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走水
这话说得, 就颇耐人寻味了。
乍听,仿佛只是在夸赞自己女儿于琴艺上造诣颇深,细细分辨, 却分明是在强调, 卫长庚住在府衙的这段时日,和薛令梅关系甚密。
当着未来皇后的面说这个, 挑衅之意都写在脸上啦!
屋里众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或垂首吃茶, 或偏头看风景, 装作什么不知道。
可纵横往来的眼神, 却始终停留在她们三人身上,不曾离开片刻。
那厢薛令梅得了吩咐, 娇声应“是”,袅袅起身。
微风自她鬓间拂过,便有浅浅梨花香流转而出,沁人心脾。
慕云月嗅着那气味,便觉熟悉,像是自己平时用惯了的熏香。抬头再看那姑娘, 眉扫柳锋, 腮抹薄粉,衣裳也偏素淡,鬓间甚至还簪了杏花饰物, 风格和她如出一辙。
不细瞧脸蛋,还真以为是另一个自己, 连身后的三个“葭”也震了一震。
“梅儿给表姐姐请安, 表姐姐万福。”
薛令梅朝着上首, 施施然行了个礼, 行礼时的小动作都跟她酷似。
慕云月几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唇角。
这一刻,她也终于明白,薛令梅堂堂一个知府千金,还是薛家的人,为何愿意跟南锦屏这么个无权无势的人走得这么近。
“薛姑娘客气了,你我乃是平辈,这万福之礼,我可万万受不住。”
“诶,受得住受得住。”
大王氏抢白道:“莫说慕姑娘是梅儿的表姐,辈分在这里摆着;便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梅儿也应当给你行大礼不是?”
看在卫长庚的面子上,给她行大礼?
这是直接把自个儿当成宫妃,上坤宁宫给皇后请安啦?
慕云月轻哂,“王夫人这样说话,云月就糊涂了,云月的表家只有金陵岑氏,何曾与你们薛家攀过亲?况且,倘若真要让陛下来裁夺……”她笑了下,摇摇头,“他只怕也不希望有个姓薛的亲戚。”
这话说得可谓直白又不留情面。
别说大王氏,在场其余官眷脸色也都挂了下来,跟当众挨了一巴掌似的。
可偏生,她们又没法反驳,毕竟事实就是如此。
且慕云月的身份摆在那里,她想给她们留颜面,是她心慈;不想给她们留颜面,也是她的权利,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反驳?
更何况还是当下这节骨眼,金陵城所有官员的生死存亡,全在卫长庚一念之间,谁又敢乱来?
是以这记无形的耳光打得再疼,大家也只能忍下,甚至还得端起笑脸赔上去。
可道理人人都懂,大王氏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尤其看见薛令梅因这句话红了眼睛,她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她打小也是个娇贵的主,在家养尊处优惯了,不是人间疾苦为何物,及笄后嫁的郎子,也是名门之后,比她那病弱的妹妹嫁得不知好了多少,这往后的幸福可谓一眼就能望见。
可偏生,那死鬼是个贪色的。婚后没两年,他就现了原形,弄来满院子莺莺燕燕不说,还因狎妓,把头顶的乌纱帽给丢了。家里的日子一落千丈,她每天不是跟她那不成器的前夫吵,就是跟那群狐媚子掐,根本没个清闲的时候。
可反观她妹妹。
小王氏虽因身子骨弱,常年和妹夫两地分居,可两人感情却始终蜜里调油。妹夫护她,就跟护眼珠子似的,哪怕她没了,他也没想过续弦,比自己家里头的那位不知好上多少。
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哪怕小王氏没了,她也得让岑家再出点血!
好不容易熬到家里那死鬼染上花柳,把自个儿作没了,她也总算改嫁了个更好的人家,以为好日子终于到了。
可那姓薛的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薛衍心里头不痛快,拿他撒气,他不敢反抗,就回家全发泄到她身上,骂她是个拖油瓶,是个生不出儿子的废物,还把她的大女儿随便许了个看城门的老兵。
呵,他也不瞧瞧他自己,头两位夫人,可是一个蛋都没给他下过!
明明是他自个儿不行,还非要赖到她身上,呸!
而今她所有的指望,都压在薛令梅身上了。
她也知道,凭薛令梅的出身,想在后宫争个好位子是不能够的。但只要是个妃子,于她们母女二人而言,都是鸡犬升天之事,她们不计较的。
原本以为,陛下那般喜爱慕云月,她们只要能扮出她三分神/韵,后宫的地位就稳了。
谁知陛下竟是连看一眼都懒得,任凭她们使出浑身解数,也只得他一句冷笑:“东施效颦。”
她们这才不得已,求告到慕云月面前,希望她能看在她已故舅母的面子上,拉她表妹一把,熟料她竟是个比陛下还铁石心肠的,不帮忙也就罢了,还这般落井下石。
大王氏咬紧后槽牙,两侧人都能清楚地听见那“切切”的声响。
片刻,她却是笑开:“听慕姑娘的这话茬,日后正式封后,也不打算给陛下寻三宫六院了?”
慕云月侧眸瞧她。
大王氏哼笑,若无其事地扶了扶发上的簪子,道:“不管慕姑娘认不认,我好赖也算你半个长辈,这会子就容我托大,劝你一句。”
“做女人,尤其是坐到那个位子的女人,最忌讳小肚鸡肠。男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换做天子就更正常了。如今梅儿跟你还算扯得上关系,你都容不下,万一日后陛下真瞧上个你顶顶不喜欢的人,你可怎么办?”
说着,大王氏朝窗外努努嘴,“喏,瞧见没,那片亮光的地方,就是咱们金陵城最出名的仙乐舫,陛下而今就在那里宴饮,保不齐今晚就能扩一扩自个儿的后宫呢?”
对于大王氏的话,慕云月一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没放在心上,直到这一句,她摇扇的手微微一顿,视线也不由自主飘了过去。
的确是片烟花繁盛地,罩在这般浓黑的夜色里头,也依旧熠熠生辉,恍如白昼。衬上粼粼的波光,都有几分如梦似幻的感觉。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女子银铃般的娇笑声。
慕云月由不得攥紧手里的团扇。
大王氏看在眼里,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便乘胜追击道:“色衰则爱弛,与其等到那时候被陛下冷落,不如现在就给自个儿寻觅个靠得住的帮手,一块带进宫,将来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娥皇女英,多好的一段佳话。”
这一番话说得也算掏心窝子,大王氏嘴巴都干了,却没舍得浪费时间喝茶润嗓,只直勾勾盯着慕云月瞧,唯恐错过她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
然慕云月始终沉默着,只在听到她最后那句话时,才似触动般地重复了遍:“娥皇女英?”
大王氏眼睛亮了亮,忙道:“对,就是娥皇女英,一个你,一个梅儿,只要你们俩联起手来,后宫保准就是你们的天下,谁也别想从中分走一杯羹。”
薛令梅也不自觉捏紧绣帕,壮起胆子望向慕云月,一双水灵明眸透着殷殷热切。
慕云月觉察到,顺势看过来,朝她抬抬下巴,“所以你也是这么想的,真打算续‘娥皇女英’的佳话,不后悔?”
薛令梅点头如捣蒜,想也不想就答:“梅儿绝不后悔!”
为何要后悔?能许配给天子,是何等荣幸,她做梦也梦不到。且那人还生得那般俊秀……
想起院子里远远窥见的一抹秀色,薛令梅不禁双颊泛粉,张口正想再诉一番衷肠。
慕云月却道:“好,既然你们母女二人都有这想法,明日我便回了陛下,让他给梅儿姑娘赐婚,嫁给她那位做城守的姐夫,好玉成她们姐妹二人娥皇女英的佳话。”
薛令梅愣住。
大王氏正吃茶润嗓,闻言直接呛到了嗓子,顾不得咳嗽,高喊:“你说什么?!”
声音太过尖锐,像是指甲划过钢刀,大家都不禁皱眉“嘶”了声。
只慕云月仿佛没听到,扭头淡然瞧她,眼神纯良无辜,“王夫人没听见吗?那我再说一遍好了,梅儿姑娘想续娥皇女英的佳话,我帮她实现了。马上您的两个亲生女儿,就能共侍一夫,以后无论是贫是富,是好还是孬,她们两姐妹都能互相照应,不离不弃,王夫人可高兴?”
边说,边狡黠地朝她眨了下眼。
周围“噗嗤”一声,响起一阵窃笑,觑向大王氏的目光满是幸灾乐祸。
大王氏捏紧拳,一张脸时青时白,煞是精彩。
薛令梅更是红了一双眼,低头抿唇,双肩一颤一颤,泫然欲泣。
大王氏见了,心里似揉进了沙子,疼得不能自已。当下,她也顾不得什么尊卑身份,一拍桌案,直接暴起,抖着食指戳慕云月鼻尖,张嘴就要骂。
然话音还没出口,窗边就先传来一声“咦”,语气充满疑惑:“那里是不是走水了?”
大家愣了片刻,都齐刷刷朝窗外望去。
慕云月更是第一个便瞧见了,那片灯火繁华处滚滚冒起的黑烟。水上风大,火势迅速蹿高,瞬间耀亮大半边夜幕,只要将天上的月亮也吞噬入腹。
火光中心,正是卫长庚今日赴宴的仙乐舫!
慕云月霍然从席上站起,起得太猛,她脑袋一阵眩晕,步子跟着踉跄了下。
苍葭惊呼:“姑娘!”忙伸手扶住她。
慕云月抓住她的手,正想让她召集人手,赶紧去救人。
然这世间之事,总是祸不单行。
慕云月还没从走水的震惊中缓过神来,采葭又跌跌撞撞冲进门,拽着她,气喘吁吁道:“姑、姑娘不好了,明宇他们……他们把秦姑娘给跟丢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慌,都会没事的。
大家看到这章的时候,应该都放假了,祝大家十一快乐呀!本章继续红包雨~
第62章 救人
跟丢了?怎么会跟丢了?
明宇他们都是爹爹亲手培养的暗卫, 追踪术了得,怎么会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都跟不住?
而且跟丢之后,仙乐舫就走水了……
慕云月没时间去细想这其中的关联, 也不敢去想, 只咬着牙道:“先救人,其他的事容后再说。”
“立刻去通知火兵和火灶, 让他们马上赶去仙乐舫救火。叫上明宇,把咱们在金陵的人也统统调过去, 务必确保陛下平安, 活要见人, 死……”
她顿住,眼里的酸楚即将奔涌而出, 她控制不住,只能使劲咬着下唇,才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便是死,我也要亲眼瞧见他的尸首,否则绝不罢休。”
这话显然还有弦外之音, 三个“葭”心里都有数。
卫长庚此番来金陵, 虽说是微服私访,并未大张旗鼓地公开身份,可明眼人心里都清楚。那位薛知府就算再恨卫长庚, 也不至于愚蠢到,在自个儿攒的局上做手脚。
慕云月不用亲自去瞧, 也能猜到, 今夜的仙乐舫, 必是被护卫得如铁桶一般, 连只苍蝇都不会放进去。
可现在偏偏就起了火……
其中猫腻,不言而喻。
即便卫长庚能侥幸躲过这场大火,他们也绝不会善罢甘休,必定还留有后手。是以眼下,除却救火之外,马上找到人,将人护好,也是重中之重。
“可这么大的火,咱们的人恐怕不够。”蒹葭焦急道。
慕云月垂眸沉吟片刻,转头看向屋里其他人。
今日来摘星楼赴宴的,都是江淮一带的官眷。许多人的夫君,今夜都去了仙乐舫,眼下就困在那大火之中,包括那位薛知府。
无论这次火事起因为何,慕云月和她们之间又有多少矛盾,至少当下这困境,她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慕云月到底不是金陵人士,人生地不熟的,她没法调遣更多的人去帮忙,可她们却未必。
怎奈这群官夫人,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大枕头。
适才跟慕云月虚与委蛇套话的时候,一个两个心思赛莲藕,眼珠子一转就是七八个心眼。
现在真遇上急茬,真正需要她们各显神通的时候,她们反而都成了没头的苍蝇,除了哭,还是哭,什么有用的主意也拿不出来。
饶是精明如大王氏,打眼瞧见窗外的火舌,人就已经昏厥过去,靠薛令梅和丫鬟们扶着,倒在旁边的空旷处休息,才慢慢缓过来气儿。一张脸仍旧苍白如纸,风吹可破。
慕云月也不指望她们能帮上什么忙了,绕过大王氏,自个儿就去寻外头薛家的家丁。
“赶紧去衙门里头调人过来救火,仙乐舫附近的水路、陆路,也统统都给我封死了,里头的人挨个查验,但凡有一丁点异样,不计为何,全都扣下来。”
“衙门里头的人若还是不够,就把各府的府兵也叫上,再不济,还有城外驻扎的城卫司。”
有这些人应当是够了。
“可是……”那家丁原地踟躇着,警惕地打量她,欲言又止。
看来是还记挂着彼此之间立场不同,不肯帮忙呢。
还真是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
慕云月冷笑,朝窗外努努嘴,“我同你直说吧,今夜这场酒宴,是你家大人跟陛下提出来的,整座金陵城都知道。现在闹出这么一档子事,无论是不是你家大人指使的,他都别想往外摘。”
“你若真心为他好,现在就照我说的去办。以后陛下追究起来,至少还能看在这点情分上,给你家大人一个宽大处理。可你若是坚持袖手旁观,以后等着你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那家丁被她唬得一愣,动了动唇,还要反驳。
慕云月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别以为京中那位薛大人会救你们!”
“我告诉你,今夜他敢瞒着你家大人出手,就已经将你们都视为弃子。无论陛下最后能不能安然无恙,你们都不会有活路。”
“毕竟他也需要一个替罪羊不是?而这世上又有什么替罪羊,比死人来得更加牢靠?”
这一字一句,把一切得失利弊都分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家丁当即哑了声,干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慕云月说话的时候,大王氏就在旁边。
听见这大一套,她好不容易缓过来些许的脸色,又“刷”地全部白回去。
虽说薛知府平日对她并不好,但他好歹也是个官,能让她正儿八经地当一个知府夫人,在金陵城“雌”霸一方。倘若他真出点什么事,她别说再想法儿将薛令梅塞进皇宫了,自己都得被薛家扫地出门!
想到这些,大王氏立时从地上跳起来,对着那家丁又打又掐。
“想什么呢你!想什么呢你!还不赶紧照慕姑娘说的去办!真想看老爷和我横死街头啊?老爷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第一个就扒了你的皮!”
那家丁被她抽得抱头鼠窜,连声“诶诶”应是,也不敢再多想了,扭头就转出大门,跑没了影。
大王氏叉腰朝门外啐了一口,整了整凌乱的发髻衣裳,她又捧起十二分谄媚的笑,过来寻慕云月。见慕云月额头覆满一层薄汗,大王氏又赶紧摇起自己的团扇,亲自给她扇风。
“慕姑娘,今日还得多亏您在这里镇着,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您在啊,我一下就有了主心骨了!刚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就莫要跟我计较了。”
“我家老爷的事……嘿嘿,还得求您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两句……”
大王氏缩着脖子,目光殷勤又期待,同适才在席上跟她拍桌子瞪眼比,完全判若两人。
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慕云月无声一哂。
眼下卫长庚还生死未卜,慕云月也没心情跟她在这里多纠缠,冷冷丢下一句:“王夫人放心吧,我慕云月应承的事,一定说到做到。只要你们肯乖乖配合,我自会在陛下面前,给你们说情。”
大王氏脸上登时绽开花,刚想道谢。
慕云月又冷不丁刺来一句:“‘娥皇女英’之事,我自也会向陛下讨旨。”
大王氏脸上才刚浮起的笑,瞬间僵硬碎裂,“慕姑娘、慕姑娘”地直嚷着追出门去,却愣是没法唤来慕云月一次回头。
她只能捶胸,瘫坐在地,自个儿跟自个儿号丧。
*
不得不说,薛家固然可恨,但有些时候,他们也的确很派得上用场。
尤其是在金陵这片地方。
有他们出手,仙乐舫的火势很快就被控制住。
衙役们分成几波进去救人,有被竖着扶出来的,自然也有被横着抬出来的。
原本光鲜亮丽的画舫被烧成了焦炭,有几处木板还零星燃着簇簇火星子。纱幔和木屑混做一团,辨不出原来模样,风一吹,全散成了灰。
哭声和搜救声混杂在风里头,热闹喧嚣的盛夏之夜,竟也显出几分凄凉。
慕云月原本想守在岸边,亲眼瞧着他们救人。
蒹葭她们见她满脸疲惫,衣裳和脸颊也叫大火的余灰熏得脏兮兮,围着她劝了许久,她才终于三步一回头地去到旁边临时支起帐篷里歇息。
采葭给她送了些饭食,让她垫垫肚子。
慕云月哪里有心情吃?手里举着筷子,目光一直钉子啊外头。帐前每过去一个人,她都要伸长脖子去瞧。
她也知道,卫长庚身手了得,还不至于被一场火就困得进退不得,可溺水者多擅泳人,世间之事,最怕的就是万一。
倘若他一时大意,倘若他火海中意外频频,倘若……
慕云月捏紧筷子,不敢再想往下想。
也终于在时候,外头传来了苍葭的喊声:“找到了!找到了!陛下找到了!”
慕云月当即撇开碗筷,不等苍葭进来细说,就提着裙子冲了出去。
周边没有一个人,只有一具尸首,盖着白布,孤零零地躺在帐前这片空地上。月光照在上头,都格外凄楚。
慕云月脑袋“轰”了一声,捂着嘴连退两步,差点摔倒。
得亏苍葭眼疾手快,及时伸手扶住她,“姑娘当心!”
慕云月摇着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身子抖似风中枯叶,随时都会凋零。贝齿死死咬着下唇,才能让自己不至于太过失态。
苍葭被她吓得不轻,实在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变成这样,忙道:“姑娘是不是太累了?奴婢先扶您回去坐着吧。”
“不!不……不!”
慕云月脑袋摇成拨浪鼓,唯恐苍葭真要把她带走,忙挣开她的手,朝着地上的男人飞奔过去,跪在他边上。手几次伸出去,哆嗦着想揭开那块白布,快触碰时,她又咬着牙,飞快收回来。
余光瞥见白布底下探出的一只手,皮肤被烧到半焦,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却还完好如初。
慕云月一下没忍住,泪珠便“啪唧”落在地上。
“你、你……怎么这样啊……都答应过我不会有事,怎的还闹成了这样?我都说了让你小心些!小心些!你偏不听……总觉得自个儿最聪明,最厉害,现在把自个儿变成这样了,有意思吗?”
“说话不算话……你就是个混蛋!”
“还说要娶我,要好好宠我一辈子……你就是这么兑现诺言的吗?我都还没嫁给你呢,你也还没看我为你穿过嫁衣,你怎么就敢死?!”
慕云月眼泪停不下来,很快就把底下一片白布打湿。
不忍心惊扰他安眠,慕云月忙抬手捂住面颊,整个人蜷缩着,整片空地都回荡着她的哭声,委屈又可怜。
边上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来看她。
苍葭在后头唤了她好几次,慕云月都充耳不闻。
直到一声熟悉的“阿芜”,划破寂静夜色,传入慕云月耳朵里,她才豁然止住声。
愣愣抬头望去,正对上卫长庚那双似笑非笑的眼。
作者有话说:
星星哥激动:“我没死,你高兴吗?”
阿芜一脸生无可恋:“走开,让我先死一死。”
社死这种事情,也是讲究风水轮流转的~
红包,二更还是21:00~
我都已经每天双更了!你们居然还想要我加更,好狠的心,生产队的驴都没有这么累的qwq
第63章 欺负人
“你、你……怎么……”
慕云月傻眼了, 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卫长庚,又低头瞅地面上躺着的人,揭开白布一瞧, 完全一张陌生的脸, 根本不认识。
白布上的几点泪渍,倒是更加扎眼了。
周遭环境也随慕云月此刻的心情一般, 陷入一片冗长而尴尬的死寂,枯枝上甚至都飞过几只“呱呱”叫的黑鸦。许久, 才终于断断续续响起几声隐忍至极的暗笑。
连一向最不苟言笑的天枢, 也忍不住晃了晃两只健壮的膀子。
慕云月这下连脖子都热了, 紧紧抿着唇,襟口一圈都“呼呼”直冒热气。
卫长庚伸手过来扶她起来, 她也不管,狠狠瞪去一眼,起身就往帐子里跑。
卫长庚把人都打发走,拔腿追进去,一进门,就被照脸丢来一块已经浸过水拧干的巾帕。
“快擦擦脸吧, 脏死了!”慕云月冷哼, 拿起桌上的碗筷重新坐下。
碗筷磕得“噼里啪啦”乱响,浑然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做派。
卫长庚忍俊不禁,拿巾帕随便抹了把脸, 含笑过去,“阿芜这样可就不讲道理了, 明明是你自己个儿认错了人, 怎的反倒把火撒在我头上?”
慕云月“啪”地一拍筷子, “我朝你发火了吗?我让你进我的营帐, 亲手给你拧巾帕,提醒你擦脸,我对你还不够好吗?你自个儿摸着良心想想,如果你还有良心的话。”
一大串话连珠炮似的轰过来,卫长庚僵在原地,一时间竟被她迫人的气势给骇住,不敢动弹。
倘若这会子放她上战场,估摸着都能吓得敌方落荒而逃,十年不敢再过来扣边。
卫长庚尝试着又唤了几声“阿芜”,慕云月都跟没听见似的,低头只顾自己吃饭。伸手去拍她的肩,她也耸动着肩膀抖开,说不搭理,就不搭理。
然眼尾的泪珠,却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淌,都滴在了饭粒上。
卫长庚整颗心都揪了起来,当下也顾不得她反抗不反抗,强行将人从椅子上抱起,自己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放开我!放开我!”慕云月拼命扭动身子,推搡他肩膀。
可她越挣扎,拘在她周身的怀抱就越紧,两只猿臂宛如铁铸铜浇,根本掰不开。渐渐,她也没了力气,就窝在他怀里,揪着他衣襟低声啜泣。
眼尾扫见他手背上的红痕,显然是被适才的大火给烫伤的,慕云月眉头拧了起来,颤抖着手,小心翼翼伸过去碰了下。
卫长庚“嘶”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慕云月心里似也被火烫了一下,忙转身去拿桌上的药箱,从里头翻出烫伤的膏药,一点点轻手轻脚地给他涂上,嘴里还絮絮安慰着他:“这药膏是我爹爹为我娘亲,专门上药王谷讨来的,活血化瘀最是有效,抹完你就不疼了。”
边说,边还不忘低头给他伤口轻轻吹气。
仰头不期然撞见卫长庚似笑非笑的眼,慕云月脸颊微红,蹙眉瞪道:“我不是在关心你的伤,你死了都跟我没关系,我就是试一试这药膏管用不管用。”
卫长庚挑眉,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两道目光宛如两只圆润的指尖,似有若无地轻轻划过慕云月脸颊,每过一寸地方,就化开一抹嫣红。
慕云月咬着唇,脑袋越发往胸口埋,想用沉默将目下这窘境赶紧熬过去。
可卫长庚却不让,伸手抬起她下巴,双眼一眨不眨地研究她的脸,仿佛在欣赏一件世间最精美的玉器,目光缱绻,逐渐也带起几分兴味。
慕云月窝在他视线里头,心跳如鼓,不敢看他的眼,便垂着脑袋摆弄自己裙绦,仿佛一个被当场戳穿谎言的孩童,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
真坏啊!
可真坏啊!
哪有这样欺负人的?一句话也没说,就把她折腾得溃不成军。平时对她百依百顺,偏这种时候霸道强势得紧,好像自己不承认……
慕云月腹诽不已,瞪去一眼,推开他,“既、既然陛下已经没事了,那臣女也先退下,就不这里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卫长庚把她摁回来,抬手晃了晃,“我这上头的烫伤还没处理完,你怎么就走了?万一又疼了怎么办?”
“得了吧你,这伤根本不打紧,我方才涂药的时候,你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说起这个,慕云月更气了。
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万民楷模,适才在外头不早些提醒她认错人,害她认错人,现在又装病哄她给他上药,哪里这么不要脸的!
卫长庚却笑着反问:“阿芜既然早就看出来,这道伤不打紧,那怎的不直接揭穿走人,还继续留在这里帮我上药?”
慕云月一愣,霎着鸦睫垂下脑袋,抿唇不语,觉察到某人玩味的目光,又嗔去一眼。
她双眼本就生得圆润,瞳仁又甚是乌浓,大大的,像奶猫的两只眼。即便真带上怒气,瞪人时也比别人多一分不经意的春情,不仅不吓人,还莫名前撩拨人心。
更别说现在根本没有生气了……
卫长庚直觉一颗心都融化成了水,被人瞪了,还满心欢喜,道低头含住那张口是心非的嘴,仿佛品尝佳肴一般,轻轻吮了吮,哑着声音道:“阿芜真好。”
是真的好。
会真心记挂他的安危,也会因他受伤而真切地流泪,比她自己受伤还要难过。
他是天子,身上的每一道伤,遇见的每一次意外,都能牵动无数人的心。
可这里头有为名的,也有为利的,高尚些的也只是冲着江山社稷着想,真正担心他这个人的,寥寥无几。
这么多年以来,除了他的生母林太后,和林家的几位亲人外,就只有这丫头一个。
适才小姑娘认错人,飞奔向那具尸首的时候,他其实是想叫住她的,可看她因“自己”的死而流泪,同“他”说那些掏心窝子的话,他那句“阿芜”,忽然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原来真心被人挂在心上,是这样的感觉?
他禁不住心花怒放,一面自责,一面又忍不住好奇,她还会同“自己”说些什么,甚至还有些许期待,她会不会许个什么愿望,譬如,他若是能活着回来,她便嫁给他……
他就在旁边屏息等着,等得整颗心都焦了。
可最后,他到底是挨不过她的泪光,还是出声叫住了她。
知道自己是真的被她存在心坎儿上,他自然再高兴不过。可担心人的滋味不好受,他也是比谁都领略得清楚。
那样的催心断肝的折磨,他自己忍忍也就罢了,还是莫要叫她知道了。
慕云月心里还窝着点气,很想板起脸,再数落他两句,可叫他这一哄,她心里的气也的确散了不少。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哄了?
明明以前在家的时候,自己每每发火,父亲母亲,甚至兄长一块出动,都不一定能哄好她,眼下竟是叫一个吻,就给哄消了气?
也太没出息了!
以后还不得被他踩在头上?
是以卫长庚吮完她唇上的芬芳,欺身过来,还欲再讨要更多时,慕云月便矜持着扭开脸,娇哼了句:“再有下次,我绝不饶你。”
说完,她便红着脸,闭上眼,乖乖等他撷香。
可等了许久,卫长庚都迟迟没有动静。
慕云月茫然睁开眼,便见他俯首看着自己,四唇之间仅隔一掌距离,他却愣是没再靠近,只皱着眉自责:“这次的确是我不好,吓着了阿芜不说,还叫阿芜丢了脸面,的确该罚。今日便不亲了吧。”
说着,他就要直起身。
慕云月本能地抱住他脖颈,什么话也没说,眼神就已经把内心的期待和失落都暴露无遗。
卫长庚唇角由不得扬起,又被他强自压下来,低头抵着她的额,明知故问道:“阿芜怎么了?不是要责罚我吗?”
“我……”
慕云月脱口就要说“没有”,可想起适才的火气,她又憋了回去,瞪道:“对啊,我是要罚你,不许吗?”
手却还牢牢环在他颈上,一刻也未曾松。
卫长庚低笑,脸又凑近些,气声低醇似酒:“当真要罚?嗯?”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肌肤上,像在她心田放了一把火,慕云月整个人都烧透了,咬牙瞪视他,怎么能这么坏啊!明知她心里不是这般想的,还故意询问她,非要她亲口承认。
当下,她也不要他亲了,推了把他的肩,起身就要走。
然有些人,就是能比她想象得还要更加坏,更加不要脸,也更加欺负人,在她准备放弃的一刻,偏又欺了上来,含住她的嘴就不松,霸道又强势。
慕云月几乎招架不住,杏眼含春,直骂:“混蛋!”
卫长庚哑声笑了笑,只道:“可是混蛋喜欢你。”
春潮在帐子里蔓延,比外间的夏夜还要灼人,似能燃烧整个盛夏。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分开。
慕云月窝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喘气,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使不上什么劲。明明只是亲了一口,她怎的就累成这样?那以后要是……
她双颊微微泛粉,惊觉自己在想什么,她越发羞臊,心脏都快从腔子里蹦出来。
卫长庚正给她拍背顺气,见她脸色不对,抬起她下巴查看,“怎么了?”
慕云月忙拍开他的手,“没有,什么也没有。”怕他瞧出异样继续追问,她赶紧岔开话题,反问道:“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走水了?纵火之人可抓到了?”
“没抓到。”
提到这个,卫长庚眼神便冷了下来,“不过已经知道是谁了。”
慕云月下意识张口就要问,可想起刚刚明宇他们把人跟丢的事,她又抿起嘴,不敢再出声。
可那个她百般不愿听到的名字,还是被卫长庚寒声说出了口:“就是秦岁首。”
作者有话说:
今天依旧是不要脸的星星哥!
这章也有红包~
第64章 端倪
夏夜深深, 虫鸣淡淡。
卫长庚抱着慕云月,一面同她说着今夜发生的事,一面以指为梳, 顺理她披散在肩的乌黑长发。月光自窗外倾泻而入, 在两人身上圈起一层朦胧银光。
“今夜这场酒宴,我原是想给薛承安摆个局的。”
“薛承安就是金陵那位知府的大名。他素来是个谨慎的, 知道这次我来金陵,就是过来收拾他们的。他便把这些年, 他帮薛衍收受贿赂、欺压官民的罪证统统销毁, 一点不留, 连人证也全都被他灭了口,以为这样就能够相安无事。”
“可这段时日, 我在金陵给他施加的压力,还是让他有些力不从心,他这才不得不主动设宴,妄图和我谈判,也是痴人说梦了。我一个天子,作何要跟他们谈条件?他们未免也太不拿我当一回事。”
卫长庚不屑一哂。
“所以你今夜过去赴宴, 谈判为虚, 诱使薛承安犯错,好名正言顺地给他按个罪名才是真?”
慕云月依在他胸前问道,忽然想起什么来, 她一下从他腿上坐直,“今夜这场火, 该不会就是你让人放的吧?”
卫长庚由不得笑出声, 抬手勾了勾她挺翘的鼻尖, 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我的确是想给薛承安下套, 但放火这样的事太难控制,一个不小心,没准我自己都得搭进去,所以我只是在献舞的舞女里头安排了刺客,必要的时候过来行刺我,再被我当场擒获,抵赖一顿之后,我就能借此发作,大肆调查,如此就可以顺利把祸水往薛承安身上引了。”
“所以这场火,还真可能是……”
慕云月垂下眼眸,浓长的鸦睫在眸底扯起一片晦暗。
卫长庚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难过,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便将她揽入怀中,温柔拍抚,“去别人的老巢赴宴,我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早在宴席开始之前,我就已经在仙乐舫各处,都安插上北斗司的人。也将一切可能发生意外的隐患都排查干净,确保万无一失。甚至连画舫外倒泔水桶的老伯,都是我的人。”
“为了能平平安安活着回来娶你啊,我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
卫长庚边说,边趁慕云月不注意,捧起她的脸,低头飞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慕云月原本还沉浸在他口中关于今晚的布置之中,陡然听见这么峰回路转的一句,她愣了愣,被撷香后,才眨巴着眼慢慢回过神,嗔瞪着捶了他一下,“讨厌!”
卫长庚抬指抹着唇角的芬芳,心里一本满足,也任由她打去,只在她打完之后,才捉了她的手,放到嘴前边揉边吹气,“心情好些了没有?”
慕云月一愣,这才惊觉,原来他不是在逗弄她,只是看出她情绪不佳,想让她松快松快。细一回味,适才心里紧绷的弦,也的确因他这一闹,而放松不少。
慕云月抿笑,哼声斜他一眼,“孟浪。”又伸手抱住他,重新依偎进他怀中。
在头脑中将适才他说的话都梳理一遍,慕云月又问:“那你是如何得知,这火是秦岁首放的?我听你之前的意思,其实你早就对她起了疑心吧?那为何不提前防范着她,还让她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险些就……”
想起适才透过摘星楼的轩窗看见的一幕,慕云月至今还心有余悸。
她不敢想象,倘若今夜这场火没能控制住,卫长庚当真就此彻底离她而去,她该怎么办?
卫长庚觉察到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将她又拥深一些抚着她脑袋道:“别瞎想了,哪有那么多如果,我这不是好好在这呢吗?”
“况且我不是没有防备她,打从一开始,林榆雁非要带她一块过来,怎么劝也不听,我便开始防她。她每日说什么,做什么,统统都有人十二时辰不间断告知于我。”
“可怪就怪在,也不知是她太过狡猾,还是我疏忽大意,这般密不透风的监视,我依旧什么异端也瞧不出来。她好像,当真只是过来陪林榆雁游玩金陵的。便是今日宴会上,我也不曾发现她的行踪。”
慕云月皱眉,“那你怎么知道,那火是她放的?”
“厨房就是这次起火的源头,火势起来后,天枢忙着救火,无意间瞥见秦岁首从厨房方向跑出来,上岸跑了,手里还拿着火折子。”卫长庚回答。
既然是天枢看见的,应当错不了。
慕云月心头最后一丝希望也湮灭,想着过往和秦岁首相处的点滴,她不由叹了口气,伏在卫长庚肩头,问:“那林榆雁呢,他可知道这些?”
听见这个名字,卫长庚便一个头两个大。
“他知道,他怎么不知道?起初我发现秦岁首和薛家的关系时,我就说要快刀斩乱麻,免得夜长梦多。偏他死活都要护着,为了保她,还拿自个儿性命威胁我。我想着能暗中借她的手,给薛衍递一些我想让他知道的东西,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
“林榆雁一直跟我保证,一定能在秦岁首铸成大错之前,将她拉拢。他还说,如果这次金陵一行,咱们都能相安无事地回去,他便去说服他母亲,同意娶秦岁首为世子夫人,婚书他都写好,可偏偏……”
卫长庚嗤声一笑,长叹着摇摇头。
慕云月则震得目瞪口呆。
林榆雁对秦岁首的情谊有多深,慕云月活过一辈子,自然知晓。而秦岁首对林榆雁的心意,她也从秦岁首心口不一的话语中体会到一二。
说来都是两情相悦,不过因着世俗身份的隔阂,而不能终成眷属。
原以为这辈子,林榆雁能顺利把秦岁首从广云台捞出来,和她长相厮守,即便不能成婚,至少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可她万万没想到,林榆雁竟是一直都想娶秦岁首为正妻,且早就准备好了婚书。
这个花花公子还真是……一旦陷进去,竟也能痴情成这样?
可为何不早些告诉秦岁首呢?早一些说开,秦岁首也不用终日为这个患得患失,没准也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唉,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慕云月闭上眼,轻声叹息。
*
虽说走水之事纯属意料之外,但也意外地契合卫长庚一开始去赴宴的初心——
给薛承安一个罪名,名正言顺地将他从知府的位置上拿下来,继而又拔/出萝卜带出泥,把江淮一带官员都彻底整治一遍。
如此,卫长庚也不再“微服”,直接坦白身份,正式接管江淮之地,手起笔落间,便是一大批官员落马,甚至丧命。
一时间,江淮所有官员人人自危。
先前在摘星楼对慕云月出言不逊的官眷们,这几天也是纷纷求告到慕云月面前,又是送礼,又是赔笑,恨不能直接跪下地上舔。
慕云月闭门谢客,她们便把主意打到岑家人身上。这段时日,莫说岑老太太,便是岑府上随便一个采买出门办事,也会被她们争相拉去,殷勤地请上一盅茶,喝的还是铁观音!
其中闹得最厉害的,自然就是薛承安的夫人大王氏。
她当真是十八般武艺都用出来了,白天追,夜里堵的,甚至还尝试过翻慕云月的院墙,被岑北杨养的那只大黄追得满院子跑。
见实在讨好不了慕云月,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带着两个女儿坐在岑府门口哭闹起来,直骂慕云月不守信用,明明答应过会在卫长庚面前,提薛承安美言,扭头就翻脸不认人,定是嫉妒她女儿薛令梅生得貌美,害怕陛下瞧见,会厌弃她,这才伺机报复。
三个“葭”听完,都磨牙切切。
慕云月却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的确是该守点信用。”
于是当晚,她便将摘星楼上发生的事告诉卫长庚,向他讨了一道旨意,全了大王氏一双女儿“娥皇女英”的美事。
圣旨送去的当天,母女三人都傻眼了。
薛令梅快哭断了气,厉声痛骂大王氏误她。
而薛令梅的姐姐以为一切都是母亲和妹妹故意设计的,知道她的养父薛承安马上就要倒台,于是想赶紧找靠山,这才把主意打到她头上。一怒之下,她便和大王氏厮打起来。
因着薛承安的事,大王氏本就已经心力交瘁,接了这么一道糟心的圣旨,她更是伤上加伤。两个女儿不过来宽慰她,还一起怨恨上她。
她一下承受不住,昏厥过去,再醒来,竟是因倒地时磕伤了后脑勺,致使半身瘫痪,后半辈子都下不了床。眼睁睁看着薛令梅被押上花轿,她也无能为力。
有这一招杀鸡儆猴,其余官眷也都明白了慕云月的意思,纷纷收起拉拢的心,再不敢去岑家叨扰。
自此,岑府上下也总算能够回归清静。
然慕云月却静不下来。
走水之事已过去有些时候,该惩治的官员,卫长庚也收拾得差不多。金陵这摊浑水,也终于要迎来激浊扬清的一日。
可秦岁首始终下落不明,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无论是府衙的差役,还是卫长庚身边的北斗司,甚至慕云月把明宇他们也调去一块帮忙,可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她到底能去哪儿?
较之慕云月和卫长庚,林榆雁显然更加焦躁。
秦岁首失踪几天,他便在金陵一带找了几天,每天至多就睡两个时辰,两只眼睛熬得通红。有一回赶路,他还因过度疲惫,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手臂上划出半尺长的伤,血流不止。
大家都劝他赶紧回去歇歇,这么多人都在帮忙找,不差他一个,偏林榆雁不肯。
过去最是注重容貌的人,衣裳多了一道褶,他都要回去换掉,那一刻却还随便从衣摆上撕了块布条,胡乱将伤口一缠,就翻身上门,继续找人。
卫长庚劝他,他也不听,兄弟俩之间的关系也因此一日僵似一日。
这日慕云月去给卫长庚送午膳,就撞见两人在书房里吵架。
隔着大半间庭院,慕云月就听见了林榆雁的怒吼声——
“为何要下通缉令?这桩案子尚还疑点重重,跟岁岁到底有没有关系,也还未查清,你凭什么要下通缉令,四海追捕她?万一追捕途中,她有个什么闪失,你上哪儿赔我一个岁岁?!”
“我不管你有什么筹谋计划,我只问你,将心比心,倘若这次之事是慕云月做的,你当如何?可还能这般冷静地在这里签发什么通缉令,将慕云月打成朝廷通缉犯?”
……
一番争执越吵越凶,终是在林榆雁提及慕云月后,叫卫长庚的一句“你放肆”,给吼断。
然这问题的答案,也十分明显了。
林榆雁摔门而出,和台阶下的慕云月撞个正着,两人都有些尴尬。
林榆雁虽在气头上,但理智还是在的,颔首同慕云月道了声:“适才是我无心之言,对不住。”
慕云月摇摇头,“我知道,世子也莫要放在心上。”
抿了抿唇,她还想在替卫长庚说些什么,林榆雁却似知道她心思一般,震了下衣袖,便扬长而去,继续出门寻找秦岁首。
慕云月在后头唤了几声,也没能把人喊住,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扭头再去瞧屋里的卫长庚,他面墙而立,慕云月瞧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他负在背后,紧紧攥成的拳。
她不禁心疼。
他虽贵为天子,坐拥天下,股掌之间就能轻易断人生死,可他心底的无可奈何,又有几人能知?
倘若此事真与秦岁首有关,不将她绳之以法,他便失去了一个惩治薛家的绝佳时机,这一耽搁,天下还不知有多少人会遭薛家迫害;
可若真把秦岁首如何了,他跟林榆雁之间的兄弟情谊,也算彻底走到头了。
想来薛衍当初派秦岁首过来,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即便最后他不能得手,也能借秦岁首离间卫长庚和林榆雁,让卫长庚失去最重要的一条臂膀。
真狠。
慕云月恨声磨牙,望着卫长庚的背影,正思忖该如何规劝,一道闪烁的微光便从桌案的一个漆盘上跃入慕云月眼帘。
“那是什么?”慕云月拔腿进屋。
卫长庚转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解释道:“都是一些,从出事的画舫残骸上找到的零碎东西,扳指、发簪、香囊……什么都有。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线索,便叫人都拿了过来。”
见慕云月神色不对,他又问:“怎么了吗?”
慕云月没有回答,只拣起漆盘里头的一枚翠玉耳珰,对着阳光瞧。
翠玉莹润剔透,质地极好,阳光一照便如水波一般,在指尖盈盈流淌。
是大渝特产的天山翠珏,北颐根本没有。
又因这玉质地极像和田玉,除非真正见识过两种玉,深谙它们之间的差别,否则便是再精通玉石之人,也根本辨认不出。
慕云月会知道,也是因为当初,爹爹在卢龙城和大渝兵马对峙时,从敌营劫获不少战利品,其中就包括这块玉。
爹爹觉得这玉不错,便打成首饰,镯子给了娘亲,玉簪给了她,而剩下的一对耳珰,则归了……
“南锦屏……”
慕云月皱着眉,不可思议地呢喃出这个名字。
作者有话说:
火不是岁岁放的啦,有隐情,具体下章会讲,副CP线主要都在番外,不喜可跳过。
金陵副本可以倒计时了,等这边结束,就可以回京准备婚礼啦o(≧v≦)o
红包,二更还是21:00~
第65章 真相大白
“你的意思是……这件事很可能与秦岁首无关, 真正的纵火者,其实另有其人?”
书房里头,卫长庚听完慕云月讲述这天山翠珏的来历, 不由剑眉深拧。
慕云月也不敢确定, 但看着手里这枚耳珰,再想那日苍葭同她说的“薛姑娘和南姑娘走得很近”, 她便又有了几分信心,于是斗胆分析道:
“起初我听说, 薛令梅和南锦屏走得很近, 后来摘星楼夜宴上, 薛令梅又有意模仿我的妆容打扮,想引你纳她入后宫, 我便以为,是薛令梅为了能更好地了解我,先去接近的南锦屏。但现在看来,没准是我先入为主了。”
“打从一开始,其实就是南锦屏为了掩人耳目,让自己更好地和薛衍联系, 才以我为幌子, 主动去接近的薛令梅。倘若这事当真与南锦屏无关,这枚耳珰又为何会出现在仙乐舫?那里无论什么时候,可都不是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
“你也说过, 秦岁首来金陵后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我甚至也派人调查过她, 可她的确干干净净, 什么也查不出来。要么就是她很会伪装, 把咱们都给蒙骗过去。”
说到这, 慕云月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虽和秦岁首接触的时间不长,但秦岁首究竟又多少城府,她还是能掂量出来的。
倘若她当真心机深沉似海,之前也不会那么容易就叫薛明妩绑架,没有他们几个搭救,便差点命丧黄泉。甚至前世,她也不至于被薛明娆那么个出了名没脑子的人给杀害。
退一万步说,倘若秦岁首真能凭一己之力,躲开她和卫长庚的双重监视,又如何会被困在广云台,两世都逃脱不得?
“如果不是她太过聪明,那就只能是……”
“薛衍早就知道秦岁首有异心,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这件事真正交给她。之所以还派她过来,不过是给我施展的障眼法。”
慕云月还未说完,卫长庚便开口接上,嘴角划过一抹冰冷的游丝,嗤道:“还真是一只老狐狸。”
慕云月眉心也缓缓攒起。
而今回看这一切,的确是很容易想明白这其中的症结,奈何所谓的迷雾,诓骗的就是当时的局中人。有秦岁首这么个明晃晃的靶子在,别说是她和卫长庚了,只怕连林榆雁,也很难不把目标定在她身上。
更别提南锦屏此前和薛家就没有半点交集,若非这枚耳珰露了馅,他们也不会将她和薛衍牵扯到一块。
既然事情已经有了其他线索,不管真假,都值得一查。
卫长庚当下也不再耽搁,招来天枢,立马调人去寻岑府上找南锦屏。
果不其然,原本应在佛堂跪经的南锦屏,早就已经不知所踪。而奉岑老太太之命,在佛堂看守她的小丫鬟,则被捆成粽子藏在佛龛底下,嘴里还塞了抹布,只剩最后一口气。
若不是天枢他们及时赶到,她就真要一命呜呼。
虽说人没抓到,然南锦屏这一逃,也更加坐实了她身上的嫌疑。
通缉令照常发了下去,只不过上头的画像,从秦岁首换成了南锦屏。继续搜找秦岁首的人,心里的目标也从最初的“将她缉拿归案”,变成如今的“务必在她遇害前,快些找到她”。
林榆雁更是发疯似的在金陵一带搜寻,就差掘地三尺。
可还是一无所获。
无论是南锦屏还是秦岁首,她们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
也没准在仙乐舫起火的一刻,她们两个的作用就已经结束,没必要在存在于世间……
这一夜,大家都无法入眠。
金陵才放晴没多久的天,也跟着飘起潇潇的雨,浇落满园花枝。从天到地,从城里到城外,都是一片晦暗阴郁。
就连六岁的岑北杨,也觉察出事情的不对劲,拽着慕云月的衣袖,忐忑问:“南姐姐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孩子心思单纯,并不知道大人之间的钩心斗角。是以在他心里,南锦屏依旧是个会在他孤独的时候,陪他玩耍的好姐姐。即便南锦屏讨好他,只是为了让自己能更好地在岑家立足。
慕云月不想毁掉他心里那份纯真,便抚着他的小脑袋道:“杨哥儿放心吧,南姐姐只是出门办个事,要离开一段时间。等大黄长大了,她也就回来了。”
岑北杨听完松了口气,片刻又噘起嘴,抱怨道:“她一定是背着我,偷偷去祭拜她爹爹了。她明明答应过我,会带我一块出城玩的,说话不算话!”
慕云月被他这天马行空的想法逗乐,启唇刚想解释,脑海中却兀地灵光一闪——
先是刚来金陵时,外祖母的那句:“别忘了过些时日,还是你父亲的冥诞,届时还要你亲自上佛堂为他超度,接连诵经三日。”
一会儿又转成苍葭口中的:“这位薛姑娘还跟南姑娘走得极近,前段时日,两人还一块结伴去城外上香呢。”
父亲冥诞、城外上香……
慕云月似忽然打通任督二脉,扭头抓住苍葭的手,忙问:“前段时日,南锦屏和薛令梅是去哪座寺庙上的香?”
*
鸡鸣寺,乃金陵一带有名的佛寺。
正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鸡鸣寺,便位于这“四百八十寺”之首,足可见其非凡地位。每年慕名而来者不知凡几,便是刮风下雨,香客亦是不绝。
北颐素来尊崇佛教,无论外间如何风云变化,哪怕天地都改了模样,朝廷也会留着佛门清净,不会轻易叨扰,尤其像鸡鸣寺这等名寺古刹。
是以到现在也没人知晓,这香火鼎盛的寺庙底下,还藏有一间密室,乃是当年薛衍来庙中斋戒三月,供奉先祖时,偷偷命人留下的。除却他自己,和身边几个亲信外,再无人知晓。
就连庙里的主持也浑然不知,自家底下竟被掏了这么大一个洞!
为了隐蔽,密室里头更是暗无天日,不辨昼夜,只有一盏烛火亮在高墙的烛台上。
豆大的光晕映出满地茅草腐絮,虫鼠“吱吱”在四条儿臂粗的玄铁链周围穿梭。秦岁首想挪动身体躲开,才稍稍发力,手腕和脚踝便如滚刀绞过一般,疼痛不已,她由不得龇牙倒吸气。
没一会儿,她额间便覆满了冷汗。
“既然这么疼,又何必强忍着?直接招供不就好了?”
牢门外,南锦屏脸上遮着半幅面纱,正坐在一张玫瑰文椅上,往手指甲上涂抹凤仙花汁,满头珠翠,意态闲闲,同秦岁首截然相反。
密室脏乱不堪,唯有她脚下那片方寸之地干净异常,显然是特地命人打扫过。
乜斜眼眸,睇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秦岁首,南锦屏冷哼,“骨气可不能当饭来吃,也不能当命来活。为了一个林榆雁,背叛薛大人,把自个儿害成这样,值得吗?”
秦岁首还处在适才的疼痛之中,紧闭着双眼,浓睫颤抖不已。却是在听见这句话后,她勉力撑开眼皮,上下打量了一眼南锦屏,讥笑地牵起一侧唇角,道:“你比不上她。”
南锦屏手上动作一顿,原本勾勒得好好的凤仙花汁,便直接越过指甲盖,抹到了肌肤上。
这个“她”是谁,秦岁首没有说,南锦屏却心知肚明。
哗啦——
桌上盛着凤仙花汁的瓶瓶罐罐,就都被南锦屏悉数扫落在地。其中一个倒研花汁的石臼,还被她抓起来,狠狠朝秦岁首砸去。
秦岁首没有力气躲闪,生生受了这一下,额角原本肿成青紫的一块地方,又再次渗出了血。
她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毕竟跟这几天她所经受的折磨比起来,这点小伤委实算不得什么。
“那你倒是说啊!我到底哪一点不如她?!”南锦屏目眦尽裂,几近咆哮。
秦岁首没有回答,只侧眸盯着南锦屏面纱底下,一道若隐若现的刀伤,嘴角缓缓扯起更加嘲讽的弧度。
南锦屏下意识捂住脸,侧过身去,然心底的火,也是越烧越旺。
自从被丹阳郡主带去通州,她的日子可谓一落千丈。丹阳郡主防她跟防贼一样,不准她接近慕鸿骞,也不准她单独和慕鸿骞说话。
每每她要跟慕鸿骞撒娇卖乖,提回京之事,都会被丹阳郡主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调开。甚至有时候,还会因丹阳郡主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叫慕鸿骞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不仅不帮她实现愿望,还要狠狠责罚她,甚至最后还把她从通州赶到了金陵。
呵。
真当她能从一个战乱孤女,混到如今汝阳侯府半个小姐这位子,会是吃素的?
金陵又如何?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她照样有法子回帝京,将整个汝阳侯府,还有那慕云月通通踩在脚下。
哪怕岑老太太不待见她,她也从未想过放弃。
直到慕云月受封皇后的消息传到金陵,她才真如晴天霹雳般地,终于认清楚,自己和她究竟相隔怎样的云泥。
她不甘,她愤怒,哪怕要遭天谴,她也要直指老天爷,大骂他不公平!
也就是在这时候,薛家的人过来了,给了她最后一线生机——
卫长庚想封慕云月为皇后又怎样?倘若他不再是皇帝,那慕云月自然也不会是皇后。如此,她还是有机会,能将慕云月彻底踩在脚下!
于是想也没想,她便答应了薛衍的提议,在金陵等着接应他从京中派来的人。只要求事成之后,薛衍把慕云月交给她,任由她处置。
原本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
秦岁首虽没什么干劲,有时候甚至还会帮倒忙,但至少也不会耽误她计划。她也就当秦岁首的愚钝,是因为长得太漂亮。就跟慕云月一样,有脸蛋和身段,却独独缺了点脑子。
也难怪薛衍还特别提醒过她,不要太依赖秦岁首,拿她当个靶子,唬一唬卫长庚他们就行。
可偏就是这么个没脑子的人,在计划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候,竟突然倒戈,抢走她手里的火折子,还朝她举起了匕首。若不是她留了个心眼,在暗处多安插了几个人,她只怕已经上阎王殿点卯。那晚的金陵城百姓,怕是还看不到那般壮观的火景。
可她这张脸还是毁了。
就毁在了这个蠢物手里……
怒火直冲天灵盖,南锦屏抽出腰间的软鞭,“说!你把这些年收集的,关于薛大人的罪证,都藏到哪里去了?我可不像薛大人会怜香惜玉,你若不招,我便让你知道什么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鞭子“咻”地狠抽了一下地,震起大片草屑灰尘。
劲风凛冽,秦岁首眼尾很快便渗出一丝嫣红,她却仍旧望着墙上那盏烛火,一声不吭。
南锦屏哼笑,“你该不会还在指望林榆雁过来救你吧?别痴人说梦了,薛家已经上长宁侯府说亲,等林榆雁一回去,长宁侯夫人就会带着他,亲自上薛家给二姑娘下聘了。”
“说来本也是正常,你一个娼/妓,如何高攀得上长宁侯府?”
“那你一个靠着汝阳侯府生存的孤女,如今没了人家的依仗,又打算高攀哪一家勋贵?”
秦岁首悠悠反诘,一下把南锦屏怼成了哑巴,抖着指头直说“你、你你……”
却是半天什么也“你”不出来。
秦岁首扭头继续看那盏烛火,懒怠搭理她。
也实在没力气搭理。
她真的太累了,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在这里几天,更不知道自己已经饿了几顿,只记得每次睁开眼,都是南锦屏狰狞的质问,还有那不曾停歇的鞭子。
具体抽了多少下,她也记不清了,不过倒是能感觉出来,自己应当不会再挨多少下。
生命如流水般,从四肢百骸散去的感觉越来越清晰,这几次挨打,她已经逐渐感知不到疼痛。饥饿带来的痛苦,也没有之前那么抓心挠肝。
大约是真要去了吧?
也挺好的。
横竖这次来金陵,她也没打算活着回去。不帮薛衍,她会被他弄死;帮了薛衍,回去帝京后被他收做小妾,也早晚是个死。
傀儡就是这么个命,当初被送去接近林榆雁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得很通透了。
既然怎样都逃不过,倒不如在临死之前,任由自己的心,好好放肆活一回。哪怕是傀儡,也是有自己的脾气的。
等她一死,晚晚就能拿着这些年,她们收集的证据,交给卫长庚,让他去收拾薛衍,也算帮她报了仇。卫长庚是个讲理的皇帝,晚晚有这么一份首告的功劳在,卫长庚不会为难她的。
傀儡这一辈子,也是能保护一个人的。
就是有些对不起阿芜,骗了她这么久,都没来得及跟她好好道歉。
还有林榆雁……
秦岁首睫尖微颤,早已干涸的眼睛,居然也能涌起泪光。
其实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本来从最开始,就都只是她的谎言,而虚幻的泡沫里头,是开不出什么惊艳的花的。如今这样的结局也不错,至少在他的记忆中,自己还是当初美好的模样。
就是不晓得,他知不知道她的身份。
最好还是别知道了吧,为一个死人平白再生一顿气,何必呢?
快了,应当快了,她已经能听到那个世界的声音,叮叮当当,像极了小时候她在自家村子前的那条小溪里,肆意奔跑的声音。
还有初见林榆雁那日,雨水敲打芭蕉的声音。
巴掌大的小亭子里,两人挤在里头躲雨。
明明是自己踩到了他,将他那只崭新的鹿皮靴踩满了泥,他却压根没放在心上,还笑着把另一只脚伸到她面前,吊儿郎当道:“若是姑娘高兴,这只鞋也给姑娘踩?”
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花心登徒子!
她最讨厌了,当时也没跟他客气,提裙便把两只脚都给踩了上去,还狠狠跺了下。
而他吃痛后的一声无所谓的低笑,却也实打实地笑进了她心里,直到现在都不曾散去。
即便她不愿承认。
可是如果能够重来,她倒宁愿那天,自己从来没有出过门,也从来不曾遇见他……
鞭声再次在耳边呼啸,秦岁首闭上眼,坦然地等待着属于她的一切。
然也就是在这一刻,那根本不可能被第三个人打开的密室大门,愣是被人踹开。秦岁首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伴着一声熟悉的“岁岁”,便有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脸颊。
一如当年那场雨,明明没什么特别,可就是惊艳了她这么多年……
作者有话说:
上章作话里的“替罪羊”让大家误会啦,不好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一下,岁岁是无辜的,但又怕剧透太多,所以才没明说,只在“替罪羊”上打了个引号。
岁岁其实很重情谊,是不会背叛女主和世子的,看之前关于她的描写(虽然不多)就能看出来,比如为了报答女主的救命之恩,小心翼翼给她送香囊;点醒女主在恋爱中要主动些;不想让世子为难,所以一开始不想去金陵;薛拿晚晚威胁她,她那么激动反抗等等。
之前也是我为了反转效果,故意引诱大家把目光盯在岁岁身上,让南锦屏暂时隐身,结果真让大家误会了,真的很抱歉,给大家跪一个orz
当然,正文部分副CP的线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其余会放在番外讲。其实从前面就能看出来,如果不是跟主线有关,我也没让世子和岁岁出场过,不用担心我会为了水字数,拿他们凑剧情,正文还是以男女主为主滴~
这章也有红包!
第66章 慕云月告白
岑府的灯火亮了一整夜。
卫长庚和林榆雁去寻秦岁首的时候, 慕云月就已经料到,事情恐怕不大妙。
是以他们出发的同时,她就让蒹葭带着自己的名帖, 把金陵城内的名医统统请到府内候着, 各种外敷内用的药也准备了不少。岑老太太甚至还把自个儿吊命用的人参给寻了出来。
可纵使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林榆雁将人抱回来的时候, 大家还是惊了一跳。
莫问秦岁首伤得究竟有多重。
他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 愣是没在秦岁首身上寻到一块好肉。林榆雁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最不易显色的玄黑锦缎, 还是被泅出了大片深浓的色泽。
但好在老天爷还是眷顾她的。
大夫们连轴转不歇气,卫长庚把随行的太医也给叫了来, 一大帮人忙活一天一夜,总算将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秦岁首睁开眼的那一刻,大家都不由喜极而泣。
慕云月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人也跟着卸了劲,靠在卫长庚胸膛,由他抱着, 方才面前站住。岑老太太双手合十, 对着老天直念佛。三个“葭”也是拉着手,互相直抹眼泪。
林榆雁更是趴在秦岁首枕边,直接哭了出来。
秦岁首刚醒, 原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莫名其妙被他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人登时炸毛, “滚!离老娘远一点!!!”
这一声吼得中气十足, 没给他留任何颜面, 屋檐下的鸟巢都快给震掉。
林榆雁却一点也不生气,不仅不躲开,还愈发往她脸上凑,“再吼大声点,我马上滚给你看。你要看抱头滚,还是侧空翻?我都可以。要不我两个接一起,给你演个全套的?”
慕云月和卫长庚互齐齐翻了个白眼,转身走了。
果然为他们两人操心,才是最傻的。
于是日子又如车轮般,一天天继续往前进。
慕云月每日照常在岑府照顾秦岁首,陪伴岑老太太和岑北杨。
卫长庚则继续大刀阔斧地整顿官吏。
金陵城内的收拾完,他便着手开始调整江淮全域的。
该撤的撤,该罚的罚,而那些之前因着薛家作祟,一直默默做事、却得不到晋升的官员,也都在这次卫长庚额外增设的考核中,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拔。
转眼,原本烂做一团的江淮官场,便正式迎来新的生机。
而日子也转瞬从八月步入九月。
江南一夜入秋意,南下的北风吹红了栖霞山上的枫林,金陵城外层林尽染,灼灼如华。
卫长庚的生辰,也随之而至。
帝王的千秋节,素来都是举国欢庆,热闹非凡的。可因着此前一番大动荡,大家也都没来得及做准备。
金陵新上任的一众官员皆战战兢兢,因着不清楚卫长庚的脾气,唯恐他会责备他们怠慢天子,九月十五当天,他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卫长庚倒是半点没有要责怪他们的意思,还特特开恩,准了他们一天假,放他们回家休息。
可卫长庚不将这些俗事放在心上,旁人却不能。
岑老太太做主,请他到家中,自个儿设宴为他庆贺。慕云月、林榆雁他们也都一一到场,岑北杨甚至还抱来了大黄,让它给卫长庚表演新学的“行礼”。结果大黄直接大头朝下,来个“五体投地”,把大家都逗得哄堂大笑。
私下里,林榆雁还单独给卫长庚敬了酒,为上次书房争吵之事同他道歉。
卫长庚当时没同他多计较,眼下自然也不会多过问,道了句:“无妨。”
同林榆雁碰了一杯,两人便一笑泯恩仇,仍旧是携手并肩的好兄弟。
慕云月在旁边瞧着,轻轻勾了勾唇,没说什么,及至宴散,她送卫长庚出府时,方才牵着他的手调侃一句:“这天底下大概没有比你更好说话的皇帝了吧?被人这般指着鼻子吼,竟也能忍得下去。”
卫长庚无所谓地笑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倘若事事都要计较,我早就累死了。”
“外人如何评价我,我都不放在心上,我只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够清楚,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要畏惧我,也不用刻意疏远我,比起帝王,我更希望我只是你们的亲人挚友。”
慕云月心间微漾,不由转头瞧他。
月光下的青年,眉目俊秀,背脊挺拓,坦荡如松下风,濯濯如春日柳。大约是月色太过温柔,他身上少了那股上位者咄咄逼人的锐利,反添了几许人间才有的烟火气。
目光凝着远处的万家灯火,嘴角凝着淡淡的笑,漆深的眼眸似也有了光。
或许这才是他心底真正渴望的吧?
比起无边权势,他更想要一盏属于他的灯火。
慕云月抿了抿唇,扭头将视线调回道路前方。
今天毕竟是个特别的日子,岑老太太管教甚严,平常这个时辰,是不允许她出门的,但今天也难得放宽要求,准许她和卫长庚单独出门逛逛,只要别走太远,也别太晚回来就成。
这反倒意外地促成了他们第一次月下散步。
“这段时日发生了太多事情,我都没来得及给你准备生辰礼,你会不会生我的气啊?”
慕云月踩着石板路上斑驳的月光,明知故问道。
卫长庚挑了下眉梢。
想起这几天,她和她身边那三个“葭”,背着他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还把明宇给找了来。可见到他,他们就都齐刷刷闭了嘴,跟事先约好了一样,卫长庚在心底无声一笑,道:“嗯,会生气,会生很大很大的气,以后都不理阿芜了。”
慕云月一愣,全然没意料竟是这么个回答,事先打好的腹稿也随之落了空。
然仰头撞见他眼底狡黠的笑,她瞬间便知自个儿又被戏弄了,由不得捏拳捶他肩膀,“姓卫的!”
卫长庚朗声大笑,将人拉到怀里好一顿哄,才问:“所以阿芜究竟给我准备了什么生辰礼?”
慕云月剜他一眼,“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
犹自撒完气,还是道:“跟我来吧。”
便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
金陵城内里繁花似锦,外围则郭墙连绵,视线所及,气势开阔雄伟。
其中最高的一处望楼,可以俯瞰大半个金陵城。因着方位偏僻,一无人住,二无珍宝,是以除了偶尔巡逻经过的兵将,并无太多兵卒守卫。
慕云月事先已经让明宇帮忙打点好,一路带着卫长庚登上望楼,倒也畅通无阻。
起初两人在楼道中,视线逼仄,不辨方向,等到了楼顶,视野便顿时开阔无比。
云头压得极低,似伸手可触。月亮也比刚刚在巷子边瞧见的,要大上一轮。
清辉淡淡氤氲在月轮边,仿佛美人鬓边翘起的发丝。而脚下便是城中的万家灯火,星罗棋布,只要连绵到天上去。
卫长庚眼里不禁也漾起明澈的光。
这些年住在皇城,他虽是富贵无双,可到底因着那种桎梏,心中多少有些遗憾。似这般开阔的景致,他已经多少年不曾看见过。
“这里是我的秘密基地,小的时候,我随娘亲过来探望外祖母,被她训斥不守规矩,我便会来这里坐坐。”
慕云月嗅着风中浅淡的桂子香,莞尔道。
乌浓圆溜的杏眼里,流淌出秋水般潋滟的光,仿佛载满了整片银河,流入他心里。
卫长庚勾了下唇,学着她的模样深吸一口气,却是似笑非笑道:“北颐律法有言,望城乃一城重要军事之地,若无通行令牌,轻易不可攀登,违者贬为奴籍,流放千里。阿芜这些年积攒下来的,一块清算,该判几千里?”
慕云月眉梢抽了抽,有种想把他从楼上推下去的冲动,仰起脖颈儿,叉腰道:“皇帝陛下今夜也随我上来了,我尚可因‘不知者无罪’减缓个几百里,不知似皇帝陛下这般深谙刑律,还知法犯法的,该罪加多少等啊?”
卫长庚忍不住笑出声,觑着她叹道:“你啊你……”
瞧了眼四面光秃秃的砖地,疑道:“所以阿芜究竟给我准备了什么?”
“皇帝陛下不是很聪明,什么都能猜到吗?怎的现在不猜了?”慕云月哼道。
一看就是还在为刚才自己逗弄她的事生气,可真记仇。
卫长庚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凑到她耳边,哄道:“阿芜面前,我不敢自称聪明,所以便告诉我吧。”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求你了,我的好阿芜。”
慕云月这才心满意足道:“这还差不多。”
边说,边扭头给楼下的采葭和明宇使眼色。
两人等了许久,都有些困了,眼下得了命令,立时抖擞起来,左右开弓。
“砰!”
“砰砰砰!”
几声震耳巨响直冲云霄,卫长庚循声仰头。
初秋的夜色深浓旷远,流云清淡,月色太过明亮,星星反倒显得暗淡。焰火簇簇升上苍穹,在夜幕上迸发出耀眼的光,满城灯火似也覆上一层别样的色彩。
那焰火,很特别,与他两辈子见过的都不一样。
焰火素来短暂,绽放一瞬后,便会立刻湮灭无形。可这个却硬是在空中迟迟闪烁不灭,仿若另一颗星辰,莹莹闪烁在月光之畔。
那是长庚星的位置。
卫长庚会心一笑。
小的时候,他曾问过他父皇,为何自己会叫这么个名儿,听着有些不伦不类。
父皇便告诉他,长庚乃是暗夜中的启明星,每当晨昏交接,它是昏昧时分亮起的第一颗星辰,亦是黎明到来后,夜空暗下的最后一颗星。
之所以给他取这么个名字,也是希望他能成为北颐那颗不灭的星辰,即便长夜难明,他依旧能成为千万人迷途中的指引。
可太过明亮的东西,背后总刻着一道孤独。
除却那轮月光,这浩瀚银河中,似也再没其他星辰,能陪他熬过这漫漫长夜。
而月亮又是那般遥远,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自己永远也等不到她……
“所以之前我送阿芜半城烟火,阿芜今日便是过来回礼的?”
卫长庚把玩着腰间的佩玉,悠悠问道。
冷不丁被戳中心事,慕云月耳尖微红,装作不在意地冷哼道:“我没有皇帝陛下有钱,只能做到这些了。”片刻,眼珠子又“滴溜溜”往他身上瞥,声音带着忐忑,“皇帝陛下可还满意?”
卫长庚没有说话,眼角眉梢的笑意却已经回答了一切。
慕云月终于松了口气,悄悄上前一步,同他并肩而立。夜风卷着两人鬓边散落的乌发绵长飘远,逐渐竟有些分不清彼此。
卫长庚心中满是称意,然念着小姑娘今日小小的讨好,烟火落尽时,他又忍不住逗道:“就这些啊?”
不过是逗逗她,看看她的反应,熟料慕云月仰头瞧他一眼,还真红着脸偏开脑袋,轻声道了句:“还有的。”
这倒叫卫长庚好奇了,他便负手站好,耐心等她。
慕云月却没再给天枢他们下任何指示,只轻轻攀着他肩膀,垫脚在他唇上一吻,道:“我想通了。”
卫长庚扬了扬眉尖,不懂她想通什么了,但见她面颊一点点飞起的霓霞,他忽然如福至心灵般,心头冒出一个答案。
一个他期待许久的答案。
也正因为期待太久,他反而不敢相信,滚了滚喉结,垂眸看她,还是哑声问道:“想通什么了?”
慕云月娇嗔地瞪他,埋怨他明知故问,却也没真生气。
其实这个答案,她早就想清楚了,在七夕那晚,他背着自己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她甚至都已经告诉过他。
只是当时她到底没攒够充足的勇气,不敢把全部的心意都告诉他。
然而这段时日在金陵,亲眼目睹外祖母思念外祖父时泪光闪烁的模样,又看见了岑府庭院中,舅舅给舅母种的那株枇杷树,她心中又不禁荡起几分波澜。
活着的时候,岁月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对于心中朝思暮想的人,大家也只觉来日方长,没必要为当下一点情感所纠缠。
可谁又能保证,“来日”永远都会“来”,而“明日”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日”?
她曾经也这么想过。
直到那天仙乐舫大火,她望着那茫茫火海,再一次感受到死亡降临时候的无能为力,她才总算意识到,其实她和卫长庚之间的牵绊,于命运手中,也是那般不堪一击。
对于人生,她已经错过一次,便不想为那些无聊的前尘琐碎,再错过第二次。
诚如外祖母所言,生尽欢,死无憾。
今生今世,无论她和卫长庚最后结局会是如何,至少当下,她要和他好好在一起,看海棠春睡,观接天莲碧,感秋高气爽,望银装素裹。
哪怕是沧海桑田,她都想尝试着抓住他的手,只要他此生不离,她便永世不弃。
腔膛内有热潮在汹涌,慕云月深吸一口气,仰头又啄了下他的唇。
那一吻干净虔诚,不带任何欲念,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撩拨人心。
卫长庚整颗心都禁不住颤了一颤,不敢用自己的冲动唐突了这份宁静,咽了咽喉咙,隐忍地配合着矮下脑袋,闭上眼,方便她亲吻。
慕云月也没跟他客气,踮起脚尖,在他左眼那颗、她惦记了许久的泪痣上,轻轻落下一吻。
月光皎洁,风声疏淡,里头有她的心跳声,也有他的。浓睫轻轻一霎,漫天星辰便都倒映在她眼中。而她贴在他耳边的轻声呢喃,却是比浩瀚星河还要璀璨动人——
“娶我吧,我想和你有个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说:
今晚开席,全场卫公子买单!
红包,二更还是21:00~
第67章 金陵副本完
这一番剖白, 可以说是把慕云月两辈子的勇气都给掏空了。
没等说完,她整张脸就已经烫得能烤地瓜,最后几个字音, 她声音都明显带起了颤。一说完, 人便立马鹌鹑似的矮下脑袋,将脸埋进双手掌心, 藏起所有娇羞不敢见人。
一双红里透白的耳朵却是竖了起来,一刻不停地留意着卫长庚的回答。
可卫长庚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 听完, 也就听完了, 什么话也不回,什么事也不做, 就这般直挺挺站在那,连最基本的表情变化都没有,俨然就是一根木头!
慕云月气结,这下是真的很想将他从楼顶上推下去了,“你、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的吗?”
天晓得, 为了今天, 她准备了多久,光是为了做出这不会散去的焰火,她就跑了好几家商铺, 尝试了近百种方法,有回还险些被焰火炸伤。
预料到今日会跟他正式表明心意, 她从前天晚上起, 就睡得不甚安稳。适才开口前, 她甚至都打起退堂鼓, 想再缓个两天。
现在好不容易强撑着没让自己退缩,结果就得来这么个反应?
这也太打击人了!
卫长庚也知道,小姑娘已经走完九十九步,只差他把这最后一步迈出去,他们就功德圆满了。他一个大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可,也不知是怎么的,他就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仿佛一瞬间失去了自己的声音似的。
应当是太高兴了吧?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手脚都莫名轻飘飘的,不受他控制,胸膛里也有什么在急速膨胀,心窝装不下,就顺着血脉冲向四肢百骸,都快把他天灵盖给掀翻。
明明之前她还没这般坦诚的时候,他都敢放肆撩拨,说些叫人脸红心跳的话,怎的现在需要他张口,他反而哑巴了?
可真没出息!
慕云月等了许久,也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大约也猜到,他或许是兴奋过度,把脑袋都给兴奋木了,她也不对他做什么指望。
秋天的夜晚还是挺冷的,楼顶就更冷了,这么一会子,慕云月胳膊上就满是鸡皮疙瘩。她抬手扫了扫,拉着卫长庚道:“走吧,我们回去。”
可她才扭身要走,腰肢就猝然被人揽了去,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她便被卫长庚打横抱在怀中。
“你做什么呀?”
慕云月吓了一跳,埋怨地拍他肩膀。
然她拳头还没挨着他衣裳,卫长庚就突然屈膝在楼顶上助跑起来,在慕云月还没反应过来之际,就抱着她,踩过城垛,朝楼下纵身一跃。
三丈高的望楼,铁桶掉下去都得粉身碎骨,更何况是人?
慕云月吓得失声尖叫,自个儿的魂都快给叫出来,两手死死抱住他脖子,唯恐稍微松开些,自个儿就直接没了。
卫长庚倒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怀里抱着个人,身姿依旧轻盈如风。
这点高度于旁人而言,的确可怕;可对他来说,不过就是从门槛上跳下去,根本不值一提。
许是太过高兴,他今日的轻功也是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足尖在高墙上随意轻点两下,人便在夜空中自如飞翔起来,真正成了一只搏击苍穹的雄鹰。
俯瞰千里江山、万里从云,千万灯火都似从他胸臆中奔腾而出,激荡得他热血沸腾。
嘴里的笑更是不曾间断过。
声音乘着秋夜的风,沿路飘出去好远。原本萧瑟的秋意,都因他的喜悦而染上炽热,引得地面上的人频频仰头瞻望,以为是神仙下凡,来游戏人间烟火了。
蹦跶的过程中,他还不忘催促慕云月:“阿芜快睁眼啊,这里的风景可好看啦!”
雀跃得像个三岁的孩童。
慕云月起初还死死闭着眼,摇着脑袋,如何也不肯睁开。
可等适应以后,她从眯缝的一线天光之中,瞥见外间灯火璀璨的人间,人头攒动,华灯流转,比这些年她在望楼顶上看见的固定视角,要精彩上不知多少。
她心中不由激荡,隐约也感受到他的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兴奋,于是尝试着睁开两只眼,去看一看,他眼中的世界。
紧紧环在他颈上的手,也因臂弯传递来的坚实支撑,而有了信心,逐渐松开一只,高高举起来,随意往天上一抓,似都能摘到头顶的星星。
“真好看!”慕云月忍不住由衷赞叹。
卫长庚侧眸凝着她的眼,嘴角也随她眼底流淌出的光,而缓缓牵起。
是啊,真好看,可她好像不知道,比起这绚烂的风景,更美的其实是承载了这世间所有美好的、她的眼。
只可惜这种美啊,她瞧不见,只有他能领略到了。
就像他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摘到那轮明月。
卫长庚嘴角不由又牵高几分。
*
官吏整顿完,淮水一带的堤坝修建没了外力掣肘,也终于能井然有序地开工。
金陵一带的事务,也总算正式了结。
如此,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
金陵离京千万里,好不容易团聚一次,岑老太太自是不舍得慕云月走。
岑北杨更是不愿跟自个儿表姐姐,和才认的姐夫分开。启程前一夜,他便抱着慕云月的腰哭泣不止,把她衣裳都哭湿一层。
慕云月哄了好久,都无济于事。
还是卫长庚这个新晋姐夫,开口承诺说,等开春两人大婚,就把他和他的祖母、父亲都接到帝京,一块参加婚宴。还会亲自带他,将帝京好好游玩一遍。
岑北杨打从记事起,就没去过帝京,经卫长庚这么一哄,自然破涕为笑,跟卫长庚拉钩说:“一言为定!”又拉着大黄,重新给他表演了一遍更利索的“五体投地”。
慕云月却不高兴了,坐在回京的宝船上就开始抱怨:“你这人平时稳重可靠,怎么到这件事情上就这么离谱?成婚多大的事啊,你商量都不带商量就直接许诺,还把日子定那么清楚,京里头现在什么情况,咱们可都还不知道呢,万一出什么岔子,你要怎么跟杨哥儿交代?”
这话虽是在拿岑北杨说话,可卫长庚如何不知,这也是她心中所忧?
毕竟眼下薛家摇摇欲坠,朝堂局势一触即发,稍不留神就是灭顶之灾,这节骨眼要操持一场婚礼,的确有些危险。
卫长庚却是成竹在胸,一手枕着后脑勺,人懒懒靠在罗汉床上,另一手则搂着慕云月的柳腰,一脸轻松道:“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已经晚了,就在你答应嫁给我的那天晚上,我就已经飞鸽传书回去,让母后帮我先把婚礼操办起来了。”
慕云月原本没骨头一样地靠在他肩头,闲闲翻阅一本游记,听到这话,她一下坐直,惊道:“你把这事告诉林太后了!那我母亲岂不是也……”
——就在他们忙着处理金陵之事时,那厢通州巡检也告一段落,慕云月前两日就收到家书,慕鸿骞已经领着丹阳郡主回京。
头先册封皇后的圣旨下来的时候,慕云月就没告诉他们两人一声,这会子她真要成亲了,又是先斩后奏。依照他父亲母亲的性子,这次自个儿回家,他们不得揪着她使劲盘问?
光是想象那样的场景,慕云月便忍不住捂紧脑袋,头疼不已。
卫长庚却浑然不怵,刘善他们还在边上伺候着,他就敢低头亲一口慕云月脸颊,道:“不怕,有我呢。”
惹得周围一阵窃笑。
离京的路上,他有忙不完的公务,且身边还有林榆雁他们看着,他想和她温存,也知道收敛着些。而今金陵那滩子污糟事都已经处理停当,林榆雁也和秦岁首留在金陵,督建堤坝,他身边没个人看着,整个人都猖狂了起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敢……
慕云月羞红双颊,怨怼地斜他一眼。
想起京中之事,又由不得蹙眉叹了声:“这次回去,也不知会遇上什么?薛衍那么一只千年老狐狸,能这么轻松就倒台吗?”
听见这个,卫长庚脸色也严肃起来,扭头望着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冷笑道:“倘若只有他一个人,自然是可以的,麻烦就麻烦在,他可不只自己一个人。”
慕云月提了下眉尖,诧异地看他,不知他此言何意。
卫长庚也没正面回答,只低头拨弄着她纤白的手指,似笑非笑地寒声道:“我的九皇叔提前进京了。”
慕云月陡然一惊,瞬间什么都懂了。
卫家皇室凋零,以至于先帝驾崩的时候,膝下只有卫长庚,能继承大统。然那个时候,皇位之选,也并非只有卫长庚一人。
譬如他的这位九皇叔,先帝爷一母同胞的亲弟,曾经就差点坐上那位子,将屠刀架在年仅六岁的卫长庚脖颈上。
而这位九皇叔,也正是前世一把火,差点将慕云月烧死在慕家祠堂里的罪魁祸首……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高兴到跳楼的星星哥!
这篇文暂时还完结不了,还有好多坑没填,不过按照我的更新速度,这个月末或者下个月初,正文应该就能完结啦(/ω\)
这章依旧有卫公子独家赞助的红包~
第68章 世子妃
前世, 慕云月从火海里头获救之后,曾拜托恒之,也便是卫长庚, 去调查过祠堂起火的原因。
毕竟卢龙城入冬之后, 大雪就从未停歇过。祠堂附近因鲜有人至,积雪便比别处都要厚重。那样的雪地里头想自然起火, 几乎不可能,只会是人为的。
慕云月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娄知许, 但看后来他寻到祠堂后的一系列反应, 显然他并不知情。
可除了他, 慕云月也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仇人。后来,卫长庚将蜀王, 也就是他九皇叔的名头报给她时,她就更加震惊。
别说慕家与蜀王府从无往来,便是真有什么过节,彼时慕家早就已经败落,蜀王又何必对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下此狠手?
这问题一直困扰到她撒手人寰,都没能想通。
不过现在, 她倒是有点眉目了——
当时和大渝一役, 慕家战败,北颐生死存亡全系于卫长庚能否凯旋。倘若卫长庚再败,于北颐百姓而言, 无疑是毁灭性的重创;可对一直垂涎于皇位的蜀王来说,却是天赐良机。
只要卫长庚兵败, 一直追随蜀王蛰伏于西南的十万雄兵, 便可以勤王为名, 挥师北上。而那时大渝的兵马刚经历过一场鏖战, 疲惫不堪,必然敌不过蜀王手下士气尚还高涨的精锐。至于卫长庚的死活,就更加不值一提。
届时卫长庚“殉国”,大渝败退,蜀王就能轻松凭借以“救国”之名,堂而皇之地登基为帝。
可卫长庚也算从沙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铁骨,又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兵败如山的?或许就是因为这个,蜀王才把目光转到她身上的吧?
凭卫长庚对她的情谊,若是她出事,卫长庚必然分心,没准还真有可能叫大渝反败为胜……
如此一想,自己前世也算因为某人,平白遭了一场无妄之灾了。
思及此,慕云月看向卫长庚的目光,不自觉便带起几分怨怼。
卫长庚被她盯得有些茫然,捏捏她小巧玲珑的下巴尖,笑问:“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了?”
慕云月启唇要说,可毕竟都是前世的事情了,她就算说出来,他也不知道,没准还会以为她脑子出问题了。她只得叹气,抱住他,“你以后可要对我好一些。”
卫长庚笑出声,轻轻掐她脸颊,“我何时对你不好了?嗯?”
那玩味的模样,又引来周围一阵暧昧的目光。
慕云月面颊微红,拍开他的手,“好了,别闹了,说正经的。”
“明明是你先起的头。”卫长庚委屈地甩着手。
慕云月杏眼一瞪。
卫长庚立马泄了气,“好好好,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最后曲指勾了下她挺翘的鼻尖,他又枕着右臂靠回罗汉床上,面容重又严肃回来,继续道:“薛衍如今,只怕还动不得。”
“为何?”慕云月不解。
谋刺天子是何等大罪?他们手上现在有南锦屏这一人证,还有秦岁首这些年收集的物证,再不济,广云台里可还有不少痛恨薛衍的姑娘,这么多铁证,哪怕薛衍再手眼通天,也逃不过去,如何就动不得了?
卫长庚却反问:“你可知,我父皇宾天之前,为了让薛衍能帮我牵制住我那九皇叔,曾许给他一道免死的密诏。无论何等罪名,都可免他一死。”
慕云月心尖蹦了蹦,很快便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先帝自幼身子骨孱弱,恐难享常人之寿,他本人也深谙这点。
而当时的朝堂之上,文有薛衍把控内阁,武有蜀王卫宏毅雄踞西南,虎视眈眈。只要先帝驾崩,卫长庚登基,双方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年仅六岁的孩童。届时无论哪个争赢了,对于卫长庚和北颐的千万百姓,都会是灭顶之灾。
于是先帝便想出了这么个法子,钦点薛衍为顾命大臣,将自己唯一的孩子托付给他。如此,便可让薛衍和蜀王互相牵制,卫长庚则能够暂时从双方争斗的狭缝中存活下来,韬光养晦,为日后振兴皇室积蓄力量。
为了让薛衍能点头,先帝便额外赠了一道免死的密旨,保他日后一命。
拳拳爱子之心,由此可见一斑。
然这道密旨,无疑也是一把双刃剑。前世,卫长庚就曾被这道密旨打个措手不及,错失了一次扳倒薛衍的绝佳时机。等再次寻到良机,就又平白耽误了数年。
只是那道保命的密旨,一直被薛衍藏得极深,除了已经辞世的先帝,和薛衍本人之外,根本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照理说,这个时候的卫长庚应当也不知道啊,否则前世他也不至于犯那么大的错误……
慕云月皱起眉头,狐疑地打量他。
卫长庚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并未觉察出她的异样,顺着方才的话头继续道:“除却那道密诏,还有一点更麻烦。倘若这时候薛衍倒了,我那位九皇叔必然不会再乖乖待在西南。这不刚听说薛衍要栽了,他就带着妻儿,提前进京述职了?”
他边说,嘴角边提起一抹森冷的寒意。
慕云月也暂且按下心中的疑虑,抿唇思索起他的话来。
世间之事,总是有利也有弊。这些年,薛衍挟天子以令诸侯,固然可恨,然他也的确按照先帝的预想,帮卫长庚挡去不少来自蜀王的暗箭。否则单凭一个六岁的孩童,如何夹在两大权臣之间求得一线生机?
诚如卫长庚所言,曾经的北颐,是薛衍和蜀王平分秋色。卫长庚夺回皇权之后,就成了他们三个三足鼎立,以一个微妙的平衡,维持着北颐如今的太平盛世。
一旦其中一个垮了,整个局面必然分崩离析。届时天下大乱,百姓又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削弱薛衍的同时,也给蜀王一记重创。等双方都只剩最后一口气,卫长庚再一网打尽。
可事情麻烦就麻烦在,眼下北颐武将极为匮乏。慕家镇守北边,西南一带除却蜀王之外,一时间还真寻不到合适的将才接替于他。
倘若这个时候动蜀王,无异于自掘坟墓。
南边的西秦和南缙,可从来不是吃素的……
“这皇帝果然不是谁都能当的,每天操心的事,都快比寻常人一辈子要操心的事还要多了。”慕云月揉着抽疼的额角,抱怨不已。
卫长庚忍不住闷笑出声,抬手摁在她额角,轻轻帮她揉,“皇帝不是谁都能当的,皇后也不是谁都能当的。阿芜却可以当,真厉害。”
说完,又抬起她下巴,低头要去品她唇上的芬芳。
慕云月伸出一指,贴在他唇上,将他推开,余光瞥了瞥周围的人,警告地看他。
卫长庚脸色当即便有些不好了。
第几次了?这已经是回京路上的第几次了?也不知小姑娘是不是在故意报复他此前的索取,这几天,她总是以各种借口拒绝和他温存。
可再有几天,他们就要抵达帝京。届时他回皇宫,她去汝阳侯府,大婚之前,两人就再也没有机会,像现在这般朝夕相处。
她真忍心让他素到那时候?
然慕云月眼里的狡黠却无情地告诉他,她还当真忍心。
卫大皇帝脸色更加难看了,往旁边递了个眼色,刘善便心领神会地带着人退下,还很贴心地帮他们把门带上。
“这样可以了吗?”卫长庚问。
说话间,嘴里吐出的热息喷洒在慕云月食指上,仿佛在亲吻她指尖。
慕云月下意识想蜷起手指,却是咬牙忍住,往斜上方一瞥,哼声拒绝。
卫长庚也不着急,又道:“照如今咱们行船的速度,今夜便可抵达聊城,正好能赶上当地一年一度的花灯节,你想下去逛逛吗?”
慕云月双眼登时亮起。
船上的日子清闲,但也实在无趣,再待几天,她直觉自己都快长毛了。倘若能去下船逛一逛灯会,她自是一百个乐意。
可瞧某人这架势,显然没打算那么轻易就答应她。
“那……那你不能再像上次那样了……”慕云月霎着眼睫,垂下眼,面颊微微泛粉。
上次当真太险了!
两人都吃了些酒,理智都有些离家出走,且还是在夜里,美人榻上……月色悠悠,帐幔昏昏的,小长庚和小阿芜甚至都隔着衣料打了个招呼。
若不是她抱腹被扯破的裂帛声太过刺耳,把他们都及时惊醒,只怕就真的……
慕云月抿着唇,不敢再往下想。
卫长庚眼神也有些不自然,咳嗽一声,道:“今日我没有吃酒,不会了。更何况……”他伸手抚上慕云月脸颊,似笑非笑道,“今日的阿芜,也的确没有那夜蛊惑人心。”
慕云月本还因那晚的事脸热,乍然听见这么一句,两只眼睛都瞪了起来,怒道:“你说什……唔!”
“么”字还没出口,就猝不及防,被某人含笑狡黠吞下。
热意在唇舌间滋长,爱意在心中蔓延,伴随一句断续的喘息:“阿芜虽不及那夜蛊惑人心,我却比那晚醉得还要厉害。”
*
是夜,宝船果然如卫长庚所言,在聊城码头上经停。
城内的花灯节已然开始,自码头望去,整片街道都亮如白昼。
慕云月换好衣裳,便迫不及待要往船舱外跑。
蒹葭抱着火狐披风匆匆追上来,给她披上,“已经入秋了,夜里可是阴寒,姑娘多穿些,莫要冻着。”抬眸瞧见她眼底熠熠闪烁的光辉,又忍不住打趣道,“姑娘如今总算又开朗回来了,上次回京,奴婢想劝您下船走走,您都不乐意呢。”
慕云月一愣,想起半年前从金陵回京的画面,不禁感慨失笑,“我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变回来。”
那时候她刚刚重生,心里除了前世残留的满地狼藉之外,什么也没有,自然也没什么心情嬉闹。
原以为这颗干涸的心,一辈子也不会再迎来春暖花开的时候,却不料才短短半年,她竟又寻回了那些亲手被她掩埋在时光深处的张扬和跳脱。
过去她不懂情爱,以为爱一个人,就是努力让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模样,即便遍体鳞伤,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直到遇见卫长庚,她才终于明白,原来真正爱你的人,是舍不得让你因为他,而丢失身上任何一份纯真美好。哪怕是那些不为外人喜欢的小性子,也会被他奉如至宝,细心呵护。
这样的人,一辈子能遇见一个,就是上天赐予她的,最大的恩惠。
望着岸上提灯耐心等她的人,慕云月会心一笑,扯紧身上的鲜红披风飞奔下船,如一团热情的火,拥入他怀抱,道:“久等了。”
卫长庚也同过往每一次见面那样,摸着她脑袋,含笑回:“没等多久,刚到。”
抬手紧了紧她肩头歪斜的披风,便牵起她的手,向着那流光深处去。
而码头附近的一座酒楼上,一个衣着华贵的青年男子也正靠着椅子,闲闲目送那两道身影没入灯海之中。
俊容被漫天烟火晕染得清贵卓然,微微一笑,又显出几分刻薄。奈何五官实在好看,这几分刻薄,便透出些许带着邪气的漂亮来。
指尖点了点那披着火狐披风的姑娘,他问身后的小厮:“她就是汝阳侯嫡女,陛下钦点的皇后?”
小厮还没开口,他对面的姑娘就先接话道:“就是她。怎的?你又瞧上你堂弟的女人了?不是我说,你这爱抢他人心上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青年男子却笑着反问:“为何要改?能把别人的心上人抢走,你不觉得很有成就感吗?而且你不也希望,我能把人抢走,把咱们这位皇帝陛下留给你吗?再说了……”
他单手托腮,趴在窗边瞧那团跳动的鲜红,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面颊,低声喃喃:“慕云月……这名字一听,就很适合做我的世子妃。”
作者有话说:
我觉得昨天跳楼的星星哥,应该算“流星”。这不今天就来了个人,要把他头上那玩意儿染成绿的。
红包,二更还是21:00~
第69章 超级妹控
在聊城短暂休整之后, 宝船又重新出发北上。
北方的雨季已经过去,运河上风平浪静,他们行船也行得十分稳当。
因着没有来时那般繁重的任务, 他们也不紧赶, 一路上且行且停,遇到风景别致之处, 还会停留徜徉一两日,待游玩一番, 再行上路。等正式进入帝京领界, 已经是十月中旬。
去的时候还盛夏炎炎, 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霜雪满天。
家家户户都烧起了地龙, 码头上鲜红的榴花也谢干净,换成了偏浅淡的木芙蓉。薄粉拥着霜白,像浸过水的琉璃,煞为可爱。
丹阳郡主坐在木芙蓉树下,摩挲着怀里的暖炉,一面听丫鬟同她讲今日婚礼筹备到了哪一步, 一面慵懒地打着哈欠。
余光扫见旁边踱来踱去, 如何也不肯消停的皂靴,丹阳郡主嗤声一笑,“别走啦, 你便是把这块地都给踏平咯,你女儿也是马上要当皇后, 改不了了。”
“皇后”两个字眼, 无疑是两把尖锐无比的飞刀, “咻咻”扎得慕鸿骞太阳穴直抽抽。
“我又没说不让她当皇后, 我就是觉得、就是……唉!”
他磨了磨槽牙,恨声吐出一口不甘的浊气。
老父亲对女儿的心情,还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得了的。他也不是不希望让女儿出嫁,有个好的归宿,就是觉得,自个儿才离开多久,他的宝贝女儿就又被男人拐走了,且拐得比上次还彻底,他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战场上玩突袭,也不兴直接把人老巢端了,还不让人知道的啊!
况且她找谁不好,偏偏要找个皇帝,日后让人欺负了可怎么办?之前那个娄知许,他尚且还能敲打上两句,这回这位可真是……
现在再去想那道突然将他们夫妻俩都紧急调离帝京的圣旨,怎么看怎么像调虎离山。想不到啊想不到,他纵横沙场一世,兵法玩得炉火纯青,临到最后竟被一个毛头小子给将了一军。
慕鸿骞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跟牙疼一样。
但他到底还是知晓分寸,心里头再不乐意,也不会表现在脸上。
可有些人就不一定了……
宝船徐徐靠岸,刘善让船夫将踏板摆好,哈腰拱手,欲搀扶两位主子下船。
卫长庚却扬了扬手,让他退下,预备自个儿亲自挽着慕云月的手下去。
上回那道去通州的圣旨,他虽不后悔做此决定,但用这法子把人家宝贝女儿拐走了,毕竟不怎么光彩,他心里多少是有些虚的。
眼下面对人家夫妻俩,他便想好好表现一番。至少让他们知晓,他虽贵为天子,但绝不会因势而强取豪夺,更不会欺侮了他们的心头肉去,他们尽可放心将女儿交付于他。
况且今日一别,他再想同她亲近,就要等大婚之后,好要好久呢!他可不得趁眼下,多和小姑娘温存片刻?
然卫长庚手才刚伸出去,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就越过他,抢先一步扶住慕云月的手,笑盈盈唤了一声:“小阿芜,你可算回来了。”
边说,他边眼疾手快地将人拽到自个儿身后,牢牢挡住,一点缝儿都不给漏,跟老母鸡护崽似的。唯恐慢一小步,慕云月就会叫恶狼给叼了去。
周围人呆了一圈,没反应过来。
慕云月也愣了片刻,仰头望向来人。
但见灿灿秋日下,白衣翩然如风。清冽的光辉勾勒出一张含笑的俊容,狐狸眼里头没什么温度,然一撞见她的视线,便立时绽起春天般的笑。
慕云月眼角眉梢顿时飞扬起来,抱住他的腰,便欢喜地喊:“哥哥!”
这一声实在太过甜腻,都能拧出蜜来。
两个男人俱都愣了一下。
卫长庚眯起眼,打量面前这位白衣翩翩的俊秀公子,目光复杂。
能被慕云月喊一声兄长的,只有汝阳侯府的世子,名唤“慕知白”。
不了解他的人,都以为他只是一个侯门贵公子,模样清俊,为人亲和,相处起来让人如沐春风,一袭白衣更是恍若谪仙,天生就应该在温柔富贵乡里头烹茶煮酒,吟诗作赋。
跟金戈铁马的沙场完全挨不上边。
连战场上的敌军,也曾被他那张过分出众的容貌欺骗,以为只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大枕头。等到被他带领的铁骑踏平尸山时,却已是后悔都来不及。
坊间这才给了他一个“玉面阎王”的称号。
“阎王”浑身上下都是碰不得的,尤其是他心中最大的软肋——他的宝贝妹妹“慕云月”。
那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谁敢让慕云月掉一滴眼泪,他就能笑眯眯地让谁留一海子的血。
慕云月和娄知许的事刚闹出来那会儿,这位阎王就曾经把娄知许揍掉半条命,若不是慕云月以“断绝兄妹关系”相威胁,只怕娄知许早就已经喝上孟婆汤。
兄妹之间嘛,亲近一些也无可厚非。且小姑娘前世还经历了那样家破人亡的悲剧,眼下好不容易和兄长重逢,比往日亲昵些也实属人之常情。
可卫长庚还是控制不住,心下泛酸,她都没这么依赖地喊过他呢!
慕知白则有些飘飘欲仙。
先前,他一直在南边忙着剿匪,家里头出事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干着急。好不容易把匪患都给清理干净,他总算可以回家,却接到了自家妹子被封为皇后的消息。
旁人都在跟他道喜,他却只觉晴天霹雳,怎么自家的翡翠白菜,又叫“猪”给拱了?!
回京的路上,他都没睡好觉。紧赶慢赶好几个日夜,终于达到帝京,却发现,白菜不仅给“猪”拱了,还被“猪”带去了金陵老巢连锅端,连片菜叶子都没给他留。
当时给他气得啊,险些提枪就要杀去金陵。
若不是害怕慕云月生气,又不肯搭理他,慕知白还真能干得出来。
今日来码头上接人,他也是做了好一番心理疏导,方才忍住自个儿的拳头。适才把人拉过来的时候,他心里也忐忑着,唯恐慕云月会跟他着急。可现在听她这话茬,她竟一点也不排斥。
这般亲昵地唤他“哥哥”,都已经是多少年之前的事了,慕知白都快记不清。
原以为自个儿这辈子都不会再听见,没承想……
泪热有些盈眶了,慕知白激动地吸吸鼻子。
看来这次这头“猪”,在慕云月心里也没什么分量,很好,她也总算知道“世上只有哥哥好”,其余男人都是狗屁,哪怕是天子也一样。
慕知白心里总算平衡许多。
卫长庚才偏头,欲瞧一眼慕云月,慕知白便立时侧过身,将他视线挡了给完全,拱手行礼道:“舍妹性情顽劣,一路上有劳陛下照顾,微臣在此谢过,日后一定严加管教,成婚之前,定遵循礼法,不让舍妹再多叨扰陛下清净。”
他俊脸堆着谦和的笑,瞧不出一丝不敬,可眼底阴恻恻的光,又分明在警告他:“离我妹妹远一点!”
饶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天枢,心肝也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卫长庚听着那句“不让舍妹再多叨扰”,心里便觉不妙,下意识就想说“不必”,可这礼法都搬出来,他也委实没啥理由反对。
毕竟依照北颐的习俗,现在的他们,别说似船上这般朝夕相伴了,便是见面也不合规矩。
可要分别这么长时间,卫长庚如何甘心?
抿唇琢磨了会儿,他终于给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借口,可还没来得及张口,慕知白就已经拉着慕云月,转身往自家马车去。
觉察到卫长庚恋恋不舍的视线,他还特特往慕云月身后移了移,将人挡了个完全。慕云月茫然抬头瞧他,他还面不红,心不跳地说:“今儿日头太大,别晒着你。”
卫长庚脸色当下便有些不好,侧眸问刘善:“朕的婚期定在了何时?”
刘善拱手答:“启禀陛下,钦天监给您测了几个好日子。太后娘娘瞧过以后,亲自定在了明年三月。届时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诸事皆宜,可谓上上大吉。您和皇后娘娘一定能携手白头,恩爱到老。”
卫长庚却皱起眉头,“太晚了,务必挪到年前。”
“啊,这……”刘善有些为难,“懿旨都已经颁布下去,礼部和钦天监也已经操办起来,现在更改婚期,恐怕……”
卫长庚眸光幽幽荡去。
刘善激灵灵打了个寒战,顿时哑了声。
心里直叹,不过是叫未来国舅怼了一下,至于吗?不让见面,他就要改婚期,那日后成了婚,人家要进宫省亲,他还要把坤宁宫给封死不成?
可帝王之命,谁又敢反对?刘善只能道:“奴才遵命。”
硬着头皮,领人办去。
作者有话说:
星星哥:“万万想不到,成婚路上最大的阻力不是情敌,是未来大舅子!”
昨天出场的那位是九皇叔(蜀王)的儿子,也是星星哥的堂兄,本来应该直接公布名字的,但由于我还没想好他应该叫什么,所以就只能暂时这样啦╮(╯▽╰)╭
不要怪慕哥哥不敬天子呀,他就是个超级大妹控,别说星星哥,就是玉帝下凡,慕哥哥也觉得配不上自家白菜。
以及这章也有红包~
第70章 见婆婆
虽说慕云月离京不过一个多月, 然和家里人却是有近半年未曾见面。
慕知白就更别说了,自打他升任都指挥使,就几乎很少着家, 一年能在家待上半个月, 都已是万幸。一家人已经许久不曾聚得这般整齐,今夜的团圆宴注定要好好热闹一番。
丹阳郡主是个治家好手, 早早就让后厨预备下来,还在鸿禧楼定了席面, 送到家里来。
一家人对月举杯, 纵情狂欢, 欢声笑语都能飘到十里远。
只是饭桌上,慕鸿骞几次欲言又止的模样, 到底叫慕云月看在了眼里。
她知道他想问什么,不过是南锦屏的事罢了。
仙乐舫纵火一案闹得沸沸扬扬,帝京早就炸开锅。薛家成了众矢之的,弹劾的奏折和百姓们的唾液连日不绝。饶是慕云月在回京路上都听说了一耳朵,更何况待在京中的慕鸿骞。
慕鸿骞一向忠君爱国,自然不会糊涂到要给南锦屏求情, 但到底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 感情还是在的。况且里头还夹着南父的救命之恩,慕鸿骞想了解一下也不稀奇。
慕云月便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他:“如今南锦屏已经被打入天牢,等三司会审结束, 便当街问斩。不过爹爹您也是知道的,她对秦姑娘做了那些事, 林世子不会放过她。押解进京的路上, 她每天都在挨笞刑。秦姑娘身上受了多少伤, 她便都翻了个倍。而今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 等待审讯罢了。”
慕鸿骞敛眸沉默下来。
丹阳郡主夹了块肉,放在他碗中,“持身不正,持心不纯,早晚会有这么一天,你又何必自责?”
“我不是自责,我是……”慕鸿骞停顿片刻,叹了口气,“就是为她父亲不值。那么有情有义的人,怎么就生出这样一个见利忘义的小人?”
“这有什么的?”丹阳郡主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谁也没有规定,儿女就一定要随他们父亲。我这一双儿女,就比他们父亲强。”
慕鸿骞起初还“嗯嗯”点头,听到最后,又瞪圆眼睛,猛地反应过来:“嗯???”
张嘴正要给自己讨要说法。
丹阳郡主就笑着夹了一大块肉,抢先堵住他的嘴:“吃你的吧!家中老四。”
慕鸿骞就只能叼着肉,干瞪两只眼,看对面一双比他强的儿女颤着肩膀,暗笑于他。
*
一顿饭毕,夜已渐深,大家也都闹累了,各自回自己房中歇息。
慕云月陪丹阳郡主将余下的事情料理完,也打算回屋。
丹阳郡主却叫住她:“你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这人都快嫁出去的,做母亲的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女儿这么有主意,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话揶揄味十足,慕云月讪讪摸了摸鼻子,上前挽住她的手,撒娇道:“女儿有主意,也是不想给娘亲添麻烦不是?只要娘亲觉得是好事,就是好事。”
“就你嘴甜!”丹阳郡主戳了戳她眉心。
母女二人手挽手,一道往花厅外去。丹阳郡主仰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叹道:“你的那些事啊,你外祖母都已经写信告诉我了。还真有你的,都把人塞衣柜里去了,怎么想的?”
慕云月脸颊一热,蹙眉抱怨:“外祖母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
“哟,这是敢做还不敢担了?”丹阳郡主挑眉觑她,知道她面皮薄,倒也没多打趣,换了个口吻,语重心长道,“我和你爹爹,还有你外祖母,都是一个意思。这当不当皇后,咱们都无所谓,横竖又不是养不起你,关键还是要你自个儿开心。”
说完,丹阳郡主便看着她,不再说话。
慕云月垂着微红的脑袋,几次想要开口,又都不好意思地闭上,且每闭一次,脸颊便更红一分。
要论真心话,世间没有什么,比一个姑娘的脸红,更能够说明问题的。
丹阳郡主当下心里也有了数,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你觉得不错就行。”顿了一下,又道,“正好过两日我也要进宫见太后,商量婚礼之事,你随我一块过去吧。”
“见哪个太后?”慕云月让之前薛家的邀帖害得有些敏感,脱口问道。
丹阳郡主敲了下她额头,“我还能带你去见哪个太后?自然是你的未来婆母,亲婆母!去吗?”
慕云月自然不敢说不去。
于情于理,早在封后的旨意下来的时候,她就该进宫见林太后一趟。不过是碍着先前事情太过多,朝局又纷乱复杂,才耽搁了下来。眼下两人都已经预备成婚了,她自然不能再躲。
况且见的是林太后,又不是薛太后,她小时候都见过多少回,实在没必要紧张。
可想起自己先前干出来的那些蠢事,要她完全安心,也委实太难。
世间之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倘若林太后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偷偷记上了仇,预备日后为难她,她该怎么办?万一直接就不同意她和卫长庚的亲事,她又该怎么办?
种种烦忧一日胜过一日,她这颗心也一直悬到进宫那天。
因仙乐舫走水一案,薛家如今摇摇欲坠,薛衍的嫡亲胞妹薛太后自然也不能幸免。
卫长庚一道圣旨,就将她头顶的太后尊衔褫夺干净,当晚就令其迁出慈宁宫,移居北苑。没有他的准许,谁也不准进去探望。
而林太后作为如今唯一的太后,自然而然便搬进了慈宁宫。
慕云月进宫的那天,林太后也正好搬完家,正坐在南窗底下擦拭她这些年收集的茶具。
打眼瞧见她们母女二人,她没有摆架子,也不曾因先前的事为难慕云月,跟寻常家里来客人的亲戚一样,“哟”了声,调侃道:“这是什么风,把你们俩给吹来了?”
视线落在慕云月身上,林太后笑容更添几分慈祥,“阿芜现在出落得是越发/漂亮了。这段时日去金陵,玩得可还舒衬?你外祖母现下身子骨如何?我可是有好些年没见过她了。”
和气总是容易让人心生亲近的。
慕云月先前那点担忧,都在她春风化雨般的笑容中消散,行礼的姿势也比从前规整不少,“多亏陛下一路关照,阿芜在金陵过得不错。外祖母身子骨也还硬朗着,从家中走到秦淮河边都不成问题。她还托我,跟太后娘娘您问好呢。”
林太后听得喜笑颜开,亮着眼睛又问:“那陛下有没有欺负你?你别看他外表老实,心里头可皮了。若他真欺负了你,你就告诉我,别怕,我替你出头。”
这话显然不是在问字面意思。
丹阳郡主视线也调过来。
说来,两人都是帝京里头数一数二的尊贵人物,且年纪也都不小了,可轮到这件事,依旧克制不住那份蠢蠢欲动的八卦之心。
慕云月叫她们盯得心尖乱蹦,一双眼睛不知道该看哪里,便低头绕着裙绦,嚅嗫道:“陛下……待我很好,不曾欺负我。”
“就只是很好?”林太后也跟着她矮下脑袋,追着她的眼睛瞧,“没有点其他的?”
“其他的”三个字,她有意把语调扬起,玩味十足。边上侍奉的宫人内侍,都不禁发出几声隐忍至极的低笑。
慕云月愈发垂下脑袋,整张脸都憋得通红,知道她们想听什么,却也实在张不开这口。
正当为难之际,外间传来一声通报:“陛下驾到——”
众人都惊了一跳。
继而便是一串脚步声,杂杂沓沓,由远及近。
起先有些着急,待靠近大门时,又可以缓慢下来。能听得出来,是在努力让自己显得震惊,可终归是失了往日的从容,毛毛躁躁,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林太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摇头叹道:“这小子……”
视线幽幽睇了眼慕云月,林太后便在卫长庚风风火火进门的那一刻,哂笑打趣道:“你着什么急?我又不会吃了你媳妇儿,人这不还好端端在这里坐着吗?”
这话一出,周围的窃笑声便又大了几分。
连一向最是端得住的丹阳郡主,也忍不住低头捧袖,耸了耸肩。
慕云月这下连手指尖都红了,余光扫向卫长庚,娇嗔又哀怨。
卫长庚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哪怕他现在当真只是二十来岁的年纪,也不该如此毛躁。
然世间有些事情吧,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明明两人才分开没两天,心里头的思念也不是克制不住,可一想到她如今进了宫,离他只有咫尺之遥,他便如何也坐不住。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无比庆幸,自己是重生之人。龙案上的折子他早就看过一遍,该怎么批阅,怎么处理,他都已经熟门熟路,甚至还能给出比前世更行之有效的方案,这才终于能挤出时间往这赶。
那一路上的步子,比刚才还要急,就恨不能给自个儿按一双翅膀了。
毕恭毕敬地拱手行了个礼,卫长庚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他视线落在丹阳郡主身上,丹阳郡主刚想示意慕云月一道起身行礼,卫长庚却是先颔首,给她问了个安:“郡主。”
虽说跟民间姑爷拜见丈母娘的礼数没法比,但于一国之君而言,已经是莫大的尊重了。
丹阳郡主颇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回礼。
想起岑老太太书信里头描述的那个谦逊君王,起初她还有些不敢相信,而今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也是越发放心。
阿芜这回啊,是真真寻了个将她视为至宝的如意郎君!
做长辈的虽然都爱打趣小辈,但明理的长辈也都懂得分寸,不会闹得太过。
知道卫长庚为何匆匆赶过来,林太后也就没耽误小两口的时间,同他们说了两句话,便摆摆手,开始轰人。
“去吧去吧,可别在这里碍眼了。你这臭小子,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把婚期提到了年前,我和你丈母娘都来不及准备,接下来还有的忙呢。你们就自个儿玩去吧,别在这里耽误我们时间了。”
这一番揶揄,又叫两人脸上微红。
卫长庚倒还能撑得住,恭敬行完礼。
慕云月却是恨不能挖个坑,把自个儿埋了,从慈宁宫退出来,她便不停拿眼刀子扎卫长庚,“跑那么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上赶着去投胎呢!”
卫长庚笑,“我不投胎,我投阿芜,便是让我投胎当神仙,也不及找阿芜重要。”
“油嘴滑舌。”
慕云月横去一眼,低头走自己的路,没再搭理他。
时已近黄昏,恢宏的霞光透过云翳,在脚尖画出一道浓烈的光束。
慕云月踩着那束光往前走,袖子冷不丁被拽住。
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慕云月吓了一跳,紧张地打量随行的宫人内侍,小幅甩着他的手,想挣脱,唯恐被瞧见。
卫长庚却浑不在意。
她越挣扎,他便拽得越紧,直到将她的小手完全攥入掌心。
慕云月颇有几分无奈。
这人向来霸道,在她面前虽收敛不少,但有些时候,那种深深刻进骨髓里的强势,依旧压抑不住,尤其是想同她亲近的时候。
好在两人的衣裳都是宽袖,自然垂落下来,便能遮掩住手上所有秘密。旁人便是瞧见了,也只会觉得是他们走得近些,不会生疑。
慕云月松了口气,也便没有抽回手。
大约是因着今日正式见过长辈,也开始认真商量婚事的细节。比起先前,只有两人私底下提过,所有的一切都多了一份郑重,慕云月也终于有了真实的感受。
自己是真的要嫁人了。
要嫁给身边这个男人,和他携手共度余生。
虽然前路渺茫,可慕云月莫名安下心来,两世的漂泊仿佛都有了归处。
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给予过她的踏实和依靠,而是从今往后的每一次,她再遇到任何难处,无论大小,都会有这样一个人陪在她身边,和同甘谷,共患难,而不是只剩她一人在世间无助彷徨。
煦煦温情从腔子里流淌出来,在血脉里激荡,慕云月禁不住鼻尖发酸,原本由他攥着手,也缓缓张开五指,和他十指相扣。
这回轮到卫长庚怔住。
他能感受到,她那份柔软细腻之下积蓄的力量,那么用力,那么深刻,像是在给他什么回应一般。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莫名欢喜,有种被深深依赖着的幸福感。
于是也循着她的力道,紧紧扣住她的五指。
万顷霞光在天边密密铺排,映得人脸上泛起红光,他漆深的眼眸亦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同样一条宫道,他明明已经走过无数遍,每次都嫌冗长乏味,却是在这一刻,忽然就觉得有些短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吧,大婚不会拖到所有事情都解决之后,再过一段关键剧情就差不多了,手速快的话这星期完婚,手速慢就下星期。
毕竟我还要把某渣男从流放地薅回来,看怀孕的女主,所以得赶紧让星星哥造人(我怎么这么坏呀)
红包,二更还是2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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