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三年在吵吵嚷嚷中很快降临。
年前那一场冰封之雪,直到小年当日才算完全消融。干燥的北风裹挟着年节气氛,从除夕夜宴一直冷到了团拜之后的元宵节。
紫禁城中自是避不开的忙碌,与雍正初年那股肃杀和拘谨之气相比较,却逐渐变得葳蕤向阳起来。
胤小祕也很有精神的又掉了一颗牙。
这回掉落的是侧切牙(门牙旁边的),连带着旁边的尖牙也有些松动起来。
按太医的意思,原本,尖牙应该在侧切牙长好之后才会换的,只因为小家伙馋嘴,到处混太妃们的硬壳坚果吃,不小心绊倒了牙齿,才落得这副田地。
别人还在吃吃喝喝的正月,小家伙已经被胤禛禁止再食用硬的东西了,什么带骨头、鱼刺、核儿的都不许再碰,活像个老爷爷。
胤小祕抗议无效之后,索性赖在了养心殿内。
胤禛刚接见完几位蒙古远道而来的台吉,卸下心防重回殿中,就瞧见幺弟踹了鞋子盘腿坐在火炕上,单手撑在下巴,一副认真思索的哲人模样。
肯定没想什么好事情。
胤禛收回目光,在火炕另一头掀了袍子落座。方才泡好的正山小种还热乎乎的,他闭目单手端过茶碗,正想解解渴,身旁的人按捺不住发话了。
“四哥,蒙古人心眼真多,不好对付吧?你……”
等了半晌,见幺弟没有说完的意思,胤禛继续自己的动作,啜茶,下咽,然后慢条斯理问:“有话?讲完。”
胤小祕搓搓小手,笑得毫不设防:“你方才消耗那么大,晚膳肯定要多补充一点吧?我帮四哥去御膳房点个……”
“不用了。”胤禛将茶碗落在桌上,侧目看去眼神中满是笑意,“朕叫御膳房备了咸蛋黄鸡丝粥,跟你一道用,这回可放心了?”
被看破小心思的胤祕:“……”
虽然不情愿,但食物真正上桌的时候,小家伙还是吃得比谁都香。
炒香的咸蛋黄,混着泡软的米,在小甑中与鸡肉丝,青菜碎和菇类一起文火炖煮,咸香诱人。
兄弟俩用着一桌子软乎乎的食物,小家伙肚子圆鼓鼓之后,胤禛才开口叫人撤了晚膳。
落日西斜。
晚风在帘子掀起来的瞬间灌进屋中,用一身清凉感搅碎了屋内的昏昏欲睡。
吃饱喝足的胤小祕重新趴在火炕炕桌一头,歪着脑袋,低头拍拍自个儿的肚皮:“四哥,五哥昨日进宫来,怎么好像脸上被人打了一样,都肿成猪头啦,嗝。”
胤禛伸手,轻拍幺弟后脑壳:“怎么说话呢,那可是你五哥。”
小家伙揉揉脑袋,扯着四哥的大掌放在自个儿肚子上揉了揉:“就因为是五哥,被人欺负了我才要关心嘛。旁的人我还不问呢。”
雍正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老五被人质疑嘲讽,是他预想到的局面;
但是那个敦厚平和,一贯与人为善的允祺竟然真的与人理论,甚至打起来,倒成了胤禛完全没有设想到的发展。
昨儿是正月十五。
按例,元宵夜宴和宫中一年一度的烟火盛会,这些个亲王贝勒都会进宫一趟。
即便粘杆处的人不来上报,他也大约猜得到,定然是几个兄弟从前在尚书房笑话惯了老五,这回栽了跟头丢脸,这才打起来。
胤禛不免叹了口气。
加起来好几百岁的哥哥们为了这点鸡毛蒜皮打架,他哪里好意思告诉幺弟呢。
胤禛没说话,小团子反而狡黠地“嘿嘿”笑了几声,压低声音趴在炕桌上,凑在胤禛耳边悄悄道:“我都打听了,大哥从前在尚书房读书,就欺负五哥了吧?”
“欺负人这种事,肯定少不了十哥和十四哥!不过九哥竟然没护着五哥,他们不是一个额娘生的嘛?”
“我听说五哥到九岁才开始学汉文,那他之前是真的一句汉文都说不出吗……”
“所以,哥哥们是觉得五哥交不上汉文的文章,才要笑话他喽?”
胤禛被幺弟的三连问弄得头大。
他想了想,反应过来,揪着小家伙的耳朵问:“谁告诉你的这些消息?朕可不记得老五脸上挂了彩,还在宫中逗留过。”
胤小祕对上四哥眯缝的双眼,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嗨呀,你纠结这些做什么呀……”
捏着耳朵的双指使劲一提,小家伙便吱哩哇啦乱叫起来。
“我说我说,是御膳房和各宫小厨房嘛,我去混吃的随便聊两句听到的……”
胤禛:“……”
你这膳房里的消息比得上朕的粘杆处了。不对,重点是——
“又跑去混吃的!”胤禛又用了些力气,扯得小团子龇牙咧嘴,裸露出刚掉的豁牙,“朕看你这一口牙掉光算了。”
胤祕悄悄吐了舌头:“才不会呢。”
兄弟俩对视一眼,小家伙露出缺了牙齿的笑容,叫胤禛没憋住,也跟着没好气的笑出声来。
他叹息,食指点了点幺弟额头:“你啊。”
胤小祕搓搓前额,嘻嘻笑着:“四哥,你放心吧,要是大哥他们再欺负五哥,我就亲自出手帮你教训一顿。我在尚书房功课不好的时候,都没有人敢欺负我呢。”
胤禛淡淡:“……谁欺负你,才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胤禛心中那一点焦躁和不安,却被小幺这几句孩童玩闹般的发言抚平,变得平静下来。
接下来的事情,他果真没有再管。
出了年节没过几日。
五爷脸上的肿还没完全消去,两方又撞上了。
胤小祕因为汉文小先生的原因,跟五哥相处的时日变多,自然而然就裴碰上了修罗现场。
对此,小家伙抱着“哥哥们的瓜不吃白不吃”的精神,在一旁摇旗呐喊,助威喝彩起来。乍一瞧,像是敌国派来离间的奸细。
允禔本来也是笑惯了五弟,随口一句,没想到这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老实弟弟会反击。
这回撞上,他听着幺弟在一旁煽风点火,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怎么搞的像是爷在欺负五弟一样!”
小团子的喝彩声止住,鄙夷的看着大哥:“难道不是吗?大哥你不会没意识到在欺负五哥吧?不会还要说‘不就是个玩笑嘛’,拿这句话当理由,嘲讽他开不起玩笑吧?”
允禔:“……”
爷好像被幺弟阴阳怪气的嘲讽了?
允禔有些不确定的看向老十,得到一个疑惑的眼神,毫不犹豫的放弃跟老十沟通,转而去看老九和老十四。
允禟望天,允禵捂脸,转移视线看向另一边。
上次就说了,别再像小时候一样笑话五哥了,谁叫你们不听!
允禔烦躁的挠挠头,还未开口,又被幺弟抢了先。
小家伙仿佛蹲这一刻许久了,迫不及待的寻了一处高台跳上去。
“大哥,你知道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吗?”
允禔不耐烦道:“当然知道,那又如何?”
“大哥笑话五哥的样子,就好像那个五十步哦。”小家伙一手叉着腰,另一手挥舞着不知从何处捡起来的树枝,“人家老朱,博闻强记,都没笑话人呢。”
允禔面上一红:“你大哥汉文还没那么差……”
小团子歪着脑袋,笑得人畜无害:“是吗?那大哥知道什么是拼音嘛?认识声母韵母嘛?能读出《康熙字典》里面的所有汉字吗?”
允禔:“……”老脸都要红成猴屁股了!
胤小祕骄傲的吸了吸鼻子:“五哥就可以做到哦。如果从前哥哥们立在山腰,借助汉文看到了一番美景的话,那五哥如今就是站在了山顶,看到山的另一边有那——么多更美的风景值得去追寻!”
一个努力上进,愿意去开拓探索的人,总是值得旁人尊敬的。
这一回,连十四爷和十爷也跟着沉默了。
胤小祕又道:“这个拼音本来就是皇兄要在全大清推行的,这回叫五哥先你们一步得了机会,不就像小时候你们在尚书房压他一头一样了?”
从前的五哥,是汗阿玛为了全孝惠章皇后的颜面,为了顾全满蒙大局,这才成为九岁尚不能识汉字,说汉话的阿哥。
是视野限制了他,这不能成为抨击他的理由。
小团子将所有想要表达的话语,都藏在这短短一句调皮的挑衅之后,歪着脑袋的样子,仿佛势在必得。
几个老哥哥对上这双明亮又聪慧的眼睛,不约而同对视一眼。
“小幺当真是……”允禟叹了口气,笑容里带着一份说不出的骄傲之情,“成了我们的师傅呢。”
允禵笑着揉了揉幺弟的脑袋,虽然半个秃瓢,却总觉得有些毛茸茸的手感,叫他爱不释手。
“谁说不是呢。”
小团子努力躲开九哥的魔爪,鼓起脸颊不满道:“再恭维我,也不能免了跟五哥道歉呢。”
宽和,是一种个性使然;
可是忍让,却是一种让步和低头。
毕竟,五哥小时候也是被宠爱着在慈仁宫养大,想来,不是天生就学会了忍让。
这话叫几个哥哥们静默半晌,在五爷忍不住就要摆手的时候,允禔率先带了个头,别别扭扭大声道:“小时候的事,我这个大哥做错了。前些日子也是……不过,你小子打人够疼啊!”
允禟笑道:“五哥怎么也是领过军的啊,大哥,你这身子骨,打不过二哥,这回可连五哥都比不过了!”
允禔怎么肯认,大声嚷嚷着:“允礽哪能作数?每回上门都是不由分说就动手,我都没准备好,那叫偷袭!不能算!”
兄弟们吵吵嚷嚷着,允祺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胤小祕莫名就想起二筒教他的一句话——
这乱糟糟的世上还有人拿着花四处走。1
或许……与哥哥们在一起,便能成为这样拿着花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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