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是最后一个问题。苏晓星的唇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笑。
果然,能混出一个青史留名成就的人,怎么可能是纯粹的温柔君子或者热血笨蛋。
这个问题明面上是在问她做“笔帖式”的本事:怎么看待朝局,知道多少消息,对这些人的态度又是什么。
但要只是这样的话,又何必特地挑出三织造来问呢——这个问题回答之后,她将成为一个彻底的异类:背弃了可以称为自己“母家”的家族,并以他们的秘密作为自己应付的代价;而从她这里听完答案的胤祥,随时可以再找个由头抛弃她。
那么,可以不回答吗?
不行。她苏晓星想要靠近这个本来和她半分关系都没有的地方,总是要付出些什么的。
现在看来,胤祥给她的选择是献上她的见闻、能力、以及忠诚,换取他对自己的更多信任,和那个看上去虚无缥缈的机会。
这个问题她必须回答,不过在回答时,还存在一个“度”的问题——她应该说多少。
想当年,为了凑够硕士毕业需要的论文篇数,苏晓星还真的水过一篇有关江南织造的论文;而在水那篇论文的同时,苏晓星也去读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红楼索隐考据,和更多有关人员的奏章书信,言语往来。
这些比较基础的史料在苏晓星的时代里,只能够支撑她写出一篇还算像样的论文;但放在胤祥的时代里,这些东西中的一大部分,都是绝对的不传之秘。
别的还好说,她现在要是说出一些织造们奏章上康师傅的批复,再解释不清楚消息来源的话……
那她的结局,大概会变成张明德第二。
想到这里,苏晓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而这样的动作落在正紧盯着她的胤祥眼里,倒是让他多了几分郑重:这丫头,搞不好还真知道些有用的东西。
时间就在这种无声的对峙中悄然滑过。
似乎过了很久,苏晓星才做出了下一步的举动——她提起桌上玲珑小巧的白瓷壶,给两人的茶杯中分别添了一杯热水。
伴着茶叶清香的白色雾气袅袅升起,让胤祥一时看不清对面女子的面容,只听见她沉稳冷静地说着:
“妾所知道的事着实不多,不过管中窥豹,也姑且说上几句,您就当听个乐子吧。”
苏晓星想了想“总述”部分应该怎么说:“您和诸位阿哥是在紫禁城里长大的,虽然去过几次江南,但有些细节,可能并不清楚。
对大清来说,江南是财货赋税的必取之地;但对江南的士绅百姓而言,可能并非如此。
那些读书人里,至今仍有不少常常自命清高,与朝廷命官往来,他们多有不屑;但又不肯屈身与白丁相交……
而这几十年中,江南三织造恒常不变,已经有了几分树大根深之势。自然了,对天家而言,他们只是忠心可用的奴才,不过在江南当地嘛……
既能上达天听,又能财源广进,还称得上书香门第的,那可不一般。”
胤祥此前想到江南三织造,还真就是自上而下的,天家对奴才的关注。
可是今天听到这个江南士人的切入角度后,他颇感新奇,不由得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士人清高,当官的可就不一定了。”
苏晓星看着浮在茶水表面的那几片茶叶:“况且,三织造之间一向联络有亲,更借着晚辈的亲事,攀上了许多关系……这些,也是众所周知的。”
“他们的声势,竟然显赫到这种地步?”
胤祥是知道三织造这些年捅出亏空的具体数额的。他看着苏晓星的眼神有些闪烁不定:这些事,她到底知道多少?
苏晓星倒是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再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有多少可顾虑的了。
而“我学的专业知识终于有用了”这件事,让苏晓星忍不住就想说个痛快:“庶民望府衙,有如蚍蜉望高山。”
谁让咱是个老百姓呢对吧——苏晓星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她很难想到这些才对;可当她说起这些时,她也就不再是那个曹家内侄,举人之女了。
敢这样夸夸其谈的,必须是她自己,一个热爱整活、一心作死的现代人。
于是,苏晓星华丽地无视掉胤祥越来越复杂的眼神,在作死的道路上飞速前进。
当然,无论再怎么飘,她还是压住了底线的:她说的这些,基本上都是广为人知的事情,不存在什么堪称秘密的东西。
眼看着说的话都能凑出一篇小组发言稿了,苏晓星就此打住,开始小结部分:“士农工商,江南三织造以工立业,因商富贵,交好士人……”
她的话说到这里,胤祥猜也能猜出最后一句的意思:“你不必再说了。”
苏晓星唯独没提起织造和“农”的关系,但大清国,可是以农立国的。
胤祥这么说了,苏晓星也就顺势收尾:“不过,说一千道一万,他们最后还是内务府的包衣不是?”
看着这个女人云淡风轻的微笑,胤祥的心里突然有些不自在——她究竟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也罢,无论如何,她所说的这些话,还是很合自己的心意的,说一句“同道中人”,貌似也不为过。
抿了口茶,胤祥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人:她的容貌,最多也就称得上一句秀丽,很难算得上是什么绝代佳人,倒是那双眼睛……
她之前装了快一年的麻木无神,直到今天说起这些事的时候,眼中像是燃着两团火——
在她之前,胤祥从未见过哪个女子会有这样的眉眼;他的母亲、姐妹、妻妾们,走的都是“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的路子。
而在这群宛转蛾眉的美人中突然跳出个她,就像是在一队鸿雁中猛然看见一只海东青一样,让人愕然不已。
苏晓星却并未发觉,自己的眼神比起这个时代的淑女们来说有多大的攻击性,她现在更关心的是这场谈话的结果——
结果就是,在她被胤祥盯得心里发毛的时候,她听到对方这样说:
“等过了年,我会吩咐前院的下人,给你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想看什么书,也可以随时去书房取。”
好嘞!
苏晓星听到这句话时的心情,就像是参加了那场并未经历的答辩,最后被一锤定音“通过”时一样兴奋。
只是,答辩通过的她可以开开心心地大声说一句“谢谢老师们”然后下去拥抱每一位老师;但现在的她要是采用类似的做法,嗯,就,很不合适吧。
她就这样被卡在了“致谢”环节,最后想了又想,还是对着胤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谢谢您?”
前一刻还像个海东青,这一笑起来,却又和树上的小麻雀似的。
看着她有些茫然无措的模样,胤祥不知为何就生起几分捉弄的心思:“你说什么?我刚才没听见。”
……故意的吧,这人绝对是故意的吧!
苏晓星无语凝噎地看着这个男人,只见他伸出手,像平日里自己捏念儿的脸蛋那样,捏了捏自己的脸。
末了,还加上一句评价:“再怎么穷,一口饭总是有的……过年多吃点,听到没有?”
这天晚上,苏晓星魂不守舍的状态让凝绿有些担心:怎么今天十三爷走了之后,自家格格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想着旁敲侧击地问一下自家格格,却没想到是苏晓星先开了口:“凝绿,你说我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吗?”
“格格?”凝绿知道自家格格这几天在求十三爷一件事情,但苏晓星这句话问出来,她还是如坠云雾。
苏晓星拉着凝绿的手,再没有说什么。
她想到以后的日子。
以后,或许会有不理解她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或许会有被她的行为影响到,利益大损的人,将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或许会有因为她的一念之差,而付出巨大代价的人……
扪心自问,她真的准备好以一己之力扭转这段历史了吗?
摇了摇头,苏晓星将这些杂念都赶出脑袋,决定还是先好好睡一觉再说——
自从她穿到这里,这里的世界线就已经被改变了;既然已经改变,那么她能做的,大概就是尝试着在这样的变化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未曾设想的道路,也许,就是从今天开始的。
不过在外人看来,康熙五十一年腊月十八那天,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大事发生;即使是凝绿她们,也将胤祥和苏晓星的谈话视作和往常一样的闲聊。
大家这段日子,还是在为过年而忙碌着。
腊月二十三,宫中祭灶;二十五,皇帝封印,各级官员开始了一年一度的休假,除了急事大案之外的公务,一律停办;之后又热热闹闹地过去了几天,在紫禁城光华璀璨,声响震天的花火爆竹声中,康熙五十二年如约而至。
今年过年时的各种庆典,在有心人的授意下更添了几分隆重喜庆;至于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今年,可是皇帝的六十大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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