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偏爱
陆清玄觉得,沉烟是一个温柔又骄傲的人。
她会在发现一个人难过时,推来他喜欢的菜,却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神态。
她会在半梦半醒之际轻轻蹭他掌心,却在梦醒后故意转开脑袋。
她会扑进他的怀中,却迟迟不告诉他,为何要在第二天留在行宫。
正因如此,他以为自己得不到她的回答。没想到,却听见了比风还轻的声音。
因为比风还轻,所以他压根没有听清,却隐约猜到了她的答案。
“沉烟。”陆清玄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夏沉烟果然不说话了。
陆清玄觉得自己的心尖忍不住变得柔软。
他们牵着手,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
草木葱茏,空气寂静,远远望见宫殿的轮廓。
陆清玄忽然说:“怎么办?”
夏沉烟:“什么?”
“好喜欢你。”
……
第二日,夏沉烟在书房陪他;第三日,夏沉烟去了街上游玩;第四日,她再次留在书房……
她维持这样的规律,每天夜里,他们都能相拥而眠。
秋雨渐落,淅淅沥沥,笼罩山河。
有一天,夏沉烟在街上闲逛,于酒楼雅间的墙上,读到了几首诗。
酒楼的小二见她盯着这几首诗,便笑道:“这是李家公子们写的诗。几年前世家们的中秋斗诗会由小店承办,李家公子们聚在这里,一挥而就,写下这六首诗,夺得魁首。”
夏沉烟的视线许久没有动弹。
小二笑道:“人人都说小店的酒水好,李家公子们喝了小店的酒,写出了最好的诗。哪怕是他们自己,之后也没有写过传唱更广的诗词了——公子要来几碗小店的酒吗?”
夏沉烟今日扮成了一个世家公子。
她说:“不要酒,把方才我点的东西呈上来就行。”
小二:“得嘞。”
小二出了雅间,夏沉烟仍在慢慢读那几首诗,一遍一遍,视线逡巡。
在这些瞬间,她心中滚过无数念头,却被她一一挥散。
不久后,小二送来她点的菜品。
她吃完自己那份,让人把另一份装进食盒,随后回了行宫。
天色将晚,陆清玄还坐在书房里。他看见她,微笑道:“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夏沉烟应了一声,让宫人将食盒呈上。
陆清玄让太监接过,照旧朝她伸出手掌。
这似乎已经成为一个他迎接她回来的姿势。
夏沉烟走近,把手搭在他掌心,被他揽入怀中。
“今日是男子发式……你扮成了一个世家公子吗?”
“嗯。”
“感觉怎么样?”
夏沉烟说:“没什么特别的。”
陆清玄摸她的头发,又把她的发式散开。
绸缎一般的长发,散落在她肩头。
陆清玄把脑袋埋入她颈窝,轻轻嗅了一口。
“沉烟。”
“嗯?”
“为何不开心?”
夏沉烟沉默片刻,告诉他:“我好像看见有一个人的东西被偷走了。”
“然后呢?”
“我没有阻止小偷。”夏沉烟说,“因为我不太确定。”
陆清玄慢慢摸她发顶,指尖滑到脊背,是安抚的姿态。
“不要难过了。”陆清玄说,“下次若再遇见,你便去阻止这些事,我会帮你撑腰。”
暮色低垂,窗户外是掉光了叶子的枝丫。
今日没有下雨,秋风拂过宫墙,再送入书房之中,吹得桌案上的纸张轻扬。
夏沉烟抬眼看他。
陆清玄对上她澄澈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又变软,像是化成了一汪水。
夏沉烟说:“无论我怎么做都可以吗?”
“当然。”
“可是,他们说我有点离经叛道。”
“好巧。”陆清玄微笑,“他们也说我不遵循传统。”
……
“陛下的这些法令未免太过严苛,尤其是禁止殉葬和打杀奴婢这几条,分明是在针对世家!”
李家的水榭中,李家大公子忍不住说。
婢女奉上茶水,李家家主接过,呷了一口,慢慢地说:“谁也没想到他会背离传统。当时先帝留下口谕,说不要殉葬,我便觉得其中有古怪。”
李家大公子睁大眼睛:“爹的意思是说——陛下当时假传先帝旨意?”
李家家主瞥他一眼,“没影子的事儿,不可胡乱揣度。”
“是。”
“安淮那里还没有动静吗?”
“没有,陛下现在根本就没有回宫的打算。”李家大公子说到这里,便觉得有些脸疼。
遥想去年,陛下刚开选秀时,他爹——也就是李家家主说:“夏沉烟美则美矣,却不够温婉,陛下握有天下,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李家大公子认为自己的爹智珠在握,聪明睿智,他信了。
接下来的事情,却接二连三地打了他们的脸,达到一种,让李家大公子觉得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开始,陛下只是翻了娴妃的牌子。
他觉得这尚且正常,毕竟夏家女确实十分美貌。
后来陛下召娴妃去御书房服侍,虽然众人没说,但李家大公子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再后来,便是现在,陛下带着娴妃来了行宫,听说他已经接连半个月,都宿在娴妃所居的长秋宫。
就连奏章都要搬到那里去批复。
李家家主敏锐地察觉到自家儿子的怀疑态度。
他也想到了自己去年做出的论断。
李家家主面色未变,缓声说:“……夏家的势力已经太大,陛下重权,为了局势平衡,定然不会宠她太久,她最多只能做到妃位。”
李家大公子点头,努力想要相信他的话,内心却不可避免地浮上疑虑。
……
落了几场秋雨,将近中秋佳节。
夏沉烟从外头回来,掀起门帘,身上带着微湿的水气。
陆清玄坐在书房的桌案之前,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看她。
他神色平和,桌案上的奏章看上去快批复完了。
他搁下笔,朝她伸出手掌。夏沉烟把手搭上去,被他揽入怀中。
宫人们鱼贯而出。
夏沉烟说:“陛下近来批阅奏章的时辰越来越短了。”
陆清玄应了一声,取了一张帕子,擦她的脸。
夏沉烟略微惊讶。
“你淋湿了。”陆清玄说,“外头下雨了吗?”
他说话的嗓音十分温和,声音近在耳边。
“下了,雨太小了,小到几乎感受不到,不小心淋到一点。”
陆清玄用帕子轻柔擦掉她脸上的雨珠,“今日玩了什么?”
夏沉烟把今日游玩的事项一一说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平缓清澈,像春天刚破冰的溪流。
陆清玄很喜欢听她的声音。
他说:“原来只要这样便能让你开心。”
“怎样?”
“放你出去玩。”
夏沉烟:“……”
她撇开脑袋,陆清玄却按住了她的头,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
沉稳、低缓、有力的心跳声,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变快。
——陆清玄攫住了她的唇。
夏沉烟笑了一下,慢吞吞地说:“原来只要这样便能让陛下心跳加快。”
陆清玄动作微顿,松开了手,垂眸看她:“怎样?”
他眼睛很漂亮,每次低头看她的时候,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咬了一下他的嘴唇,飞快地说:“这样。”
陆清玄眨了一下眼睛,微微握紧了揽她的手,却又担心弄疼她,始终没有太用力。
两人一起用完晚膳,陆清玄前去沐浴。他出浴之后,发现夏沉烟在寝殿写字。
寝殿里燃着明亮的纱灯,窗户半开着,晚风裹挟金桂清香送进来,她背影单薄,在地面投下一个淡淡影子。
陆清玄脚步微顿,从木施上取了一件披风,走上前去。
“在写什么?”陆清玄将披风披在她身上。
夏沉烟停下笔,看他的侧脸。
他正垂着眼睫,给她系披风的系带,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绑这些繁复的花样。
纱灯的光从侧面镀过来。他的眼睫纤长浓密,侧脸清隽俊美,系带的手指修长有力。
“你睫毛好长。”夏沉烟说。
陆清玄动作微顿,看了她两息,随即若无其事地帮她拢好披风,“你写完了吗?”
“陛下为何问这个?”
“我觉得你的睫毛也很长。”陆清玄说,“想仔细看一看。”
夏沉烟提起笔,慢吞吞地继续写:“我尚未写完,恐怕要写很久。”
陆清玄坐在她身侧,垂眸看她,和她写的内容。
国都的……游记。
她似乎很多年没有写字,却拥有扎实的功底。字迹逸虬,落笔时略显生涩。
夏沉烟察觉到他的目光,说道:“我已经写了好几篇了,这篇写的是国都几家寺庙的景象。”
“你还去了寺庙?”
“前段时日去的,那阵子陛下忙,没有问起。”
几乎每一次,夏沉烟从外面回来,陆清玄便要问她的见闻。
前段时日,他确实忙了几天,没有询问。
“有点可惜,好在你写了游记。”陆清玄说,“写得很好。”
夏沉烟笔尖微顿,用眼神询问他——真的吗?
“真的。”陆清玄微笑,“这是我见过最生动的游记。”
夏沉烟心下欢喜,面上却没怎么表露——当然,即使她不表露,陆清玄也总能体察到她的心绪。
他似乎今晚本来打算和她做什么的,见她在写游记,便一直陪她,坐在她身边翻阅棋谱。过了一个多时辰,夏沉烟写得手酸,搁下笔,想暂歇一会儿,又担心明日忘了细节。
她记性向来好,但对于看重的东西,记性再好,也担心会遗忘。
陆清玄听见她搁笔的声音,抬起头,看见她的神情。
他很快看出她的疑虑。
“要不要我帮你写?”他温声询问。
“不用。”夏沉烟说。
她想一笔一划写下这部游记的每一个字。
晚风吹过,夏沉烟等待宣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变干。
陆清玄在看她的侧脸。
夏沉烟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望他。
陆清玄牵住她的手,也不说话,只缓慢摩挲。
夏沉烟站起身,去窗户边吹风。
庭院里的梧桐落下叶子,夏沉烟不让宫人清扫,金黄色的落叶铺在庭院,半明半昧的光影笼罩。
陆清玄跟着她的脚步,从背后揽住她。
他喜欢把脸贴近她的脖颈,像埋进一片柔软的浮云。
第42章 偏爱
“沉烟。”陆清玄说。
“嗯。”
“过几日便是中秋,太后要举办宫宴。你想在行宫办,还是回皇宫?”
“回皇宫吧。”夏沉烟说,“许久没回宫了,一起回去热闹热闹。”
陆清玄应好,过了几日,他们便回皇宫。
回程路上,夏沉烟被陆清玄唤上了帝王车驾。
她并没有推辞,坐在他的车厢内时,看见他垂眸批复奏章。
他是一个很勤勉的帝王。
夏沉烟看他的脸,过一会儿又去读棋谱。
她一直没有打扰他,两人安安静静地待了一路,车厢内只余轻微的写字声和翻页声。
马车进了皇城,在光华殿门前停下。
陆清玄先下了马车,随后又伸手扶她。
她把指尖搭在他掌心时,他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扶住她时的感受。
他微微握紧了她的手掌。
夏沉烟疑惑抬眸。
“沉烟。”陆清玄说,“以后你随朕住到景阳宫。”
这不合规矩。夏沉烟在心里想。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她领会到了他的意思,知道他已经决定修改那些规矩。
帝王登基第三年,重修宫规,妃嫔可长宿于帝王寝宫。宫规重修当日,夏沉烟便入住景阳宫。
秋风刮了几日,便到中秋佳节。
夏沉烟在景阳宫的龙床上熟睡,感觉有人在细细密密吻她的脸。
她睁开双眸,看见陆清玄在亲她。
熹微的晨光从窗外透进来,寝殿里的烛火尽皆吹熄,满室寂静。
夏沉烟:“……”
她无言地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
陆清玄从背后叫住她,唤她的名字。他语调很轻,带着未完全清醒的微哑。
夏沉烟背对着他,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她已经准备继续入睡了。
陆清玄说:“今日的宫宴,你先去,我有事忙。”
夏沉烟应好,陆清玄又抱了她一会儿,宫人入内,点亮了几盏纱灯,又有宫人捧着面巾等物,鱼贯而入。
夏沉烟闭着双眸,听着轻微的更衣洗漱声,再度睡去。
到了黄昏时分,宫女提醒她,说宫宴要开始了,她便携宫人去往玉堂殿。
路上遇见了几个婕妤和美人,她们纷纷低头请安。往日在永宁宫时,这些婕妤和美人还时常来拜访,自从她住进了景阳宫,她倒好几日没见到这些人了。
夏沉烟坐在步辇上,免了这些人的礼。等步辇渐行渐远,她才说道:“在景阳宫时,本宫从未见过其他妃嫔。”
跟随在步辇边的宫人连忙笑道:“这是陛下去年下的口谕,说是妃嫔无故不得入景阳宫。”
夏沉烟:“……”
几乎每一次,她进入景阳宫时,都是大总管亲自迎出来。这道口谕对她来说形同虚设。
玉堂殿中,许多妃嫔都已经到了。她们给夏沉烟行礼,夏沉烟点头,见太后不在,便对宫女说:“随本宫去仁寿宫,找太后娘娘说说话。”
宫女问:“娘娘要乘坐步辇吗?”
“这么近,走过去便行了。”
宫女应好,随夏沉烟而去。
夏沉烟带着几个宫女,一路赏景,经过一个湖泊时,看见顺妃李安淮站在岸边,给湖中的锦鲤喂食。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李安淮回头看了她一眼。
秋风寂寥,夏沉烟的背影在秋色里挺拔若修竹。
李安淮又想写诗了。
李安淮身边的太监说:“娘娘,成败在此一举,您可要好好把握机会。”
李安淮的母亲前日又入了宫,带来她父亲的吩咐。
她父亲说:“既然你不愿意用那些阴暗手段,家里也不会逼你。庄家那个女儿,是你自幼的闺中姐妹,听说她和娴妃交好。你让庄家女儿引见一下,结识娴妃,或许会有更多面见陛下的机会。”
李安淮和其他人一样,知道陛下除了朝政,只在夏沉烟的身边徘徊。
她默许了这件事,便让身边的这个太监去传话。
可是,夏沉烟都已经走过去了,庄扶柳还没有来。
李安淮问:“我自然会把握机会,可是你把话带到了吗?扶柳怎么还没来?”
太监道:“奴才确实已经把话带到,奴才也不知道庄美人为何还没有来。”
李安淮沉默不语地喂鱼。
过了一会儿,夏沉烟从仁寿宫出来了。
这和她预料的一样,太后今日事忙,定然会停下来和夏沉烟闲聊,再让她先去玉堂殿坐着。
天边收拢了最后一缕余晖,夜色沉沉笼罩下来,李安淮看见司徒昭仪从另一边走过来,和夏沉烟说话。
夏沉烟停下脚步,和司徒昭仪说了几句,派出几个宫女随司徒昭仪而去。
李安淮心中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她没有等到庄扶柳,在夏沉烟走过来时,便不打算和夏沉烟对话。
她脸皮薄,不喜欢上赶着和别人说话,尤其是,这个人明显宠冠六宫,无人能出其右。
夏沉烟却在经过她身后时,顿住脚。
“我喜欢你写的诗。”夏沉烟说。
李安淮撒鱼食的动作停住,她转头看过去。
她没有注意到,她身边的太监挪动脚步,往夏沉烟的方向靠了靠。
夏沉烟看了一眼太监,嗓音仍然平静:“里面有一种向往自由的生机。”
“是吗?”李安淮道,“少有人这样说。”
夏沉烟仔细看了她几眼,点点头,打算离开。
李安淮发现,原来她的话这么少。
特意说这句话,是被她的才华感触了吗?
李安淮毕竟也只有十八岁,她的心里泛起难言的感觉。像是欣喜,又像是羞涩。
夏沉烟从湖边走过去,她似乎留意到了什么,特意远离了湖泊。
李安淮身边的太监却忽然冲上去,用力一推。
李安淮瞪大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她明白了父亲的全部打算——杀人灭口,栽赃嫁祸。
投毒案,赐酒案,宫中从来都不平静。
每次阴谋的矛头都指向夏沉烟,司徒昭仪则会卷入漩涡之中。
所以她刚才看见司徒昭仪的时候,下意识感到怪异。
司徒昭仪,又被人当枪使了。
李安淮脑海中无比纷杂,向前一步,想要阻拦。
夏沉烟却仿佛早有预料,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的宫女竖起眉头,大声喝问:“你这阉人,打算做什么!”
李安淮拽住自己太监的手,低声道:“不可无礼!你想死吗?”
太监是得了家主命令的。陆清玄清扫皇宫时,李家不知费了多少代价,才让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这一刻。
“一切都安排好了。”太监焦急地挥开手,“一旦事发,罪证会指向司徒昭仪。家主早已安排好,娘娘不必……”
夏沉烟安静地看着这两个人说话,下一瞬,她看见李安淮被自家太监用力一挥,挥下了水。
夏沉烟:“……”
宫女:“……”
太监:“……”
太监脸都白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用的劲儿太大了。
他权衡须臾,继续扑上前,想把夏沉烟推入水中。
夏沉烟的两个宫女,挡在她面前。
夏沉烟看着三人缠斗,慢慢地说:“你家娘娘好像不会水,你不下去救她吗?”
太监没说话,他咬牙切齿的,头发被宫女抓住了。
水里响起扑腾的声音。
夏沉烟说:“你是觉得李家还会送新的女儿入宫吗?但你有没有想过,新入宫的李家女儿,怎么会容得下你这等背主的奴才?”
“我不会水!”太监的手都在抖,他心中暗恨,司徒昭仪怎么不多叫走一个人。
夏沉烟已经听到了他的计划,他必死无疑。
继续执行命令,是他仅存的一线生机。
还有一刻钟,夏沉烟的其余宫女就会回来……
太监动作愈发狠厉,从怀里抽出了匕首,却看见六个宫女执纱灯而来。
他睁大眼睛。
“我的宫女到了。”夏沉烟平静地说,“如果你不想死得太痛苦,就停手吧。”
太监攥紧匕首。片刻后,缓慢地松开。
匕首“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宫女们远远看见这边的动静,匆忙跑上前。
“会水吗?”夏沉烟问。
宫女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奴婢去叫会水的人来。”
湖水中的挣扎已经渐渐弱了,夏沉烟垂眸看了一会儿,忽然跳入湖中。
……
陆清玄抵达玉堂殿的时候,湖边已经闹了起来。
宫人三言两语将事情交代了,陆清玄问:“娴妃呢?”
“回禀陛下,娴妃娘娘还在湖边。”
陆清玄大步流星地往湖边去,连步辇都没叫。
宫人跟在他身后,险些追不上他的步子。
湖边围了许多人,百来盏纱灯将湖水照得透亮。
太后和妃嫔都已经到了,那太监被人压在地上,嘴上塞了棉布。
李安淮被放在地上,虚弱地半闭眼睛。
御医跪地诊治,说道:“顺妃娘娘无事,只是需要将养些时日。”
太后面色冷肃:“给娴妃也看看。”
御医应是,上前给夏沉烟把脉。
夏沉烟浑身湿透,衣裳贴在身上。
除了太后,没人敢抬眼看她。
御医给夏沉烟搭脉时,宫女正好也拿来一件披风,想披到夏沉烟身上。
陆清玄望见的便是这幅场景。
细碎的灯火映在她脸上,她垂着眼睫,神色平静。
仿佛她只是随手救了只鸟,或饮完一碗冰茶。
陆清玄的脚步慢了下来。
他走近时,除了太后和夏沉烟,众人纷纷低头请安,连那个披披风的宫女,动作都停住了。
夏沉烟抬头看他,没有其余动作。
他和她对视,神色不由变得温和。他解下自己的披风,拢在她身上。
暖意包裹住她。
“真是一柄心软的软剑。”陆清玄帮她系好披风的系带,低声道。
第43章 偏爱
晚风吹动湖面,湖水倒映着灯光,宛若碎金。
夏沉烟没有说话,陆清玄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问御医:“娴妃怎么样了?”
御医连忙告罪:“微臣尚未诊完。”
陆清玄让他诊。湖边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御医的诊治结果。
半晌后,御医谨慎地说:“娴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驱一驱体内寒气。微臣写一张驱寒的药方,娘娘一日服药三次,连服十日即可。”
陆清玄颔首,让他写下药方,又对太后说:“朕先带娴妃回宫。”
“去吧。”太后说,“让宫人煮碗姜茶,帮沉烟暖一暖身子。”
陆清玄代夏沉烟应了是,大总管去传步辇。
两人的步辇先后抵达,夏沉烟打算上她的那辆,陆清玄却牵住了她的手。
皎洁圆月悬在天上,夜风清凉如水。陆清玄一直没让众人起身,于是除了太后,没有人看见他们相牵的手。
他掌心温热干燥,夏沉烟被他牵上他的步辇。
步辇的华盖可以遮挡烈日,却无法阻拦迎面吹来的晚风。
夏沉烟打了一个寒噤。陆清玄知道她冷,也没有多问,只是把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抚着她的头。
他掌心和胸膛的热意,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夏沉烟身上。
到了景阳宫,夏沉烟先去沐浴。她穿着寝衣出来时,看见陆清玄坐在寝殿里,已经命人升起了熏笼。
她走过去,宫人递上一碗姜茶。
夏沉烟喝完姜茶,立时发了汗。她躺在美人榻上,对宫人说:“帮我擦一下头发。”
宫人应是,取来雪白的帕子,正打算上前时,陆清玄伸出了手。
宫人微愣,把帕子递给陆清玄。
“退下吧。”陆清玄说。
宫人应是,鱼贯而出,阖上寝殿的门。
大殿安静得落针可闻,熏笼中火光摇曳,映在他脸上。
他垂眸为她擦拭头发,修长干净的手指小心穿过她发间。
他动作略有生疏,而后逐渐熟练。
“现在感觉好些了吗?”陆清玄一边擦拭,一边问道。
“好多了。”
“那你先休息一会儿,等会儿我唤你喝药。”
夏沉烟应好。熏笼中炭火安静地燃烧,陆清玄一边擦拭,一边面露思索之色。
夏沉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也没有打扰他。她闭上眼睛,隔了半晌,听见他说:“沉烟,我想把这些妃嫔都放出宫去。”
夏沉烟睁开眼睛。
他低头望她,眸色安静:“你觉得如何?”
夏沉烟说:“……我当然觉得很好。陛下记得多给她们一些赏赐,抬一抬她们的身份。”
陆清玄:“好。”
“大臣们会反对吗?”
“你无需担心,我明日便下诏书。”
夏沉烟点头,陆清玄怕弄疼她发顶,稍微松开拭发的手。
夏沉烟重新闭上眼睛。
宫人端药进来时,陆清玄以为她睡着了,他擦干了她的头发,把帕子放到一旁,正要唤醒她,却忽然听见她问:“陛下兴起这个念头,是因为今日的事吗?”
她的眼睛还闭着,身上穿着干净的寝衣,面容平静。
陆清玄望着她的脸,帮她把长发拢好,搭在她肩头,低低“嗯”了一声。
他本来从未在意过后宫的女子,今日夜里,看见她在秋风中打寒颤,他忽然就不想再让她跳到水中去救人了。
也不想再看见这些,他从小就司空见惯的纷争。
……
第二日,夏沉烟醒得比较晚。她醒来时,听见太后一大早就遣人慰问她,她还收到了李安淮的谢礼——李安淮没办法进景阳宫,只派人送来了礼物。
夏沉烟把这些事务一一处理好。她想到众妃都要被遣散出宫,又让人传来庄美人,和她闲聊几句,赏赐了几本医书。
庄美人已经听到了风声——早朝结束后,陛下就传人草拟圣旨。消息像是长了脚,飞快传遍阖宫上下。
从听见消息,一直到现在,她心中震惊、激动又茫然,当她接过夏沉烟赠送的医书时,这种复杂的心绪攀升至顶峰。
“你不想出宫吗?”夏沉烟问。
“不是。”庄扶柳立刻说。
她担心夏沉烟猜忌,连忙说道:“妾身对陛下的恩旨感怀于心。在宫廷之中,妾身的医术没有施展的余地,妾身想济世救人,使百姓免于灾厄……”
夏沉烟点头,“你定能得偿所愿。”
她的话语很简单,庄扶柳心中的复杂情绪却倏然一散。
她恭恭敬敬地朝夏沉烟行了礼,被宫人引出景阳宫。
含星说:“庄美人的心性真是难得,那两个司徒家的昭仪,都守在景阳宫外,想求陛下收回成命呢。”
“陛下回来了吗?”
“没有,陛下还在前朝,似是有事与大臣协商。”
夏沉烟颔首,独自用完膳,陆清玄回来了。
他仍旧穿着玄色朝服,眉目清隽,仪态端庄。
他迈入殿门,看见她坐在膳桌前,便朝她走来。
夏沉烟正在净手,她抬眸看了陆清玄一眼,问道:“陛下有何事?”
陆清玄想,她总能看出他的心事。
他静静地坐在夏沉烟身边,等她净完手,才把她揽入怀中。
“今日好点了吗?”陆清玄问。
“……本来就没有大碍。”她今日醒来,神清气爽,甚至差点忘了昨日的药。
“还是要喝药。”陆清玄说。
夏沉烟无言片刻,到底应了一声好。
陆清玄看了她一会儿,拂去她的碎发,在她额头覆下一吻。
“沉烟,我今日和大臣商议好了,要封你为后。”
夏沉烟抬眼看他。
他和她对视,然后又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会开心吗?”他问。
夏沉烟:“……”
她说不上来,因为她入宫时,并没有想过当皇后,后来得他盛宠,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件事。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让宫人们退下。
宫人们鱼贯而出,掩上殿门。秋日静好的阳光从雕花窗户透进来,在他们身上投出精致的影子。
他说:“你当日入宫,调换了秀女入殿的顺序,我当日不知是为什么。如今想来,你当时是想离开皇宫吧?”
夏沉烟略微惊讶,半晌后应道:“是。”
陆清玄神色平静,帮她抚平裙子上被他抱出的褶皱。
这是一个有点多余的动作,陆清玄很少做无用的事情。
夏沉烟望着他,觉得他是在紧张。
“你当时为何想要离开?”
“觉得国都待着无趣。”
“你想去其它地方,写你的游记吗?”
“是。”
“在外头风餐露宿,你可能再也无法拥有这些奢靡的享受了,你再也用不了夏天的冰盆,也穿不了云光纱。”
“我知道。”夏沉烟说。
陆清玄缓慢松开手,他已经抚平了她的裙子,转而又去摸她的头发。
夏沉烟抱住他。
陆清玄神态逐渐放松,他的表情从面具一般的平静,变成了真正的柔和。
“谢谢你愿意为了我留下来。”他低声说。
夏沉烟轻轻吻了一下他的脸。
他按住她的脑袋,回吻她万千。
……
次月,太史令挑好吉日,国都举行封后大典。
封后大典前夕,宫人送来繁复的帝后礼服。
陆清玄穿得更快些,他穿完后,转过屏风,见到夏沉烟坐在榻上,让宫人给她系丝绦。
她脊背挺直,望着窗外,似在出神。
他走近,挥退宫人,在她身侧坐下。
夏沉烟视线转回来,笑道:“陛下好快。”
“不快。”陆清玄一边说,一边垂下眼睫,伸手帮她系礼服上的丝绦。
他神色太过安静,夏沉烟看了一会儿他的修长手指,才猝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夏沉烟:“……?”
第44章 偏爱
夏沉烟轻轻推了一下陆清玄,陆清玄握住她的手,低头啄了一下。
她把手抽回来,陆清玄又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沉烟。”
“嗯?”
“不要离开朕。”
夏沉烟抬头看他,他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系她的丝绦。
平铺直叙,却悄然转换了自称的一句话,像是一句命令,或是一个帝王的心愿。
夏沉烟把手心搭住他的手背上,他动作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问道:“何事?”
“若是陛下弃旧迎新,我可是会走的。”
“我知道。”
空气变得静谧,修长手指在衮服中穿梭。当所有丝绦被系好后,陆清玄握住她的手,扶她起身。
两人往外走,将到门边时,陆清玄忽然低声说:“我不会弃旧迎新。”
鹣鹣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需要雌雄并翼,才能翱翔天际。
他想,他们适合做一对鹣鹣。
……
封后大典的礼仪复杂繁琐,夏沉烟从小就不耐烦做这些事情。
陆清玄有所察觉,始终陪伴在她身边。他的神色平和如水,在众人低头跪拜时,借着宽大的衣袖牵她的手。
夏沉烟悄悄回握。
他没有偏头看她,却微微翘起唇角。
封后大典结束后,陆清玄问夏沉烟想去哪里。
夏沉烟说:“想回宫歇歇,把这些钗环卸下来。”
陆清玄应好,把她送回景阳宫,随后往外走。
夏沉烟牵住他的衣袖,他回头看她:“何事?”
“陛下要去御书房吗?”
“是。”陆清玄眉眼温和,“我今日很快便能回来。”
夏沉烟应好,松开手,目送他离开,走到妆奁之前坐下。
四个宫人围在她身边,帮她卸下钗饰。她无所事事地发着呆,看见了一支玉步摇。
一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步摇,其上缀着名贵的珠玉。雕工栩栩如生,温润美丽。
宫人见她望着玉步摇,便笑道:“娘娘可是要戴这支步摇?”
夏沉烟沉默。她想到了入宫那日,她随手选了一支玉步摇,伯父却否了她的决定。
她并没有太在意,入宫之后的正月初一,陆清玄给她送了红喜袋,让她去景阳宫拜年。
他给她插上这支步摇,缓声说:“那日选秀,你戴着一支金錾步摇。但不知为何,朕看见这支玉步摇,觉得你会更喜欢,就给你带来了。”
“娘娘?”宫人疑惑地唤了一声。
“就戴这支吧。”夏沉烟说,“还算好看。”
宫人笑道:“是。等会儿奴婢给娘娘绾个飞仙髻,漂漂亮亮的,连陛下见了,也会心动呢。”
“陛下何时见到娘娘不心动?”另一个宫人笑着逗趣,“每一回,只要娘娘在,陛下的目光都是落在娘娘身上的。”
从一开始便是这样,到了后来,目光变得缱绻缠绵,与她交缠在一起。
夏沉烟拿起那支玉步摇,轻轻摩挲,半晌没有说话。
用晚膳时,陆清玄果然注意到了她的步摇。
他笑了一下,等用完膳,两人移至偏殿喝茶,他把她揽在怀里。
“你戴这支步摇很美。”陆清玄说。
夏沉烟趴在他肩膀上,一直没有说话。
“怎么了?”陆清玄轻轻抚摸她脊背。
“陛下怎么知道我喜欢玉步摇?”
陆清玄思索片刻,温声说:“也许是它与你的气质相衬吧。”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毫无原由,却可以被某一个人轻易洞悉。
夏沉烟抬起头,转过身子,陆清玄抱住她,让她在怀中转了个身。
“想要做什么?”他轻声询问。
夏沉烟揉乱他的衣袖。
陆清玄忍不住笑,安静地看她揉。
“也许我并不是陛下想象中的模样。”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千百种模样。”陆清玄坦诚地说,“但是,我见过的你的每一种模样,都十分美好。”
先是看见她安静冷淡的模样,然后走近她,被她其它的模样吸引。
看得越多,注目的时光就越长,也越来越无法挪开视线。
夏沉烟望着他的眉眼,和他对视了须臾,动作慢下来,最终轻飘飘地收回手。
陆清玄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袖,平和地说:“揉得真好看,像一朵花。”
夏沉烟:“……”
他轻抚她的后脑勺,再次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陛下给的祝福未免太多了。”
“是吗?”陆清玄说,“我总觉得,祝福还远远不够多。”
对于一个握有天下权柄的人来说,所谓祝福,大约就是能轻而易举地满足她绝大多数愿望。
秋季结束时,夏沉烟逛完了国都及周边城镇,她想再往远处走,陆清玄阻止了她。
“且再等几年。”陆清玄说,“我会陪你出门走走。”
夏沉烟正在喝一碗蜜梨水,她坐在熏笼边,瞥了他一眼:“陛下每日这么忙,得等到什么时候?”
“快忙完了。”陆清玄说,“我正着手取消三公之职,把他们的职责慢慢分到其余人等手中。”
“是在等十二月遴选的那批官员吗?”
陆清玄在她身边坐下,摸她的脑袋,“倒也可以这么说,只是那批人还要放到外头历练几年,一时还用不上。”
夏沉烟点头,拿着调羹喝蜜梨水。
熏笼里的炭火无声燃烧,散出暖烘烘的热气。陆清玄把手贴在她的脸上,她看了他一眼,继续眉眼不动地喝蜜梨水。
“还有什么想要的吗?”陆清玄低声问。
“没有了。”
“沉烟的愿望总是如此简单。”
“不简单。”夏沉烟说,“小时候家里人问我长大后想做什么,我说,我有两个心愿。”
陆清玄认真听她说。
夏沉烟:“当时胡人时不时侵略,我说,我想让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做女将军吗?”
“不是。”
陆清玄懂了,入主后宫,垂帘听政。
他问:“你当时几岁?”
“五岁。”她早慧,当时正被父母宠得无法无天。
“真是了不起的想法。”他中肯地评价,仿佛穿梭时光,看见了当年的小女孩。
“……”夏沉烟无言地放下调羹。
他拿起调羹,想要喂她。
夏沉烟默默地把调羹拿回来,放回碗里。
两人指尖触碰之后,陆清玄没有松开手。
他们的掌心都是一般温热,如同炽热的内心。
他问道:“第二个心愿,便是你现在这个?”
夏沉烟说:“是的。我当时说,若是天下已经太平,我便周游四海,遍览天地广阔。”
陆清玄忍不住微笑,“多谢你夸我。”
他被许多人赞美过,但从来没有被她赞美时这样高兴。
夏沉烟喝蜜梨水,心想,他总是能听懂她的言下之意,以及所有隐晦的夸奖。
当时她尚未入宫,却已经觉得陆清玄会让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她预见了这样的未来,想要逃跑,却被他留在宫中。
她不是没有想过再度逃离,她记下舆图,登上摘月台查勘路线,却不知不觉,落入了帝王平和温煦的怀抱。
夏沉烟说:“所以我的心愿并不简单,世间少有人能够做到。”
“是不简单。”陆清玄清和地说,“能够想到这些心愿的你,也不简单。”
第一场冬雪落下之后,景阳宫燃起了地龙。
夏沉烟望着窗外的雪景,朔风扑在她脸上。
含星想上前关窗,夏沉烟阻止了她。
含星只好停下动作,转而说道:“大老爷不再担任大司空的职位了。”
“为何?”
“大司空、大司马、大司徒之职被陛下去了,陛下在朝臣建议下,改立三省六部。”
含星细细解释了何为三省六部,可惜她居于深宫,探听到的消息有限,一些细节并不明晰。
夏沉烟仔细听完,问道:“伯父致仕了?”
“尚未。夏家毕竟是姑娘母族,陛下看在姑娘面子上,给了大老爷一个工部尚书之职。可惜大老爷如今身子有恙,恐怕无法领职。”
正说着话,一个宫女掀起门帘,从外头进来,禀报道:“皇后娘娘,夏家大夫人求见。”
“不见。”夏沉烟说。
宫女应是,行礼告退。
“是姑娘当年下的毒……发作了?”含星不确定地问。
夏沉烟点头,“毒性不够强,不然容易被发现。伯父死不了,但我估摸着,他再也做不了官了。”
含星黯然,良久方道:“也算为含月报仇了。”
也就只有她的姑娘,会在她从外头回来时,给她递一方擦汗的帕子;也就只有她的姑娘,会处心积虑,为一个婢女报仇。
雪落了一天,雪停时,陆清玄从校场回来。
守门宫女掀开门帘,另一个宫女脱下他的大氅,他站在熏笼边,略微散了身上寒气,才进了内殿,去寻夏沉烟。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日来,他每次入内殿时,大约是因为知道会见到她,平静的内心都会泛起涟漪。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翻阅棋谱。
陆清玄走近,不由问道:“出了何事?”
“无事。”夏沉烟放下棋谱,“只是了结了一段过往。”
“这段过往让你不开心?”
“厌恶居多。”夏沉烟看他,“陛下为何总能体察到我的情绪?”
陆清玄一边抚摸她的头发,让她心情平静下来,一边说:“因为我们都是一类人。”
当年他在上书房学习时,先生教导他,帝国储君不可情绪外露,一举一动应符合规仪,恰如其分。
他从小就学着沉稳做事,平和神态,优雅得体。巧合的是,夏沉烟与他类似,她就连掩饰情绪的方式,都与他一般无二。
夏沉烟仰头看他,他神情宁静,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温柔。
他垂眸静静与她对视了须臾。夏沉烟问道:“陛下今日去阅兵了?”
“正是。胡人没有足够的粮草过冬,也许要入侵了。”
夏沉烟心不在焉地点头,想着夏家的事情。陆清玄却说:“要不要出去玩?”
“现在?”
“对。”
“还未用晚膳。”
“你想在宫里用完晚膳吗?”
夏沉烟摇头。
陆清玄微笑,抱住她。“出去玩吧,沉烟。”
他知道,这样能让她开心。
夏沉烟应好,两人换了衣裳,乘一辆青绸马车出了宫。
宫中有太监们扫雪,国都中的雪却没什么人清扫。马车驶过,发出吱呀的声音。
陆清玄带夏沉烟去了一家酒楼,夏沉烟说:“我没有去过这家酒楼。”
“我知道。”陆清玄说。
他的皇后喜欢出门游玩,他特地寻人打听了国都附近好玩的地点,又在看完她的游记后,沉默地,把大多数地点一一划掉。
只剩下这家酒楼,口碑好,她也没有来过。
于是他特意带她过来。
第45章 偏爱
夏府的正房,雕甍绣槛,灯火通明。
夏家大公子夏沉怀,立于夏家家主的病榻之前。
夏家家主满面病容,恨声道:“开科举,遴选寒门之子;废三公九卿,改立三省六部;还有那些新颁布的法令……这些统统是针对世家的围剿!李家已经栽了,焉知陛下的屠刀下一个对准的是不是夏家!”
夏沉怀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垂首恭听。
因为谋害夏沉烟,李家触怒圣颜,主使者被问审,其余家眷,尽皆被贬为庶人,只原先的顺妃身份更高一些。听说她似是落了水,性情大变,忽然说,兄长们的诗皆是她作的。李家忙得人仰马翻,谣言却还是逐渐传了出去,世人褒贬各异。
夏家家主念叨了一会儿,又开始剧烈咳嗽,婢女连忙上前,轻抚夏家家主的后背。
咳嗽声逐渐停息,夏家家主脸色铁青,正要痛骂夏沉烟,一个小厮入内,对夏沉怀说了几句话,被夏沉怀挥退。
“是有什么新消息吗?”夏家家主问。
夏沉怀踯躅须臾,说道:“宫中传出旨意,取消了今夜的宵禁,已经有许多商贩上街做生意。”
夏家家主顿了顿,“夏沉烟又跑出来玩了?”
“或许是。”
“去查一下,夏沉烟去了哪里。”
夏沉怀应是,很快通过夏家耳目,查到一辆青绸马车去了醉仙楼。
帝后的行踪并不容易掌握,巧合的是,醉仙楼的掌柜背靠夏家。
夏家家主说:“你去找夏沉烟,问问她,究竟何时给我下的毒,她会不会愧对列祖列宗!”
夏沉怀想要劝阻,夏家家主怒道:“还不快去?”
自从他生病之后,脾气便越发差了,往日的城府似乎荡然无存。
夏沉怀踌躇片刻,恭敬应了声是,坐马车出了门。
马车驶过雪地,长长的街道上,商贩们陆陆续续摆摊,行人往外走,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
他知道三妹喜欢看行人和万家灯火,但他只带她出门过一次——她入宫前那次。他当时想,她或许再也没机会看见这样的灯火了,才想办法带她去了一家酒楼。
此时却有一个男子,为了他的三妹,下旨取消宵禁,让长街与灯火像画卷一般,朝她缓慢展开。
“公子,醉仙楼到了。”马车停下,小厮在车外禀报。
夏沉怀下了马车,掌柜亲自迎出来,笑道:“见过大公子。大公子,今日醉仙楼有贵人包了场,怕是不太方便……”
夏沉怀打断他的话,温声说:“里头的皇后,是我三妹。”
掌柜话语一窒。
“你带我进去,再着人去传话,她会见我的。”
掌柜犹豫半晌,还是引着夏沉怀入内,又对小二吩咐道:“去和贵人说,夏家大公子求见。”
小二应是,去得飞快。
夏沉怀被引到花厅坐下。掌柜在一旁奉茶,含笑道:“两个贵人在雅间点了一大桌东西,现在差不多该用完了,大公子您且稍候……”
夏沉怀没有应声,他透过花厅的窗户,看见了酒楼的庭院。
灯笼连绵相接,挂满庭院的长廊。雪堆了一地,白梅在庭中绽放。
他倏然想起沉烟六岁那年的旧事。
沉烟自小貌美,她父母将她护得极好,想要给她自由一生。但那一年,沉烟失恃失怙,他的父亲想与王家家主结盟。
王家家主时任大司马,权倾朝野,好幼女,父亲故意带沉烟出门,让王家家主看见她。
王家家主果然上门提亲。夏沉怀对父亲说:“宫中的太子才智惊人,颇有谋略,恐怕不会让王家得意太久,不妨再等等。”
父亲没有在意,他便继续说:“沉烟还小,焉知她长大后是否更加倾城?父亲又岂愿长久居于大司马之下?不妨再等几年,大司马这样夸赞她,反而会抬高她的身价。”
父亲这才被说动,想用沉烟换取一个更有力的筹码。
第二日,六岁的沉烟站在他面前,仰头看他:“大哥,我不用嫁给那个糟老头子了,是你帮了我吗?”
夏沉怀惊叹于她的敏锐,微笑道:“自然是我。沉烟还这么小,大哥怎么舍得让你嫁人?”
夏沉烟没有说话,只是向他行了大礼,到了下午,又把她最心爱的舆图送给他。
他接过了舆图。从那天开始,他最骄傲的妹妹,才真正开始亲近他。
她向来难以接近,只有用真心,才可以换取到她的真心。
“大公子,那两个贵人下来了。”掌柜的声音,打断了夏沉怀的回忆。
他顺着掌柜的示意,抬头望去,见到长廊深处走出一对璧人。
灯火斜笼在他们身上,他们手牵着手,正在谈天。陆清玄低头看她,目光缱绻。
他从未见过帝王露出如此温和的神色。
小二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大公子,贵人答应见您。”
夏沉怀站起身,“罢了,没什么好见的,回去吧。”
掌柜愕然,一路把他送到酒楼门口。
“不见了?”夏沉烟站在酒楼的长廊中,停下脚步。
小二笑道:“是。大公子许是临时有事。”
夏沉烟陷入思索,陆清玄望着她的侧脸,轻而易举地猜到了事情始末。
五日之前,夏家家主就告了假,说是缠绵病榻,无法上朝。今日,他又听说夏家大夫人求见,被她拒绝。
他没有特意去询问景阳宫的琐事,但因为他在意她,举世皆知,所以无论是宫人还是大总管,都会有意无意地,把与她相关的一切透露给他。
陆清玄平和地问:“要堆雪人吗?”
“雪人?”夏沉烟被他打断思绪。
“庭院中这么多积雪,可以堆好多个雪人。”
夏沉烟随意应了声好,宫人连忙给两人送来鹿皮手衣。
两人戴上手衣,入了庭院。侍从们把干净的雪花搜集起来,一捧又一捧地堆到庭院中央。
夏沉烟有些心不在焉,等她回过神,看见陆清玄已经堆好了两个雪人。
两个圆滚滚的雪人,才到他们的膝盖高度。
陆清玄牵着她的手,对她说:“这个是沉烟。”
他又指着更高的那个,低声说:“这个是我。”
两个雪人挨得很近,同样手牵着手。那个被他唤作“沉烟”的小雪人手上,还插着一枝白梅。
夏沉烟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蹲下来,在雪人的周围堆了一个粗糙的城池。
“这是什么?”陆清玄没有认出来。
“这是陛下的国。”
陆清玄不由微笑,他让侍从捧来细雪,他在城池内堆出纵横的街道。
“这是国中的街道,沉烟可以在里头玩乐。”
天上落了细细的雪花,飘到两人头上,也飘荡到雪堆成的雪人与城池上。
陆清玄担心她着凉,牵着她的手起身,说道:“去屋里暖一暖吧。”
夏沉烟应好,和他一同离开庭院。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雪人,摘下手衣,递给身旁的宫人。
陆清玄把她的手捂在掌心,他掌心温暖,她的手慢慢回温。
夏沉烟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的唇。
像是飞鸟划过水面,她飞快地结束了这个吻,陆清玄却按住了她的脑袋。
他温柔地,将这个吻继续下去。
或许是在庭院中待得久,这是一个雪花般的吻。他闭着双眸,夏沉烟可以看见他的纤长眼睫和清隽的脸。
她也闭上了眼睛,直到气息微乱,他才松开手,又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我心悦于你。”他垂眸望她,嗓音温和地说。
……
同年冬,胡人举兵入侵大燕西北边境,大败,陆清玄建立西北都护府,统领大燕以西诸国。
腊月,大燕举行第一次科举考试。不计考生门第高低,只以考试成绩论先后。陆清玄举办殿选,选出三百六十一名进士,称其为“天子门生”。
春暖花开,莺啼燕语。陆清玄下了朝,照例询问道:“皇后呢?”
大总管笑回:“皇后娘娘去了仁寿宫,陪太后娘娘说话。”
陆清玄点头,独自入了御书房,召来肱骨大臣,谈论朝政之事。
政事谈完,一个大臣笑道:“如今政通人和,国强民安,陛下可要下江南,巡查当地政务人情,也好让陛下天威弘扬四方?”
战事的胜利,让帝国得到了诸国进贡的财物,国库确实比过往更充盈。
陆清玄想到夏沉烟,心里寻思,若是能下江南,她应是会高兴的吧?
他在心中估算了下江南的花费,最终摇头道:“国家百废俱兴,不可如此奢靡,此事往后再议。”
大臣应是,被他挥退。
窗外鸟语花香,陆清玄批完奏章,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她的身形。
他唤人搬走奏章,对大总管说:“朕记得云州进献了洛阳花,长势极美,你找出来,朕给皇后送去。”
大总管应是,找出洛阳花。陆清玄坐上步辇,去往仁寿宫。
他抵达仁寿宫时,太后正在亲手修剪芍药花枝。
太后看见他,笑道:“好漂亮的洛阳花,是送给哀家的吗?”
陆清玄自然也给太后准备了几盆,他献上洛阳花,问道:“皇后呢?”
“她去逛御花园了。”太后望着剩余的洛阳花,笑着指点,“应是往湖心亭的方向去了。”
陆清玄和太后闲叙几句,又去了御花园。
夏沉烟在御花园中闲逛,夕阳西下,宫女道:“娘娘,那可是陛下?”
春色撩人,柳绿花红。夏沉烟透过重重花影,看见帝王仪仗。
她说:“正是。”
话音未落,陆清玄的步辇已经行了过来,他眉目安静温和,手上捧着漂亮的洛阳花。
夏沉烟站在原地未动,陆清玄下了步辇朝她走来。
“陛下怎么来了?”她一边问,一边看他带来的洛阳花。
“送给你的。”陆清玄说。
宫女接过,陆清玄将夏沉烟揽入怀中。
夏沉烟的脸埋在他的胸口,良久,发出一声轻叹,嗓音很轻:“清玄。”
他对她一切称呼都轻易接受,低低“嗯”了一声。
“我也心悦于你。”她轻轻地说。
第46章 番外 孕期(一)
清晨的风从门外吹进来,宫人们鱼贯而入,撩起重重帐幔,将其挂于金钩之上,服侍帝王起身。
从前,陆清玄每日起身时,宫人便会点亮几十处宫灯,将寝殿照得通明。自从他和夏沉烟共眠,每日清晨,宫人只点两盏宫灯,以防惊扰夏沉烟的睡眠。
夏沉烟仍在酣眠,陆清玄看了她一眼,视线稍有停驻。他伸出手,帮她掖了掖被角,方才下了床榻。
他拾掇一番,在熹微晨光中前往金銮殿。
下了朝会,已是巳时三刻。他回到景阳宫,问道:“皇后呢?”
他每日都会这样问,宫人早有准备,笑道:“皇后娘娘还未起身。”
陆清玄颔首,去了御书房。
午时,大总管问他是否要传膳。他询问道:“皇后起身了吗?”
“尚未。”
“先传膳,朕去寝宫看看皇后。”
大总管应是,陆清玄去了寝殿。
窗户没开,帐幔低垂,寝殿中光线昏暗,浮动着渺渺茫茫的香气。
陆清玄走至床榻边坐下,看见夏沉烟睡在床的内侧,被褥又被她掀开了。
他帮她盖好被褥,轻轻拂开她鬓角碎发。
夏沉烟略微睁开双眸,看见是他,又安心地闭住了眼睛。
“很困吗?”陆清玄问。
“困。”她嗓音很低。
“你近来太过嗜睡。”陆清玄说,“待到下午,我让御医给你请平安脉。”
夏沉烟点了下头。她动作很轻微,但因为陆清玄一直注视着她,还是察觉到了。
他轻叹一声,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问道:“午时了,要不要起来用膳?”
夏沉烟翻了个身,“不要。”
“我让御膳房送些清粥来,让宫女喂你。”
“不要。”
“我喂你。”
夏沉烟背对着他,沉默须臾。
陆清玄以为她又睡着了,她却说:“好。”
陆清玄不由微笑,命人去传膳。
今日御膳房正好熬了清粥,宫女用食盒装进寝殿,又用一个青瓷小碗盛好,配上调羹。
陆清玄命人打开窗户,敞亮的阳光射进来,窗外春光明媚,李白桃红。
宫人挂起帐幔,陆清玄把夏沉烟扶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一个迎枕。
夏沉烟靠坐在床上,精神不济。
她的唇边被递来一个调羹,她看见陆清玄干净修长的手指。这只手很稳,拿着调羹,一动不动。
她视线往上滑,看见他的脸。他长相极好,丰神异彩,清冷如雪,却总是在望着她时,变得静默温柔。
“怎么不吃?”陆清玄问。
夏沉烟垂眸,张开嘴,含住了调羹。
陆清玄又喂第二口。
夏沉烟喝了两碗清粥,陆清玄问她:“好点了吗?还想吃什么?”
“不想吃了,还是很困。”
陆清玄便让宫人伺候她洗漱,又看着她沉沉睡去。
他吩咐宫人重新关上窗户、放下帐幔。他出了寝殿,发现已是午时三刻。
以往他留给每顿饭的用时是两刻钟,今日却是过了。
他吩咐人传御医,随意用完午膳,去御书房处理政事。
夏沉烟没睡多久,就醒来了。
她坐了一会儿,始终有些恹恹的,不太得劲。
含星入内,看见她醒了,笑道:“娘娘,御医已经在外头等候。”
不知从何时起,含星对她的称呼,也悄然从“姑娘”换成了“娘娘”。大约是因为她发现,她家姑娘在帝王的娇养下,过着比做姑娘时更快活的日子。
夏沉烟点头,梳洗一番,出了寝殿,御医给她行礼请脉。
夏沉烟把手搭在脉枕上,御医给她诊脉,良久,御医似是不敢轻易确定,又诊了一回。
“何事?”夏沉烟平静地问。她注意到了御医神色。
御医笑道:“恭喜皇后娘娘,娘娘这是有喜了!”
夏沉烟微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小腹。
宫人们纷纷笑着祝贺,吉祥话像倒豆子一般往外说。
含星给了御医赏银,打发人去给太后和陆清玄传消息,又一叠声命人换下热茶,改换温水。
夏沉烟有喜的消息,飞快传了出去。
太后正在泡茶,她听见宫人传话,动作稍顿,随即笑道:“好、好。”
她茶也不泡了,精心选了几个沉稳得用的姑姑,又挑了怀孕生产时常用的物事,让人送去景阳宫。
陆清玄正坐在御书房中,传了两名大臣商议政事。
大总管得到含星的传信,站在御书房门外踯躅。片刻后,他推门入内。
陆清玄望过来,两个大臣正在谈论水利之事。
大总管走过去,附在陆清玄耳边,禀报了夏沉烟有喜的消息。
陆清玄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也没有说什么。
大总管以为他尚未反应过来,正打算再说一遍,便看见他站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对大臣说:“水利之事明日再议,你们先退下。”
他嗓音很淡,听不出什么喜怒。
大臣们面面相觑,内心惊疑不定,连忙跟出去,还没来得及行礼告退,便看见他已经离去。
春风拂动陆清玄的衣袖,他背影端庄挺直,只是脚下的步伐,看上去比以往匆忙一些。
殿中的香炉已经撤了,窗户半开,夏沉烟坐在榻上,抚摸自己小腹,面上露出少见的踌躇之色。
陆清玄步入殿中,目光落在她身上,脚步不由慢下来。
夏沉烟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他,说道:“陛下来得好快。”
陆清玄这回没再在意关于“快慢”的话。他走到她身边坐下,细细打量她:“感觉如何?”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很累,提不起精神。”
陆清玄把她抱在怀里,小心避开她小腹,“那你多多歇息。”
夏沉烟自然地倚在他怀中,熟练地找到最舒服的姿势。
陆清玄一边摸她的头发,一边问道:“御医有说什么注意事宜吗?”
夏沉烟看了宫女一眼,宫女连忙含笑道:“御医说,娘娘须得清淡饮食,不可食生冷之物,不可过度劳累,情绪不可大起大落……”
她一样一样地说,陆清玄一样一样地记,记到最后,他轻抚夏沉烟的头发:“沉烟真是辛苦了。”
夏沉烟趴在他怀里,嗓音闷闷的:“辛苦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陆清玄微笑,抬起她的脑袋,轻吻她额头,一下又一下。
众人皆以为他在高兴,几乎无人知晓,他是内心忐忑。
只有夏沉烟看了他一眼,把手指抵在他唇边,“别亲了,再亲我也要忐忑了。”
陆清玄想啄她的手指,犹豫片刻,又握住她的手。
“好,都依你。”
“我会好好照顾你。”他又轻声加了一句。
作为一个言而有信的人,陆清玄每天忠诚地践行他的诺言。
御医建议夏沉烟饭后散步,陆清玄每天用完膳,都陪她闲逛一阵。
阳光透过枝丫,掠在他们肩头。夏沉烟说:“从前我觉得陛下就像圭表。”
“圭表?”陆清玄一边扶着她,一边问。
“每次用膳,只用时两刻钟。”
“那现在呢?”
“现在每日饭后散步,都要用两刻钟。”
陆清玄注视着她,轻笑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更好。”
他总是小心看着她,担心她磕磕碰碰。尽管她怀孕至今,从来没有磕碰过哪里。
两人又去看了洛阳花,今日陆清玄多花了三刻钟,才回到御书房。
但他并不为这三刻钟而焦急,反而想要更快地处理完政事,回到他的沉烟身边。
他的沉烟。
每次他在心中默念这四个字时,都有一种隐秘而跃动的欢喜。
天气渐渐炎热,夏沉烟换上轻薄的夏衫,殿中却依照御医嘱咐,没有再摆消暑的冰盆,每日只是由宫人给她挥扇。
一天清晨,太后在仁寿宫醒来,想起夏沉烟,询问道:“沉烟近来如何?身子可好?还吐不吐?”
宫女伺候她起身,笑道:“奴婢昨日才去了景阳宫,皇后娘娘大好了,瞧着精神也好。奴婢到时,陛下在给皇后娘娘挥扇呢。”
太后亦是笑:“好了便好。”
她洗漱完毕,坐在妆奁之前,半晌方唤了一声宫女名字,说道:“哀家昨夜又做梦了。”
宫女是太后心腹,跟了太后大半辈子。她知道太后历来只做一个梦。
那是关于先帝兵败的梦。
先帝在时,皇权旁落,民间戏言,“陆家、王家、夏家共掌天下”。
夏家和王家都想让自家女儿做皇后,谁都不愿让步,先帝也乐于让世家之间相互制衡。于是在权力的博弈之下,后位竟然落在了一个家世平常的秀女——现如今的太后身上。
后来,后位还没争出结果,胡兵入侵。先帝大败,签下屈辱条约,打算献出后宫的皇后、妃嫔、公主,以及不计其数的珠宝。
宫女柔声劝慰:“好在陛下当日救了娘娘。”
当年,陆清玄提前得知消息,握住太后的手,将她藏于密道,却最终被先帝找到。
陆清玄当时年纪很小,将短剑横于脖颈之上,说道:“若是带走母后,儿臣也绝不独活!”
先帝自然不在意太子的死活,是臣子们劝住了他。
臣子们说,陛下万万不可,太子殿下乃是帝国的希望。
太后笑道:“他当时那么小,短剑都拿不稳,还要克制住自己的手不要颤抖。”
“娘娘何必想那些事。”宫女轻柔道,“现如今天下熙和昌盛,梦里没的,现实可都有了。”
太后微笑,露出追忆神色。
“或许是近来沉烟有了身孕,哀家的梦,比往日更清晰一些。”
宫女一边为太后梳发,一边恭敬听着。
太后却没有再说话,她只是慢慢回忆起那天的事情。
那天,她被陆清玄藏于密道,看见了先帝的贵妃。
她看着这个出身于夏家的女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想要叫住她,让她一起躲进来。
先帝贵妃听见声音,回了头,却在此时,一群太后从未见过的士兵涌上来,把先帝贵妃推搡而走。
年幼的陆清玄正在紧张擦拭他的短剑,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太后却始终记得那个女子最后回眸的一瞥。
她始终没有说出他们藏身的地点,最终先帝找到他们,是用了皇宫的舆图。
许久之后,宫女将太后的发髻梳好。她开解了太后一番,太后说道:“如今和和美美的,倒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沉烟生下孩子,也算是让她的血脉有所延续了。”
宫女不知太后口中的“她”是谁,但仍然含笑道:“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聪慧漂亮,皇后娘娘一定会诞下一个聪明孩子的。”
太后微笑点头,站起身,用完早膳,继续去修剪花枝。
她和那些高门贵女的志趣不同,她生平最爱,唯亲手修剪花枝与烹茶,为了此事,她当年还被王家女嘲笑过。
太后修剪好一盆芍药花,对宫女说:“这盆修得不错,给沉烟送去吧。”
宫女应是,端起芍药花,送去景阳宫。
夏沉烟收到了太后的花,打赏了宫女,把花摆在花几上。
陆清玄晚上回来时,看见她正在赏花。
灯火摇曳,花美,人更动人。陆清玄觉得,或许等两人都垂垂老矣,他也看不厌。
“陛下回来了?”夏沉烟抬头看他。
“回来了。”他上前,握了握她的手,又探了探她的脸颊,“今日感觉如何?”
“好一些了。”
陆清玄略微松口气,又陪她去用了膳。
前段时间,她孕吐吐得昏天黑地,他担忧得不行,也跟着吐了几回。御医说他这是“关心则乱”,他面无表情地洗漱一番,继续去照顾他的沉烟。
由此,他也知道,孕育子嗣,并非易事。他体会到的,不过沉烟的万分之一。
饭后,两人散步、沐浴、就寝安歇。
皎洁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帐幔上,镀上旖旎色彩。
夏沉烟半夜忽然醒来,推了陆清玄一把。
“怎么了,沉烟?”陆清玄迷迷糊糊握紧她的手。
“想吃荔枝。”
陆清玄已经习惯了,他坐起身,摸了摸她的头发,唤宫人进来,去传荔枝。
大半个皇宫动了起来,选荔枝、试毒、送来景阳宫,等荔枝到来时,夏沉烟已经又睡着了。
宫人把荔枝摆在一个白玉盘里,陆清玄坐在床榻上,用手试了试,没有冰过,正合适。
他低下眉眼,看了一会儿夏沉烟,轻轻摸她的额发,没有叫醒她。
第二日,夏沉烟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宫女揭开帐幔,伺候她起身,笑道:“陛下去上朝了,让奴婢们不必唤醒娘娘。”
夏沉烟随意应了一声,她下了床榻,看见床边几案上,摆了一盘新鲜荔枝,和一碗他每日叮嘱她喝的温热牛乳。
第47章 孕期(二)
日子如同流水一般,平缓地向前流动。由于陆清玄每日谨遵医嘱,叮咛她喝牛乳等物,夏沉烟的腿脚没有抽筋,但到了孕中期,她不可避免地出现水肿。
御医给她搭脉,说道:“此乃正常现象。皇后娘娘身子康健,每日多走动走动,清淡饮食,按摩腿脚,即可慢慢消肿。”
夏沉烟点头,御医又说了一些注意事项,方才告退。
陆清玄下朝,入了御书房坐下。他在提笔之前,侧头询问道:“今日是御医来请脉的日子,皇后可起身了?御医怎么说?”
宫人知道,每旬御医来请脉时,陛下都会详细了解御医的诊断结果。她连忙道:“皇后娘娘已经起身了,御医说皇后娘娘身子康健……”
宫人原封不动地将御医的话转告他。
陆清玄颔首,又问了几句夏沉烟的饮食,方才提笔。
金风玉露,秋意深浓,料峭的风卷过潇湘竹林。
黄昏时分,夏沉烟去外头走了两圈,又因为身子重,还是回了殿中。
陆清玄已经回来了,他坐在桌案边,翻阅一本册子。
暮光从窗外笼进来,他身形笔直,视线认真专注。
夏沉烟慢慢走过去。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见是她,便放下册子迎上来。
“今日如何?腿脚还肿吗?”他把她扶到榻上坐下,又在她身后垫了个迎枕。
“还好。”
宫女递上温水,陆清玄探了一下水温,方才递给她。
“陛下在做什么?”夏沉烟随意啜了一口,把杯盏放回桌上。
“礼部送来了几十个名字,让我们挑选。”陆清玄柔声说,“你要不要来看看?”
夏沉烟应好,陆清玄便将册子拿过来,两人一起翻阅,陆清玄不时看她。
“陛下为何一直看我?”夏沉烟把册子翻过一页,慢吞吞地问。
陆清玄轻抚她长发,“你好看。”
好看到他挪不开目光。
夏沉烟不说话,一行一行看册子上的名字,良久才问:“若是我不好看呢?”
“不会,你怎么样都好看。”
不管怎么样,她都好看。他爱的是她烂漫的红颜吗?还是另一些,他想起来会悸动的东西?
陆清玄吻了一下她额头,然后又吻了一下,方才说道:“这个‘贞婉’不错,若是女孩,便可以叫这个。”
夏沉烟摇头,陆清玄也不在意,弃了这个,和她一起挑新名字。
烛火偶尔爆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暮色沉下来,陆清玄的目光逐渐挪到她翻页的手指上。
她的手指也有些肿了。陆清玄想,要命人仔细给她按摩消肿才行。
夏沉烟合上册子。
“没有合意的吗?”他问道。
“没有。”夏沉烟说,“我今日散步时想过了,若是男孩,不如唤作宜珩,若是女孩,便唤宜安。”
陆清玄安静倾听,而后问道:“寓意是什么?”
“望他们君子如珩,平安喜乐。”
陆清玄沉思半晌,“就依你。”
礼部精心挑选的几十个名字,尽皆被送了回去,皇子和皇女的名字初步被定下来。
到了夜间,夏沉烟去沐浴,陆清玄叮嘱道:“当心些,仔细摔着。”
宫女心想,陛下不是啰嗦的人,自从皇后娘娘怀孕后,却像怎么也放不下心似的,每日要叮咛好几回。
夏沉烟应了句好,在宫女搀扶下去了浴池。
陆清玄望着她的背影,另一个宫人问:“陛下也要去沐浴吗?”
陆清玄站起身,宫人明白他的意思,引着他去了另一处浴池。
之后,两人就寝安歇。
夜色寂静,灯火皆已吹熄。陆清玄闭着眼睛,听见身侧的她辗转反侧。
“沉烟,你哪里不舒服?”他摸到夏沉烟的手臂,将她拢入怀中。
“腿肿,难以入眠。”
“我唤宫人进来给你揉揉?”
“若是亮了灯,我也难以成眠。”
陆清玄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往下滑,落到她小腿。
“是这里疼吗?”
“都疼。”
陆清玄坐起身,给她按摩小腿。
“这样会好一些吗?”
夏沉烟:“轻一点。”
陆清玄调整自己的力道,“这样呢?”
“还行。”
“那我维持这个力度,沉烟,你先睡吧。”
“好。”夏沉烟的嗓音有些倦怠,陆清玄知道,她这几日睡得都不算太好。
陆清玄垂下眼眸,细心地给他的沉烟按摩腿脚。
清冷朦胧的月色从窗外照进来,铺满半个寝宫。秋虫低声鸣叫,渺远得如同一个梦境。
夏沉烟的呼吸声慢慢变得均匀,想来应是睡着了。
陆清玄却一直没有停下手,他将夏沉烟的脚轻抬起来,细细揉搓。
帐幔低垂,两人陷入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一坐一躺,宛若一幅剪影。
……
夏沉烟的生产之日愈发近了,有一天,御医来请平安脉,夏沉烟说:“太后前日来看望本宫,说本宫的肚子倒是比寻常孕妇要大一些。”
御医道:“正是。”
夏沉烟将手搭在脉诊上。
御医探了她的脉象,半晌后说道:“皇后娘娘此胎,或是孪子。”
夏沉烟停了片刻,“可确定了?”
御医笑道:“有些事情尚且诊不出来,要等月份再大些,才能探出一二。不过,皇后娘娘或许可以早做准备。”
夏沉烟颔首,让御医先不要宣扬此事。
已经是深秋了,落木萧萧瑟瑟地掉,陆清玄从御书房回来,肩膀上沾了一片枯黄的杨柳叶,或许是因为他急着来见她,没有注意到。
夏沉烟把御医的诊断告诉他,他盯着她的肚子,面色变得有些难看。
他面色难看的时候,变化其实很细微,但夏沉烟还是轻而易举地察觉。
她把他肩膀上的枯叶拿下来,“陛下何故忧虑?”
“担心你。”陆清玄轻叹一口气,把她手上的叶子拿开,轻抚她的头说,“我会让人多请几个稳婆,你若哪里不好,便及时跟我说,我都会想办法。”
夏沉烟应好,接下来的日子,她除了养胎,又多取了几个孩子的名字,陆清玄采纳了她的所有意见,并让这一代的宗室子女都从相同的字辈。
“这可真是少见。”一个亲王说,“若是以往,宗室子和宗室女,怎么会从相同的字辈。”
“或许陛下又有新的想法了吧。”另一个郡王说,“陛下本就是一个改革之君,这点小小的改动,朝臣们都不会置喙,你我又怎么敢多嘴?”
亲王笑着叹气。
深秋悄悄从指尖滑过去,转眼便到了隆冬。
夏沉烟生产这天,连绵多日的瑞雪正好停了,还未到傍晚,天边就散出漫天霞光,瑰丽奇美。
夏沉烟的月份已经很大了,她站在窗边,慨叹道:“好漂亮的红霞,真想出去走走。”
含星说:“御医说,再过两日,娘娘才会发动。娘娘不如就在廊道中散散步,一来不会太冷,二来也好照御医说的,多走动走动。”
夏沉烟点头,披上大氅,又揣了袖炉,在宫女的搀扶下出了殿。
她走了没几步,肚子就开始收缩。她攥紧了含星的手,说道:“扶我回去。”
含星眉头一跳,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将她搀回去,又一叠声道:“传稳婆来,把准备好的物事都呈上来,去御书房,将此事告知陛下。”
众人纷纷应是,由于准备了许多个月,一切显得忙中有序,有条不紊。
陆清玄迎着朔风赶来时,夏沉烟已经被扶进了偏殿——一个被准备好的产房。
他站在门口,听见里面传来呻.吟声,心中缩了一下。
宫人笑道:“陛下,娘娘才刚发动,许是还要几个时辰,陛下要去正殿先坐一坐吗?”
陆清玄摇头,迈步入内。
太监挡在他身前,提醒道:“陛下,产房不详,恐有血光之灾。”
“朕知道。”陆清玄说,“让开。”
他嗓音平缓如冰,太监对上他视线,心中微颤,低头让开。
陆清玄入了偏殿,稳婆和宫女们动作都是一顿,随即继续手头的事务。
陆清玄在夏沉烟床头立住,一个宫人给他搬来椅子。
他没有坐,俯身擦掉她额角的汗。
夏沉烟额角都是汗,被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她本来闭着眼睛,察觉到动作,微微睁开,看见是他,嗓音低弱地说:“御医说是孪子,恐怕生得艰难。”
“我知道。”陆清玄说,“我会陪你。”
雪一直没有再落,天边的霞光愈发盛,红得像是哭泣的眼睛,偏殿中的痛呼一声声打在陆清玄心头。
当霞光盛绽至极致时,婴孩的啼哭划破了空气。稳婆抱着两个孩子,喜道:“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诞了一个皇子和一个公主!”
第48章 女帝(一)
夏沉烟产后脱力,睡了过去。她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拾掇干净,陆清玄坐在她身旁批阅奏章。
“孩子呢?”夏沉烟问。
陆清玄搁下笔,唤人把孩子抱进来。
他们一直在哭,他担心吵醒夏沉烟,就先让人抱走了。
宫人把孩子抱进来,夏沉烟伸手抱了一会儿,陆清玄接过。
他身上还带着墨香味,姿态规整地抱着孩子,坐在床沿上。
“仔细累着。”他说。
夏沉烟应好,低头看两个孩子,陆清玄则在端详她的气色。
两个人挨得很近,地面上是他们交叠的影子。
“哪个是老大?”她问。
“皇子先出来,而后是公主。”
夏沉烟点头,碰了一下两个孩子的脸。
“好小,脸好皱。”
“会慢慢长开的。”陆清玄望着她,温和地说,“长大后,他们定然像你一样出众。”
……
大皇子陆宜珩和大公主陆宜安,被放在一处养大。他们从襁褓中的婴儿,变成蹒跚学步的孩童,几乎每月一个新模样。
他们承载了无数人的注目和希望,史官记载:隆冬时节,皇后诞下龙凤胎,天边霞光漫天,久久不散,被视为英主诞生的祥瑞之兆。
他们也果然长开了,眉眼间愈发带上夏沉烟和陆清玄的影子。
陆清玄十分宠爱他们,太后也常常抱着两个孩子,和他们说笑。
“宜珩性子沉稳,像个小大人。”夏沉烟一边喝燕窝,一边说,“宜安倒是更活泼一些。”
两个孩子如今五岁了,坐在殿中的织毯上,一边玩鲁班锁,一边争论序齿的先后——他们近来总是争论这个。
陆宜安摆弄着手上的鲁班锁,声音稚嫩,嗓门却清晰有力:“你应该唤我皇姐,我长得比你高。”
“我问过乳母了,女孩子长个快,到了十几岁,我会长得更高。”陆宜珩说,“而且皇家玉碟上,我为长,你为幼——我先出生的。”
陆宜安不答,转头対乳母说:“我想吃桂花糕。”
乳母笑着应好,陆宜安又说:“让御膳房把所有的桂花糕都送来。”
乳母下意识去看帝后,见他们都看着这边,却没有别的吩咐,才让宫女去传话。
陆清玄看看两个孩子,又看看她,低声道:“最近可好些了?”
生产过后,夏沉烟迅速消瘦下来,养了好几年,方慢慢好转。
陆清玄发现生产対妇人损伤太大,加之已经有两个孩子,便和夏沉烟商量,再也不孕育子嗣了。
他不愿意让夏沉烟经受痛苦,也不愿意承担微渺的失去她的可能。夏沉烟自然欣然同意。
“好些了。”夏沉烟说。
陆清玄略微放心,说道:“宜安确实更活泼一些。昨日你去找太后说话,两个孩子闹起来了,我便让宫人将他们带来御书房。”
“然后呢?”夏沉烟问。
“宜安扯着我的裤腿,想往上爬。我就抱着她,批了一会儿奏章——宜安在看我的奏章,她分明就看不太懂,倒也不吵了。我抱完宜安,担心宜珩心中吃味,便対宜珩说,朕也来抱一抱你。”
“宜珩没有坐上去?”
“宜珩说,儿臣应端庄守礼。”
“宜安一定反驳了他。”
“是的。宜安说,在父皇和母后面前,你又何必拘束这些规矩?规矩是人定的,而人终究是活的。”
夏沉烟忍不住笑。
“然后,宜珩就坐了上来。他只坐了半刻钟,又下去了。”陆清玄道,“宜安这性子,也不知道是随谁。”
“随我。”
“你小时候是这样的?”
夏沉烟微笑:“是呀。”
一碗燕窝喝完,桂花糕也送来了。
两个孩子的口味都随她,爱吃甜糯糕点,陆宜安和陆宜珩尤其爱吃桂花糕。
陆宜安拿着一盘桂花糕,走到夏沉烟跟前,仰脸问:“母后可要吃桂花糕?”
夏沉烟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拿了一块糕点。
陆宜安快快乐乐的,又去问陆清玄。陆清玄拿了一块,递给夏沉烟。
夏沉烟:“……”
“我吃不下了。”她说。
陆清玄便把这块糕点吃了。
陆宜安端着糕点回身,坐回织毯上。
陆宜珩看了一眼桂花糕,继续玩自己的鲁班锁。
陆宜安说:“我一定是皇姐。我问过乳母了,肚子中靠上的位置比较好。因为我先出现在母后的肚子里,占据了更好的位置,所以你只能长在靠下的位置。因此,你先被生出来。”
夏沉烟:“……?”
陆清玄思索片刻:“好像民间确有此理。”
夏沉烟无言地啜了一口蜜梨水。
陆宜珩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陆宜安的意思。他抬头看她,视线又落在桂花糕上。
陆宜安也一直没有吃桂花糕,她说:“我觉得我们都一样聪明,我们越长大,就会越聪明。”
陆宜珩点头。
“我们来比一比,谁先解开鲁班锁,谁就更聪明,也就更大。”
陆宜珩不答。
陆宜安:“你不敢比吗?”
“比。”
两个孩子比赛着解鲁班锁,夏沉烟和陆清玄在一旁聊天。
夏沉烟说:“他们近来总是这样……因为是孪子吗?所以谁也不服居后?”
陆清玄:“或许是。我问过其他官员了,他们家中若是有孪生的兄弟姐妹,也是不服居于后的。”
夏沉烟叹息。
“孩子之间,总会有磕磕碰碰。”陆清玄说,“两个孩子心性都不错,长大后,他们会亲善友爱的。”
“但愿如此。”
两人正说着话,孩子们把鲁班锁解出来了。
陆宜安更快一些,陆宜珩听见她把锁解开的声音,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解锁。
“我赢了。”陆宜安说,“我为长,你为幼。”
陆宜珩把鲁班锁放下,一时之间,没有想到反驳的理由。
陆宜安把糕点推过去,送到他面前。
“你可以叫我皇姐,我会仔细照顾你。就像这桂花糕,我只分给了父皇和母后,剩下的一口都没吃,全部留给你。”
陆清玄望着陆宜安,目露奇异之色。
夏沉烟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陆宜珩没有说话,他净了手,拿起一块桂花糕吃。
陆宜安看他吃了三块,脆生生地问:“好吃吗?”
“好吃。”
“叫皇姐。”
“皇姐。”
……
两个孩子就这样打打闹闹地成长着。夏沉烟观察许久,看见他们确实没有出现斗红了眼的情况,略微放下心。
六岁时,陆宜珩被送到上书房学习,陆宜安也被请了女先生。
女先生教陆宜安公主的仪态,教她识字、抚琴。
陆宜安每日下了课,就跑去找夏沉烟和陆清玄。
“现在这个时辰,宜安要来了。”夏沉烟推陆清玄肩膀。
陆清玄把她放下来,抚平她裙子上的褶皱,但他自己的衣袍却微乱。
宫人果然来禀,说公主殿下到了。
“宜珩在学什么?”陆宜安跑进御书房,问道,“他每天都好忙,我连他的影子都见不到。”
她的视线落在两人身上,夏沉烟若无其事地看她,陆清玄一边抚平衣袖,一边和缓地回答:“学经史、策论、诗歌、书画、骑射。”
陆宜安看着父母,心中泛起一丝怪异的感觉——她觉得今日的父母有些不同寻常。
她顿了顿,问道:“骑射是什么?”
夏沉烟回答她:“就是骑在马背上射箭。”
“那么宜珩有自己的马了?”
陆清玄点头。他终于抚平了衣袖,恢复端庄神态。
陆宜安立刻抛开方才的怪异之感,面露向往神色,“我现在也想要一匹小马,可以吗?”
陆清玄想说,不可,你年纪尚小,若想骑马,得等年纪大一些,再寻一匹温顺的母马。
夏沉烟微笑着伸出臂膀,把陆宜安抱在怀里。
陆宜安闻到了母亲身上好闻的香味,还被她亲了一下脸颊。
“当然可以。”夏沉烟温煦地说。
御书房的窗户之外,春深花浓,芳草菲菲。
“你是我的女儿,当然可以拥有一匹小马。”
……
岭南的春天,万树葱茏,草木勃发。
夏沉烟的二堂哥夏沉瑾,自从被发配至岭南,就像是完全被家族抛弃了一样。
好在大哥偶尔还给他送来一些银钱,帮他打点一二,但他的身体终究一日不如一日。在听到父亲病危消息的这天,他也重病在床,只能侧耳倾听窗外的莺啼。
当地酒肆的店家给他送来一坛酒,他揭开酒坛盖,也不用杯盏了,就这样仰头去喝。
“哎,公子您当心些,仔细身子。”店家说。夏沉瑾是他们店的熟客了,虽是被刺配之人,但出手极为大方。
夏沉瑾大笑,酒水滴落在他衣襟上,“当心什么身子!我被那可恶的女人弄来这里,早就活不长了!”
店家听他抱怨了无数回“可恶的女人”。他也不在意,走出门,想回去做生意,却听见夏沉瑾说:“我害死了她的婢女。”
店家停下脚步,“什么?”
“世人皆道,夏家嫡长子运筹帷幄,锦绣文章,却无人知晓,她当年过目成诵,年纪轻轻,写的诗却稚嫩而有天然之美。”
店家坐了回来,“然后呢?”
夏沉瑾低头喝酒,“然后我偷了她的诗,她揭穿了我,让我丢尽脸面。”
店家:“……”确实挺丢脸的。
“那时她父母还在,她十分高傲,対我说,要想名扬天下,就自己写诗,不要做偷诗贼。
“我生了气,対她说,你是女子,书背得再快,诗写得再好,不能出仕做官,有什么用?
“她回答我,那又怎么样?以后流传千古的诗是她写的,谁会记得千百年前一个普通官员的名字?”
第49章 女帝(二)
店家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他直觉会听见一桩国都的秘事。山野之间日月长,唯有秘事解无趣。
夏沉瑾说:“后来她父母没了。”
“然后你就开始欺负她?”
“对。我让父亲赶走了她的女先生,收走了她的书籍。”
“……你父亲为何帮你做这种事?”
“哦,她是我堂妹,我父亲自小憎恨她父亲。”
店家:“……”
“后来先帝兵败,将先贵妃献给胡人,家族命先贵妃自戕以保贞洁,她不肯自戕。”
“我知道这件事。”店家回忆道,“当时很多士大夫都说,那些妃嫔公主应该以身殉节,否则就是什么……没有风骨,有失国体。但先帝的贵妃没有自戕,她写了一篇诗赋,痛斥家国的懦弱与荒唐。这诗赋被胡人传回大燕,字字啼血,笔力雄健,一时传为奇谈。”
夏沉瑾点头,“正是如此。因此当夏沉烟的天赋越来越显现时,我们开始感到恐惧。”
“恐惧?”
“恐惧这又是一个不服管教的女人,恐惧她的才华盖过我们的光芒。”
“你们决定驯服她?”
“对。”
“用了什么方法?”
“很多。我们关她禁闭,把她丢到水里,告诉她女子应贞顺恭婉,她只会一遍遍说,我不服。”
“不服?”
“对,她说她不服。不管我们扔掉她多少书籍,她总是会弄来新的书,跟识字的婢女学认字。”夏沉瑾慢慢把酒坛放下,“后来,我发现她最在意亲近的,其实是她的两个婢女,就将此事告诉了父亲。”
“你们动手了?”
“没有,她发现了。她第一次对我低了头,说对不起,她知错了,她会学习贞顺恭婉。”
夏沉瑾笑了一下,这笑意很淡,像是夹杂了嘲讽、懊悔等诸多情绪。
店家说:“你没有接受她的低头。”
“对,她有两个婢女嘛,我当时想,用一个敲打她,用另一个挟持她。她很讨厌水的,但是她在那次之后,竟然让人教她泅水。我不明白她怎么还敢碰水,就故意用水溺死了她的婢女。”
“她之后就不碰水了?”
“基本不碰,连下雨天都讨厌了。但我有一种预感,如果她再遇到什么事,还是会跳入水中,就像她当年坚持去学泅水一样。”
店家站起身,“这就是你们驯服她的全部过程吗?”
“没有驯服。”夏沉瑾闭上眼睛,“我父亲被她所害,再过两日便要归天了,我也活不长了。”
店家点头,拿走了他手中喝了一半的酒坛。
夏沉瑾蓦然睁开眼睛:“你做什么?”
店家站在床边俯视他,“他们都说,被发配至岭南的,都是十恶不赦之人。我从前想,总有几桩冤案错案吧,没想到他们说的竟是真的。”
夏沉瑾瞪大双眸,伸手想夺酒坛,但病中乏力,被店家轻巧躲过。
“你恐惧她,看不起婢女,更看不起我们这些下等人。”店家抱着酒坛往外走,“我不会给你送酒了,铜板就不退了,毕竟我亲自送了这么多次酒,也没收你钱。”
“回来!”夏沉瑾嘶喊。
店家没有回头,他出了门,对外头的几个闲汉说:“他快不行了,神神叨叨的,你们别进去,也别让其他人进去,太晦气了。”
夏沉瑾听见那些闲汉笑嘻嘻地应好,他们又向店家讨酒喝,店家大概是把手上那半坛酒给了他们。
屋里残留着酒香,夏沉瑾无力地躺回床上,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春光明媚,柳枝垂落,闲汉们的嬉笑声遥遥传来。
多好的阳光呀,他猛然发现,可惜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
陆宜安得到了一匹小马,在先生教骑射时,她和陆宜珩一起去学。
“原来只是先学射箭,骑射还要之后才能学。”陆宜安搭着弓箭,瞄准不远处的箭靶。
“总要一样一样学。”陆宜珩同样搭弓瞄准。
夏沉烟坐在他们身旁,宫女给她撑伞,递茶点。
她看着两个孩子一齐将箭射出去,然后……都射歪了。
她挑了一下眉,慢慢地啜茶。
陆宜珩看了她一眼,陆宜安则没有回头。她重新拿起一支箭,射向箭靶。
她一箭接一箭地射出去,每一箭都射歪,但距离箭靶越来越近。
陆宜珩见此情形,也拿起了弓箭。
不久后,陆宜珩率先射中箭靶。
教骑射的先生上前,笑道:“大皇子,大公主,今日便先到这里,明日再学。”
陆宜安不想放下弓箭,先生含笑:“大公主,须知循序渐进,方可有所进益。”
陆宜安恭敬道:“是。”
两人放下弓箭,先生告退。
陆宜安就像卸下一个担子似的,立刻变得眉目飞扬。陆宜珩仍然维持端庄的仪态。
夏沉烟挥手让他们过来,“有桂花糕。”
陆宜安蹦蹦跳跳,扑向夏沉烟,“都给宜珩。”
夏沉烟接住她,“你不是也爱吃吗?”
陆宜安不说话,把头埋进夏沉烟怀中。
夏沉烟轻抚她的脑袋,看向陆宜珩。
陆宜珩道:“都给宜安。父皇说,应亲善友爱。”
夏沉烟顿了顿,把一盘糕点均分给两个人,又鼓励了他们几句,方才回去。
陆清玄已经处理好今日的政务,在宫殿中等她,宫人被他挥退了。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夏沉烟坐在他身上。
“外头热不热?”
“不热。”
陆清玄给她递了一盏蜜梨水,等她慢慢喝完,才轻抚她的鬓发,贴上她的唇。
夏沉烟偏过脑袋,“陛下不问问两个孩子的课业?”
“不必。”陆清玄抚住她后脑勺。
风恬日暖,庭院深深。
一开始是很温柔的,温柔得如同窗外的春风。后来春风变得急切,将她抱到了桌案上。
夏沉烟的衣裙扫过桌上装蜜梨水的杯盏,差点将它扫翻。
他在她注意到之前,将杯盏扶好,搁到花几上,修长的手指往上滑,触到她耳垂。
“青天白日的,这不好吧……”
陆清玄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她身上。他低下头,用一个吻封住她剩余的话。
院落中的画眉扑棱起翅膀,越过高墙深院,展翅向蓝天。
蓝天上的阳光与云彩在抵死缠绵,长久不愿分离。
……
天色渐晚,夏沉烟感觉腰痛,她捶了一下陆清玄肩膀,“都怪你。”
“嗯,怪我。”陆清玄低声说,伸手揉她的腰。
他嗓音好听得像是在念诗,那种气息微乱的诗。但夏沉烟并没有打算原谅他。
陆清玄看出来了,一边揉,一边整理她的鬓发,吻她的脸。
他揉了一会儿,把她抱回榻上。
夜幕低垂,夏沉烟还没用晚膳。
陆清玄说:“我让人传膳,让宫人喂你——你还直得起腰吗?”
夏沉烟怒视他。
陆清玄立刻改口,“我喂你,沉烟,你好好休息,过两日便好了。”
陆宜安和陆宜珩过来时,便看见陆清玄在给夏沉烟喂一颗鱼脯丸子。
宫人想要通传,陆宜安拦住了她,拉着陆宜珩走了。
“今日去你的宫殿用膳。”陆宜安说。
陆宜珩应好。宫人们提着宫灯,照亮长直的宫道。
他们一家人,各自所居的宫殿距离很近。
陆宜珩说:“为何父皇和母后在一起时,如此……”
如此不拘礼仪。父皇的衣袖都被揉乱了,可是他光顾着看母后,目光温和,连他们的到来都没有察觉。
他没有说出剩下的半句话,但陆宜安明白他的意思。
她睨了他一眼,“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陆宜珩稍顿,“你不也是小孩?”
“我比你大。”
陆宜珩许久没有说话,他不是一个擅长争辩的人,但他想,宜安说的也有几分道理。
或许等他长大,就能明白,为何在某些时候,可以放下长久坚持的礼仪。
可以停下手上的事务,可以投出专注的目光。
可以认认真真,只专神注视一个人。
……
正值破晓,晨雾薄如轻纱。
夏沉烟的腰渐渐好了,她趴在床上,看见陆清玄起身。
陆清玄穿好鞋履,站起身,想为夏沉烟掖被角,却看见她睁着眼睛。
“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陆清玄问。
“我听说,近来宜安和宜珩练习射箭,十分勤勉。”夏沉烟说,“寅时便起身,在先生到来之前,温习前一天的课业。”
陆清玄看出夏沉烟想说话。他瞧了一眼外头天色,在床沿坐下。
“他们现在应当已经在练习了。”他判断道。
“陛下当年也是如此勤奋吗?”
“是。”
?
“陛下从开始学习射箭,到正中靶心,用了多久呢?”
陆清玄回忆片刻,“似乎是当天就射中了。”
夏沉烟不说话。
“沉烟。”他轻声问,“你在担心什么呢?”
“宜安总是射不准靶心,我担心她伤心哭泣。”
陆清玄微笑,抚平她微乱的长发。
“她不会哭的。”陆清玄温和地说,“你没有看出来吗?在这方面,她很像你。”
“像我?”
“是的,她不会服气。她会一遍一遍练习,直至每一箭都能正中靶心。”
第50章 女帝(三)
陆宜安果然如陆清玄所料,日复一日地练习射箭和骑马。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她总是比陆宜珩更早抵达围场,也更迟离开。她精准地做出先生教导的每个动作,严苛地执行每一项训练。终于有一天,上骑射课时,她赢了。
她率先抵达终点,十支箭矢正中靶心,秋风扫过,箭羽铮铮作响。
陆宜珩微微愣住,随后策马上前,“宜安,恭喜你,你赢了。”
他语气诚挚,陆宜安亦是微笑,“真是不容易啊。”
“不容易?”
“是的,不容易。”
她的手足,宜珩,于骑射一道上,是一个真正的天才。
她很高兴能追赶上天才的步伐。
日子平淡地向前流淌,钉在箭靶上的箭矢越来越多。有一天,陆宜安对陆清玄说,她想学习策论。
“为什么想学习策论?”陆清玄温和地问。
“宜珩学了策论,便可以对时事大发议论,我很羡慕。”
陆清玄垂眸沉思,正要拒绝,被夏沉烟轻轻扯了一下衣袖。
她坐在他旁边,手上拿着一本游记。
陆清玄顿了顿,平缓道:“此事朕还要再想想,你先退下。”
“是。”
陆宜安退出大殿,宫女放下门帘。
渺渺茫茫的光线透过窗户,跃动在夏沉烟的游记上,拿游记的手指被阳光照得白皙纤长。
陆清玄牵住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
“为何想让宜安学习策论?”他问。
“我想给她自由。”
“自由?”
“学习想学的东西的自由。”
陆清玄沉吟,半晌后,他说:“宜安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骑射倒也罢了,若是让她学习策论,我担心会助长她的野心。”
“为何担心她的野心,因为她是一个公主吗?”夏沉烟问,“明明宜珩就没有野心,他努力学习课业,只是因为我们想让他学,宜安却是她自己想学。”
陆清玄认真思索这个问题,夏沉烟说:“陛下没有门户之见,在陛下眼里,庶族子弟和世家子弟可以同样出众。”
陆清玄点头,“庶族还用得更顺手些。”
“陛下有对于年龄的成见吗?”
“没有。甘罗十二岁为相,若我遇见甘罗,也会将他封相。”
“那么,陛下有对于男女的成见吗?认为女子天生不如男子?”
“不,我见过很多更胜于男子的女人。太后敦厚,先贵妃贞烈,宜安坚毅,而你,沉烟。”
夏沉烟望着他。
“而我很喜欢你。”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我会仔细想想。”
如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他愿意仔细考虑他人的建言。
隔了几天,陆清玄同意让陆宜安入上书房,学习策论。
此事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
大臣说:“陛下,男女各司其职,是帝国稳定的根基。”
“从前也有许多人说,世家是帝国稳定的根基。”陆清玄坐在龙椅上,“此事朕已下定决心,不必再议。”
他嗓音平缓,但朝臣们知道,已经没有回转余地。
陆宜珩坐在宫殿中,听见太监禀报了这件事。
太监说:“殿下,陛下这意思是……”
陆宜珩正在画一幅九九消寒图。他打断了太监的话,说道:“我知道父皇的意思。”
太监愕然,“殿下不去阻止这件事?”
“我为何要阻止?”
“殿下是大皇子,只有殿下才能进入上书房学习,只有殿下才能——”
才能登上至尊之位。
陆宜珩笑了一下,“这些有什么要紧?你看看我的生活,还有不满意之处吗?”
“日后大公主……可不一定会让殿下维持这种平静生活。”
“她会的。”陆宜珩一边作画,一边淡声说。
太监错愕。
“你没发现吗?于骑射一道上,我比她更有天赋,她有时候却能赢我。”
“大公主勤于练习。”
“正是。”陆宜珩说,“她一开始日日夜夜地练习,我就故意输给她,想让她高兴。”
“然后呢?”
“她没有接受。她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有点生气,但我冲她笑一笑,她的气忽然就消了。她告诉我,谢谢我让她,但她想堂堂正正地赢。”
陆宜珩说完这段话,沉默了一会儿。
太监恭敬倾听。
陆宜珩说:“然后,她又花了整整三年,才第一次真正赢我。”
太监道:“恕奴才愚钝,奴才不太明白。”
“宜安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也是我的同胞,我的手足。父皇和母后希望我们向往光明,因此宜安被养成一个磊落之人,她不会对我使用任何阴谋。”
“日后却是不一定。”
“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陆宜珩画完九九消寒图,搁下笔,等待墨迹被风吹干,“稍后,你将这幅消寒图送给母后。”
“是。”
陆宜珩安静地望着消寒图。
他学得越多,便越知道天家温情有多难得。这是比任何一种权力都更可贵的财富。
他不会主动破坏这份温情。
在上书房中,陆宜安先是学习了策论,而后学习经史、诗歌、书画。
她很刻苦,大约是知道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
而她的家人们,默默地看着她成长,给予她想要的自由和方向。
陆清玄读完上书房送来的策论,对夏沉烟说:“宜安在策论和经史上更有天赋。”
夏沉烟:“宜珩怎么说?他心里会吃味吗?”
“宜珩说,母后生产时,天边的万丈霞光,是为宜安而盛绽的吧。”
夏沉烟略微惊讶,“他为何这么说?”
“你还记得前段时间江南的水患吗?”
“记得。”
“宜珩和宜安被要求以此为题,写一篇策论。宜珩的策论中规中矩,倒是宜安的策论,鞭辟入里,析毫剖厘,还提到了如何避免大灾之后的瘟疫。我直接按照她的策论吩咐下去,这次水患有更多灾民存活下来。”
“她去请教了医者?”
“正是,她请教了一个更高明的医者。”
……
“上书房的大人总是对大公主的策论赞不绝口。”太监道,“前段日子,陛下更是直接沿用了大公主的策论。”
陆宜珩正在画一副仙宫图,他正在细细勾勒画卷上的最后一个人。
“我知道。宜安去城外请教医者时,还是我陪她去的。”
“既然如此,殿下为何不将医者的建议写进策论中?”
陆宜珩瞥了他一眼,“你想被送去慎刑司吗?”
太监大惊,“奴才言语无状,望殿下恕罪!”
“去领罚。”
“是。”
太监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陆宜珩一边作画,一边回想那日的事情。
那日,陆宜安听说江南发了水患,找到他,想和他一起溜出宫。
他们偶尔会做这种事,他并不意外,换完衣裳和她一起离开,却看见她去往城外的方向。
“你要去拜访医者吗?城外的那个姓庄的女医者?”
“正是。”陆宜安一边浏览她记在宣纸上的问题,一边回答他,“这庄医者名声大噪,人人都说她是神医。但她不惧权贵,并不好请。”
“她是从宫里出来的,父皇和母后都认识她。”
陆宜安点头,“不仅如此,我还觉得她和母后有几分交情。”
“你怎么知道?”
“猜的。”陆宜安狡黠地笑,“不然国都中的权贵,怎么这么给她面子?”
陆宜珩深觉有理,和她一起入了城外的医馆,听她询问医者问题。
陆宜安的问题繁多而细致,有一些问题,连医者都要寻思片刻,才能回答。
他瞥了一眼她记问题的宣纸,在心里想,这么多问题,是她昨天熬夜写的吗?熬了多久,一整夜吗?
他看了一眼她的眼眶,什么也看不出来。
陆宜安问完问题,带着他离开。
陆宜珩说:“为什么如此急切?先生是会叫我们做策论,但水患这种大课题,先生怎么也会给我们留两三日来写。”
陆宜安说:“我很急的,你听见了吗,‘水患’这两个字里面的声音。”
“什么声音?”
“百姓的哀嚎,庶民的求救。他们在哭求,让我们快一点,再快一点。”
陆宜珩沉默。
在这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是“英主”。
他因为父皇和母后的期望,去学习这些事务,尽力把他们做好。
父皇和母后从未在天赋上厚此薄彼,宜安擅策论和经史,他擅骑射和书画。
但他听不见这些声音。
百姓和庶民,是他书页上的符号,他们和他隔得那么远,隔着威严的皇城,隔着长直的街道,隔着山河,隔着天堑。
宜安隔着这些东西,却能看见他们,听见他们,她真真正正地,把这些人,放进了她的心底。
她有对胜利的欲望,也心怀天下苍生。
陆宜珩画完最后一笔,端详眼前的画卷。
画卷上,瑶池阆苑,云雾缥缈,他们一家四口,携手去往仙境深处。
父皇牵着母后的手,而他牵着宜安的手,这个一会儿被他称为皇姐,一会儿被他称为皇妹的人,这个在意胜负的人,这个嘴上说着“我很急”,但在回宫路上,看见他多盯了小笼包几眼,就吩咐宫人去买的人。
然后又因为他吃完小笼包肚子疼,耐心地在外头等他,一遍一遍看她记在宣纸上的答案。
陆宜珩顿了顿,提起笔,在仙境下方,画了几笔小小的黎民。
他们安居乐业,歌舞升平。
就像宜安期待的那样。
……
“宜安和宜珩近来相处得不错,我们也已经走遍了国都附近的每一个可玩之处。”夏沉烟对陆清玄说。
他们行走在林荫小道上,清风拂过,树林被吹得“簌簌”作响。
“孩子们快长大了。”陆清玄牵住她的手,“等他们长大,我们便一起去更远的地方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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