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公务房的路上,穆瑶对吕文庸道:“你方才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是不是怪我把自己的底细交待的太明白了?”
吕文庸满嘴“不不不”,脸上却写满了“那可不是吗”。
穆瑶叹口气道:“吕先生啊吕先生,你得知道,这群小崽子是油盐不进的,你把他们当学生,他们却不一定将你当老师,仁义礼数也要分人来讲,对待目中无人的,就得让他们知道自己不好得罪。”
想来也是庆幸摊上高肃这么好性子的小孩,要是换成北宫他那群兄弟中的随便一个,日子都得鸡飞狗跳。
不过,高孝珩似乎还不错。
不知不觉,到了公务房门口。
里面人来人往,全是穿宽衣戴小冠的大儒小吏,蓄胡子的白头发的,唯独她一名红妆女郎,显得格格不入。
吕文庸清了清嗓子,对里面道:“我对各位介绍一二,我身边这位,便是新来的助教郑瑶郑娘子,暂且负责四门学之内的教习事务。”
场面和刚才在学堂时差不多,话音落下,无人在意。
这倒是穆瑶早已预料到的场面。
读书人历来心气高,即便现在鲜卑入主中原,但依旧尊儒崇汉,对于女子任国子寺助教,哪怕表明没有明确的抗议,但这样暗搓搓的排挤,也是很能说明态度了。
不过穆瑶也不大在乎。
她做好自己,其余人爱咋咋吧,管不着。
穆瑶跟着比她还尴尬的吕文庸,按照入门礼,先去拜了四门馆中几位博士。也就在这时候穆瑶才发现,其实这个人满为患的所谓“公务房”,仅仅是那零星几个博士的办公室而已,其余的,都是前来打下手的助教。
至于助教,平日里除了教习学生待在学堂,闲下来是没有自己的公房待的,处境可以说有点可怜。
而那几个老博士出于避讳,基本不让她帮忙打什么下手,也不给她排课,就让她自己哪凉快哪待着去。
穆瑶挺乐得清闲,想着高肃现在读书不能去找他玩,就向吕文庸寻了个好地方,跑到囤放旧书的老书房待着去了,不仅能找几本好玩的书看看打发时间,还能合理偷懒,简直不要太快乐。
老书屋中到处都是书架,书架上面是简牍,地上堆着的还是简牍,可以说是牍山牍海,跑里面躲起来都不一定能找到人。
穆瑶寻了个靠窗的小角落坐下,本来想找卷野史杂文什么看看,结果顺手抽了几卷,全是佶屈聱牙的正统典籍,看几行就觉得上下眼皮直打架,简牍没合上哈欠已经出来了。
今日阳光很舒服,打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干脆卧下,拿了卷简牍当枕头,又摊开一卷盖在脸上,光线一挡,小憩起来。
高肃下课以后到处找穆瑶没找着,直打听到吕文庸那里,才知道穆瑶到了老书屋,便马不停蹄寻了过去。
进入书屋叫了两声“瑶瑶”,没人应。高肃本想转身到别处找,但转身时余光瞥到书架后伸出来的淡绯色衣角,心中立刻有数,抬腿走了过去。
窗前,高肃将覆在女子面上的简牍拿下,阳光倾洒下来,高肃望着眼前的容颜,下意识竟是一怔。
穆瑶迷迷糊糊感觉双目一刺,抬手挡住眼睛,懒洋洋道:“谁啊。”
“是我。”高肃眼也不眨道,“我在找你。”
穆瑶咧嘴一笑,赖着不愿意起,顺手把高肃也给拽倒,手搭他身上道:“一起睡吧小孩。”
高肃呼吸紧张了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我不困……”
穆瑶蹭了蹭他的头发:“那就陪我眯一会儿吧。”
依旧那副懒散的语气,只不过声音低了下去,令人分不清是真困还是失落。
“我好想回家。”穆瑶闭着眼,长睫在光中微微颤动,慢悠悠说,“在这边实在太孤独了,不能随便出去玩,没有手机电脑,还会因为是女人而受排挤,还没有炸鸡汉堡吃,也没有啤酒喝……”
高肃听着,眉头微微皱了皱,轻轻问:“什么是炸鸡汉堡?什么是啤酒?”
穆瑶:“……嗯,炸鸡就是用油炸过的鸡肉,但外面要裹上面包糠炸才好吃,你们这又没有面包糠。汉堡就是两片面包夹着炸鸡排或者牛肉饼,可你们这又没有面包。啤酒……啤酒就是一种带气泡的酒,喝到嘴里气泡就会炸开,炎炎夏日里来上冰凉一杯,特别痛快。”
高肃若有所思,幻想道:“瑶瑶的家乡,肯定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地方吧。”
穆瑶闷闷点头,心想相比南北朝来说是挺美好的,起码不用担心自己什么时候小命不保。
又过了一小会儿,感觉到身边人似乎再次睡着了,高肃怕自己起身时动作大将人吵醒,便试探着小声问了句:“瑶瑶,你阿耶阿娘,是什么样的?”
话音落下,久无动静。
确定人已睡着,高肃正要以极轻的动作从穆瑶胳膊下钻出去,便听到懒懒一句——“我阿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穆瑶说:“她会带我买好看的花裙子,给我梳各种各样的辫子,给我做好吃的,送我去上学。她长得还很美,会跳舞,会弹琴画画,会谱曲,会给学生编舞,她好像没有不会的东西。”
高肃心中似有所动。
“那她现在肯定在等你回家吧。”
“她死了。”
气氛一下子凝固。
许是觉得太过寂静,穆瑶睁眼咧嘴一笑,忍着泛红的眼角道:“我一出生就被亲爹娘扔在孤儿院门口,是我阿娘将我接回家收养的,虽然我们的母女缘分很短暂,但我永远认为她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就算她现在不在我身边了,可我知道,她肯定也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保佑我平安顺遂,逢凶化吉。”
高肃听着话,眼睛慢慢红了,看着穆瑶,哽咽着张嘴道:“你的亲生父母,为什么要把你扔了。”
穆瑶笑着摇头:“不知道,可能因为我是个女孩?反正我无病无灾的,总不能是因为养不活。”
高肃瘪了嘴,垂眸道:“是女孩便要扔了吗?那瑶瑶的家乡,也不见得就有那么好。”
穆瑶笑出声,伸手扯了把他的小脸:“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好地方,若是真有,那叫乌托邦,是不存在的地方。”
高肃却在这时抬脸,定定看着穆瑶。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