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洋生有一张宽大脸型,皮肤黝黑,五官粗犷沉厚。
一张实在普通不过的面孔,平心而论,其实是称不上多丑的。
让穆瑶汗毛直竖的,是因为高洋裸露在外的皮肤皆有一层类似鱼鳞一样的粗糙皮屑,从下颚延伸入脖子,包括被高殷牵住的手,皮肤所至,无一幸免。
不止是招人胆寒,简直可以说是……恶心。
穆瑶面不改色,强忍住拔腿就跑的冲动,静静低头维持行礼的姿势。
在她前面不远,还有同样在行礼的高肃。
她好像懂了为什么她喊高肃名字时高肃没有应声。
这样的场面,恐怕他也不想她看见吧。
老天啊,求求了,让高洋赶紧走吧,她真的不想和这种人物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抬起头来。”
浑厚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穆瑶呼吸一滞,袖中的手不禁再次攥紧,眼睛闭了下,心一横,缓缓抬起头来。
头虽抬起,但她的眼睛垂着,所以并不知高洋脸上是什么表情。
她一点不关心。
“快走吧,快走吧……”穆瑶在心中默默祈求着。
然天不遂人愿,高洋再开口,语气中已有微毫的惊叹:“想不到北宫小小一隅,竟有如此绝色。”
穆瑶听完血都要凉了,她不想自恋到认为眼前这名大人物会看上自己,但如果真的……那她倒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高敬柔的声音——
“二叔!你怎么来这里了!”
高敬柔雀跃跑来,挡在穆瑶身前,一脸嫌弃道:“这里已没你俩什么事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少在这碍我二叔的眼。”
穆瑶一瞬间简直都要感动到泪如雨下了,说了句“奴婢告退”,拉起高肃便往里面小跑,唯能听见身后越来越小的说话声——
“梅香苑这么个小地方,二叔一来,感觉整个院子都亮堂了呢!”高敬柔嘴甜如蜜,尤其讨人喜欢。
高洋哈哈一笑,道:“我也是问过手下,才知是你带殷儿来这里了,对了,方才那女子……”
“哈哈原来是来找阿殷的啊,我说您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那我们快回去吧,不然阿家知道了我带阿殷乱跑,又得凶我。”
……
寒冬腊月,等回到房中,穆瑶已出了一身的汗。
高肃看着她额头上的汗,道:“瑶瑶,你还好吗?”
穆瑶想说“无妨”,但一张嘴,泪就不知道怎么回事,哗啦全掉下来了。
高肃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穆瑶抹着眼睛泣不成声,情绪如洪水决堤:“怎么办,我好害怕,这里坏人那么多,你那么小,你又不能保护我,我以后该怎么办,到底需要我怎么做,我才能撑到回家的时候。”
高肃听懂了穆瑶的意思,也跟着落泪:“对不起瑶瑶,是我没有用。”
穆瑶一时心酸,张臂抱住了高肃,哭道:“我不怪你,你也别怪你自己,要怪就怪我运气不好吧,来的时间没打准,只能留在这里担惊受怕活受罪。”
二人抱头嚎了许久,一直到天快暗时方安生下来。
等到过完年,邺城发生了件大事。
或者说,不是邺城,而是整个东魏。
摇摇欲坠的元氏政权终是到了坍塌的时候,在高洋手中十万精兵的威逼下,皇帝终究禅位,群臣拥立高洋为尊,不日登基为帝,改国号——北齐。
既定的历史如车轮般滚滚碾压而来,穆瑶只感到窒息。
唯一值得让她高兴的,就是朝廷重新设立国子寺,与太学并立,凡贵族子弟皆可入读。
没错,高肃能去上学了!
高孝琬有元仲华专门请的在家博士教,不必每日赴往国子寺。剩下的,高孝瑜早过了老实读书的时候。高延宗被高洋所喜爱,抱到宫中抚养,自不必为学业而操心。如此一来,每日早起乘马车去上学的,除了高肃便是高孝珩。
但就这么上了几天学,穆瑶很快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这体现在高肃不仅每天放学归来面色都沉沉的,另外问他老师今天讲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话都比以往少了许多。
穆瑶有点担心,夜晚趁着高肃温习功课的功夫,特地去找了高孝珩一趟。
老二年纪虽小,爱好却多,穆瑶到他院中的时候,他正拿着骨头逗刚养不久的波斯狗。
听完了穆瑶的来意,他把骨头往远处一扔,引开狗道:“你果真感觉不出来吗?”
穆瑶:“啊?”
高孝珩:“二叔登基以后,我大哥进封河南王,我被封为广宁王,三弟被封为河间王,五弟被封为安德王,连六弟如此年幼,都被封为渔阳王。在我们兄弟之中,只有老四,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没有。像他这种身份,别说到国子寺,无论在哪儿,都是受人排挤的那一个。”
穆瑶这才恍然大悟,心中懊悔自己竟还不如个孩子看得通透。
回到梅香苑,烛火燃着,高肃还在等她。
虽然已经伏在案上沉沉睡去,但眉头皱着,像藏了许多心事一般。
穆瑶步伐轻巧,过去在旁边坐下,静静观望起了他。
经过这小半年的好生照顾,这小孩儿似乎眉眼长开了不少,越发精致绮丽,若披散头发,看着和男孩子是半点没有关系。
鲜卑是游牧民族,尚英气之美,喜勇武之风,哪怕他亲爹高澄那般妖颜若玉,却也是正儿八经立过战功的,提起长相,多为溢美之词。
但放在孩子身上就不一样了。
穆瑶都能想到,在国子寺,高肃会经历同龄人怎样苛责的对待。
而因为他人微言轻,恐怕那些博士助教,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穆瑶心里一阵心疼,伸手去摸了摸高肃的眉眼。
却把高肃不小心惊醒。
小孩睁开两只迷蒙的眼眸,迷迷糊糊中,对穆瑶轻轻唤了一声:“瑶瑶。”
穆瑶强扯嘴角笑了下,忍住心酸道:“我去找了你二哥一趟,他已经把你在国子寺的情况告诉我了。阿肃,这个学咱要不就先不上了吧,在家自己学也一样的,反正字你都认得。”
高肃怔了怔,而后慢慢摇了摇头。
“他们越是轻视我,我便越是要去。”
他语气不急不缓,却透着股坚定的力量,不容置疑:“若是遇事便缩着,那我何不永远都不要出门了。”
穆瑶心中蓦然涌出些钦佩之意,虽一下子对高肃刮目相看,但也忍不住担忧,皱眉道:“那他们那样对你,你就不会难过吗?”
“会。”
高肃点头,抬眼看向穆瑶,瞳仁映着跳跃的烛火,晦暗不明。
“但不是被他们欺辱而难过。”
“是因为……我看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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