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阁前那日,甄宓去出昭明寺敬香祈福。
甄家每年都添不少香油钱,从方丈大师至小沙弥,都认得他家的旗子。如今又逢喜事,惯于恩施邻里的甄家,自然也不会忘了他们。
方丈与甄家人熟识已久,虽已是古稀之年,因早已看破红尘生死,一双眼睛显得沉寂如水。得道高僧,修的是普度众生之法,渡的世间万灵,故心怀大爱而严苛待己。
这一日为迎候甄府,三更天起便有小沙弥起来洒扫清洗院落。慧安起身,突兀见崭新如洗的栏杆,又见窗明几净一尘未染的院落,只是笑着摇摇头,掸了掸身上莫须有的尘土。
“你这既是寺庙,那便是广结善缘之地,我家公子诚心求佛,如何将人拒之门外。”夏侯尚正和两个小沙弥争论着,忿忿道:“从未听过这等寺庙,香客上门却还被赶出去。”
“明思,”惠安唤道:“既是佛祖引路,自是世间因果,请施主进门就是。”
“可是,甄家......”
“昭明寺虽受甄家恩惠,却也秉持佛祖众生平等之道,甄家是明理的人家,会体谅的。”
“多谢方丈,”说话的是一个少年郎,身着玄色绣金云滚边长衫,一双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极俊俏的脸偏有着不符年岁的深沉。
慧安端详了他一会儿,眸中略闪过一丝惊愕。
明思偶然回头,瞧见方丈十数年波澜不惊的神色如今有了松动,亦是觉得稀奇,一时也不拦着那对主仆,让出道来。
“师傅......”他见方丈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少年公子,便小声提醒道。
外头忽而有一小沙弥匆匆赶来,朝慧安一揖,垂眸说道:“师傅,公子俨携女公子进香,求见方丈师傅。”
曹丕闻言,不自觉地瞥了那小沙弥一眼,偏巧她这细微变化落入慧安眼中,叫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宇皱得越发深了。
他径直从曹丕身边而过,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句什么。
“小施主,偏室已打扫干净,请随我来。”
“今日我本是来见惠安师傅的,”曹丕又说:“也不知他出去后多早晚能回来?”
“平素甄家来,师傅念经讲禅也要半日,施主若想见师傅,还需等到晌午后。”曹丕听了,自是心中有数。他跟着明安穿过长长的连廊,见院子里有一颗参天古树,上头挂满了许多红绸子。
“那是什么?”曹丕看着那大树,问道。
“那是许愿树,”明安笑道:“那树传闻是上古神树活了几千年,初时有人来拜,多半为是家中祈福,后来不知怎的,倒是来了不少善男信女,也求姻缘,在这十里八乡颇负盛名。附近香客都说灵验。”
“是么,”曹丕垂眸看着那红浪滚滚的古树,只觉摇曳着的红绸子如有了灵气般,好似纷纷朝他挥舞着相邀。他回过头,神色恢复如初胡,全然毫不关心的模样。
甄宓也不是头一回来昭安寺,转眼就要入冬,给寺庙添炭火冬衣这些事已成了定例。她也是头一回趁着冬至节来上香。
甄俨身披茶白斗篷,上了香,命人添了香油钱,便被僧侣请去禅室品茶。
“这是今年入秋的新茶,香味极是浓郁,请公子与女公子略坐坐,师傅就来。”
甄宓接过茶盏,朝那小沙弥灿然一笑:“多谢小师傅。”
那小沙弥未曾多想,不期然一抬头,却闹了个红脸,略显尴尬地落荒而逃。
她见状,只是好笑地问甄俨道:“我脸上有什么吓人的东西吗?”
只见甄俨握拳轻咳一声,瞥了那匆匆而去的身影,皱眉低声道:“佛门净地,勿要胡闹。”
略等了一会儿,慧安便手握佛珠,从角门而入,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朝兄妹二人道:“公子俨有礼了。请坐罢。”
“方丈师傅,”他回礼一揖,道:“今日多有叨扰之处,望海涵。”
慧安却是不甚在意,温和笑道:“还怕有唐突之处,那孩子修行浅薄,只恐冲撞了公子和姑娘。”
“小妹不谙世事,方丈师傅莫怪。”
一阵寒暄之后,甄俨便道明来意,说道:“小妹明日嫁与袁家二公子为妻。今日一则来进香,二则,还求方丈师傅选个吉时出阁。”
站在一旁的阿镜,听公子如此说,将红册子和生辰八字递了过来。
甄宓原本安静坐在一旁,端庄持重,俨然一朵高岭之花,只可远观不可亵渎。因听得兄长与方丈谈论此事,她便寻了个由头,想要避出去。
“我去大雄宝殿替母亲进香,”她起身朝座上二人一福,道:“今日还需佛祖跟前还愿,多多保佑家中人平安。”
甄俨并不在意,左右这佛寺里四处有人,能有什么大事,便嘱咐道:“多带几个人跟着,勿要走远,一会儿就要家去。”
“知道了。”她领着微兰,如同放出笼子的鸟儿,心里想着要去许愿树那儿求姻缘,心下就觉得有趣。
主仆二人绕过穿堂,直往大雄宝殿而去,殿正中供着金身大佛。
她取了三柱清香虔诚磕头,又添了些香油钱,在佛前替母亲和兄长供了长明灯。
“女公子大善,”小沙弥取了红纸,将三盏烛灯点上。
微兰又道:“劳烦小师傅取个红绸子。”
小沙弥自是心知肚明,从木柜中取了一条崭新的红绸,放在案上,并笔墨一同递给她。
二人谢过,便往后院而去。
甄宓坐在石凳上,托腮出了半日神,提笔却犹豫再三。
“这有什么可疑虑的,”微兰见她举起不定的模样,笑道:“姑娘与公子熙是命定的姻缘,将来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定会同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一般,被传作佳话。姑娘又是待字闺中,如此比卓文君还强些。卓文君是再嫁之身,姑娘可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
她听了却是高兴不起来,连微兰都觉得袁熙是良配,难道只是她不知好歹吗。
“卓文君望门寡再嫁,如何将你家女公子比她,”曹丕不知何时站在连廊上,负手望着她们,说道:“锦衣玉食的日子过得腻味了,是想学她开酒肆抛头露脸吗?”
二人一惊,纳罕这寺庙竟有旁人在。
微兰见那是个少年,本想与他争辩两句,却又无处可辩驳。
世人只道凤求凰感人肺腑,却不知卓文君落得凄惨度日。
“是你.....”甄宓看着曹丕,只觉有些意外,又想着在这儿遇见他,便问道:“你如何在这儿?”
“寺庙参拜,难道只许你来,不许旁人来。”
“并非此意,”她解释道,又觉几次三番遇见她,好似两人有些绕不开的羁绊,说:“我都遇见你好几次了。”
“......”
甄宓见他不说话,就笑道:“卓文君毕竟深爱过司马相如,我想,便是酒肆掌柜,只要一分一毫都是挣来的干净银两,她也会甘之如饴。”
曹丕蹙眉看了她一会儿,又问:“那你,犹豫什么?”
这回,却轮到甄宓无言以对。
她想得出成百上千个嫁与袁熙的好,却想不出一个不嫁他的缘由。从她出生的那一日起,旁人就告诉,她将来要嫁与袁家为妻的。因大姐最为年长,二姐三姐四姐皆是庶出,身份不够,便只有她是袁家门当户对想娶的人。
她提笔,将甄宓与袁熙两个名字写在一块儿,说道:“.....说的是,这世上除了他,我还能爱谁。他心悦于我,我亦只会全心全意待他,多谢你提点。”
少年似欲言又止,隐在袖中的手突兀握成拳,握紧又松开了,说道:“我......不姓夏侯。”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并不好奇他的隐瞒,何况她也不在意,闻言只是顺着话头问道:“那小公子姓甚名谁,如何来我邺城?”
曹丕道:“我姓曹,字子桓。宛城之战被张绣追杀,幸得姑娘相助,有幸脱险。”
微兰大惊失色,脸色一白,脱口而出道:“曹丕?”
袁家和曹家颇有嫌隙,甄家几世与袁家交往甚密,这曹家人绝碰不得的。何况袁绍本就多疑,倘若知道甄家人认得曹丕,只怕要生事。
少年满意地看着甄家女公子错愕的表情,转身离去道:“在下告辞。”
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袭来,吹得树梢上的红绸随风起舞,吹乱了少女鬓边的发丝。她站了一会儿,喃喃道:“子桓......”
“姑娘,”微兰正色,拉着她的手,说道:“千万不能同旁人说起此事,事关姑娘清誉。”
“好,”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红绸子,笑道:“明日就出阁了,他也不过一萍水相逢的路人,将来自然不会再见。”
日头探出云层,照得人温暖如春。她捏着手里的红绸子,看准一枝头,用力掷去,系着石子的红绸稳稳当当地挂在树梢上。甄宓笑道:“你说得对,我和显奕是命定的姻缘。”
那红绸摇曳着,似是宽慰着主仆二人的心。
不多时,便有家中婆子来寻,二人这才离去。
忽而起了一阵疾风,原本挂着正当时宜的红绸,有遥遥欲坠之势。
甄宓抬起袖子挡了挡了,忽而想到了什么,一回头却被婆子挡住了视线。那艳红如石榴花的红绸子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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