


    闻渡觉得自己停止思考了,他只是想让谈溪不要因为哭泣而继续抽搐。


    什么都没有多想。


    无所顾忌地走上前一步,轻轻抱住了她。


    他试图稳定她的全身,然后又说了一遍,“谈溪,别怕。”


    谈溪将头埋在闻渡的颈侧,刚收回去的眼泪再次涌出来。


    也不管对面的人是谁,她不客气地拽着闻渡的袖子再次嚎啕大哭。


    哭声像一只小兽。


    闻渡感到了谈溪脸颊上的冷气,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谈溪终于呜咽开口,“怎么办啊,闻渡,胃癌晚期……就剩下三个月了。”


    一直以来,谈溪在闻渡面前都是无坚不摧的形象,再困难的事情她也可以咬着牙坚持下去,但是,这一刻,她无法独自面对。


    她太恐惧,太无助了。


    谈溪无法原谅自己,她把头埋在闻渡的肩上,眼前一片黑暗,她努力回忆着曾经谈向北留下的点滴症状。


    她不敢相信,她自以为已经足够周全,全依然并未发现丝毫父亲进食都变得困难的事实。


    谈溪觉得自己正在受罚,正在坠入无尽的深渊。


    她不计后果地死死拉着闻渡。


    但如果他放手,她也不会强求。


    不过他没有。


    闻渡依旧牢牢抱着她。


    谈溪长这么大,头一回产生想要逃避的念头。


    她希望闻渡可以永远不放手,这样她就可以永远不去面对真实的世界。


    谈溪从不抱怨命运的不公平。


    但是这一次,她真的感到愤恨。


    却又迷茫地不知道该恨谁。


    闻渡清冽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没事,医生不是说了吗,并不是没有奇迹。”


    谈溪苦笑,摇摇头,他们连正常的命运都无法获得,如何乞求奇迹降临呢?


    “你不要担心,交给医生,相信他们。”


    谈溪不吭声。


    她的抽泣声慢慢变小,推开闻渡,抬起头,忽然问:“林哲堂医生是你什么人?”


    闻渡微微愣怔,收回自己双手,却没有回答。


    谈溪哽咽一下,然后道:“你知道的,你不说,我也可以自己查,不过我想听你自己告诉我。”


    闻渡垂下双眸,稍许之后才开口,“他是我外公。”


    “那你妈妈……”


    “她去世了。”闻渡飞快地回答,面上微有任何其他神色出现。


    他像是冰封了许久的荒原。


    谈溪低下头,“对不起。”


    闻渡道:“没关系。已经过去很久了。”


    眼下是谈溪的事情。


    他们像是两个残缺不全的人,互相搀扶着,竟然不知谁先该安慰对方。


    闻渡问:“你打算怎么跟你父亲说?”


    谈溪抹掉眼泪,“实话实说。”


    闻渡轻轻挑起眉毛,“你确定?如果将病情说轻一点,或许有利于他的心态。”


    谈溪摇头,“瞒不住,越瞒他越想知道,与其让他瞎想,不如直接告诉。”


    闻渡不再劝阻,他已经感受到,谈溪的父亲和她一样,带着一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不过谈向北更加偏执一些。


    他点头,尊重谈溪的选择。


    谈溪又抬头看他,“我得回去了。”


    闻渡拉住她的胳膊,“后天开学,别忘记了。”


    谈溪微微一愣,这几天经历太多事情,她已经忘记快要开学,也快要忘记自己还是一个即将面临高考的高三学生。


    再想起学校,她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忽然记得昨晚王欣还告诉她自己和父母去了国家最南端度假,说要给她带礼物回来。


    她垂下头,说了声“知道了。”


    又说:“我走了。”


    *


    初四那天,小溪超市正式关门。


    谈溪已经在昨晚将父亲送入医院,今早将超市收整一遍,然后贴上暂停营业的通知,拉上了铁门。


    略微生锈的撕扯开了清晨的安宁。


    一个抱着有些泄气的皮球的小男孩跑过来,用脏乎乎的爪子抹了一把自己的小脸,看不懂通知上的字,但是仰着头问:“姐姐,超市不开了吗?”


    谈溪低头看他,弯下腰说:“不是呀,过段时间就重新开业。”


    “谈叔叔呢?他去哪里了?我以后还能吃到棒棒糖吗?有时候谈叔叔会送我一个新口味!”


    谈溪眼眶一酸,赶紧低下头,稍作镇定,然后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巾,给面前的小男孩擦了擦沾上灰尘的鼻头,然后拍拍他的脑袋,“你放心吧,谈叔叔会回来的,你以后会有很多很多棒棒糖可以吃。”


    小男孩露出一个坚信不疑的表情,狠狠点点头。


    谈溪起身,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超市,然后与他道别。


    谈向北的心理状态并不算太好,他并不算烦躁或是慌张,只是整日不开口,歪头看着窗外,平静得让人害怕。


    本是初五就该高三开学,但是谈溪多请了一天假,陪同在父亲身边。


    谈向北不说话,谈溪也不知如何开口。就只是低着头坐在床边给他削苹果皮。现在,谈溪可以做到一整个薄皮都不断落。


    曾经几年,她也没有这个本事,不过是谈向北右腿截肢手术之后,她一夜长大。学会了许多远超她年纪该会的本领。


    所有迅速的长大都带着不为人知的心酸与不愿揭开的伤疤。


    病房安安静静的,过了一会儿,谈溪将苹果递过去,轻轻说:“爸,明天我就得回去上学了,护工今晚会来,按照您的要求,是个男人,也住在五金街,以前做过一段时间餐厅帮厨,为人很细心,姓王,您或许之前也见过。


    谈向北依旧看着窗外,许久才点点头,意思是自己知道了。


    然后又摇摇头,意思是自己什么都不想吃。


    谈溪收回自己的手,盯着苹果的果肉,好像看到了它在一点点腐烂。


    不知过了多久,谈向北终于转头道:“你回去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声音是无力的,但却是不容置疑的。


    谈溪盯着父亲消瘦的面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安慰和鼓励都变得如此苍白。


    沉默须臾,她将苹果放在床头盘上,然后起身,声音干涩,“爸,那我先走了,明天再来看您,有事情您就给我打电话,不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立刻接听的。”


    ? 55、成人礼


    第五十五章成人礼


    第二日去上学, 谈溪才知道原来今天下午学校要为高三学生举办一场成人礼。


    她暗自叹息,心道早知道再请一天假,这种活动对于她来说没什么意义。


    从心里年龄来说, 谈溪早已经被迫早早成年,哪里还需要这样的形式大于意义的所谓的“成人礼”。


    但是中午护工王叔叔告诉她谈向北状态还算不错, 叫她放心。谈下想,他们是同龄人, 总是有些话可以聊。


    或许总比自己陪同在父亲身边可以让他更加轻松。


    谈溪稍微放心,又带着些许的自私想, 自己或许也需要学校组织的活动来略略减少在医院的压抑——她也需要喘口气。


    高三的任何活动, 看似形式不同,实则核心主题都是为了高考加油打气。学生们也都是清楚的, 虽然听着校领导枯燥无味的讲话直打瞌睡, 但也不愿放弃任何可以放松的机会。


    王欣扯扯谈溪的袖子, “你父母有来吗?”


    这次活动, 学校邀请来学生家长一起参与, 见证这场高三学生的集体成人礼。


    谈溪摇头,“他们都没空。”


    王欣说:“我爸妈也没时间,他们工作好忙, 不过这种也好,我觉得这种场合有家长很尴尬哎!”


    吴烨在一旁使劲点头表示赞同,他父母爷爷奶奶全都来了,吴母拿着专业摄像机紧紧跟拍着儿子,吴父干脆举了个写有“吴烨”名字的灯牌,吴烨本人羞得躲都没地方躲, 苦着一张脸接受其他学生对他们一家好奇的注目。


    学校组织的其乐融融、父慈子孝的成人礼却叫学生们尴尬得四肢都无处安放。


    吴烨的妈妈拜托王欣为他们一家五口人在附有“燕城二中”的牌子前拍摄一张全家福。他们家人都看上去像是极其体面的知识分子, 爷爷奶□□发花白, 看着十分和蔼,站在比自己高了一个半头的孙子旁边,乐呵呵的。


    吴烨无措地看了一眼路过的大批人群。


    在王欣对准镜头,喊到“茄子”的时候,他吐出舌头,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其余四人都是笑眯眯的,只有吴烨一人搞怪。拍出来的全家福效果竟然也异常和谐。谈溪看着他们家的照片,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她弯着双眼,抬起头,恰好对上闻渡的目光。


    谈溪冲他歪歪头。


    闻渡双手揣在兜里,轻轻勾起嘴角。


    王欣在一旁和吴烨一家热烈地讨论着照片拍摄问题。


    吴烨又嚷嚷道:“哎,爸,你给我们四个拍个照片呗。”


    “好好好,你们站一起,女孩儿站中心,俩男孩儿站旁边。”


    王欣跟着吴烨一起兴奋,拉着谈溪的手,“快来快来!”


    吴烨极有眼力见地站在王欣那侧,将谈溪身边的位置留给闻渡。


    “来!”吴烨父亲微微前倾身子,“三二一!”


    “咔嚓——”


    照片定格,阳关正好,四个年轻人的笑容永恒地留在照片上,留在成人礼这一天。


    谈溪感受到身侧的闻渡清冽的气息,感到莫名熟悉又安心。


    她昨晚给闻渡发消息郑重地表达感谢,他没有回复。方才的眼神对视是他们今天的第一个交流。


    谈溪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和闻渡的关系已经不需要刻意地交流。


    有些东西正在逐渐偏离轨道,但是谈溪利己地不想此刻就控制它。


    成人礼的关键流程是每个学生要跨国一扇名为“成人”的大门,每个班级排队挨个跨越。十七班等到了最后。


    不过是玩乐,何况谈溪的十八岁生日还有好几个月,但她看着自己离那扇大门越来越近竟然感到微微紧张。


    跟着人群往前行进的时候,人来人往,一个女生路过不小心踩了谈溪一脚。


    “哦,对不起。”


    那人立刻说。


    谈溪扭头正想说“没事”却发现那人有些眼熟,想了一下才回忆起这女生是唐瑶,当初在操场上推了自己一把的人,谈溪下意识朝她的头顶看去,这样重要的场合,她竟然没有佩戴那个招摇过市的红色蝴蝶结。


    两人互相看了对方一眼。


    唐瑶眼中闪过一些怨气,但很快隐藏起来,别过头。


    往日的傲慢和无礼不复存在。


    当初的事情早已过去,谈溪几乎快要忘记她,只是今日唐瑶的变化颇大,让她微微惊讶,也没吭声,径直离开。


    王欣跟在谈溪身边解释,“去年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推了你一把之后,很多人就开始慢慢疏远她了,而且后来听说她被班主任给训斥了一顿,还写了检讨书,反正她现在人缘不太好,没有知心朋友,学习成绩好像也下滑了不少。”


    她又啧啧几声,“你说她是不是得不偿失?”


    谈溪听后恍然,又转头看了一眼唐瑶孤单的背影,淡淡垂下眸,不发表任何意见。


    她从未跟唐瑶计较过那事不代表她是圣母,此刻她的心中并未有任何同情。


    谈溪是狠心的,她偶尔漠然到可以将任何结果都归为咎由自取。


    说到底,任何人的人生都与她无关。


    她自顾不暇,谈何去同情她人。


    谈溪沉默地将视线从唐瑶背后挪开,随着人流继续往前走。


    *


    轮到十七班,老胡站在“成人门”的另一头,举着手机挨个给学生们拍照。


    王欣和吴烨走过去时给镜头比了个耶。


    老胡立刻抓拍。


    然后挪开头,“啧,谈溪还有闻渡,你俩笑一笑啊,怎么这么严肃?”


    谈溪回头,这才注意到闻渡站在自己的侧后方。


    闻渡垂眸回视。


    老胡根本插不进来话。


    他只能勉强拍了个两人走过“成人门”的对视照片。


    之后,学生们在另一侧等着其他同学走完流程。


    谈溪站在角落和王欣聊天。


    室内嘈杂,王欣忽然四处看了看,“哪里来的震动声?”


    谈溪微愣,忽然摸了一下自己的校服兜,“哎呀,是我的。”


    她掏出手机,心脏下意识一抖,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半小时前,护工王叔叔给他连续打了三个电话,刚才又发短信询问现在是不是不方便接电话。


    谈溪脸色瞬间变了。


    “怎么了?”王欣问。


    谈溪手指僵硬,摇摇头,低声道:“我出去打个电话。”


    走出礼堂,将热闹与兴奋关在门内,谈溪吐出一口白雾,然后拨通了护工的电话。


    那边很快接起来,似乎是松了口气。


    “王叔叔,对不起,我刚才没有听到。”谈溪开口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谈溪啊,你终于接电话了,刚才你爸从医院一个人出去了,我就去了趟卫生间,一回来,就发现人不见了,问护士,护士说他自己讲想要透一透气,去这层楼的阳台了,结果我过去一看,哎呦没人啊。我当时吓死了,找了整个楼层,连个人影都没有,然后我就出了住院部,接着找,我心道你爸腿脚不方便,走不远啊……”


    谈溪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直接打断,“王叔叔,现在找到了吗?”


    “……啊,找到了,已经找到了,自己回超市了,说是不想治了。”


    谈溪的心刚刚放下来,又立刻提上去,“不想治了?”


    “是啊。”那边叹口气,“我看你爸很痛苦,不是病痛,是心理的痛苦,谈溪啊,你还在学校是不?能请假不?快回来看看吧,我可实在是管不了你爸。”


    谈溪闭上双眼,在冷风缓缓点点头,“好,我马上就过去,还有——这个事情您不用告诉我妈了。”


    “好。”


    谈溪挂掉电话,微微手抖。


    “怎么了?”


    身后的玻璃门被打开,闻渡走出来。


    谈溪回头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她下意识不想再告诉闻渡自己家里的事情。


    她们家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她独自抗,从来没有寻求过帮助。


    寒风拂面,谈溪终于清醒。


    两条线一旦开始纠缠,若是不及时梳理,那将会越来越乱。


    “没事。”谈溪说:“护工刚才给我说了说我爸今天的情况。”


    “他还好吧?”


    谈溪咬着牙点头,“还好。”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待会没课,我给班主任请假就直接去医院了。”


    闻渡看着她,点点头。


    谈溪掐着手掌心,退后一步,”那我先走了。”


    待她赶到五金街时,天色已经微微暗淡下来。护工正蹲在超市门口抽烟,地下一地的烟头,见她过来,站起身,那手拍了拍眼前的烟雾,指了指身后,“人在里面坐着呢。”


    谈溪点点头。


    推开玻璃门,她竟然感到里面比外面还冷。


    “爸?”


    无人回应,谈溪沿着货架朝里面走去。


    谈向北正坐在自己曾经的一堆画作前面。他整个身子都蜷缩在椅子里,干瘦得像一把烧尽的柴火。


    “爸……”


    谈向北缓缓抬头,“小溪,你来了啊。”


    谈溪不敢说别的,只是蹲在他身边,扭头,“爸,你看什么呢?”


    谈向北拿着手中的画,“你看,这是我和你妈刚结婚时一起去爬山,那时候没钱买照相机,我就把它都画下来。”


    “你看,这张是一刚出生,我把你举过头顶,你小时候最喜欢这个游戏。”


    谈向北无意识地抚摸画中自己曾经健康的双腿。


    谈溪低下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谈向北深深叹口气,近乎乞求地拉着谈溪的双手,缓缓开口,“小溪,爸不知道那医院里最权威的医生是怎么来给我治病的,但我不想治了,真的不想治了。”


    谈溪抬头看着父亲。


    谈向北的眼神变得飘渺,“我真的好累,这样活着好没意思,我不想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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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56、选择


    第五十六章选择


    谈溪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抓着谈向北地胳膊不肯放手,哽咽道:“爸,可是不治怎么能行呢?不治会……”


    她咬咬牙, 发现自己再狠心,也说不出来“死”这个字。


    谈向北却了然, 他将手中的画珍重的放下来,费劲儿轻微扭身, “小溪,爸爸不怕死, 但我害怕这样活着。”


    谈溪将头埋在谈向北的胳膊上, 只此刻做一个缩头乌龟。


    她什么都不肯听,只是摇头, “我不要……”


    “我是癌症晚期, 活三个月和活半年有什么分别呢?”


    谈溪摇头, “不是的, 医生说, 只要好好治疗,会有奇迹的,那天不是给你看了吗, 那个多晚期患者都好好地活下来了,他们能,您也能。”


    谈向北胸腔里发出一点类似于笑声的东西。


    谈溪自己都不相信会降落在他们身上的“奇迹”如今像救命稻草一样捧在父亲面前,只求换来他的求生欲望。


    谈向北摸着自己的腿,又将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擦,叹道:“小溪, 你知道爸爸已经多久没有拿起画笔了吗?”


    谈溪抬起头, 眼神中闪过一丝迷茫, 然后摇头。


    “一千零九十七天。”谈向北慢慢开口,“我每天都记得,日升日落,对我来说,度秒如年。”


    谈溪侧头看着地上的画笔和画板,那些东西没有落满灰尘,是因为谈向北随时擦拭,但是她知道父亲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


    “可是,您可以……继续画啊,以后病情稳定了,您想画多久就画多久。”


    谈向北微微一笑,“不是这样的,我再也拿不起来画笔了。”


    谈溪皱眉不解,“什么意思?”


    “我画画——哪怕再穷也要画画是因为热爱,但是我现在心如死灰,谈何热爱?”


    谈溪没说话。


    谈向北接着解释,“你和你母亲都有自己的事情可以做,在这个家,只有我是个废物,是个拖累,我整日无所事事,半点贡献也没有,我被关在这个小超市,哪里也去不了,我被困在这里,如果一辈子困在这里,那只有死才是解脱。”


    谈溪泪如泉涌,狠狠摇头,“爸,你不是拖累,你不可以这么说自己。怎么没有贡献,没有你,这超市怎么开得下去。”


    谈向北听罢更加苦笑,“小溪,你每周算账,也知道这超市的盈利,收入很少,你大约也觉得奇怪,不过你从来不问。”


    谈溪低下头,不再对视父亲的双眼。


    她确实早就发现了超市的营业额有问题,大约每周都会比实际挣的前少三分之一,他们是小本生意,每少一分钱,都是显眼的。


    但她从来不问,她以为是谈向北劳累,偶尔算错账,又知道他善良,没事总给写过来看望自己的老朋友送烟,或是给路过的小孩子送糖。


    她知道账目不对,不肯问,也不敢问。


    这家超市是谈向北每天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哪怕亏损,她也得让父亲有事做。


    她知道,若是一个人整日无事可做,会陷入恶性循环的坏情绪中。


    会自我怀疑,会自责,会胡思乱想。


    谈向北又笑了笑,“你看,我就知道你发现了,你不问,我就不说,但我今天告诉你那缺损的收入去哪里了。”


    “大概前年年末,周三的一个晚上,我正准备关门,五金街来了一群没见过的混混,他们见我是个残疾人,就进来逛了一圈,拿走了好些东西,烟,酒,饮料,零食,酱油,醋,什么都有,拿了就走。”


    “我推着轮椅,追出去叫他们付钱,可是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我哪儿追得上,所以我就喊,让人帮忙叫警察,那帮人一听,就把推进超市,一拳都把我打倒在地,拿着东西重新走了。”


    “后来,还是对面水果摊子的那人将我扶起来。”


    谈溪不可置信,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然后浑身都跟着开始颤抖。


    “他们人多,且各个出手都狠辣,我不敢找人,也就吞下了这口气,没想到过了半个月,他们又来了,还是拿了东西就走。”


    谈向北苦笑,“我一个残疾人,不是他们的对手,若是想要不被挨打,就得闭嘴,放任他们离开。”


    “然后,他们见我窝囊,就越发来劲,只要路过这条街,就来这超市拿东西,有时候一个月来一次,有时候一个周来两三次,什么都拿,需要的,不需要的,想拿什么拿什么。”


    谈溪捂着嘴,“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谈向北低下头,“我恳请他们不要周五晚上来。”


    谈溪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他们在哪儿,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谈向北牢牢抓着女儿的手,“他们不住在这片地方,只是有时候路过,小溪,爸爸不允许你做任何危险的事情!”


    谈溪站起身,甩开父亲的手,“那我们难道就要任由他们欺负吗?”


    谈向北淡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为了苟且保命,还能做什么?”他又重新抓住谈溪的胳膊,目光坚定,“女儿,所以你要出去,彻底地离开五金街,高考就是你的机会,是你唯一的机会。”


    谈溪低下头,“我会出去的,但我也会带着您一起走。”


    谈向北摇头,“我哪儿也走不了,而且哪里也不想去,我觉得没有意思。”


    谈溪目光中露出一丝倔犟,几乎快要将牙都咬碎。


    突然,谈向北忽然腹中一阵难忍的绞痛,他疼得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弯下腰,想要缓解痛感。


    他将手心都掐红了,试图转移疼痛,但是对于胃癌晚期病人来说,这一切不过都是蜉蝣撼大树。


    谈溪哭得眼眶疼,心中涌起恨意,却也不敢再多说,生怕回忆会叫他的痛感增加,只是不住地道歉,“爸爸,对不起,我应该早点问您的,早一点问,您也不会受这么苦了。”


    谈向北坚定地摇头,“我不怪任何一个人,相反,爸爸这辈子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我很骄傲,我觉得很知足,没有什么遗憾了。”


    谈溪鼻头酸闷。


    “我曾经是个画家,现在画画已经不能让我愉快,我只想离开这里,小溪,跟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要离开,我不想活下去了,这样的苟活只会彻底击垮我。”


    谈向北的声音很平静,似乎是早已做好这个决定。


    谈溪看着墙上的画,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


    谈向北在健全之时,是个极其普通的辅导班的素描老师,每个月挣着微薄的工资,虽然少,但起码可以补贴家用,且谈向北本人极其热爱这个工作,所以他至少是很快乐的。


    后来做了截肢手术之后,他在家中修养一个月,就要回去重新上课。


    身体残疾,他就极端渴望在心理上获得满足。


    辅导班也愿意接受他。


    只是班上的孩子似乎并不接受。


    某日下课,谈向北路过卫生间,听着几个男孩子边撒尿边嘲笑,“那个谈老师,你看到那条腿了吗,裤腿空荡荡的,真他妈吓人,我今天盯着他的腿看了一节课,靠,课都没听进去。”


    谈向北忍着里面传来的恶臭,脸色铁青,双手颤动,他刚刚出院,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肢体残缺的事实,心理最是脆弱,自然无法忍受这样背后的侮辱,等那孩子出来,想也没想,立刻给了他一巴掌。


    学生家长自然咽不下这口气,跑来辅导班闹事,说要让他们这个辅导班倒闭,负责人和稀泥,不愿将事情闹大,就承认谈老师动手在先,确实不对,然后毫不犹豫地辞退了谈向北。


    自此以后,谈向北失去他的右腿,也失去了立身之本。


    像是被狠狠抽掉了一段灵魂。


    他的心如同被人捅出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却从不对第二个人说,谈溪也不过略知一二父亲心情不算太好。


    此刻再想起这些事情,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人挖去了一角。


    谈溪感到浑身无力,她觉得自己好像抓不住父亲了。


    谈向北抬头看着谈溪,声音中透着无尽的疲惫,像是再也不见天日的黑暗,“小溪,答应爸爸吧,我是真的不想再治了,我真的觉得活着很累。”


    谈溪站起身,擦干净脸上所有的泪水,没有任何表情。


    谈向北的眼神却带着丰富的情感。


    谈溪竟然莫名熟悉这种眼神。


    谈向北渴望离开这个世界,就像自己渴望离开五金街一样。


    这种情感竟是如此的相似,相通。


    谈溪握紧拳头,心脏疼得难以忍受,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不”字。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她无法替任何人做决定,哪怕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


    过了许久,谈溪都以为时间静止了,她狠狠睁大眼睛,眼眶发疼,却无法控制滴落下来的泪水。


    谈向北看着女儿,忽然露出一个笑容,一个极其、许多年都没有的放松笑容。


    他知道谈溪这是默许了,默许了他的自我解脱。


    他笑着说:“谢谢你,小溪,谢谢你。”


    谈溪闭上眼睛,在阳光无法照进来的地方,泪流满面。


    如果说活下去是让谈向北痛苦,而死亡是让生者痛苦的话,那谈溪宁愿痛苦的那个人是自己。


    她心理也清楚,今天自己不同意,谈向北也会求叶琳。


    母亲心软,且容易自责,若是做出这个选择必然终身都不会原谅自己。


    谈溪想,如果他们家一定要有一个人下地狱的话。


    那她愿意这个人是自己。


    ? 57、谈话


    第五十七章谈话


    谈溪那天晚上没有留在五金街, 跟父亲告别时,她能感觉到谈向北从未有过的轻松,那是他最轻快的一次说“再见”。


    谈溪还是继续雇佣着护工, 哪怕是每日陪着谈向北聊聊天也好。


    将一切嘱咐过后,她再度向班主任请假。


    次日清晨, 谈溪去给谈向北办理出院手续,然后又一次见到了林哲堂医生。


    这是他们的首次单独面对面的交谈。


    林哲堂十分冷静, 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们家会做出这个选择。他从医这么多年,见过数不清的生离死别。患者什么样的心理状态, 他几乎一眼就可以看透。


    每个人对于生命的理解并不相同,


    他也很清楚,对于谈向北来说, 死亡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面对着谈溪, 不再多问关于谈向北的事情, 只是问:“闻渡知道了吗?”


    谈溪抬起双眸, 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然后摇摇头,“没有。”


    她的任何一个神色细微变化都没有逃过对面人的眼睛,林哲堂露出一个略微寒凉的笑容, 说:“怎么,不打算告诉他?可是他早晚会知道,闻渡并非不关心你们家的事情。”


    谈溪重新垂下眸,“再等等,过一段时间,我会亲自告诉他。”


    林哲堂喝了一口茶, 然后又淡淡地说:“我看过你的成绩单, 你学习很好, 几乎任何一所大学随便挑,有考虑过学医吗?”


    谈溪抬起头,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出此事,摇摇头。


    “没有?可惜了,你很冷静,有着超出同龄人的冷静,沉稳不乱,适合学医,很适合拿手术刀。”


    谈溪不在意地笑了笑,“是吗。”


    林哲堂追问:“你很有自己的主意,应该也已经想好学什么了吧。”


    “或许是新闻吧。”谈溪看着面前的林哲堂,“将黑暗公之于众,也是一种救人,不是吗?”


    林哲堂微微挑眉,表示赞同,“燕城大学的新闻也是全国第一。”


    谈溪不再说话,没有开口表达自己并非一定会去燕城大学的事实。


    这些事情,不必于旁人提起。


    沉默稍许,林哲堂说:“既然如此,你就走吧。”


    谈溪站起身,再次想面前的林医生郑重道谢,“谢谢您对我父亲的关照。”


    林哲堂摊开手,陈述事实,“不用客气,事实上,我什么也没做。”


    谈溪淡淡一笑,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准备开门时,林哲堂忽然再次开口,“谈溪,你相信遗传吗?”


    “什么?”谈溪的手停留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您说什么?”


    林哲堂重复一遍,直视她的双眼,“你相信遗传吗?”


    “这是科学,有什么信与不信。”


    “性格上的遗传呢?”


    谈溪想了一下,“信,也不信。”


    林哲堂微笑,“我也是,信,也不信,闻渡母亲的事情想必你也有所耳闻,她因为爱上了不该爱的人而毁掉了自己。闻渡是我的孙子,也是我女儿唯一的骨血,我不会让他走他母亲的老路。”


    这暗示太过明显。


    谈溪看着地板,冷淡道:“您和闻渡和您很多年不见,没想到竟然对他有这么深刻的感情。”


    这是在为闻渡打抱不平了。


    林哲堂听着这个连十八岁都不到的小姑娘出言反击自己,竟然不觉得生气,只觉得有意思。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孙子,我再如何恨闻家的人,也不会由着第三个人来伤害他。”


    谈溪不说话。


    林哲堂接着道:“谈溪,虽然我们只见过两面,但是你是我见过的同龄人中最坚强的,我很欣赏你,如果您愿意来我们这里学医,我甚至乐意破格收你做我的学生,但是,如果是别的东西,你给不了,就别拿起来再扔掉。”


    谈溪是聪明人,林哲堂指的是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但是她讨厌受到任何人的摆布。


    她侧着身子,轻轻地说:“选择在我的手里,怎么选,由我自己说了算。”


    “选择也在他手里,怎么选,也由他说了算。”


    “我不会操纵他的选择,别人也不能操纵我的选择。”


    谈溪看着林哲堂,不卑不亢地说:“林医生,再次谢谢您,我走了。”


    说罢,她打开了门,然后又轻轻关上。


    *


    离开医院后,谈溪在路上给叶琳打电话,将谈向北做出地决定告诉了目前。


    叶琳在电话那头沉默许久,然后嚎啕大哭。


    晚上谈溪放学回到五金街时,叶琳也在,她的眼睛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


    她一直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虽然面容不算年轻,但五官清丽,且皮肤白皙,但今天,借着超市的光线,谈溪忽然发现,她妈妈是真的老了。


    他们家的每个人都在去往人生的岔道口。


    以往的每一步都让人疲惫不堪。


    谈溪看了一眼母亲,又越过她的肩膀去看父亲。


    她虽然年纪小,但确实家里心智最坚定的一个,既然已经决定的事情,谈溪很少再回头犹豫不决。


    她欣喜地发现谈向北重新拿起画笔,努力露出一个大大笑容,“爸,您开始画画啦?”


    谈向北今日的状态较之昨日明显好了不少。


    已经决定安心赴死,他反而内心平静,决心好好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对于女儿的发现,他十分开心,招招手,“快来看看,看看爸爸的手法生疏了没?”


    谈溪走过去,叶琳沉默地扭过头抹掉眼泪。


    谈向北画得是近十八年前谈溪刚刚出生时他们一家三口的同框。谈溪低头看着智商哇哇大哭的婴儿的轮廓,又看看两侧父母满足的笑容,心中涌起无限感动,“哇,爸,您画得还是这么好!”


    谈向北摸摸鼻头,竟然被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拿起画板打量,微微不自信,但又是忍不住的雀跃,“真的吗,太久没画了,我还怕自己不行了呢。”


    谈溪使劲摇头,“哪有不行,我觉得太好看了。”


    谈向北笑着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叶琳在另一边用冰水冷敷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然后擦干净,又端来一杯热水,“老谈,休息一会儿,喝点水吧。”


    叶琳怕谈向北在室内待得太久,将他推出去绕着五金街转了几圈,如今已经立春虽然天气依旧寒冷,但与之前相比,已经舒适不少。两人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欣赏五金街的烟火气。


    快到尽头时,谈向北忽然伸出手覆在叶琳的手背上,“阿叶,这些年,你辛苦了……”


    叶琳鼻头又是一酸,她别开头,努力将泪水咽回去,颤抖着声音说:“瞎说什么,我一点都不辛苦。”


    谈向北死死盯着眼前忽明忽暗的路灯,不肯回头,生怕妻子看见自己的泪水。


    半晌后,他才说:“回去吧,深夜了,你们也该回去了。”


    晚上有护工相陪,谈溪与叶琳一同回到别墅区。


    *


    这几日事情太多,谈溪感觉许久没有刷题,正打算认真复习一下物理知识的时候,有人敲响了地下室的门。


    不用猜,一定是闻渡。


    谈溪去开门。


    闻渡站在门口,目光中竟然也带着隐隐的疲惫。


    谈溪努力露出一个笑容,“你好呀。”


    “出来跟我谈谈。”


    两人又去了跨年夜爬上的那座小山。


    他们站在枯树下,谈溪听到闻渡问:“你爸出院了?”


    谈溪稍微沉默,然后点点头,“嗯。”


    “为什么?”


    “他自己不想治了。”


    闻渡默然,过了许久,才问:“什么时候决定的?”


    “昨天。”


    “昨天,你接完电话,告诉我没事,其实回到五金街之后做出了这个决定,对吗。”闻渡平静地问。


    谈溪点头。


    “伤心吗?”


    谈溪抬起头,“嗯?”


    闻渡盯着她的眼睛,那里亮晶晶,泪水像是星空一般。“伤心吗?”


    谈溪别开头,“不知道。”


    闻渡努力压抑心中腾起来的异样,他不想有太多的情感,却发现在她面前根本做不到,他忍不住问:“所以,如果我不问,你永远不打算告诉我,对吗?”


    谈溪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


    “谈溪,我到底是谁,我连倾诉的人都算不上吗?”闻渡忽然打断她。


    谈溪低着头,“我不需要跟人倾诉。”


    闻渡再次陷入沉默,然后在她的头顶冷笑,说不清自己是生气还是失望,“好,好。”


    谈溪无法解释自己此刻的别扭,但她也不想让闻渡误会。


    在他准备侧身离开的时候,谈溪忽然拉住他的胳膊,“闻渡,我不是……”


    闻渡恢复了他很久之前的样子,冷漠又冷淡,不发一言。


    谈溪却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对峙很久,她轻声询问,“明天是周天,闻渡,你可以陪我去爬山吗?”


    闻渡侧眸看她,目光清冷,好像没有任何感情。


    “去吗?”谈溪抬起头。


    闻渡沉默着,却忽然想起了宇宙中的奇点,那是一个具有无限引力的点,如果靠近,永远无法逃脱。


    谈溪声音中带着无穷引力,“我只问你,如果你不去,我就不问别人了,我也就不去了。”


    ? 58、爬山


    第五十八章爬山


    次日清晨, 闻渡出现在别墅门口。


    谈溪选择的爬山地点是父母曾经约会常去的地方。她昨天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好好了解过叶琳和谈向北。


    从谈溪有记忆开始,父母似乎就一直是这样疲于奔命的状态,她甚至在儿时有一段时间都认为所有的成年人就该如此, 昨天她恍然,父母曾经也是年轻人, 他们也是健康的,也是热恋过的。


    谈溪想去看看, 想去他们曾经走过的地方也走一趟。


    她想,这种回忆上一辈生活轨迹的情愫闻渡可以懂。


    闻渡今日穿得清爽, 白色轻薄羽绒服, 深灰色运动裤,少年的样子与身后的晨雾相得益彰。


    见到谈溪, 他问:“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谈溪拍拍身后的书包, “吃的呀, 还有水呀, 还有纸巾呀, 这不都是爬山必备的吗?”


    在闻少爷的世界里,大约到了山顶,这些东西自然都有人备好。


    他轻轻皱眉, 伸出右手,“给我。”


    “什么?”


    “书包。”


    谈溪没什么真心地客气道:“你要帮我背吗?少爷这样不好吧?”


    闻渡气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心疼我了。”


    说完,拿起谈溪身后的书包背到自己身上。


    谈溪跟在他身后。


    闻渡个高又挺拔,被谈溪塞得鼓囊的书包背在他身后依旧好看。


    清早的地铁人不多,他们找了个拐角的座位, 途中会经过许多个高校, 包括燕城大学。


    抵达燕城大学北门站时, 一对学生情侣走上来。


    他们应该便是燕大的学生,依偎在角落讨论着导师、保研之类的话题,偶尔落在谈溪的耳中,他们站在自己身边,谈溪抬起头就能看到窗户上倒映出来二人的影子。


    女生紧紧拽着男生的衣角。


    她别开头。


    却恰好看见窗户中的自己和闻渡。


    两人虽是挨着的,但中间总是隔着而三四厘米的距离,谁也不往旁边移动半步。


    谈溪垂下双眸。


    又过了三站,他们下车。


    山脚的雾微微散开,一同爬山的还有几个五十多岁的大妈们。


    谈溪和闻渡买好门票,就顺着台阶往上走。


    大妈们好像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如今退居二线,周末闲来无事,相约清晨运动。她们虽然已有些年纪,但精神头很好,一直紧紧跟着谈溪二人,见两个年轻人样貌上乘,忍不住上前攀谈。


    “你们俩还是学生啊?”


    闻渡少话,又看着过于清冷,大妈们的主要聊天对象都在谈溪。


    她礼貌点头,“是。”


    一对男女周末单独出行,自然是约会,大妈们默认他们是一对,忍不住八卦,“你们多大了呀?”


    谈溪回答:“十八了。”


    “哎呦,那还很小,正在上大一哦?”


    谈溪摇头,“没有,还在上高三。”


    “哎呦!才高三哟!那可正是关键时候啊!”


    大妈们的眼神明显变了变,双目中充满着不赞同,就差把“高中生怎么可以早恋”这几个字说出来了。


    谈溪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笑了笑,也不解释,而是快跑几步,与闻渡并肩上山,清晰地听到后面的大妈们的长吁短叹,“哎呦呦,现在的学生哦,我要是他们的父母,把他们的腿都要打断嘞。”


    谈溪抿着唇故意用胳膊肘捣了捣闻渡,“听到没,她们说要打断你的腿呢!”


    闻渡忍不住捏住她作乱的手,却不说话。


    谈溪任由他拉着自己,故意落下半步,还节省力气。


    没过多久,闻渡一张俊脸就出现了一层薄汗。


    谈溪又加快步伐,自己往上爬。


    到半山腰,看见一个凉亭,谈溪扯着闻渡的胳膊说:“我们休息一会吧。”


    谈溪拉开书包拉链,掏出两个三明治,递给闻渡一个,“还没吃早餐吧?我做的,尝尝?”


    跟做蛋糕一样,三明治也是谈溪刚学的,样子看上去还不错,但并不能保证好吃。


    但闻渡丢掉少爷脾气,没有任何嫌弃地撕开保鲜膜。


    大妈们恰好路过,冲着两人露出一个“真是伤风败俗”的表情,然后离开。


    所幸两人都不是在意他人目光的人,十分镇定,谈溪又问:“要喝水吗?我泡了柠檬水,书包里就有。”


    闻渡打开书包,里面静静躺着两个保温杯。


    一黑一白,很是眼熟,是自己去年买的。


    他拿出黑的那个,递给谈溪白色的那个。


    柠檬水入口,酸酸甜甜。


    昨日的气闷终于一点点散去。


    吃饱喝足,两人继续向上爬,顾着谈溪,闻渡一路上都是走走停停,大约上午十一点多,他们才抵达山顶。


    山上微冷,却也阳光充足,谈溪觉得心情很好,拍下几张照片打算回去分享给谈向北。


    闻渡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盯着山下某处角落,谈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闻渡忽然开口,“那里是燕城大学的教学楼。”


    谈溪看着几十年前的建筑物,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谈溪掏出一看,竟然是来自大洋彼岸的程泽禹。


    跨年夜前夕之后的通话,他们再也没有过交流。


    程泽禹发来一行字,“这边学校的summer term开始前我的交流结束,就可以回去了,或许可以赶上你高考。”


    四年前他高考时,都是谈溪等在考场门口接他,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谈溪大着胆子问他可不可以自己高考时他也来门口等。


    但是程泽禹点头答应。


    她以为他早都忘记了。


    毕竟她自己都变得记忆迷糊。


    谈溪将这句话看了三遍,没有任何回复,关掉手机,塞回兜里。


    面无表情地远眺。


    兴奋的感觉很少,情绪几乎是毫无波澜。


    闻渡看出她的微微变化,问:“怎么了?”


    谈溪摇头,接着又说:“给我跟这个榕树合张照,好吗?”


    她记得清楚,在父母曾经的合照中,背景也是这棵百年榕树。


    旁边栈道的护栏上挂着慢慢许愿锁,吸引了不少人。谈溪看去,扭头问闻渡,“你要许愿吗?”


    闻渡看了一眼那里挤满的人群,摇头。


    谈溪淡淡一笑,他们是同类人,不爱许愿,也并不相信。


    他们被伤害太多次,从不会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其他东西上。


    谈溪说:“那我们下山吧。”


    两人沿路返回,下山后吃过午饭,才磨磨蹭蹭地回到了别墅。


    闻家别墅的车库中停着一辆陌生的车,谈溪觉得莫名眼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问:“你家今天有人来?”


    闻渡也看了那车两眼,“不清楚。”


    想来他也对闻远江的人情往来并不关系,两人推开院中校门,别墅的大门此时正好从里面打开。


    出来一个并不算陌生的人。


    贾春蒙。


    燕城二中曾经的校长,后来被闻渡赶了出去。


    没想到他竟然与闻远江还有来往,闻渡显然也是微微一怔,脸色很快冷下来。


    但几人之中,明显更加吃惊的是贾春蒙。


    他几乎已经到了结巴的地步,指着并肩站在一起的谈溪和闻渡,左看看右看看,将这个信息消化了很长时间,忽然眼睛闪过精光。


    回头看闻远江,“闻总,这谈溪……”


    闻远江看着自己的儿子和谈溪一同外出,微微不满但也没有显露,冷淡地解释,“她是家里保姆的女儿,住在地下室。”


    贾春蒙脸上的横肉激动地抖了几下,连说几句“是吗”,又道:“原来两人还有这层关系,我竟然都不知道。”


    闻渡冷淡地皱眉。


    贾春蒙多看了他两眼,并不打算惹怒他,立刻同闻远江告别。


    谈溪也跟闻渡说再见,然后回到了地下室。


    *


    贾春蒙一路上差点闯了好几个红绿灯,他踩油门的腿都是在颤抖,右手拇指摩挲的方向盘,止不住地兴奋。


    自从去年那事之后,他再也没法在燕城的任何一个教育相关岗位找到工作,他痛恨闻渡,更痛恨谈溪。


    他不敢招惹闻渡,但至少可以碾碎这个保姆的女儿。


    回到家,贾春蒙第一时间拨通闻远江的电话。


    “喂,怎么了?”闻远江一只手搭在温婉的腰上,声音带着些懒散和不耐烦。


    贾春蒙也不顾自己是否打扰,直接说:“闻总,您儿子和谈溪关系如何?”


    闻远江冷声道:“还能如何,不过是同班同学。”


    “这同住一个屋檐下,恐怕可不只是同学关系吧。”


    闻远江有些不太高兴,“谈溪不过是住在地下室,也能叫做是一个屋檐下?老贾,我看你是昏了头了。”


    贾春蒙自知失言,立刻又说:“您儿子优秀,还是要看紧些。”


    提起此事,闻远江愈发不高兴,冷哼道:“我当初就是让你再学校多盯着些闻渡,结果你自己连个副校长的位置都保不住。”


    贾春蒙拿着手机点头哈腰,“我看着呢,我都替您看着呢,我给您发送几张照片,闻总,您恐怕要大吃一惊了。”


    闻远江揉捏温婉的耳垂,没什么兴趣,”什么照片?”


    贾春蒙将手机中保存的去年闻渡和谈溪被偷拍的地铁照片以及那张已经被删除的公众号文章的截图一同发给闻远江。


    “您看看。”


    “嗯,知道了。”闻远江随意点开图片,定睛一看,这才大吃一惊,怒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秋天。”


    “蠢货!那你怎么今天才告诉我。”


    贾春蒙吞吞吐吐,“我才想起来……”


    “蠢材!要你何用!”闻远江呵斥道,立刻挂掉了电话。


    温婉转了个身,揽住闻远江的腰身,柔声问道:“怎么了?”


    闻远江一把推开她,下床去了一层。叶琳正在客厅忙碌,见闻远江下来,立刻道:“先生。”


    “给我倒杯热水。”


    “好,您稍等。”叶琳去厨房倒了杯茶,递到闻远江眼前。


    闻远江装模作样地尝了一口,立刻将满杯的茶砸到叶琳手上,“怎么!你要烫死我!”


    水并不算烫口,只是瓷杯狠狠砸到手上极疼,叶琳的手背立刻红了一大片,她握住自己的右手,咬着下唇忍气吞声,不敢反驳。


    闻远江见她低眉顺眼的样子,更是来气,指着地下的水,“收拾干净,若是不想干了,赶紧滚蛋!”


    叶琳一听,大惊,立刻弯腰道歉,“闻先生,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们家此时正是用钱的时候,每日雇佣护工就需要两百元,更不用提癌症患者需要的止痛药的价格。


    若是失去工作,他们该如何自处。


    闻远江冷笑,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别在客厅晃悠了。”


    叶琳赶紧离开。


    闻远江丝毫没有解气的感觉,独自盘算了一会儿,给别墅区物业打电话。


    那边恭敬问好。


    闻远江冷声道:“把我们家门口近半年的监控发给我,现在就要。”


    ? 59、毒蛇


    第五十九章毒蛇


    接下来的日子算是稍微平静了一些。但是因为谈向北的病情, 谈溪的时间终究是被压缩,能够静下心来学习的日子越来越少。


    她与闻渡的物理补习也由三天一次变成了一个周都不见得有一次。


    如今小溪超市也早已闭门歇业,大铁门紧紧关着, 替谈向北阻隔着外面的危险,他就在里头没日没夜的画画。


    像是要把前几年浪费的人生都补回来似的。


    谈向北的状态处在极好和极差的极端。


    极好的是他的心理状态, 极差的是他的身体状态。


    病痛让他经常整夜无法合眼,但是重拾勇气拿起画笔却让他感到生命的意义和活力。


    他在尽头疯狂地燃烧着自己。


    谈溪虽然心疼, 却无法阻止。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周五照旧来五金街陪父亲说会儿话,闻渡在对面的台球馆打球, 大约八点多的时候, 谈向北准备休息,她去对面找闻渡。


    台球馆有些年份, 头顶昏黄的灯光并不刺眼, 相反带着些老旧的温暖。


    两人挤在一张小桌子上, 谁也不互相打搅对方, 低头做题, 偶尔手肘会轻轻碰到,也不躲开。


    桌角摆着一黑一白的两个保温杯。


    时间在不经意间流淌。


    窗台的小时钟轻轻响了一下,谈溪从题海中抬起头。


    已经十点了。


    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


    台球馆并不是一个安静的地方, 对面还会传来嘈杂的打球声,但谈溪却在这里感受到了片刻的安宁。


    竟然生出些不想离开的不舍来。


    她头一次发现五金街的好处。


    谈溪扭头看闻渡,“走吗?”


    闻渡看了一眼并排放置的保温杯,过了一会儿才说:“嗯,走吧。”


    走下楼梯,门口还是那个嗑瓜子的小妹, 看见两人走出来, 露出一个“看吧看吧我就知道你俩早晚会在一起”的表情, 谈溪不多解释,冲她笑笑。


    他们熟门熟路地一同走入地铁,如今,闻少爷越来越接受拥挤的公共交通,谈溪已经想不起来这是第几次和他一起挤地铁了。


    从地铁站到别墅区,还需要一段时间,到闻家大门口时,已经快要十一点。


    他们踏着零星碎月进入沉闷的顶级住宅,这里竟然比不得杂乱的台球馆的半分好。


    道别之时,闻渡忽然问:“明天考试,准备好了吗?”


    谈溪前几日太多忙碌,且被学习之外的事情占据脑子,说真的,最近的学习状态真的不算太好,但她还是露出一个笑容,抬起头,明眸善睐,“放心吧,年级第二,我是绝对不会掉以轻心地哦。”


    闻渡轻笑了一下,“回去吧。”


    “嗯,晚安。”


    “晚安。”


    他们朝两个方向离去。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别墅的一层,窗帘被人拉开一角。


    闻远江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站在后面静静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没什么表情,双目却暴露了他的情绪。


    微泛着黄褐色的两眼如毒蛇一般地注视着谈溪离开的方向。


    沉思稍许,然后拉上窗帘。


    某些东西却渐渐拉开序幕。


    *


    时间愈发紧张,二中将月考安排在了周末两天。


    最后一天下午,狂风大作,外面的枯树杈被吹得四处摇摆。


    谈溪在拿到英语卷子时,看了一眼外面阴沉的天空。


    天气诡谲多变,昨日还有早春的初景,今日就大为不同。


    往年也从不这样。


    听力考试结束,年级主任走进来招手将监考老师交出去,因为谈溪坐在第一排,所以他们的低声交谈能听到一二。


    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笔尖停留在卷面上,她顿住。


    一分钟后,监考老师敲敲她的桌子,弯腰轻声道:“谈溪,出来一下。”


    谈溪放下笔,有些奇怪,想问问怎么了,但为了不打扰其他学生考试,她还是只是点点头,站起身,出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闻渡。


    他正好也抬起头。


    视线交错,谈溪扭头去看年级主任。


    徐老师比以往更加严肃。


    透过厚厚的镜片她的双眼中是浓浓的郁色。


    她没解释太多,轻轻叹口气,然后只是简单地说:“谈溪,跟我来吧。”


    他们走出教学楼,穿过初春冬末的大风。


    谈溪没来由地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跟着年级主任进入办公楼,最后停在一层楼道尽头的那个办公室。


    谈溪抬头。


    是校长室。


    徐老师准备抬手敲门,谈溪忽然开口,“老师,发生什么事了?”


    老师转头,深深地看了谈溪一眼,摇摇头,说:“先进去吧,进去就知道了。”


    谈溪捏紧手掌,睫毛抖动,点点头,“好。”


    年级主任推开门,里面坐着校长,教导主任,还有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贾春蒙。


    谈溪的心在直直往下坠。


    三人停下交谈,一起回头。


    神色各有不同。


    校长是审视,教导主任是哀叹。


    贾春蒙是得意,掩饰不住的得意。


    徐主任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校长,人给您带来了。”


    “好。”校长放下手中的茶杯,“徐主任,我没记错的话,当年这孩子是你从八中挖来的是吧?”


    徐主任点头,又看了一眼教导主任。


    半点眼神都没给贾春蒙,仿若办公室的一侧塞着一团发散着恶臭的垃圾。


    “那你也进来坐吧。”


    徐主任却摇头,没有犹豫地拒绝校长的要求,“抱歉,我待会儿还得巡逻考场。”


    “啊,行,那你去吧。”


    她退出去,留下谈溪。


    谈溪站在办公室的中心,像是一个犯人。


    校长轻轻笑了笑,指着贾春蒙说:“谈溪,贾校长,你还记得吧?”


    ……贾校长。


    谈溪点点头。


    韩主任低着头一言不发。校长靠在皮沙发背后,“我就开门见山地直说了——”


    “——当初贾校长离开二中的原因是处罚学生过重,如今看来,似乎不尽然,你认为呢?”


    谈溪冷着脸,不说话。


    校长继续道:“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和闻渡关系不错?”


    谈溪垂下双眸,依旧不说话。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的回答并不重要。


    只是静静等待着校长接下来的话。


    “学校这么大,我也是不是每个班的学生都能看管到,最近几天,有家长向我举报,说你作风不正,还给我看了张照片。”


    校长将一张纸扔在面前的茶几上。


    谈溪扫了一眼。


    是那张地铁偷拍。


    她心中冷笑。


    原来一张简单模糊的照片能被有心人作出这么大的文章。


    校长抬起眼皮,“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校长,地铁拥挤,我们什么都没做,您问我我怎么看,我没办法回答。”


    校长一愣,没想到这个姑娘是个厉害人物,面对一屋子校领导,竟然是半点害怕都没有。


    他沉声道:“还敢狡辩!这照片已经在学校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我们非常看中这件事情,二中一向是奉行素质教育,学生的品德和学习成绩一样重要,你不符合我们的要求,不如哪里来的回哪去吧!”


    窗外的风更大了,几乎快要吹破玻璃窗。


    谈溪捏紧拳头。


    从踏进办公室,看到贾春蒙的那一刻,她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不过是回到八中,以自己的学习成绩来讲,其实到这个阶段,在哪里都一样。


    她只是觉得可笑,当初中考是心心念念要来的学校竟是如此不堪。


    这个地方,多待一秒她都觉得恶心。


    贾春蒙露出笑容,暗自享受这一刻,过了一会儿,他道:“谈溪,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还觉得不够,他想要看到谈溪恐惧,焦躁,最好哭泣。


    但谈溪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冷冷地撇了他一眼,气势极强,几乎叫贾春蒙愣神。


    “我问你话呢!”


    谈溪睥睨贾春蒙,“既然我马上要离开二中,也没有必要回答您的问题了,何况——您也早不是二中的了。”


    贾春蒙正要拍桌骂人,门口再次响起敲门声。


    “进来。”校长道。


    门被推开。


    老胡站在外面,他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应该是匆匆跑来的。


    校长略感不满,冷声道:“胡老师,怎么了?”


    “校长。”胡老师走进来,“谈溪是我的学生,她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最清楚,我恳请您再考虑考虑,还有三个多月就要高考了,这个时候再次转学对孩子的心理状态会造成影响。”


    校长冷哼,“胡老师,你是班主任,自然不愿意放弃这样一个考状元的好苗子,但是作为校领导,我可不能只考虑这些,你若是赶来为了说这个,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校长!”胡老师又走进两步,挡在谈溪身前,语气中满是焦急。


    谈溪刚来时,他跟这孩子尚未有任何师生情,还略微心疼自家学生被转学生轻松夺取了第一名,如今半年过去,谈溪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而且平日里给同学讲题或是做值日都决不含糊。


    他是真心喜爱这个学生,也不顾不得校长生气与否,只想让谈溪留下来。


    “行了,胡老师,你是数学老师,负责带好自己班上的学生就行,现在谈溪已经不是你们班里的了,你就不用操心了。”


    “校长……”


    “胡纽!不如你跟她一起去八中!”


    谈溪叹口气,轻轻说:“胡老师,谢谢您,不用帮我了,我想离开。”


    “这……”胡老师扭过头,满眼都是心疼。


    谈溪淡淡一笑,这样的学校还有什么留下的必要,多待一秒都令她恶心。


    胡老师捏着手掌心,又说:“校长,那好歹让孩子把考试考完吧。”


    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每一次考试都是上战场前的演习,珍贵不已,二中的试卷质量是其他学校比不上的。


    他不希望谈溪错过任何一次锻炼的机会。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了吧。”


    校长冷声道,俯身端茶,下达最后命令,“明天去把学籍的事情办好,谈溪,你就可以离开了。”


    ? 60、开始


    第六十章开始


    谈溪回到五金街的时候, 风已经停了,天朗气清,仿佛刚才的黑云压城皆是假象。


    谈向北正在画画, 见谈溪进来,推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 “小溪,你回来了?这么早就考完了?”


    谈溪不想多解释, 让父亲担心,于是含糊地点点头。


    她蹲在父亲的轮椅旁, 头靠在他的胳膊上, 倍感疲惫。


    谈向北摸摸女儿的发丝,“怎么了?”


    谈溪眼眶酸涩, 摇摇头, “没事, 就像在您身边呆着。”


    谈向北笑着道:“陪着爸爸画画, 好不好?”


    谈溪点头。


    晚上, 谈溪没有回到别墅区,照旧在超市的临时小床上将就。


    临睡前,她打开关机半天的手机, 里面跳出十几条闻渡的来电和短信。


    都是在晚上八点之前。


    八点之后,他再也没来过任何一个消息。


    谈溪关掉手机,屋内的最后一个光源消失。


    她闭上眼睛。


    *


    次日早上九点,谈溪来到二中,这次她没有穿校服,门口的保安依旧认得她, 热情给她开门, 打招呼。


    谈溪也冲他微笑。


    二中依旧美丽, 一切都是崭新的。


    只是被金钱包裹着掩盖了腐朽的气味。


    她抬头看到钟楼前挂着红色横幅,上面写着几个字——


    “高考百天宣誓大会”。


    哦,原来是今天高考倒数百天的日子。


    她都忘记了。


    她去教导处办理手续,依旧是韩主任接待的她。


    就好像是她第一天来二中的那个日子一样。


    等到所有手续办齐,韩主任终于开口了。


    谈溪第一次见他这么严肃。


    他缓缓说:“谈溪,你没问题的,当初你来的时候我就看好你,现在依旧看好你,心中坚定一些,好苗子,在哪里都能长成参天大树。”


    他昨日在校长办公室半个字都没说,今天终于把心中想说的吐露了。


    这人一旦认真起来,还挺让人感动,谈溪笑了笑,心中很是感动,狠狠点头,“谢谢您,韩主任。”


    “嗯,走吧。徐主任在门口等你,她送你。”


    “好。”


    徐主任在门口等待谈溪,陪她回高三十七班拿走她留在教室的物品。


    今日是高三的宣誓大会,她作为年级主任,应当到场,但她还是挤出一些时间,出来见谈溪。


    这孩子是她挖来的,理应由她送走。


    整个高三教学楼都是空荡荡的。


    谈溪走入教室。


    前方黑板旁边的墙上贴着鲜红的倒计时牌。


    上面是100。


    这个牌子已经很久没人更新了。刚上高三的时候,班长或是学习委员还每日记得将数字变小一个,后来,学习忙碌,渐渐忘记,数字停留在218再也没变过。


    今天,对于所有高三学生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他们将倒数牌上的灰尘擦掉,将数字更新。


    全力迎接着最后的冲刺。


    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谈溪却要离开了,她的人生再次被迫发生重大变化。


    她抱起自己的学习资料,默默环视着整间教室。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回头,竟然是吴烨。


    吴烨看见她,慢下脚步,神色微动。


    看来他已经知道了。


    那闻渡也应该知道了。


    谈溪冲他笑笑。


    “你……”


    吴烨语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谈溪用下巴点点闻渡的位置,他的位子上没有任何东西,跟她的桌面一样干净,“他人呢?”


    吴烨看了一眼徐主任,犹豫了一下,含糊地说:“不在。”


    谈溪微微奇怪,但还是点头。


    吴烨又说:“以后再说。”


    “好。”


    他待在教室不肯走,徘徊许久又说:“你……不能去参加宣誓大会吗?至少再见见同学……王欣刚才眼睛都哭肿了。”


    谈溪轻轻摇头,“还能见到。”


    “那也好。”


    谈溪又说:“你快走吧,别错过了宣誓。”


    吴烨咬咬牙,扭头走了。


    教室恢复了安静,谈溪说:“徐主任,我们走吧。”


    徐主任一路沉默不语,直到走过二中大门,才停下脚步。


    这个将半辈子青春都奉献给二中的高个女人看着谈溪,挺直脊梁,声音穿透冷风,“谈溪,今日他们给你一巴掌,明天你就要狠狠还回去,我当初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心智极其坚定的女孩儿,不要害怕,你要在高考上取得胜利,哪怕你今天离开二中,我也会永远看好你。”


    谈溪低下头,很久之后,才抬起来,嘴角轻轻抽动,用力点头,“好,您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失望的。”


    “好孩子。”徐主任拍拍她的肩,声音动容,“走吧,大胆走你自己的路,永远都别回头。”


    *


    那天晚上,谈溪在五金街门口没有等到闻渡。


    她给他发消息,问他去哪里了,没有人回信,全都石沉大海……


    第二日上午,她去八中报道。学校的老校长亲自接待了她。


    校长姓董,今年六十二岁,是个精神气很好的老太太,当初就是她鼓励谈溪去二中,如今她依旧张开怀抱欢迎她的回来。


    她是个一个好校长,自然不舍得谈溪这样的学生离开,但她也知道,二中的师资力量是八中的数倍,那里有着更肥沃的土壤,她希望谈溪可以健壮长大,如今这个学生回来,她自然更加高兴,他们八中太需要一个两眼的高考成绩来振奋人心了。


    董校长亲自将谈溪送进原来的班里,并且告诉她有任何需求可以随时找她。


    下午放学后,谈溪接到了王欣的电话。


    她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


    谈溪笑着安慰她。


    这个平时连吵架都不会的女孩儿在电话里大骂:“垃圾全是垃圾!不要脸的老男人!他凭什么赶你走!”


    “呜呜呜……谈溪,我想让你回来,我还想让你做我同桌。”


    谈溪轻轻地笑,“我永远都是你同桌,有什么不会的,还是可以来问我。”


    王欣哭得更伤心了。


    谈溪看了一眼时间,“现在二中还没有放学,你怎么给我打电话?”


    “我……我躲在厕所里打的……哦对了,还有,闻渡也不上学了。”


    谈溪微微一愣,停在地铁出口,身后的男人超过她,“什么?”


    “他上午直接去校长室,办休学,东西都已经拿走了。他一走,吴烨也说这破学不想上了,今天我们班都没人听课……”


    谈溪捏紧手机。


    王欣接着说:“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反正现在整个高三都乱了,年级前二全走了,大家都说群龙无首,二中这次高考肯定完蛋了。”


    谈溪叹口气。


    闻渡果然是个疯子。


    她很早就发现了。


    他的疯是藏在冰层之下,不轻易露出,一旦破裂,造成的威力是巨大的。


    身后涌来的人越来越多,谈溪回神,重新往出口走。


    王欣擤了擤鼻涕,“反正我估计你早晚就会见到闻渡,有什么事情,他应该都会告诉你。”


    谈溪站住,看着前方,轻声道:“嗯,我已经看到他了。”


    她跟王欣告别,挂掉电话,慢慢走过去,淡淡地笑:“闻少爷,你终于出现了。”


    闻渡穿得很单薄,几根黑色的发丝遮住眼睛,喉结微动,“嗯。”


    谈溪歪着头,“听说你也不上学了?你怎么这么叛逆?”


    闻渡淡淡地说:“在哪里学习都是一样的,有什么分别。”


    她点头。


    也是,对于闻渡来说,学校的复习进度或许太慢了。


    他去不去上学,其实没有分别。


    她又问:“那你去哪里?”


    “哪也不去,该高考高考,就是不去学校了。”


    高三本身也有这样的学生,家长给花费大量的补习费在外独立复习。


    不过闻渡不需要别人的补习就是了。


    “你爸能同意?”


    闻渡轻轻挑眉,好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笑话,“你问谁?”


    谈溪耸耸肩,换了个问题,“那你现在还回家吗?”


    “不回了。”


    “又住在台球馆?”


    “不是。”闻渡侧过身,为她挡住了一辆飞驰而来的自行车,“这里他会找来。”


    他担心闻远江遇到谈向北,再做出什么事情。


    “那你住哪里?”


    闻渡看她,“一个闻远江不会去的地方。”


    谈溪睁大眼睛,又听他问:“要去看看吗?”


    *


    闻渡带着谈溪去了市中心的一处公寓,他打开门,侧头,“进来。”


    谈溪扫视一圈客厅,能感觉到这里同时存在着新和旧两种感觉。


    旧是这里的装修风格看上去有十年以上,新是这里似乎没有人住过的痕迹。


    除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某些味道。


    谈溪皱眉,“闻渡,你抽烟了?”


    他没回答,只是将客厅的窗户全部打开。


    谈溪走进去,“这是你的私产?你爸不知道的那种?”


    “我妈很多年前留给我的。”闻渡回答,“不过我一直没有用过。”


    谈溪点点头,坐在沙发上,说:“那你竟然没有早点来这里。”


    毕竟以闻渡对于他父亲的厌恶来讲,恐怕早都盼着逃离那个地方。


    闻渡坐在另一个单人沙发上,微微低着头,挡住眸色中的情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确定我妈想不想让我住进来。”


    谈溪看着闻渡,稍许之后,轻声说:“闻渡,她一定是爱你的。”


    闻渡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日光落在的他的头顶,他没有说话。


    忽然,谈溪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忽然震动,来自谈向北。


    她不敢耽搁,立刻接起来。


    “喂?爸……”


    谈向北的声音中带着一些焦急,那边似乎还有哭泣声,他深深叹口气,“小溪啊,放学就回来吧,你妈……你妈从闻家别墅出来了,你们,你们以后就不住那里了。”


    谈溪心中一滞。


    这才忽然意识到,既然二中都容不下自己,那么闻远江怎么还容得下叶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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