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晏生依旧穿着深色衣服, 黑色短款羽绒服,黑色长裤,棕色马丁靴。
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的头发变长了, 好像瘦了点, 还是那双漆黑的眼睛, 五官轮廓端正。
以前,周晏生每次安安静静地盯着她时, 她总少女怀春般地脸红, 总是率先移开视线, 然后问他,看我干什么。
现在, 两人隔着五米的距离对视。
周晏生的眼神依旧毫无波澜, 整个人看起来很平静。
秦湘以为自己也可以像他一般镇定,但当周晏生朝她走过来的时候,她忽然发现——
那颗心,依旧为他怦怦加速跳动。
周晏生以为秦湘得知那晚的事了, 心里有些慌,率先走过去, 他低声道:“晚晚, 你——”
“好巧,你是生病了吗?”秦湘兀自打断他的话。
周晏生有瞬间的慌乱,但被他及时遏制住了。
原来,晚晚不知道他因为替秦诚挡了三刀住院的事情啊,这样也好,省的她伤心。
周晏生笑了, “我没生病, 来看人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 急忙问:“你呢?你生病了?”
秦湘抿唇,沉默三秒,慢慢道:“我是来做体检的。”
她说谎了。
她其实都快死了。
周晏生点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忽然上前几步,长臂一揽,秦湘便顺利进了他怀里。
他心里一喜,俯下身子,去配合她的身高。
他凑近一看,才发觉这姑娘瘦了不少,皮肤好像也变成了更加健康的小麦色。
不过,他家姑娘肤色什么样他都喜欢。
“晚晚,上次在我家,是我混蛋,我当时就是气你和宋北距离那么近。我承认,当时我是吃醋了,所以口不择言才说分手的,原谅我好吗?”
“我不会出国留学,家里也从没想过让我联姻,最重要的是,你之前误会的那女孩,人家已经订婚了。”
“之前不是你说过的吗?我们要约定去西藏,每年六月都要去,还要考同一所大学。”
周晏生慢慢把心里话说开,一瞬间,压得他踹不过气的重担消失了。
秦湘没开口打断他的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秦湘这态度,周晏生心里没底,他见她不吭声,下意识地当她默认。
小姑娘大概今天嘴上涂了润唇膏,他向下倾身,眼神落在她的水嘟嘟的唇上。
就当他即将吻上秦湘的那一刻。
“周晏生,我们不可能了。”
一句话,足以击破所有暧昧,所有旖旎。
周晏生蹙眉,双手撑在秦湘身侧,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什么?”
秦湘垂下眼睫,不再去看他,忍着腹部的疼,重复了一遍。
周晏生没放开她,双手的力道反而加重,他一手捏起秦湘下巴,迫使她抬头看她。
那双澄澈的眼睛里,没有不舍,没有泪水,一如既往的干净到底。
周晏生眼尾猩红,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哑,“你不喜欢我了吗?”
多么好笑,曾经这个拒绝了无数女孩的男生,现在卑微如泥粒般,眼眶发酸地问她:你不喜欢我了吗?
以前的周晏生众星捧月,浪荡不羁,离经叛道,从没在感情的路上被绊过脚。
秦湘坦然地回视他,语速很慢:“不是喜欢就会有结果的。”
答非所问就是答案。
周晏生清楚这个道理,也听懂了秦湘的话。
秦湘还喜欢他。
只要她还喜欢他,为他心动,那就没有可以让他们分开的理由。
秦湘也想和他说开,所以此刻眼里慢慢晕上泪水,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就算是我们互相喜欢,那也不会有结果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身份不同,你是京北高官家的子弟,我爸还欠了你十万块钱。你知道吗?每次和你一起出去的时候,我都会万分小心,会怕自己用餐方式不对,走路姿势不对,丢你的人。”
“你还记得那个黑色的遮阳伞吗?”
周晏生因为她这句话陷入回忆,但怎么想也想不上来是什么。
“那是我在今年你过生日时送你的生日礼物,本来想当天告诉你的,但后来看到你朋友送你的礼物都是我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品牌,他们的礼物能买几百个我送你的那把遮阳伞。”
“而且,你可能忘了,你朋友说,他家保姆用的才是那种伞。虽然这话没什么,但我真的很难受。”
“那把伞花了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周晏生张了张口,但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因为他忘记了。
“你还记得吗?之前有一次,平芜下了一周的雨,学校操场很破,成了一个小水潭,你直接把我抱了起来,你的鞋因此脏得不成样子,我当时告诉你了,你说的是,脏了就扔了呗。”
“那双鞋是因为我变脏的,我想还你一双一模一样的,但你知道吗?我在网上查到价格之后,呆住了,因为那价格是我家半年的生活费,我那时的生活费都不够那双鞋的假货。”
太阳出来之前,雾是没办法消散的。
周围很安静,没有任何的嘈杂,他们像是掉落在一个平行时空里。
“我喜欢你,可我怎么努力也无法跨越我们之间的距离了。我这次真的累了。”
以前,她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周晏生,现在看来,那时候的想法真是矫情。
配不配的上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而且她也在努力地追赶周晏生的脚步。
但现在她没有时间了啊。
现在的她,才是真的配不上他。
她真的累了,腹部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她都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了,更何况他们两个的未来。
雾不会散了。
即便太阳出来,雾也不会散了。
她这次什么也看不清了。
周晏生手下的力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秦湘后退一步,吸吸鼻子,胡乱地用手背抹掉眼泪,“我生活在泥潭里,和你不一样的。”
周晏生的心被一万根银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去,他不死心地问道:“那我们的约定呢?不是说好了每年六月去西藏吗?不是你说的吗?要和我考同一所大学?”
秦湘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我可能要失约了。”
“如果你愿意,那就去和别人一起完成我们未完成的约定吧。”
她也不想放手的。
可你必须承认。
承认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线就是断了。
天有情亦无情。
天有情,安排了一个人曾温暖了她的青春。
天无情,被救赎的代价是生命。
你说。
什么是情深缘浅。
什么是,情到浓时,戛然而止。
“我们到此为止吧,周晏生。”
“很高兴遇见你。”
秦湘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明知道和他不是同路人,也知道和他没办法走到结局,但还是想拖延一会儿,想多和他待会儿。
但也就仅仅看了三两眼,之后便转身离开了。
走之前,她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来,踮起脚,一圈又一圈地帮他围上。
周晏生呆愣在原地,仿佛还在细细琢磨秦湘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那个姑娘的身影就这样,渐渐隐入雾中,直至消失。
回了病房,刚巧碰到阮甄接热水回来,阮甄注意到她脖子上的围巾不见了,诧异地问:“晚晚,围巾呢?是不是落在外面了?”
秦湘愣神,喃喃道:“弄丢了。”
阮甄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围巾而已,她让秦湘躺回床上,一会儿会有医生来,秦湘乖乖脱掉羽绒服,这才想起来,因为羽绒服没有衣领,所以阮甄才帮她戴的针织帽,但现在围巾给了周晏生,病号服的衣领就露了出来。
眼前忽然浮现出周晏生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安慰自己,不会的,他应该没有注意到。
但为什么还是那么想哭,她翻过身去,背对着阮甄,拎起被子埋上头,无声地哭了出来。
为什么会是她啊,她真的想不通,为什么她那么年轻会得上这种病,为什么是她。
人真的太脆弱了,根本经不起老天的推敲。
秦湘真的想不懂了。
今天被告知肿瘤是恶性的时候,她明明忍住不哭了啊,明明已经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了啊,为什么在知道自己命不长的时候,还是想哭了呢。
她明白,即使没有这个病,她和周晏生也无法走到头的。
可她就是难受。
她不想得病,不想化疗,不想剃光头,她怕疼,怕黑。
人生要是有说明书就好了。
这样,她就不会那么疼了。
还有,她的保质期要是长一点就好了。
她想多陪周晏生一段路。
枕边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秦湘擦了擦泪,伸出一只手,把手机拿进被窝里。
视线突然被强烈的光刺到,她眯起双眼,缓了好久才适应,仔细去看手机屏幕上的字。
遮阳伞:【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遮阳伞:【遇见你,我也很高兴。】
——“我生活在泥潭里,和你不一样的。”
——“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很高兴遇见你。”
——“遇见你,我也很高兴。”
肿瘤科那一层很安静,单人病房也很寂寥,周围没有任何声音。
秦湘看到这两条消息,目光顿住了。
但紧接着,最后两条消息也发了进来。
遮阳伞:【因为,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
遮阳伞:【我要你好好活着。】
时间的齿轮顷刻间转动,停在了高三第一次放假那天,她在家晕倒的那天,家里被催债的讨上门那天。
——“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啊?”
——“因为,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得到了答案。
可是这一次,她可能要失约了。
对不起啊,我的遮阳伞。
我可能无法做到好好活着了。
那三年。
是秦湘这一生最浓墨重彩的三年——
京北的一家私人疗养院内,偌大的病房上,一位年轻男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的面容格外安详,像是陷入沉睡般。
室内装修基调略显沉重,暗色系的桌椅上摆着几件老旧的小玩意儿。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几年难遇的暴风雪降落京北,即便是建筑隔音效果好的情况下,那呼啸的风声还是传进了屋内。
“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发出持续不断的平缓声音,仪器上监视着病床上那个年轻男人的身体机能。
慢慢地,男人缓缓地动了动手指,片刻后,终究睁开了双眼。
紧接着,护士发现后,急忙叫来医生为这个年轻男人诊断,医生为年轻男人检查了身体各部位,循循善诱地问了激发大脑运作的问题,最后松了口气,露出一个笑容。
“要多让他每天呼吸新鲜空气,等过两天天晴了,可以带他去外面晒太阳,现在来看,问题基本没有了,但也要再观察两天。”
医生公事公办地讲着注意事项,站在他对面的几个男人连连点头。
送走医生后,陈燃急忙回到病床前,刚要发问,却看到周晏生那眼神,顿时愣住了。
“他就像是睡了一觉,现在估计没醒神的。”李群杰说。
陈燃给周晏生抵了杯水,长时间无法开口讲话,喉咙的功能不知是否倒退,他声音打颤地开口:“晏生,你还记得我吗?”
周晏生喝完那杯水,喉结不断滚动,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陈燃,你脑子坏了?”
陈燃松了口气,一个大男人眼眶倏地红了,“认得我就好”
李群杰也忍不住上前,“我呢?”
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周晏生努力回想,可怎么也找不到能和这张脸对应的记忆,他手捂住头,皱眉,“你是?”
在场两个男人都顿住,心理医生说的不错。
他确实都忘了。
陈燃早在周晏生醒来之后,便拨打了周晏生心理医生的电话,告知他周晏生已经醒了。
心理医生到达之后,照旧为他做着之前进行过三次的检查,最后像个老朋友地问:“讲一讲吧,你睡着的这些日子,都梦到了什么?”
周晏生没有忘了心理医生的存在,他缓缓诉说着:“我确实做个一个很长很长且无比真实的梦,梦里我读高中,别的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认识了个女孩,和那个女孩有了短暂的接触,但之后”
心理医生在他面前招招手,“继续说,那个女孩怎么了?”
“她死了。”
“死在了我的怀里。”
心理医生问:“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周晏生顿了两秒,“不记得。”
饶是陈燃和李群杰做好了这个结果的心理准备,但还是无法接受。
心理医生继续问:“你在梦里能看清她的长相吗?”
周晏生低声道:“能。”
有人曾说过,你在梦里如果能看清梦中人的相貌,就说明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即便是周晏生在梦中看清了那个女孩的容貌,但现在醒来之后,依旧把她忘了。
依旧不记得,他的生命里,曾出现过一个叫秦湘的短发女孩。
那三年。
是周晏生缺失记忆的三年。
是秦湘一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三年。
作者有话说:
“我们生活在阴沟里,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奥斯卡·王尔德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余华《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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