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在前呼后拥中,大跨步大甩宽袖就坐上首席位。
他一坐下,抬手制止了学子们的热情恭迎,脸上的神色颇严肃。
他身后两侧的跟随脸上也并无笑意。
上次来的宿迁也只是落后一旁自己找了个位置坐,虽然举手投足还是那样洒脱随意,但完全没有上次来时的闲适之情。
学子们这才察觉到不对。
“听闻尔等在这修学已有两月余,学业可曾有进步啊?”
上次和庞宇一块的学子上前一步,露出得体的笑,不卑不亢,正要和知州说一说他们的学习进益,却又被抬手制止了。
学子凝眉不解。
知州似乎不大高兴,不太待见,又为何要答应来集会呢?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
“哼!不必说,我也知道。浮躁跳脱,贪图捷径,盲听盲信,枉读圣贤书!”
“我这次来就是给你们敲个警钟!你们都是这辈最才学出众,我府下最有希望走上仕途的,却盲目迷信,本末倒置!”
他话毕,底下一片沉默死寂。
学子们都有些猝不及防,也察觉到了知州这次来并不是与学子同乐,参观名寺的,而是来敲醒他们,敲醒这些在他看来已经中毒颇深的病患!
他们一时竟不知从何辩解。
毕竟知州没有明说,而是扣了几顶帽子下来,让他们这些小辈,无官职的学子根本不好反驳这样的“教诲”!
谁敢不识好歹去顶嘴?知州可是下一届乡试的主考官。
“知州此言差矣。”这时谁也没想到,林昭站了出来。
“学子们每日随着晨钟暮鼓,温习功课精进自己的学识,夜间也挑灯夜读,秉烛夜游时也不忘交流彼此所学。”
知州眼神望向这个看上去颇为年轻的住持。
突然嗤笑了一声。
“住持佛缘深厚。我以往访问的寺庙大小也有数十间,他们的住持没有哪一位不是潜心苦修数十年,白发苍苍耄耋之相才敢执掌一寺,您倒是天生慧识,佛法通透自然。”
面对这明褒实贬,暗含机锋的话,林昭淡然一笑,刚要开口就又被对方打断了。
“毕竟是高门寺庙,与其哗众取宠,走些旁门左道,骗些香火钱,自断门路,不若专心研究佛法,自然香火源源不断。”
这人真是独断专行,一次又一次打断别人说话,就算你官大权大,也要学会尊重别人吧!
随随便便一顶又一顶帽子扣下来,他们家一定是开制帽厂的吧。
没关系,林昭深吸了一口气,淡然微笑。
“知州说的是,有些寺庙的确应引以为戒。”你说的是谁?反正不是我。
知州闻言冷哼了一声,林昭恍若无闻,继续道。
“贫僧近来正在参透禅机,有一句诗不解其意,不知知州可否能解?”
知州又冷哼了一声,表示愿闻其详。
“这句诗便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知州嘴角挑起一抹讽意,似在嘲笑林昭果然是个学艺不精的假僧。
又见周围这么多学子,正好借机让他们看清此人真面目,不再偏听偏信,找回初心!如此想着他屈尊降贵道:
“其意便是顺其自然,行到有水处观水,有云处观云,何处都能寻得趣味,岂不快哉?”
语毕,林昭道:“施主恣意豁达,颇有名士风范。”
知州脸上浮现一抹得意之色。
林昭又从手里拿出一片绿叶挡在知州眼前道:“知州此时可还能闲适观云?”
知州立即回味过来,脸色一变。
“一叶障目,未观全貌怕是有碍寻得趣味。”
紧接着林昭又让人端来桌上的一碟杨桃。
“前些日子,我家小僧摘了杨桃,偶得闲趣以此作画,一人画出来是星星,一人画出来是杨桃本貌。大家都说画星星的错了,知州以为何?”
虽然明知道这里面有陷阱,但他是个思维固化的人,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出杨桃怎么能画成星星,便道:“是那画星星的错了。”
底下坐在角落的宿迁闻言微不可闻的发出一声笑。
台上林昭也淡然一笑,“非也。知州请看。”
他将杨桃换了个角度摆到知州面前,知州看了又是脸色一变。
林昭又以这个角度给其他困惑的学子和下属随从看,大家齐齐恍然大悟。
这个现代小学课本教育的要从不同角度看待事物的小故事,拿来讲给这个朝代从未听过这种说法的人听,是十分耳目一新的。
深入浅出,以小见大,用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事物说明道理。
大家顿时都觉得这个住持不简单。
知州这样喜欢讲大道理的人,当别人也以大道理为武器反击时,他就无话可说了。
林昭这样的做派,高明了不少,让知州被暗指一叶障目,怀有偏见都只能默默咽下。
之前扣给别人的帽子,又被对方一顶顶反扣回来了。
知州面色红了又白,十分僵硬,明知这时应该做出一笑泯恩仇的姿态,却怎么也拉不下脸。
众目睽睽之下,气氛越来越僵持。
林昭又是一笑,唇瓣欲动。
知州注意到了,有些担心他嘴里再说出些什么来。
哪想,对方却指着水涧道:“不知各位观此瀑布有何感想?”
那名学子领军人物察觉到什么,十分配合:“人如蝼蚁。在这样的大自然造物下,我们皆渺小如蝼蚁,应心存敬畏。”
林昭面上“嗯”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心里却赞叹这个学子有点意思,这么上道。
其实这个知州也没什么坏心,他就像前世那些生怕自家孩子走上歧路的父母,一听到消息,就急匆匆赶来挽救被“坏人”坑骗拐带的孩子。
他能拨冗前来,这正好证明了他的爱才之心。即使有些毛病,也无伤大雅了。
林昭只想让他吃些教训,也没想交恶结怨,便故意抛出问题,让知州表现一下挽回一点颜面。
没想到这名学子一下就看出他的意思,配合着来了一出“抛砖引玉”。
此人前途无量啊,有这机谋筹算,想必将来宦海沉浮也能跃然而上。
他转向知州:“大人怎么看?”
知州其实刚一听问题,心中就已有答案,自觉自己的回答会比底下那名学子要大气许多。
见没有陷阱,自己的回答怎么想怎么完美,便从容自信道:“生当壮阔。观此瀑布,只感人应如瀑布壮阔,自是应璀璨夺目些才不枉此生。”
林昭点点头道:“大人胸怀大志。”
知州闻言脸色恢复了从容自然。然而,林昭的下一句话又让他眼神陡然多了几分凌厉。
“只是莫要让野心变为负累,平庸时也应有平常心方无烦扰。”
这和尚是真看透什么,意有所指还是借机暗讽他。知州沉吟度思。
林昭见他如此,又道:“本寺求签颇为灵验,大人可以试一试。”
知州教训人不成,来的目地没达到,反倒被个和尚几次三番出言讥讽,也没有心情在集会多待了。
只想着赶紧走个过场就离开,便同意。
来到天王殿欲随意摇一摇签,哪知又被林昭拦住了。
“大人,心中默念所求之事,所得之签才会准确。”
知州制止别人的时候不觉有什么,自己被制止时内心却十分憋闷,但林昭做的又是住持本分之事,提醒了一句,他也找不到破绽攻讦点,便罢了。
摇晃手中的签筒时,不知怎的,所有杂念褪去,想起最近的确有一件烦扰自己的事来。
“啪嗒——”竹签掉落。
知州捡起一看,下下签。
他面色难看地递给林昭,林昭翻开手册对应。
“第七签——苏娘走难。奔波阻隔数重险,带水拖泥怎度山。更望他乡求用事,千乡万里未回还。”1
“何解?”
“施主解签需支付4两白银296文钱。”
知州闻言,面色又是一僵,随手解下腰间的荷袋,扔进功德箱。
其他随从而来的下属见了,也纷纷掏出荷包,扔进功德箱。
听着系统“+100银,+100银,+50银……”的提示音,林昭弯起嘴角。
“此乃拖泥带水之象,凡事守旧则带吉也。”
“退身可得,进步为难,只求守旧,莫望高攀。若所求为事业,还是莫要强求。后退一步自然一切可得,想前进则困难重重。应该保持现况,切不可好高骛远。”
语罢,林昭别有深意地抬眸看了一眼知州。
知州心中一跳,只觉自己被看透了,他竟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
胸中的怨怒之气此时一扫而空。
难不成这寺庙这有那么几分灵性?
他心中惊疑,已经信了七八分。最近朝堂暗波汹涌,两方势力对抗激烈,的确不宜冒进,还是先据守府城吧。
知州大人来时气势汹汹,走时同样负手在背的姿势,浑身气场却变得谦和内敛。
林昭则开心地数着小钱钱,记账本,预估修完大雄宝殿还剩多少钱。
所有随属官员都跟着走了,宿迁却留了下来。
他敲敲桌子,打断了林昭表面翻书实际数钱的行为。
“住持,在下曾听闻中原不少朝拜者赴西域一灵山取经,不知住持怎么看?”
林昭被他去而复返惊了一跳,面上保持微笑。
“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座灵山塔,好在灵山塔下修。”2
宿迁闻言,脸上笑意更深,“住持好修养。”
“天色渐晚,施主可要留宿?”
“在下请了几日假,从烦扰公务中脱身,正是来求清静几日。”
“那施主自便罢。寮房为施主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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