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明,甄府正门大开,堆积如山的金银饰物,还有塞得满满当当的一百零八抬嫁妆。
抬妆奁的都是年富力壮的力士,训练有素,皆是阿镜亲自挑选。
甄宓睡眼惺忪的穿上嫁衣,看着镜中这张倾国倾城的脸,出了神。
甄姜接了侍女递来的攒红宝石金凤簪子,亲自替她簪上,望着她感触良多,感慨道:“逝者如斯夫,转眼,阿宓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阿姐.....”甄宓戴着的鎏金凤簪实则有些招摇,只因是袁家送来的凤冠,戴了也便戴了。
现如今汉室不得民心,袁绍又是众望所归,左右三两年里,袁家就要打到许都去的。
她看着镜子里姐姐红了眼眶,不由转身握着她的手。
甄姜怕哭花了妆容不体面,连忙用绢帕偷偷拭去眼泪,苦笑道:“姐姐不中用.....”她想起当年她出嫁时,阿宓还蹒跚学步,母亲也是一面替她簪发,一面偷偷抹泪。
长姐如母,如今却也明白个几分。
“公子熙还远在幽州,跟着你去的两个陪嫁还算和你齐心。等将来去了幽州,与公子熙圆了房,未生下嫡子,就不能断她们的避子汤。你可记住了?”
“恩,”她弱弱的应了一句。
“怎的不情愿?”甄姜见状,劝慰道:“你自小饱读诗书,兵法也略通,御下自然手到擒来。做正室夫人,多少避不开这些。便是咱们父亲在时,也纳过几个姬妾。像阿俨这样身边干净的,恐怕世上找不出第二个。等将来清河崔氏过门,姐姐再没什么不放心的。”
“崔氏姐姐也不知如何了?”甄俨想起去年冬天,清河崔家曾派人来提亲,不料崔氏女公子忽丧父,婚事只得耽误下,待崔氏女孝满再过门了。
“守父孝,自是悲从中来,”甄姜道:“咱们也多能体谅。”
微兰捧着红案上前来,朝二人福了福身,笑道:“夫人,姑娘,吉时已到。”
明明是正午拜堂,却要赶在黎明时出阁,不待太阳升起却要匆匆出门,甄姜心里总觉得别扭,只蹙眉道:“那和尚挑的什么时辰,非赶在天明前。”
甄宓从红案上取走羽扇,拿在手里把玩,笑意淡淡。
“左右再耐烦一阵,等去去了幽州,便能夫妻相聚。虽说幽州苦寒些,日子也不比邺城,最难得的便是夫妇二人朝夕相伴,如此便能克万难。”
“嗯,”听甄姜如此说,她多少觉得慰藉,虽道阻且长,显奕却不负她。如此想着,从前那些不痛快便也如风吹而过,悄悄散了。只要袁熙来接她,旁人如何她也不慎在意,左右将来也是远着的。
等一等,又如何。
芙蓉面上也泛起了羞涩,甄姜见妹妹如此,这才放下心来。新妇出嫁,本该如此,总不好愁眉苦脸的。
一时鼓瑟笙箫起,甄宓在众人的注视下,去家庙磕头拜别,复又回张氏正院行跪拜礼。太夫人上了妆,气色稍好,见女儿一身红衣玄裙,高髻凤簪,却不自觉落下泪来。
“母女一场,自去后,需谨记家训礼仪,忠君孝悌,相夫教子。”张氏哽咽道:“去罢。”
甄姜见此亦红了眼眶,忙劝道:“阿宓也非远嫁,将来同我似的,想见都轻易能见,母亲快别哭了。”
阿宓见状,豆子般的泪珠掉了下来,说:“女儿拜别母亲。”
微兰正欲扶起甄宓,一时外面有婆子来报,说袁家亲迎的队伍已在正门外候着,请女公子准备着出门了。
甄家几位族亲皆在外观礼,闻言自是一凛,朝门内看了一眼。城北甄家大伯面色不善,眉眼微挑,看向甄俨时阴阳怪气道:“太夫人本就极疼阿宓,为着她一嫁不惜掏空家底,自是难舍难分,你这媒婆也忒不识眼色。”
婆子听了偷偷瞧了瞧甄俨与甄尧,讪讪一笑,不敢辩驳。
“今日是袁家何人来接亲?”甄尧陪兄长站在正院阶下,心直口快问道。
“回公子尧,是公子尚来迎。”
甄俨垂眸,不辨喜怒,又问:“还有什么人?”
婆子想了想,又道:“近臣审配、逢记,也在迎亲队伍列中,今日来的好大阵仗,还有几个有品级的侍卫长和都尉,带着不少人来。老身一眼望去,竟望不到头哩。”
甄尧闻言却不欢喜,只是冷笑说:“倒是防着我们,难道害怕阿宓不嫁么。”
甄俨面不改色,抬头直视前方,垂眸瞥了他一眼,说:“阿尧,休要胡言乱语。”
影壁外听得有喧闹,逢记、审配二人不顾阻拦闯了进来,看得婆子一惊,忙上前拦道:“二位大人怎的闯到内院来了,新妇正拜别尊长,此刻不宜见外客。”
他二人见甄俨站在跟前,笑着作揖道:“给二位公子道喜。如今时辰已到,敝人见新妇迟迟不出门,只恐耽误了时辰不好向大将军交代,若有失礼之处,还望公子海涵。”
“二位大人急什么,”甄俨虽面带笑意,却已腾起怒意,从前温和谨慎的双眸带着些许道不明的锐利,嘴角浮起的笑意却叫人有些胆寒,又说:“家母舍不得小妹,袁大将军从前侍母至孝,这点孝心想来是能体谅的。家中略备薄酒,二位大人一路辛苦,不如先饮几杯,略坐坐。”
阿镜握紧手里的刀,瞪着这两个贼眉鼠眼的臣僚,眼中尽是不屑。
那二人见阿镜满眼杀气,自是不敢造次。
今日袁家是要把这活财神请回去的,可不能坏事,再者说甄俨虽与袁家绑在一条船上,受的汉室的官位,并非将军府家臣。
由此一处,甄俨就比他们高出一截,连带着甄宓将来也是袁家一众儿媳中最清贵的。
审配和逢记相视一眼,思忖再三,不敢得罪这位公子俨。他在袁绍跟前的分量,可不是他们能比的。审配忙躬身一揖让出道来,心里不服,面上却赔笑道:“是下臣唐突了,这就出去候着。”
两人灰头土脸从内宅匆匆退出来,只见公子尚正吃茶,自得其乐。
袁尚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嗤笑道:“我就说曲梁长大人不是好糊弄的,你偏不信,如今可算是吃到教训了?我母亲怎的派了你们这两个蠢货来,反倒叫外人笑话。”
逢记听着这直白的讥讽,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亏得他年纪小,他二人还不至于与他较真。
“甄家有银有粮,公子合该想想如何凑上军粮发往幽州。现如今,曹军正兵临城下,再等下去,恐怕连军饷也供不上。不是臣要数落公子,公子就不该动那粮仓里的东西。”
“住嘴。”袁尚见逢记这般口误遮拦,霎时恼羞成怒,不愿叫人听见自己的把柄,忙喝止道:“本公子是尽孝,轮不到你们满嘴胡噙。”
审配正欲替逢记辩白两句,忽而听得内庭婆子一路小跑着欢呼而来,道:“女公子出阁,请袁家人行至正门相候。”
袁尚本就无心接亲,今日不过是拗不过母亲。他听后,面无表情地起身,因才生了些闲气,自是有些不耐烦,只往外走去。
云鬓纤腰,玄裙红衣,新妇在众人簇拥之下走出内室,盛世容颜亦是被羽扇遮挡了去。甄宓垂眸,在兄长跟前停了停,似小孩子般吸了吸鼻子,说:“哥哥,阿宓去了。”
甄俨眼中尽是温柔,想起打小就牵着阿宓的手,从她蹒跚学步到知书达理,虽只比她年长四五岁,却是如父一般看着她长大成人。
“今日......兄长事多,背你出阁一事便由阿尧代行,去了袁家便不比在家时,只是若有什么难事也别藏在心里,兄长能替你办到的,自然尽力。”
“是。”
一旁张静姝与几位妹妹纷纷看痴了,这位表哥如此清风霁月,这似水的温柔除了亲妹妹便只有那个未过门的崔氏女能看到了罢。
有些人天生好命,即便她今日亦是盛装,却生生被甄宓比了下去。甄家这满园的妆奁,又是让人瞠目结舌,她们姐妹将来便是嫁给天子,也不会有这般厚重的陪嫁。
张静姝暗暗咬牙,当初她听韦氏说崔氏女公子丧父守孝三年,她还以为甄家能退了崔家这门婚事。没想到公子俨宁愿再等三年,也不愿退亲,现如今她也到了及笄之年,母亲挑的这些人家,她一个也看不上。
“姐姐就死了这条心,”张静华蹙眉看着她,说道:“河北崔家,我们拍马也赶不上。听闻崔氏女公子也是万中挑一的美人,与俨表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张静姝瞪了一眼妹妹,说道:“口没遮拦,我几时说想嫁表哥了?”
“狡辩也无用,和我你还藏着掖着呢,”张静华心知肚明,劝道:“再者,你屡次为难阿宓姐姐,难道他不知的?我劝你今日收敛些,甄表哥看着,众人也看着,给自己留个脸面。”
她还欲争辩,被妹妹拉到一旁,只见甄尧背着新妇,沉稳穿过众人,往外走去。外头热闹起来,天也渐渐泛起鱼肚白。她终究被她一辈子比下去,两厢吵吵闹闹的日子也不会回来。
张静姝看了她一会儿,不自觉地跟了几步。
袁家结亲阵仗大,阿宓被甄尧送上马车,一路吹吹打打而去,抬妆奁的队伍绵绵不尽,令人咋舌。韦氏和俞氏并许多世妇就聚在彩棚底下,如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妇人一般,看着小厮一件件抬走,将那些认得认不得的宝贝说了个遍。
目送最后一抬妆奁里去,甄俨站在正门那儿,迎风而立,竟有些伤神。
宾客陆续到了,甄姜拍了拍他的肩头,叹道:“她来当我们的妹妹,是我们姐弟的福气。”
“姐......”
“走罢,宾客都上门了,今日还要应酬。”
门庭大开,甄俨带着世俗的笑,往来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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