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无法超越时间的。那是世界加诸在人类身上的绝对禁制,是这个世界最基本的法则。
纵然奈何曾经带着他们打破过这项禁制,让他们见过静止的时间之内的风景,但,身为人类的他们也并没有被赋予突破时间的资格。
他们是时空中的困兽,是苍渺的群星之中最微不足道的蝼蚁——
可在这一个瞬间,眼前的人类却竟突破了绝对的禁制,凭借自身的意志闯入了静止的时空。
奈何从来都没有想过竟然会有人类能做到这样的事情。她一早就和二十六岁的诸伏景光说过,如果有一个人想要凭自己的力量进入静止的时空,就需要在察觉到时空静止的瞬间用自身的精神力同时压制住她和世界意识。
就算世界因为波动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就算她自身的内心也在疯狂动摇,就算现在的她与世界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能走到她面前的人类依然足够了不起了。
奈何愕然地看着一步步向自己靠近的人。
人类是最擅长创造奇迹的生物,以柔弱的躯体,以脆弱的灵魂,在这个天地将倾的世界之中,做到了不可能的奇迹。
不止是诸伏景光一个人,还有松田阵平,还有萩原研二。
加诸在身体上的禁制被一点点地打破,他们重新以鲜活的姿态闯到了她的眼前。
奈何慌忙抬起手,拼命地用手背擦着自己模糊的眼睛。
最后了,最后一次了,她想要将他们好好地看清,她想要,想要一直记得他们的样子。
“奈何……”猫眼的青年已经走到了小姑娘的面前,像是没有看见举着木仓的降谷零一样,他只是如寻常般,温柔地抬起手,将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的面颊边上:“你要消失了吗?”
她没有告诉过他们她会以怎样的方式消失,她只是和他们说过,她无法继续以现在的姿态存在了。
但看到眼前的这副场景,他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消失的意思就是……彻底看不到了啊。
奈何竭力地想要让自己不要继续哭泣,她想要好好地和他们再说上几句话。
但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当中一样,她不知道自己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话想说,还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还有很多很多的未来想要去见证,想要去体验。
可奇迹不会再出现了。
人类能够突破时间与空间的禁制,却无法阻止世界的崩坏,就像人类可以拼命地在有限的生命当中燃烧自己,却终究没有办法逃离死亡。
所有的有形之物都会消散,所有的相遇终究会以生离或死别收场,这是无法抗拒的洪流,是这个世界的铁律。
奈何明白,奈何当然明白这一点,就像她知道所有人最终都会死去,可她还是想要动用自己的力量,将他们的生命延长——
因为最让人难过的从来都不是死亡本身,而是被死亡剥夺的,属于未来的可能性。
她想。
她的未来已经被敲定了,但他们的未来还可以继续延伸到时间的尽头吧。
所以啊,所以这样的结果也还是好的吧,就算有一点点不甘心,就算有一点点舍不得,可人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本来也要做出相应的取舍。
这是她选择的结果,如果无法改变,那么,就只能接受了吧。
奈何闭上眼睛,在那张苍白的面孔上轻轻地绽开了一点笑容,她抬起手,摸了摸眼前的男人覆在自己面上的手。
“这是我的选择。”她说:“景光,答应我,不要想着‘奈何是因为我们才消失的’这种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因为你们而选择了消失,是我自己想要这样选,是因为我想要把最好的都给你们,是因为我想见证你们最好的明天。”
“所以,所以如果可以,我恳请你们,请你们好好地活下去,请你们都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都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就算失去了形体,就算没有了‘奈何’这个名字,我也会融入到世界意识当中,我会以另外一种方式一直一直地陪在你们的身边,我会一直看着你们,所以,所以活下去,只要你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就一直都在。”
“研二,拆弹是很危险的工作,所以一定要好好穿防护服,在工作结束之前不要放松警惕。”
“阵平也是,工作的时候要多加小心,平时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按时吃饭,好好睡觉,不要随便找个地方就将就着睡了,被子也要好好盖着才行。”
“还有zero,你这家伙以后会变得很厉害,但拼命也要有个限度,不要透支身体,你也是个普通的人类啊。”
“然后……”
“hiro。”
奈何轻轻吸了吸鼻子:
“答应我,保护好自己。”
“拜托了。”
话音几乎飘散在了风里。
时间仿佛再次陷入了静止的真空。
下一个瞬间,枪响。
降谷零这一生中扣动过无数次的扳机,作为警察学校射击第一名的他可以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打中一条细小的绳子。
但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有那么一瞬间,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这发子弹打偏了最怎么样呢?
世界会因此而毁灭吗?所有的一切都会消失成为泡影吗?他会成为没能守护好这个世界的罪人吗?
还是说,还会有别的什么办法,可以让时间再拖延一刻,让她再多一刻的生机呢?
这念头荒唐到降谷零自己都想笑。
他知道自己不会那样做,他知道,这颗子弹不会偏离原本的轨迹,它一定会精准无比地打中她的心脏——
就像她当初决定将这个任务交给他的时候预想的那样。
警察学校的宿舍里是不能养猫的,住在学校里的学生在没有外宿许可的时候是不可以住在校外的。外人是不可以进入学校的,他们是不可以擅自离开自己的岗位的。
但在遇到她之后,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突破了原本的底线,一次又一次地明知故犯。
只是啊,那想错误到底没有触碰到最重要的底线。
他知道,他们都知道,有什么东西是一定要守护的,有什么东西是一定不能破坏的。
“我没有什么愿望。”降谷零说。
在子弹出膛的瞬间,在最后的最后,少女重新静止了时空,于是天地之间又一次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枪口的火花转瞬即逝,破空的弹丸划出一道锋利的轨迹,直直地钉入那副小小的躯体,在最后的那个瞬间,她笑了。
像是一道炽白的光没入了少女的身体,那道身影几乎在一瞬间变得格外模糊。
她是不属于此界的存在,是被世界意识虚构出来的虚假的躯壳,而当真实的力量击穿她的身体的瞬间,伪造的一切都会回归原点。
像是在沙滩上的沙堡骤然在海浪下崩塌,像是在雪山之上的雪雕被击碎成萤萤的雪花。
身体一点一点地溃散成刺目的光点,卷起一阵小小的旋风,在空中盘旋,而那中间似乎飘荡着谁的声音——
那是她用最后的力量在对他说:“谢谢你。”
“一直以来都是。”
时间重新恢复了流转,原本站在几人中间的少女的身躯却像是溃散的萤火一样,伴着风消失在了空气当中。
那风略过了天边,吹过唯一盛开的早樱的枝头,卷起一阵粉白色的吹雪,如雪花般飘落在人的发间。
有铅灰色的云重重地自天边压了下来,仿佛想要在一瞬间剥夺世界上的所有色彩,紧接着,似乎有什么冰冷洁白的东西自天空纷纷扬扬地飘落。
那本该是属于冬日的风景,可此时此刻,如飞絮般的雪花伴着散落的樱花瓣洒向早春,像是以天地为幕,为谁做了一场盛大的送别。
【我是来自群星之间的流浪者,我不知道自己来自何方,也不知道自己将归于何处,我没有名字,没有家人,没有旅途的起/点和终点,我凌驾于时间与空间之外,是虚空,是混沌。】
【直到有一天,我有了我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我有了我的故事。】
【哪怕有一天我不得不重新归于虚空,归于混沌,我不得不交还自己的名字,不得不忘记自己的故事,我也无比庆幸,曾经在过往的某一个时刻与你们相遇,我也无比庆幸,有一段岁月记得我们的故事,我无比庆幸,你们会一直一直记得我的故事。】
她的房间还和以前一样,从前从他们那里收到的礼物都被摆放得整整齐齐。
一条粉色的蓬蓬裙,一条带着蓝宝石的项链,一枚在冬名神社求来的御守,一堆用零件攒成的猫咪用的玩具。
早起的被子还没有叠好,前一天换下来的衣服也还没有来得及洗,冰箱里还放着吃了一半的点心,地上还有没清理干净的奶油色的毛发,有的是猫身上的,也有的是人掉下来的头发。
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就好像,她还会回来一样。
那道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再不会有人用小爪子扒着他们的脑袋叫他们起床,再不会有那个小姑娘狡黠又理直气壮地对着他们撒娇。他们不必再轮番给小姑娘讲睡前故事,也不必再绞尽脑汁地琢磨周末该去什么地方玩。
她不会回来了。
【但请别难过,我与世界同在。】
【我将永远在你们身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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