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偏爱
夏沉烟坐在轿子内,面无表情地凝望脚下踩的织毯。
轿帘忽然被掀起,阳光照耀而入。
夏沉烟抬眸,看见陆清玄站在轿子外。
阳光镀在他的侧脸上,他有一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陆清玄问她:“你不开心?”
夏沉烟望着他,本想说没有不开心。
但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口。
在这一霎那,她忽然不想在他面前说谎了——仅是一霎那而已。
大约是担心让她闻到什么味道,陆清玄一直没有弯腰进轿子,就那样握着帘子,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
像一道皎洁月光,只照耀一个人。
他望着沉默的她,半晌,询问道:“在想什么?”
“在思念一个故人。”
“故人?”
“嗯,一个总是规劝我的故人。”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陆清玄却笑了一下。
他的笑声很轻,像春风掠过湖水,一触即收。
他总是心思玲珑,语气平缓,如同安慰:“朕猎到了一只白狐,毛色非常漂亮,想给你做一件衣裳。”
白狐珍贵难得,但夏家是顶级的簪缨世族,夏沉烟有好几件白狐制成的裘衣、斗篷、大氅。
夏沉烟本来想拒绝。
但她顿了顿,接受了他的好意,“好啊,多谢陛下。”
陆清玄唇角挂着笑意,温和地问:“要回去吗?回去之后,可以好好休息。你若不想继续看围猎,便不看了。”
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丫,在地面投下婆娑阴影。树影里还扔着夏家二公子的弓箭。
夏沉烟说:“嗯,回去。”
陆清玄放下轿帘。
轿子抬起,他骑着马,跟在她的身侧。
马蹄声不急不缓,似乎被有意控制速度。
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如同每夜拂过江面的清风明月。
到了猎场后,夏沉烟勉力看了一会儿,仍然回了营帐。
她有意克制自己不去思念含月,但二公子的话勾起了她的回忆。
她回了营帐,躺到早已铺好的大床上,在青天白日里睡了一觉。
仿佛坠入梦境,就可以与故人重逢。
……
夏家的营帐极其华美。从人们在不违背礼制的情况下,遵从主家的喜好,将营帐内部布置得美轮美奂。
夏家大公子坐在营帐里,上方是他的父亲——夏家家主。
夏家家主,也就是夏沉烟的伯父,拥有和二公子极其相似的容貌。两道纹路从他的鼻翼延伸到嘴角,在相术学里,这种纹路被称为法令纹,象征着威严与权力。
夏家大公子的长相更出众一些。他外貌俊郎,气度温润,像一个最优秀的世家子,显赫华贵,风流相尚。
两人刚刚挥退了从人,夏家家主的脸色十分难看。
他说:“沉怀,都怪你,一年多之前,非要把兵权交给陛下。现在他要把你弟弟流放,我们都不能直接反抗。”
夏家大公子夏沉怀,从善如流地认错,随后说:“但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把兵权交出去。胡人当时带两百万大军入侵,除了陛下,根本没有人可以打赢。”
“你的意思是,要看着你弟弟被流放岭南?”
“父亲息怒,孩儿的意思是,应该要防范得更好。当时陛下打完仗,就应该将兵权夺回来,而不是任由他把这些兵权分给庶族子弟。”
夏家家主面色稍霁。
这是他最骄傲的儿子,天资过人,颇有城府,年纪轻轻,就担任九卿之首。
他问:“现在你有什么办法?”
夏沉怀说:“陛下是一个重权的人。”
“我知道,从他每晚批复奏章到深夜便可以看出来。他宁愿自己劳苦,也不愿意像先帝一样,把这些奏章分给我们处理。”
夏沉怀轻轻一哂,说道:“对这样的重权之人,要拿利益去交换。最近少府之位空悬,陛下一直想在上面安插一个庶族子弟。”
夏家家主不满道:“怎么能把少府之位让出去?三公九卿,都应该由世家子担任,那些庶人懂什么治国安邦?”
“庶族子弟在这个位置上,做不长久的。”夏沉怀嗓音温润如玉。
夏家家主略微一想,点头同意。
……
陆清玄一一褒奖狩猎成果出色的将士,便回了御营。
刚才夏沉烟中途离开,他留意到了。
他唤来一个太监,吩咐道:“朕猎的那只白狐,仔细处理干净,送到娴妃那里,问她要做什么样式的衣裳。”
太监应是,躬身退下。
陆清玄又命人搬来奏章,他批复了一会儿,搁下笔,说:“传郎中令。”
郎中令很快到来,与此同时,夏家也派人求见。
陆清玄让郎中令在一旁等待,先接见了夏家派来的人。
这是一个夏家的子弟,身上也挂有官职。陆清玄问他的来意。
夏家人说:“听说陛下打算流放微臣家中的二公子。”
“正是。”
夏家人顿了顿,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郎中令,继续说:“二公子出身高贵,恐怕受不得流放之苦。微臣父亲说,他愿让出少府之位。”
郎中令的双眸微微睁大。
夏家人的余光瞥见郎中令的脸色,心中暗暗得意。
他知道陛下一定会同意的,他出门前,大公子就是这样肯定地告诉他的。
大公子的判断很少出错。
“不行。”陆清玄说。
他嗓音清和,毫无波澜,仿佛这个条件完全不能让他动心。
夏家人暗道,果然如大公子所说,这个多谋的帝王,一定会要求更多利益。
他按照大公子的叮嘱,和陆清玄讨价还价,小心翼翼扔出更多筹码。
陆清玄却打断了他,“朕说过了,不行。”
“他意图谋害朕的妃嫔,是死罪。朕赦免了他的死罪,只是将他流放,已经是朕看在娴妃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还是说,比起流放,你们夏家更乐意看见一个被处死的子弟?”
夏家人被吓白了脸。
他不敢担下这样的责任,连忙说了几句好话,便告辞了。
郎中令说:“陛下何必放弃少府这块肥肉?”
三公九卿中,只有他和廷尉,是完全站在陛下这边的人,其他人要么是游离的中间派,要么天生反骨。
他知道陛下为了安排一个自己的人做少府,付出了多少谋划。
陆清玄拿起搁在笔山上的朱笔。
他说:“少府之位,总有一天会落到朕的手里。”
“但是谋害朕的妃嫔之人,朕不会轻饶。”
他嗓音平和沉静,握笔的手指修长干净,如竹如玉。
……
夏家人垂着脑袋,向家主和夏沉怀禀报了结果。
夏沉怀难以置信。
夏家家主摇头,“此举像先帝。”
先帝盛宠他的贵妃时,也是这样不重利益,不分是非——除了最后那一次。
他们之前以为陛下是借题发挥,看来是想岔了。
夏沉怀站起身,说道:“我去找沉烟。”
家主颔首,“你和她关系好,好好跟她说。”
夏沉怀应是,大步流星而去。
夏沉烟是被宫女唤醒的,说是有人求见。
夏沉烟起身,梳妆,去见了大公子,她的堂哥。
夏沉怀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和夏沉烟互相见礼,寒暄一会儿。
夏沉烟问:“有什么事?”
夏沉怀微微一笑,“沉烟对大哥也如此不假辞色吗?”
“沉瑾冒犯了我。”
“大哥知道,大哥代沉瑾向你赔罪。”
他嗓音温和,像一个光风霁月的君子。
夏沉烟不置可否。
夏沉怀说:“陛下似乎爱上了你。”
夏沉烟抬眸看他。
“他为了你,拒绝掉一直想要的少府之位。”
夏沉烟略微一想便明白了。
她说:“他用不着做这样的交易,他总会在少府的位置上安插想要的人。”
夏沉怀注视了她一会儿,缓缓地说:“沉烟,你话少,也很少夸人。”
夏沉烟微微一顿。
“沉烟,你爱上了陛下吗?”
“没有。”
夏沉烟平静地说。
两人安静地对望一会儿,夏沉怀说:“无论如何,沉瑾是你的二哥。”
“含月也是我最心爱的侍女。”
“侍女如何与亲人相提并论?”
“是吗?”夏沉烟微微一笑,“如果侍女不重要,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将她叫走,溺死了她?”
夏沉怀终于率先移开视线。
他说:“那天大哥不在家,否则大哥一定会帮你阻止父亲和二弟的。”
夏沉烟微微抬起下巴,不发一言。
窗外的阳光照在她下巴上,漂亮得令人有片刻屏息。
良久的沉寂之后,夏沉怀说:“沉烟,你看看你身上穿的华服,你享用的美食和宫婢,你的名声。如果没有家族为你造势,你纵然有天姿国色,又怎么能养在深闺,却拥有举世闻名的美名?”
“我很感谢家族给予我的华服和美食。”她说,“但我宁愿用这些换含月回来。”
“如果你不是世家女,就连含月这样的婢女,你都无法拥有。”
“如果我不是世家女,含月或许还活得很好。”
夏沉怀略感头疼,扶住了脑袋。
他意识到夏沉烟确实对家族心存怨恨,无论她的表情有多平静。
水面下奔涌的暗流,总有一天会冲垮这个家族——在那个文韬武略的陛下的盛宠和筹谋之下。
他决定暂时搁置二弟的事,先解开夏沉烟的心结。
他柔声说:“沉烟,大哥知道,是二弟对不住你。你既然不想原谅他,便不原谅。”
夏沉烟这才点了点头。
夏沉怀心下一松。
他说:“那你在宫里,应当履行世家女的职责,认真侍奉陛下,完成家族的目标。母亲回来跟我说,你将迷香美人散给扬了。你可以告诉大哥,为何不愿意给他用迷香美人散吗?”
第24章 偏爱
“我不喜欢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夏沉烟说。
夏沉怀略微一顿。
他缓了缓,温声道:“真的吗?当年,我们的五姑母,也是这样说的……”
夏沉烟的五姑母,先帝的贵妃,拒绝承认自己心悦于先帝,却故意没有生下带有夏家血脉的皇子。
夏沉烟笑了一下,“如果姑母真的如你们所愿,生下了带有夏家血脉的皇子,那么不管是这个王朝,还是五大世家,都早已经烟消云散。”
除了陆清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抵挡住两百万胡兵的铁蹄。
夏沉怀也跟着微笑。
他说:“也是。”
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随着他们的微笑缓和下来,夏沉怀决定继续巩固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说:“你现在看上去很平静……当年你的婢女死后,我记得你哭了好久,现在是已经走出来了吗?”
“问这个做什么?你很喜欢看见我哭?”
“当然不是,大哥怎么舍得让三妹哭呢?”夏沉怀露出一个和煦的微笑,“当年你的婢女被溺死,我记得你还曾经偷偷给二弟下毒。”
夏沉烟:“你看见了?”
“我当时只是偶然发现了这件事。”夏沉怀说,“我们世家大族,讲究的是瓜瓞绵绵。只有同气连枝,才可以撑起绵延数百年的传承。我怕二弟被毒死,也怕你给二弟陪葬,就自作主张,遮掩了这件事。”
“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投毒的。”夏沉烟淡淡地说。
夏沉怀叹了一口气,脸上仍然挂着笑容。
“你过完年,已经十八岁了吧?这么大的人,不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了——当年你十三岁,长得比所有孩子都更漂亮,却那么矮,个子才到我膝盖上方。”他说,“一眨眼睛,几年过去,你已经长得这么高,又这么漂亮了。”
他的叙旧温情脉脉,夏沉烟却并没有接茬,只是冷静地说:“如果你没有遮掩这件事,伯父恐怕不会送我进宫。”
夏沉怀笑道:“这不是正好?进宫才是你最好的出路吧?在宫里,谁敢忤逆你?就连陛下都对你一见倾心。大哥可是听说了,陛下在选秀时,只选了你的名字。”
他见夏沉烟默不作声,继续温和地说:“你现在还会像十三岁那年一样,觉得活着无趣吗——你那天可是哭湿了大哥的衣襟,想提剑去报仇,可是力气小得连一柄剑都提不动。现在知道了这些事,要不要感谢大哥的救命之恩?”
夏沉烟说:“含月无辜,不该枉死。如果再来一次,我会先救含月;如果没救成含月,我会再投毒,一次又一次,直至复仇成功,或者我死去。”
她的眼睛很漂亮,但当她说这些话时,让人很难注意到她眼睛的美丽轮廓,而是在第一个须臾,就被她双眸里燃烧的坚定火苗,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夏沉怀注视着她眼里的火苗,他表情僵住,唇角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下去。
他说:“主家打杀奴婢,无需以命相偿。”
尤其是只手遮天的顶级世家,在很多时候,甚至连银子都不用赔,就可以将事情遮掩过去。
虽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仍会给钱,但那是给殒命者亲人的赏赐,展现了上位者的体恤和怜悯,和赔偿毫无关系。
夏沉烟说:“奴婢的命也是命。每一条人命在我心里的份量,都一样重。”
“沉烟,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固执。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点都没有改变吗?”
“我又没有错,为什么要改变?”
空气变得凝滞,像是冬日里被冻住的湖泊,冰冷之下,暗流涌动。
半晌后,夏沉怀决定假装刚才的僵滞都不存在。
他刻意扬起一个微笑,“沉烟,大哥没办法改变你的想法,不过,活着很美好,你和那些庶人不一样,你可以无穷无尽地享乐。”
他顿了顿,温煦道:“你要记得,大哥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如果你在宫中遇到什么难处,就派人给大哥递话,大哥会立刻举合族之力来帮你。”
完全是士族公子哄家中小妹妹的语气。
夏沉烟垂下眼眸,须臾后,她收敛了身上的所有不愉气息,说:“多谢。”
多谢他发现了她投毒,却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
于是她可以继续活着,为含月复仇。
夏沉怀心中的石头落了地,他唇角噙笑,再次和她寒暄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
夏家的营帐内,夏家家主正在啜一杯洞庭碧螺春,他看见夏沉怀回来,立即询问道:“怎么样?沉烟松口了吗?”
“父亲。”夏沉怀一板一眼地给他行礼,而后坐到太师椅上,说,“另外想办法吧。”
“你没有说服她?”
“我仔细想过,让沉烟开口,并不是合适的方法。”
夏家家主放下茶盏,脸色难看。
他皱眉思索了须臾,问道:“那你见了她这么久,聊了什么?迷香美人散的事情,她怎么跟你解释的?”
夏沉怀说:“沉烟没有必要用迷香美人散。”
“为何?”
“陛下独宠她一人。从前在家中时,大夫每旬给沉烟请平安脉。我们都知道,她的身子没问题,迟早会生出一个陛下的孩子——而在此之前,没有任何妃嫔可以捷足先登。”
夏家家主并不愿意把希望寄托于一个男子的宠爱之上。他说:“你再给她几包迷香美人散,让她用。”
“父亲。”夏沉怀的语气微沉,“沉烟有几分不驯,要顺着她来。”
夏沉怀的严肃口吻,引发了夏家家主的沉思。他琢磨着夏沉烟的性格,说道:“那好吧,先这么办。等到她生下孩子,再来处理陛下。”
“父亲到时会杀了沉烟吗?”
夏家家主望向夏沉怀,发现自己的儿子脸上,少见地露出关切神情。
他微微笑道:“怎么会呢?沉烟是你最亲近的妹妹,而且,她那么珍贵,我可舍不得杀她。”
“多谢父亲。”
夏家家主点头,说道:“还有你二弟的事情,多想想办法,再过几天,他就要被流放了——想想就头痛,这都叫什么事儿。”
“是。”夏沉怀说,“父亲如果有闲暇,就多检查一下饮食、衣物和仆役,看看有没有人下毒。”
“怎么又要检查?五年之前,你不是突发奇想,花重金给家里请来名医吗?夏家毒物检查的严苛程度,已经直逼皇宫了。”
夏沉怀想到了三妹刚才的表情。
她的表情太沉静了,是因为她已经放弃了复仇,还是,她早就在父亲身上,动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脚……
“沉怀?”夏家家主见他不回应,再次唤了一句。
夏沉怀扬起一抹温润笑容。
“孩儿是在想,陛下即位之后,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各方局势紧张,夏家更是处于风口浪尖之上。”
夏家家主:“正是。”
夏沉怀:“父亲是夏家的枢纽与核心,便是再谨慎万万倍,也毫不为过。”
夏家家主被说服。他点头赞许道:“沉怀向来心细。你放心,为父会命人仔细检查。”
……
夏家的毒物检查没什么动静,但在夏家二公子的事情上,夏家显然并没有想出什么行之有效的办法。
第六天,含星就对夏沉烟说:“姑娘,二公子被送走了。”
夏沉烟正坐在猎场的看台上——春蒐要进行二十天。在这二十天里,陆清玄除了处理政事,便是去打猎,他常常邀请她来猎场看看。
虽然夏沉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但是,他给出的条件,有时候真是令人心动。
夏沉烟合上棋谱,小声问:“是流放吗?”
“是。”含星的眉梢眼角都在飞扬,“听说大司空他们想了好多办法,陛下都不愿意松口,一门心思要为姑娘出气。他们又不敢去劫狱——现在国都的兵权,大部分都掌握在陛下手中,没人敢去找这个麻烦。”
夏沉烟微微一笑。
含星说:“姑娘,含月的仇终于报了一半!听说岭南地多湿蛰,瘴疠横行,人迹罕至,流犯们过的都是活不长的苦日子。”
夏沉烟说:“小声点,仔细让后头的命妇贵女们听见了。”
含星压低了声,说道:“是。陛下还刻意照顾了您。”
“照顾我?”
“正是。流放的犯人,都要从国都的大街上,一路押解出去,但二公子是您的堂兄,陛下特意让人在晚上,宵禁的时候押解的。”
夏沉烟“嗯”了一声。
含星道:“但是,有几个百姓看见了二公子。他们冒着被处罚的风险,也要在宵禁的时候跑出来,朝二公子扔石头。”
夏沉烟略微惊讶,“他还做了别的不好的事吗?”
“听说是放了印子钱,差点逼死好几户人家。”
“他……很缺钱?”
夏家就连廊柱上都有装饰用的浮金,他一个嫡系二公子,为什么会缺钱?
含星说:“据传是二公子看上了烟花柳巷的几个头牌,他花钱如流水,怕被家中知道。”
夏沉烟:“……”
含星说:“传闻,二公子离开国都的时候在哭。如果不是他哭得太大声,夜深人静的,那几户百姓也不会注意到他。”
夏沉烟问:“……你知道他哭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吗?”
“他哭了很久,说了很多话,奴婢听说,他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对不起,含月。’但押解的差役和扔石头的百姓,都不知道含月是谁。”
夏沉烟把棋谱放到桌子上。
她轻轻地抚平了前几日被她攥皱的书页边角。
……
当天傍晚,陆清玄仍然是第一个从猎场里出来的。
他下了马,把长弓扔给随从,用帕子擦干净戎装上的血迹,随后缓步走向看台。
看台上的贵女命妇们,立刻起身行礼。礼毕之后,她们中的大多数都在暗中关注他,另外小部分人,用扇子遮掩了自己的脸颊。
落日余晖笼罩在他身上,他走到夏沉烟五步之外的地方,停下脚步。
“今夜想一起用膳吗?”他问。
清雅温和的嗓音,像流过山谷的清涧。
有几个遮住脸颊的贵女,放下扇子,抬眸望过来。
“一起用吧。”夏沉烟说。
陆清玄的“一起用膳”,指的是——是否要开设宴席。
这是夏沉烟上次答应之后,才发现的。
大燕朝的春蒐,像是一场一年一度的狂欢。在这二十天的每一个夜晚,都可以根据帝王的心意,决定是否要开设热闹的宴席。
上次夏沉烟答应了。
于是陆清玄开设宴席,让她坐在他的身边。
当时灯火灼灼,丝竹声环绕,她作为在场唯一的嫔妃,望着下方的男席和女席,觉得自己很像小时候读过的书中,描绘的妖妃。
——尽管陆清玄没有半点昏君模样,但他毕竟,不动声色地,连舆图都给了她。这个人做起昏君来,表面看上去,也一定是清正端方的。
总之,在那天之后,夏沉烟就拒绝了他的邀请。
但他仍然每天都会来问,有时候是亲自来,有时候遣人来问。
如果她没有答应,他就不会开设宴席。
今天不知道怎么就应了,可能是因为那些望过来的贵女们,眼神里写着“很想去宴席上玩玩”吧。
夏沉烟在心中对自己解释。
陆清玄微微笑了一下,他说:“那朕先去沐浴。”
他想洗掉身上的血腥味,不愿意让她闻到。
夏沉烟应好,送走了他。
她回来的时候,听见命妇贵女们在窃窃私语。
“第三次了吧,娴妃娘娘真的没有向陛下行礼。”
“我看得真真的,刚才我们都拜下去了,只有她还坐着不动。”
“陛下一句责骂都没有。”
“我就说,为什么上回我低头行礼的时候,娴妃娘娘坐在那儿;等我行完礼,抬起头,娴妃娘娘还坐在那儿——我当时以为是娴妃娘娘行礼的动作太快,或者陛下亲自扶起了她。”
有人轻轻一笑,互相打趣。
夏沉烟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沉默迅速蔓延,所有人立刻住了嘴。
夏沉烟拿起自己的棋谱,带着宫女们离开了看台。
她走得远了,傍晚的春风送来身后隐约的议论声:
“吓死我了!我再也不敢随便聊娴妃娘娘了,她走路怎么没声儿的?”
夏沉烟:“……”
当晚果然开设了宴席,夏沉烟照旧被陆清玄叫到身边。
陆清玄换了一身月色暗纹常服,他身上散发着清淡的、极品龙涎香的气息。
夏沉烟坐在他身边,宴席才开没多久,他就给她夹菜。
夏沉烟吃了几口。
在他第三次夹过来时,她放下筷子,说:“陛下,妾身已食足。”
陆清玄望着她。
灯火和月光相互晕染,斜笼在他身上。他的气质清贵雅致,视线落在她身上,眼睫毛微微卷翘。
他的神态,好像在说,怎么了,又生气了吗?
夏沉烟挥散自己的念头,觉得自己怎么可能看得懂他的表情。
他每天使用得最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你生气了吗?”陆清玄低声问。
他比她略高一些,因为在和她说话,所以略微低头。
他的下颌线美丽流畅,气息萦绕着她,温和的嗓音,像是近在耳边。
夏沉烟:“……没有。”
她要怎么解释,她很少吃其他人夹过来的东西?
上次,或者说上上上次,她就不应该接受他夹过来的鱼脯丸子。
他好像很喜欢给她夹菜,为什么?
夏沉烟问:“陛下怎么总是给妾身夹菜?妾身不忍陛下操劳,因此总是很快就吃饱了。”
陆清玄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他说:“随手夹的,你若不喜欢,便算了。”
他侧过脸去,继续端庄地用膳。
夏沉烟看见底下有大臣在偷看他们。
她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拿了一杯蔷薇佳酿啜饮。
饮完一杯,她看见装佳酿的酒壶,被放在陆清玄那一侧。
她放下杯盏,正打算叫宫女去倒,就看见陆清玄慢慢地,把那个酒壶拿了过来,放到她这一侧。
他的脸上仍然没什么表情,像是没有在刻意注意她的举动,只是随意地、凑巧地,把酒壶拿了过来。
他仪态周正地吃饭,侧颜清隽俊逸,如山中月,如林间雪。
夏沉烟轻轻地笑了一下,拿起酒壶,给自己添了一盏蔷薇佳酿。
坐在下首的大臣们,一直在隐晦而密切地,观察坐于上首的帝妃。
他们看见娴妃娘娘不知为何,忽然笑了一下。
陛下也垂下眼眸,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但是——
大臣们面面相觑。
他们在笑什么?明明他们相互之间,根本没有说话。
……
宴席结束之后,夏沉烟回到营帐。
含星一边服侍她沐浴,一边说:“姑娘,今天晚上宴席,奴婢四处闲逛,听到了一些消息。”
含星十分擅长探听消息,她在夏家时,便是如此。
夏沉烟靠在浴桶上,感觉脑袋有点不舒服。
她的语气像飘忽的风,“什么消息?”
含星看见夏沉烟的脸颊有些红,就用温热的帕子帮她擦拭,说道:“奴婢听见了庄家的大夫人在抱怨庄美人。”
夏沉烟微微醒神。
“在跟谁抱怨?”
“似乎是庄家已经出嫁的嫡女吧。那人梳着妇人头,相貌和庄家大夫人十分相似。”
“她们说了什么?”
“她们说,庄美人明明可以跟随在您的身后,来到狩鹿围场。但她称病不来,是在故意躲着她们。”
“然后呢?”
“……然后她们看见了奴婢,大概是认出来了,就停下了话头。”
夏沉烟:“……”
她从浴桶中站起身,说道:“我好像喝醉了,你帮我煮一碗醒酒汤。”
含星打量着夏沉烟平静的脸色。
“……姑娘,您真的醉了?”
“嗯,不小心喝多了。”
她向来十分节制,大概是今晚月色太好,她不知不觉,多喝了两杯。
含星连忙帮她收拾,把她扶到床榻上,又去熬醒酒汤。
醒酒汤熬好,夏沉烟喝了两碗,说道:“头还是有点不舒服。”
“要奴婢去叫太医吗?”
“不必。”
叫了太医,陆清玄应该又会来问。
夏沉烟很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这点。
她靠在迎枕上,“上次庄美人好像送了我一个香囊,说什么有醒神明目功效的,带了吗?”
“带了。”
含星将香囊找出来,佩到夏沉烟身上。
“姑娘觉得如何?”
夏沉烟说:“竟然真的舒缓了一些……庄美人真是妙手回春。”
含星抿唇一笑。夏沉烟又坐了一会儿,含星帮她掖好被子,又吹熄了灯。
一夜无梦。
第二日,陆清玄处理完一些政务,骑马来到猎场。
他和几个亲信的将领说话,视线往一个地方投了几回。
大总管有所察觉,暗暗去打探。
在今天的围猎即将开始时,陆清玄忽然嗓音清淡地说:“且慢。”
几位将领以为他有什么急事,目送着他策马离开。
一个太监从远方走来,他在太监面前勒停了马。
将领们心想:陛下果然勤勉,围猎时都挂心政务!
陆清玄问:“娴妃呢?”
大总管笑道:“娴妃娘娘还在安寝。听说她昨夜喝多了酒,有些头疼。”
陆清玄的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
喝多了吗?
他想,她昨夜好像确实喝得有点多。
是因为歌舞很好看吧?她当时似乎看得很入迷。
陆清玄问:“请太医了吗?”
大总管笑道:“听说是没有,那几个小宫女一开始还支支吾吾不肯说,奴才多问了几句,她们才交代。”
大总管亲自去问,夏沉烟又没有直接下令,那些宫人到了最后,自然不敢隐瞒。
陆清玄颔首,“让太医院的院正去给她看看。”
也就娴妃娘娘了,一个宿醉,竟也要大张旗鼓去请院正。
大总管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却仍然恭敬笑道:“是。”
陆清玄骑马回到将领们的身边。
将领们问道:“陛下要驾幸猎场了吗?”
陆清玄点头,侧脸平和沉静。
将领们心想:陛下实乃神速,这么快就处理好了政务。
他们看着陆清玄再次轻轻松松地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心,跟随在他身后,踏入猎场。
“陛下今日要猎什么?”其中一个将领问道。
“要猎一只白狐。”
“白狐?陛下前几天不是才猎过一只吗?”
陆清玄说:“朕想用白狐做一件大氅,听到下人通禀,才知道一只不够。”
将领笑道:“陛下定然是第一次亲手猎狐做大氅。一只白狐确实不够,得要三只。”
陆清玄垂下纤长眼睫,他身形笔挺,戎装包裹出他颀长的身躯。
“确实是第一次。”
他低声应道。
……
夕阳西下,陆清玄猎到三只白狐。
他今天没有再猎其它的东西,这三只便是他全部的成果。
他骑着马,率领亲信们离开围场时,遇见了廷尉。
廷尉策马上前,行了礼,笑道:“陛下的这三只白狐极为难得。”
陆清玄和他聊了几句,问道:“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廷尉见周围都是陆清玄的亲信,也不避讳,禀报道:“上次在西山行宫,陛下先后遇到的两波刺客,表面上看,是胡人偷越边境,故意刺杀,实际上和国都中的一些人脱不开关联。”
“和哪些人有关?”
廷尉惭愧道:“微臣还在排查,只能逐一缩小怀疑范围。”
他念了几家人的名字。
陆清玄脸上的神情仍然很平静,但他身后的将领们,表情逐渐麻木。
将领们心想:你这不是把国都里有权有势的人家,全部念了一遍吗?
廷尉脸色微红。
陆清玄说:“朕知道你的难处,如果你确实有了怀疑的对象,就来向朕禀报,朕会赐你特殊搜查令。”
廷尉心中大定,应道:“是!”
陆清玄出了猎场,卸下猎物,迎面看见康王。
这是他的八弟,眉目清秀稚嫩,年幼时功课极其出众。陆清玄登基之后,他被封为康王,成为一个富贵闲人。
康王似乎在这里等待了陆清玄许久。他疾步走来,向陆清玄行礼之后,高兴地说:“陛下,微臣给陛下找来了一样礼物。”
“什么礼物?”
“一只漂亮的猫,和陛下年幼时豢养的那只猫一模一样。”
暮光笼罩大地,陆清玄站在康王面前,垂眸看他。
他比康王略高一些,康王尽管努力地站直,但仍然像是站在他的阴影里。
“陛下?”康王疑惑询问。
“不必送给朕了。”陆清玄说。
“可是微臣记得,陛下一直惦记着那只猫。”康王有些委屈,“微臣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只猫。这只猫在樊城,微臣担心那些下人笨手笨脚,把猫弄没了,来回奔波一个月,亲自把它带回国都。”
陆清玄今年十八岁,他出生后的一段时间,先帝不停地宠幸新的妃子,因此他的这个八弟,只比他小两岁。
他说话时有少年的纯稚,委屈起来像初春的第一场雨。
“多谢你的心意。”陆清玄温和地说,“不必送给朕。”
康王像是从这种温和的语气里,读到某种转圜。
他急切地说:“陛下,微臣把它给您看一眼,您如果不喜欢,微臣立刻把它送走!”
陆清玄不置可否。
康王高兴得几乎要蹦起来。
他说:“陛下,您等等,微臣这就将那只猫带来!”
……
夏沉烟在今天中午才醒来,醒来后就听说,太医院院正来了,在外头等待了许久。
夏沉烟:“……”
她确实有些宿醉后的头疼。她见过院正,喝了一碗他开出来的药之后,头疼的症状缓缓消散。
但她也不想去猎场的看台了,太阳都快落山了。
她无所事事,出了营帐,在周围闲逛,忽然看见远处的陆清玄。
夕阳的余晖披在他的身上,他乘坐步辇,朝她的方向行来。
两人目光相接,他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距离太远,夏沉烟没有看清。
不久之后,陆清玄来到眼前。
他下了步辇,安静地和她对视一会儿。
夏沉烟以为他亲自前来,是打算说什么要事。
陆清玄却挪开了目光,注视远处的夕阳。
“今天的落霞很美。”他说。
夏沉烟说:“确实挺美。”
霞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眉眼瑰丽动人,身上带着刚刚沐浴过的香气。
她发现,他似乎换了一身衣裳。
夏沉烟打算告辞回营帐。
“头还疼吗?”陆清玄忽然问。
“什么?”
“听说你昨夜宿醉。”
夏沉烟顿了顿,“不疼了。”
她意识到,恐怕这个问题,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
她准备说点什么,康王从远方拍马而至。
他一手握缰绳,另一手提着一个笼子。
笼子盖着黑布,里面应该是动物,看大小大概是猫。
“陛下!”康王呼吸略微急促。
马蹄声“嘚嘚”而近,他下了马,朝两人行礼:“见过陛下,见过娴妃娘娘!”
他认得这是娴妃,因为他到处都找不到帝王,有人指点他,帝王可能来娴妃这里了。
他一来就找到了!
“免礼。”陆清玄平静地说。
康王露出一个微笑,把笼子上的黑布揭开。
“陛下请看,这就是微臣为陛下找来的猫!”
陆清玄正打算拒绝。
但是,他注意到夏沉烟的目光,完全停在那个笼子上。
笼子里是一只白猫,毛发顺滑,眼睛是棕褐色的。
陆清玄略微顿住,他问:“你喜欢这只猫吗?”
夏沉烟抬起眼眸。
她的视线略带怀疑,落在陆清玄身上。
在这个刹那,她陡然明白,陆清玄的那句“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猫”,居然不是隐喻。
他竟然,真的养过这样一只猫。
第25章 偏爱
笼子里的猫蓦然窥见天光,“喵”了两声,在笼中不安地徘徊。
晚霞横卧天空,落日余晖倾洒大地。
辽远的橙黄色霞光,染在他身上。他安静地回望她,俊美无俦,清和平允。
“喜欢这只猫吗?”他再次把问题问了一遍。
嗓音平缓耐心,完全没有重复问问题的不悦。
夏沉烟说:“谈不上喜欢,只是感觉很奇怪。”
“哪里奇怪?”
奇怪的是,她莫名觉得这只猫和自己有点像。
完全是,莫名其妙的。
人和猫怎么会相像?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笼子里的猫望着她,“喵”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转到另一边,背对着她。
陆清玄轻笑一声,对康王说:“这只猫,朕留下了。”
康王眉飞色舞,“多谢陛下赏脸!”
“朕赐你一个绿地牡丹纹七宝瓶。”
“不必赏赐!陛下愿意收这只猫,微臣已经感觉到无上荣光!”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交代了一些猫的事宜,康王让从人牵着马,转身离开。
他走得远了,方才翻身上马。
他的表情一下子垮了。
从人问:“王爷,您已经送出了猫,为何又不开心。”
康王低着头,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又猜错了。”康王说,“我以为陛下一看见那只猫,就立刻会接。”
从人说:“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
康王:“不,我觉得是因为,他找到了更好的猫。”
他看得清清楚楚,是因为娴妃,陛下才接受这只猫。
这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送猫方式。
……
陆清玄和夏沉烟回了营帐。
宫女们给两人上茶,陆清玄啜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上回跟大总管说,想用那只白狐做一件大氅。”
“是。”
“朕问过了,做大氅需要用三只白狐皮做里子,外头加上孔雀羽毛或是纱面。”
“嗯。”
“所以朕今日又猎了三只白狐,一共四只,第四只留待备用,以防织室弄坏了皮子。”
夏沉烟望了他一会儿。
他没有回望,表情温和平静,静静地喝茶。
他仪态端庄,品貌非凡,一举一动皆可入画。
夏沉烟没来由地觉得,他在等待夸奖。
她说:“多谢陛下。”
她没有夸奖。
陆清玄的修长手指托住茶盏,他安静地喝了两口茶,纤长眼睫微微下垂,在脸上投出一片小小的阴影。
两人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陆清玄问她:“今天休息得怎么样?”
“还好。”
“有没有遇到什么趣事?”
“没有。”
陆清玄慢慢搜罗想问的问题。
仿佛他确实不在意她的夸奖。
……
太医院的王太医,得到了给猫检查的指令。
送猫来的小太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看王太医忙活,一边和他闲聊。
他们本就有几分交情,王太医资历浅,这个小太监是少有的巴结过他几次的人。
太医院的帐篷里散发着药材的气息,其中又混合一些香料味道。
王太医问:“这只猫是谁送来的?”
“康王殿下。”
“康王殿下为什么要给一只猫熏这么重的香?”王太医抱怨,“他是把这只猫扔进香料堆里,泡了三个月吗?”
小太监不明白这些达官贵人的想法。
他说:“可能康王殿下觉得这样更好吧。”
王太医摇头,对小太监说:“这种浓郁的香气,一定要着重检查,它受到龙涎香气息的催发,就会形成剧毒断肠红。”
他停了片刻,慨叹道:“那个安济坊的医女真是不世奇才。”
小太监说道:“奇不奇才,奴才不知道,但是奴才听说了一桩秘事。”
“什么秘事?”
“去年,北边几个城发了雪患,加上有官员贪污,陛下十分忙碌。”
“我听说过这件事。那批流民因为贪腐,一开始没被安置好,发生了瘟疫,死了一些,幸好陛下及时下令,把他们隔离开,才没有酿成大祸。”
而且,他还听同僚说,陛下是去西山行宫处理这些事的。
当时陛下忙得焦头烂额,竟然还有心思把御医唤来,询问娴妃娘娘的脚伤。
——娴妃娘娘当时脚踝扭了,陛下每隔几天便会垂询。
小太监说:“正是。陛下怜悯百姓,决定和安济坊合作,开设药局,给平民看病问诊。”
王太医心中一动,动作略微慢下来。
小太监笑道:“到时候,陛下肯定要派医官去的,那里油水说不定更足。”
“这种药局,收费肯定更低,油水怎么会更足?”
小太监笑而不语。
王太医低头琢磨片刻,抬头道:“你再详细说说,我会记得你的好的。”
小太监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天要黑了,奴才得先回去复命,才有闲暇来与王大人细说。”
王太医望着手上的猫。
这是一只漂亮的猫,除了它身上的香料气息,其余地方,他都检查过了。
香料唯一可能带的毒性,便是被龙涎香催发,形成断肠红。
但是断肠红的解药早已公之于众,哪个不长眼的会拿它来下毒?是嫌命太长吗?
王太医略略一想便觉得没有问题,他把猫还给小太监,叮嘱道:“等你得了闲暇,回来与我细说。”
小太监抱着猫,笑道:“是,奴才明白。”
……
夏沉烟和陆清玄一起用膳。
本来她打算让陆清玄回御营用膳的。
陆清玄走到营帐门口,他的太监忽然禀报:“陛下,奴才忘记带宫灯了,这黑灯瞎火的,可怎么走?”
夏沉烟:“?”
她看向自己的宫女。
宫女笑道:“娘娘可要奴婢开箱笼,去找一盏新的宫灯?——大约要一刻钟。”
陆清玄立在半明半昧的阴影里,轮廓优越出众。
他并没有因为太监的疏忽而动怒,“你们回去拿两盏宫灯。”
太监应是,往御营的方向走。
过一会儿,御膳房的人送来了晚膳。
饭菜摆开,陆清玄坐在小几旁的椅子上,垂眸翻看夏沉烟的棋谱。
夏沉烟假意询问:“陛下可要一起用膳?”
陆清玄放下棋谱,从善如流地说:“那朕就不推让了。”
夏沉烟:“……?”
夏沉烟:……很难不发现他是故意的。
总之,两人坐在一起用膳,吃完涮口后,太监抱回那只白猫。
宫灯已经送来了,但陆清玄一时半会儿没有急着走。
他把白猫抱在怀里,对夏沉烟说:“朕在年幼时养过一只白猫。”
夏沉烟本打算回床上歇着,听见这话,她停下脚步,思忖片刻后,在玫瑰椅上坐下。
她和陆清玄中间隔着一张桌案。桌案上摆着一本棋谱和一个香炉,炉中龙涎香袅袅升起。
陆清玄微微一笑,说道:“它和这只猫长得很像。”
“有多像?”
“几乎一模一样。”
夏沉烟望着那只猫。
它倦怠地把自己摊开,躺在陆清玄怀中。
夏沉烟说:“康王真是有心了。”
“他向来有心。从前有一次,朕让他帮忙照顾朕的猫,他照顾得很好。”
陆清玄一边说,一边注意到夏沉烟的视线。
他问道:“你想抱抱这只猫吗?”
夏沉烟拒绝,“它太香了,妾身不喜欢这样的香气。”
陆清玄轻笑,“康王太用心,用心得过了头。”
他抚摸着白猫的毛发,说道:“这种猫看起来温顺,其实有时候会袭击主人,抱的时候要小心。”
“为什么喜欢这种会袭击主人的猫?”
陆清玄微不可察地一顿,他思索片刻,温和地说:“不知道,当初朕第一次看见,就喜欢上了。”
夏沉烟在看那只猫。
猫咪察觉到她的目光,慢慢支棱起来,和她对视。
两双棕褐色的眼睛相望,中间隔着香炉的氤氲气息。
猫咪“喵呜”一声,骤然爆发,朝夏沉烟扑去。
陆清玄的视线专注落在夏沉烟身上,他感到手中一松,猫扑了出去。
他立刻伸手抓住这只猫。
猫似乎被什么东西激怒了,在他怀里扑棱,猫爪在他的手背上划出一道浅浅伤口。
他的手指在灯下显得骨节匀称,干净漂亮,那道细小伤口破坏了这份平衡。
“陛下!”宫人们纷纷围拢上来。
陆清玄抓住猫的后脖颈,垂眸望着它。
“这只猫有问题。”他说。
宫人大惊失色,连忙接过白猫。
“传御医和廷尉。”
“是!”
……
康王激动地在自己的营帐中来回行走。
侍从都已经被挥退了,除了他,营帐中只剩一个胡人、一个译官,以及一个陈家的世家家主。
胡人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
译者说:“王爷,大人让您别走了,他说转得他头晕。”
康王勉力压下自己的亢奋心情,坐到太师椅上。
“事情可计划周密了?”坐在阴影里的世家家主问道。
“没有问题!”康王说,“本王准备了天底下最烈性的无解之毒,又暗示了太监,天衣无缝,万无一失!”
十六岁的少年,带着即将攀越高峰的洋洋得意。
他夸耀道:“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奇毒,要在其它香气的催发之下才能成形,一旦毒发,全然无解,只能等待毙命。”
“哦?”世家家主的声音有几分苍老,他缓慢问道,“是什么毒?”
“断肠红!幸亏本王博闻强识,才找到这味毒药!”
康王的语速比世家家主快很多,就像夏天跳跃的骤雨。
世家家主沉默了一会儿。
他问:“这味毒药,是王爷和大人一起选的吗?”
胡人叽里咕噜说话。
译者听见了,连忙将世家家主和康王的对话告诉他。
康王说:“是,此药正是本王和大人一起选的。”
世家家主慢慢敲击桌面。
“你们皇子在上书房学习的课程中,老夫记得,其中有一课,是要你们听取民声。”
康王说:“庶民的事情何其纷杂,本王谋划大业,为了节省精力,只让门客捡最要紧的事情来说。”
世家家主道:“那么王爷的这个门客,可以打发走了。”
“为什么?”
“前段时间,有两个女人研制出了断肠红的解药。”
康王的动作停住了,像一只被抓住后脖颈的猫。
译者在给胡人做翻译。
他慢慢翻译完这段对话,自己都忍不住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
——计划才刚刚开始,就要失败了吗?
胡人开始冷笑。
他站起身,对着康王一阵疾风骤雨般的言语。
帐篷的气氛凝滞,只闻叽里呱啦与叽里咕噜。
半晌后,胡人喝了几口茶,重重坐回椅子上。
译者小心翼翼给胡人添茶——没办法,侍从都被挥退了。
“大人刚才说了什么?”世家家主饶有兴致地问。
译者的冷汗滴落下来,这回他连擦都不敢擦。
他要怎么翻译刚才胡人说的话?
胡人刚才说——
“难怪本王的可汗说,你这个康王,根本不可与陆清玄相提并论!”
“你连先帝那个漂亮贵妃都比不过!”
“他是按照帝国储君的方式培养的,而你这个骄傲自大的王孙贵胄,完全就是一个无知的皇子!”
“你们最好赶紧找补,不然本王就要走了。”
译者明白胡人话语里的全部内涵。
尽管站在敌对立场,但就连他,也曾经被陛下的魅力所折服。
那样沉静平和的气质,是拔除了所有的情绪和杂念,专心只做一件事,才能养出的气度。
他把自己打磨成一柄守护帝国的利剑,或是一块驼起帝国的基石。
他心甘情愿把自己囚禁在那座四四方方的皇城里,为了守护天下而做出努力。
而现在,译者闭了闭眼。
他克制住自己的心绪,说道:“大人的意思是,让家主和王爷,想想新的办法。”
第26章 偏爱
“只有这些吗?”世家家主的声音似笑非笑,“刚才大人可是说了许多话,老夫都听见了。”
译者谨慎地笑道:“是,只有这些。胡人的语言比较复杂,刚才大人说了四句话,都是一样的意思。”
康王坐在椅子上,脸涨得通红。
他已经猜到,那胡人王子一定是在辱骂他!
现在译者这样为他遮掩,他反而感受到更深的耻辱!
世家家主笑了一下,对康王说:“王爷深谋远虑,反倒是被那些不长眼的门客麻痹了。”
康王慢慢挺直胸膛。
他说:“正是如此。敢问卿有何良策?”
世家家主坐在灯光暗弱的地方。他面相老态,双目却仍带着鹰隼一般的犀利光芒。
他说:“陛下如果毒发,一定会传御医和廷尉。”
康王:“是。”
“大人可以派刺客拦截御医。”
康王迟疑。
世家家主缓声道:“如果此事做成,那么天下尽皆落入王爷的股掌之中。”
康王的心口重重一跳,连忙让译者将这个计策告诉胡人。
胡人乜了康王一眼,叽里呱啦说了几句话。
译者说:“大人答应了。”
……
营帐里,陆清玄正在下达一条条新的指令——
“此处靠近御营,布防森严,康王那边,大概会派刺客,去袭击守卫较为薄弱的御医营帐。”
“让羽林军护送御医过来。”
“再传郎中令来见朕。”
太监们记下他的指令,一一退出营帐传达。
夏沉烟问:“陛下已经知道是什么毒?”
“嗯。”陆清玄说,“是断肠红。”
夏沉烟:“……?”
她迷惑不解。
康王为什么要投一味有解药的毒?
陆清玄垂眸看着手背上的伤口,“康王选择用这种毒,大概是因为他没有打探国都的消息。”
他嗓音平缓,就像前几天,她面无表情地坐在轿子里,他一眼就看出来她在不开心。
现在,他大约也察觉到了她的疑惑。
——尽管他根本没有望过来。
夏沉烟顿了顿,没有回应。
气氛一时陷入寂静,他的侧脸被笼罩在跳跃的烛光里,鸦羽般的眼睫毛轻轻垂下。
一段时间以后,远方传出喧哗之声。
夏沉烟站起身,“妾身出去看看。”
陆清玄目视着她的背影,等她转过屏风,渐行渐远之后,他才仰靠在椅背上。
他说:“外头风大,去给娴妃添一件披风。”
宫女:“是。”
夏沉烟站在营帐外,注视远方的火光。
夜风卷过,她感觉有些许凉意。
宫女正好拿着一件披风出来,给她穿上。
夏沉烟觉得宫女十分熨帖,笑道:“你有心了。”
她随手赏赐了这个宫女,宫女惊喜地退下。
宫女原本并没有想到要给娴妃娘娘加披风。
她只是按照陛下的吩咐行事,就获得这样丰厚的赏赐。
原来,娴妃娘娘真的缺一件披风。
陛下可真是善察人心。
……
夏沉烟拢着披风,过了不久,就看见羽林军带着御医们过来了。
其中一个御医竟然在哭,他身上带了血迹。
另有一个御医神情惶惑,看上去像做了什么坏事。
御医和羽林军看见夏沉烟,纷纷行了礼,夏沉烟让他们进去复命。
御医们经过夏沉烟身边的时候,还在想,陛下果然来了娴妃这里,而不是传唤她过去。
他们不知不觉,对夏沉烟更恭敬了几分。
夏沉烟叫含星过来,“打听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有御医在哭。”
含星应是,不久之后,回来道:“刚才这支御医队伍,被胡人袭击了。”
“然后呢?”
“有一个御医以为陛下即将命陨,于是哭了一会儿,想趁着夜色偷摸过来,却迎上了刺客的长刀。”
含星顿了顿,“这个御医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大燕王朝不可失去了陛下。”
“那另一个御医呢,高个子那个,表情也非常奇怪。”
含星说:“那是王太医,他没有检查猫身上的香料,害怕被陛下责罚。”
夏沉烟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徘徊在营帐外,欣赏天上的星辰与明月。
直至夜虫咬了她一下,她才进营帐。
营帐里,陆清玄正在喝药。
这药加了黄连,散发出浓浓的苦恶气息。
陆清玄却没有加糖,也没有配蜜饯。
他慢慢喝着,眉目清隽平静,俊朗矜贵。
他喝完药,对夏沉烟说:“你回来了,今夜外头的风景怎么样?”
“风景甚佳。”
“可有被蚊虫叮咬?”
“没有。”
陆清玄顿了一下,说道:“没有便好。康王被抓住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胡人王子。胡人王子逃脱了。”
夏沉烟在他对面的玫瑰椅坐下。
陆清玄抬起眼睫,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仿佛看穿了她所有谎言,却又把这些谎言一一接纳。
他说:“朕明天会去审问他。你今夜早点休息。”
“是。”
夏沉烟也想好好休息,但没有休息成。
她白天因为宿醉,多睡了几个时辰,晚上便难以安眠。
她第二天醒来时,又是日上三竿。
含星服侍她起身,禀报道:“昨夜的案子惊动了朝野,今天的围猎暂停了。”
含星:“根据陛下的意思,康王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胡人王子,他正在彻查来了猎场的世家。”
这些风雨都绕过了夏沉烟,她就像坐在一艘安稳向前的小舟上,拥有帝王特意为她制造出的静谧与平和。
与此同时,陆清玄坐在审讯室里。
审讯室黑暗寂静,只有一盏油灯燃烧。
油灯放在康王附近,灯光无法照射更远,于是康王看不清陆清玄脸上的表情。
他已经受过一轮邢,虚弱地坐在地上。
“还是不肯交代吗?”陆清玄缓声问。
康王扬首道:“没有什么世家,是那个胡人王子主动联系我,说我更适合做皇帝!”
他表情凶狠,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小兽。
陆清玄嗓音温和:“没想到你这么恨朕。”
“我一直很恨你,我恨你出生不久就是皇储,我却连名字都没有,一直到十岁,父皇还只叫我小八!”
“那你还整日跟在朕的身后,又自愿替朕鞍前马后,照料白猫。”
“我只是为了博取你的信任!”
“是吗?”陆清玄语气很淡,声线不急不缓,从容平和。
康王只能看见陆清玄在昏暗光线中的颀长身形。
他难以自抑地,再次产生了那种,站在陆清玄阴影中的感觉。
他从小只能仰望他。
功课做得再好也比不过他。
礼仪修得再佳也不如他有风度。
射箭练习再久,也没有他随意射出的箭来得精准。
康王只是不受重视的皇子,有一次例行被人欺辱,也是陆清玄偶然路过,随手救了他。
康王又感激,又羡慕,又忍不住嫉妒。
嫉妒他的皇储之位,嫉妒他所有的天赋,就连他因为白猫死去而流泪的痛苦,都让康王嫉妒。
——康王嫉妒他的一切。妒火在康王心中燃烧,愈发壮大,到了最后,妒火和对权势的渴求烧掉了情谊,每时每刻都让他产生被灼伤的痛苦。
陆清玄说:“那朕换一种问法,是因为胡人来联络你,所以你感觉受到了重视,于是决定杀死朕来篡夺皇位?”
康王别开脑袋,“是!”
陆清玄说:“你一被诱哄就轻信,在置天下百姓于不顾。”
“我没有!”康王嗓音嘶哑,“我也会安置好那些庶民的!我会做得和你一样好!”
陆清玄轻轻地笑了一下。
他的视线滑过地面上带血的马鞭,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身,缓步往外走。
龙靴踏过地面,他的身形在地面投下一个淡淡的阴影,随着他的脚步往外移动。
他明明没有说任何嘲讽的话,刚才那声轻笑,可能也没有嘲弄的意思。
但康王还是立刻感觉受到了极端的羞辱。
“你杀了我吧!”康王嘶声喊道。
陆清玄脚步微顿,随后继续往外走。
“朕不会杀你。”
“为什么?”
“朕也不知道。”陆清玄走到门口,侧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可能因为你曾经仔细照料过朕的猫,也可能是朕很想看见你处于这种情绪下,直至死去。”
他嗓音清淡,阳光挤过门缝,漏进来一丝,照在他身上。
他的气质,温柔又凛冽。
“朕会褫夺你的封号,命人幽禁你。小八,你永生永世,再也得不到华服美食,也见不到院子之外的天地了。”
他平缓地做出审判。
康王睁大眼睛,他的心头涌上一种,比死亡更让他恐惧的窒息。
第27章 偏爱
金乌西垂之时,夏沉烟看见了陆清玄身边的太监。
太监恭敬地给她行了礼,笑问道:“陛下遣奴才来问娴妃娘娘,是否要一同用膳?”
“用膳?”夏沉烟问,“今天的围猎都已经停了,陛下还想开设宴席吗?”
太监笑道:“陛下是这个意思。”
夏沉烟觉得陆清玄可能要进行什么谋划。
她应下了,让太监回去复命。
当天晚上,如期开设宴席。在狩猎围场外,宫灯逐次燃起,珍馐美食像流水一样端上来。
许多世家的官员和命妇惴惴不安,紧张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们心中忐忑,觉得陆清玄打算借机发难。
夏沉烟抵达的时候,宴席还未开始,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安坐在位子上。
场面奇异的紧绷,乐师们演奏的曲子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像时隐时现的缥缈云彩。
人头攒动,却寂然无人声。
陆清玄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盛大宴席的首位,神情冷淡,却受到众人瞩目。
夏沉烟慢慢走过去,她发现自己猜错了。
陆清玄没有打算发难。
他今夜看上去,分明是在情绪低落。
就像有什么事情,打开了他心里的一个缺口。
皎洁的月光倾洒下来,琉璃宫灯摇曳。
他察觉到夏沉烟的到来,看过来的第一眼,低落气息似乎就略有消散。
夏沉烟和他对视,他的视线在她身上停顿,然后移开。
一个宫人迎上来,小声地说:“娴妃娘娘,陛下请您坐到他的身边。”
夏沉烟轻车熟路地在陆清玄旁边的位置坐下。
陆清玄夹了第一筷,宴席正式开始。
看上去,之前是在等待她的到来。
宴席过半时,下首的官员和世家终于慢慢反应过来,陆清玄今夜并没有打算做什么。
交谈声开始响起,渐渐的,如同往日一样热闹。
夏家的大姑奶奶,也就是夏家二公子的亲姐姐,夏碧瑶,坐在李家的女席上。
她几年前嫁入李家二房,做了二奶奶。
夏碧瑶的妯娌坐在她身边,遥遥望着坐在帝王身边的娴妃,羡慕地说:“陛下这次遇到谋逆,肯定又要借此拿捏世家了,或许也就你娘家能幸免于难。”
夏碧瑶冷笑一声:“她会不会帮夏家还不一定呢。”
妯娌听说了夏家二公子因为袭击夏沉烟被流放的事。
她说:“上下牙偶尔还有磕磕碰碰呢,更何况是手足?你娘家那个兄弟也太拎不清了,这样的事情……”
见到夏碧瑶面色难看,妯娌住了嘴。
半晌后,夏碧瑶喃喃地说:“她未免太不顾骨肉亲情了,当年不过是害死了她一个婢女而已。”
周围的人都在交谈,妯娌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夏碧瑶晦暗不明地看了一眼夏沉烟,收回了视线。
……
陆清玄用膳的时候是没有声音的,他神情安静,和身旁的夏沉烟坐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
夏家大公子凝望了一会儿坐在上首的帝妃,唤来心腹侍从,吩咐道:“大姑奶奶行事莽撞,你去跟她说,不准对娴妃娘娘做任何不好的事情。”
侍从应是,找了个机会,悄悄去传话。
夏家大公子再次注视夏沉烟,片刻后收回了视线。
灼灼烛光映在陆清玄的手指上。
他拿着筷子,想给夏沉烟夹菜。
停顿须臾后,他又收回了手。
夏沉烟忽然随手推了一盘烧鹅过来。
夜风拂动,她的表情和平时一样看上去冷冷清清,对他也不是很关心。
但这是他喜欢的菜。
陆清玄静静地吃饭,慢慢吃完了她推过来的烧鹅。
宴席即将结束时,陆清玄说:“朕不知道被剥夺生命和被剥夺自由,哪一样更让人痛苦。”
夏沉烟发现他在和她说话。
她思索片刻,回答说:“妾身觉得被剥夺生命更让人痛苦。”
“为什么?”陆清玄问。
他的声音清淡平缓,听上去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
夏沉烟却在心里想,所以他是在因为康王的背叛而难过吗?
听说他没有杀死康王,只是命人将他幽禁。
她按下心头的猜测,说道:“因为任何事情,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晚间的春风拂动,陆清玄的心头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认真看向夏沉烟,想要去看她更深的魂灵,却见她仍然只是在平静地喝一杯蔷薇佳酿。
月色如诗,而她眉目如画。
陆清玄说:“但是失去自由的生活令人痛苦,死去似乎就一了百了。”
夏沉烟笑了一下。
她说:“陛下心里显然不是这样想。”
陆清玄停顿片刻,说道:“是的,朕确实不这样想。”
他也会选择承接痛苦,哪怕只是为了一线渺茫的天光。
……
宴席结束后,大总管发现陆清玄心情变好了。
他的心情无论好不好,其实在神态上都没有太大区别。
但他若是心情不好,很少再对他们下令。比如,审讯完康王之后,大总管只得到了一个命令——派人去询问娴妃是否要一同用膳。
此时,陆清玄回到御营,询问道:“今日有给娴妃送什么礼物吗?”
大总管立即意识到,娴妃娘娘将陛下安抚好了。
他觉得娴妃娘娘委实厉害——在宴席上,她似乎并没有主动讲过几句话。
大总管回应道:“是,奴才今日送了两匹蜀锦过去。”
陆清玄颔首,没有再问。
接下来的两天,围猎停了。
夏沉烟无所事事,带着宫女外出赏花。
狩鹿围场风景秀美,青山如黛,有一种皇宫无法企及的峥嵘奇伟。
路过一棵桃树时,宫女欣喜地说:“娘娘,桃花开了,不如折几枝回去插瓶。”
夏沉烟仰头看了一眼桃树,点头应允:“你去摘吧,当心点,别摔下来。”
宫女应是,摘了几枝桃花下来,夏沉烟挑了最美的一枝,拿在手上欣赏。
夏碧瑶带着婢女从远处走过来。
她们也注意到了这棵开得极为热闹的桃树。
婢女说:“二奶奶,那是娴妃娘娘。”
夏碧瑶眯了一下眼睛。
她想起昨天夏家大公子特地打发人对她进行的警告。
夏碧瑶说:“去看看周围有人吗?”
婢女应是,去周围看了一圈,回来说:“二奶奶,这里路不好走,只有两批羽林军在巡视守卫。”
夏碧瑶点了点头,慢慢地向夏沉烟走过去。
夏沉烟看花的动作顿住,她望了夏碧瑶一会儿,唤道:“堂姐。”
夏碧瑶脸上浮现一丝冷笑,“是因为你的名字吗?所以大哥总是偏心你。”
夏家这一代的男子都是从“沉”字辈的,取“怀瑾握瑜,风禾尽起”之意,嫡系男丁从大到小,依次叫沉怀、沉瑾、沉仴、沉瑜、沉风……
女子没有字派,但夏沉烟的父亲认为男女本无区别,在她出生之后,坚持要叫她“沉烟”。
大世家枝繁叶茂,难免生出几个性情怪诞、离经叛道的子弟,夏沉烟的父亲身体不好,家中长辈没有太过阻挠,于是夏沉烟的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夏沉烟平视着夏碧瑶,说道:“不是。只是因为大哥和我更合得来,就像你和二哥更合得来。”
夏碧瑶:“你倒还记得叫他二哥。”
“他又不是我亲哥。”
夏碧瑶冷诮地笑了一声,“还记得小时候,父亲说你是夏家豢养的名贵宠物,是一个珍贵的瓷瓶,是桂冠上最美的明珠。没想到瓷瓶也会割伤人的手,家猫长大了也会咬人,真是让人始料未及。”
夏沉烟平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难道你不是一个瓷瓶、一只被豢养的家猫吗?还是说,你就喜欢过一个瓷瓶和一只猫的生活?”
……
陆清玄抱着白猫,从康王的营帐中走出来。
这只猫身上的香料味道已经消尽了,可能因为这两日它被洗过太多次,它垂着脑袋,恹恹地趴在他的臂弯。
他看见了一棵开得漂亮的桃树,热热闹闹的,就像春天的呐喊。
视线多停驻一会儿,他就看见树丛中掩映的裙角。
是云光纱,她最喜欢穿的布料。
陆清玄缓步走近。
他看见斑驳的树影打在她的身上,她脊背挺得笔直,嗓音冷淡,似乎在和谁说话。
陆清玄停下脚步。
周围很静,仆从们都跟着他停步。
夏沉烟说:“听说你的公公过世,为了继续维持他过世后的奢靡生活,李家拿奴婢美妾来做人殉。你为了体现孝心,在丈夫的劝说下,竟然用嫁妆采买奴婢,给公公殉葬。”
夏碧瑶傲慢地说:“不过是采买一些仆人而已,这只是我嫁妆里的九牛一毛。”
夏沉烟冷冷一笑。她没有反驳她的前半句话,只是轻飘飘地说:“可惜新税法已经开始推行,有一就有二,你的嫁妆怕是很快就要拿去填补你婆家欠的税了。”
夏碧瑶脸色一变:“你胡扯些什么!”
“怎么?被我说中了吗?你丈夫就算有钱,也会先用你的嫁妆吧,就和买婢女的事情一样。”
夏碧瑶脸色逐渐发白。
她被夏沉烟说中了最担心的事。
这个夏沉烟,为什么每次猜人的软肋,都猜得这么准?
……
陆清玄寻思,原来是在跟人吵架。
原来她也会跟人吵架。
陆清玄忍不住笑了一下。
大总管听见他的笑声,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撸猫的手停了。
春风吹过,陆清玄唇角噙笑,目光仍然落在她身上。
她们两人还在斗嘴,但夏碧瑶的声气已经逐渐低落,看样子是想走,又不甘心这样受气。
陆清玄问道:“这是谁家的妇人?”
大总管辨认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是典客的妻子,三品命妇夏氏。”
两人的说话声引来夏沉烟的注目。
陆清玄抱着猫,从树丛外走进来。
夏沉烟的视线落在那只猫上。
大总管咳了咳,故意说:“陛下驾到!”
夏碧瑶眼皮一跳,跪下行礼。
她的余光,窥见夏沉烟并没有跪。她不由想到了自己这几天听到的流言,心跳如擂鼓。
陆清玄垂眸看她,没让她起身,只是问:“刚才在和娴妃聊什么?”
原来他没有听见!
夏碧瑶克制住自己的欣喜,说道:“臣妇在和娴妃娘娘叙旧。”
夏碧瑶知道,夏沉烟从来不会告状。她太高傲了,在夏家时就是这样,当她看向他们这些兄弟姐妹时,夏碧瑶常常觉得,她像是在看披着锦衣华服的蝼蚁。
陆清玄缓声问:“在叙什么旧,竟然还要提到殉葬和嫁妆?连先帝都没有人殉,朕倒不知道,典客的父亲还要美妾奴婢来陪葬。”
夏碧瑶的脊背微微发凉。
“臣妇与娴妃娘娘一同长大,自小便是如此打闹……”
陆清玄一边给猫顺毛,一边说:“你看朕像傻子吗?”
夏碧瑶的心里“咯噔”一下,她心跳得飞快,正要想办法给自己找补,就听见陆清玄再次不急不缓地开口。
“你对娴妃不敬,是不懂礼仪;李家使用人殉,是无德之家,于百姓无益。典客可以换人了,你的儿子们也不必再出仕。”
骤然间,夏碧瑶的心里像是重重砸下一块石头。
她又急又恼,却不敢真的得罪这位据说手段强硬的君王。
她被太监们带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却看见桃花树下,两人已经收回了目光。
……
陆清玄抱着猫,目光落在她身上。
“做什么一直这样看妾身?”夏沉烟问。
“朕觉得你很漂亮。”陆清玄说,“和这只猫一样漂亮。”
夏沉烟的目光慢慢挪到猫的身上。
阳光照耀而下,它躺在陆清玄的臂弯里。
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停在它脖颈附近,轻轻抚摸它的毛发。
“陛下倒是善心。”夏沉烟说,“这是之前康王送的那只猫?”
“正是。”
夏沉烟微微一笑。
陆清玄抚猫的动作微顿。
他望着她的脸,嗓音清和:“何故生气?”
他说话时的语气,与刚才和夏碧瑶对话时相比,多了一丝他自己未曾察觉到的温柔。
这丝温柔源于何处?是她推过去的那盘烧鹅吗?
“妾身并未生气。”
“真的吗?”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脸上,不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自然是真的。”夏沉烟微扬下巴,把脸转向一边。
陆清玄轻轻地笑了一声。
夏沉烟听见笑声,把脸转回来。
陆清玄微笑地望着她。
她看见他脸上的笑意,忍不住挑了下眉,把手上的花枝朝他丢过去。
陆清玄伸出手,接住那根花枝。
桃花的清香泛入鼻尖,枝干的部分似乎还带着她的温度。
他不由闭了闭眼,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鹿撞了一下。
等他睁开眼睛,却看见她已经转身走了。
她的走姿端庄优雅,华美裙摆被风吹得轻扬。
陆清玄怔了片刻,跟上去。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花。
太监和宫女们想跟随,大总管拦住了他们。
“蠢货!”大总管小声说道,“多长点心眼,就在此处好好等着!”
太监和宫女们停下脚步,诺诺应是。
陆清玄身量更高,又习过骑射,轻而易举地和她保持同样的步伐。
夏沉烟的脚步并没有停。
前面是一棵刚刚抽芽的柳树,陆清玄有些担心她撞上树干。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产生这种莫名其妙、毫无逻辑的担心,就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他伸出手,牵住她的衣袖。
春天的风温柔地吹拂而过,夏沉烟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住。
她停下脚步,瞥了他的手指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陛下请自重。”
陆清玄对上她的视线,在她这一句“自重”之下,忽然感觉自己扯住袖子的指尖有些灼烫。
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仿佛他真的变成了一个登徒子。
他慢慢地收回手,再次唤了她一声。
“娴妃。”
他望着她,温和地问,“何故生气?是因为朕的猫吗?”
第28章 偏爱
天际一碧如洗,日光漏过葱茏枝丫,洒在两人身上。
夏沉烟和他对视半晌,视线从他身上掠过。
“陛下,不是谁都喜欢当一只猫。”
她的声音很平静,陆清玄却感觉拿花枝的手仍在灼烫。
——他刚才是用这只手去牵她的衣袖的。
缩在他左手臂弯的白猫“喵”了一声,仰头看了他们一眼。
陆清玄的目光从猫的身上滑过,再落回她的身上。
陆清玄停顿片刻,说:“抱歉,朕不知道。”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偏好,他应该接受她的偏好。
尽管这样让陆清玄觉得有些可惜。
但她既然不喜欢,便罢了。
他说:“娴妃,朕觉得你很漂亮,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漂亮。”
夏沉烟把视线重新投回他的身上。
她神色坦然地说:“妾身也不喜欢做一轮太阳。”
陆清玄望着她微笑:“朕觉得你很漂亮,像桃花一样灼灼。”
夏沉烟说:“妾身也不愿意做一树桃花。”
“朕觉得你像月宫中的仙子。”
“妾身不愿意做月宫中的仙子。”
“那你喜欢做什么呢?”陆清玄问她,“朕要怎么夸你,才能让你感到开心?”
日光倾泻,春风微暖,轻轻吹拂。
夏沉烟迈步朝前走,陆清玄仿佛早有预料,抱猫跟在她身侧。
他们在树林间穿梭而过,婆娑的树影从他们肩头掠过。
侍从远远地跟随,始终保持一段合适的距离。
夏沉烟终于停下脚步。
她说:“妾身最心爱的婢女,曾经说妾身像一根潇湘竹。后来妾身年岁渐长,又想做一只鸢鸟,或是一柄软剑。”
陆清玄安静地望着她,等她说完,才轻声问:“为什么?”
他怀里的白猫再次探头“喵”了一声,陆清玄伸出手安抚它。
夏沉烟静了一会儿,告诉他:“鸢鸟可以翱翔天际,软剑——”
软剑可以用于刺杀。
她并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陆清玄微笑:“软剑可以用来做什么?”
夏沉烟说:“软剑可以斩断潇湘竹,把它折回家珍藏。”
陆清玄望着她棕褐色的眼睛,感觉心里像是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想到了她在御书房中的舞姿。
凛冽的,带着一丝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杀意之舞。
在他的脑海中,她的舞姿开始与鸢鸟和软剑的意象重叠。
他凝望着她,说:“娴妃。”
夏沉烟正在看猫,头也没抬:“何事?”
春风卷过,树叶“簌簌”作响,如黛青山荡漾出天地的浩瀚广阔。
“朕觉得你很漂亮,像鸢鸟和软剑一样美好。”
陆清玄轻声说。
……
陆清玄的柔声赞美并没有换来夏沉烟的热情回应。
她平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找借口告辞。
陆清玄目送她的背影,一手抱猫,一手拿着她之前随手丢来的桃花枝。
大总管带着人走上来,陆清玄把猫递过去。
大总管接过,小心地抱着白猫,问道:“陛下,这桃花枝,要奴才帮您拿着吗?”
“不必。”
陆清玄拿着桃花枝,坐上了步辇。
他一路回了御营,让太监找来一个花瓶。
明明是她随手丢过来的花枝,他却亲手把它插入瓶中。
“好好养着。”他说。
太监笑道:“是,奴才必会好生照料。”
……
下了两场淅淅沥沥的春雨,春蒐结束了。
康王、夏家、李家遭遇的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对春蒐产生了影响。
雨后初晴,所有人都在准备回到国都。
陆清玄处理完奏章,从御营中走出来,看见夏沉烟站在一棵老榕树下。
五、六个宫女围在她身边,剩余的宫人在收拾营帐。
夏沉烟正偏头和宫女们说话,细碎的阳光在她脸上跳跃,她唇角挂着微笑。
陆清玄远远地望着她,并没有走过去。
“陛下,都收拾好了,随时可启程回宫。”
陆清玄入了马车,下达出发的指令。
长长的车队开始移动,旌旗遮天蔽日。
陆清玄坐在车厢内,继续阅读奏章。
偶尔他的视线会扫过固定在小几上的花瓶。
花瓶里插着一枝桃花,它的花瓣已经略微褪色凋零,却仍然被精心养护。
他喜欢这枝花,尽管它在被丢过来之前,似乎还平平无奇。
回到国都之后,世家和官员的马车在宫门口停下,各家家主来向陆清玄告退。
陆清玄坐在马车内,提着笔,没有去应对,只是让大总管打发他们离开。
不久之后,只剩下几十辆属于皇宫的马车。
宫门开启,马车在光华殿门前停下。
陆清玄下了马车,打算换乘步辇。
他的心里还惦记着刚才那封没看完的奏章。
他的目光随意往某个方向扫过,看见属于夏沉烟的那辆马车,车帘轻轻动了一下。
他顿了一下,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站在马车门外、打算扶夏沉烟下马车的太监,看见他,想要行礼。
他抬手止住太监的行礼,静立于马车之外。
马车内的宫女把车帘掀起,夏沉烟弯腰出了车厢。
她看见陆清玄笔直地站在车外,微微怔了片刻。
陆清玄伸出手,说:“朕扶你下车。”
夏沉烟犹豫须臾,把手搭在他的掌心。
他掌心温热,她的掌心也温热。
陆清玄扶住她的手,没有太用力,也没有力道太轻。
随着她下马车的动作,她的发髻和钗裙朝他靠近,又远离。
陆清玄轻轻屏住了呼吸。
他控制着自己的力度,让她稳稳下了马车。
这是他第一次扶人下马车,却完成得和他做任何事一样好。
夏沉烟站在马车外,说道:“多谢陛下。”
“无需多礼。”陆清玄低声说。
他转身离开,太监看见他过来,连忙问道:“陛下可要乘坐步辇?”
陆清玄点头,他坐到步辇上,步辇抬起,平稳地向前。
陆清玄忍不住想,事情仿佛有些奇怪。
在上元节遭遇刺客时,他曾经牵过她的手。
他也扶过她。
扶住踩空台阶的她,扶住因来了月事而头晕的她。
他那时只觉得她美,觉得她腰肢柔软,手指纤长,美得令人屏息。
现在他却连心跳都暂缓。
掌心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像是燃烧,又像是被什么东西蜇过。
他忍不住握了一下手掌,那股奇异的感觉,才缓慢消散。
陆清玄望着远处宫殿与天空相接的地方,唤了一声太监的名字。
太监连忙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陆清玄说:“把那些奏章搬到朕的御书房。”
太监感到疑惑——他们自然会把奏章搬到御书房,陛下又何必多吩咐一句?
虽然满头雾水,但太监仍然应道:“是。”
陆清玄命令自己继续回想刚才读过的奏章。
但他忽然,再次想到了她靠近又远离的发髻和钗裙。
第29章 偏爱
大总管看见陆清玄坐在步辇上,他神色平静,大总管却觉得,他像是被什么事情牵扯住心神。
大总管下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陆清玄的反应太不同往常了。
大总管看着陆清玄长大,还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扶过一个人。
扶了之后却刻意不谈。
步辇在景阳宫门口停下。
陆清玄下了步辇,径直往里走。
大总管跟在他身后。
随后,奏章搬来,陆清玄提笔批阅。
他批了几封,在拿第二十九封奏章的时候,掌心的奇异感觉再次涌现。
比之前更淡,只有一丝。
他垂下视线,默不作声地拿起奏章,翻阅了一会儿。
上面谈的是一些中小世家使用人殉的事情。
陆清玄说:“先帝驾崩之前,把朕叫到床头。”
大总管环顾左右,发现御书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陆清玄在和他说话。
——尽管他之前从来不会在批奏章的时候,跟大总管、杜问兴等人闲聊。
大总管想了想,回应道:“奴才记得此事。当年,陛下进入先帝寝殿不久,先帝就驾崩了。按照先帝之前留下的圣旨,陛下顺利登基称帝。”
陆清玄:“朕当时说,先帝宽厚仁慈,决定取消人殉,让朕把后宫的妃嫔送去瑶光寺。”
瑶光寺,是专门用于安置废妃的寺庙。
大总管点头赞扬道:“先帝果然宽厚仁慈。”
陆清玄说:“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当时朕站在先帝的床边,先帝对朕说,把后宫的一百五十九个妃嫔都钉死在陵墓里,并挑选宫女太监各两千人,送入陵墓陪葬。”
大总管睁大了眼睛。
他思绪纷乱,一时之间,无暇探究陆清玄为何会与他闲聊,只是喃喃道:“陛下圣明……”
两人聊了一会儿殉葬的话题,陆清玄的心思渐渐转移。
他手上的奇异触感消失。
他满意地低头批复奏折,心想,原来是这样。
并不是她让他的掌心燃烧,而是他自己,让自己的掌心燃烧起来。
他喜欢稳步有序地前行,不喜欢这种突如其来的、跳跃在常理之外的感受。
他拿起下一份奏折,上面写——
微臣已经查明,大小世家,近年来皆有使用活人做人殉的风尚。以下为参与过的世家名单。
陆清玄逐一读过,提笔,准备批复。
奏章的最后一行写——倒是夏家,竟然没有使用人殉。
他的动作慢下来。
他透过夏家,想到了她的发髻和钗裙。
想到了她站在树影下,视线从他身上掠过,说:“陛下,不是谁都喜欢当一只猫。”
想到了她默不作声推过来的烧鹅。
想到了她平静地说:“陛下心里显然不是这样想。”
仿佛有谁点燃了火焰,陆清玄掌心的奇异感觉再次涌现。
他轻轻地垂下眼睫。
他没有再闲聊,而是忍耐着这样的感觉,一封又一封批完他的奏章,直至月华初上。
……
次日,风和日丽,万里无云。
夏沉烟见外头春意正浓,就带着宫女,去御花园中赏春。
她偶遇了庄美人、顺妃李安淮,以及她们的宫女。
她们的宫女在放纸鸢。李安淮坐在八角亭中提着笔,像是在作诗。庄扶柳坐在她身边,正在读一本医书。
夏沉烟一走近,宫女们就纷纷停下来行礼。
庄扶柳放下医书,起身行礼,笑问道:“娴妃娘娘可要进来坐坐?”
夏沉烟想到她送来的香囊,点了点头,迈入亭中。
李安淮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时不时瞥她一眼,夏沉烟早就习惯这样的打量,没有太在意。
她和庄扶柳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儿,喝了她递上来的两盏茶,便起身道:“我去别处再逛逛。”
庄扶柳连忙起身送她。
夏沉烟离开的时候,无意间看见李安淮放在桌上的诗笺。
樱粉色的诗笺,上面是一首宫怨诗,字里行间却写,愿如纸鸢飞出宫墙。
她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并没有读完,就收回视线,微微一笑,走出八角亭。
庄扶柳送完她回来,看见李安淮攥着诗笺,询问:“她是什么意思?”
庄扶柳:“什么什么意思?”
李安淮:“她看着我的诗在笑。”
庄扶柳满头雾水,她拿过李安淮的诗笺,读了一会儿,判断道:“她应该是觉得你这首诗写得好。”
“真的吗?”
“应该是。”庄扶柳说,“她无需矫饰,对着不喜欢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微笑。”
而且这首诗确实写得不错。
李安淮心下蓦然松了一口气,注视着自己诗笺,心里想,她也觉得不错吗?
李安淮的心情变得像今日的阳光一样好。
……
陆清玄今日叫了几个心腹臣子,在御花园中赏花谈事。
他喝茶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在御花园中闲逛的夏沉烟。
说来奇怪,现在正是春季,御花园中花木勃发,万木苍翠,她又穿着一身竹青色衣裳,本来应该隐在葱茏的草木中,让人遍寻不得。
但他就是一眼看见了她。
她和他的距离还很远,正在侧头与宫女说笑。她的唇角勾起细微的弧度,看上去心情正佳。
他记得,她身边这个宫女是叫含星,她对着这个宫女笑得最多,比对他笑的次数还多。
他旁边的大臣注意到他动作的停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立刻判断出这是一个宫中的妃嫔。
距离太远,他们判断不出是谁,但仍然心照不宣地收回目光。
宫女说:“娴妃娘娘,那里好像是陛下。”
夏沉烟望过去。
隔着春天的日光和盛绽的繁花,她对上陆清玄的目光。
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后,各自收回视线。
夏沉烟说:“走吧,陛下正在接见大臣。”
陆清玄说:“继续说药堂的事情。”
夏沉烟不急不缓地向远处走。
陆清玄不紧不慢地喝茶。
他的掌心又开始发烫,陆清玄垂下眼睫,在杯盏中看见自己面容平静的倒影。
政事要紧。他在心中告诉自己。
而且他不喜欢这种脱离掌控的感受。
然而,为什么越是这样想,掌心就越是发烫?
甚至想再抬起头,去捕捉她离开的背影。
……
大总管看见陆清玄如同往常一般勤勉。
他在还是太子时,就维持着这样的作息,十几年过去,未曾有过丝毫改变。
这天傍晚,他较早地处理完奏章。
大总管询问道:“陛下可要传膳,再传敬事房的人来?”
陆清玄顿了顿,说道:“去仁寿宫,朕和太后一起用膳。”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拜望他的母亲。
坐上步辇时,他却想到了那些绿油油的绿头牌。
想到他第一次迈入她的寝宫,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发现她的僵硬,问她是不是在害怕。
她脊背挺得笔直,故作平静地说:“没有。”
如果是现在,她会怎么做?
会躲开吗?会面无表情关上殿门?还是继续说:“没有。”
大总管发现陆清玄在微笑。
他坐在步辇上,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远处,唇角挂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微笑。
大总管这次没有再问陆清玄在笑什么。
他觉得,显而易见,陛下一定是想起了娴妃娘娘。
……
夏沉烟今天来拜见了太后。她想要告辞离开时,太后留她下来用膳。
夏沉烟婉拒几句,太后笑道:“倒是没什么人再来陪哀家用膳。”
夏沉烟心中微动,没有再推脱。
才传了膳,太监来禀报,说陆清玄也要来。
夏沉烟倒是不好再走了,太后和她聊了两盏茶工夫,陆清玄便到了。
他看见她在这里,似乎也有些意外,下意识望过来。
夏沉烟起身行礼。
陆清玄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穿着一身烟青色衣裳,发髻随着行礼的动作微垂,露出柔软的脖颈。
像一个朦胧的梦。
“无需多礼。”他说完,平静地坐到太后身边,和她闲叙,只是偶尔望向夏沉烟。
但在他没有看向她的时候,却闻到了她的味道,感受到她的坐姿。
她明明只是漫不经心坐在那儿,却比世上的一切都更攫取他的注目。
他安静地垂下眼睫,啜了一口清茶,心中慢慢回忆他们相遇的过往。
忽然觉得,再靠近她一些,倒也无妨。
第二日,有人送来一个盆景。
大总管问道:“陛下,可要奴才将这盆景送往永宁宫?”
他知道,这类东西,通常刚到陛下手里,他就会转手送给娴妃,有时候看都不看一眼。
陆清玄这次却抬起了头。
这盆景还算漂亮,绿叶低垂,让他想到她在他跟前微垂的脖颈。
他收回视线,仔细地写完手上那封奏章,然后说:“放着吧。”
“等朕批完今日的奏章,会亲自带过去。”
大总管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30章 偏爱
白天还是风和日丽,到了傍晚,皇城下起骤雨。
雨点急遽地拍打地面,扬起一阵阵尘埃。雕甍绣槛的宫殿笼罩在雨水里。
大总管见陆清玄批完奏章,为难道:“陛下,雨这么大……可要让奴才来送这盆景?”
“不必。”陆清玄搁下笔,“朕亲自去送。”
大总管只好应是。
陆清玄按照流程,命人去传了话,才坐上龙辇。
大总管知道陆清玄在意这盆景,便在盆景上头蒙一层布,避免它被雨打落枝叶。
陆清玄坐在龙辇上,说:“把它给朕。”
大总管微讶,把盆景递过去。
陆清玄手指修长,接过盆景,把它放在自己膝头。
“去永宁宫。”他淡声吩咐。
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华盖上,陆清玄抱着盆景,俊美无俦,清和平允。
他坐姿笔直,小心地护着盆景,不让它被雨打湿。
然而,到了永宁宫才知道,夏沉烟并不在。
永宁宫的宫女说:“娴妃娘娘下午去了御花园,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来传话的人回景阳宫复命了,大概是不凑巧,并没有撞上陆清玄一行人。
陆清玄垂下眼睫,把盆景放在桌案上,坐在永宁宫的大殿中等待。
宫女们给他摆上茶点,送来书籍和棋盘,又让小太监去御花园中寻夏沉烟。
陆清玄随手翻阅了几本,问道:“娴妃只看棋谱吗?”
宫女们道:“是,娘娘只看棋谱。”
陆清玄低头读棋谱,被她抚摸过的书页,温柔地从他指尖滑过。
宫女们却逐渐不安,担心让帝王久等。
过了两刻钟,两个宫女从外头赶回来。
她们浑身湿漉漉的,看见陆清玄坐在殿中,明显吓了一跳,压下惊讶给他行礼。
陆清玄命她们起身,问道:“娴妃派你们回来的?”
两个宫女道:“是,娴妃娘娘命奴婢们回来拿伞。今日下午,天气正好,娴妃娘娘出门出得急,奴婢们忘记了带伞。”
陆清玄把棋谱搁到桌案上,“朕随你们去。”
两个宫女愕然,但仍然应是,匆忙换了衣裳,拿上雨伞,在前方引路。
陆清玄坐在龙辇上,跟随在她们身后。
豆大的雨点铺天盖地砸下来,既砸在龙辇的华盖上,也砸在八角亭的宝顶上。
“好大的雨呀。安淮,你今天算的天气不准。”庄扶柳坐在御花园的八角亭内,说道。
顺妃李安淮一边披览诗书,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算的卦本来就不太准,你偏要信我的,吩咐宫女们不必带伞。”
庄扶柳说:“可是你上次算的卦就很准呀。你说我‘利见大人’,我果然得到了娴妃娘娘的赏识。说实话,我到现在还难以置信,娴妃娘娘怎么会记得我的名字。”
“可能只是因为她记性好。在光华殿,我们这些妃嫔互相见过礼。”
“好吧。”庄扶柳说,“但还有一次,你随手卜了个世家子,说他‘亢龙有悔’,他的家族果然也被陛下打压了……”
她停住了话头,片刻后,她伸出手,拍了拍李安淮的胳膊。
“干什么呢?我在看书——”李安淮一边说,一边抬起头,下一刻,她的声音被堵在喉咙里。
她们看见了远处有一队威严仪仗,在密雨中穿梭。
庄扶柳的表情有些呆滞。
“那是陛下的仪仗吧?”
李安淮:“是。”
陆清玄坐在龙辇上,视线笔直地向前。他的坐姿优美雅致,侧脸俊美得令人惊心动魄。
可是,此刻,他为何出现在暴雨中的御花园里,还明显是往更深处去?
李安淮和庄扶柳一时忘了说话,目送他的仪仗渐行渐远。
她们疑惑地讨论了一会儿,一个宫女说:“陛下应该是来接娴妃娘娘的吧?”
庄扶柳望过去。
宫女大着胆子说:“这几日天晴,奴婢们在御花园中遇到娴妃娘娘好几次了。兴许,她今日也来了御花园呢?”
庄扶柳深觉有理。
“真好啊。”李安淮叹口气,继续读她的诗书。
庄扶柳倒是笑了一下。她望着亭子外的雨水,说道:“刚刚派了两个宫女回去拿伞,不知道她们会不会被淋得生病。回宫之后,还得给她们把把脉才行。”
……
夏沉烟坐在御花园深处的撮角亭子里,眺望远方压下来的天际。
墨云翻滚,电闪雷鸣,亭子外矗立着一棵垂丝海棠。海棠枝条伸进亭子里,带来淡淡的水气。
她闭上眼睛,想到十三岁那年的那场雨。
有脚步声渐渐临近。
她睁开眼睛,看见了陆清玄。
他撑着伞,独自站在亭子外,视线落在她身上。
“娴妃。”他微笑着唤她。
他的漂亮手指执着伞柄,雨水从伞面滑落。
大雨滂沱,雨声涛涛,他气质矜贵,风度翩翩,从容而美丽。
夏沉烟有些惊讶,她身后宫女的动作也凝滞了。
陆清玄温和地说:“朕来接你回宫。”
春日傍晚的风,送来他身上的龙涎香,混合潮湿的水气,显得淡雅迷人。
夏沉烟说:“妾身已经让宫女回去拿伞了。”
陆清玄注视着她的脸颊,视线里带着一点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缱绻。
“娴妃。”
“何事?”
“朕走了好久才到,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
夏沉烟慢慢地垂下视线。
她发现他的袍角确实被打湿了。
他大概是乘坐龙辇到达御花园,这个撮角亭子地处偏僻,龙辇不好进来,因此他又下了龙辇,步行至此。
陆清玄唇角微扬,“御膳房就要送晚膳来了,现在随朕回去,应该可以立马用晚膳。”
“不要。”夏沉烟说,“妾身在这里等宫女。”
陆清玄望了她一会儿,进了亭子,收起伞,“好吧,朕陪你在此处等宫女。”
两人挨得近,夏沉烟看见他琥珀色的眼睛。
夏沉烟别开脑袋,等了两盏茶工夫,都没有看见宫女。
夏沉烟:“……陛下把宫女打发走了?”
陆清玄轻轻地“嗯”了一声。
像是生怕她听到。
夏沉烟:“……?”
她折下一枝垂丝海棠,丢到他胸口。
陆清玄慢慢接住,“为什么总是用花枝砸朕?”
“大概是因为,妾身找不到其它更趁手的东西。”
陆清玄:“……”
夏沉烟站起身,拿起他搁在亭子里的伞。
她很少亲手撑伞,因此动作有几分生疏。
陆清玄说:“你的左手要往下面放一点,才能更容易地把伞打开。”
夏沉烟无言地打开了伞,迈步往外走。
“娴妃。”
“何事?”
“外头路滑,你当心些,别摔倒了。”
“妾身不会经常摔倒。”
她脊背挺直,执伞往外走。
陆清玄望着她的背影。
真的吗?
虽然甬路很滑,但还是不要摔倒比较好。
这么大的雨,摔倒了容易受寒。
陆清玄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支走宫女,再坐在她身旁等待。
就像他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一路抱着盆景,最后又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给她送一把伞。
他微微失神,却看见夏沉烟晃了一下。
他立即站起身,奔出亭子,扶住她。
春雨浇在他的身上,他的玉冠被打湿,眼睫毛上含着雨气。
夏沉烟手上还拿着伞。
她站直身体,没有道谢,但是用伞遮住两个人的头顶。
雨水被隔绝开,陆清玄轻轻笑了一下。
“怎么?”夏沉烟面无表情地说,“陛下在笑什么?”
“没有。”陆清玄慢慢地说,“朕背你吧。”
“妾身可以自己走。”
“可是,你方才差点摔倒。”
“那是因为地面太滑了。”
“嗯,地面太滑了,所以朕背你。”
夏沉烟看向他。
陆清玄嗓音清和地说:“地面很滑,绣鞋也不好穿,女子的绣鞋又软又薄,如果再摔……”
他知道,她十分高傲,如果他继续说下去,那么她——
夏沉烟果然闭了闭眼,打断他:“陛下要背便背。”
陆清玄低笑:“嗯。”
当夏沉烟的双手环上他脖颈的时候,陆清玄若无其事地平缓着呼吸,把她背好,想対她说,记得用伞遮好自己。
没想到,夏沉烟把伞偏向了她自己那边,骤雨扑在他脸上。
陆清玄:“……”
他怕摔下她,没有伸手去抹脸上的雨珠,只是背着她继续平稳向前。
夏沉烟很快发现了执伞的方式不対,把伞面往前倾斜。
骤雨没有再拍打到他的脸上。
陆清玄唇角弯了弯。
他们沿着御花园的甬道往前走,天地上下,都是朦朦胧胧的水气。
骤雨打散了白日的热气,空气微凉。
花木深处传来虫子低微的鸣叫,暴雨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十八岁的年轻天子,平日身形笔挺,此时为了让他十八岁的心上人趴得更舒服,脊背微微往前弯。
他们走到甬路尽头时,二十来个宫女太监在那里等候。
他们看见两人,都有些吃惊,却没有在神态上表现出来。
陆清玄把夏沉烟放下,问她:“可要一同乘坐龙辇?”
夏沉烟不想徒步走回永宁宫,点了点头。
两人并排坐到龙辇上,龙辇被抬起向前。
雨水打在华盖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春风吹过,夏沉烟浑身干干净净的,没有被雨水打湿。
他的脸和头发上,却都沾了水,纤长的眼睫毛上停留着雨珠。
像一只淋过雨的小狼犬。
陆清玄见她望着他,于是回望。
他的琥珀色眼睛,在暮色中漂亮若琉璃。
夏沉烟垂眸,错开他的视线。
她拿出一条绣着潇湘竹的帕子,丢到他身上。
陆清玄接过,柔声问:“给朕这个做什么?”
“擦脸。”夏沉烟面无表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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