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注定没有人能入眠。
回到家里的时候,小姑娘红着眼圈儿,全然是一副仿佛被欺负了的模样。
见她这样,松田阵平差点直接跳起来和同去的降谷零好好理论理论,可一起身,松田阵平才发现降谷零的脸色也相当不好看。
这下任谁都能看出问题的严重性了。
桌上的锅底已经有点冷了,没被捞净的食材软软地泡在汤水里,膨大而扭曲得面目全非。漂在上面的油凝固成了薄薄一层,与先前冒着腾腾热气时让人食指大动的鲜香模样比起来,现在这副样子着实有些凄凉了。
被切分好的蛋糕歪歪扭扭地摆在餐盘当中,奶油蹭得到处都是,再回不到原本的漂亮形状。
就像他们被现实切分得七零八落的生活。
屋里原本还算热络的气氛被两个回来的人带向冰点,逐渐沉闷下来的空气让松田阵平最先耐不住开口:
“喂喂,现在这是什么……”
话还没说完,一边的萩原研二却是先一步按住了他,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萩原研二的表情也一点点地凝了起来,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在胸中翻涌,就像是什么非常不好的预感正在一点一点地应验。
奈何一步步地走到了地桌的边上,屈膝正坐在了地上,两个小拳头就那么紧紧地攥着放在膝盖上,她深吸了一口气,隔了好久,才抬起视线,用一种他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的,近乎哀戚的目光环顾了四周。
诸伏景光见状翻开一只干净的杯子,倒了一杯温水,默不作声地推到了小姑娘的面前。
心脏跳得很快,一下,一下,每一下都仿佛是重重锤击在胸口的沉闷鼓点。
奈何的指尖动了动,紧握的拳头才稍微松开了一点儿,白皙的手掌心里赫然现出了血红血红的几个月牙形的印子。
她的动作有点迟缓,甚至有点僵硬,她花了几秒,才将那个温热的杯子捧在了自己的手里。
杯中的水润过喉咙,总算稍稍驱散了一点她心底的寒意。
也是在那之后,她才像是终于有了一丁点开口的勇气一样——她吸了一下鼻子,才小声地从嗓子缝里挤出了一句:
“我大概……要离开啦。”
她似乎在试图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可浓重的鼻音和话里让人难以忽视的颤抖都足以暴露她此刻真正的心情。
“我是来自群星的旅行者嘛,归根结底,旅行才是我的宿命,虽然在这里和你们一起玩是很快乐的事情,但我还是要回到自己的旅途当中去,所以我准备离开这里啦——”
说到这里的时候,伴着客厅的灯火,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开始在她的眼眶当中闪烁着。
那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让她根本无法看清那些她最喜欢的人类——
她慌忙抬手,用手背去擦自己的眼睛。手背染上了一点湿潮,可眼前的模糊却一点也没有减少。
“为什么?诶……为什么?”她的力量又大了一点。
她想要看清他们,想要在现在这个还能由她支配的时间里多看他们一眼。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在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她的视线会变成现在这样模糊一片呢?
“奈何。”
有谁的声音响了起来,有谁的手掌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头了一句:
“够了。其实并不必要这样的。”
降谷零坐在了奈何的斜后方,将一方手帕递到了她的面前。
“如果你觉得难受,这里交给我也没关系。”
“你们到底在说……”松田阵平被这样的气氛弄得愈发暴躁。
可这一次打断他的却不是萩原研二,而是奈何终于喷薄而出的哭号——
“——那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我果然,果然没有办法说谎,果然没有办法不把自己看到的东西说给你们听。”
“就算奈亚那个家伙告诉我这样说会比较好,这样就可以让你们不用因为我的事情太过痛苦,可是,可是如果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要欺骗的话,那我算什么?你们又算什么?”
“我没有家人,也没有遇到过其他的朋友,是你们告诉了我什么是家人,什么是朋友,什么是恋人,你们告诉了我什么是活着,你们就是,你们就是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就算说你们是我的全世界也不为过——”
“所以在你们的面前,在我的世界的面前,我才不会隐藏这么重要的事情呢!”
“我才不要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做出困难的选择,然后假借着‘为了你们好’的名义独自面对一切,我才不要这样,我才不要当那种做了什么都没人知道的傻瓜,我才不要在谎言当中默不作声地消失掉。”
“我才不要那样,我才不要……”
“我才不想离开,我才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我才不想离开你们,我才不想丢掉现在的这种生活。”
“明明好不容易把未来最艰难的坎坷都删除掉了,明明已经可以大家一起平安快乐地一起一直一直生活下去了,凭什么啊!凭什么我非得在这个时间离开不可啊!”
“为什么我连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都不知道啊!为什么我这样的存在与你们的世界不兼容啊!为什么我会招致毁灭啊!”
她弓着脊背,上身几乎要蜷成一只虾米,拳头再次握紧,无力地锤在了铺着摊子的地面上。
“如果是在很久之前,在我进入这个世界之前,如果我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自己是谁的话,那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纠结,我一定不会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我从诞生的时候就是孤身一人,我从来都没见过我的父与母,也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兄弟姐妹,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在流浪,也只会流浪。”
“如果是在那个时候知道我会让世界毁灭,我也根本不会在乎的,但是现在,但是现在我在乎。”
她闭上了眼睛。
“我在乎这个世界,我在乎你们,我在乎我在茫茫宇宙当中见到的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光。”
“我爱你们。”
我爱你们,所以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守护你们,守护这个世界,哪怕这会将我的存在彻底抹消——我会失去名字,我会失去形体,我会失去力量,我会失去所有与我有关的一切,成为这个世界本身。
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再抬起头的时候,泪痕早就已经布满了那张苍白得几乎透明的小脸。
这张脸孔平素总是笑着的,开心的,欢愉的,顽皮的,狡黠的。从前的她似乎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愁苦,什么是难过,所以脸上的笑容看上去也更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星星——
而如今,星星坠落了凡间。
她努力地扬起唇角,在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上勉强挤出了一个笑来。
她说:
“我也很开心……你们……爱我。”
【爱?】
虚空中响起了什么声音。
少女的瞳孔倏然缩紧,整个身体也在一瞬间变得僵硬。
而在她感到惊惶的同时,在屋里的其他几个人也警惕地东张西望着,像是想要寻找声音的来源。
——他们能听得到!
奈何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很快,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声音的来源——与其说是“看”到,不如说是,感受到了那样的一个存在。
那个将身体缩在黑色斗篷之下的家伙。这家伙的身影曾经在外守一的案件当中出现过一次,彼时他们曾经在监控当中见过这家伙前去找外守的画面。
但没人知道这家伙是谁,也没人知道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祂】站在那里,或者说,【祂】悬浮在空气当中,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尽地朝【祂】的方向扭曲,让人无法分辨【祂】所在的具体位置。
这种奇诡的感觉简直让人的理智摇摇欲坠,但下一秒,鬼冢班的几个人便回归了清醒。
他们听到了奈何的声音。
或者说,感受到了,来自灵魂的,属于她的声音。
【奈亚拉托提普,谁允许你出现在我的世界当中的。】
出口便是尖利的质问。
【哎呀哎呀,这里还不能算是“你的世界”吧,我亲爱的妹妹。毕竟你现在还存在于此,更何况,我并没有“出现”在这里,只是将意识的一部分在这里做了个简单的投影。你知道的,如果我真的“出现”,那世界可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奈何冷嗤了一声。
【等我接管了世界意识,第一件事情就是设置让你无法投影来的结界,混蛋奈亚,你这家伙连幻梦境都别想给我进。你给我等着。】
【那种事情等到时候再说吧。】
斗篷人在空间里缓缓移动,似是漫不经心地“看”过那几个人的身影,接着,【祂】也轻轻嗤笑了一声,声调很是愉悦。
【我来这里找你,奈何,是因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所以才特意赶来这里告诉你。】
斗篷人说着,几乎要贴到了那个小姑娘的跟前。
“不,我不想知道。”奈何后退了半步。
可那个斗篷人却如附骨之疽一样,紧紧随着她的身形移动,而那聒噪又扰人的声音也一直都在喋喋不休。
【你似乎总提到那个字眼,就是在人类的世界当中被称为“爱”的东西,甚至于,你就是因为那种无聊的东西才做出那样的选择,但是啊,人类是很脆弱的,而属于人类的那种感情也同样不过如此。】
“闭嘴,我让你别说了。”奈何几乎有些愤怒了。
可那始作俑者却一点也没有自觉。
【你一定不知道吧,因为你自身的存在本身对于人类的意识就会造成干扰和影响,就像是一种病毒,一种精神污染,所有和你接触久了的家伙都会不由自主地为你陷入疯狂——】
“停,够了。”
【据我所知啊,奈何,在很多情况下,人类会把那种疯狂的迷恋错当成是“爱”也说不定哦。】
【所以啊,愚蠢的妹妹啊,你觉得你以为的他们对你的爱,难道是真正的“爱”吗?】
【你又要怎么才能确定,你决心付出一切的理由不是你一厢情愿相信的,被这个世界,被人类创造出的谎言呢?】
“奈亚拉托提普!”
奈何陡然拔高了声音,她想要对这家伙的非议做出彻底的抵抗。
而下一个瞬间,一股强劲的风吹过了少女的衣角,用力地,直直地捣在了斗篷人所在的方向。
“喂,你这家伙给我适可而止吧。”
挥拳的松田阵平脸上带上了挑衅的神情:“我管你是什么神还是什么别的东西,你没听到她让你闭嘴吗!”
“让女孩子那样生气可是不行的啊。”萩原研二也捏着拳头,不知何时绕到了斗篷人的身后。
“我们的事情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插嘴。”降谷零不甘示弱。
“奈何她啊,一直就是最好的姑娘,就算是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给她也值得——”
诸伏景光站在了奈何的身边,他看着她,一双眼睛里是无比的坚定。
他说:“再说一万次也没关系,奈何,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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