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再次见到海兰珠,是在天命十年。
皇太极代父前往科尔沁参与会盟,晚上科尔沁部的部长奥巴张罗了宴席。
时值那达慕盛会,到处都是年轻人在摔跤比试,喝彩声热热闹闹的传过来,酒到酣处,一群部落的首领也纷纷打起赤膊要下场切磋。
他们占了部落里最大的摔跤场,原本分散在各处比试的人都围拢过来,草原上民风豪迈,不管男女老少都看爱看“搏克”,摔跤场上顿时热闹不已。
既然是代努尔哈赤来参与会盟,皇太极现在代表着大金的脸面,面对其他部落台吉的邀请,他自然不会拒绝。
皇太极应奥巴之邀下场,面对打着赤膊,颈间挂着五彩将噶项圈蒙古大汉,他一身黑衣劲装,只稍微扯松了领口,甚至都显得有些势弱了。
大金此时已经是科尔沁部的盟友,场下加油助威的人们也不拘于比试的两人是什么身份,激烈的猜测着谁能获得优胜。
攻位是本部落的台吉,守位是大金的四贝勒。
一个气质张扬,浑身紧实的健壮肌肉昭示着这具身体的爆发力,脖子上将噶项圈上缠绕着层层叠叠的五色彩绸,更昭示着他的显赫战绩。
一个气质内敛,似乎被这一身暗沉的颜色压住了锋芒似的,即便是已经摆开了架势,这双眼睛里还透着一点微微的笑意,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从容。
在底下猜测结果的人们心中都在想,女真人还是不如他们凶悍,便只是用眼睛来看,也知道显然是蒙古人更擅长“搏克”。
蒙古大鼓敲击的乐声愈发急促起来,最后随着鼓锤重重一落,敲出激昂的一声。
“——咚!”
□□率先扑上去,两人立刻缠斗到一起,角力比巧,拉扯推压,一时僵持在场上。
皇太极虽然属于摔跤一技并不精通,但天生勇力,应对起来也不算太吃力。
比力同时也是比勇,借力打力,此消彼长,避其锋芒,着其不备,连闹着玩一般押他优胜的人都没想到,这位大金来的四贝勒竟然能连胜五场。
只是一项酒后的娱乐活动罢了,科尔沁部原先打算给他留些面子,不叫最厉害的巴依勒德呼上场,斗到此时,面子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场上口哨声呼喊声齐飞,乱哄哄的闹成一团,面前又换了一个新的对手,皇太极冥冥有感,下意识的转过头,在人群中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他正觉得有些熟悉,藏在人群中感受热闹的人突然抬头望向场上的对阵,眸子里映着比试场上明亮的火光,满是欢喜和好奇。
两年前风雪荒原,一双明亮的眼睛突然重现在回忆中。
皇太极失笑,在与人比试的紧要关头分神去想,
小向导还是那个样子,家中不允许,便自己偷偷跑出来玩。
只不过比之前学得更聪明些,知道换一身低调的衣服,首饰更是摘得干干净净。
谁也没想到五场连胜的大金贝勒这场输得这么容易,皇太极轻易的被扎赉特部的蒙衮掀翻在地,将噶项圈上最终只停留下了五条颜色不一的彩绸,战绩不算辉煌。
不知被压倒在地上的人是怎么轻巧的一个腾挪,众人眼前一花,皇太极已经挣脱蒙衮,重新从地上翻了起来。
他这么容易的输了比试也没有丝毫不自在,从容的掸着肩上的土笑着称赞道,
“达尔汉和硕齐勇力,是我技不如人了,甘拜下风。”
草原儿女最爱这种豪爽,赢得过,也输得起,扭扭捏捏的算什么男人,输不丢面子,输不起才丢面子。
众人欢呼者簇拥皇太极下场,即便这位大金贝勒今日没有连胜到最后,也已经赢得了草原上人们的尊敬。
蒙衮也没想明白,他茫然的看着皇太极下场的身影,方才帮科尔沁诸部找回场子的喜悦突然间荡然无存,全变成了一头雾水。
分明方才在场下时明安告诉他,皇太极天生勇力,下盘极稳,想要摔倒他颇费些力气,怎么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发力,皇太极就已经倒了呢?
守擂失败的人回到场下,皇太极的视线重新在人群中寻找方才让他分心的那个人。
意料之外,他向来自认为眼神可比鹰隼,一点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可人头攒动中映过无数张笑脸,人们笑闹拥挤,他竟然再也没有见到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
藏在帐篷里的小姑娘,如今又缩回去了吗?
-
哲哲和衮布福晋母女情深,直到这边宴席散场,才恋恋不舍的回了他们下榻的帐篷。
“贝勒爷方才在席间喝了不少酒,可有哪里难受吗?”
女子的柔荑轻轻帮他按揉着头部,声音也柔情似水,
“妾让他们取醒酒汤来。”
“不必了。”
这么区区一点酒,并不足以让他喝醉,只不过方才宴席吵闹,此时突然安静下来,这种落差之下确实令人有些烦乱。
皇太极轻轻动了动身体,将哲哲的双手握在手中,像每一个体贴的丈夫般温柔道,
“福晋这一日也辛苦了,你还怀着身孕,千万勿要劳累,快歇着吧。”
哲哲面上漫起一层红晕,就势依进他怀里,软语温存,
“爷,你说这一胎会是个阿哥吗?妾特意叫额吉讨了方子,蒙医也说看胎腹的形状像个男孩。”
皇太极轻轻抚着她的后背,语调柔和,却垂着眼眸,
“当然,不管是阿哥和格格,爷都喜欢,但如果能是个阿哥就最好了。”
哲哲此时已经给他生育了一个女儿,又已经身怀有孕,他和科尔沁,都在迫切的期盼着一个黄金血脉的小阿哥。
他的后宅中还有其他有孕的福晋,也养住了两个阿哥,但既然已经选定了科尔沁的势力,他和科尔沁,都急须一个阿哥来稳固这种联盟。
身侧的人呼吸逐渐绵长,皇太极却有些睡不着,离开了方才的热闹盛会,这里太安静了,只能听见风声轻轻鼓动着草原上连片的彩旗。
他换掉那身沾着酒气和比试场上沙土的衣裳,起身离开了帐篷。
知道他们已经休息,此处的火把大多熄灭了,没有了明亮的火光照耀,闪烁的星子重新铺满了深蓝天穹。
而远处仍然热闹着,火光跃动,少年男女们且歌且舞,笑声传了很远,到他耳边只剩一点听不真切的欢乐,草原上的盛会彻夜不歇。
方才看那一眼他才想起来,当年豪格的生母犯错后被他休弃回家,选择科尔沁部还是其他部落的贵女为大福晋,其实他还在犹豫。
大汗之位他是一定要争的,哪个部落的贵女成为大福晋,将来哪个部落的命运就会因为姻亲而跟他紧紧联系在一起,一荣俱荣。
因为一直没来得及道谢的小向导来自科尔沁,算作谢礼吧,所以他选了科尔沁部的哲哲。
至于后来哲哲因为端庄大方,处事得体,在父汗面前颇为得脸,倒是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了,真要论起来,他还该再向那小向导道一声谢。
-
草原上今晚要招待从盛京来的客人,所有稍微有些身份的人都要去陪客,欧沃(爷爷,也就是莽古斯)和阿布都在那里,额吉当然也不能缺席,所以哈日珠拉难得有机会混进人群。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还特意换了衣裳,却还是很快被照顾她的塔娜发现了。
人群拥挤,格格身子弱,容易被推搡受伤,而且到人多的地方更容易生病,需要格外注意些,这些都是福晋吩咐的。
塔娜只是依照着格格的吩咐去拿点心,转头回来就找不到人了,又不敢惊动其他人,只叫上了自己的弟弟和苏雅,为了找格格出了一头的汗。
三人都差不多年龄相仿,哈日珠拉的玩伴也只有她们,看着两人这样着急的寻找自己,哈日珠拉自然不好意思再跑了。
好在博礼了解自己的女儿,更心疼她,哈日珠拉总是在帐篷里养着不见生人,难免觉得无聊而喜欢热闹,尤其是今天这么热闹的盛会。
于是她一早便嘱咐了照顾哈日珠拉的两人,如果格格实在是想看,便带她去自己提前安排好的位置。
彼时博礼还不是科尔沁次妃,部落台吉是莽古斯,寨桑和他的兄弟们一样都只是王子,她也只是个王子的福晋而已,能力有限。
莽古斯这两年来愈发身体不济,恐怕不能长久了,寨桑和敖勒布兄弟间也越发剑拔弩张,旁的倒都好说,唯有这个病弱的大女儿是他们的软肋。
哈日珠拉生来体弱多病,养到这么大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惊险,称一句千辛万苦也不为过,好不容易满了十五岁,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养出了草原上独一无二的美丽。
部落里寻常这个岁数的女孩都差不多嫁了人,或者也已经定了亲,他们却推拒了给哈日珠拉所有的议亲。
按照大祭司的说法,哈日珠拉十八岁之前还有劫难,熬过去了这个坎,或许能时来运转,身体也能慢慢养好,所以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何况,若是找不到能让他们夫妻俩都满意的人选,一辈子养着哈日珠拉也未尝不可,毕竟是他们最心疼的女儿。
博礼早想好了,即便寨桑争不来台吉之位,就算去养羊放牧,他们也能好好照顾大女儿一辈子。
怀着层层忧虑,博礼给女儿安排看热闹的地方虽然安全,但实在远了些。
从那个位置只能看到摔跤场上有两人缠斗在一起,连胜负都看不清,更遑论看清场上对决之人的脸。
哈日珠拉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索然无味,她回到帐篷里,喝过了调养身体的汤药便准备入睡。
只是这汤药太苦了,苦得她睡不着,吃了蜜饯也压不住,外面又那样热闹,只是想想便觉得心痒。
从小喝到大的虽然不是同一剂汤药,但各有各的苦法,总归是哪一个也不好下咽,喝了这么多年也不能习惯。
她平日里都很乖,照顾她睡觉的塔娜大概在烛火熄灭一柱香后就会离开,其他人也不会注意。
尤其是今天这么热闹,所有的人都可以去篝火边尽情的跳舞,是个很好的机会。
哈日珠拉轻手轻脚的爬起来,打算趁着今日这般热闹的绝好时机,再溜出去一会儿。
摔跤场上仍旧在热闹的“搏克”,两个蒙古汉子僵持在台上,支持者们在台下大声的呼喊助威。
哈日珠拉被这样热闹的气氛感染,也忍不住混入人群跟着一起欢呼。
除了“搏克”,还有部落里的少年们在射箭比试,篝火边青春少艾的少年男女兴奋地脸蛋通红,一边偷偷的看着思慕的对象,一边卖力的表现,斗舞也愈发精彩起来。
哈日珠拉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这么晚了还能在外面,额吉总说草原上天黑后风凉,怕她被风吹病了。
今日看过了这里的热闹,哈日珠拉还想到没有灯火的旷野里去看看星星,看看妹妹跟她描绘过的草原夜色里的萤火虫。
那种小虫子只有那么一丁点大,却发着莹莹的微光,一闪一闪的像是忽闪的小灯笼,吴克善哥哥每年都帮她去草丛里抓。
哥哥把它们兜在衣襟里带回来,进了帐篷便让这些小灯笼飞散开,熄灭所有的烛火后便能看到在黑暗中发出的闪闪光亮。
很美,但跟妹妹描述的草原上连天的盛大还差着很远,哈日珠拉也想在夏夜里,亲眼去瞧一瞧那些草丛中翻飞的萤火虫。
哥哥是习武之人,手指粗,让他捉这种精巧的小虫子难为得很,常常一晚上才能捉个十几只,更多的都被他粗手笨脚的捉坏了。
捉回在她帐篷里的萤火虫第二天就会放走,可对于被吴克善捉坏的萤火虫来说,倒是无妄之灾了。
哈日珠拉不愿意总麻烦哥哥,也为了保护那些可怜的小虫子,便不肯叫他再捉了。
-
“谁?”
那边虽然很热闹,但已经热闹了一整个晚上,皇太极不太想再过去了,他转过身,朝着没有火光的地方漫无目的的走去。
虽然没有火光照映,但天上有明亮的星子,还有一轮皎洁的月亮,都在莹莹的投下清辉,即便没有火光,也能将夜晚看得很清楚。
好像不是错觉,草原上的月亮比盛京的要大一点,也更加的明亮,仿佛触手可及。
他慢慢远离扎着帐篷的驻地,外面草场开阔,已经听不见远处的乐声,风吹草伏,藏在低处的河流波光如银,仿佛从天穹蜿蜒流泻的月光。
听见他的声音,那草丛里的动静有一瞬间的迟疑,所以皇太极断定那里面藏着的是个人,而不是猛兽。
警惕的问过这一句,他紧盯着方才发出声音的地方,草原上的牧草很高,藏进一个身量矮些的成年人也不算难事。
草丛簌簌摇动一阵,几息之后,从里面钻出来一个小姑娘。
额发被牧草弄乱了,衣服上也沾了露水,在莹莹的月光下露出一张比月色更美丽的脸。
不施粉黛,不佩钗环,肤白唇朱,鸦黑的发简单的拢在脑后,只系了一根发带。
微白的月光将她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似乎受了惊吓,眼中有水光闪动,像一只不小心踏进猎人陷阱的小鹿。
或许是因为从草里拨出来颇为费力,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眼眸明亮,娇喘微微,更显得楚楚动人。
皇太极呼吸一窒,
“你……”
他其实是想问你是谁,这么晚了为什么会出现在驻地外面的草丛里?
可一瞬间又有些畏缩,这女子如同月下的精灵一样,仿佛会被他一句话惊碎了幻影。
他喉头滚动,不由自主的放缓了语气,
“你在草丛里干什么,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这位月下精灵不说话时气质清冷,张口却显出些少女的天真,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没有丢东西,我在看萤火虫……”
皇太极转头望向那片深草,方才被惊飞的萤火虫只剩下几只,绕着还在微微起伏的草叶翻飞,也在慢慢的落回黑暗之中。
他再度转回头,看着女孩微垂的面庞突然福至心灵,
“小向导?”
女孩仰起脸露出有些疑惑的神色,微偏着头看着面前的男人,显然已经忘了两年前那场风雪中的短暂相遇。
皇太极看着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已经不记得了,将事情的原委与他的感谢娓娓道来,
“两年前一个暴风雪的日子,姑娘为我指过前往科尔沁驻地的路,多谢你的指引,我赢了比试,也得到了更多。”
他这样说哈日珠拉就想起来了,毕竟她能偷跑出去的时候并不多,在暴风雪的天气后还能碰上生人的机会更是绝无仅有。
或许是外面真的很冷,回去后她便发了热,一直没有机会再出帐蓬,缠绵病榻一直到来年的春天。
那位辽阳来的客人信守承诺,并没有把她偷跑出去的事告诉阿布和额吉,也根本没人发现她是因为偷跑出去玩才受了风寒。
他站在月下,这是哈日珠拉第一次看清他的脸,暴风雪那天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量也高,整个人气质凌厉,几乎叫人不敢逼视。
虽然他已经极力放缓了语气,但他太高了,哈日珠拉若是想看清他的脸,要使劲的把头仰起来,她还是有些怕的。
此时,面前的男人穿着一身草原上并不常见的黑衣,在明亮的月光下露出一副俊朗眉目,剑眉星目,身姿挺拔。
他的眼睛里和唇角都含着笑意,极温柔的样子,和两年前在马上时的气质相差有些大。
那天从辽阳来了许多客人,穿着和科尔沁部族不同的衣裳,听说是天命汗和他的子侄们,哈日珠拉只听到骏马飞奔的声音,远远的瞧见过一眼。
因为生病后一直没有再出过帐篷,哈日珠拉并不知道当日是谁赢了比试,她给指路的人又是谁。
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何况又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面前这人今日的道谢让她觉得有些懵,不知该如何答言。
哈日珠拉站在原地,手指绞着身侧的草叶,迟疑道,
“那……也谢谢你没有告诉我阿布和额吉?”
皇太极轻笑出声,
眼前人并不曾告诉过他自己的阿布和额吉到底是谁,他就是想去告诉,倒是也得知道到底要去谁家告状啊。
“……你笑什么?”
哈日珠拉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方才那点踌躇的迟疑散去,这话问得倒有几分少女的娇蛮了。
“没有笑,你看错了。”
皇太极迅速正色,轻咳一声决定转移话题,
“你说去草丛里看萤火虫,可看到了吗?”
哈日珠拉又沮丧起来,
“没有,等我跑离草丛,它们又都落回去了,而且我跑得不快,惊不起那样多的萤火虫。”
意料之中的答案,
夏夜的萤火虫很忙,或是总角小儿成群结队的嬉闹玩耍,把追逐闪烁光点当作一项快乐游戏。
或是互相慕艾的少年男女偷偷私会,在围绕周身飞舞的萤火间许下诺言,在天地夜色中感动定情……
总之,一个人是不适合看萤火虫的。
置身其间往往会错失许多意趣,而且她选的地方也不对,靠近水源的地方萤火虫才更多。
总要一个人在草丛里惊飞,另一个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才能看到那一瞬间光点纷扬的盛大。
这东西还是要“不劳而获”才最好看。
皇太极莞尔,示意她站到自己这边,
“过来等着,我带你看萤火虫。”
两人方才说话时也隔着一段距离,皇太极现在站的这个地方地势稍微高一些,看萤火虫被从草丛中惊飞正好。
哈日珠拉看着他拨开深草走进去,终于慢吞吞的挪了过来。
几乎是他刚刚被深草隐匿了身形,闪烁的光点便从他身侧浮了起来,惊飞的光点逐渐汇聚,慢慢汇集成片……
皇太极尽可能的舒展身体在草丛中快速穿行,摇晃着草叶弄出更大的阵仗,以呈上一场最为盛大的萤火。
哈日珠拉看着他在深深的草丛中穿梭,这人身量很高,自己钻进草丛里视线都被遮挡住了,他还能从顶端稀疏的草叶中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连片的闪烁光点与天上的星辉交映成趣,草叶簌簌作响,哈日珠拉从没有见过这样美丽,一时被惊得有些呆了。
萤火真的很美,哈日珠拉没办法形容这种美,她觉得自己的语言有些匮乏,幽幽的光亮浮沉闪烁,
像是……
像是繁星落入人间,流光映满春心。
哈日珠拉仰着头跑进萤火里,身处其间看着光点浮沉纷飞,仿佛只需伸一伸手,就能把这些小灯笼抓进手心。
看着这一场盛景,哈日珠拉兴奋得眼睛发亮,也没有方才那些不自在了,跑进草甸子里跟在皇太极后面追逐更多的萤火。
她一边仰着脸期待流光落入掌心,一边向带自己看到这般美丽景象的人道谢,
“多谢你,今晚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萤火虫,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景色。”
一场萤火便满足成这样,应当是真的很高兴,小姑娘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便不看路了,只一味的仰着脸走得东倒西歪。
皇太极放慢脚步等着她靠近,伸手虚虚的护在她身侧,朗声笑道,
“不必谢我,这些就算作是指路的谢礼。”
……
直到哈日珠拉跑累了他们才停下来,小姑娘脸蛋红润,额发间渗出晶莹的汗水,明显能看出有些累,但眼睛越发明亮。
仍旧是皇太极在前面开路,给身后跟着的人拨出一条能顺利行走的路。
天色已晚,月影偏西,该是时候送这位偷跑出来的月下精灵回家去了。
方才在萤火间他们谈论了很多,皇太极惊讶地发现这个草原上的小姑娘竟然还懂汉学。
哈日珠拉方才自己嘟囔着轻罗小扇扑流萤,可惜她出来时没带一把适合的扇子,被皇太极听见了。
于是皇太极不动声色的将方才一直说的蒙语转成了汉文,哈日珠拉仿佛根本没反应过来,两人竟然就那么顺畅的交流了下去。
交谈间才知道,哈日珠拉终日在帐篷里很无聊,便从中原寻来了诗书打发时间,不说精通,但熟识还是称得上的。
部落里的大祭司博文强识,于汉学也有涉猎,哈日珠拉的汉文便是由他教的。
皇太极在前面走,哈日珠拉落后一步跟在他身后,靠近驻地时他突然停了下来,缓声询问,
“我名皇太极,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道今日能有荣幸问明‘向导’的名字吗?”
靠近驻地的地方已经有了照明的火把,他半边侧脸被暖黄的火光映得温柔无比,神情真挚。
哈日珠拉如同被蛊惑,轻启朱唇,
“我叫哈……”
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今日仍旧是偷跑出来的,不能被额吉发现,她紧急住口。
皇太极轻轻挑起一边的眉毛,
“海?海什么?”
“海…海蓝!”
哈日珠拉笃定地点头,
“我叫海蓝!”
“蓝?”
这编出来的名字诚意好像不太够,皇太极笑着垂下眼眸,
“海蓝姑娘今日穿的衣裳颜色竟然跟名字一样呢。”
哈日珠拉心虚的垂下头,方才她急中生智,看到什么便说了什么,身上穿的正好是一件蓝色的袍子,便说了蓝色。
现在看来,这名字实在是有些太过于刻意了。
她揪着自己的袖口,绞尽脑汁给自己圆话,
“不是这个蓝,嗯……是,是兰花的兰,‘罗浮山中春昼长,风吹兰花满面香’1的那个兰。”
方才皇太极既然能和她谈论诗词歌赋,想必这句诗他应该也能知道,自己的假名字编得不算高明,只能靠诗句来凑些意境了。
风吹兰花满面香吗?
可他只闻到了一点中药的苦味。
皇太极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他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好,海兰姑娘,我记住了。”
哈日珠拉心虚得脸更红了。
哈日珠拉不许他送自己回帐篷,怕身份被发现,皇太极便只好在分岔路口与她分别。
“搏克”已经散了,篝火边倒是还有人在跳舞,察觉到哈日珠拉频频回首,看着比试场的方向有些遗憾似的。
皇太极突然顿住脚步,
“等我一下。”
他去而复返,好像拿着一样什么东西,不过手背在身后,哈日珠拉看不太清楚,直到眼前一花,那件东西到了她自己身上。
皇太极将赢来的那个新将噶项圈套在她头上,笑着解释,
“可怜得很,只有五条彩绸,别嫌弃,去拿着玩吧。”
方才他在摔跤的比试场上看到的那一双眼睛,也有着和看萤火虫时一样的好奇与期待。
这个不肯说出真名的小姑娘,恐怕因为身体不好错过了草原上的许多乐趣。
吴克善哥哥的将噶项圈宝贝得很,才缠了几根彩绸就视若珍宝,恨不得日日抱着睡觉。
家人们都怕她看到这些伤心,所以也从不往她面前带,其实她就是很好奇,想看一看摸一摸,这样就满足了。
这个将噶项圈套在她颈间有些大,几乎要顺着肩膀滑落了,但这是哈日珠拉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她没有别的可以回礼,过了今日也不知会不会再见到,哈日珠拉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作为回礼,没有道别,捧着颈间的项圈跑掉了。
香囊刺绣精美,绣着女儿家喜欢的花朵,看样子像是格桑,里面装得是不知是什么香草,味道清淡,似乎还泛着一点隐隐的药味。
方才惊飞的萤火仍旧在远处不倦闪烁,皇太极将香囊揣进怀中,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喟叹,
“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2”
头顶圆月皎洁,虽不是秋日,也能应上这句诗。
今日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